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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玉阳

作者:澜语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方才在山脚下看到的那一幕却一直浮现在眼前。


    玉阳公主那孤绝挺立的背影,与驸马车内不堪的景象,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让她先前因公主点拨而生的豁然开朗之感,蒙上了一层沉重而复杂的阴影。


    尊贵如公主,洞察世事,言语如刀,能斩断他人迷思,却似乎斩不断自身缚身的枷锁。


    这认知让崔鸢宁的心口重新堵上些什么,却不再是为自己那点烦忧,而是为那抹素白冰冷的身影。


    她忽然对车夫吩咐:“调头,不回府了。去……西郊的别院。”


    她需要静一静,理清思绪。


    然而,就在几日后的一场宫中的赏花宴,崔鸢宁竟又见到了玉阳公主。


    公主依旧坐在不甚起眼的位置,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仿佛那日山脚下的难堪从未发生。


    只是崔鸢宁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眼底的冰层之下,似乎比在慈安寺时更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空洞。


    宴至中途,众女眷嬉笑赏玩,公主却悄然离席,走向水榭旁的僻静回廊。


    崔鸢宁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见公主独自凭栏,望着池中枯荷残梗出神,侧影在午后斜阳里显得格外单薄寥落。


    犹豫片刻,崔鸢宁上前,屈膝行礼:“殿下。”


    玉阳公主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又是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那日慈安寺山下,多谢殿下维护之意。”崔鸢宁轻声道。


    “本宫并非维护你,只是皇室颜面,不容玷污。”公主的声音依旧冷硬。


    崔鸢宁沉默一瞬,忽然鼓足勇气,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臣女斗胆,殿下既知与不相干之人纠缠是落了下乘,那……若是名正言顺却更为不堪的相干之人呢?”


    玉阳公主身形似乎微微一僵,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那双凤眸锐利如冰锥,直刺向崔鸢宁:“你好大的胆子。崔家的历练,就是教你如何窥探并置喙天家私事?”


    压力骤然而至,崔鸢宁却并未退缩。


    她想起山脚下公主那孤直的身影,想起她对自己那番近乎“维护”的提点。


    她深吸一口气,道:“臣女不敢。臣女只是……那日见殿下清风朗月,不似尘俗中人,却困于泥沼。臣女感念殿下点拨之恩,心中……为殿下不值。”


    “不值?”玉阳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世间谁人不在泥沼之中?不过有些人陷在情爱虚荣的泥沼,有些人困于规矩责任的泥沼。本宫的泥沼,至少金雕玉砌,旁人看来依旧光鲜亮丽。何须你來不值?”


    她话虽如此,但崔鸢宁却从那份刻意加重的不屑里,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可殿下不快乐。”崔鸢宁直视着她,声音更轻,却像一根针,试图刺破那冰封的表象,“殿下通透,更应知道,金玉泥沼,也是泥沼。困得久了,也会窒息。”


    玉阳公主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复杂,审视着眼前这个一再逾越却言辞恳切的臣女。


    她从未与人言及此事,皇室公主的尊严也不容许她向外人展示疮疤。


    但或许是被崔鸢宁眼中那纯粹的、不含怜悯只是基于一种“同类”般的理解所触动,或许是她压抑太久,那冰面之下终究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转回头,重新看向那池枯水,良久,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荒凉:


    “快乐?本宫从被指婚那日起,便不知何为快乐了。皇家女儿,婚姻本就是棋局,是本宫自己……一度错信了棋子的承诺,才落得如今进退维谷。”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散去:


    “和离?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室体面,朝堂权衡,岂是本宫一人之意愿能左右?撕破脸皮,不过是让世人多看一场皇家的笑话,让父皇母后添忧,让那等烂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泼污罢了。维持这表面和平,虽则恶心,却省去无数麻烦。”


    原来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是权衡之后,觉得不值。


    崔鸢宁的心慢慢沉下去。她明白了公主的困境,那远非简单的夫妻失和,而是盘根错节的政治与体面的绑架。


    然而,想到公主那日的风采,想到她话语中的力量,崔鸢宁依旧觉得,如此之人,不该被葬送在那滩烂泥里。


    她再次开口,声音坚定了几分:“殿下,臣女人微言轻,不懂朝堂大局。但臣女只知道,殿下是九天皎月,纵有乌云暂蔽,亦不该永远屈就于沟渠之畔。体面是皇家给的,但尊严是自己挣的。殿下那般厌恶虚情假意与蝇营狗苟,难道真要为了维持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体面,赔上自己后半生的心境吗?”


    “殿下劝臣女莫落了下乘,”崔鸢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可若终日与下乘之人、下乘之事纠缠不清,即便身份尊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落了下乘?殿下您……真的甘心吗?”


    “甘心?”玉阳公主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扶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久久没有说话。


    池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崔鸢宁屏息等待着,她知道自己的话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太过僭越,但她还是说了。


    终于,玉阳公主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压抑了太久的波澜。她看着崔鸢宁,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良久,她唇角微动,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崔鸢宁……你可知,你这番话,足以治罪。”


    崔鸢宁心下一凛,却依旧挺直脊背:“臣女知罪。但臣女……不悔。”


    玉阳公主再次沉默地注视她片刻,忽然移开目光,望向宫墙之上那片四方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似叹息,又似某种决断前的颤音。


    “走吧,”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淡漠,却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了,“今日之言,本宫……记住了。”


    崔鸢宁知道该告退了。


    她行了一礼,悄然转身离开。


    走出回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玉阳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直,像一株永不弯曲的寒竹。


    但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竟让她看起来熠熠生辉。


    崔鸢宁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念头:或许,她今日播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关于“不甘心”的种子。


    而冰原下的火种,一旦点燃,或许便能焚尽一切枷锁。


    她轻轻握紧了拳,快步离去,心中那因山脚下而起的窒闷,悄然化作了某种微弱的、却执拗的期待。


    崔鸢宁离去后,玉阳公主又在回廊伫立了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宫墙,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


    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她回到宴席,直至终了,未曾再发一言。


    是夜,公主府。


    驸马醉醺醺地归来,带着比山脚下那日更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一路歪斜,撞倒了厅中的琉璃屏风,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口中犹自含糊不清地哼着淫词艳曲,对闻声而来、面色惨白的侍女动手动脚。


    吓得侍女惊声尖叫。


    玉阳公主就坐在正厅的主位上,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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