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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迟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91章 勐泐大多数人都离开了,闻慈扭头,发……


    大多数人都离开了,闻慈扭头,发现年君还没走。


    他和钟玉兰走过来,神色有些尴尬,看了眼一旁颇有存在感的徐截云,“那个,”他吞吞吐吐,“我有点事儿要和闻慈说。”


    徐截云看过来,他认人过目不忘,记得当年在首都美术馆见过这个。


    钟玉兰笑道:“工作上有些事,急得很,这孩子非要今天说。”


    闻慈笑道:“走走,我们去一边说。”


    年君率先抬脚往角落里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背后的目光有如实质,他站定时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其实没人在看他,那个过分高大的新郎正和他父亲说话呢。


    年君松口气,忙说:“真是工作上的事儿,我明天就要回美影厂,必须得今天告诉你。”


    要不然,现在满场子就剩下男方家属了,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闻慈好奇,“什么事儿啊?你说。”


    年君低声道:“这几年美影厂每年都在做新的动画,大多数是取材于传统故事和神话,但今年你的《小龙历险记》很出名嘛,在国外都卖得那么好,我们领导想试试能不能尝试新题材,把绘本改编成动画美术片,听说国外经常这么做。”


    闻慈先是惊讶,然后就是喜悦,“是找我要版权吗?”


    “嗯,”年君点头,又补充说:“但领导的意思,是想让你参与到制作里,当美术师。”


    闻慈眼前一亮,“让我也去吗?!”听起来很有意思!


    年君点着头,本来要是之前,他是很有信心闻慈会答应下来的,但是,他瞄了眼戳在那儿跟把刀剑似的徐截云,又不确定了,“领导那边的想法是趁热打铁,趁着现在《小龙历险记》正热闹的时候,就着手开拍,要是你答应,这个项目一个月内就开始干了。”


    “但是——”年君面露为难。


    “但是什么?”闻慈警惕,“难道不给我发工资?”


    年君:“……虽然钱肯定没给国外那么多,但也不至于免费劳动力。”


    “嗨,那就没事儿,你直说吧,”闻慈连连摆手,现在国内的经济发展还没跟上世界,她能拿的钱不多是非常正常的,她早有预料。虽然钱重要,但也不能一切都朝钱看嘛。


    年君道:“虽然总美术师不需要一直跟动画创作,但前期也是要跟着一起的,如果需要去现实地点取景、找素材的话,也得去一段时间。你刚结婚……”


    闻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没关系,她继续问道:“大概得多长时间?”


    年君算了算,“你有现成的绘本背景剧情,但放在大银幕上,剧情不够,后面你可能还得担任编剧,或者和美影厂的编剧合作,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得两个多月吧。”就因为这样,他也不确定闻慈会不会答应,谁刚结婚就出远门几个月啊。


    闻慈算了算,是算暑假时间,“这个时间我能接受,但是我应该得等期末考试结束。”


    年君一愣,而后大喜,“你答应了?”


    “对,”闻慈笑道:“不过我要签正式合同、合约之类的,确保双方万无一失嘛。”


    年君点头,“放心,我们美影厂是正规单位!”


    事情敲定,年君便打算赶紧和钟玉兰离开了,闻慈回到徐截云身边,又是和徐家人们好一顿说话,然后双方分散,徐截云和闻慈一起回她的小四合院。


    部队那栋小洋楼实在太远,若无意外,这两年徐截云休假时都是住这儿。


    车上徐截云问:“那个小年轻是首都美术馆的?”


    “没,他现在是沪市美术电影厂的,”闻慈把他的左手拎过来,捏捏这根手指,捏捏那根手指,最后捏捏无名指上的戒指,两人今天都戴了戒指,她戴的是徐老爷子送的那个祖传红玛瑙银戒,徐截云戴的是只素面银戒,非常低调,没有花纹。


    徐截云果真敏锐,“你要去美影厂工作?”


    年君过来的时候,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儿。”


    闻慈笑着朝他眨眼,“你猜猜。”


    事实上没用徐截云猜,她就如实告知了,“是我的一本绘本,美影厂有意拍成动画电影,如果顺利的话,那我这几个月应该会去美影厂待一阵子。”


    徐截云手一握,把她的手包在掌心,“一年半载?”


    “哪就这么久了,最多就两个月,”闻慈把自己的手拉出来,两只手按在他嘴角边,往上提,哄道:“你好好上班,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回来了!”


    “我一眨眼就过了两个月?”徐截云又好气又好笑。


    闻慈笑盈盈撒娇:“等回来我给你带礼物!”


    徐截云并不生气,他自己都这么忙,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军区,闻慈同样忙碌也是正常的,没有让她永远等着自己的道理,他把人按进怀里,“行行行,到时候我天天眨眼催你回来!”


    三天婚假过得真跟一眨眼那么快,哪怕再加上徐截云串出来的三天,也跟没有一样。


    又到一个周末,晚上,两人一起吃了顿热腾腾的羊肉锅子,然后徐截云回军区,闻慈休息,她第二天去学校时,就被钟玉兰叫住了,年君中午要联系她。


    这会儿数没手机最不方便,闻慈中午到了邮局,索性先给对方打电话。


    没等几分钟,就听到年君的声音,他和别人说了两句什么,接起话筒,声音骤然清晰,还带着一路跑来的气喘,“闻慈?”


    “诶,是我,”闻慈笑道:“钟老师说你要联系我。”


    “对,是之前跟你说的电影的事,”年君俨然专业对接,详详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前几天他从首都回来,带来了闻慈同意将绘本拍摄成动画电影的好消息后,厂里领导很高兴,发现他能快速联系上闻慈后,就把交流的主要任务交给了他。


    项目成立的确很迅速,趁热打铁,现在是年君跟闻慈电话确认合同的条目。


    绘本的影视化版权是一回事,让闻慈参与其中的角色任务是另一回事。


    隔着话筒讨论这个实在不便,版权期限、具体要求……谈生意和交朋友不一样,闻慈和年君都不得不严肃起来,磨到最后,年君说:“我去请示领导。”


    闻慈笑道:“行,我们再联系。”


    挂断电话,闻慈想了想,又拨通一个电话。


    “喂?”电话一通,闻慈先出了声。


    “小闻?”徐截云一听声音便听出来了,他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视线,脸色带出笑容,“怎么忽然找我?出什么事了吗?”除非必要,不然闻慈不太在工作时间打他办公室电话。


    “我想问问你,现在邮电局让给私人安电话吗?”闻慈问。


    现在打电话得来邮局或电话局,又得转接,又得转接线员,麻烦得要命,时常还联系不到人,她早就想在家里安一台电话了,但又不知道能不能行。


    现在要跟沪市联系,估计不是一两通电话能解决的,她有些无法忍受了。


    徐截云道:“你等等,我问问。”


    电话挂断,闻慈给身后排队的两个人让了位置,再次等到电话,是半小时后,她打通电话,徐截云道:“今年新出的政策,私人家里可以安装电话,我刚才已经联系邮电局了。”


    闻慈惊喜,“你已经联系上了?!”


    “对,”徐截云笑道:“省得你再跑一趟,后天下午,他们去家里安装。”


    闻慈大喜,立刻道:“这周末我去看你,给你带鸡汤!”


    正事结束,怕他有事要忙,闻慈就挂断了电话,她哼着歌回到学校,没过两天电信局的工作人员就来了,背着一个笨重的黑色固定电话机,来为闻慈安装。


    安装人员态度特别好,闻慈问:“现在安装电话得多少钱啊?”


    安装人员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说:“像你这种私人住宅安装,初装费是五百,要是行政事业单位呢,他们是九百,要是那种工矿国营企业,那就贵了,得花一两千!”


    闻慈“嘶”了一声,“这真是贵啊。”


    安装人员自己也觉得贵,所以现在电信局这个业务没多少人申请。


    他补充道:“但这个也方便啊!这是直线电话,不用转这转那,什么话还得让话务员听一遍,而且这个想往哪儿打都行,特别方便!现在首都有做生意的,都攒着钱想安装呢!”


    做生意就得联系外地外省,要是和外国有关,那还得和外商联系。


    受困于通讯发展,极其不便的不止闻慈一个。


    电话安装好,闻慈试着用了下,给美影厂打电话。


    打过去一个电话,告诉请年君过来,十分钟后再打,那边话务室的人声音清晰,比外头的老座机还要响亮,确认没问题后,闻慈高高兴兴把安装人员送走,五百初装费徐截云已经交过了。


    她宝贝似的看着新鲜电话机,拿小手帕擦得干净锃亮。


    等年君来的间隙,闻慈给徐截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军区系统比较特殊,还是得先打到统一话务室,然后再由接线员转接,等听到徐截云的声音,她高高兴兴地说:“166,这是我们家的新号码,以后你找我就可以打这里啦!”


    徐截云问:“电话机怎么样?还好用吗?”


    “好用,和邮电局的长得挺像,就黑色的大大的,不能移动,”闻慈美滋滋道:“我要试试跟外面联系,看看信号怎么样,不说了啊,拜拜!”说完,“啪”挂了电话。


    等联系上年君的时候,闻慈就说以后他可以联系这个号码。


    年君震惊:“你家里都安上电话了?首都初装费多少钱?”


    闻慈道:“说私人是五百。”


    年君倒吸一口凉气,“真贵啊,沪市现在好像也有,私人安装是四百,还得找关系申请。”


    闻慈心想,自己找徐截云,其实就算是找关系了,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申请一个电话机可以是三天之内安装的效率。


    她道:“快快,我们俩赶紧商量合同,现在可方便了!”


    没有身后排队人催促的目光,闻慈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年君已经和领导谈过,合同的名目已经修改过一些,双方各自让步,合同完成后,寄给闻慈,一式两份,她自己手里保留一份,另一份交还给沪市美影厂。


    趁期末还没开始的时候,美影厂已经开始摄制组的前期准备了。


    闻慈七月初期末,连考一周的试,她和徐截云待了两天,就准备去沪市。


    今年的机票比去年好买,还是感谢徐截云,他给买了一张,虽然票价昂贵,但闻慈很乐意花这个钱省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等到沪市机场的时候,也不过下午三点。


    美影厂有人来接。


    熟人年君赫然在左,除他之外,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姓朱,是这次《小龙历险记》摄制组的主导演,特意来见闻慈第一面。


    初见面,闻慈主动伸出手,客气道:“久仰大名,朱导您好。”


    朱导也跟着伸手,虽然知道闻慈年轻,但亲眼见到这样一张脸,还是有些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应该是我久仰闻同志的大名才对,你的《小龙历险记》,我看过不下十遍了。”


    闻慈笑道:“那您还喜欢吗?”


    “完全是艺术品,”朱导给出这样一个简洁而有力量的评价。


    年君帮闻慈拉行李箱,走在她右侧,说道:“单位给你安排了旅馆,就在美影厂附近。”


    “真是麻烦你们了,感谢感谢,”闻慈道。


    “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初识的朱导待闻慈特别客气,闻慈也是,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闻慈就主动把话题转到了电影厂,“现在摄制组的情况如何呢?”


    朱导为她介绍。


    “摄影组的班底已经搭建起来了,根据闻同志的意见,副编剧由我们美影厂的同志来,你还是主要担当总美术设计师的角色。剧本已经修改好了一部分,还没完毕。”


    写个绘本的短故事还行,要是能供应一小时电影的剧情强度,闻慈自问没那个水平。


    而且她这次来,心里还计划着另一件事,那就是系统,现在不管是天赋值的9到10升分,还是系统的四次升级,都卡在了最后一个8分作品上,她想试试,美术片行不行。


    三人一边聊一边上车,先去宾馆,放下行李。


    附近就是美影厂,正式工作之前,总是先要进行一个彼此熟悉和寒暄的动作,闻慈跟着两人,先是见了摄制组的班底,尤其是另外一位副导演,厂长也见过一面,甚至还把整个美影厂连带着光辉历史也参观了一遍。


    不得不说,这个电影厂的确厉害,不算去年的《哪吒闹海》也出了许多经典。


    闻慈第一部作品改编能碰上这样的好班底,其实是很幸运的。


    等到六点多,晚饭时间,闻慈又和两位导演、主创人员一起吃饭。


    一整个摄影组的班底加起来好几十人,主要人物也要十几个,闻慈挨个认识一遍,尤其是跟编剧聊了聊,顺便了解一下美术片的制作流程,在这方面,她完全是个外行。


    “我们美影厂的流程,正式创作前全摄制组都得一起下生活,就是根据片子的内容,选个外景地,大家一起去采风,”闻慈不喝酒,朱导给她敬了杯饮料,接着道:“《小龙》的主要剧情是在丛林和天空,还有溪水,我们定下的取景地是西南。”


    西南,闻慈去过,笑着点头,“很好啊,具体是哪里?”


    朱导是经过年君沟通,知道闻慈要一道去下生活的,“勐泐,那儿雨林多,很有风情。”


    闻慈很感兴趣,“那什么时候启程?”


    其实没过几天就要启程,闻慈在美影厂待了几天,和摄制组不断的沟通,尤其是编剧那里,编剧组好几个人,闻慈大半天和他们泡在一起,谈小龙的立意和总体氛围。


    等到了勐泐,闻慈算是条件好的,单独住个小房间。


    七月的勐泐热得出奇,又很潮湿,但雨林茂密翠绿得让人心旷神怡。


    这种条件下画油画不便,闻慈只带了铅笔速写和水彩的材料来,她去哪儿都背着硕大的画袋,而动画师们的东西就轻很多,一个包,里面装着水杯和速写本。


    他们一起进雨林、看河谷、爬椰子树,甚至还见到了野象,和傣族老乡一起吃特色饭。


    闻慈有种回到了银水寨的感觉,但这回身边人更多,工作气息更浓,她随身带了相机和好多胶卷,拍拍照,但更多的时间,还是找块石头一坐、或者找个树干一靠,就开始写生。


    一起来的动画师们都很年轻,大多是对着风景叽叽喳喳讨论,偶尔才写生。


    朱导经过闻慈身边,他能当美术片导演,审美眼光自然是一流的,看到闻慈用水彩画的蝴蝶穿花,眼前一亮,跟副导演嘀咕道:“怪不得人家能拿全国美展金奖,是真厉害啊。”


    年君也作为动画师的一员身处其中,不过他对导演感兴趣,总跟着导演学习。


    朱导他是合作过的,脾气很好,对于他的学习请教,也乐于指点。


    朱导还笑问:“你当初和闻同志不是同事吗?”


    “那不一样,”年君摇着头,讲话的语气已经很平和,“天赋这个东西,高就是高,低就是低,”他甚至笑了笑,“我要是选全国美展,估计连上京那一步都进不去。”


    “嘿,别妄自菲薄啊,”朱导摇头,“我看你画动画就很有天赋!再说了,你还年轻呢。”


    闻慈没注意身边的动静,专心画画。


    这种和日常生活天壤之别的环境给人一种强烈的突破感,就像一直生活在地表的人类,忽然像童话故事那样跌进了裂缝、进入地心,结果发现地心里是另一个奇幻世界一样。


    勐泐的蝴蝶、野象、望天树,对闻慈就是这样的。


    奇妙、美丽,热带的潮湿与热像蛛丝,将人细密包裹。


    “下生活”不像生活,闻慈觉得像体验另一种环境。


    摄制组每天都从早到晚地出门,除了自然环境,也去看当地的人文景观,闻慈也跟着去,偶尔和人聊聊天,晚上回来,也通常是画画几个小时,第二天又是早起。


    如此过了几天,别的还没看出来,闻慈先黑了一圈。晒的。


    “闻同志,你画的这湖可真漂亮!”一个女动画师笑着说。


    动画师们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以往合作的总美术师,大多数年纪大的厉害专家,这还是头一次,总美术师年纪比他们还小。但怪不得人家能拿奖呢,闻同志的确耐得下心,对着一棵树她能一坐一天,晚上经过她的屋门口时,灯往往开到深夜。


    而且她画的画,是哪怕不懂美术的老乡,看了都惊艳的好看。


    闻慈笑道:“是不是波光粼粼?”


