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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煮新茶

作者:哈哈居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带着水汽和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大脑强行清醒了一瞬。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她不再看地上那堆代表失败的狼藉,眼神中的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取代。


    她缓缓蹲下身,无视地上的泥水污秽,伸出冻得僵硬通红的手指,一片一片,极其仔细地,将那些散落在污水中、尚未完全被糟蹋的蒙顶茶芽,小心翼翼地捡拾起来。


    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捡拾自己破碎的命运。


    沾了泥水的叶子被她用衣角内侧最干净的地方,轻轻擦拭干净。几片被滚水烫过的叶子,虽然边缘卷曲发暗,她也舍不得丢弃。


    收拾好茶叶,她沉默地清理了地上的碎陶片和湿炭,用泥土掩盖了水渍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提起那个半旧的食盒,里面装着仅存的、沾着泥点的可怜茶芽。


    她挺直了背脊,尽管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却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朝着常熙堂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眼神却沉静得可怕。


    回到常熙堂,天光已微亮。春桃看到她比昨日更加狼狈、浑身湿冷、脸色青白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找来干爽的旧衣和仅剩的、温热的灶灰给她取暖。


    “主子!您这是……皇上他……” 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无事。” 姜晚晚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烧热水,要最干净的。还有,找出我们所有能用的、最洁净的棉布。”


    春桃不敢多问,立刻去办。


    姜晚晚将自己擦干,换上干爽但依旧单薄的旧衣。


    她坐在冰冷的炕沿,将那些捡回来的茶叶摊开在唯一一块干净的粗麻布上,借着窗外微弱的晨光,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一片一片地筛选、剔除杂质和破损严重的叶片。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水烧好了。姜晚晚将那块粗麻布撕下一小块,叠成几层,做成一个简陋的滤布。她将热水缓缓倒入粗陶碗中,看着水汽升腾,却没有立刻泡茶。


    她需要最洁净的水。寅时三刻前的凝露池无根水已不可能,但常熙堂的水……她看着碗中微微泛着浑浊的水,眉头紧锁。


    “春桃,” 她声音低沉,“去,把水缸里最上层的水,轻轻舀出来,用那块布,反复过滤三次。小心点,不要搅起底下的沉渣。”


    春桃依言照做,动作小心翼翼。过滤后的水,终于看起来清澈了一些。


    姜晚晚将那份来之不易的“净水”倒入另一个粗陶碗中,置于窗台最通风处静置。她需要水凉下来,但又不能是冰冷的生水。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白天,姜晚晚如同游魂般应付着常熙堂的琐事,眼神却时不时飘向窗外,计算着时辰。


    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心口暖玉护符的微温似乎在对抗着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傍晚,她将静置凉透的水小心收好。


    夜幕降临。常熙堂陷入一片死寂的寒冷。春桃蜷缩在角落睡着了。姜晚晚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她将那个装着凉水的碗取出,放在炕沿。又将筛选好的、不到一小撮的珍贵茶芽,放在一个洗净的小碟子里。


    她找出一个完好的、最小的粗陶杯。然后,她就那么坐着,在冰冷的黑暗中,等待着寅时的到来。


    窗外的梆子声终于敲响了寅时。


    姜晚晚如同被惊醒的猎豹,瞬间行动起来。她点燃了小泥炉里最后一点宝贵的炭块,火苗微弱地跳跃着。


    她没有将水倒入壶中加热,而是将那个装水的粗陶碗,直接架在了小小的泥炉上!碗底接触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她死死盯着碗中的水。不能用壶煮,因为粗陶壶太大,水烧开需要时间,炭火支撑不了那么久,也容易让水沾染上壶壁的土腥味。


    她必须用最直接的方式,让这碗底的水尽快达到合适的温度——滚沸前,水面泛起如蟹眼般细小气泡的“一沸”状态!这是蒙顶茶最适宜的温度!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碗水上。炭火的热力透过碗壁,水开始无声地升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碗底开始出现极其细小的气泡,如同细密的珍珠,缓缓上升。就是现在!


    姜晚晚以最快的速度将泥炉移开!滚烫的碗壁烫得她指尖剧痛,她却毫不在意。她迅速将那一小撮珍贵的茶芽投入水中!


    嫩绿的芽叶在微烫的水中瞬间舒展,如同沉睡的生命被唤醒,释放出积蓄了一冬的清冽芬芳!


    那香气极其纯粹、鲜灵,带着高山云雾的冷冽气息,瞬间冲破了常熙堂陈腐阴冷的空气!


    她没有盖碗,任由香气随着热气氤氲升腾。只过了短短数息,她立刻拿起那块简陋的滤布,覆盖在粗陶杯口,将碗中碧绿澄清的茶汤,小心翼翼地、一滴不漏地倾倒入杯中!


    茶汤呈现出一种极其清透、近乎纯净的浅碧色,如同初春新抽的柳芽。热气袅袅,带着穿透性的清冽茶香,萦绕在杯口。


    成功了!


