她语速平稳,带着一丝被误认的无奈,那份坦然几乎无懈可击。
裴烬闻言,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快,淡得如同水面掠过的风痕。
崔鸢宁答得滴水不漏,心跳却如擂鼓。
裴烬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提起兄长,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
裴烬侧颜冷峻,闻言并未立刻反驳,只极淡地应了一声:
“哦?”
恰此时,一阵风过,吹起她过于宽大的袖摆,露出一截纤细得过分、白皙得晃眼的手腕。
那腕骨玲珑的线条,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他的目光似无意间掠过,却又在瞬间精准地捕捉。
崔鸢宁立刻察觉,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微微蜷紧。
短暂的沉默后,裴烬再度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是孤记岔了。”
他竟就此轻轻放过,转而道,
“前日偶得一副《雪溪图》,笔意颇有野趣,像是隐士手笔。玉公子既久居山野,想必对此道别有见解,稍后宴毕,可愿随孤去书房一观?”
崔鸢宁抬眸,正对上裴烬看过来的视线。
他眼神深湛,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潜流暗涌,所有审视、探究、都敛在那一片幽深之后。
旋即,她唇角牵起恰到好处的、属于“玉公子”的疏淡笑意,拱手道:
“殿下厚爱,在下荣幸之至。只是在下于书画一道仅是粗通皮毛,恐有负殿下雅意,贻笑大方。”
“无妨,”
裴烬语气不容推拒,
“孤近日亦觉烦闷,正需一二清谈之客。玉公子,不必过谦。”
话已至此,再推脱便是矫情,更惹嫌疑。
崔鸢宁心底沉了沉,面上却依旧从容,应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烬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崔鸢宁也并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莫名试探,但他也不明说,反而装作若无其事,显得格外的神秘。
宴席之上,珍馐罗列,觥筹交错。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崔鸢宁坐于客位,心思却全然不在眼前的歌舞美食上。
她维持着“玉公子”的清冷人设,并不多言,只偶尔附和几句旁人的议论,大多时间只是静静饮酒,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着来自上首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切动静。
裴烬倒是显得颇为闲适,与几位贵客谈笑风生,议论朝政时事,或是点评一下歌舞风雅,目光并未再特意投向她的方向。
然而崔鸢宁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那网线的另一端就握在裴烬手中。
他此刻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带着尽在掌握的压迫感。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她心底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方才园中的短暂交锋,自己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
所以他才会邀请自己去书房。
终于,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的氛围中步入尾声。
宾客渐散,裴烬慵懒地抬手示意内侍收拾残局,随即起身,玄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目光精准地落向正准备随众人告退的崔鸢宁。
“玉公子,”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随孤来。”
在场的贵客听到“玉公子”三个字的时候瞬间沸腾起来。
玉公子是何许人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少年英才。
多少人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散尽千金都没有任何回应。
没想到能在这里得以见其真容!
崔鸢宁脚步微顿,感受到周遭几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扫来。
她稳住呼吸,面上不见波澜,依言跟上那道挺拔冷峻的背影。
太子裴烬当众唤出她的名字恐怕是想要宣告众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
日后在盛京里行事也更为方便。
穿过回廊,步入深处。
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加森严,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两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廊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书墨特有的冷冽气息,威严而肃穆。
书房门被内侍无声推开又合上。
室内只余他二人。
烛火通明,将满室藏书和博古架上的珍玩照得清晰可见。
正中央的书案宽大,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副已然展开的画卷。
裴烬径直走到书案后,并未即刻让她赏画,而是背对着她,似在欣赏墙上一幅猛虎下山图,语气平淡地开口:
“山野清苦,玉公子这般年纪,能练就如此书画眼力,实属难得。”
他微微侧头,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不知师从哪位隐逸大家?”
问题来得突然,且直接深入“玉公子”这个身份的根基。
崔鸢宁心念电转,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
“家师乃一闲云野鹤,避世已久,名讳早已不用于尘世,在下出山前,师严令不得提及他老人家名号,还请殿下见谅。”
标准的隐士高徒做派,将问题轻巧挡回。
裴烬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是么?”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那双深眸却如寒星。
崔鸢宁垂眸,避开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视线,声音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恭敬:
“山野之人,谨遵师命,还望殿下体谅。”
“既如此,孤不强求。”他终是移开目光,缓步走向书案,指尖掠过那幅已然展开的画卷,“不如来看看这幅《雪溪图》。”
崔鸢宁依言上前,在距书案三步远处停下,目光落在画卷上。
画意苍茫静远,雪色溪光交映,确有一股野逸之趣。
她谨慎评价:“笔法高古,意境幽远,非俗手所能为。”
“哦?看来玉公子果真见解不凡。”裴烬并未看她,视线似乎专注于画作,“此画用墨,尤其这溪边淡墨渲染,倒让孤想起另一幅画。”
他语气随意,如同闲谈。
崔鸢宁心中那根稍稍松弛的弦骤然再度绷紧。她直觉他接下来的话绝非闲笔。
果然,裴烬侧过脸,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语气状似无意:
“昔年崔大家有一幅《寒江独钓图》,墨法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玉公子可曾有幸得见?”
崔鸢宁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崔大家,指的是她已故的祖父。
祖父的画作,尤其是那幅《寒江独钓图》,乃是家中至宝。
裴烬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他果然将“玉公子”与崔家联系了起来。
甚至可能……已经怀疑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向往:
“崔大家画技超凡,名动天下,可惜在下久居山野,缘悭一面,至今未能得见真迹,实乃平生憾事。”
她将自己与崔家彻底割裂,撇清得干干净净。
裴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表示相信,也未表示怀疑。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荜拨的轻微声响,空气凝滞。
良久,裴烬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又仿佛只是不再就此追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而道:“看来孤与玉公子,皆引为憾事。”
他话锋轻轻一转,不再提画也不再试探,反而开始与她真正品评起眼前这幅《雪溪图》的笔墨技法构图意境。
他的话语精辟,见解独到,若非崔鸢宁心知肚明,此刻处境之危殆,几乎要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志趣相投的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