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赵胤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凌,缓缓扫过她沾满泥水、紧贴地面的侧脸,那截细白却沾了污迹的脆弱脖颈,最后落在地上散落的、青翠卷曲的蒙顶茶芽上。
几片嫩叶被滚水烫过,萎靡地粘在冰冷的石板上,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清冽的香气,在这混乱焦糊的气味中顽强地透出一丝存在感。
他的视线又扫过那个半旧的食盒,倾倒的小泥炉,滚落的炭块。一切都显得那么……笨拙、简陋,甚至有些可笑。
一个住在常熙堂的、近乎被遗忘的末等妃嫔,寅时三刻前跑到这偏僻处,打翻水壶,就为了收集所谓的“无根净水”煮茶?
荒谬。
但……
赵胤的视线再次落回那个伏在地上的身影。那张抬起的脸上,那双眼睛……在凝露池畔的槐树后,是濒死的恐惧和绝望;风雪夜里,是惊惶的倔强;而此刻,在弥漫的水汽和狼狈中,那双眼睛虽然盛满了惊惶无措,眼波剧烈颤动,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纯粹的东西?
像蒙尘的琉璃,被混乱的雾气短暂地冲刷出一丝本真的光亮。
没有后宫女子惯有的谄媚、算计或刻意的楚楚可怜,只有一种被打断专注后、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懂,以及面对绝对威压时,最本能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双眼睛,和他记忆中那个两次在死亡边缘被他放过的身影,微妙地重叠了。
一次是风雪夜的惊弓之鸟,一次是槐树后濒死的绝望,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作伪的生存渴望。
而此刻,这份渴望似乎被包裹在了一种笨拙而……不合时宜的“雅趣”里?
一个自身难保、住在常熙堂的答应,寅时三刻冒死出来,是为了……煮茶?
这不合逻辑的行为,配上那双此刻显得格外“干净”的眼睛,形成了一种古怪的、近乎荒诞的冲突感。
这冲突感,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在赵胤冰冷沉寂的心湖里,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漾开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一丝基于前两次印象累积的、纯粹出于上位者观察的、近乎审视猎物的好奇。
她到底……在做什么?
或者说,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仅仅是不怕死?还是蠢?抑或是……另有所图?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艰难爬行。姜晚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时,头顶传来了皇帝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冰冷依旧,却似乎少了点杀意,多了点……探究?
“煮茶?” 赵胤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稀薄的晨雾和水汽,“就用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破碎的粗陶和散落的、沾了泥水的茶叶。
姜晚晚心尖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惧中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
他没立刻发作?他在问?她不敢抬头,只能将额头更深地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是嫔妾愚钝……糟蹋了东西……求……求皇上降罪……”
“起来。” 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
姜晚晚身体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撑住冰冷湿滑的地面,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湿透沉重的旧衣紧贴在身上,让她冷得嘴唇发紫,浑身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她低着头,视线只敢落在皇帝玄色常服下摆那金线绣制的云龙纹上。
“看着朕。”
又是一道命令,比刚才更冷。
姜晚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
晨光熹微,恰好勾勒出皇帝冷硬的下颌线条。她不得不将视线再往上抬,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那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审视,牢牢地钉在她的脸上!
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剖开来看个清楚的冰冷探究。
巨大的压迫感让姜晚晚瞬间窒息,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放大。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尽管那目光如同酷刑。她不能退缩!
赵胤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到挺秀却冻得发红的鼻尖,最后再次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那层水雾之下,那份强撑的倔强,像冰层下挣扎的游鱼。这眼神,比在凝露池畔和槐树下时,多了一点东西……一点让他觉得……有点意思的东西。
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求生,而是混杂了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证明什么却注定徒劳的执拗?为了那点“无根净水”和粗茶?
荒谬感再次升起,但这次,那丝审视的好奇心似乎更重了一分。
“常熙堂没有水?没有炭?没有茶?” 赵胤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疑问。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姜晚晚心上,清晰地提醒着她卑贱的处境。
姜晚晚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羞耻感混杂着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尽管带着无法控制的颤音:
“回……回皇上……常熙堂……有水的。炭……炭火不足,需……需俭省。茶……”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难堪的卑微,“……是嫔妾……托人从宫外……捎带的些许……粗茶。不敢……不敢奢求贡品。”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仿佛不堪承受这份难堪的重量。
赵胤沉默地看着她。这个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想。常熙堂的日子,显然比他想得更糟。
一个末等答应,寅时三刻跑到这偏僻处,冒着被他发现的风险,就为了用粗陶壶烧点所谓的“净水”,煮她那点可怜的粗茶?
这行为背后的动机,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是傻?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执念?还是……另有所图,且图谋甚大,以至于能让她甘冒奇险?
他的目光掠过她冻得青紫、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扫过地上那堆狼藉。那份笨拙的坚持和此刻狼狈到极致的脆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你既如此执着于煮茶,” 赵胤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朕倒要看看,你口中的‘无根净水’煮出的粗茶,是何滋味。”
姜晚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看?看什么?他……他要喝?喝这泥水里的、用破壶煮的、沾了泥的粗茶?!
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这比直接赐死更让她心惊肉跳!他到底想做什么?是另一种更残忍的戏弄和试探吗?
“怎么?” 赵胤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巨大的惊惶,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煮茶,此刻,茶呢?”
姜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看着地上泼洒的水渍、碎裂的壶、滚落的炭、沾了泥水的茶叶……哪里还有茶?!
“嫔妾……嫔妾……” 她颤抖着,看着一地狼藉,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要再次瘫倒。
就在这时,皇帝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收拾干净。”
“明日此时,此地。”
“朕要看到你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