    这片湖是老乡们推荐过来的,湖不大,周遭是绿茸茸的草坪,开着各色的花,湖水是藻类生长很凶的绿色,天色很润,照得湖水也润,有种和海的辽阔不同的温婉秀气。


    动画师弯腰看着画,认真点头:“真的!你这光影画得真好!”


    闻慈也不是每天除了画画采风什么也不干。


    动画师们很有意思,因为动画表现形式的不同,他们很擅长抓住景物的动态变化,比如一阵风吹过草叶弯腰的过程,而闻慈呢,她习惯性抓住事物定格的一个瞬间,从草叶弯腰的一个瞬间,体现风向风力。


    大家截然不同的思维带来有趣的碰撞,加上都是年轻人,更是有聊天话题。


    这天晚上,大家坐在火堆边烤鱼,闻慈本来正速写,但看着焦黑的鱼就坐不住了。


    朱导“哎呦哎呦”地叫:“这就是小林你说的会烤鱼?再让你烤下去鱼都成炭了!”


    年轻编剧嘿嘿地笑,“诶,是有点糊,没事没事,我翻个面!”说着,手里的*两把湖水翻个面,结果一面生得带血一面糊成黑媒,对比强烈得好笑。


    “我来我来!”闻慈撸起袖子,“我超级会烤鱼!”


    他们大多会做点饭,但也就是能做熟的程度,厨艺,那是算不上的。


    闻慈拿过几条串在木头签子上的鱼,熟练翻动,架势堪比大厨,这鱼是下午几个下去游泳的动画师捞上来的,佐料是管老乡家里买的,他们说好了晚饭自己动手,享受野趣。


    大家对比着闻慈手里渐渐烤到金黄的鱼,对那位编剧小林发出嘲笑。


    篝火发着明亮的光。


    第192章 分镜设计美影厂往年光下生活就得花一……


    美影厂往年光下生活就得花一两月时间的,但这次因为闻慈时间紧张,只进行了半个月。


    本月后,摄制组一行人扛着设备和大包小包回到沪市,正式创作也就开始了。


    有绘本做底,角色造型和形象很容易确定,但在这方面,朱导特意来找过闻慈,委婉表示:“你绘本里原本的角色设计非常精致,但就是太精致了,线条繁复,如果画成美术片的话上万张难度太高,毕竟电影是不断运动的嘛,造型一复杂,动起来就更复杂了。”


    闻慈虚心问:“那这是往哪个方向改呢?”


    朱导道:“线条还是要尽可能简练一点,在不影响美观的情况下,简明直接。”


    闻慈明白了,“好,这两天我会和其他美术设计老师探讨的。”


    做动画是一个团队共同完成的大任务,闻慈画一部绘本或一张油画可以随意挥洒,想画得多复杂就多复杂,想多精细就多精细,但对于动画,这是不太合适的。


    哪怕角色多上两块头发,那它在行动的过程中,每帧图都要多上这两根头发。


    要是完完全全按照绘本的原样来,依现在的技术,这部美术片估计没三四年面不了世。


    闻慈在美影院前几天,在他们的内部影厅把这两年和十几年前的美术动画片全看了一遍,看看人家的角色到底是什么画法,等觉得自己明白的差不多了,开始晚上赶稿。


    九月份开学得回学校,她必须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


    如此忙了几天,一份崭新的主要角色造型设计稿就确定了,朱导看了,十分惊喜,“很好,很好,这已经是完完全全适配美术片的了!”又不住地夸闻慈效率高。


    这只是任务的最开始而已。


    为了适应电影的篇幅和剧情浓度,剧本增添了一些新的配角,为他们,闻慈也得画出相应的角色设计,好在核心工作是她这个原作者做的,但其余美术设计也帮了大忙。


    他们根据闻慈的造型设计来画出造型转面图,就是同个造型在不同角度的样子。


    人物的神态、肢体、道具、在不同环境下的变化……这其实是一个颇为庞大的动作,美术动画片没有真人演员,一切都是摄制组无中生有确定的,这需要超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紧锣密鼓的炎热夏天气氛里,还得有好的体力。


    闻慈如此忙了半月,人瘦了一圈,热的。


    “闻同志,你看这个镜头设计稿怎么样?”一个美术设计问。


    现在分镜的设计也是美术设计的工作,现在剧本已经在商讨中大致确定了,哪怕以后细节还会变化,但大方向不会再改变,而导演那边正在赶分镜台本,美术设计的工作就是根据这个分镜台本确定镜头设计稿。


    一个角色开场什么姿态,站哪儿,结束什么姿态,每个镜头的变化都要确定。


    闻慈回头仔细一看,“好,特别好,很美观。”


    美术设计得到评价,满意地继续伏案去了,这些天,谁都没睡好觉,做梦都是在画。


    分镜设计这个东西很专业,闻慈看不出来节奏把控合不合适,但美不美观她很了解。


    和美术设计说完话,闻慈回过头来,继续画自己的图,今天她画的是小龙初诞生的场景草图,大场景的设计由她来负责,她得兼顾电影的纵深,来修改自己的绘画风格。


    这其实不算简单,因为闻慈这段时间,已经清晰认识到了动画和传统美术的不同。


    这完全就不是同一种美术形式。


    忙活到中午,闻慈才起身活动活动发僵的腿,转转脖子,准备去吃饭。跑远处吃好的是没时间的,她直接拿着饭票去美影厂食堂,打碗小馄饨吃吃。


    手里拿勺子舀着馄饨往嘴里送,眼睛还盯着左手上的一张丛林草图。


    “不够、不够,”她自言自语。


    “不够什么?”年君端着饭盒经过,直接坐了下来,“下午再忙就是了,你吃饭还看?”


    “急啊,还有二十天我就要回首都,感觉什么都没完成,”闻慈回过神来,把手里的草图给他看,表情忧愁,“我想要的,是那种奇幻、明艳、幽默的风格,但怎么也不合适。”


    年君看看草图,这回是认真的,“我觉得还不错。”


    “所以是不够,不是不行,”闻慈叹气,把一颗馄饨塞进嘴里,“除非实在不行,不然我不想凑合。”


    现在为了省事凑合,十年后再回忆就是遗憾了。


    年君道:“还有时间,你别急,灵感这东西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你说得对,”闻慈点头,“所以下午我翻翻去勐泐的写生稿,看能不能找到灵感。”


    年君:“……”


    他“啧”了一声,“你知道我们动画师怎么叫你的吗?‘闻老师’——‘闻老师昨晚上又忙到几点?’、‘闻老师造型图画好了吗?’,大家都很佩服你了。”


    闻慈笑道:“怎么,一下子发现我特别努力啦。”


    “你比我们这帮动画师还拼,”年君说,夏天热,他们主创经常会凑在一起谈戏,谈着谈着便众说纷纭起来,大家都又急又热,几乎每个人都变瘦了,在这里面,闻慈最明显。


    刚从机场下来的时候,她穿着黑色长裙和小皮鞋,看着就是那种精神物质都很富足的年轻艺术家,虽然笑容明朗,但因为声名远扬,反倒让人不太敢接近。


    但现在她也不打扮了,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扎,天天穿个肥短袖松长裤,脚上是厂对面供销社买的一双黑色塑料拖鞋,比谁都随意,要么急匆匆抱着一沓稿子四处找导演,要么就是长在椅子里似的伏案工作,神色肃穆,能几个小时连头都不抬一下。


    要说刚来的闻慈还是个抽象的天才符号,现在已经变得具体了,有天赋且拼命努力。


    闻慈笑道:“虽然我知道大家都是很专业的工作者,但还是想多做一些。”


    哪怕不说别的,能由自己的绘本改编成美术片,又是在现在这个把工作当成艺术品来做的美影厂团队,她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要是能靠自己让它更好一点,那多好啊。


    吃过饭,闻慈跟年君告了别,就刷了饭盒匆匆赶回工作间了。


    又花了半个多月,闻慈开学前几天,数百张精美的分镜头台本终于统一印刷好,摄制组主创人手一本,她翻看着厚厚一沓镜头稿,有种得到了梦寐以求十年的礼物的感动。


    “这我得好好收藏,”闻慈感慨说。


    这套台本非常精致,打开后,导演们画得十分专业,让她这个动画行业的门外汉也一眼看得出镜头发展,空间变化、道具细节,甚至连节奏紧张程度都能一目了然。


    朱导笑道:“多亏了大家的合作,不然我们完成不了这么快。”


    这么快也是有代价的,导演现在也变得又黑又瘦,胡子长出来一茬,刮下去还是青的。


    拿上分镜台本,这其实是算美影厂送闻慈的礼物。


    接下来还有作曲、原动画、剪辑、配音等等制作环节,但那不是闻慈的任务了,她将回到首都,如果后面有事的话,美影厂这边会再联系她,如果急事,甚至会直接去首都找她。


    闻慈跟大家告了别,那帮年轻的动画师还怪舍不得的。


    任务暂时告一段落,闻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好久没有这种鞭子在身后催促的感觉,本来想去沪市四处逛逛,但因为开学在即,马上要回首都,只能就近吃了顿好饭。


    第二天周日,她中午十二点回到首都,还是徐截云抽空来接的。


    “是不是很累?”徐截云接过她行李箱,心疼地捏了捏她又瘦下去的脸颊。


    “特别热,特别忙,但还挺好玩的,”闻慈笑着说,机场现在多了些外国友人,她顺理成章地挽上徐截云手臂,低头喝了口他手里特意捎来的汽水,舒服地眯起眼。


    “好喝!”她拿过汽水咕嘟嘟地喝,冰镇汽水就该在大夏天喝。


    徐截云看着她狼吞虎咽,拍拍她的背,“少喝点,我们去老莫吃?”


    “嗯,”闻慈用力点头,“我要吃月亮船冰淇淋!”


    老莫的装饰和曾经来的时候大相径庭,管中窥豹,整个80年都发生同样的变化。


    闻慈热得没什么胃口,她这人怕冷又怕热,说是要吃月亮船,实际上一看到菜单就改了主意,点了份冷咖啡带冰淇淋,还有大虾沙拉和奶油蘑菇鸡片汤,一共五块钱。


    徐截云担心:“不多吃点?”


    “我得缓两天,”闻慈摇头,又问:“富贵怎么样?”


    “好得很,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还在我的床上打滚,滚得我军装上都是毛,”徐截云笑着说了一句,也跟服务员点了菜,还有一份糖水菠萝,其实他这个人很喜欢甜食。


    “哎呀,怎么掉毛,”闻慈立即开始思考没有鱼油给它吃点什么。


    徐截云问:“这趟去沪市怎么样?”


    闻慈兴致勃勃跟他讲自己跟主创去勐泐下生活的半个月,说看到的野象、摘菠萝,蝴蝶谷,雨林……最后颇有些骄傲地抬起下巴说:“我还学会爬树了呢!”


    “这么厉害?”徐截云笑,“什么树?”


    “嗯……”闻慈眼神闪烁了下,开始闪躲,“就,椰子树!”


    徐截云的眉头顿时高高挑了起来,“椰子树那么高,你爬上去了?”客观来讲,小闻同志这四体不勤连单杠都拉不上去的样子,属实不像能爬上椰子树的。


    闻慈顿时睁大了眼,“你知道椰子树?”


    转念一想,徐截云连港城都去过,热带国家怎么就不能去了?她有些尴尬,又理直气壮地立刻说:“学会爬树是学会,我没说我能爬上去啊!”爬一米掉两米怎么了?


    徐截云眼睛都笑眯起来,要是不在餐厅,他必然大笑。


    闻慈拉开这个话题,“我还给你带了好多水果!”


    “鲜的?怪不得你的行李多了一个,”徐截云知道,闻慈去沪市的时候只带了个行李箱,回来时却还多了个手提袋子,里面沉甸甸鼓囊囊,的确有股馥郁的热带水果香气。


    闻慈强调,“我千辛万苦背回来的!”


    反正菜还没上,闻慈坐到徐截云那一侧扒拉地上的袋子,拉开拉链,上头赫然是一堆带绿头花的黑色山竹,扒拉到一边,底下是黄澄澄的芒果、菠萝,再底下是青皮椰子和柚子。


    徐截云都吃了一惊,“全是?”


    “全是,”闻慈得意地拍了拍手,捡出来两个山竹,轻轻一捏,紫红的果皮裂开,露出了里面白嫩晶莹的果肉,她递到徐截云嘴边,“啊。”


    徐截云张嘴咬了口,“很甜。”


    “好吃吧,”闻慈更高兴了,“等会儿全拎回去,你给你爷爷他们送一半,那边的热带水果都是在西南下乡的知青回家探亲带回来的,我买了好多,一猜你肯定会喜欢吃。”


    徐截云笑吟吟地看着她,觉得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特别可爱。


    老莫的味道还是很好,尤其加冰淇淋的冷咖啡,大大解了闻慈的暑热。


    吃过一顿午饭,徐截云带闻慈回了趟大院,老爷子身体很好,没什么忌口,闻慈当即指挥徐截云弄了把菜刀,在院子里开椰子,“先把外面这层青皮削一削,然后把这一面砍平,然后找一个眼儿……诶,怎么没找到?你是不是开错面了?”


    闻慈把椰子拿过来,转来转去地看,也没看到传说中那个眼儿在哪儿。


    徐截云把椰子拿回来,稳稳握在手上,菜刀“咔咔”砍上三下,砍出一圈圆形,他轻轻一揭,带着薄薄一层白嫩果肉的壳就起来了,露出里面清澈的水。


    闻慈:“……”


    “你力气真大,”她咕哝着,抱着椰子回去给徐老爷子,“爷爷你喝!”


    徐老爷子笑眯眯地捧着椰子,看着两人互动,两人一齐蹲在房门口砍椰子,徐截云砍,闻慈动嘴喝,喝两口,很满意,给徐截云尝尝,又找来个勺子挖果肉吃。


    这是很嫩的青椰,果肉只有薄薄一层,不怎么甜,软软香香的,口感很好。


    山竹和芒果最容易坏,闻慈带回来的少,但味道很好,风味十足,又甜又嫩,她问了问大伯二伯他们两家这几天回不回来,知道不回来后,问徐截云这些水果该怎么办。


    “请少和过来尝尝?”徐截云问,“他今天放假,正在家里呢。”


    闻慈欣然点头,“那你看看宗少言在不在吧,要是在的话一起过来。”


    没过两分钟,徐截云带着兄弟俩过来了。


    好久没见,闻慈热情地挥挥手,“下午好!”


    宗少和笑道:“下午好,听说你出差了,才回来?”一旁宗少言老老实实,“嫂子好。”


    闻慈笑着说:“我中午才回来的,快来尝尝,我带回来一堆西南那边的水果!”身旁放着那个手提袋子,她跟摆摊似的在里面扒拉两下,捧出来一把山竹和芒果,放到盘子里。


    现在反季节种植技术不发达,交通运输也困难,首都不常见到这些水果。


    都是熟人,也就没什么客气的,徐截云和他们俩去洗水果,再回来时,闻慈已经切好了一个菠萝外壳,正在握着硕大的菜刀和上面的洞眼奋斗,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来切,”徐截云赶紧把刀拿过来,“你去吃吧。”


    “不,我要指挥你,”闻慈坚决不走。


    徐截云失笑,“成成成,你指挥我——说吧,下一步怎么做?”


    闻慈满意,乐颠颠指挥起他该怎么去菠萝洞眼来,这个动作实在琐碎,但徐截云动作倒是麻利,把整个菠萝变得干干净净黄澄澄的,三两下剁成了块儿。


    “这好像得泡盐水?”闻慈不甚确定的想。


    徐截云也不确定,他是去过热带国家,也吃过这些水果,但没见过人家怎么处理的。


    闻慈叉起一块丢进徐截云嘴里,“你觉得杀舌头吗?”


