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刚入春,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娘娘!”春桃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步进来,压低声音道,“内务府刚递进来的消息……老爷……老爷他……”
姜晚晚正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片尤知许新送来的晒干薄荷叶,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向春桃,眼神沉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
“父亲他,又送了什么‘心意’进宫?还是……又托人带了什么‘教诲’?”
她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早已看透的漠然。
她那父亲,一个五品闲职的京官,自从她晋位贵妃,诞下皇嗣,便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贪婪的嘴脸从未掩饰过。
春桃咬了咬唇,脸上露出一丝难堪和愤怒交织的神色:
“不……不是东西,是人!老爷他……他把二小姐……送进宫了!刚过了初选,名册已经递上去了!”
二小姐?姜玉瑶? 姜晚晚捻着薄荷叶的指尖猛地用力,脆干的叶片瞬间化为齑粉,清苦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
她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姜玉瑶。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生母是父亲低贱的妾室,难产而亡;而姜玉瑶,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所出的嫡女。
从小到大,云泥之别。她是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野草,姜玉瑶则是姜府精心呵护的牡丹。
嫡庶之分,尊卑之别,如同刻在骨血里的烙印。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姜晚晚唇边逸出,带着无尽的嘲讽。
“父亲……真是好算计啊。”
她几乎能想象出父亲那张谄媚又贪婪的脸。
看她这个庶女竟然成了贵妃,成了“祥瑞之母”,便以为姜家的血脉里流淌着“多子多福”的“祥瑞”之血?
迫不及待地把他的宝贝嫡女也送进来,妄图复制她的“成功”,为姜家博取更大的富贵荣华?甚至……取代她?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被至亲当作工具的悲哀,瞬间席卷了她。
她姜晚晚在深宫刀尖舔血、步步惊心挣来的地位,竟成了父亲眼中可以随意嫁接、供嫡女攀附的“祥瑞”之树!
“娘娘……”春桃看着姜晚晚瞬间冷若冰霜的脸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姜晚晚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的薄荷粉末簌簌落下。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有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一丝翻涌的情绪。
“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喜怒。
“既然是父亲的心意,又是过了初选的秀女,按规矩,本宫是该见见的。去安排一下,明日午后,让二小姐……不,让姜贵人,来永寿宫请安。”
“贵人?”春桃一愣。秀女初选过后,尚未侍寝,一般只是“小主”或“姑娘”,娘娘直接给了“贵人”位份?这……
“本宫身为贵妃,提携一下自家妹妹,给她个体面,有何不可?”
姜晚晚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父亲不是想让她沾沾本宫这‘祥瑞’的光么?本宫就给他这个光,大大的光。”
春桃心中凛然,立刻明白了主子的用意。捧得越高,将来……才可能摔得越狠。
她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翌日午后,雪后初晴的阳光带着虚假的暖意。
永寿宫正殿内,地龙烧得极暖,熏着清雅的梅香。
姜晚晚端坐于主位贵妃榻上,身着品阶更高的明紫色宫装,发髻高绾,金凤衔珠步摇垂下流苏,华贵威严。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暖炉,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
殿外传来通禀:“储秀宫新晋姜贵人求见贵妃娘娘——”
“宣。”姜晚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殿门开启,一个穿着崭新浅碧色宫装、身姿窈窕的少女,在宫女的引导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她步履轻盈,姿态端庄,显然是受过极好的教养。正是姜玉瑶。
比起记忆中姜府那个带着几分娇憨和隐隐优越感的少女,眼前的姜玉瑶似乎沉稳内敛了许多。
她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下大礼,声音清越悦耳,带着世家嫡女特有的从容气度:“嫔妾姜氏玉瑶,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礼数周全,无可挑剔。甚至那份沉稳,隐隐有几分尤知许的影子。
看来入宫前,姜家没少下功夫调教。
姜晚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在她身上一寸寸扫过。
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父亲的轮廓,但更多的继承了其母的温婉清丽。
肌肤胜雪,身段玲珑,尤其那股子从小被金尊玉贵养出来的、浸润在骨子里的从容气度,是曾经的她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嫡女的风范,果然不同。
“起来吧。”姜晚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走近些,让本宫瞧瞧。多年不见,玉瑶妹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姜玉瑶依言起身,微微垂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姜晚晚三步开外。
她抬起眼,目光快速地在姜晚晚脸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隐藏得很深的复杂。
眼前的女子,华服美饰,威仪天成,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在姜府角落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的庶姐。
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是“祥瑞之母”。
“娘娘谬赞。”姜玉瑶再次福身,声音依旧平稳。
“嫔妾蒲柳之姿,不及娘娘凤仪万一。父亲常在家中提及娘娘,说娘娘福泽深厚,乃我姜氏满门之荣光,叮嘱嫔妾入宫后,定要恪守本分,以娘娘为楷模,尽心侍奉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
姜晚晚心中冷笑。父亲啊父亲,你这算盘打得,连深宫都听得见了。
她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和一丝亲昵:“父亲有心了。我们姐妹能在宫中相聚,也是缘分。”
她招手示意,“赐座。春桃,把本宫那对羊脂玉的镯子取来,给姜贵人戴着玩吧。”
厚重的礼赐,彰显贵妃的恩宠和对“妹妹”的照拂。
姜玉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喜色,但很快被更深沉的稳重取代,她再次谢恩:“谢娘娘厚赐。”
姐妹俩相对而坐。姜晚晚态度温和,问了些家中琐事,宫中的起居。
姜玉瑶一一作答,言辞谨慎,态度恭顺,既不过分亲近热络,也不显疏离冷淡,分寸拿捏得极好。
她甚至主动提起:“听闻娘娘诞下昭阳公主,玉雪可爱。臣妾斗胆,不知可否……远远瞧上一眼,沾沾公主的福气?”
姿态放得极低,带着对皇嗣的天然敬畏。
姜晚晚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却绷得更紧。这个妹妹,比她预想中要难对付得多。
尤知许的稳重是出于本性的纯善,而姜玉瑶的稳重,更像是一种精心打磨过的、用于生存和攀附的武器,带着姜家特有的功利底色。
“公主刚吃了奶睡下了,改日吧。”姜晚晚不动声色地推拒了,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你初入宫闱,万事需谨慎。这后宫看似繁华,实则步步惊心。贤妃、温贵人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切记,安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错,辜负了父亲一片期望。”她将“父亲期望”几个字咬得略重。
姜玉瑶立刻正色道:“娘娘教诲,臣妾铭记于心。定当谨言慎行,不负娘娘提携之恩,不负父亲期许。”
一番看似融洽的交谈结束,姜玉瑶告退。
她离开时的背影,依旧端庄沉稳,挑不出一丝错处。
殿门合拢,殿内只剩下姜晚晚和心腹宫人。
“主子,这位二小姐……不简单。”秋葵低声说道,眉头微蹙,“看着恭顺,可奴婢总觉得……像隔着一层什么。”
“何止不简单。”姜晚晚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冰凉。
“她身上,带着姜家精心调教出来的、最标准也最虚伪的嫡女风范。父亲把她送进来,不是让她来与本宫叙姐妹情深的,是让她来……争宠、生子、分本宫这‘祥瑞’之光的!”
她放下茶盏,眼神锐利如刀:“传话给张济,给本宫盯紧储秀宫姜贵人的一切动向!饮食、起居、接触的人,尤其是……侍寝的动向!还有,告诉尤贵人那边,若在御花园或别处遇见这位姜贵人,多留个心眼。”
“是!”春桃秋葵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