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医院的病房还浸在淡青色的晨光里。
江大友靠着床头坐了整夜,腿上的夹板硌得骨头生疼,眼皮瞪得发酸。
窗台上那碗凉透的药还冒着残气,像他心里那点熬剩的劲,摇摇欲坠。
“嫂子,你帮我把拐杖递过来。”他哑着嗓子开口,程娟正倒去盆里的草药,闻言动作顿了顿:“你要干啥?医生说你这腿不能动。”
“我想回趟家。”江大友撑着床头想坐直,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有些话,必须跟爹说。”
程娟知道他的性子,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她叹口气,把拐杖塞进他手里,又找了件厚些的袄子给他披上:“我扶你。”
拐杖头在医院的泥地上磕出“笃笃”的响,江大友每挪一步,腿骨像被拆开重组,疼得他牙齿发麻。
程娟扶着他的腰,能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绷得像块铁板,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
日头爬到东边树梢时,才总算挪到了家门口。
院里的鸡正在刨食,何秀英蹲在灶台边生火,见他们回来,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
“你们咋回来了?”
江大友没理她,拄着拐杖往江明的屋挪。
门没关严,他看见爹正坐在炕沿上搓草绳,背驼得像座老坟,花白的头发在晨光里泛着。
“爹。”他靠在门框上,嗓子哑得像漏风的风箱。
江明猛地抬头,看见他打着夹板的腿,手里的草绳“哗啦”散了一地:
“你咋回来了?谁让你动的?”
“我有话跟你说。”江大友喘着气,每说一个字都费力气。
“分家吧。”
江明的脸“唰”地白了,手忙脚乱地要下床,却被他按住。
“我的腿不治了。”江大友看着爹惊惶的眼,突然笑了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把钱留着,给心美还赌债。省得我这腿成了无底洞,拖累得全家都跟着喝西北风。”
他说这话时,手紧紧攥着拐杖。
在医院躺了那么久,药汤喝得比水多。
可到头来,他的腿竟成了妹妹赌钱的由头,成了母亲撒泼时“填窟窿”的借口。
他不是争不过,是真觉得累了,累得想把这口气咽下去,图个清净。
江明看着小儿子佝偻的背,那背影在门框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株被暴雨打蔫的花草。
他猛地抬起手,“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响声在安静的院里炸开,惊得鸡群扑棱棱飞起来。
“是爹没用……”江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
“爹对不住你……”
江大友别过脸,看着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他这才发现,爹是真的老了,手软得像片枯叶,连带着那记耳光,都轻飘飘的,像是在打一团棉花。
灶房里的何秀英原本在骂骂咧咧添柴,听见动静,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她愣了愣,随即炸开锅似得,拍着大腿就往院里冲着程娟喊:
“都是你生了丧门星!准是江渺那个死丫头撺掇老二回来分家!你们安的什么心!非要把这个家搅散了才甘心是不是!”
此时江渺刚从赌坊回来,赌坊的人油盐不进,只说钱进了账就没回头的理,没办法,气得她攥紧拳头走出了赌坊。
刚进院门就听见这话,正往灶房走的脚步顿住了。
她拿起灶边的火钳,往灶膛里轻轻一挑。
火星“噼啪”溅得老高,落在柴灰里,瞬间燃起一小簇火苗。
“奶奶这话错了。”江渺的声音从火光后传出来,平静却带着倔劲儿:
“二叔要分家,是他自己的主意。”
我去赌坊,是想把他的救命钱要回来,难不成这也有错?”
“你还敢顶嘴!”何秀英扑到灶房门口,指着她的鼻子骂。
“要不是你天天拿着那几张破纸煽风点火,大友能铁了心分家?你就是个讨债鬼!当年就该把你掐死!”
江渺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
她转过身,手里的火钳被烧得通红:
“二叔的腿是为家里挣钱摔的,钱是被小姑拿去赌的,这些事,哪一样是我编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何秀英扭曲的脸:
“倒是奶奶,与其在这骂我,不如想想怎么把欠二叔的钱还上,毕竟,那是他拿命换的。”
何秀英被她眼里的光逼得退了半步,随即又撒泼似的往地上一坐: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一家子的白眼狼要逼死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院里算了!”
“够了!”江明的声音突然炸响,他扶着墙站在屋门口,脸色白得像纸:
“你闹够了没有!要不是你惯着心美去赌坊,能有今天?”
“现在儿子们要分家,也是被俩逼的!”
何秀英的哭声猛地顿住,看着江明发红的眼,突然没了底气。
江大强从地里回来,刚进院门就撞见这幕,看着满地狼藉,眉头拧成了疙瘩:
“二弟,这是咋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你这腿还得养着呢!”
江大友看向大哥,声音哑得厉害:
“大哥,我想分家。”
江大强张了张嘴,看看二弟打着夹板的腿,看看爹通红的眼,再看看撒泼的娘,突然叹了口气:
“分吧,这样耗着,不是办法。”
晨光越过院墙,落在江大友的拐杖上,。
他看着院里这乱糟糟的一切,突然觉得腿没那么疼了。
或许成功分家之后,至少往后,谁也不用再拖累谁了。
灶房里的药罐“咕嘟”响了一声,药香混着烟火气漫开来。
江渺看着跳动的火苗,知道这日子总要往前过,哪怕得一步一步,也要重新蹚出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