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渺将那几张燎了边的赌票从口袋拿出,往桌上一推,纸页边缘的焦黑碎屑簌簌往下掉,落在粗桌布上,像几点洗不掉的墨渍。
她刚从医院药房回来,药房师傅的那句“欠着的五两再拖,往后这药是真没法赊了”还在耳边打转,字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爷爷要是弄不明白,我再提一句。”江渺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目光却扫过何秀英瞬间绷紧的脸。
“前天下午,奶奶从家里的钱木箱里取了五两银子,说是拿去医院给二叔缴费的。”
“结果回来却哭天喊地说被扒手偷了,还去医院里闹着要退钱。”
“可药房的账上明明白白记着,咱们还欠着五两,而五两刚好够在赌坊赌一把大的。”
何秀英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
她瞪着江渺,眼里的慌乱还没压下去,撒泼的劲儿先涌了上来:
“你个小蹄子!拿着几张破纸就想赖我和你小姑?”
“谁知道是不是你从哪个赌鬼手里捡来的,故意栽赃我们!”
“栽赃?”江渺弯腰捡起地上半片烧剩的纸角,指尖捻着那粗糙的纸缘:
“奶奶倒说说,哪家赌坊的票子,会用咱们家囤着的那种糙麻纸?”
“秋收后买的那沓纸,边角都带着点黄渍,您忘啦?”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刺破了江心美强装的镇定。
她手里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白得像张白纸。
江大强弯腰捡帕子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前天下午撞见江心美往镇上跑,怀里揣着个鼓鼓囊囊布包,见了他就往身后藏,当时只当是小姑娘家藏的零嘴,没往心里去。
“心美”江大强的声音发紧,喉结滚了滚:
“前天下午你说去给李婆婆送绣活,我怎么在镇口看见你往赌坊那条街去了?”
江心美“哇”地哭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再没了方才往江明怀里钻的娇怯,只剩下被戳穿的慌乱:
“我……我没有……大哥你看错了……”
“是不是看错,去问赌坊门口卖糖葫芦的张大爷便知。”
江渺步步紧逼,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他说前天下午见你攥着银子进了赌坊,出来时哭得直跺脚,手里还攥着这烧了一半的票子。”
何秀英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江明床前,膝头撞得青砖地“咚”一声闷响:
“老头子!你可不能信这丫头的鬼话!心美是你从小疼到大的闺女,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定是这死丫头想分家想疯了,故意设下的圈套!”
江明的手指在床沿抠出几道白痕,他看着闺女哭红的眼,又瞥了眼桌上那几张焦黑的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想起小时候江心美总爱趴在他膝头,用软乎乎的小手摸他的胡子,奶声奶气说以后要赚大钱给爹娘过好日子。
可眼前这几张纸,像一盆冰水,浇得他心口发疼。
“爹,”江大强突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多年的隐忍,像拉到极致的弓弦。
“您就别自欺欺人了,我知道这些年您和娘偏心心美,家里的钱箱子总往她跟前凑,我和老二辛苦挣来的工钱,没声的就都挪给她了,我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她拿老二救命钱去赌,要是再纵容,这个家迟早要被败光!”
“你闭嘴!”何秀英猛地回头瞪他,眼里像淬了毒:
“我偏心?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心美嫁个好人家,将来能帮衬全家。”
“总比填你那腿废了的弟弟的窟窿强!”
“娘!”江大强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涨得通红,像要渗出血来:
“老二也是您的儿子!您去年给心美打的那对银镯子,够咱家吃半年的粮!您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您对咱们公平过吗?”
何秀英被问得哑口无言,索性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啕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个儿子是白眼狼,养个孙女是讨债鬼,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江明看着眼前的混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上沾了点唾沫星子。江大强连忙上前给他顺背,却被他猛地推开。
江明的目光落在江大强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力。
“你们要把这个家搅散了才甘心吗?”江明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江渺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爷爷,是这个家先散的。”
“从您和奶奶偏心纵容小姑开始,这个家就早就散了。”
她顿了顿,将攥在手心的药房欠单展开,放在江明面前:
“这五两银子,我已经想法子凑钱尽快补上了,二叔的药不能停,至于小姑……”
江渺看向缩在墙角的江心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要么去赌坊把钱要回来,要么就去给药房磕头,让他们再宽限些日子,总之,这钱不能白丢了。”
江心美吓得浑身发抖,像只受惊的兔子,往何秀英身后缩了缩,连头都不敢抬。
何秀英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
“你让你小姑去药房磕头?那她往后还怎么嫁人!死丫头你安的什么心!”
“奶奶倒还记得嫁人要脸面。”
江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只是不知小姑拿着救命钱去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脸面二字?”
江明看着那几张烧了一半的赌票,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扯出来的,带着无尽的疲惫。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破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碎银子,最大的一块也不过一两重,边缘还沾着点泥土。
“这是我攒的棺材本。”
江明的声音低哑,像漏风的风箱。
“先拿去给老二把药钱补上,剩下的……你们看着办吧。”
何秀英眼疾手快地要去抢,却被江大强死死按住。
他看着爹花白的头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个一辈子懦弱的男人,终究还是把最后一点体面,给了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爹,这钱您留着。”江大强的声音带着哽咽:
“药钱我去想办法,心美……也该让她自己学着承担了。”
江渺看着江大强泛红的眼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她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但至少此刻,父亲和她是统一战线的。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斜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几张焦黑的赌票上,像是给这场荒唐的闹剧,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
江渺望着那缕光,心里清楚,要让这个家真正透进光,还得靠自己接着往前蹚出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