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那方“护佑祥瑞”的金匾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却仿佛也吸走了殿内最后一丝暖意。
姜晚晚倚在窗边,指尖捻着的薄荷叶已失了水分,蔫蔫地垂下。
殿内静得可怕,连窗台上药草生长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前几日还如流水般送进来的请安帖子、邀约帖子、各色“心意”,如同被骤然掐断的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春桃秋葵沉默地侍立,以及林秀儿偶尔来串门时带来的短暂喧闹。
“主子……”春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委屈和愤怒,她端着一盏温补的药膳,看着姜晚晚平静无波的侧脸。
“内务府今早送份例……竟……竟克扣了咱们的银霜炭!说……说今年炭火紧,要先紧着……紧着景仁宫那边!”景仁宫,贤妃的居所。
“哦?”姜晚晚淡淡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意料之中。
自从三日前那道如同惊雷般的消息炸响宫闱——“贤妃娘娘诊出喜脉!”,这深宫的风向,便在一夜之间彻底逆转。
贤妃,柳氏。吏部尚书嫡女,太后亲侄女,真正的世家贵女,簪缨门第。
入宫多年,位份仅次于已废的沈皇后,温婉贤淑之名在外,根基深厚,母族势力盘根错节于朝堂。这样一个背景煊赫的女人,竟然也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也彻底浇熄了永寿宫因扳倒皇后而燃起的烈火烹油之势。
为什么? 因为皇后之位空悬! 更因为,贤妃的怀孕,打破了姜晚晚“祥瑞之母”的独特性!
后宫十年无子,一朝有孕便是祥瑞?可如今,贤妃也怀上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姜晚晚那“得天独厚”的祥瑞光环,瞬间黯淡了许多!
意味着皇后的宝座,有了更“正统”、更“合适”的竞争者!
意味着那些曾经趋炎附势、恨不能把永寿宫门槛踏破的墙头草,有了新的、更稳妥、更强大的投资目标!
贤妃柳氏,家大势大,根正苗红。她的孩子,无论男女,天然就带着世家的荣耀和太后的血脉,是“正统”的象征。
而她姜晚晚呢?不过是个小门户出身的妃嫔,父亲只是个五品闲职,生母更是家中地位低微的妾室!
她能走到今天,靠的是那虚无缥缈的“祥瑞”和皇帝的“一时恩宠”。
如今“祥瑞”不再唯一,皇帝的恩宠……在世家大族和“正统”血脉面前,又能持续多久?
巨大的落差,赤裸裸的现实,让那些精于算计的后宫之人瞬间做出了选择。
景仁宫的门槛,几乎被踏破。贺礼堆积如山,请安问好的人络绎不绝,连带着贤妃宫中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宫女太监,走路都带上了风。
御花园里,贤妃只是出来散个步,身后便簇拥着一大群位份或高或低的妃嫔,笑语晏晏,众星捧月。
她依旧是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笑容得体,言语温和,但眉宇间那份被重新点燃的、属于世家贵女的从容与底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反观永寿宫,门可罗雀。除了皇帝依旧丰厚的赏赐和太医张济雷打不动的请脉,再无他人踏足。
连林秀儿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来的时候也少了些往日的雀跃,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晚晚……”林秀儿看着姜晚晚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你别往心里去……那些人……都是些势利眼!贤妃娘娘……她……”
她想说贤妃怀孕未必是真,或者未必能平安生下,可看着姜晚晚同样隆起的腹部,这话又咽了回去。
“势利眼?”姜晚晚终于转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不,她们只是……太清醒了。”清醒地知道,在这深宫之中,家世、背景、所谓的“正统”,才是真正能立得住脚的根基。
而她姜晚晚,不过是空中楼阁,看似华丽,一阵大风就能吹倒。
“主子!”秋葵急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温贵人……温贵人方才……去了景仁宫!带着厚礼!说是……恭贺贤妃娘娘大喜!”
终于来了! 姜晚晚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温妙知这把“刀”,果然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
在皇后倒台、贤妃崛起的当口,她立刻做出了最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向新的、更强大的势力靠拢!
什么“同盟”,什么“姐妹情深”,在现实的利益天平面前,轻如鸿毛。
“知道了。”姜晚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她之前的投靠,是看中自己“祥瑞”的利用价值。
如今价值相对降低,贤妃那边前景更“光明”,她自然要转舵。
只是这转舵的速度,快得令人心寒,也再次印证了此人的凉薄本性。
林秀儿却气得小脸通红:“她……她怎么能这样?!明明是她……”
她想起温妙知舍身相护的“壮举”和后来的“同盟”,只觉得被深深背叛了。
“秀儿,”姜晚晚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然。
“这宫里,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温贵人……不过是做了对她最有利的选择罢了。”
她看向窗外,景仁宫的方向仿佛传来无形的喧嚣与压力。“不必怨怼。路,终究要自己走。”
正说着,殿外传来通禀:“贤妃娘娘驾到——!”
