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茫然和更深的惶恐瞬间淹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皇帝那最后两个字的含义,脑中只剩下这如同天书般的三个字。
是茶?是雪?还是一种她闻所未闻的酷刑隐喻?
她挣扎着爬起身,双腿早已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怀抱着那个空了的粗陶杯,如同抱着最后一点证明自己并非痴心妄想的证据,踉跄着返回常熙堂那破败的牢笼。
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是地狱般的煎熬。
春桃从最初的惊恐到后来的麻木,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如同疯魔了一般。
姜晚晚翻遍了常熙堂所有能找到的、残缺不全的书籍、字纸,甚至询问了仅有的几个能搭上话的老宫人。
无人知晓“松间雪”为何物。那更像一个只存在于文人雅士臆想中的、虚无缥缈的意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那血红色的倒计时仿佛就在眼前跳动——八十九天。
她耗尽了所有心力、赌上了性命才换来的一线生机,竟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松间雪”彻底堵死?
不!
她猛地坐起身,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既然无人知晓,既然皇帝要的是“松间雪”,那她就给他一个“松间雪”!一个只存在于她姜晚晚理解中的“松间雪”!
寅时一刻。
姜晚晚再次出现在那条通往凝露池的僻静小径。这一次,她没有携带任何炉具器皿。
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头发用木簪简单挽起,素面朝天,唯有那双被灵蕴点微调过的眼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选择的地点,不再是昨日的石窝,而是小径旁一株虬枝盘结、形态奇古的老松树下。树下有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她沉默地跪坐在冰冷的石面上,如同入定的老僧。
时间流逝,寒气刺骨。心口的暖玉护符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却无法温暖她紧绷到极致的心神。
她闭着眼,强迫自己放空,只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松针在寒风中的低语、泥土深处残留的湿冷、远处宫墙传来的、模糊的更鼓声……
终于!
那熟悉的、沉稳规律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再次由远及近,敲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脚步声在老松下微微一顿。
姜晚晚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没有抬头,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态,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冰冷。
玄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边缘。皇帝赵胤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松树下那个单薄的身影。
她安静地跪在那里,身边没有任何煮茶的器具,只有她自己,和那块冰冷的青石。
赵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缓步走到青石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无形的威压如同巨石般压下。
“朕的‘松间雪’呢?” 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没有质问她的“无礼”,目光在她空无一物的身侧扫过。
姜晚晚缓缓抬起头。
晨光尚未穿透云层,只有天际一丝极淡的灰白。老松的虬枝在她头顶伸展,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寒星,清晰地倒映着玄色的身影。
她没有说话。
在皇帝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专注,伸出了冻得有些发青的双手。
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在触碰什么极其珍贵易碎的东西。
她的手指,探向了老松低垂枝桠上,那些昨夜寒露凝结、今晨尚未被寒风完全吹散的细小水珠!那些水珠极小,晶莹剔透,附着在深绿的松针之上,如同松树落下的泪滴。
她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拂过松针的尖端,没有触碰松针本身,只以指腹最敏感的部位,极其轻柔地“沾取”那些细小的露珠!
动作轻柔得如同蝴蝶掠过花瓣,每一次拂过,只能带走针尖上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湿润。
一次,两次,三次……
她重复着这个缓慢到极致、专注到极致的过程。冻得发红的手指在深绿的松针间移动,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冰冷露珠,沾取、汇聚到自己的指腹上。指腹的温度让露珠迅速化开,形成一层薄薄的、冰冷的水膜。
赵胤的目光,从最初的冰冷审视,渐渐凝住。他看着眼前这诡异而专注的一幕。一个末等妃嫔,在寒冷的黎明,跪在松树下,用近乎虔诚的姿态,以指尖沾取松针上的寒露?这就是她理解的“松间雪”?
荒谬!
然而,这荒谬之中,却透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专注与执着。那份专注,甚至超越了生死恐惧,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空灵的纯粹感。
松树的阴影笼罩着她,清冽的松香萦绕着她,她苍白的面容和沾露的手指,构成了一幅与昨日煮茶截然不同、却同样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姜晚晚的指尖因为反复的冰冷沾取而冻得通红麻木,但她浑然不觉。终于,她指腹上汇聚了足够多的、冰冷的“松间雪”水。
她收回手,双手捧起那只昨日呈茶的粗陶杯。杯壁冰冷。她将沾满寒露的指腹,悬在杯口上方。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开始轻轻捻动指尖!
一滴。
一滴。
又一滴。
冰冷、澄澈、带着松针特有清冽气息的露水,从她冻红的指尖滴落,落入粗陶杯中!
每一滴落下,都在冰冷的杯底发出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嗒”声,如同晨露滴落深潭。
她的动作稳定而专注,眼神只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和杯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滴落的寒露。
松间的寒气、指尖的冰冷、滴水的细微声响,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静谧氛围。
赵胤沉默地注视着。他没有催促,没有打断。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冰冷依旧,但那冰层之下,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最后一滴露珠落入杯中。杯底积攒了浅浅的一汪,不足半口,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冷光,散发着凛冽的松间气息。
姜晚晚停下动作,双手捧着那只盛着“松间雪”的粗陶杯,缓缓举过头顶,手臂因寒冷和长时间的保持姿势而剧烈颤抖,但杯身却稳如磐石。
她仰起脸,看向那玄色的身影,声音因寒冷和紧张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
“松间雪……请皇上……品鉴。”
没有解释,没有赘言。只有这一杯她以血肉之躯、在绝望中“凝聚”的寒露。
赵胤的目光,从她剧烈颤抖却竭力稳定的手臂,移到她苍白脸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最后,落在那只粗陶杯中,那浅浅一汪、清澈见底、散发着凛冽松间寒气的“茶汤”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寒风掠过松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姜晚晚举杯的手臂酸痛欲折,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他不接?他还是觉得荒谬?觉得是亵渎?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手臂即将垂落的瞬间——
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带着玉质的冰凉,稳稳地握住了那只粗陶杯的杯身。
姜晚晚的手臂骤然一松,几乎脱力。她看着皇帝赵胤,将那只盛着“松间雪”的粗陶杯,极其缓慢地举到了唇边。
他垂眸,看着杯中那清澈到极致、几乎没有任何“茶”的影子的寒露。然后,在姜晚晚屏住呼吸的注视下,他微微仰头,将杯底那浅浅的一汪冰冷露水,一饮而尽!
冰冷、清冽、带着松针特有的微苦和草木精华的纯净气息,瞬间滑入喉咙,如同咽下了一口凝结的寒雾!那股凛冽的清气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所有残存的睡意和沉滞,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清醒感!
赵胤握着空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缓缓放下杯子,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姜晚晚。
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的一切都看个透彻。
这一次,审视的时间格外漫长。
姜晚晚低垂着眼帘,承受着那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威压,身体僵硬冰冷,只有心口在疯狂地跳动。
终于,皇帝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听不出喜怒,却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姜晚晚……” 赵胤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品味。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最后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姜晚晚完全无法理解的深意。
他没有再说话。
随手,将那空空如也的粗陶杯,轻轻放在了老松虬结的树根之上。
然后,玄色的衣袖拂过冰冷的石面,他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再次踏着青石小径,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命令,没有警告,只有那个被遗弃在松根下的空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