    徐截云:“……”他嚼了嚼,认真说:“好像没有。”


    闻慈于是把这盘子菠萝直接端上了桌,徐老爷子刚才又出门溜达了,可能是要和老朋友说些什么,宗少和笑道:“热带的水果是我我们这里不一样,香气就不一样。”


    闻慈笑着说:“那边水果种类好多,但很多怕压,我就没带回来。”


    大家吃着水果说话,宗少言好奇地问:“嫂子,你是去西南了?”


    “没,是沪市,这些是从西南下乡的沪市知青那儿买的,”闻慈一边把这个理由解释了一遍,一边低头捏着山竹,这种水果好吃又方便,只是要注意不要把汁水染到衣服上,不然很难洗掉。


    宗少言更好奇了,“他们说你去画动画去了?”


    “嗯……也算?人家有专门的动画师的,”闻慈笑道:“到时候电影真上了,我请你们去看啊。”


    芒果不太好剥,容易弄得到处都是汁,徐截云转而剥柚子,剥掉外面的皮,很薄,里面的肉鼓鼓的饱满,然后对半儿掰开,开始剥每瓣柚子外面的白衣。


    剥出来一瓣儿晶莹剔透的粉色果肉,递给闻慈,“嗯。”


    闻慈顺手捏起来,扔进嘴里,柚子是酸甜多汁的,但刚吃完甜美的山竹,对比之下,那点酸味顿时变得难以忍受,她眯起眼睛,连连摆手,赶紧喝口椰汁压一压。


    “这个柚子能放好久,皮儿蔫了都还是好的,等会你们捎回去两个啊,”闻慈高高兴兴地说:“这个柚子皮好香,放在房间里特别清新。”


    她特别喜欢柑橘柚子调的香水呢,但还是没有天然的好闻。


    宗少言吃着水果,味道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我记得嫂子里评了个奖。”


    闻慈“啊”了一声,“你说哪个?”


    她摇摇头,“要是岛国的那个的话,我三月份已经领奖了,要是三月份出提名的大不列颠那个……”她摇摇头,说起来有些可惜,“那个只是提名,六月份的时候没中。”


    格林威荣誉奖的提名六月份就出结果了,闻慈没上,她有些可惜,但不意外。


    对于这种含金量的大奖,她没能得奖,完全是非常正常的。


    但没关系,她现在才二十岁呢,《小龙历险记》就算没得到权威奖项的认可,但孩子和家长却是很喜欢的,她未来总有一天会画出更好的作品,得到更多认可。


    说不准哪一天,不止是荣誉奖,她甚至能拿到格林威那个独一无二的大奖呢?


    她总觉得她会一直进步,现在的成绩,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开始很好,未来她会更好。


    宗少言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嘴快,闻慈却不在意,这事儿都过去两个多月了,她早就接受这个结果,她又捏开一个鲜嫩的山竹,吃得眯起眼睛。好吃!


    ……


    终于开学,这回毕业创作是真提上议程了。


    闻慈如今是研究生三年级的学生了,每个导师都开始和学生聊这个事,可以说,这是研究生期间最要紧的一项作业,也是他们三年学习展现自己最高水平的收尾。


    郑副校长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目前的想法是画风景画,”闻慈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水彩画本,翻到其中一页,给导师看,“这是我这次暑假写生去勐泐画的,中间经过一个幽深的山谷,看到两头野象——我打算根据这个情景进行再创作,画一幅自然与动物主题的画。”


    郑副校长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学生的选择,不过画这个主题的学生的确不多。


    “确定要画野象?”


    闻慈摇头,笑道:“还不确定呢,蝴蝶谷、孔雀林,反正都有可能。不过这次我打算画一幅真正的大幅油画,因为想表现自然的浩瀚和动物的生命力嘛,嗯,其实还有点环保主题。”


    郑副校长赞赏地点头:“好,你这个立意很好。”


    能不能看到大众忽视之事物,对文艺创作者来说也是重要的。


    郑副校长不打算圈定一个主题,让自己照葫芦画瓢,这让闻慈很高兴,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兜芒果和菠萝,在被拒绝前先一步道:“这是我从西南捎回来的水果,不贵,自己背回来的特产,我给同学也分了的!您和师母尝尝。”


    说完,忙不迭夹着画本退出门外,“老师再见!”


    出了教学楼,天也蓝,空气也清,路边正写生的小学妹发出“刷刷”的用笔声。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第193章 首映“嗷~嗷~”野象宝宝发出急……


    “嗷~嗷~”


    野象宝宝发出急急的叫声,跌跌撞撞跟在妈妈的脚边走。


    闻慈抱着本子站在一边写生,穿着红色衣服的大活人,这一群偶然发现的大象却像根本没发现她一样,事实的确如此,因为她现在是利用【娃娃的彩色世界】回西南写生。


    反正是虚幻的出现,她大胆地直接挑了个野象的栖息地,找了好几次,才找到这群野象。


    虽然不会遇到危险,但闻慈还是没有离得太近,她远远跟在一边,认真写生。


    这群大象是四五只,有一头象宝宝像是年纪不大,相对于它的妈妈,个头实在小得可爱,她观察它们行走时抬脚的姿态、耳朵扇动的幅度,还有最有趣的拿长鼻子卷起食物或东西的动线,这种动物看着庞大,但实际上灵巧又聪敏。


    本来是打算为毕业创作写生,但她现在好像真爱上了观察它的样子。


    当动物学家肯定也很有意思吧,闻慈觉得。


    她忙忙碌碌拿着铅笔速写,看到那只小象跪在地上喝水,它还不太能灵活地食用鼻子,于是趴下去用嘴巴喝,至于它旁边的亲属象们,悠闲地踏进河里喷水洗澡。


    闻慈追着它们跑了好久,见象群歇息,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头上。继续画。


    西南的树林里很多野生果树,香蕉,菠萝,比比皆是,都是大象的好口粮。


    树上的香蕉象宝宝是够不到的,它笨拙地拿长鼻子卷落到地上的香蕉,然后塞进嘴巴里,闻慈看到那黄澄澄的一大把香蕉,表皮有微微的黑斑,心想一看就特别甜。


    象宝宝吃香蕉,吃着吃着,舒服地甩起尾巴,躺在地上打盹。


    它的妈妈或者哪位姨姨走过来,为它驱赶蚊虫,几头大象都从河里出来,分散在周围,守护来之不易的象宝宝,野象的生育困难,每只小象都是非常珍贵的。


    闻慈看着这画面,感觉到心里一阵柔软。


    画了不知道多久,河水上的光线变得没那么灼热刺眼,闻慈听到“叮铃铃”的声音。


    她家的电话铃声。


    闻慈只好合上速写本,对象群挥挥手,悄悄地说了声“再见”,然后就退出了采风,等下回再过来,能不能找到这个象群就要看运气了。


    桌上的固定电话在震,闻慈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是闻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个有些耳熟的男声,闻慈应了声,这才知道对方是美影厂《小龙》摄制组的,这回来首都,是因为有些问题要和她确认,问她方不方便。


    剧本什么的能在电话里沟通,但绘画不行,隔着电话也看不到啊。


    闻慈急忙答应,请对方过来。


    对方坐一天多火车特意赶过来,闻慈准备了水果点心,等对方过来,先是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步入正题,对方从包里掏出一沓画纸,请闻慈看,“这两个角色设定和形象导演想改动一下,所以特意找您来审定。”


    闻慈点点头,听他详细说了朱导的想法,思索一阵,点头同意了,“可以。”


    做电影,朱导是专业的,对于那些她可有可无不太在乎的地方,闻慈愿意尊重朱导的想法,她拿来纸笔,按照新想法把两个角色重新修改一遍,递给工作人员


    来都来了,工作人员又给闻慈说了摄制组现在的情况,“您才走了三个来月,现在原动画已经进行到一多半了,作曲也基本定下来了,有望在三个月内制作完成。”


    闻慈惊喜,“这么快?”


    她开学已经三个月了,现在11月,正是每天期待美影厂那边成绩的时候。


    “对,大家伙儿干劲特别足,”工作人员笑道:“要是顺利的话,导演说过年前就能制作完毕,到时候等办首映了,一定邀请您来。”


    “好,到时候我一定去,”闻慈笑道。


    工作人员还着急回去,坐了一会儿便又走了。


    此后几个月,闻慈又见过他两面,等他终于把电影制作结束的好消息捎过来时,是元宵节后一天,春节早已过了,此时是1981年的2月20日,新的一年已经展开。


    “真是个好消息,”闻慈喜不自胜地说。


    工作人员也高兴,新的一个项目结束了,摄制组全体都是开心的。


    “首映是这个月底,28号,导演请闻老师去,不知道您有没有空?”工作人员问,说着,目光忍不住在一旁身姿笔挺的男人上落了下,闻老师结婚了,他听说过,但没想到她丈夫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就是压迫感太强了。


    闻慈笑道:“当然,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我一定要参与。”


    首映在公映之前,要是发现什么问题还有修改,她在美影厂也方便。


    工作人员离开后,她手臂一勾,一改刚才的知性端庄,回身勾住徐截云脖颈,兴奋地叫起来,“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电影拍好了!”


    “听到了听到了,”徐截云伸手一托,把人颠进自己怀里,笑道:“小闻同志真厉害。”


    “诶,那倒没有,”闻慈这会儿倒谦虚起来了,“大多数工作都是摄制组几十号人一起做的,”她高兴地往徐截云脸上亲,但要被亲回来时,从他的怀里一骨碌跳了出来。


    “我要去收拾行李!”


    “嗯?”徐截云跟着她站起来,“不是28号去吗?”


    “只剩下八天时间了!”闻慈右手比了个八跟他强调,想起还得靠他买机票,又拉着他手臂摇晃着撒娇,“你去给我订机票嘛,好不好?好不好嘛老公?”


    闻慈平时是不这么叫的,只有她想让徐截云干点什么时,才会故意这么撒娇。


    徐截云不承认自己很吃这一套,轻咳一声,“行。”


    闻慈欢呼一声,抛下他的胳膊转头就要跑,这回被他捞住后腰结结实实地亲了半天,喘着气推开他,正挑着去沪市穿的大衣,徐截云又从卧室外进来了。


    “好了,”他从后面抱住闻慈,下巴搁在她头顶,“27号上午的机票,中午到沪市,3月2号中午回来,晚上到首都,然后我去接你。行不行?”


    他专门预留出两三天时间,让闻慈可以和朋友见面,出去逛街,这是她每到一个地方必做的事。


    “你真好你真好,”闻慈做作地回身和他贴贴,亲亲他的脸。


    徐截云不知道其他战友家里是怎么样的,但他觉得不会比他更开心了,也许是因为日常两人一个在军区、一个在学校上课,彼此都忙碌,所以休假见面的时间显得更珍贵。这样珍贵的时间,不论是一起出门,还是一起躺在家里,只要和闻慈在一起,他总是很愉悦。


    上翘的嘴角压不住,闻慈发现,又“啪嗒”两口亲上去,“你开心吗?”


    “嗯,”徐截云笑问:“那你开心吗?”


    “我也嗯,”闻慈笑,两人对视一眼,笑容更大了。


    ……


    此时正是闻慈的寒假时间,她搬到徐截云这边住,白天的时候大多在画画,倒没画新绘本,她确认了自己暂时没什么好的新灵感,索性就耐心等着《小龙》电影。


    当初钟玉兰的连环画项目,她作为助理,最终作品并不计入她系统的作品,她很好奇,像《小龙历险记》这样,原绘本出自自己,但二次改编的电影,算不算自己的作品呢?


    她是这个电影的核心,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这部电影,但电影的制作里,其他人也付出了非常大非常大的精力,剪辑、配音、动画制作……总之重要性并不比她要低。


    她很好奇这部电影会不会算她的评分。


    2月27,徐截云休假,亲自开车送闻慈去机场,她本来穿着身长长的黑色棉衣,但下车时留在了车上,换成了件浅色大衣,沪市的温度不必穿那么厚。


    “再见啦,”闻慈检票前朝他挥手,笑盈盈地:“记得好好喂富贵。”


    “还有呢?”徐截云反问。


    “我会想你的,”闻慈歪头,轻轻一眨眼,给了他一个飞吻,又不忘说:“记得想我!”说完也就该检票了,她一通忙完,发现徐截云还在那个位置,微笑着看自己。


    “我走啦,”闻慈往里走,“我真的走啦!”


    实际上走出两米远,又忍不住抬头,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闻慈用力挥挥手,这次转身是真的走了。


    二月的神州大地是春的复苏,从机窗上往下望,到处都是雪块融化的白,像地上的云朵。


    飞机越往南开,绿色也就越多,偶尔会经过大片连绵的绿色草地,不对,闻慈细细辨认一下,觉得应该是麦田或者稻田,切割整齐,像一个个毛茸茸绿油油的方块。


    等飞机渐渐下降,经历微微的耳鸣后,缓缓滑行到平稳。


    周遭的乘客里大多是出公差的,还有些外国人,现在首都的街上肉眼可见的多了许多外国人士,高鼻深目,棕发碧眼,有些是西装革履的外商,有些是来旅行的游客,抱着相机,看到哪里都想拍一拍。


    闻慈拎着小包顺着人流下飞机,拿到行李,去找摄制组来接她的人。


    还是年君。


    比起半年前,年君看着又老练了一些,两人高兴地打了招呼,和半年前的步骤差不多,甚至还是当初那间宾馆,闻慈放下行李,这回是年君要请她吃饭。


    “走,我*请你吃扬州饭店去。”


    路上,闻慈听年君兴冲冲地说,才知道他现在是半个导演了。


    “朱导说我学导演还挺有天赋的,下回导戏,让我去当副导演,”年君说这话时语气都兴奋起来,然后又补充说:“不过美术片一年也就两三部,就算朱导让,厂里也不一定。”


    闻慈笑道:“别掉士气啊,你才来美影厂多久,以后肯定能当上的。”


    年君也这么觉得,他笑道:“反正不管当导演还是画画,都还不错!”


    到了扬州饭店,年君又问:“你在美院怎么样?”


    “也还不错,今年课不多,大家都在忙着毕业创作了,”闻慈道:“下学期的课表我看了,每周才三四节,大家都得忙着毕业创作的事,这个最重要。”


    年君问:“你打算画什么?”


    他堪比亲妈妈的导师钟玉兰就是在国画系当教授的,他自然知道毕业创作是什么概念。


    “动物题材,云南那边的,”闻慈说,又补充:“记得保密啊。”


    “我看着像那种王八蛋?”年君不忿,想起自己当初不太靠谱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反正你画的肯定差不了,到时候说不准又拿个什么奖,展个什么览的,我在报纸上就能知道消息了。”


    闻慈打趣:“那未来等你成了年导演了,记得给我签个名啊?”


    扬州饭店是正经的淮扬菜老饭店,水晶肴肉、煮干丝、清炖狮子头等点了几道,闻慈好奇地四下看看,年君指着窗户外面一家饭馆道:“你看那个,私人开的。”


    闻慈看看,“现在沪市领了营业执照的个体户多吗?首都有好些了。”


    “领没领证我不知道,但个体户很多了,”年君笑道:“现在电影院外面卖瓜子汽水的,工厂门口卖针头线脑的,还有推着小车卖馄饨肉圆的,到处都是,叫卖都大大方方的。”


    看着现在这样子,好像都要记不起几年前了。


    闻慈笑道:“真好,都变好了。”


    上回来沪市,忙得要命,没用年君当上这个东道主,这回却是补上了。


    年君在美影厂待这几年,身边这帮动画师大多是爱玩懂玩的年轻人,许多沪市本地的,他现在对沪市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地道的如数家珍,甚至沪市话都讲得有模有样。


    他带闻慈逛了几个地方,看到她买了一堆东西,还咂舌,“给你爱人捎的?”


