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斜斜地擦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长而淡的影子。
江明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墙角那只旧木箱上,里面锁着江心美的嫁妆,几匹细布,一对银镯子,还有何秀英偷偷攒下的几串铜钱。
他终是没再追问那五两银子的去向,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江渺端着空药碗从他身边走过时,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般虬结。
她懂,爷爷是怕,怕真捅破了那层窗纸,连江心美嫁个体面人家的念想都成了泡影。
这家里的人,总把“脸面”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哪怕那脸面早被私心蛀得千疮百孔。
江渺蹲在院角的石榴树下,将药渣倒在青石板上,一片一片地挑拣,黄芪、当归……
每一味都认得,就像认得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心思。
何秀英在堂屋里翻箱倒柜,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骂江渺败家精,害得江家鸡犬不宁。
江心美躲在自己屋里,门栓插得死紧,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啜泣,像怕被人听见的耗子。
日头坠到西山顶时,院门外传来轻叩声。
萧煜站在暮色里,蓝布褂子上沾着些尘土,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江丫头。”他把纸包递过来,声音里带着点喘:
“医院说,你二叔的药能再赊三天。”
油纸包上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里面是刚抓的药,沉甸甸的。
江渺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包底的硬块,“这里面……”
“路过供销社,看见新做的桂花糕。”
萧煜挠了挠头,耳尖在暮色里泛着红:
“想着你这几天怕是没好好吃饭,就顺带给你带了几块。”
甜香混着药味漫开来,钻进鼻腔时,江渺突然觉得眼眶发涩。
她捏着那两块方方正正的桂花糕,糕体上还印着简单的福字,边缘沾着细密的糖霜。
这甜味,竟比之前娘带她去镇上买的那块还暖。
“萧叔叔”她抬头看向他,暮色里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星子:
“你那天……真瞧见我小姑从赌坊出来了?”
萧煜点头,语气笃定:
“错不了,她穿的新扯的碎花衣裳,我认得,手里攥着个布包,鼓囊囊的,跑起来时晃悠得厉害,像是装着铜钱。”
江渺的心沉了沉,布包,应该是家里装钱的那个旧布兜,边角打着补丁,何秀英总爱把它藏在炕席底下积灰的木箱里。
“她往哪去了?”
“往镇西头跑了,”萧煜回忆着。
“好像是……去了王媒婆家的方向。”
王媒婆?江渺捏着桂花糕的手指紧了紧。
前些日子听说何秀英托了王媒婆给江心美说亲,是镇上绸缎庄的少东家,家里开着三间铺子,在这一带算是顶体面的人家。
堂屋里的吵闹声突然停了,何秀英尖着嗓子喊:
“心美!快出来梳洗梳洗,王媒婆说傍晚要过来!”
江渺站起身,把药包往石桌上放。
石榴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响,像在替她数着心里的念头。
江心美屋里的门“吱呀”开了,她低着头走出来,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换了件月白衫子,袖口还绣着朵小兰花。
只是那双眼,肿得像桃儿,见了江渺,慌忙往何秀英身后缩。
“躲什么躲?”何秀英拽着她往水缸边去:
“洗把脸,精神点!王媒婆要是看中了,往后你就是绸缎庄家的少奶奶,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江渺没作声,转身往灶房走。
刚掀开锅盖,就听见院门外王媒婆的大嗓门:
“江家嫂子在家吗?”
何秀英像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去:
“在呢在呢!快进来坐,刚沏的新茶!”
两个女人的说话声飘进灶房,混着茶叶的清香。
王媒婆夸江心美模样周正,性子温顺,说少东家就喜欢这样的姑娘。
何秀英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往她手里塞瓜子,说要是成了,媒婆钱定不会少。
江渺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跳着,映得她脸颊发烫。
她想起刚才萧煜的话,想起那只布包,江心美往王媒婆家里跑的方向。
莫不是去求王媒婆帮忙遮掩?
“那丫头片子就是心思重,”何秀英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却还是飘了进来:
“前几天跟她哥拌了几句嘴,就闷在屋里不出来,哪知道被人瞧了去,说些没影的闲话……”
王媒婆“哎”了一声:
“谁家姑娘不闹点小性子?只要没真凭实据,谁爱说让谁说去!”
“我跟绸缎庄掌柜的提了,人家就看重姑娘家名声干净,只要咱们咬死了没那回事,保准没事!”
江渺端着刚热好的粥走出灶房时,正撞见何秀英往王媒婆手里塞东西。
借着窗台上的油灯看过去,是支银簪子,样式精巧,应该是何秀英给她备着的嫁妆。
王媒婆捏着银簪子,眉开眼笑地揣进口袋:
“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少东家那边我去说,保管让他信咱们心美是个规矩姑娘。”
江心美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在使劲憋着什么。
江明从里屋走出来,咳嗽了两声。
王媒婆连忙起身:“江大哥身体可好了?正好,我跟你说声,那亲事啊,有八成把握……”
“王媒婆,”江明打断她,声音不高,却让满屋的笑语都静了静:
“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何秀英的脸瞬间白了,拉着江明的胳膊就往屋里拽:
“老头子你别乱说话!有话明天再说!”
江明没动,目光落在江心美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怒,只有种沉得化不开的疲惫:
“心美前几天……拿了家里的钱去赌坊,输了五两。”
“爹!”江心美尖叫一声,眼泪“唰”地涌了出来。
王媒婆手里的茶杯“哐当”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江大哥你……你说什么?”
“老头子你疯了!”何秀英扑上来就要捂他的嘴,被江明用手死死推开。
江明看着王媒婆,一字一句道:“这事是我们江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绸缎庄家。
心美的亲事,就当没这回事吧。”
“你这是要毁了心美啊!”何秀英哭得撕心裂肺:
“心美怎么有你这个糊涂爹啊!”
江心美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哭声里全是绝望: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赢点钱……他们说能赢翻倍的……”
“赢钱?”江大强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
“赌坊里的话能信吗?你知不知道那五两是你二哥的救命钱!”
王媒婆看着这场混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跺了跺脚:
“罢了罢了!这闲事我管不了!”说着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
“江大哥,不是我说你,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是何苦……”
江家院门“咯吱”关上,把满院的狼藉都关在了里面。
江明慢慢走到江心美面前,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哭吧,哭完了,就得认。”他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水面。
“咱们江家虽穷,却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钱输了能再挣,名声坏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江心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江明,突然“扑通”跪下:“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何秀英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碎瓷片,突然没了声音。
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像被抽走了魂魄。
江渺站在灶房门口,手里还端着那碗粥。
粥气缭绕,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江明佝偻的背影,看着江心美哭红的眼,突然明白,江明不是懦弱,只是把那点硬气,藏在了最深处。
他宁愿砸了小女儿的婚事,也要守住这家里最后一点体面。
夜色漫进院子,石榴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渺把粥碗放在石桌上,指尖触到微凉的瓷面。
她知道,这事还没完,但至少今夜,这家里总算透进了点不一样的光,不是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是爷爷藏在懦弱底下的,那点不肯弯的骨头。
萧煜送的桂花糕还放在灶台上,甜香混着药味,在安静的夜里慢慢散开。
江渺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她突然觉得,往后的日子,或许一点点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