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未消,宫墙内的气氛却因冬狩遇刺事件而愈发凝重。
慈宁宫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无声地吞噬着来自各方的信息和压力。
姜晚晚端坐于书案后,面前堆积的不仅是奏折,还有福子秘密呈上的、关于狄戎部落和百年前旧案的零星线索。
沈澈的伤在太医精心照料下好得很快。他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加之年轻,不过半月余,已能下地行走。
只是肩胛处的伤口仍需将养,无法剧烈活动。他闲不住,便时常到慈宁宫偏殿值守,哪怕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也觉得心安。
这日午后,姜晚晚召他入内问话。
“伤势如何了?”她看着眼前青年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
“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沈澈恭敬回道,下意识想挺直胸膛,却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姜晚晚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并未点破,只道:
“既无大碍,有些事便该抓紧了。狄戎之事,哀家总觉得与宫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百年前旧案扑朔迷离,或许……该从近处着眼。”
她指尖点着书案上福子送来的密报:“先帝晚年,宫中可有什么人与西北来往过密?或是……行为异常之人?”
沈澈凝神思索。他入宫时间不算太长,但身为侍卫,对宫中人事动向自然比旁人敏锐。
忽然,他想起一事:“娘娘如此一提,卑职倒想起一人。先帝在位时,浣衣局曾有一个老嬷嬷,姓乌,据说年轻时是在西北边境被掳掠入宫的,后来不知怎的被分到了浣衣局。”
“她性子孤僻,极少与人往来,但……卑职曾无意间听几个老太监醉酒后提起,说她会说几句狄戎话,还偷偷藏了些狄戎人的小玩意儿。后来……好像就在先帝驾崩前没多久,那乌嬷嬷就突然暴病身亡了。”
姜晚晚眸光一凛:“暴病身亡?可有人查验?”
“当时只说是急症,并未深究。”沈澈道,“如今想来,确实蹊跷。”
“暴病……又是暴病。”姜晚晚冷笑。这宫里,“暴病”而亡的人似乎太多了些。“福子可曾查过这个乌嬷嬷?”
“福公公想必已在查了。”沈澈道。
正说着,春桃进来禀报:“娘娘,尤太妃和三公主来了,说绣了幅新花样,特来请娘娘赏鉴。”
姜晚晚示意沈澈先退到屏风后,才道:“让她们进来。”
尤太妃领着三公主赵婉进来,行礼后奉上一幅双面绣的插屏,绣的是喜鹊登梅图,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妹妹闲来无事,和婉儿一同绣的,给姐姐解闷。”尤太妃笑容温婉。
姜晚晚赞了几句,目光却落在赵婉身上。几日不见,这丫头似乎又长开了些,眉眼间那股沉静聪慧之气愈发明显。
“婉儿近来在读什么书?”姜晚晚随口问道。
赵婉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回母后,女儿近日在读《九州志异》和《西域风物考》,觉得甚是有趣。”
《西域风物考》?姜晚晚心中一动:“哦?为何会对西域风物感兴趣?”
赵婉眼睛微亮,似乎就等着太后这一问:“女儿觉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西北狄戎部屡有异动,若能知其风俗习性、山川地理,或许将来能有助于朝廷安定边疆。”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女儿也只是胡乱看看,让母后见笑了。”
屏风后的沈澈闻言,眼中闪过讶异。这位三公主,见识果然不凡。
姜晚晚心中更是赞赏,面上却不露声色:“多读书总是好的。既然有兴趣,哀家那里倒有几本前朝留下的、关于西北部落的杂记笔记,回头让春桃找给你。”
赵婉大喜过望,连忙谢恩:“谢母后!”
又闲话几句,尤太妃便领着赵婉告退了。
姜晚晚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出来吧。”她淡淡道。
沈澈从屏风后转出,神色间还带着对三公主的惊讶。
“你都听到了?”姜晚晚问。
“卑职听到了。三公主殿下……颇有见解。”沈澈老实回答。
“是啊。”姜晚晚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或许,查案未必全靠刀剑。婉儿心思细腻,又对西北感兴趣,倒是可以让她从故纸堆里试试,看能否发现些什么。沈澈。”
“卑职在。”
“你伤既未好全,便不必急着当值。哀家交给你一个新差事——去文华殿,调阅所有关于西北地理、风俗、部落变迁的记载,尤其是百年前左右的。明面上,是哀家让你整理典籍,供皇子公主们阅览。暗地里,给哀家仔细筛查,任何与宫中旧事、与狄戎祭司一系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都记下来。”
沈澈眼睛一亮,这差事正合他意!既能继续调查,又不算违抗太后让他静养的命令。“卑职领命!”
从这日起,沈澈便时常出入文华殿。他本就是武进士出身,并非不通文墨,加之调查心切,倒是很快沉浸其中。
三公主赵婉得了太后准许,也常去文华殿寻书,两人偶尔碰上,还会讨论几句西北的风土人情。
沈澈发现这位小公主不仅聪慧,而且过目不忘,往往能指出一些被他忽略的细节,令他刮目相看。
然而,线索依旧渺茫。正史记载语焉不详,野史笔记又多是道听途说。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沈澈在整理一堆极其冷僻的地方志时,无意中发现一本破旧的、并非官方刊印的手抄本笔记,作者署名“山野散人”。
其中零星记载了一些百年前西北部落与中原的秘闻轶事。
当他翻到某一页时,目光猛地顿住!