    有几顶帽子,还有衬衣,一看就是年轻男士穿的。


    现在知识分子很多都说“爱人”,闻慈觉得这个词很美妙,有种文雅又克制的感觉。


    她笑着点头,“对。”


    “他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年君问,话刚说完,想起当初婚宴上那帮面熟的老宾客们,不用闻慈解释,自己就回答了,“哦对,他工作性质不太方便是吧?”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对方那种地位,应该不是能随便去外地的。


    闻慈笑笑,翻看着架子上的衣服,“沪市的衣服是比首都的好看,你看这喇叭裤,首都也就年轻人穿一穿,百货大楼不太常见,你们这儿都在店里卖了。”


    年君想了想,“你爱人不像会穿牛仔裤的人。”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给自己挑挑,”闻慈问店员,“你好,请问这里有其他款式的牛仔裤吗?不要这种喇叭形的,要那种上下一边宽的直筒型的。”


    店员也穿着喇叭裤,连忙把她带去一边,“这儿有几条直筒的,也好看!”


    ……


    28日一早,闻慈去美影厂见朱导他们。


    许久没见,朱导他们意气风发,一见她便提起《小龙》,说电影效果做得特别好,让闻慈待会儿好好看,神色间颇有骄傲,闻慈笑着点头,挨个和大家说话。


    首映是上午十点钟,在那之前,闻慈还见了美影厂的导演,又是一番客气话。


    现在电影首映没有后世那么复杂的宣传,但《小龙历险记》的性质比较特殊,是在国际打出口碑和名气的作品,不说多么有名,起码有格林威提名打底,不是无名之辈。


    所以美影厂请来了几位记者,专门参加首映,方便宣传宣传。


    这半年来,《小龙历险记》的国内版本彻底传开了,加印了好几回,现在大家的娱乐比以前丰富,但儿童们的需要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部绘本就像沙漠里忽然出现的一处绿洲,清澈解渴,得到了千千万万孩子们的喜爱。


    孩子们没有家庭话语权,买不起几毛钱的绘本,但租借的一两分钱却是能拿出来的。


    可以说,《小龙历险记》在国内的名气,起码有三分之二是租借带来的。


    首映礼有许许多多的美术片界从业人士,闻慈基本都不认识,朱导主动为她引荐,等到首映即将开始,终于能落座时,闻慈嘴巴都说干了,拿起包里的水杯喝水。


    放映厅里灯光一熄,周围一下子暗了,她把水杯放回包里,幕布骤然一亮。


    随着沪市美影厂和电影片名的放映,活泼俏皮的音乐也响了起来。


    制作过程中,闻慈再三跟几位导演探讨,《小龙》不是一部出自严肃传统文化的作品,全年龄向的美术片固然是好的,受众更多,但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单独面向孩子的美术片。儿童占据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一部分,为什么没有专门为这个群体制作的作品呢?


    所以,不同于美影厂以往的作品,《小龙历险记》的基调就是活泼幽默的,但并不幼稚。


    孩子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童话作品也并不代表肤浅幼稚。


    甫一出场,场景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高大的树木、低矮的结着红果子的灌木丛、地上的蕨类植物和野草,画面渐渐聚焦,推进到了树杈巢穴里一颗带着红色斑点的大白蛋上。


    风吹过,搭巢的小树枝抖动,蛋壳也跟着轻轻一颤,画面一下子就活起来了。


    仅仅是一个镜头,闻慈对这部作品已经有信心了。


    为了充实情节,《小龙历险记》的剧情从小龙破壳之前开始,所有增添的大情节都是闻慈跟几位编剧讨论确认过的,她此时看着不断变换的画面,有种奇妙的感觉。


    她知道情节,甚至大致的分镜也看过,但看到活生生的画面变化,还是有种梦境里的东西在现实成真的感觉。也许制作电影本身就是一场美丽的童话。


    朱导在身边喃喃,“效果真好。”


    效果的确好,不同的团队会碰撞出不一样的风格,闻慈在这场动画里,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柔和鲜明的色彩——怎么能那么浓艳而又不刺眼呢?就像春天里洒满阳光的草地,秋天丰收的麦田,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却让人感觉是自然而然的,生机勃勃。


    明明是电影,可不管是停到那一副画面,都像是一幅精美的厚涂油画。


    小龙就在这美丽的绿丛林梢头诞生,自此,成为生机勃勃的一部分。


    漂亮的红色小龙破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这片广袤而有趣的丛林中开始冒险,它遇到朋友、危机,偶尔犯错弄得人啼笑皆非,生动而幽默的情节后,是对生命和美学的感知。


    尤其是其中一个镜头,每个画面都是闻慈专门画的,并强烈要求导演使用。


    这个镜头是小火龙初次受伤的时候,它跌倒在草丛里,吓得一众昆虫吱吱跳开,只有一只蝴蝶,绿蓝相见的蝴蝶,它轻轻扑闪着翅膀,在飞扬的尘土间缓缓落到艳红小龙的鼻头上,小火龙鼻子痒痒的,想伸爪子挠一挠,但两只眼睛往中间凑,看着漂亮蝴蝶,又不敢动了。


    局促、好奇、惊讶……一切都在这只小火龙懵懂的肢体和眼神中。


    蝴蝶艳丽的蓝绿翅膀倒映在闻慈脸上,她禁不住轻轻屏住了呼吸。


    和好的团队合作是一件幸运的事,这部和绘本同名的美术片比闻慈猜测的还要好,近一小时放映的过程中,她一动不动,直到开始播放片尾,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美术设计那里,赫然是“闻慈”两个字。


    放映厅的灯“啪嗒”一下亮起,朱导扭头笑问:“闻同志觉得怎么样?”


    “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闻慈认真说,竖起一个大拇指。


    朱导也觉得很好,这次制作过程少有的顺利,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的,他理理衣服站起身,记者们惊讶地走过来,拿着纸笔,是准备要采访总导演。


    “这位就是《小龙历险记》原作的作者,也是我们这部电影的总美术设计师,”朱导主动为几位记者介绍,刚才闻慈没和他们说话,几位记者只大致听到了她的身份。


    但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


    闻慈颔首,伸出一只手来,“闻慈。你们好。”


    朱导对着记者,对闻慈大加赞扬,“不管是在片子筹备的下生活,还是后续制作过程,闻慈同志都付出了非常多的精力和时间,她不仅仅是一位优秀的画家,更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艺术工作者。”说着,不忘特意介绍闻慈的过往。


    这话闻慈是自夸不出口的,朱导说了,她勉强维持着镇定,“朱导过誉。”


    “要感谢摄制组的所有成员,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这部完整的电影作品。”


    第194章 公映公映定在3月15,在那之前,是……


    公映定在3月15,在那之前,是像闻慈最开始的工作——美工群体的工作时间。


    大城市们的美工都颇有水平,闻慈回到首都后,每天上完课回家前,都会特意去学校不远处的电影院瞄上一眼,想看看什么时候海报能画出来,一直等到10日才见到。


    一看她就喜欢,因为正是截取了蝴蝶落在小火龙鼻头上的那一帧,可爱又生动。


    海报朴素,上头还有出品单位和部分主创人员,闻慈的名字赫然在上。


    不用闻慈宣传,没过两天,半个美院的学生都知道消息了。


    “你的绘本拍成电影了?”袁韶一进教室便喊了起来,十分激动。


    “是啊,马上上映,”闻慈从书本里抬起头,笑着回答,“你看到电影海报了?”


    “我听一个大二学妹说的!”袁韶三步并两步冲到闻慈身边,脚踝一勾,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和闻慈面对面,神色兴奋,“什么时候拍的?我都不知道!”


    “就从上个暑假开始,在西南那边取的景,”闻慈解释。


    “暑假?”袁韶一愣,顿时恍然大悟,“你上个暑假是和他们拍电影去了?”


    她想起开学时闻慈带给他们的菠萝芒果,震惊极了,指着她大叫起来,“好啊!你去年夏天就知道这事居然没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单纯去写生的呢,结果是去拍电影了!”


    闻慈笑道:“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完,又能不能上映呢。”


    袁韶还要说些什么,教室门被推开,是丞闻、乌海青他们几个男生一道来上课了,“说什么呢?在走廊就听到你的声音,什么电影?”


    “是闻慈的电影!”袁韶给她们解释,果然,这几个沉浸在毕业创作里的人齐齐震惊。


    “是《小龙历险记》?”丞闻不假思索地问。


    “是的,”闻慈笑着点头,“3月15正式上映。”


    “那我们得去看看啊,”乌海青立刻说:“顺便支持支持你。”


    闻慈笑着感谢。


    虽然面上平静镇定,但实际上闻慈还是有些担心的,朱导他们都说效果很好,但她心里总觉得没底,这天下了课,她去一家大电影院买了好些张票,顺便问问卖得怎样。


    售票员不认识她,随口道:“卖得可好了,第一天的票都卖出去大半了呢。”


    闻慈心里放松了点,拿上票去大院,正巧,大伯二伯家的几个堂弟堂妹都在,正陪老爷子说话。


    “爷爷,”闻慈甜甜地喊了一声。


    “诶,”徐老爷子一见她就笑起来,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又和蔼地问:“下课啦?”他是知道的,闻慈最近在忙毕业创作,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


    “上午的课上完了,下午没课,”闻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电影票来。


    “这是什么?”一个堂妹好奇地问。


    闻慈道:“电影票,”她眨了眨眼,笑道:“是我之前出的那本绘本改编的电影,”说着,同辈一人发上一张,至于徐老爷子,他去这种公共场合不方便。


    徐老爷子惊喜:“是在国外卖得很好的那个绘本?”


    “对,就是那个,”闻慈笑着点头。


    几个堂弟堂妹更震惊了,看看手里薄薄的纸片,又看看闻慈的脸。


    闻慈去年暑假出公差的事,徐截云知道,跟徐老爷子略提了一下,毕竟整个暑假都见不到人也得解释一嘴,这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没跟这几个小辈细说。


    所以他们眼里,就是一本绘本忽然拍成了电影,要全国上映了。


    “嫂子,你是真厉害啊,”堂妹真心感叹,竖起一个大拇指。


    闻慈笑着受了这夸赞,一面坐在椅子上,一面低头打开包,这包是她上课常用的,轻便而大,能装下一个世界,她从里面掏出两个铝制盒子,在桌上打开。


    她的新发现,徐老爷子和徐截云相似,两个人都爱吃水果,也爱吃甜,但老人家因为节俭,平时也就吃吃苹果橘子梨啊,不会让人去弄些稀罕的品种。


    几个年轻人探头一看,“嚯,好红的草莓。”


    两个白白净净的超大铝制饭盒里,一个装着红宝石似的草莓,一个黄澄澄的枇杷。


    闻慈笑道:“医生说您不能吃太多,所以我没带太多过来。”


    徐老爷子的确很高兴,他这个年纪,什么也不缺,要是子孙送贵重的他反而觉得奢侈浪费,不如闻慈,一看就是小姑娘,爱吃爱玩,给人送东西就是送各种舒服的衣服、吃的喝的,不算贵重,可样样都是费了心的。


    他拿起一颗草莓,感慨道:“上回吃这个,还是几十年前去鲁省,老乡给我们摘草莓吃,别的不记得了,就记得那颗草莓特别甜,”他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就跟这个一样甜!”


    草莓也甜,枇杷也甜,两者各有各的风味。


    老爷子的确不能吃太多凉的,让几个年轻人多吃,一个年纪最小的堂妹捏着枇杷,这东西她还真没吃过,剥了皮,咬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这叫什么?真好吃!”


    “枇杷,不是乐器的那个枇杷,”闻慈道,也慢悠悠剥枇杷吃。


    堂妹连连点头,三两口把一颗枇杷吞下肚,只剩一颗小巧的核,她忍不住感叹道:“还是嫂子你那儿吃得好,这是从哪儿买的?”老爷子的规矩是有多大本事享多大福,要是敢借着公家的名义享额外的福,那就等着被赶出徐家的门。


    他们爸妈都是公职,工资当然比普通工人要高,但哪怕为了注意影响,也没法过得像闻慈这样——虽然大家不知道她具体赚多少钱,但总归肯定比拿死工资多。


    冰箱、洗衣机、私人电话……家里就差个洗衣机了。


    他们几个年轻一辈骑着自行车,隔三岔五吃顿老莫,这就是老爷子能接受的极限了,不然就要被说奢靡无度,但闻慈就算用着金表金笔,老爷子也从来没说过一个字。


    她能赚合法合规的钱,还是外国人的钱,这是自己的本事,想怎么花都成。


    闻慈笑道:“这是我托朋友买的,你喜欢吗?我那儿还有呢,你去我那儿搬。”得益于职业关系,闻慈是徐家公认的交友广阔,这个广阔,主要是指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有。


    堂妹哪里好意思,笑嘻嘻道:“我听说嫂子你养了一只特漂亮的猫,我还没见过呢。”


    闻慈笑道:“是特别漂亮,狮子猫,还是鸳鸯眼呢,”说起猫她可就来劲了,再三邀请堂妹来家里看看,正好,徐截云今晚会回来,大家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到最后,几个堂弟堂妹都和闻慈一道回了家。


    他们都是骑自行车出来的,到了闻慈家门口,他们是知道的,自家亲堂哥常驻军区,休假时才能出来,和闻慈住在一起,一进院子,先见到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一只毛发雪白的狮子猫蹲在树杈上,鸳鸯眼,小黄斑,脖子上挂着块黄色的小牌子。


    “可真漂亮!”最先提起猫的小堂妹忍不住说。


    富贵一点也不怕生,来了陌生人,也只是懒洋洋睁开眼皮瞧了一眼,打了个哈欠,就站起来在树杈上来回踱步,小堂妹跑过去,眼巴巴地仰着头看着它。


    闻慈把自行车推到院角,“我去给你们洗水果,你们坐。”


    冰箱是上下双门的,上面冷藏,下面冷冻,但现在才三月,闻慈不太把水果放到冰箱里,她拎起来厨房的篮子,漂亮的竹编篮子,里面都是新鲜的草莓和枇杷。


    一种洗了满当当一大盘,准备端到院里桌子上。


    “你,下去,”闻慈指着桌上忽然出现的猫训斥。


    富贵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啧”了一声,半点不意外,把水果盘子放下,猫抱进怀里,富贵是很有些随性而为的意思的,被抓住了,懒洋洋翻个身,露出肚皮让她摸。


    “你这猫真乖,”小堂妹说。


    聊了一阵,闻慈看了眼手表,小堂妹问:“嫂子你还有事儿吗?”


    “没,是你们堂哥快回来了,”闻慈笑道:“明天周六,他今晚就开始休假了,”自打结婚,徐截云基本上每次休假都会尽快赶回,等到周日晚上再离开。


    几个年轻人顿时有些局促,对于这位年纪最长的堂哥,他们是有些畏惧的。


    闻慈道:“今晚人多,我们吃锅子吧。”


    原定计划本来是炖个栗子鸡汤,徐截云训练辛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想给对方补一补,但今天加起来六七个人,一个汤显然不够,那还是吃锅子吧,省事。


    闻慈要忙活,没人干坐着,因为亲眼见过,徐截云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干活自己闲等。


    之前过年那会儿回大院,闻慈帮忙调个饺子馅儿,徐截云都会帮他端盆呢,他都不会把自己当家里大爷让闻慈受累,这几个年纪更小的小辈自然更不敢。


    闻慈不知道缘故,只觉得这几个人还挺有眼力见儿的。


    冰箱里有肉有菜,切肉切到一半,院子门就被人敲响了。


    堂弟主动说:“肯定是大哥回来了,我去开门!”说着便跑去了。


    一开门,徐截云的嘴角刚要撬起来,就见到门口一张熟悉的脸,他挑挑眉,“你怎么在这儿?”说着,把人脖子顺手一勾,带进去了。


    堂弟老实道:“嫂子请我们过来玩玩,她在厨房呢。”


    “厨房?”徐截云见到厨房门口探出来好几个头,俨然正是他的几个堂弟堂妹,虽说年纪都比闻慈稍大一点,但辈分比不上,他朝闻慈走过去,“忙什么呢?”


