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然笼罩了小院,屋内油灯亮起温暖的光。
方夏看着父亲在灯下慈祥的侧影,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庆幸——『能遇到这样识大体、明事理、处处为儿女着想、绝不贪慕虚荣的父母,真是最大的福气。』
盖房子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一转眼,便到了与李大夫约定取银子的日子。
这日,方夏与宋文砚一同来到李慕景家那处青砖灰瓦、门庭整洁的宅院外。
方夏上前轻叩门环。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开门的正是侍从青竹。
他一见是方夏,圆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热情笑容,侧身让开:“方夫人来了,快请…”
然而,他话音未落,目光便瞥见了静立在方夏身后半步、身形挺拔、气质清冷的宋文砚。青竹脸上的笑容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和些许不自在,那热情仿佛被微风吹熄了一角。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背,语气依旧客气,却莫名添了几分谨慎和距离感:“…呃,宋、宋秀才也来了?二位里面请。”他不再多言,默默转身在前引路。
方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态度变化,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客气地笑道:“有劳青竹小哥引路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宋文砚,在听到药童名字的瞬间,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极其讶异的光芒。
他脚步未停,语气平和地开口,声音清朗温润,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哦?小哥也叫青竹?倒是巧了。”他侧头看向方夏,解释道:“我家的长子,取名亦是青竹二字。皆有‘虚心有节’之期许,想来小哥亦是个灵秀之人。”
他这话,既点明了巧合,解释了自己讶异的缘由,又巧妙地用“虚心有节”的寓意夸赞了对方,显得自然而不突兀,瞬间化解了方才那点微妙的尴尬。
青竹闻言,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意外,似乎没料到这位寡言的秀才公会突然与自己搭话,还说得如此文雅。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宋秀才过奖了…”便不再多言,只加快了引路的脚步。
二人被引至李大夫平日待客的小厅。
李慕景正坐在桌后翻看一本医案,闻声抬起头。
他一见方夏,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丝笑,刚要开口寒暄——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方夏身旁那位负手而立、神情淡然的宋文砚时,脸上的笑容也如同青竹方才那般,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那原本热情洋溢的笑容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温度,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锐利的审度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的疏离。
他迅速站起身,脸上职业性的笑容重新堆起,却显得格外公式化,透着一股刻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他并未先回应方夏,而是目光直直地看向宋文砚,语气平淡地开口,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近乎失礼的尖锐和试探:
“宋秀才今日竟得空光临寒舍?真是稀客。”他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李某还以为…宋秀才既已外出科考,便…不会再归家了呢。”
这话看似平常的寒暄,实则透着刺骨的凉意和一种暗示,暗示宋文砚本该一去不回。
饶是宋文砚平日里再沉静内敛、不喜计较,此刻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话语中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些许恶意的敌意。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心中瞬间了然——难怪方才青竹见到他时神色那般古怪,这李慕景对他…竟存着如此深的芥蒂。
更让宋文砚心生警惕的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矛盾:这李大夫方才初见方夏时,那热情是真切自然的;可一见到自己,态度便急转直下,瞬间结冰。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其缘由,恐怕并非仅仅是对他个人的不喜那么简单…
方夏站在一旁,将李慕景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和带刺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悦和护短的情绪瞬间涌起。
她立刻上前半步,巧妙地挡在宋文砚身前半步的位置,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却微微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李大夫说笑了,我夫君不过是外出科考,岂有不归家之理?如今归来,正好帮我打理些家务。”
她轻描淡写地将对方不怀好意的试探挡了回去,随即不容置疑地切入正题:“今日我们前来,是依约取银子。李大夫若是方便,还请将银钱结清。”
她这话,既维护了丈夫,也明确表达了“我们是来办正事,不是来听你阴阳怪气”的态度。
李慕景见方夏如此维护宋文砚,眼神微微一暗,那抹虚假的笑容似乎又冷了几分。
他瞥了宋文砚一眼,才慢悠悠地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三张纸,在手里掂了掂,并未立刻递过来,反而又看向宋文砚,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三百两银票,数目不小。宋秀才既已归家,日后…可是要专心在家‘打理家务’了?”他刻意加重了“打理家务”四个字,仿佛在嘲讽一个读书人竟沦落到依靠妇人、操持贱业一般。
厅内的气氛,因他这接连的、充满敌意的言行,瞬间降到了冰点。
宋文砚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起,面上却依旧挂着温润的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家常,却字字句句都带着绵里藏针的力道:
“李大夫说笑了。妇唱夫随,本是我宋氏家风。”他抬眼看向李慕景,目光清亮如泉,“李大夫孑然一身自是无法理解。”
李慕景闻言,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子的边缘,喉结滚动两下,声音却刻意放得轻快:“三百两,方夫人,您看看。”
“多谢李大夫。这银钱收了。改日…改日我让小军送些新晒的笋干来,李大夫尝尝鲜。”她试图用旧日的热络缓和这冰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