那上面用一种潦草的笔迹写着:“……是年秋,狄戎大祭司兀朮遣其幼妹入中原,貌绝美,善蛊惑,竟得入天家,宠冠一时……后事发,谓其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帝嗣,终被鸩杀……其部族震怒,然力不能敌,遂远遁漠北,然诅咒之语,犹在部落间流传……呜呼,红颜祸水,亦可悲哉……”
狄戎大祭司之妹!入天家!宠冠一时!行巫蛊被鸩杀!
这寥寥数语,几乎与沈澈之前听闻的碎片完全吻合!
他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继续往下看,笔记后面还附了一首残缺不全的、用狄戎语和汉语混杂写成的歌谣,旁边还有汉文注释,似是诅咒之语,其中反复出现一个狄戎词语——“苏迪雅”。
沈澈立刻拿着这本笔记,不顾小雪,直奔慈宁宫。
姜晚晚仔细看着那页残破的笔记,尤其是那个名字“苏迪雅”和那首诡异的诅咒歌谣,眼神越来越冷。
“苏迪雅……应该就是那个狄戎妃子的名字了。”她缓缓道,“巫蛊厌胜……诅咒帝嗣……这才是她被处死的真正原因?”
而那句“诅咒之语,犹在部落间流传”,更是让她心生寒意。难道百年后的今天,狄戎部依旧记着这笔血仇,甚至将其视为某种使命?
“这笔记作者‘山野散人’,可能查到是谁?”姜晚晚问。
沈澈摇头:“年代久远,无从查起。但这笔记藏在一堆地方志中,似是被人刻意遗忘。”
“刻意遗忘……”姜晚晚冷笑,“看来,有人不想让这段历史被记起。”
她沉吟片刻,道:“这‘苏迪雅’的名字和诅咒歌谣是关键。沈澈,你想办法,将这首歌谣和名字,透露给那个叫陈实的太医。”
沈澈一愣:“陈太医?”
“他精通瘟病防疫,对各地巫蛊厌胜之术或许也有所涉猎。何况他为人沉稳,值得信任。”
姜晚晚解释道,“或许他能从医者或者民俗的角度,解读出些什么。记住,要做得自然。”
“卑职明白!”
沈澈领命而去。几日后,他借着向陈实太医请教伤口恢复事宜的机会,“偶然”提起了在文华殿看到的古怪歌谣,并表示好奇。
陈实起初并未在意,但听沈澈念出那几个狄戎词汇和“苏迪雅”的名字后,脸色微微一变。
他沉吟良久,才低声道:“沈副统领,此事……还是莫要深究为好。狄戎旧俗,确有以血脉为引、代代相传的诅咒之说,极为阴毒。”
“”至于‘苏迪雅’……下官似乎在一本极其古老的医毒杂记中见过这个名字,与之相关的,是一种来自西北荒漠的、名为‘魂牵’的奇毒记载,据说能惑人心智,但具体……下官还需回去查证。”
沈澈心中巨震,连忙道:“如此,便有劳陈太医了,若是查证到什么,万望告知。”
又过了两日,陈实悄悄来回禀沈澈,脸色极其凝重:
“沈副统领,下官查到了!那‘魂牵’之毒,并非直接致命,而是能让人逐渐心智昏聩,产生幻觉,最终形销骨立而亡!”
“更可怕的是,据那杂记记载,此毒需配合特定的诅咒仪式,且……且下毒者往往需与中毒者有血脉或肌肤之亲,方能起效!而‘苏迪雅’之名,正是与这种毒联系在一起的!”
沈澈立刻将陈实的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了姜晚晚。
姜晚晚听完,久久沉默。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百年前的真相,似乎终于撕开了一角!
一个来自狄戎部落、怀着仇恨的祭司之妹,用美色和可能存在的“魂牵”奇毒,迷惑了当时的皇帝,甚至可能试图危害皇嗣!
最终事情败露,她被处死,而她的部族则将这视为血仇,诅咒代代相传,甚至在百年后,依旧试图用类似的手段来报复赵氏皇族!
而那枚时隔百年再次出现的箭簇,就是他们的宣告和挑衅!
“哀家知道了。”姜晚晚的声音冷得像冰,“陈太医那边,让他管住嘴。你继续查,重点是查清,如今宫中,还有谁可能与狄戎余孽有牵连!那个暴毙的乌嬷嬷,绝对是一条线!”
“卑职遵命!”沈澈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但也充满了揭开真相的决心。
就在沈澈暗中加紧调查之时,一个小插曲悄然发生。
那日小皇帝赵琛来慈宁宫用膳,席间忽然道:“母后,儿臣觉得沈师傅近日好像总是心事重重的,上课时有时都会走神。是不是因为肩上的伤还疼啊?”
姜晚晚夹菜的手微微一顿。
赵琛又道:“儿臣还看到三姐姐前几日给了沈师傅一瓶药膏,说是太医院新配的,对祛疤极好。沈师傅耳朵都红了,都没好意思接……”
姜晚晚抬眸:“哦?还有这事?”
“是啊!”小皇帝用力点头,“还是三姐姐硬塞给他的呢!”
姜晚晚放下筷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婉儿倒是细心。好了,用膳时莫要多言。”
然而,当晚,姜晚晚却特意吩咐秋葵:“去库里将那盒南洋进贡的‘冰肌玉容膏’找出来,明日给沈副统领送去。就说……哀家赏的,效果比太医院的新方子好些。”
秋葵愣了一下,连忙应下:“是,娘娘。”
第二日,当沈澈收到太后赏赐的、据说价值千金的贡品药膏时,整个人都懵了,随即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红透,连谢恩的话都说得磕磕巴巴。
而一直在暗中观察的三公主赵婉,得知此事后,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继续低头看书,只是嘴角,似乎微微向下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