    “吃锅子!”闻慈兴高采烈说完,又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徐截云去卧室换下身上的军装,挑了身家居服,倒没穿睡衣,几个小的在这儿不方便。


    他再次出来,洗了手,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看着黏着他的堂弟,口中问:“跟着我干嘛?怎么,好久没见,想跟我练练?”


    堂弟其实不太想干活,他挠挠头,讪讪道:“你刚休假回来也干活啊?”


    “不然呢?”徐截云这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徐正安,你这年纪不大,身段倒是挺硬啊——我不干,留你嫂子一个人干?我忙她就不忙?你这小子。”他一巴掌拍到堂弟后脑勺上,“赶紧的,切肉去。”


    堂弟悻悻地再次洗手去切肉了,徐截云走进去,拿过闻慈手里正洗的菜。


    “这周过得怎么样?”徐截云笑问,开始择菜。


    “很好,非常好,”闻慈把盆交给他,拿过一旁的另一盆菜开始洗,笑眯眯道:“你猜发生什么好事了?——《小龙》要公映了,3月15,下周六,你有空去看吗?”


    “当然,”徐截云笑道:“你陪我一起?”


    闻慈晃晃脑袋,“嗯哼”一声。


    后头几个年轻人看着两人黏黏糊糊,面面相觑,感觉到一种震撼的割裂感——谁知道,在外头要么吓得人不敢抬头、要么调侃得人不敢抬头的堂哥,在家里居然是这样的?


    看看脸上那笑,看看择菜那熟练的动作,这真是同一个人吗?


    闻慈倒没觉得什么,徐截云一向自理能力很强,本身就会做家务,而她也绝不是会自己一个人闷头做家务的人,一个个盘子和锅子端上桌,也就准备开吃了。


    闻慈紧挨着徐截云,旁边是堂妹,对面是几个堂弟,问道:“你们要喝什么?”


    还得骑车回去呢,喝白的就有些过分了,而且大家伙儿现在觉得徐截云不可能会喝醉了把餐桌留给闻慈收拾,一个个有说啤酒的,有说汽水的。


    闻慈家里喝的不少,依次拿过来,徐截云拿瓶起子启开。


    锅子热腾腾的,正适合冷天吃,吃了两口,小堂妹问:“嫂子,你是不是要毕业了啊?”


    闻慈现在俨然成为了徐老爷子的心肝肉,又是他最喜欢、最看重、最欣赏的大孙子的妻子,人有能力又有学历,大家都很好奇她毕业会去哪个单位。


    闻慈吃着蘸了芝麻酱的手切羊肉,热得脸上红扑扑的,喝了口汽水。


    “是啊,怎么啦?”


    小堂妹好奇:“到时候毕业分配,你肯定能分配个好单位吧?”


    现在大学分配工作,但具体去哪儿也是要看成绩和在校表现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闻慈这样的肯定能去最好的单位,不知道是华夏美协,还是什么其他单位?


    闻慈“啊”了一声,神色变得有些苦恼。


    她看向徐截云,“老师这周还真来找我了,好多单位想要我,但是我不太想去,”其实都是些很好的单位,华夏美术馆、国家美协、研究院,甚至还有□□的,但这些单位无一例外地掺杂了许多其他因素——公家的单位其实都是这样的。


    都是铁饭碗,稳定又受人尊敬的铁饭碗,但闻慈不喜欢。


    当初她考美工,是因为那时候没改开没高考,她必须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但现在她什么也不缺了,她有钱,有理想,有事业,对未来当什么协会主席或委员主任也不感兴趣。


    那还要为了这些世俗的地位而进单位吗?


    徐截云毫不意外:“不喜欢那些?”


    “不喜欢,”闻慈摇头,但又有些纠结,“虽然不喜欢吧,但忍一忍,也行,但我不太想忍……”想想自己进了单位要开会、要行政、要画政治性创作,她就浑身难受。


    “那就不忍,”徐截云打断她,笑道:“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堂弟堂妹们震惊,这是什么意思?是嫂子没工作赋闲在家都行的意思吗?!


    闻慈刚还想解释解释,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索性也不想了,“等等再说吧,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反正进可攻退可守呗,”这是她现在培养起来的自信。


    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


    15号那天,周六。


    这回电影院上的是美术片,还是沪市美影厂的,这家电影厂名声可大,之前什么《哪咤闹海》、什么《大闹天宫》,都是他们的,不过这次的电影,是个耳熟又陌生的名字。


    要是关注报纸的,可能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小龙历险记》。


    “不是那什么、绘、绘本吗?”一个家长看着海报嘀咕。


    她清晰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为爱看报纸,也不是因为关心国家大事,而是因为记得它四毛一本的昂贵价格,这小小一本图画书,还没多少字,居然要半斤猪肉的价格!


    相比之下,电影票的两毛钱,居然算得上物美价廉了。


    注意到新电影的人不少,有家长,自然有孩子。


    目前的华夏,对这部绘本最感兴趣的除了儿童,就是对美术感兴趣的人,有人会看报纸,看到了沪市美影厂前阵子的报道,第一时间买了电影票,也有人,是看到了海报上熟悉的名字,再一看总美术设计的名字,嘿,对上了!


    成年人能自掏腰包,至于孩子们,就只能求着从家长的口袋里掏钱了。


    “我想看我想看,给我买吧,我再也不吃糖了……”一个孩子黏黏糊糊地抓着妈妈的胳膊,赖在电影院的门口不愿意走,这场面在全国的电影院里上演。


    拿到票的欢天喜地,拿不到票的却是哭也没用的。


    高高兴兴进了放映厅坐下,瞪大眼睛看着幕布,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等到厅子里灯光一灭,音乐伴随着幕布缓缓亮起,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安静了。


    尤其是孩子们,盯着幕布,连兜里特意讨来的瓜子都忘了嗑。


    小火龙从丛林里一颗孤独的蛋里破壳,刚从锯齿形的碎蛋壳里探出脑袋,那小心翼翼而又亮晶晶的眼睛,左顾右盼,让人一看这是只充满好奇心的小龙。


    果然,它从蛋壳里爬出来,蹒跚走了几步,“啪嗒”一下栽倒在了一朵花里。


    底下的观众们齐齐大笑,“还走不稳呢!”


    闻慈是第二次看了,但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不过比起上次的专注,这次她悄悄关注着身边观众的声音,感受到她的紧张,攥着她的那只手稍稍用力。


    “别怕,”徐截云侧过头低声说。


    闻慈的确是有点担心,她轻轻吸口气,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吃,她今天出门穿的衣服没有口袋,所以装在了徐截云那儿,她默默拿手剥着瓜子,都没敢嗑,生怕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影响了旁边人的观看。


    一场电影五十多分钟,听着周围时不时的一阵笑声,闻慈也渐渐放松下来。


    应该还不错吧?她想。


    一场电影以小龙新冒险的开始为结束,放映厅一亮,观众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什么“好看”“漂亮”“小龙真有意思!”,闻慈竖着耳朵听,嘴角也翘起来。


    “听到了吧?”徐截云在她耳边低声笑,“都是夸你的。”


    闻慈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堂弟堂妹们也在这儿,还有她请来的宗少和宗少言等,大家纷纷表示特别好,她虽然相信了,但回到家,就立刻给年君打电话。


    “怎么样怎么样?现在能看出来放映效果吗?”闻慈迫不及待地问。


    “票房一时半会统计不出来呢,”年君道,但心情很好,“不过我刚才去电影院看了,当天的票全都卖出去了,坐满了人,还有很多小孩,出来时都很高兴!”


    高兴,就证明没让人无法忍受到骂骂咧咧。


    两人说了几句,挂断电话,闻慈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点开【娃娃的画】系统。


    作品评分——


    《贝贝的故事》,8.2,《小龙历险记》,9.2,看到后面多出的一列,闻慈激动到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还真是!”


    书房外传来声音,“小闻?”


    “没事没事,”闻慈忙回了一句,坐下,屏住呼吸继续看。


    《小龙历险记》电影,初始评分8.2:传播量8.1,影响力7,娃娃喜爱度9.3。


    八分!


    闻慈欢呼一声,又跳了起来,这回外面又传来徐截云的疑问声:“小闻?!”


    “没事,你别进来嗷,”闻慈喊了一嗓子,说话的时候,她紧盯着系统屏幕,正准备点击升级,却发现流转的光河一停,下一秒,加速旋转,中心无数星子闪烁起来,几乎掀起无形的波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受到清凉的风,从脸颊边轻轻掠过。


    彩色的银河第一次明亮到微微刺目,闻慈伸手挡在面前,微微眯眼,屏幕中弹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你好】


    第195章 Z779你好?闻慈不知道自己是该震……


    你好?


    闻慈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还是恐慌,事实上,她早就猜测系统可能是有意识的,她轻声问:“你是系统吗?”


    “我是Z779,”屏幕上字体变幻,中间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


    说不上是人还是机器人,虽然是人类那样的肌肤、五官,但也许是因为过于精美,反倒多了种非人的特质,虽然是黑色的短卷发,棕色的眼,但分不清是哪国的长相,比欧洲人的高鼻深目更柔和,比亚裔的扁平柔和更锋利——混血类型?


    闻慈看*着这个雌雄莫辨的小孩——他/她的五官带些稚气,但眼神却平静得近乎无机质。


    对视片刻,Z779问,这次不是屏幕,而是发出了清脆的童音,“你不是对我感到好奇吗?”这实在太怪了,孩子的脸,孩子的声音,语调却平淡成熟得像个老人。


    闻慈迟疑地看着Z779,“你是系统吗?”


    “它是我的载体,但我并不是它,”Z779也像闻慈好奇它那样看着闻慈,清澈得像矿石打磨成的眼珠子微微睁大,若有所思,“就像你的意识住在你的躯壳里一样。”


    躯壳,这个词让闻慈眨了眨眼,“那你的意识呢?它是什么?”


    “它是数据,”Z779平静地回答,“我知道,在你最开始的那个年代,机器人已经开始研究,但数据是死板的、完全由人类掌控的,而我——”它顿了顿,展现出和人一样的语气变化,孩子的脸微笑起来,“而我是个完全灵活的个体。”


    闻慈惊了下,但又觉得完全可以理解,“那你是机器人咯?”


    “在你们的理解里,可以这么说,不过Z系星球通常称我们为硅基人类。”


    硅基……闻慈问:“星球文明是什么?”


    “那是一段很漫长的历史了,你愿意听我讲一讲吗?”Z779完全就是一幅人类的样子,它在屏幕里坐下来,不等闻慈回答,便自顾自说:“你是个有耐心的大人,你会听我讲的。”


    闻慈默默点头,也坐在椅子上,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请说吧。”


    这的确是段漫长的历史,听得闻慈恍恍惚惚,好像窥见了人类文明最终的结局。


    Z系星球源于一座与地球相似的星球,水体面积更少,陆地面积更多,但人类与生物的基本结构是相似的,发展脉络也相似。由神学到科学,由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经济、科技、人文……Z系星球不断地向上发展,最终到达了一个让闻慈难以想象的文明发达程度。


    但人类在发展中似乎失去了获取快乐的能力。


    在Z系星球发展的中间站,有那么一段历史,和闻慈亲自经历过的下个世纪相似,战争侵略、文化侵略,代际、文明、社会、家庭、性别……各方面产生了极大的矛盾,这是显而易见无法被压制的争端,哪怕暂时被压下,也终有一日会像凝聚的核弹一样爆发。


    Z系星球这颗核弹是在两百年后爆发的。


    那时候的Z系星球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口负增长,不,不止是人口负增长,是出生率不到死亡率的五分之一,在那之后,它像乘坐了星际飞车那样迅速地发展,人们物质富裕,科技发达,但矛盾却从未减弱过——或许说是因为隐藏的伤痕从未愈合。


    到Z779诞生的时候,星际人从亢奋的争端变成一个个麻木个体,比硅基人类更像机器。


    Z799轻叹一声,问闻慈:“如果不需要你亲自怀孕,你愿意孕育一个孩子吗?”


    闻慈正沉浸在它刚才讲述的那段庞大而沉重的历史中,听到这话,下意识愣了,“这是什么意思?”她客观道:“我不想生育是多方面的原因,不仅仅是不想承担身体灾害。”


    Z799又说:“那不需要自己孕育,也不需要自己教养,由星球相关组织来养育呢?”


    闻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这是你们星球的现状吗?”


    Z779坦诚地点头,“是的,从一千三百二十七年以前,Z系星球就全面普及了人造子宫,科学家们本以为,这会大大减轻人口压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育儿所成长起来的孩子往往平淡麻木,他们拥有了更长的生命,却丧失了一切生活的动力和希望。”


    闻慈找到一个比喻,“就像行尸走肉?”


    “你们这里的这个成语很贴切,”Z779先夸赞了一句,然后稚气的脸上出现一丝困惑,“几百年前的科学家们终于分析出来,这是因为丧失了爱。”


    “爱”这个词其实很重,它象征着许多感情的最浓烈时。


    闻慈为它分析,“是因为在育儿所的时候,没有接受到足够的爱吗?”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聪明的硅基人类,但我的父亲——也就是制造我的那位科学家说,我能模拟爱、表现爱,但我并不真正的具备爱这种能力,”Z779说着,它问闻慈,这个它观察了很久的奇妙人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这个,”闻慈想了半天,“这很复杂。”


    她不知道这个长得很像人的小硅基人类能不能听懂,“爱是一种情感,它可能发生在父母、朋友、恋人、甚至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之间,爱是流动的,在我们当下的人类中,基本上要你幼年的时候得到爱,你才能习得爱这种能力——人没法给予自己本身不具备的东西。”


    Z779认真听着,“爱会让人努力生活吗?”


    “应该是吧,”闻慈也不确定,“就我个人而言,我爱我的恋人,爱我的朋友,爱很多我从未见过但我会为他们的安危幸福牵动的人。我获得过很多爱,这些爱很多,是富余的,所以我可以给予他人,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更好地生活,让自己更幸福更自由。”


    Z779觉得自己不太明白,“为什么爱很重要?”


    “也许重要的不单纯是爱,”闻慈说:“人在这个世界,总是要找到生活的锚点,你有想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你有一个想共同欣赏事业的友人,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兴趣爱好,只要让你找到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的乐趣。但如果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做,是为什么而活呢?”


    Z779觉得自己明白一点了,“育儿所的照顾者都是我这样的硅基人类,为了平等与公正……”


    闻慈客观道:“这也不能说是不对的,如果是人类的照顾者,的确比硅基人类会发生更多争端,但人类充分的情感也带来了欲望和偏见,至少公正,是少有活人能做到的。”


    Z7791低下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来。


    “怪不得父亲他们会挑选你。”


    闻慈惊讶,“什么?”


    Z779说:“科学家们预测,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百年,星球人类就会出现自毁倾向——其实现在社会已经有这个趋势,所以为了拯救,他们推出了01计划,在众多历史参考研究后,选择了最容易打动人类情感的艺术,想从中找到根由和突破点。”


    “最后我们在广袤的宇宙里找到了地球,而后,又找到了你。”


    “经过检测,你生活的那个年代像是Z系星球曾经历过的历史阶段,但因你的心脏病,我们无法在那时候继续检测,所以将你送回了五十年前,也就是现在。”


    闻慈惊讶,“所以是你们救了我吗?”


    “可以这么说,我们希望你能为Z系星球的孩子带来改变的契机。”


    闻慈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震惊、喜悦、感激、复杂,也许兼而有之,她摸了摸轻轻震荡的胸口,忍不住问:“但我好像没做什么,怎么能带来改变呢?”


    她不过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发展,没干什么特殊的事啊。


    “观看你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改变,”Z779诚恳地说,“在看到你之前,Z系星球的孩子们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一个人每天如一日的热情生活,为什么会交那么多朋友,为什么有人会对乏味的美食、服装产生那么高的兴趣……”


    闻慈缓缓睁大眼睛,“等等,等等——你说观看?!”


