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赵胤那道冰冷决绝的旨意,如同沉重的枷锁,将永寿宫正殿彻底锁死。
御前侍卫如同铁铸的雕像,面无表情地将宫殿围得水泄不通,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与纷扰。
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唯有铜盆中银霜炭偶尔的噼啪声,撕扯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姜晚晚在昏迷中被腹中剧烈的绞痛生生拽回人间。
意识尚未完全清明,便感受到两只小手在腹中慌乱地踢打冲撞,力道大得让她闷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体上的剧痛双重折磨下,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主子!主子您醒了!” 春桃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湿润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她额角的冷汗和唇边的血迹,“您吓死奴婢了!太医!太医!主子醒了!”
张济带着两位副手几乎是冲进来的。诊脉、施针、查看舌苔、询问感受……三人面色凝重,动作却异常轻柔。
张济搭在姜晚晚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滑数有力的双胎脉象,此刻却带着一种惊悸过后的紊乱和虚弱。
“宁嫔娘娘,”张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您急怒攻心,气血逆乱,已伤及心脉!更兼胎气大动,双胎受惊,脉象躁急不稳!此乃大凶之兆!”
“万不可再有任何情绪激荡!需得平心静气,卧床静养!臣等即刻调整药方,加重安神固元、平复胎气之药!娘娘,为了皇嗣,也为了您自己,请务必……务必珍重啊!”
他语气恳切,眼中是真切的担忧。
苦涩的药汁很快被春桃小心翼翼地喂下。
姜晚晚闭着眼,任由那浓郁的苦味在口中弥漫,仿佛只有这真切的苦,才能压住心头那更深的绝望与冰凉。
皇帝的旨意言犹在耳——“暂留永寿宫”、“不得踏出宫门”、“不得擅入探视”。
这看似“留下”的恩典,实则是更森严的囚笼!
她被彻底孤立了,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幕后黑手再次发难,或是腹中胎儿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腹中的剧痛在针药的作用下稍稍缓解,但两个小家伙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动作变得微弱而频繁,带着一种不安的躁动,紧紧揪着姜晚晚的心。
她抚摸着高耸的腹部,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搏动,泪水无声滑落。
孩子……娘亲对不起你们……把你们带到这步步惊心的险境……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通传,没有脚步声。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门口。是皇帝赵胤。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高大的身影立在门边,挡住了殿外透入的些许天光。
那张素来冷峻威严的脸上,此刻没有白日的震怒杀伐,只余下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沉寂的古潭,越过跪伏在地的太医和宫女,静静地落在软榻上那个苍白脆弱、泪痕未干的女人身上。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张济等人伏得更低,大气不敢出。春桃也慌忙跪倒,心脏狂跳。
赵胤的目光在姜晚晚毫无血色的唇和明显起伏不稳的胸口停留片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缓步走近,步履无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带来一阵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殿内浓重的药味。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榻边,垂眸看着姜晚晚。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的冰锥,也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沉重倦怠的凝望。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殿内只有姜晚晚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赵胤缓缓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玉扳指冰凉触感的手,并未落在姜晚晚的肩头或手上。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覆在了她高高隆起的、因胎儿不安躁动而微微起伏的腹部。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的力量。
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到姜晚晚紧绷的肌肤上,也传递到腹中那两个躁动不安的小生命身上。
奇迹般地,腹中那频繁而微弱的踢打,在那温暖手掌的覆盖下,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两个小家伙仿佛感受到了父亲掌心的温度与沉稳的心跳,不再像受惊的小兽般胡乱冲撞,动作变得柔和、规律,如同找到了安全的港湾。
姜晚晚的抽泣声也慢慢止住了。她闭着眼,泪水却流得更凶,只是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混杂着委屈、后怕和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大手的温度、力度,以及那沉稳之下深藏的、不易察觉的……珍视?
赵胤的手掌在她腹部停留了许久,感受着掌下那生命的律动从慌乱归于平稳。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那深潭般的眸底,翻涌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是责任?是承诺?抑或是对这顽强生命本身的动容?
他缓缓收回手,那温热的触感骤然消失,让姜晚晚心头莫名一空。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温和:
“张济。”
“微臣在!” 张院判连忙应声。
“皇嗣……如何?”
“回皇上!娘娘急怒伤身,胎气震动,脉象不稳,需……需极度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臣等已加重安胎定惊之药,必当竭尽全力,护佑皇嗣周全!”
张济的声音带着惶恐与坚定。
“嗯。” 赵胤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到姜晚晚苍白的脸上,沉默片刻,才道:
“药,按时用。缺什么,让内务府去办。”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却少了往日的疏离与威压。
“高德全。”
“奴才在!” 总管太监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传朕口谕:永寿宫守卫,轮值加倍,不得有丝毫懈怠。除太医及……林答应外,任何人,无朕亲笔手谕,胆敢擅闯惊扰宁嫔者,无论品阶,立斩不赦。”
最后四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清晰地回荡在殿内,是对所有人的警告,也是对这座囚笼内唯一安宁的许诺。
“嗻!” 高德全的声音带着凛然。
赵胤不再停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闭目流泪的姜晚晚和她隆起的腹部,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殿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殿内久久不散的沉水香气息,和那句“立斩不赦”的余威。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空气中仿佛残留着帝王掌心那短暂却真实的温度,和那句温和的“药,按时用”。
春桃跪在地上,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抬起头,脸上又是泪又是难以置信的激动:
“主子……您……您听见了吗?皇上……皇上他……”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皇上不仅亲自来了,没有质问,没有怒火,反而……反而那样小心翼翼地摸了小主子!还下了那么严厉的旨意保护主子!这……这简直是破天荒!
姜晚晚缓缓睁开眼,泪水依旧无声流淌,但眼神中的绝望已被一种复杂的酸涩和微弱的暖意取代。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腹中的孩子也彻底安静了下来,仿佛在父亲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她想起了凝露池畔他冰冷的警告与最终的那声“滚”,想起了风雪夜里他留下的外袍。
想起了松间寒露下他饮下那杯露水的沉默,想起了龙床上他最后的审视与那句冰冷的“下去”。
也想起了他翻她绿头牌时的随意,得知有孕时的震惊喜悦,以及方才那无声的靠近、温热的掌心、疲惫却温和的嘱咐,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立斩不赦”……
这个男人,是冷酷的帝王,心中有着十年无子的隐痛与多疑。
他可以在盛怒之下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带着一身疲惫,悄悄来到她的榻前,用掌心无声地安抚受惊的妻儿。
他的温柔,如同藏在厚重玄冰下的微弱火种,吝啬、短暂、带着帝王的权衡与疏离,却在此刻,给了濒临崩溃的她一丝真实的、喘息的余地。
“春桃,”姜晚晚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扶我起来……喝药。”
药再苦,也要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