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医院糊着毛边纸的窗户,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江渺攥着保温桶,里面装着两碗小米粥和白面馒头,走进医院病房时,程娟正拧着布巾给江大友擦手,木盆里的水泛着淡淡的药黄,是刚煎好的外洗草药。
“娘。”江渺将保温桶递给程娟。
“我早上刚做的小米粥和馒头,你跟二叔快吃点垫垫肚子。”
江大友半靠在床头,右腿打着厚厚的夹板,绷带边缘还沾着点干涸的药渍。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眼窝陷得厉害,颧骨在苍白的脸上支棱着,倒比前几日更见清瘦。
“渺渺来了。”江大友扯了扯嘴角,声音虚浮得像纸糊的,“又让你跑一趟。”
程娟接过江渺递来的保温桶,指尖触到桶身的温度,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里带着暖意,轻声道:
“闻着就香,你二叔刚醒,正念叨你呢。”
她说话时总慢慢柔柔,哪怕是在这满是药味的病房里,也让人心里觉得暖和。
江渺没接话,从口袋里把那几张燎了边的赌票摊在江大友面前。
焦黑的纸缘还带着点烟火气,“赌坊”两个字的残痕在晨光里看得格外分明。
江大友的目光落上去,起初是茫然,随即像被什么烫了似的,捏着票子的手猛地抖了抖。
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页,把边角的碎渣都捻了下来。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发颤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她们……真拿我的药钱去赌了?”
程娟放下保温桶,随即也看了过来,她把碗放在一边,伸手按了按江大友的肩膀:
“大友,你别急,听渺渺慢慢说。”
话音未落,病房门“哐当”被撞开,何秀英像阵风似的卷进来,江心美缩在她身后,头埋得快抵到胸口。
“死丫头!又来挑拨离间!”
何秀英一眼就瞥见桌上的赌票,疯了似的扑过来: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娘!”江大强紧跟着冲进来,从背后死死攥住她的胳膊。
他额角还带着汗,许是一路追过来的。
“您闹够了没有!”
何秀英被拽得踉跄,脚在地上蹬得噔噔响:
“老大你放开我!这死丫头就是见不得咱家好,故意拿几张废纸来气老二!等他气出个好歹,你是不是就称心了?”
江大友的目光从赌票移到何秀英脸上,又扫过江心美发抖的肩膀,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又冷又涩,像瓦片刮过冻土,在病房里荡开时,连程娟都停了手里的活计。
“原来如此。”江大友的指尖在票子上敲了敲,每一下都像砸在人心上。
“我的腿,早就成了你们母女俩的筹码。”
“不是的二哥!你别听她胡说!”
何秀英急得脸都涨红了,挣得江大友的胳膊直打颤:
“那钱是被偷了!真的被偷了!是江渺这丫头串通外人讹咱们!”
“被偷了?”江大友掀起眼皮,那双往日总带着点温和的眼,此刻像结了冰的湖:
“那这票子怎么说?心美去赌坊的事,门口卖糖葫芦的张大爷都看见了,难不成也是串通好的?”
江心美忍不住“哇”地哭出来,往何秀英身后躲得更紧:
“二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赢点钱……”
“闭嘴,哭什么哭!”何秀英厉声打断她,转头对着江大友哭嚎:
“大友你念在你们是兄妹一场,饶了心美这遭吧!她还小,不懂事!你的药钱我去借,我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
“砸锅卖铁?”江大友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
“娘,我腿废了以来您只来看过我一次,前些日子还来医院闹,说我这腿治也治不好,住着也是浪费钱。”
“那时候怎么没见您说砸锅卖铁?这些年我和大哥好不容易攒下的工钱,也全部被你拿着去心美攒嫁妆。”
他每说一句,何秀英的脸就白一分,到最后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江大强扶着江大友的胳膊,只觉得手心全是汗。
他从没见过二弟这样说话,像把藏了多年的刀,终于出鞘了。
程娟端起药碗,用小勺搅了搅:“大友,先喝药吧,凉了就没效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稳:
“有什么话,等你身子好些再说。”
江大友没接药碗,目光落在自己打着夹板的腿上,指腹轻轻摩挲着绷带:
“大哥,嫂子,你说这人活着,图个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声音很轻,像说给自己听。
“我这条腿,摔了就没好过,药钱像填无底洞,都是东凑西凑来的。”
“我总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好歹是一家人……”
“谁知道啊……”
他突然哽咽了,眼圈泛红,“自己的亲娘和亲妹妹不管不顾我这腿就算了,现在还拿着钱去赌坊!我这腿不治也罢!”
“二叔!”江渺猛地开口,声音清亮得像敲了记锣:
“您别这么说!这药必须治!她们拿了您的钱,就得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还?怎么还!”何秀英突然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了半边:
“我去哪给你弄五两银子!”
“那就把心美的嫁妆折算成银钱。”江大强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那对银镯子,几匹细布,够不够抵药钱,让当铺的人来评评就是。”
江心美吓得浑身发抖:
“大哥!您不能动我的嫁妆!那是我的嫁妆!”
“你还想着嫁人?”江大强看着她,眼神里没了往日的疼惜,只剩失望:
“未过门的姑娘家拿着救命钱去赌坊,哪个正经人家敢要你?”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江心美心上。
她突然不哭了,直勾勾地看着江大友,眼神里竟生出点怨毒:
“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摔断腿,家里也不用出你这药钱!你就是个讨债鬼!”
“心美!”江大强气得脸色铁青,扬手就要打,却被程娟拦住。
“大强别冲动。”程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江心美脸上:
“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可那眼神里的冷,却比江大强的话更让人发怵。
江大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都沉了下去。
他看向何秀英,语气平静得可怕:
“要么,三天之内把五两银子拿来;要么,我就去报警告你们挪用救命钱。”
“你敢!”何秀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
“没良心的!我伺候你们兄弟俩这么多年,你们竟要送自己亲娘和妹妹去坐牢?”
“伺候我们?”江大友扯了扯嘴角:
“是伺候你的宝贝女儿吧,我躺在这里疼得睡不着时,你在给心美攒嫁妆;没钱交药钱时,你还说我个废腿不治也罢,这样的伺候,我消受不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室的人,最后落在江渺身上,带着点疲惫的释然:
“渺渺,去跟药房说把药停了吧,这腿……我不治了。”
“二叔!”江渺急了:
“您别跟她们置气!”
“我没置气。”江大友拍了拍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冰。
“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这腿能不能好,得看天意。但这口气,我不能咽。”
程娟把药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药汁溅出些在桌面上:
“大友你胡说什么!这腿必须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回娘家借去!”
“嫂子!”江大友眼圈红了,“我不能再拖累你和大哥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拖累。”
程娟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病房里突然静了,只有何秀英压抑的啜泣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江大强只觉得喉咙发紧,他这才明白,二弟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藏在了心里,藏到再也藏不住的时候,便成了最锋利的刀。
江渺看着二叔苍白的脸,看着父亲母亲泛红的眼,突然攥紧了拳头。
她转身往外走,江大强急忙喊:
“渺渺,你去哪?”
“去赌坊。”江渺的声音清亮,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劲:
“她们欠二叔的钱总要有人讨回来。”
晨光顺着窗户纸溜进来,在床边织成了一片亮晃晃的网。
江大友望着江渺没入走廊的背影,突然抬起头抹了一把泪,他低头看向自己打着夹板的腿,心里那点灭了的火苗,又隐隐冒出点火星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