    什么意思,实际上她是在演《楚门的世界》吗!


    “你放心,”Z799忙解释道:“我们并没有窥探你的私人生活,只是对你在外的学习、工作很感兴趣,尤其是你在外面看风景写生的时候,我们星球的儿童反映都很喜欢。”


    闻慈脚趾抠地,因为出于对系统的感谢,倒没有极其反感。


    她咕哝了两句,又问:“所以这真的有效吗?”


    “真的有效,”Z799点头,“在这几年期间,我们对星球的育儿所做娱乐实验,想让他们重新感知到爱与快乐,但效果欠佳,反倒是放映你的生活视频后,有很多孩子表示想看,甚至还有主动看重播的——这对万事不在意的人类幼童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闻慈既震撼又惊讶,“为什么呢?我还是没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特殊?”


    Z779仔细想了想,“也许生命力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传染的东西。”


    闻慈默然无语,凝坐片刻。


    她忽然开口:“那现在育儿所的孩子心理有改善吗?”


    “有,”Z779点头,脸上出现笑意,“在过去一个星历年的心理实验调查中,育儿所10岁以下儿童的心理评分大大改善,他们开始产生自己的爱好,比如你很喜欢的,美食、烹饪、服装设计、美术、自然风光,这些都是学生们格外感兴趣的。”


    闻慈莫名有种感动,“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Z779问:“你想升到10分吗?”


    闻慈觉得这个小硅基人类的思维真有些跳脱,她刚才沈浸在一个星球复杂的历史里,都要忘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连忙点头,“想!”


    Z779说:“升到10分很简单,只要你满足四次升级的唯一要求。”


    闻慈眼睛发亮,“什么要求呢?”


    Z779不说话,手掌一展,屏幕在闻慈面前变换,几次升级的功能赫然在前,而末尾,多出了一行字。【四次升级:娃娃们的心愿】:实现娃娃们的心愿,你将梦想成真。


    闻慈迫不及待地问:“娃娃们的心愿是什么呢?”


    Z779说:“星际的孩子拥有了物质上的一切,但缺失了精神上的快乐,他们想得到平等的爱与被给予——就和你们现在世界的孩子得到的一样,但要平等。”


    闻慈沉默,“可是其实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平等……”


    Z779说:“是的,你们这里有种族、国家、文明、性别等等差异和矛盾,但孩子们的相貌却是相似的,他们透过你的视角看到这里,想得到和这里类似、但更完美的爱。”


    闻慈觉得其实很有道理,人的追求,往往都是得不到的好东西。


    她为难,“那这个心愿怎么实现呢?我怎么帮助他们得到?”


    Z779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还是需要画画。大家喜欢看你画的画,面对你的作品时,大家都会一起讨论,如果哪一次大家都很喜欢,那这个心愿也就完成了。”


    闻慈觉得这个难度不亚于刻舟求剑。


    不过她忽然想到什么,“那之前的作品评分,他们也打分了吗?”


    “是的,”Z799微笑起来。


    Z799要离开了,临走前,它说:“要跨越一切差异、包含爱的作品——再见。”


    ……


    闻慈看着银河回归原貌,心灵的激荡慢慢回归平静。


    书房里挂了许多画,多是油画,还有几幅水彩,什么主题都有,闻慈在椅子上扭头,注视着这些用心所画的作品,许久后,才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坐了太久,腿都麻了。


    “怎么这么久?”徐截云伸手抱住她,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没什么,我们中午吃什么?”“闻慈把脸埋进他脖颈吸了吸,徐截云早就不抽烟了,回家后,身上只有沐浴露的味道,还有点她喷在衣柜里的淡淡柑橘香气,不太明显。


    徐截云喜欢她黏着自己,“你想吃什么?”


    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很敏锐,“不高兴吗?谁气你了?”


    “没有啊,”闻慈把脸抬起来,笑盈盈的,“我很高兴。”


    她强调道:“我很高兴。”


    ……


    天赋值的评分停滞在9,但闻慈已经不心急了,最后一次升级的【娃娃们的心愿】就像一根胡萝卜,吊在她的面前,但越急越吃不到,不如自然而然。


    知道Z系星球的孩子会用她的视角看到地球,闻慈改变了行程。


    之前她一半时间出去玩,一半时间在家里忙活,现在出门的次数变多,动物园、美术馆、博物馆,时不时还“自言自语”一下,弄得工作人员以为她怎么了。


    6月,研究生的毕业创作就快收尾了。


    同学们基本上都是比较大幅的油画,虽说油画不是以大为好,但这三年的学习,总让人想用大写的画布、多展现一些细节,除了不住校的闻慈,其他人都或多或少见过彼此的作品。


    至于论文那就更简单了,比起真正的创作,这个理论作文不是那么重要。


    答辩结束,一切顺利,闻慈踩着小皮鞋走下讲台,感觉到时间如梭。


    几位教授对她微笑,等结束后,郑副校长叫她过来,“分配单位决定好了吗?想去哪里?”


    闻慈这几个月想了很多次这个问题,她摇摇头,郑副校长以为她是还没想好,正要催促,就听到闻慈说:“我打算全世界旅游,采风画画,不打算固定到哪个单位工作了。”


    郑副校长一愣。


    闻慈神情是认真的,“我考虑了很久,还是不想上班,”她曾经很犹豫要不要为了社会目光而工作,甚至问自己,工作的话未来会不会后悔,不工作的话未来又会不会后悔,答案是她这个人就不会后悔。


    决定已经是当下做出的最慎重的选择了,如果未来不尽人意,那也没必要责怪曾经。


    何况她在这样一个行业,她是由作品定义的,而不是在哪个单位当了主任或者委员。


    她对掌握权势不感兴趣,她争取地位,不过是因为她要公平。


    她的名声现在已经打响了,全华夏这十年的年轻画家里,她是佼佼者,不论是商业价值还是艺术价值,她都不错,何况有徐截云徐家保底,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这世界从来就不公平,她能做的,是自己该得到的属于自己,不欺压他人——问心无愧。


    郑副校长当场没说什么,但私下里问闻慈:“你爱人知道这件事吗?”徐家,他知道的,那样一个家庭,他怕因为闻慈不工作而产生什么矛盾。


    闻慈知道郑副校长的意思,解释说:“知道,我的说法是出国写生。”


    徐截云不会更改她的决定,徐老爷子那边,闻慈也明里暗里提过两次,当然,理由不是不想工作,而是说进了国家单位后出国不便,往后不利于出国采风、工作。


    其实她结婚后出国已经有些不便了,出还是能出,但麻烦,得层层审核。


    至于徐截云,他私下出国就不是审核的事了,是基本无法私人出国。


    郑副校长犹豫片刻,问道:“你要不留校当讲师?”


    留校对一般人来说算是顶好的选择,但先前找闻慈的都是那么好的单位,他就从来没提过。


    闻慈笑道:“我知道您好意,但我不是耐得下性子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的人。”


    郑副校长看她真下了决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7月美院开1978级研究生成果汇报展,在美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一个众多天才出世的时代,穿着黑色长裙的闻慈在记者的采访中间,遥遥抬首望向自己的同学们,他们都在和人谈笑风生,背后是自己三年结尾的最终作品,那不是一幅幅油画,而是一颗颗头颅思想与美学的凝聚。


    几个记者问题连篇,闻慈费点心思才能听清,她一一耐心地回答。


    “是的,是西南的象群。”


    “立意?我觉得象群本身的存在是一个特别宏大的团体,象是母系社会,我亲眼看到这几只走过漫长的迁徙,几只象母守护幼象,我觉得这非常伟大。”


    “我这次的确不想画人,这颗星球有太多、太多人类之外的生物了,它们也值得记录。”


    说到口干舌燥,往往这个记者拿到足够的素材满意离开了,那一个就又走了。


    “领先这个时代?不敢说不敢说,我只是恰好有了相关的经历,把它画出来而已,”说到一个闻慈,闻慈严肃起来,“并不是只有我想到这个题材,而只是许多人不敢画而已。”


    记者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


    “现在国际上还没有禁止买卖象牙制品,我觉得为了获取象牙、杀害野生大象的行为是特别卑鄙特别残忍的,”闻慈用了两个很重的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可以意识到象牙制品背后的血淋淋背景,避免买卖,制造市场。”


    今年华夏的市场已经开始起来了,闻慈甚至见到过一次,问商店里有没有象牙梳子的。


    半个上午的采访结束,闻慈口干舌燥,中午和大家吃饭,喝了许多水。


    虽然有些累,但同学们还是说了不少话,马上毕业,他们就要各去各的去处了,乌海青留校执教,这个相对清闲,能给他留下大半时间创作。袁韶去了首都画院,丞闻拒绝了几个好机会,最终决定出国,这其中有些之前郑家抄袭的缘故。


    “管他怎么给我穿小鞋,等我出去了,自有我的天地!”丞闻一杯酒下肚,豪气道。


    大家纷纷赞同,一同端起玻璃杯,喝酒的喝酒,喝汽水的喝汽水,总归一通叫好。


    吃过一顿午饭,回到展会,照样被记者和来参观的人士簇拥。


    这是首都美院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正经研究生毕业届,本就被诸多外界目光包围,这么多好作品里,却是闻慈那幅近四米长的《野象》最突出。


    大型油画挂在雪白墙壁上,丛林绿影,溪水涟漪,周围每一棵植株、石块随意而生动,几个主人公里,有站在水中吸了水往天上喷的,有扇着蒲扇似的耳朵驱赶蚊虫的,还有一只在河边躺着打滚的小象,憨态可掬,像是正在耍赖不肯走了。


    让人一看,似乎听到小象哼哼唧唧的声音。


    四五只野象构成一只小型象群,丛林里的族群,庞大的精灵。


    这部作品有种幽深、宁静、凉爽的气氛,仿佛让人身处潮湿雨季,正遥遥望着象群迁徙。


    一种生命传承的力量。


    第196章 巡回展“怎么这两天没画画?”徐截云……


    “怎么这两天没画画?”徐截云一回家,就见到闻慈抱着富贵,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你回来了啦,“闻慈回过神来,点点脑袋,“我在思考。”


    毕业成果展已经过去几天了,闻慈暂时搬到徐截云这儿,每天倒没做什么,只是闲来撸撸猫,去书店看眼有没有新书,更多的时间,是对着桌上摊开的画本发呆。


    她实在想不到,Z779所说的跨越一切障碍的爱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徐截云摘下军帽,随手挂到玄关的挂钩上,换了拖鞋进屋。


    不用他抱走,富贵就一甩尾巴跳下沙发,他沉沉坐到一边,伸手一揽,把人拽进怀里。闻慈调整了下姿势,舒舒服服卧下,手心贴着他胸口,感受着那颗心脏有力的搏动。


    “不高兴吗?”徐截云低声问,下巴蹭着她的头顶。


    “没有,只是有一点,”闻慈想了半天,才说:“有点怅然。”


    本以为毕业了会更轻松开心,但似乎并没有,缺少了日常去学校报道的时间,在家里反而无聊,没有新绘本的灵感,也不知道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画,陷入了一种暂时的虚无。


    徐截云抬起她的下巴,“晚上军里有表演,想不想去?”


    闻慈眨巴眨巴眼,“干什么的?”


    “文工团这次的表演活动,唱歌、跳舞、舞台剧,什么都有,听说最近还有新排的芭蕾舞剧目,可以带家属,”徐截云微微一笑,轻拧她笔尖,“你。”


    闻慈眼睛果然就亮了,“好看吗?”


    “应该是的,”徐截云道:“你还没公开露露面呢,正好,认识一下。”


    闻慈从他怀里一骨碌爬起来,刚准备去翻找衣柜,猛然一顿,回过头来,“你们都穿军装,我穿别的是不是很明显?”


    “其他军官家属可能也会来,”徐截云笑问:“你想穿什么?”


    “让我挑挑,有没有什么不扎眼的,”闻慈还是考虑到徐截云的影响,她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摒弃了那些设计特殊的款式,最终挑出来一件素净的白色衬衣,木耳花边,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直筒牛仔裤,现在街上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已经不少了,还有戴□□镜的。


    “好看吗?”她拿着衣服往身上比量,抬眼笑问。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徐截云的语气真诚极了。


    闻慈换衣服,他熟练地背过身,小闻同志看起来相当开朗大方,实际上除非特殊时机,不管洗澡还是换衣服都是避过人的,他道:“等下不做晚饭了,我们去食堂吧。”


    闻慈嗯嗯点头,衣服细细簌簌地摩擦,“你们食堂的酱黄瓜好吃,我要配面条!”


    没一会儿闻慈就说:“好了,你转过来吧。”


    徐截云转过身,见到她正在扣衬衫的纽扣,这件衣服他记得,是她去美影厂出差时带回来的,衣襟边上打着波浪似的花边,像是海上的白色浪花。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出来,闻慈就把指头上的雪花膏抹在他脸上。


    “快快,我们去吃饭,”她念念叨叨地说,拧上雪花膏盖子。


    徐截云面不改色地把雪花膏在面上抹开,虽说他平日不说,但自打曾经黑得堪比煤球过,背地里就会稍稍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小闻同志年轻又可爱,他也不能太寒碜了。


    走出家门,两人便是克制地离上半米距离。


    大概好多人都要去看文艺汇演,闻慈看到不少人一道出门的,也有告别几个嫂子,她现在虽说交往不多,但脸和名字是对得上的,她笑着打了招呼。


    “闻同志,跟徐队长去看演出啊?”一个嫂子提着菜篮子笑道。


    闻慈点点头,又笑问:“林嫂子你不去吗?”


    “嗨,我家这几个小的闹翻天了,我得给他们做饭呢,”林嫂子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回了家,院子门开了条缝,几个孩子的身躯影影绰绰的,叫声倒很明显。


    徐截云在军区内板正挺拔,一举一动合乎规章,闻慈就不用那么在乎了。


    她小声哼着歌,哼了几句,想起什么,又换了一首,徐截云不用扭头都听得出她脚步轻快,跟踮着脚的猫一样,处处都透出喜悦来,他嘴角翘起,“高兴了?”


    “一点点,”闻慈捏着小拇指的指节笑。


    这场文艺汇演似乎规模不小,闻慈吃过晚饭,和徐截云往礼堂去的功夫,碰到不知道多少熟人,好多是她婚宴时见过一面的,不乏比如今的徐截云军职高的。


    她乖乖巧巧地微笑问好,不怎么主动开口。


    好不容易进了礼堂,落了座,徐截云和一旁的军官寒暄几句,闻慈好奇地左看右看,这个礼堂极大,观众席木制椅子,周围装饰红绸,而前面的舞台更是大,感觉能容纳几十上百人一起跳舞。


    等徐截云转回头,她戳戳他腰,“连秀政今天来吗?”


    她隐隐约约记得,连秀政就是文工团的,结了婚应该也没变吧。


    徐截云想了想,“应该来,她好像是跳舞的?”语气不大确定。


    闻慈喜欢看人唱歌跳舞,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高高兴兴点了头,坐了一会儿,又有些坐不住了,悄声问:“你还没说呢,这个几点开始啊?”


    “七点钟,”徐截云抬腕看了眼表,在军区,他戴的是自己那块老手表,“还有二十分钟。”


    本不用来得这么早,但他见闻慈无聊,两人便提前出了门。


    十分钟,闻慈继续等。


    她闲着也是闲着,便左看右看的到处观察,反正能认出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画家嘛,职业习惯到处观察,这也很正常,看到哪里构图特别有意思了,就盯住多看一会儿。


    等到台下灯光一暗,舞台上传来调试麦克风的声音,她就不四下乱看了。


    “各位同志们,大家晚上好!”


    这场汇演和几年前大为不同,虽节目还有许多是以往的传统老节目,但也编排了新的,其中有一个蒙古舞,极其潇洒漂亮,饶是闻慈这种完全不懂的人,也完全被吸引了。


    一场舞毕,她沉浸良久,久久才震撼回神。


    扯一扯徐截云衣袖,凑过去悄声问:“这个蒙古舞,我能画一幅画吗?”