贤妃?她竟亲自来了? 殿内三人俱是一怔。春桃秋葵立刻紧张起来,林秀儿也下意识地往姜晚晚身边靠了靠。
姜晚晚迅速调整了表情,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受宠若惊,扶着春桃的手缓缓起身相迎。
贤妃柳氏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金线牡丹的宫装,衬得肤色莹白,气色极佳。
小腹尚平坦,但行走间已带上了几分孕妇特有的、被精心呵护的矜贵。
她脸上带着温婉和煦的笑容,眼神平和,看不出丝毫得意或锋芒。
“宁妃妹妹快请坐!你身子重,不必多礼。”
贤妃的声音柔和悦耳,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姜晚晚,姿态做得十足。
“贤妃姐姐亲临,妹妹惶恐。”姜晚晚顺势坐下,笑容温顺。
贤妃在另一侧主位坐下,目光在略显冷清的殿内扫过,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几日不见妹妹,心中甚是挂念。前些日子妹妹受惊,本宫本该早些来看望,只是刚诊出身孕,太医叮嘱需静养,这才耽搁了。妹妹不会怪罪吧?”
“姐姐言重了。姐姐有孕是大喜,自当以龙胎为重。妹妹一切都好,劳姐姐挂心了。”姜晚晚应对得体。
“那就好。”贤妃含笑点头,示意宫女奉上一个锦盒。
“一点薄礼,给妹妹安神补身。你我姐妹同有身孕,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当相互扶持才是。”
锦盒打开,里面是两支品相极佳的百年山参,还有几盒上等的血燕。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谢姐姐厚爱。”姜晚晚示意春桃收下。
贤妃的目光落在姜晚晚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打量,语气依旧温和:
“妹妹气色瞧着……似乎有些倦怠?可是害喜严重?太医开的药可还对症?若有需要,本宫那里还有些家父从北地带回来的上好阿胶,最是滋补。”
“劳姐姐记挂,只是寻常孕吐,张院判的药很是对症。”姜晚晚滴水不漏。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孕期琐事,气氛看似融洽,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疏离与试探。
贤妃始终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和关怀,但姜晚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温和表象下深藏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对了,”贤妃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随意:
“听闻妹妹与储秀宫的温贵人甚是投契?温贵人性情温婉,心思也巧,本宫也很是喜欢。方才她来请安,还特意给妹妹带了些安神的花草,托本宫转交呢。”
她示意宫女又递上一个小巧的藤篮,里面是几支开得正好的金桂和一小包晒干的桂花,香气馥郁。
温妙知!她竟借贤妃之手送东西来! 姜晚晚心中警铃大作。
这既是向贤妃表忠心,也是在向她传递一个信息:她温妙知如今已是贤妃座上宾,与永寿宫的“情分”,需要重新定义了!
“温贵人有心了。”姜晚晚接过藤篮,笑容不变,指尖却微微用力,掐进了柔软的藤条里。
贤妃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辞。临走前,她握着姜晚晚的手,笑容温婉依旧,话语却意味深长:
“妹妹安心养胎。这后宫啊,看似风波诡谲,实则最重‘规矩’二字。只要守好本分,谨记自己的‘身份’和‘来处’,自然能得享安宁。姐姐也盼着,能与妹妹一同平安诞下皇嗣,为皇家添福呢。”
身份?来处? 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小门户、生母为妾的卑微出身?不要妄想与世家贵女争辉?让她安守本分?
“姐姐教诲,妹妹谨记于心。”姜晚晚垂眸,掩去眼底的寒光,声音恭顺。
送走贤妃,殿门合拢。那馥郁的桂花香气弥漫开来,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林秀儿气得小脸煞白:“她……她什么意思?!什么身份来处!晚晚,她这是在敲打你!” 春桃秋葵也是满脸愤懑。
姜晚晚却缓缓走到窗边,拿起那蔫掉的薄荷叶,在指尖碾碎。
清冽苦涩的汁液沾染指尖,冲淡了那甜腻的桂花香。
她看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眼神沉静得可怕,深处却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贤妃的怀孕,如同在她前进的路上筑起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家世、背景、母族势力、以及那“正统”的光环……这些都是她无法企及的短板。
温妙知的倒戈,更是雪上加霜,让她看清了这深宫盟友的脆弱本质。皇帝的恩宠?
那是对“祥瑞”的庇护,在贤妃同样有孕的当下,这份庇护的分量,还能剩下多少?
“身份?来处?”姜晚晚低声重复,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桀骜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