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母微微叹了一口气,
“宁宁,我说的是旁人的眼光!是实打实的名声!那公主做得,别人却说不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口一个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你如今不清不楚地凑上去,岂不是自毁前程!”
“母亲,”
崔鸢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女儿的前程,若只能系于旁人的口舌之上,系于对一位勇于挣脱枷锁的公主的避之不及上,那这般脆弱的前程,不要也罢。”
崔夫人愕然,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崔鸢宁继续道:
“玉阳公主所为,或许惊世骇俗。但她并非任性妄为,而是忍无可忍后的决断。陛下英明,既准和离,便是认可其理。女儿不觉得与她交往是耻辱。反之,女儿从她身上看到了……”
她顿了顿,搜寻着恰当的词语,“……一种不甘窒息的勇气。”
“勇气?”崔母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嫁衣穿?宁宁,你太天真了!这世道,从来容不得女子有太多勇气!”
“或许吧。”崔鸢宁神色微敛,“但女儿相信,真正的名声,不在于永远顺从流俗,而在于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今日女儿去见公主,于心无愧。若因此惹来非议,女儿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家族。母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先告退了。”
她行礼,转身,动作流畅而沉稳,留下崔母独自坐在厅中,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脸上交织着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动了的茫然。
回到闺房,崔鸢宁屏退侍女,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庭树枝叶扶疏,光影斑驳。
她想起公主那双卸下重负后清冽的眼,想起那句“不想再窒息了”。
她又想起母亲那恐惧而焦虑的面容,想起街头巷尾那些揣测与非议。
这世道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每个人都在其中,公主以决绝之力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她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却已蕴生出些许力量的手腕。
公主走出了囚笼,而她,或许才刚刚开始审视自己身处的方寸之地。
但至少,有一轮明月曾照亮过前路,告诉她,乌云之上,另有苍穹。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然而只要心中明了,前路必然坦荡。
就在她沉思之时,青杏端着温热的汤碗走了过来,
“小姐,这是奴婢新学的方子,你不如尝尝味道如何?”
崔鸢宁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
她听见青杏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上的声音,闻到一股清甜中带着药香的气息。
“先放着吧。”她的声音平静。
青杏却没有立即退下,犹豫片刻,轻声道:
“小姐,夫人那边……似乎心情很不好。”
“奴婢过来时,听见她在吩咐管家,说是要收紧府中人员出入的规矩,尤其是……尤其是小姐您身边的人。”
她虽然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但也明白小姐定然是和夫人吵架了,否则也不会如此。
崔鸢宁终于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女。
青杏眼中带着担忧,还有一丝未说出口的疑问,关于公主,关于今日的争执。
崔鸢宁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反应不仅仅是担忧,更是一种防御性的约束。
那双试图保护她却无形中画地为牢的手,正在悄然收紧。
母亲平日里虽说待她很是不错,可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有些古板守旧。
崔鸢宁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汤碗上,清澈的汤水里沉着几颗红枣和她不认识的药材。
她忽然问道:“这是什么方子?”
青杏愣了一下,忙答:“是安神补气的。奴婢见小姐这几日思虑过重,特地向厨房李嬷嬷请教……”
“是母亲让你来的吗?”崔鸢宁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却让青杏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短暂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测。
崔鸢宁轻轻端起汤碗,热气氤氲中,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清晰坚定。
她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
“青杏,你跟我几年了?”
“回小姐,自您十岁起,奴婢就伺候您了,整整七年。”
“七年。”崔鸢宁轻轻重复这个数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青杏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迟疑道:“小姐待人宽厚,明理知书,是奴婢见过最……”
“我要听真话。”崔鸢宁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她,“在你眼中,我可曾有过不甘?可曾有过不想顺从的时刻?”
青杏咬着唇,许久才低声道:“有的。小姐练琴指头出血那日,却不肯停;小姐被迫推掉诗社聚会那回,独自在窗前站了一夜;还有……去年江家老夫人欲将您许配给王家公子时,您三天未曾好好进食。”
崔鸢宁微微怔住。
她没想到这些细微的反抗,都被人看在眼里。
她轻轻将汤碗放回案几,推开窗。
夜色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吹散了汤药的热气。
“这汤,你端回去吧。”她说,“告诉母亲,我身体无恙,神思清明,无需药物安神。”
青杏惊讶地抬头:“可是小姐,夫人她……”
“母亲担心的是我走出这深宅大院,会迷失方向。”崔鸢宁望向庭院中那棵最高的树,它的枝叶已经探出了墙头,“但她不知道,真正的迷失,是永远困在原地,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
她转身从妆匣中取出一支简单的玉簪,递给青杏:“明日你去昭阳公主府递个帖子,说我想拜访公主。若门房问起凭证,便出示此簪。”
青杏接过簪子,手微微发抖:“小姐,这若是让夫人知道……”
夫人刚说想要小姐在家中好生带着,若是出了什么事,恐怕日后并不好交代。
“她会知道的。”崔鸢宁语气平静,“但我要做的就是让她知道,她的女儿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夜幕渐垂,烛火在窗边跳跃。
崔鸢宁铺开宣纸,研墨提笔。
她不是要写诗作画,而是要写下自己对于女子立身之本的思考。
笔尖沾墨,不深不浅的落在了纸上。
墙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
她知道自己在挑战什么,也明白可能的代价。
但当她想起公主那双不再窒息的眼睛时,忽然觉得,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或许比一辈子安全地困在原地要值得得多。
烛火摇曳,映照着崔鸢宁沉静的侧脸。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行行清隽却有力的字迹流淌而出。
不知是责任还是什么,她写女子立世,非唯婚嫁一途,写困顿中的相互扶持,远胜于深宅中的独善其身,写公主挣脱桎梏,并非离经叛道,而是一种寻求自身的解脱的方式。
她写得不快,字斟句酌,仿佛要将两代人的挣扎与期盼都凝于笔端。
这并非一时激愤的产物,而是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反诘与思索。
公主的决绝行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彻底激荡了她看似平静的生活。
夜深人静,唯有虫鸣相伴。
翌日清晨,青杏揣着那支玉簪和写好的拜帖,心中忐忑地出了门。
果然,在二门处便被崔母院里的婆子拦下,盘问去向。
青杏按捺住慌张,只说是小姐吩咐去书斋取预定的新墨,亮出了对牌,这才得以放行。
一出了崔府视线,她立刻拐向公主府的方向,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