    姜晚晚看着杯中那汪清澈的碧色,闻着那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茶香,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丝。


    这是她此刻能做到的极限!用最粗陋的器具,最卑微的资源,最精确的控制,榨取出那点可怜茶叶最本真的味道!


    她迅速将茶杯放入食盒底层,用干净的布仔细包裹好,尽可能保温。


    熄灭炭火,藏好痕迹。她换上昨日那身旧宫装,裹紧单薄的衣衫,提起食盒,再次融入了黎明前刺骨的黑暗。


    寅时一刻刚过。


    姜晚晚再次出现在那条假山夹缝间的青石小径。昨日倾倒狼藉的角落已被她清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选择了一个避风、但比昨日更靠近小径入口的位置——一个微微凹陷的石窝。


    她没有点燃泥炉,只是安静地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紧紧护着怀中的食盒,用体温为那杯茶保留最后一丝温热。


    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


    终于!


    那熟悉的、沉稳规律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踏碎了寂静,踏在了她的心尖上!


    脚步声在小径入口处,微微一顿。


    姜晚晚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头垂得更低。


    玄色的身影出现。皇帝赵胤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落在了石窝中那个蜷缩着的、穿着旧宫装的单薄身影上。


    她跪在那里,低着头,双手紧紧护着怀里的食盒,像一只在寒风中护着唯一幼崽的母兽,姿态卑微而紧绷。


    赵胤的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姜晚晚。


    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让姜晚晚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敢抬头,只能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干涩发紧:“嫔……嫔妾叩见皇上。”


    沉默。


    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食盒上。


    “茶呢?” 冰冷的声音响起,没有多余的废话。


    姜晚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压下喉咙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的盖子。


    她双手捧出那个粗陶杯,杯口依旧被干净的布覆盖着。她保持着跪姿,将茶杯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回皇上……茶……茶在此。请……请皇上品鉴。” 她的声音低若蚊呐。


    赵胤的目光扫过那只粗陋的陶杯,落在覆盖杯口的布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玉扳指的冰凉,轻轻揭开了那块布。


    一股清冽纯净、带着高山晨露般冷冽气息的茶香,瞬间扑面而来!这香气极其纯粹、鲜灵,毫无杂味,如同初雪消融后第一缕穿透森林的阳光,干净得令人心颤!与昨日那混乱焦糊的场景形成了天壤之别!


    赵胤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极其细微地掠过一丝波动。他垂眸,看向杯中之物。


    杯中的茶汤,呈现出一种澄澈至极的浅碧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磨薄了镶嵌其中。


    几片嫩绿的芽叶在汤水中舒展沉浮,姿态优美。热气袅袅升起,带着那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茶汤的色泽、香气,都远远超出了他对“粗茶”的认知。尤其在这简陋到寒酸的粗陶杯衬托下,更显得那份清透与纯净近乎……奇迹。


    他伸出两指,拈起那只粗陶杯。杯壁温热,显然被小心地保存着温度。


    他并未立刻饮用,只是将杯沿凑近鼻端,再次深深嗅了一下那纯净的茶香。然后,他才将杯沿凑近薄唇,极其缓慢地,啜饮了一小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口中。


    没有想象中的粗粝苦涩。


    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鲜爽瞬间在舌尖绽放!如同饮下了一口蕴含高山云雾精华的晨露!


    滋味甘醇,回味悠长,齿颊留香!更难得的是,茶汤入口温润,入喉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清冽回甘,如同冰泉流过心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带来一种奇异的、精神上的清明感。


    赵胤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冷峻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真正的讶异。


    这味道……远非粗茶可比。其清、其纯、其鲜、其冽,甚至胜过许多贡茶!尤其在这冰冷的清晨,饮下这一口,竟让他因早朝而略显沉滞的思绪都为之微微一清。


    他缓缓抬眼,目光再次落在依旧深深伏跪在地的姜晚晚身上。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跪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然而,就是这样卑微的一个人,用如此粗陋的条件,竟然……真的煮出了这样一杯茶?


    荒谬感依旧存在,但此刻,混杂了更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是好奇?是审视?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近乎偏执的专注与能力的一点点……侧目?


    他沉默着,将杯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那清冽的回甘在喉间久久不散。


    姜晚晚伏在地上,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喝了!他喝完了!他会说什么?是满意?还是觉得依旧是冒犯?


    死寂再次笼罩了小径。


    终于,头顶传来皇帝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戾气的声音:


    “茶,尚可。”


    三个字,如同冰珠落地。


    姜晚晚紧绷的身体瞬间泄了一口气,几乎瘫软。尚可……他没有发怒!没有立刻赐死!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她刚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明日,朕要一盏‘松间雪’。”


    话音落下,玄色的衣袂从她低垂的视线边缘拂过。沉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宫墙深处远去,留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个跪在冰冷石地上、浑身冰冷的女人。


    松间雪?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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