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露池的地图在姜晚晚脑海中清晰展开,皇帝习惯的路线、停留点如同烙印。五十点灵蕴点冰冷地躺在她的“账上”。
常熙堂的破败窗棂透进灰白的天光,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九十天,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血红色的数字无声滴答。
春桃看着主子失魂落魄地回来,又看着她一连数日沉默地坐在冰冷炕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心焦如焚却不敢多问。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姜晚晚猛地站起身。
“春桃,去打听打听,内务府负责采买的小太监,或者有门路能弄到点宫外东西的人,不拘是谁,但要快。”她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春桃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是,主子!奴婢这就去!”
等待的时间如同钝刀子割肉。姜晚晚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一张清秀却黯淡、写满焦虑的脸。她闭上眼,集中意念。五十点灵蕴点,全部投入“容貌气韵”的提升。
一股微弱的暖流,仿佛最细腻的春雨,悄然浸润过肌肤。镜中的人影似乎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细看之下,皮肤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光泽,疲惫导致的灰败感被冲淡了些许。
那双因恐惧和压力而显得过于尖锐的眼睛,眼波流转间,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朦胧的水色,如同凝露池初晨的薄雾。
变化微小,近乎错觉,却像在蒙尘的明珠上轻轻拂去了一点尘埃。
五日后,春桃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回来,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油纸包,压低声音:
“主子,托了以前同乡的干哥哥,他有个相熟的小苏拉,塞了最后一点体己银子,才弄到这些。说是……说是蜀地最寻常的蒙顶茶芽,但胜在新鲜,是开春头采的。”
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半包青翠卷曲的嫩芽,散发着清冽的草木气息。
姜晚晚捻起几片茶叶,放在鼻尖轻嗅,眼神锐利如针。“够了。”
她收好茶叶,“再想办法弄一套最普通的粗陶茶具,一个能保温的小泥炉,炭也要一点点。记住,要最不起眼的,像是宫人自己用的。”
春桃虽不解其意,但见主子眼中那沉寂许久的光又燃了起来,不敢怠慢,再次奔忙。
又过了几日,一个同样阴沉无月的黎明前。寅时一刻。
姜晚晚醒了。她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春桃强撑着睡意要伺候,被她按住:“睡你的,天亮前我若没回来,照旧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宫装,颜色是最不起眼的灰蓝色,样式也是最简单的宫女样式。
头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脸上未施脂粉,唯有那被灵蕴点微调过的眉眼,在昏暗中也透着一股清冷干净的意味。
她将春桃弄来的小泥炉、一小袋炭、粗陶茶壶茶杯、水囊和那珍贵的半包蒙顶茶芽仔细包裹好,藏在一个半旧的食盒底层。
推开常熙堂吱呀作响的破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她裹紧单薄的衣衫,提着食盒,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早起当差宫女,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心口的暖玉护符散发着稳定的微温,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这一次,她的目的地不是凝露池,而是凝露池通往皇帝寝宫方向的必经之路——一条位于假山群与宫墙夹缝间、相对僻静的青石小径。
根据脑海中的地图,皇帝每次从凝露池离开,都会选择这条捷径回宫。时间,就在寅时三刻稍过一点。
她选择了一个避风又不易被远处察觉的角落,几块嶙峋的假山石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空间。
放下食盒,她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点燃小泥炉里的炭火,火光微弱,只照亮一小片地面。
架上粗陶壶,倒入水囊中冰冷的清水。然后,她安静地跪坐在冰冷潮湿的石板上,如同石雕般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寒气从地面侵入四肢百骸,暖玉护符的温热仿佛杯水车薪。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只专注于倾听远处可能传来的脚步声。
终于!
远处传来了那熟悉的、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黎明前的死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姜晚晚紧绷的心弦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在脚步声即将转过假山、进入这条小径的前一刻,迅速而准确地执行了计划。
“噗——” 她故意用衣袖带倒了刚刚烧开、正咕嘟作响的粗陶壶!
滚烫的开水瞬间泼洒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升腾起一大片白茫茫的水汽!粗陶壶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同时,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身体因“惊吓”而向后微倾,整个人暴露在即将转过假山的身影面前。
脚步声骤停。
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入口。皇帝赵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声音和混乱的源头。
白蒙蒙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开,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
水汽之后,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身边是碎裂的陶片、泼洒的水渍和倾倒的小泥炉,炭火滚落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冒着青烟,迅速熄灭。
她穿着最低等宫女的旧衣,发髻微乱,几缕发丝被水汽沾湿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整个人狼狈不堪,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慎打翻了巢穴的雏鸟。
赵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定格在姜晚晚的脸上。
那张脸,在朦胧的水汽和熹微的晨光交织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脆弱与干净。
尤其是那双抬起的眼睛,带着未散的惊惶,眼波如同被惊扰的寒潭,水色潋滟,清晰地倒映出他玄色的身影和冰冷的面容,竟无端地透着一丝……引人探究的纯粹?与他记忆中后宫女子或谄媚或畏惧或算计的眼神截然不同。
没有跪拜,没有请罪。姜晚晚像是吓傻了,只是呆呆地仰望着他,嘴唇微张,微微颤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唯有那双眼睛,盛满了真实的惊慌和无措,以及一丝……被打断专注后、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懵懂?
她的视线似乎短暂地落在了他腰间悬挂的、代表身份的九龙玉佩上,又飞快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
死寂笼罩了小径。只有未熄的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赵胤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超过了任何一次警告或审视。
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穿透了表面的狼狈,在她那双微调过的、带着水色雾气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难以忽视的异样——
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透感,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在这污浊混乱的场景里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看到了她身边散落的、青翠卷曲的蒙顶茶芽,被泼出的开水浸湿了几片,粘在冰冷的石板上。也看到了那个半旧的食盒。
“又是你,你在此作甚?” 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惯常的威压。
姜晚晚像是被这声音惊醒,身体猛地一颤,这才慌忙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和破碎:
“嫔妾……嫔妾该死!惊扰圣驾!嫔妾……嫔妾只是……”她似乎慌乱得语无伦次,“只是早起……想……想收集些……凝露池边……寅时三刻前的……无根净水……煮……煮茶……”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和认命,仿佛已经预见了下一刻的雷霆之怒。身体伏在冰冷的石板和污水中,单薄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寒风中的落叶。
湿透的旧衣紧贴着脊背,勾勒出伶仃脆弱的线条。晨光吝啬地勾勒着她的轮廓,与水汽、狼狈和那份强装镇定下的极致脆弱,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冷宫美人受惊图”。
皇帝赵胤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从她颤抖的脊背,缓缓移到地上散落的茶芽,又落回她紧贴着地面的、沾了泥水的侧脸和那截细白脆弱的脖颈。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炭火熄灭的焦味和一丝极淡、极清冽的、未被完全破坏的茶香。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凝固。只有姜晚晚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喘息声,和皇帝周身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