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苑不再是那个仅能提供勉强栖身之所的避难地,它真正成为了一个能给与绝望女子们尊严、希望的地方。
崔鸢宁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正在晾晒新染丝线的女子们,她们笑语晏晏,相互讨论着新的针法。
远处学堂传来稚嫩的读书声。
药圃和瓜蒌架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她想起自己最初只是想找个靠山,做点生意。
而今,她获得的远非金银所能衡量。
玉阳公主依旧时常来访,锦衣华服,环佩叮当,与苑中的质朴改善了许多却仍显简朴的环境微有落差,但她不再掩鼻。
反而有时会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枚刚做好的金线蝴蝶簪在鬓边比划,问身旁的人“好不好看。”
她原本和驸马和离后心情还有些不好,可如今却慢慢的释怀。
崔鸢宁忙完苑里的事后便回到了醉香楼。
属下燕三遍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回禀,说到最后时他的他犹豫片刻后开口道:“玉公子,六皇子这边请你过去给他医治,开出了万两黄金的价格。”
虽然他知道六皇子的名声不太好,可自家主子是个财迷,若是他不说的话,让主子知道了自己恐怕会遭殃。
果不其然,崔鸢宁听到万两黄金后眼神一亮。
那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需要的就只是真金白银而已。
崔鸢宁眸光流转,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算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后道:“备车,去六皇子府。”
燕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头应下。
他知道,一旦主子露出这种志在必得的眼神,便是千金难买她心意已决。
六皇子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朱门高墙,气派非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门廊下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仔细查验了崔鸢宁的令牌和药箱,才沉声道:“殿下已等候多时,玉公子请随我来。”
她今日仍是一身男装,以“玉公子”的身份行走在外。
青丝高束,眉眼用特制的脂粉修饰得更为英气,唯有偶尔流转的眼波,泄露几分女儿家的灵秀。
穿过重重回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某种奢靡的、近乎腐败的熏香。
引路的侍卫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低声道:“殿下玉公子到了。”
“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虚浮,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
崔鸢宁推门而入。
内室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六皇子半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眼下乌青深重,嘴唇干裂。
他虽一副病容眼神却像毒蛇般黏腻,上下打量着崔鸢宁,尤其是在她纤细的脖颈和耳垂处停留了片刻。
“呵,都说醉香楼的玉公子医术通神,今日一见,没想到竟如此……年轻俊俏。”他语带轻佻,尾音拖得长长的。
崔鸢宁心中厌恶,面上却波澜不惊,拱手行礼:“草民玉京,见过殿下。悬壶济世,不敢称神,唯尽心而已。请殿下允草民请脉。”
六皇子伸出手腕,腕骨突出皮肤下透着青色的血管。
崔鸢宁覆上丝帕,指尖刚搭上脉门,眉头便几不可查地一蹙。
脉象浮滑紊乱,并非寻常病症,倒像是……长期用了些虎狼之药,掏空了根基,又染了极厉害的时疾,几种症状纠缠在一起,凶险异常。
“殿下近日是否畏寒发热,夜间盗汗,咳喘不止,且食欲全无,入口即吐?”她沉声问。
六皇子眯起眼:“有点本事,继续说。”
“殿下此病,乃内虚外感,邪气入体,盘踞肺腑。若寻常治法,不过以参芪吊命,以汤药缓攻,见效慢且易反复。”崔鸢宁收回手,语气平淡,“草民有一套金针渡穴之法,佐以独门秘药,或可迅捷些,但过程颇为痛苦,不知殿下……”
“痛苦?”六皇子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光,“本王什么没经历过?你若能治好,万两黄金一分不少!若治不好……”他没说下去,但那阴冷的威胁之意已弥漫开来。
“既如此,请殿下屏退左右,草民需静心施针。”
侍从退下后,崔鸢宁打开药箱,取出长短不一的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六皇子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她凝神静气找准穴位第一针缓缓刺入。
六皇子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时间一点点流逝,金针依次落下,崔鸢宁光洁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施针极耗心神,尤其面对这等棘手的病症。
她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门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最后一针即将刺入最关键的大穴时,“吱呀”一声,房门竟被从外推开!
“六弟,听闻你病势沉重,孤特来……”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响起,却在看到室内情形时顿住。
崔鸢宁手一抖,金针险些刺偏!
她猛地抬头,只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人,身形挺拔,身着杏黄太子常服,面容俊朗却冷峻,目光如电,正落在她身上。
太子裴烬!他怎么会突然到来?
崔鸢宁此刻有些忐忑,她正对着六皇子,半侧着身,这个角度……若太子再走近几步,或许就能看清她耳垂上那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小孔,那是常年佩戴耳饰留下的痕迹,并非男子该有。
六皇子显然也没料到太子突然驾临,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崔鸢宁用眼神制止,金针还在穴道上,乱动极易出岔子。
“太子殿下恕罪,”崔鸢宁立刻压下心惊,强迫自己声音保持镇定,甚至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施针正值关键时刻,六殿下不宜移动亦不宜惊扰,请太子殿下稍候片刻。”
她不敢回头,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将最后一丝气力凝于指尖,稳稳地将金针推入应有的深度。
整个过程,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背上,仿佛写满了探究还有其他的意味。
裴烬站在门口,并未再上前。
他目光扫过榻上冷汗涔涔、咬牙硬撑的六弟,最终落在那位背对着他的“玉公子”身上。
身量略显单薄,侧脸线条精致,举止从容不迫,倒真有几分名医风范。
只是……那身影,总觉有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六皇子粗重的喘息。
终于,崔鸢宁缓缓起针,用丝帕仔细擦拭后收入箱中,这才转身,低头向裴烬行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施针已毕,惊扰殿下,万望恕罪。”
她垂着眼,心跳如擂鼓,努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
生怕让裴烬看出什么端倪。
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裴烬并未立刻叫她起身,沉默像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片刻后,他才淡淡道:“免礼玉公子医术果然不凡,六弟的脸色瞧着是好些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依旧带着审视。
“太子殿下过誉草民惶恐。”崔鸢宁依旧没有抬头。
“抬起头来回话。”裴烬的声音不容拒绝。
他目光中的审视业越发的明显。
崔鸢宁指尖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目光却地落在太子衣襟的盘龙刺绣上。
裴烬看着这张脸。
肤色偏白眉毛画得英挺确实是一张清秀少年的面庞。
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清澈明亮了些,眼睫长而密,偶尔轻颤时,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他只在崔鸢宁的身上看到过。
心底那丝疑虑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