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石榴树影缩成一团,江明坐在堂屋的椅上,烟袋锅子在桌角磕了又磕,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灭得无声无息。
“分家的事,不要再提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露水浸过。
江大友拄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想反驳江明点什么,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口。
程娟刚端来的药碗放在桌角,热气袅袅地腾起来,模糊了她眼角的红。
“但钱的事,得变个章程。”江明顿了顿,目光扫过缩在门边的何秀英:
“往后家里的余钱,都交给大强管。”
“谁要动钱,不论多少,都得跟他说,记在账上。”
何秀英急了,猛地跳起来:
“江明你疯了?让他管钱?他一个憨货懂什么!家里的进项出项,哪样不是我操心……”
“操心到把救命钱送进赌坊?”江大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何秀英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封皮的账本,往桌上一放。
“这里记着这三年来,娘偷偷给心美拿的钱,加起来够咱家半年的粮食钱了。”
“从今天起,每笔账都得明明白白。”
何秀英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扑过去就要抢账本,却被江大强死死拦住。
江大强的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倔劲,何秀英的手僵在半空,又扯着她那大嗓门大吼起来,怒拍着桌角: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含辛茹苦在家照顾着家里几十年!”
“现在被儿子夺权,个个都能骑到我头上来了!”
她的哭声从日头西斜闹到月上中天,骂江大强是白眼狼,骂江渺是搅家精,骂江明老糊涂。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到后半夜嗓子都哑了,像是被吸干了精气,只剩下呜咽。
江大强在东厢房收拾出个旧木箱,把家里那点碎银子、几串铜钱都锁进去,钥匙串在腰上,睡觉时都攥在手心。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光影,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院里的哭声像针似的扎耳朵。
三更天刚过,院里的呜咽声歇了。
江渺端着刚熬好的草药水从灶房出来,刚想去给江大友换药,就见东厢房的窗纸上晃过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她脚步一顿,躲在石榴树后往那边看。
月光下,江心美穿着件深色小袄,踮着脚往东厢房门口挪,手里还攥着把小铜刀。
那是她生辰时,何秀英给她买的小玩意儿,说是能防身,此刻倒成了撬锁的工具。
江渺的心沉了沉,悄无声息地跟上去。
就见江心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咬着牙就要把铜刀往锁眼里插,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小姑这是要干啥?”江渺的声音在夜里透着股凉意:
“是嫌赌坊的门槛还没踩热乎?”
江心美吓得手里的铜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回头看见江渺,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
“没……我就是找大哥有事……”
“找我爹用得着带刀?”
江渺松了手,往门框上一靠,目光落在她发颤的手上:
“是想偷了钱,再去赌坊翻本?”
“我没有!”江心美急得直跺脚,却不敢大声:
“你别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小姑心里清楚。”
江渺往屋里瞥了眼,江大强睡得沉,许是累坏了,竟没被惊动。
“那箱子里的钱,有我爹和二叔辛苦攒下的工钱,还有要给二叔的药钱,你要是敢动,我现在就喊醒爷爷。”
江心美被戳中心事,眼里突然迸出点狠劲:
“那钱本来就该有我的份!凭什么都给他管着?我拿点怎么了?”
江心美说着就想往屋里冲,却被江渺拦在桌前。
“凭你拿救命钱去赌?”江渺的声音冷下来。
“凭你输光了钱,还要连累全家替你还债?江心美,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钱你配拿吗?”
“你让开!”江心美急了,伸手就去推江渺,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往后退,正好撞在墙角的药篓上。
“哗啦”一声,药篓翻倒在地,里面的草药撒了满地。
晒干的黄芪,当归这一些药材滚得七零八落,还有些刚采来的蒲公英绒毛沾了江心美一裤腿。
这声响还是惊动了江大强,他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满地狼藉和脸色惨白的江心美,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像要打雷似的,阴沉沉的:
“心美,你又要干什么?”
“大哥……我……”江心美看着江大强,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我就是想拿点钱……我保证,就这一次……”
“一次?”江大强猛地从里屋走出来: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要不是你,老二能差点断了药?你到现在还不知错!”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痛。
江心美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
“我就是想赢点钱……我想把输掉的都赢回来……那样二哥的药钱就有了,爹也不会再生气了……”
“你现在还在信赌坊里的那些话吗?”江渺目光沉沉地落在江心美身上,眼神里毫无波澜。
她弯腰捡起一根当归,放在鼻尖闻了闻,药味清苦,像极了江家这段时间的日子。
“你以为那是摇钱树?进去的人,哪个不是输得倾家荡产才肯罢休?”
“我……”江心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赌坊里那些人,赢了钱就蹬鼻子上脸,输了就骂骂咧咧。
可她就是不甘心,总觉得下一把就能赢回来,就能把所有窟窿都填上。
“行了,别吵了。”江大强叹了口气,弯腰去捡地上的草药。
“这些药材还得给老二熬着,别糟蹋了。”
江心美看着江大强和江渺笨拙地捡着药草,手指被那干枯锋利药梗划了道口子也没察觉,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她蹲下身,也想去捡,却被江大强拦住。
“你走吧。”江大强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往后别再打这箱子的主意。”
江心美咬着唇,看了看满地的药草,又看了看江渺冷然的脸,捂着脸跑回自己屋里。
江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
分不了家,可这样矛盾越积越深,真的能不散吗?
“渺渺”江大强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
“你说,爹这样是不是太狠心了?她毕竟是我亲妹妹。”
“爹,正是因为你和二叔心软,才会被欺负到现在。”
江渺把捡好的药草放进篓里。
“有些错,不是心软就能过去的,这次纵容她,下次她还会去赌,到时候,家才是真的要散了。”
江大强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绑好药篓,放在墙角。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像蒙了层雾。
江渺端着药碗往外走,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躲进了云里,星星却亮得很,一颗一颗,像是撒在夜里上的碎银子。
她知道,管钱的事定下来了,可江心美的心瘾没除,何秀英的怨气没消,这个家的麻烦,还远远没结束。
但至少今夜,那箱钱守住了,二叔的药草没被糟蹋,这就够了。
江渺踏入西厢房想给江大友换药时,江大友还没睡,正借着微弱月光摩挲着腿上的夹板。
看见江渺进来,他笑了笑:
“外面的动静,我都听见了。”
“二叔安心睡吧,没事了。”江渺把药碗放在桌上。
转过身来轻声细语的对江大友说:
“药还热着,我给您换药。”
江大友没动,只是看着她:
“渺渺,谢谢你。”
江渺笑了笑,没说话,低头解开江大友腿上的绷带。
月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影,像一片安静的云。
窗外的风还在吹,石榴树的影子晃啊晃,像是在为这个难得安静的夜晚,轻轻打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