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玉阳公主竟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近乎维护的话。
毕竟她和玉阳公主并不算得熟识,所以没有想到她会维护自己。
“殿下……”崔鸢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本宫最瞧不上那等虚情假意、自诩深情的蠢货,以及惯会装柔弱博同情的女子。”
玉阳公主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如今是崔家正经历练回来的嫡女,身份不同往日,更不必为过往琐事和不相干的人烦心,徒增困扰,反倒落了下乘。”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锐利,却奇异地戳中了崔鸢宁的心事。
她昨日至今的郁结,很大程度上确实来自于被这样的人纠缠而感到的厌烦与不值。
“多谢殿下提点。”
崔鸢宁这次的道谢,带上了几分真心。无论公主是出于何种原因开口,这番话确实让她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与那等人计较,确实是徒增困扰,落了下乘。
玉阳公主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杯,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淡漠模样。
用完斋饭,崔鸢宁再次向玉阳公主行礼告辞。
公主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直到走出慈安寺,坐上马车,崔鸢宁仍觉得今日遭遇有些奇异。
玉阳公主那番话,虽简短,却像一阵清冷的风,吹散了她心中些许迷雾。
若江云疏等人是诚心道歉也还好,或许不会让她的心绪太过于糟糕。
可他们并非诚心,而自己若持续因此困扰,反倒如公主所言,是落了下乘,看重了不该看重的人和事。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消散了不少。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郊野景色,崔鸢宁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可她下山的时候却看到了山角下停着一排马车。
周围的人也跟鞋切切私语,
“那马车上的人据说是玉阳公主的驸马,最是喜欢寻欢作乐,喝酒耍横。”
“前些时日在绣春坊中找小花娘,玉阳公主发现后一怒之下便到了寺庙中。”
崔鸢宁听着这些只言片语,心中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难怪今日会在佛寺中遇到玉阳公主。
车帘随风轻动,那驸马的马车华盖流苏,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日光下刺目地晃。
几个随从模样的男子正围着车辕打转,神色间颇有几分焦灼,不时朝山上张望。
崔鸢宁的马车缓缓驶过,恰与那驸马的座驾错身。
风恰在此时卷起对面车窗的帘子一角,浓郁酒气混着劣质脂粉香扑面袭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帘隙之间,她瞥见里头歪着个锦袍男子,冠已斜了,面色酡红,正举着个银壶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得狼狈,酒液泼洒了满襟。
他身侧似乎偎着个云鬓散乱的女子身影,只一闪,帘子又落了下去。
外头议论声更切切了。
“光天化日,竟将人带到公主眼皮子底下来了!”
“啧,真是半点颜面都不留了……”
崔鸢宁收回目光,心下恍然又生出几分奇异之感。
方才山上那位公主殿下,字字句句冷冽如冰,斩的都是世间虚妄情愫,此刻她的驸马却在她清修的寺庙山脚下,上演这般不堪的戏码。
这对比太过尖锐,几乎显出几分荒唐的凄凉。
她正兀自出神,马车却缓缓停了。
前头似有争执声,堵住了下山的窄道。
“怎么回事?”崔鸢宁轻声问车夫。
“小姐,前头像是驸马爷的人拦了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话音未落,山道上骤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崔鸢宁循声望去,心口猛地一跳。
只见玉阳公主正从山道上下来。
她并未乘坐步辇,只带着两名神色冷肃的侍女,一步步走得极稳。
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照在她那一身素净的宫装之上,非但不显柔和,反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辉光。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山脚下那辆招摇的马车、那冲天的酒气、那切切的私语,皆是不存在的尘埃。
她径直走向那辆马车。
周围瞬间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扼住。
所有目光都黏着在那素白的身影上,看着她步步生寒。
驸马车旁的随从们显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阻拦,又不敢真上前冲撞,只得纷纷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
车帘紧闭,里头方才的喧哗荡然无存,死一般寂静,只余那拉车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玉阳公主在车丈余外站定。
她并未开口斥责,甚至没有多看那马车一眼,只微微侧首,对身后一名侍女低语了一句什么。
声音极轻,却像一粒冰珠砸入凝滞的空气里。
那侍女即刻领命,转身朝崔鸢宁马车的方向走来。
崔鸢宁一怔。
侍女行至车前,福了一礼,声音清晰却不带起伏:
“崔小姐,殿下口谕:山中偶遇亦算有缘,眼下山路污秽,恐惊了小姐车驾。请小姐的马车先行。”
四下里更是鸦雀无声。
所有窥探的、看热闹的目光,此刻齐刷刷转向了崔鸢宁的马车。
崔鸢宁瞬间明白了玉阳公主的用意。
驸马荒唐,公主却不愿这不堪场面落入旁人眼中,成为日后谈资,尤其还是刚与她说过话的自己。
令她先行,是驱逐,亦是……一种变相的维护,维护皇室那所剩无几的颜面,或许,也是不忍她这般刚被“提点”过的人,再看这龌龊场景。
她心中五味杂陈,来不及细品,只立刻应道:“臣女谢殿下体恤。”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碾过地面,发出碌碌声响。
在无数道目光的簇拥下,她的车驾越过那辆死寂的、散发着酒臭的华盖马车,缓缓驶向山下。
交错的那一刹那,崔鸢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眼角的余光里,玉阳公主依旧挺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冰雕,面对着一摊烂泥。
那身影孤直得令人心惊。
直到走出很远,山道转弯,再看不见身后情形,崔鸢宁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竟微微沁出薄汗。
车窗外掠过的景色依旧,她却再无方才的清明心境。
公主那冷冽的话语似又在耳边响起,
“不必为过往琐事和不相干的人烦心,徒增困扰,反倒落了下乘。”
可说出这话的人,此刻正被最“不相干”却又最“相干”的人,困在一条污秽的山道上。
那驸马于公主而言,岂非正是最大的“困扰”和“下乘”?
她维护自己时那般通透冷厉,仿佛已斩断一切尘俗烦忧。
可轮到自身,却竟也陷在这泥沼里,脱身不得,甚至还要强撑着维持那摇摇欲坠的体面。
这发现让崔鸢宁感到一种莫名的窒闷。
原来即便尊贵如公主,也有挥刀难断的乱麻,也得面对这般不堪的现实。
那自己方才那点“豁然开朗”,是否也太过轻飘了些?
马车驶入官道,平稳前行。
崔鸢宁靠在车壁上,山脚下那一幕却在脑中挥之不去:招摇的马车,刺鼻的酒气,跪倒的仆从,还有公主那孤绝而冰冷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离京去历练前的自己,也曾因一些人事郁结于心,那时只觉得天大的委屈,如今看来,与公主今日之境遇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所以公主那番话是说给她听,亦是……说给自己听么?
用那般决绝的姿态提醒自己不必落了下乘,哪怕现实早已狼狈不堪。
崔鸢宁睁开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片复杂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