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烬的目光并未在崔鸢宁脸上停留过久,仿佛只是寻常打量。
他转而看向榻上的六皇子,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六弟既在诊治,孤便不多打扰了。你好生休养。”
说罢,竟真的转身,似要离去。
裴烬与六皇子本就不和,他过来也只是为了场面上好看些,再者想过来探探消息什么的。
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玉公子。
方才一进门时目光落到玉公子纤细的身姿上时,他心口莫名的一滞。
倒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因为他与崔鸢宁有那么几分相似的缘故。
但这一切终归只是他的一些猜测。
崔鸢宁闻言心下稍松,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瞬。
然而,就在裴烬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头也未回地淡淡道:
“对了,玉公子。孤近日偶得一方古帖,据说是前朝药王亲笔所书的脉案心得,内有不少奇异针法记载,似与公子今日所用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公子若有兴趣,明日可来东宫一叙,共同参详。”
药王亲笔脉案?
崔鸢宁语气带着感激与惋惜:
“多谢殿下厚爱,草民感激不尽。药王真迹,乃我辈行医者梦寐以求之物,若能得睹,实乃三生有幸。”
她话锋微转,露出几分无奈,
“只是……六殿下此番病症凶猛,非一日之功能愈。接下来三日,每日都需定时行针,辅以汤药,一刻也延误不得,否则前功尽弃,于殿下玉体有损。草民既已接手,断不敢半途而废,需全心侍奉六殿下直至病情稳定。只怕……短期内无法分身,要辜负太子殿下的美意了。”
她将六皇子抬了出来做挡箭牌,理由冠冕堂皇,甚至暗示若太子强邀,反倒可能耽误他弟弟的治疗。
既表达了向往,又展现了医者责任心,看似毫无破绽。
她现在并不想太快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与裴烬相处的时候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最好的还是少以玉公子的身份与他接触为妙。
六皇子看着裴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人,神色变得玩味。
而裴烬的身影停在门前,看不清表情。
他顿了顿又才开口道:“皇兄……玉公子所言极是……本王这身子,确实离不得人……”
他虽不知太子为何突然对这位医者感兴趣,但关乎自身性命,自然先要留住医生。
沉默了片刻。
裴烬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崔鸢宁身上,比之前更深沉了几分。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让人难以捉摸的弧度。
“是孤考虑不周了。”他语气平淡无波,“既然如此,便以六弟的病体为重。古帖就在东宫,随时为玉公子留着。待六弟痊愈,公子何时得空,何时再来观摩不迟。”
“草民,谢殿下体谅。”崔鸢宁深深一揖,背后却已惊出一层细汗。
裴烬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减退。
崔鸢宁维持着镇定的表情,继续为六皇子开了药方,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但她的心中,警报已轰然长鸣。
裴烬的怀疑已经种下,绝不会轻易消除。
今日虽勉强搪塞过去,但不代表他后面不会追问这些。
她提着药箱走出六皇子府邸,登上马车后,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
指尖冰凉,心有余悸。
燕三在外驾车,低声问:“主子,一切可还顺利?”
车内,崔鸢宁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回醉香楼。”
马车缓缓行驶,她的思绪却飞速转动。
裴烬的试探绝不会停止,甚至可能更加隐秘和刁钻。
“玉公子”这个身份,已然引起了当朝太子的注意,这绝非好事。
尽管她对裴烬有几分好感,可也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才行,同时也要加快某些计划的步伐了。
万两黄金虽好,但若因此暴露身份,引来滔天巨祸,便得不偿失了。
盛京中有不少人想要通过她找到她的师傅。
但师傅醉心于医术与天地之间,所以她并不想有人打扰师傅。
即便那个人是裴烬。
马车在醉香楼的侧门悄然停下,燕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异状后,才低声道:“主子,到了。”
“燕三。”她声音微涩。
“属下在。”燕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
“今日之事,细节不得对外泄露半分。另外,加派人手,暗中留意东宫动向,特别是关于搜寻名医、古籍方面的消息,务必谨慎,不可暴露。”
“是。”燕三领命,迟疑片刻,又道,“主子,太子殿下似乎……对您格外留意。是否需要暂时离京避避风头?”
崔鸢宁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繁华却暗流汹涌的盛京街景上:
“此时离去,无异于不打自招。玉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只因尽心救治皇子而婉拒太子邀约,何错之有?若仓皇逃离,反而坐实了心中有鬼。”
她顿了顿,
“计划必须提前了。六皇子这边的线不能断,他是目前最好的掩护。但我们要找的东西,得加快速度。裴烬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要在裴烬彻底查明“玉公子”底细之前,找到师傅可能遗留在京城的那半部《灵枢秘要》,这本医书乃是师傅花了不少时间撰写出来的。
可他走的匆忙那半部《灵枢秘要》就不知所踪了。
还是要尽快找到才是。
“是。”燕三沉声应道,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无声退去执行命令。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衬得房内愈发安静得令人心窒。
裴烬最后那深沉难辨的目光和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他绝非轻易信了她那番说辞,那所谓的“古帖”是诱饵,更是试探。他对医术从未表现出过多兴趣,此番举动,目的昭然若揭。
接下来的几日,崔鸢宁每日准时前往六皇子府邸行针施药,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仿佛那日太子的突然造访与邀约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六皇子的病情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果然一日好似一日,也不由得对这位医术高超、性情冷淡的“玉公子”倒是越发倚重和好奇。
期间,他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试图打探她师承来历,甚至隐晦地表达了招揽之意,皆被崔鸢宁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她只谈病情,不论其他,将一位悬壶济世、心无旁骛的医者形象维持得恰到好处。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
燕三每日都会带来新的消息。
东宫的确加派了人手,更有几波身份不明、训练有素的人,似乎在暗中查访“玉公子”出现于盛京之前的所有行踪轨迹,甚至试图接近醉香楼的核心区域,均被燕三等人巧妙拦阻或误导。
裴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耗,他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撒开。
第三日傍晚,崔鸢宁为六皇子行完最后一次针,写下后续调养的方子。
“殿下体内淤毒已清,寒气亦驱除大半。按此方调养半月,当可无恙。”
她收拾药箱,语气平淡无波。
六皇子气色红润了许多,他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而眼神中透着一股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