    徐截云想了想,觉得没问题,“行。”


    一场文艺汇演近三小时,结束后,闻慈意犹未尽,不得不说,其实真的不错。


    她回家就准备钉画布,要不是徐截云强烈要求,她估计会熬夜搞这个画,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闻慈随便吃过早饭,便在客厅光线最好的地方画了起来。


    这幅画画了三天,等结束时,闻慈的肩膀头子都开始痛。


    “哎呦——”她歪头按着肩膀,呼唤徐截云,“你快过来看看!”


    徐截云端着一盘切片的西瓜从厨房出来,走到近前,仔细一看。这幅画大概是经过了闻慈的艺术化改变,和那天舞台上二十多人的舞蹈不同,只剩下三个角色,一米左右的画幅,三个甩肩抖手的舞者,让人一看就领略了蒙古舞的豪迈英阔。


    他如实赞叹:“画得真好。”


    闻慈顿时得意地脑袋都扬起来了,捏了片西瓜咬一口,润润喉咙,才矜持地开口:“还行吧——这我能私人保存吗?是不是不太好?要是送给你们军区或者文工团也行。”


    画也画完了,闻慈已经满足了,送给他们也不错。


    徐截云笑道:“改明儿我问问。”


    第二天晚上回来,他告诉闻慈,文工团团长很高兴,愿意集体收藏这张油画,不知道是不是连秀政同在文工团的缘故,她们听说过闻慈,听说过她是多优秀的画家。


    光是现在,闻慈研究生期间的画里,还有到首都博物馆和首都美术馆里收藏的呢。


    现在把画捐献到这些国家机构里,基本不盈利——现在齐白石的画都卖不到一百块呢,闻慈只捐了《午门》和《九龙壁》,是为了对此感兴趣的爱好者能够欣赏,她一分钱也没收。


    至于其他作品,她基本都好好保存在手里,大部分,其实是放在系统背包里的。


    等画送过去,听说文工团很喜欢这幅画,闻慈也很高兴。


    她咬着西瓜经过徐截云,发现他正看报纸,眉头紧皱,不由得坐了过去,“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她探过头看了眼报纸,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洪水?”


    “对,”徐截云点头,把报纸给她。


    闻慈忙把西瓜放在茶几上,擦了擦手,认真看起来。


    原来是蜀地近来发生暴雨,其实是从来六月那会儿开始的,至今七月,仍断断续续没有停歇,这个新闻说的是近两天再次发生降雨量上百毫升的特大暴雨,波及了几十个县,影响千万人口,甚至已经有上百人死亡,这还没算受伤的人数。


    闻慈担心地说:“这次洪水很严重啊。”


    报纸上配了一张图,是一片淹没了房屋的汪洋里,划着小船的救援人员,能把一个城市淹到这个程度,可见这次洪涝灾害有多严重,她默默往下看,发现部队已经派人救援了。


    徐截云沉重道:“天灾难挡。”


    闻慈默默坐了会儿,忽然问:“你说,现在贪污严重吗?”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直白尖锐了,但跟她沟通过后世环境的徐截云并不意外,道:“少量个例必然是存在的,但只是少量。”


    闻慈又问:“你有在蜀地那边的战友吗?”


    她解释道:“正好我手里还有一笔余钱,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购买物资然后捐过去,夺少出一份力嘛,”钱赚了就是花的,如果能落到需要它的手上,也算没白赚。


    徐截云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谢谢。”


    “你说什么谢谢啊,”闻慈推开他,噔噔噔爬起来去找存折了。


    她手里余钱还有一千二,她留下两百,徐截云那里也有几千,他拿出一半,两人其实本来可以有更多钱,只是被闻慈买了不少金条之类的保值品,现金流反而少了。


    凑出三千块来,闻慈拿着厚厚一沓钱,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该干什么?”闻慈茫然地问。


    她曾经也捐过不少款,但网络时代,基本都是捐给透明靠谱的机构的,自己没操作过。


    徐截云正打电话,对她点了点头,口中道:“对,是这样,现在你们那边缺什么物资?粮食?水源?衣物?*行,我知道了。我会尽快送过去的。不用谢,这是送给受灾人民的。”


    挂断电话,他道:“我去采购吧。”


    闻慈顿时松了口气,把钱都交给他,徐截云办这事显然是有经验的,没花两天,他就弄出来两车的物资,都是最普通的那种,为了可以让更多灾民解决基本问题。看着司机载着两车慢慢的物资离开,闻慈叹气,“天灾人祸——哦不对,现在还没有人祸。”


    徐截云拍拍她的脑袋,“走吧,回家。”


    这场洪水在八月份才结束,闻慈一直关注着报纸,等看到灾后重建时,放下心来。


    营救灾区的不止有部队和当地政府,为灾区捐款的也不只有他们俩,还有很多个人或者单位,包括海外和港澳同胞,报纸上纷纷赞扬这些消息,闻慈也有种有荣与焉的感觉。


    “得继续赚钱了啊,”她回过神来,自言自语。


    她的毕业创作《野象》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为她的所谓“先锋画家”名声又添了一把火。现在在参加全国巡画展,此时正在金陵,后续会一道往下,再去沪市、港城,眼下上过好几个美术类期刊,名声俨然愈来愈大,往后说不准能出国展。


    不过名声虽大,但画展不需要画家跟着,而且主要是荣誉和宣传作用,钱是没什么的。


    徐截云把口袋里的信封交给她,笑道:“给,这个月工资。”


    闻慈打开数数,159,是正团级工资,她美滋滋收起,抽出一小沓还给他,“零花钱,”然后就抱着钱放到抽屉里去了,说是她收着,实际上往卧室里一放,就再也不打开了。


    徐截云好笑,闻慈说的要管钱只是嘴上管管,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从不记账。


    “明天回大院?”他问。


    “行啊,”闻慈随意点头,“这两天忙完,然后我就要专心创作了!”闲着也闲不出来灵感,还不如她先随便先画画呢,画什么也行,总之别手生了。


    回大院看望了一回徐老爷子,再回来,闻慈真就埋头工作了。


    《小龙历险记》的电影版反响非常好,甚至现在还上了国外电影节的提名,虽然不一定能拿奖,但也是个不错的鼓励,闻慈打算画个系列篇,也是当初创作那会儿就有的灵感。


    世界上写人类误入仙境的故事很多,闻慈打算反其道而行之,画个小龙误闯人类世界的。


    写大纲,画场景,修修改改,每天都在忙活,干劲十足。


    中间,徐截云所在的集团军还办了一次联谊会,未婚人士是去相亲的,闻慈这种已婚人士去的话就是单纯去玩,她被另一个年轻军属拉过去看热闹,还跳了交谊舞。


    当场差点有不认识她的年轻军官邀舞,结果被后赶来的徐截云黑脸压制。


    闻慈回忆着自己荒废多年、但在荒废前也没多好的交谊舞动作,高高兴兴跳了一场,中间对徐截云熟练的动作颇为愤愤,“你怎么会跳?你怎么会跳?你是不是跟人跳过?”


    “伪装课程之一,”徐截云耸耸肩,手臂一推,带着她转了个圈。


    结束欠身时,闻慈偷偷踩他一脚,等回家,就给《小龙历险记》里加了个小龙偷看人类舞会的情节,心满意足——这怎么不叫艺术来源于生活呢?


    军区里有山有水,闻慈没灵感的时候就到处就闲逛,她怕迷路,不往远的地方去,更闲的时候,就跟几家军嫂去山上捡蘑菇,她第一次干这个事,还差点捡到毒蘑菇。


    军嫂一边把不能吃的蘑菇挑出来,一边开玩笑说:“你这都不够炒盘菜的。”


    闻慈说是来捡蘑菇,但实际上人家捡了满满一筐的功夫,她手上竹编的小篮子里才铺了个底,且还没铺满,她笑嘻嘻地不应声,觉得自己其实是来郊游的。


    等回家,沾着草叶的蘑菇倒进盆里,人跑走,挤上颜料画了幅《采蘑菇图》。


    徐截云回来,见到盆里那点少的可怜的蘑菇,还调侃她够一人分两朵的。


    闻慈渐渐觉得这生活也挺有意思,充实又不过分忙碌,轻松又不闲着,她如此过了两个月,文工团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说之前画的那幅《蒙古舞》得了今年的解放军文艺奖。


    闻慈大惊,“我没报这个奖啊?”


    “是文工团那边报的,本来只是随便试试,结果谁也没想到,还真中了,”徐截云笑道,本来这幅画是被文工团内部收藏,现在已经转移到军区图书馆里高挂了。


    闻慈感慨一声,“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好事成双,《野象》那边传来消息,它被选中参加接下来的当代华夏绘画欧洲巡回展。


    改革开放后,国家形象自然要开始重视,画展、文化展几乎每几个月就有一次,国内国画方面很强悍,与之相比,油画是相对贫乏寡淡的,在这种情况下,闻慈就像一颗冉冉升起且你无法知道能升得多高的星星,谁也无法忽视它的光芒。


    这次画展不止是文艺展览,更是一种国家美术素养的展示,上面非常重视。


    为此,还特意选出国内几位画家随行,基本上都是年纪较轻、人也较善于表达的,国画版画之类选谁还有些争议,闻慈在油画这边,却是得到诸位老画家一致倾情推荐的。


    闻慈收到消息,很想震惊地问一句:我吗?


    她强行维持着镇定的表情,从工作人员这儿拿到具体事项,从时间、地点到具体情况印了满满两张纸的文件,底下还盖着红章,她低头默默地看,思绪却有点走神。


    “文艺部这边会帮助各位画家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说。


    介于目前的家庭因素,闻慈办理签证比其他人要稍麻烦些,但□□作保,也不是什么问题,没过多久,闻慈拿到了一本欧洲签证,漂漂亮亮小本子,干净崭新。


    她看稀罕物似的翻来覆去地看,这才81年,她就能光明正大去欧洲了?


    徐截云揽着她肩膀,“你们要去哪些国家?”


    “大不列颠、高卢、汉斯国……反正感觉大国都会去去,”闻慈有些兴奋,“公费出国诶!”谁花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都厉害到能公费出国了?!


    油画这边的画家,国内只挑了她一个!


    徐截云顺着她的毛夸,“真厉害。”


    闻慈满意,拍拍他头发,单手勾着他脖子,另一手还爱不释手地摸着签证不撒开,喋喋不休道:“等我去了,保证好好跟着队伍,绝对不私人行动——诶,你妈妈是不在大不列颠来着?”她忽然想起来,徐母不正是在大不列颠大使馆吗?


    她工作性质特殊,又特别忙,两人婚宴的时候都没能回国,只有徐父从南方赶来参加了。


    徐截云颔首,又笑道:“等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


    闻慈有点紧张,“要是能见上面的话,我得带点礼物去吧?”她登时就要跳起来想想带什么,却被徐截云牢牢按在怀里,“不急,她不挑剔,你送什么都喜欢。”


    闻慈白他,“你真是好儿子。”


    徐截云大笑,又说:“行行行,要是你们真能见面,我给你准备。”


    闻慈满意了,重新安安稳稳坐下,继续捧着签证,畅想到时候自己干些什么——不对不对,不能私人行动,嗯,但应该也会预留出来买伴手礼逛一逛的时间吧?


    这个欧洲巡回展是11月开始,闻慈早早收拾好行李,在这方面她是很熟练的。


    这个展是文艺部和华夏美协共同举办,为此,还特意为他们七八个画家准备了助理兼翻译,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事情,闻慈不用翻译,但上头还是派了一个。


    助理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闻慈一问,才知道是外国语学院的优秀学生,被选中出国。


    同龄人,比较好相处,闻慈拉着行李箱去机场这一道就和方方混熟了。


    其他画家都是各领域的,有闻慈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友好地寒暄一阵,闻慈二十出头的面孔在其中十分扎眼,但谁也没露出异样之色,大家都听过她。


    第197章 泰特美术馆负责人亲切地和诸位画家说……


    负责人亲切地和诸位画家说话,主要还是巡回展上的事情。


    大家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起来,起码混个脸熟,等到登机的时候,闻慈分到一个窗边位置,旁边恰好是那位负责人,她刚坐下,看到对方坐过来,点头微笑了下。


    闻慈望向窗外的停机坪,正要远眺,听到背后的声音,“闻同志这趟出门,不会耽搁家里的事吧?”


    闻慈扭过头,神色微讶,“什么?”


    负责人笑道:“我听说闻同志结了婚,这趟出去两个月,你爱人在家里不会没人照顾吧?”


    闻慈:“……”


    她默默挺直了脊梁,客气地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活的,不必非得靠人照顾才能生活,”说完,稍顿一下,眼睛盯着他,眉头微挑,“孙同志认识我爱人?”


    孙负责人笑道:“是,是,我还真见过一面。你家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闻慈微微皱眉,口中道:“挺好的,健康。”


    说罢,不搭理这个负责人了,戴上耳塞,扭过头去,欣赏窗外的风景。


    孙负责人倒是想再套套近乎,但闻慈连耳塞都带上了,显然不是愿意搭话的,他心中暗想,说好的开朗好说话呢,这还没说两句,怎么就不理人了?


    只能讪讪闭上了眼,装作闭目养神。


    从首都去大不列颠这趟飞机可是够远的,等到地方时,恰是伦敦的下午五点。


    一翻手忙脚乱取回行李,一看就是来自遥远东方的一队人浩浩荡荡走出机场,从国内派来主持画展的都是懂外语的专业人士,分布在外围,护着几位画家们。


    除去闻慈,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士,英语不见得如何,大多只是应急学了几句常用语的水平。


    机场中就已经颇有英伦风情。


    闻慈望着周围人的穿搭,有种穿梭回了当年的感受,她十几岁出的国,刚转校念书时是在伦敦,后面去了格拉斯哥艺术学院,这里的人穿搭有种和美式不同的典雅而利落。


    比方取行李箱时和她擦身而过的一位女士,深色衬衫,叠穿马甲风衣,看着职业而优雅。


    大巴是提前找好的,带他们去酒店,负责人这回没自讨没趣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大巴经过一些建筑时,为大家简单作两句介绍,周围异域风情的建筑让画家们看得目不转睛。


    闻慈在国内时因为是在冰省,俄式风情建筑不少,但伦敦这里的却没怎么见过。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相隔五十年时光,它完全换了一个样子,那些她进过游玩过的店面基本都还没存在,只有几家牌匾熟悉的老店,尚带着往日回忆。


    “到了,大家下车吧,”大巴一听,负责人请大家下车。


    闻慈戴着皮质手套,两手握着提手,将行李箱拎下车,然后便换成拉着轮子。他们定的酒店在展馆附近,两人一间,闻慈和方方一起住。


    拿到房卡,放下行李,大家便出来吃饭。


    伦敦和首都相差七小时时差,此时的时间,相当于首都的凌晨。


    按理说这个点应该睡觉了,有几个人忍不住开始打哈欠,但为了倒时差,他们还是勉强瞪大眼睛,决定先吃顿晚饭再说——好不容易出趟国,总得吃点特产吧?


    共同行动,去到餐厅,闻慈点了炸鱼薯条和洋葱牛肉派。


    她点的太毫不犹豫了,负责人都看了过来,笑问:“闻同志吃过这些?”


    闻慈觉得大概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为负责人加上了负面滤镜,觉得这人说话颇为讨厌,她合上菜单,递给下一个人,淡淡道:“我去港城出差过几次,吃过类似的。”


    不不不,其实是大不列颠的传统美食她早就全吃过了,爱吃的就那些样。


    有些餐食没有图片,翻译把名字译过来,让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搭配,大家点得颇为艰难。


    等菜上来,闻慈饿了,但仍是等着大家的餐食上齐了才大快朵颐,在那之前,还要听着负责人好一番斗志昂扬的场面话,等终于能吃的时候,肚子都要开始叫了。


    外国菜这种东西,许久不吃的时候想吃,等天天吃的时候,就腻得不行唯爱米饭。


    闻慈恰好处于许久不吃的前种状况,偶尔一吃,觉得对伦敦菜的印象都刷新了,尤其是炸鱼薯条,这种油炸的小玩意儿健不健康另说,但好吃是真好吃,酥酥脆脆,热腾腾的一点也不腥。


    吃完再喝杯酸甜特别的接骨木花苹果汁,餐标是有限的,不够的钱闻慈自己来付。


    别人还没吃完,闻慈慢悠悠啜饮着玻璃杯里的淡黄绿色果汁,觉得心情又好了。


    负责人说:“后天画展正式开始,明天大家好好休息,打起精神,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如果非要出门的话,各位老师也要带上随行的翻译,以免在外面碰到危险。”


    等结束后,闻慈对方方道:“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方方怕闻慈会外语不带自己,急忙说:“我陪您一起?要是碰到意外,也能帮上忙。”


    “好,”闻慈笑着点头,“不过我明天上午要去一趟大使馆,等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来都来了,正好,再去商场里溜达两圈,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嗯,还有漂亮衣服。


    方方松了口气,“好。”


    方方好奇闻慈去大使馆做什么,要是画展期间出了问题,可能是要联系大使馆,她私人去做什么呢?等到第二天才知道,闻慈是要去看一个人。


    闻慈手里拎了东西,怕以为是贪污送礼,才解释道:“我去看我爱人的母亲,她在这儿。”


    方方恍然大悟,眼神倒不意外。


    闻慈反倒好奇了,“你知道这事儿?”


    “唔,”方方支吾了一下,觉得和闻慈短暂相处后她脾气不错,才解释道:“是有传闻说您嫁得很好,说对方家里都是公职人员,”她这话说得很克制,实际上,传闻上说闻慈的丈夫厉害得不行,是在砸块砖头能砸到一个国营主任的首都里,也很厉害的那种。


    闻慈“啊”了一声,不生气,只是惊讶,“这都从哪儿传出去的?”


    她跟自己同学朋友也只说过徐截云是部队的,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怪不得,怪不得觉得这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客气得不行,那个负责人更给她一种怎么不供着对方的感觉。


    方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都哪儿传来的,不过大家也就私下里说一说。”


    闻慈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事,和方方一道出门。


    闻慈见过徐母的照片,黑白照片里,是她身穿西装工作时的样子,气质温和典雅,的确有种外交人员那样不卑不亢的气质,所以她今天出门也特意打扮了一番。


    棕黑格子毛呢裙,长袜,黑色皮鞋,外罩浅卡其色大衣,色调和谐而低调。


    为了保暖,闻慈还在头上戴了顶卡其色针织帽子,款式是基础的,底下的脸不太基础,十一月的伦敦在降温,将她的脸颊鼻头吹得微微泛红,像特意打上的腮红。


    在大使馆门口下了车,闻慈在门口登记,没一会儿,一个人就亲自过来了。


    亲眼所见的徐母比黑白照片上更加生动美丽,大概因为正在工作时间,她里面穿着棕色的西装套装,外罩风衣,时髦又优雅,而且看着非常年轻,完全不像有徐截云那么大的孩子。


    怪不得徐截云长那么好看,真是一家子遗传,闻慈心里暗暗地想。


    她脸上浮现笑容,特别甜地喊了一声“妈妈。”


    “诶,”徐母怔了下,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脸色亲切柔和得不像话,“真没想到,能在这会儿看到你,之前你们两个办婚宴的时候我没法回去,心里惋惜得不行……”


    徐母讲话轻言细语,特别好听,握着闻慈的手也软软的,只有握笔的位置带着茧子。


    离得这么近,闻慈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好闻的花香,一点也不刺鼻。


    先简单说上两句,徐母看向一旁的方方,“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画展的翻译,方胜安同志,”闻慈为她介绍,笑着道:“为了我们的安全问题,出门最好和翻译一起,所以我就带着方方一起过来了。”


    徐母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方同志。”


    方方急忙和她握手,和刚才的闻慈一样,被眼前这位外交官迷到有些晕眩。


    徐母请两人一道进去,方方知道这是婆媳俩的私人时间,忙摇头拒绝,说自己在大厅等就好。徐母就请她去了休息室,让人送上茶水糖果,带闻慈回了办公室。


    “这是什么?怎么还带礼物来?”徐母早就注意到闻慈手里的东西。


    “这是我和徐截云准备的,”闻慈说着,指了指右边这套,“这是他准备的,”然后又指着左边,很有小心思地笑道:“这是我准备的,不知道妈妈喜不喜欢。”


    在闻慈心里,徐母应该是个很摩登的知识女性,热爱事业,不然不能出国工作好些年。


    徐截云为她准备的礼物是茶叶和青花瓷杯具,说他妈就喜欢这些,但闻慈觉得不甚满意,所以她思索良久,决定还是有诚意一点,额外准备了一样,准备来了一起送过去。


    徐母打开左边的袋子,里面是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打开,看到东西,微微惊讶了一下。


    “是胸针?”她小心取下里面的胸针,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华夏龙。


    闻慈用力点头,“是我找师傅定制的,妈妈你喜欢吗?”她这声“妈妈”私底下做过许多心理建设,此时叫得顺口极了,谁都会喜欢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


    “喜欢,”徐母当即把胸针别到衣服上,深色西装,金色胸针,看着相当贵气。


    闻慈立即夸赞:“特别好看!”而且戴去什么场合都拿得出手。


    徐母本就很喜欢这个素未蒙面的儿媳妇了,当初在和儿子通话的时候,她就发觉出他语气里的生动——徐截云是惯爱开玩笑的人,人一爱幽默,就容易听起来什么都随意不羁,但说到闻慈的名字时,她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庄重认真。


    能被他这么喜欢的人,徐母觉得,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眼下一看,果然是。


    优秀又可爱,谁能不喜欢呢?


    徐母亲切地握着闻慈的手,和她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说话,知道他们这趟是有公差的,时间紧张,也没有多留他,起身时,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本来想送送香水口红,但你是学美术的,眼光肯定比我好,就送你一条项链吧。”


    闻慈没当场打开,被徐母送出门去,和方方高高兴兴和她告别了。


    见婆婆的大事结束,闻慈走出大使馆后,悄悄松了口气,她问方方:“你想去哪儿?”


    方方哪里知道,她是第一次出国,摇摇头,“闻同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闻慈在昨晚泡澡时就想好去哪儿了,她当机立断,“那我们就去先卡纳比街——在那之前,先体验一下伦敦的地铁吧!”她高兴起来,皮鞋的低跟踏在马路上发出“哒哒”脆响。


    地铁和几十年后差别不大,卡纳比街倒是变换很大。


    也许因为这是60年代的伦敦“街头博物馆”,那个时候潮流音乐的聚居地,比起传统的商业街,这条街更加注重艺术时尚,街边的店未必是名牌,但非常有个性。


    越过标志性的拱门,望着周围的街点,方方能看得懂牌匾上的外语,但还是有种陌生感。


    街边一家服装店里,模特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彩色西装,让人难以想象。


    闻慈没有目的地,四处闲逛,走过两家店,忽然定住脚步,方方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画展没要求我们的装束是不是?”闻慈问,他们这一行人可是很有各自的服装风格,有穿着中山装的,有穿西装的,几位女士也有裙装有裤装,西式中式都有。


    方方道:“对,但大家打扮得都很好。”体面,但又不奇特。


    闻慈放下心来,继续逛起来,溜溜达达,就进了一家复古鞋子店。


    上午逛街边商场,下午逛海德公园,这里比摄政公园更让闻慈喜欢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儿有可爱的鸽子和松鼠,她特意买了吐司面包,四处弯腰搜寻小动物的踪影。


    公园里有写生的人,这儿本就是伦敦风景写生的知名场所,闻慈小跑过画板,等到了一个落了好几只鸽子的平台,撕下一块面包,试探着伸出手。


    鸽子踱步过来,准确地一下叼走了她指尖的面包。


    “可爱!”闻慈低低地欢呼,撕给方方一块面包,让她也喂。


    鸽子有灰有白有黑,有只淡灰色的鸽子羽毛如烟,特别漂亮,闻慈特意多喂给它两块。


    等几只鸽子走了,她站起身,不远处正写生的年轻小姐走过来,她年轻得像是大学生,一头有些蓬乱的自来卷棕发,脸颊生着雀斑,个子不高,可爱如同一只精巧的鸟类。


    “你好?”年轻小姐试探着问。


    闻慈跟她搭上话,年轻小姐确认她会英语后,从背后拿出一张画纸,不大,像是那种便携的写生纸,只有人手掌大小,边沿带着整齐撕开的痕迹,上面画着闻慈蹲在地上喂鸽子的速写。


    “哇,”闻慈惊喜地接住,“这是送给我的吗?真漂亮!”


    年轻小姐很高兴,“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写生,会画过往的人,然后把画送给他们。你喜欢吗?”


    “喜欢,”闻慈确实很喜欢这种生活随时随地的惊喜。


    闻慈看到写生后的落款是Ophelia——奥菲莉亚,她就此跟这位姑娘聊了聊,知道奥菲莉亚是学法律专业的,但从小爱好美术,所以平时没课的下午,经常来海德公园写生。


    奥菲莉亚好奇地问:“你是亚裔吗?”


    “我是华夏人,”闻慈笑道,“我的名字是闻、慈,”她放慢语速,重复这两个字。


    奥菲莉亚跟着念出这两个音节,念了两遍,高兴地笑起来,“我学会了!”她又问:“我之前在海德公园从没见过你,你是来念书的吗?”她们学校就有华夏来的留学生。


    闻慈摇头,“不不,我是来出差的。”


    奥菲莉亚面露惊讶,“出差?你已经工作了吗?”她觉得闻慈看起来很小。


    闻慈笑着点头,“是的——很巧合的是,我也是画画的哦!”她调皮地眨眼。


    奥菲莉亚更震惊了,声音都高了一度,“什么?”


    “明天泰特美术馆有一场当代华夏画展,它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将会在欧洲巡回,第一站就是伦敦,我是为那个而来,”闻慈笑着说完,又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邀请你来看我的作品。”


    “你的作品?”奥菲莉亚更惊讶了,她仔细想了想,伦敦的艺术类展览很多,这一个她还真听过,据说都是华夏的现代绘画,她想了想用词,问:“你是画那个、国画的吗?”


    “不,我是油画,”闻慈指了指她一边的画架,“和你一样。”


    奥菲莉亚对闻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她答应明天一定来泰特美术馆。


    天色渐黑,闻慈和她告别,分开前顺便打听了一下附近哪家餐馆最好吃,回到酒店时是快到晚上七点,闻慈还碰到其他另外几位画家,可见大家都想出门逛逛。


    “等会儿要开个小会,闻同志没忘了吧?”一个画家提醒。


    “记得呢,等会儿我就去,”闻慈看看表,其实还有半小时,她倒时差倒得十分顺利,俨然已经适应过来,神清气爽,回房放下今天买的东西,没买多少,就一双鞋两件风衣。


    七点半开会,闻慈准时到达,是负责人的房间。


    泰特美术馆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开馆,他们也要这个时候去。


    因为画展的性质特殊,所以诸位画家也起到半个介绍人的作用——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国内这些画作的概念了,在这其中,油画界就闻慈一个,她听着负责人的话,觉得自己像半个导游。


    不过给自己的作品当导游也不错,闻慈接受了,顺便温习温习其他十几幅油画的概念,反正来都来了,要是游客对其他油画感兴趣的话,她也可以顺道介绍一下。


    在酒店的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闻慈早早起来,洗头化妆。


    算是半个外事场合,大家都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连男同志们都把胡子刮得利利索索,闻慈换了身黑色毛呢长裙,款式简洁修身,脖颈上戴着项链,垂到胸口——昨晚她打开徐母送的礼物,是一串特别漂亮的海水珍珠长项链,柔润白腻,于是今天特意戴上了。


    为此,闻慈特意为长裙加了条米白色细腰带,点缀一下,免得一身黑太过无趣。


    大家集合,匆匆吃口早饭,便一道步行去泰特美术馆。


    今天的风有些大,闻慈拢着呢子大衣,两手抱胸,稍稍低头往前大步走,旁边一位画家不经意间看到,笑着说:“闻慈今天这一身跟拍电影似的。”


    还得是那种国外的文艺片,秋天,风衣,咖啡馆,剧情不说,总之每个画面都结构漂亮。


    闻慈笑道:“那我还差个墨镜呢。”


    说着话间到了美术馆,尚未到游客参观时间,他们进去,先熟悉一下馆内会场。


    这次巡回展近三百幅画,扬长避短,所以多是国画,但油画摆放的位置倒是很靠外,进来的游客走一会儿就能看见,其中最大幅的,赫然是闻慈那幅《野象》。


    深灰的象群处于丛林之中,沐浴洗澡,画面色调深沉却不阴郁,反而有种欣欣向荣之感。


    负责人再次重复着等下的要求,其他自带来的工作人员们也各就各位。


    不管对于哪个国家来说,别国的艺术都是较为陌生的,不管是作者、技法还是主题都不太熟悉,所以必须要配备一些解说,至于画家们,就在各自的领域展区里充当吉祥物了。


    有游客感兴趣的话,就见一见聊一聊,不感兴趣的话,就闲逛。


    闻慈对《野象》的每个细节都到了闭上眼都清楚的地步,她没看自己的作品,背着手,仰头欣赏其他作品,革命英雄主义的画现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强盛的个人风格。


    她看着这些画,似乎看到一个个努力从框架里挣脱的灵魂。


    第198章 平等十点钟开馆,有游客花费十几镑,……


    十点钟开馆,有游客花费十几镑,买了门票进来参观。


    目前的华夏尚不是会出没在地球各个角落旅游的地球该溜子,但华夏当代绘画展,里面出现明显的亚裔面孔也是很正常的,闻慈默默观察,发现先进来的是几位老人。


    打扮得特别有范儿的老人,白发苍苍,拄着手杖,很有英伦绅士风格。


    这几人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顺着展馆往里,经过每一幅画,都会驻足看上两眼。


    解说员走过去要介绍,他们摆摆手,是自己游览的意思,的确,有些人更喜欢发挥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欣赏,闻慈没有往上凑,照样在不远处背着手看画,只是偶尔转头看一眼。


    再次转头时,几位老人停下脚步,是在《野象》面前。


    “很惊人的画作,”带着皮质手套的老人惊叹。


    “闻、慈……我觉得未来还会认识这个名字,”另一位拄着木头手杖的老人低语,他向后退步几米,好把这幅庞大的画作尽收眼底,离得远了,细节看得不那么清晰,但整体感官却更加冲击眼球。


    他们朝解说招手,低声问:“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这幅油画吗?”


    解说急忙走过来,这是今天的第一“单”,他神色认真,专业地讲述起早已倒背如流的介绍,从创作背景、创作概念一直到画家本人,几位老人专注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


    “很独特的创意,”他们感叹,“请问展馆里还有她的作品吗?”


    解说摇头,“只有这一幅,”他说着,下意识看了不远处的闻慈一眼,几位老人也随之看过去,发现是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亚裔姑娘,打扮时髦,神色大方,朝他们礼貌地一笑。


    几位老人并没太注意,很可惜地道:“没有其他作品啊。”*


    解说犹豫一下,还是说:“那位就是画家本人,你们要和她聊一聊吗?”说着,右手侧掌指向闻慈,神色相当尊敬。


    几人愣住。


    “她,”手杖老人惊诧地扭过头去,又看了眼闻慈,“哦,天呐,她成年了吗?”


    走过来的闻慈恰好听到这句话,她一边伸出手来,预备握手,一边微笑着用英文说:“我今年21岁。”


    几位老人纷纷跟她握手,神色还是不可置信。


    “这部美丽的油画是你的作品?”手套老人问。


    闻慈颔首,“上一年时,我去华夏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写生,那里有草木丰沛的热带雨林、丰富的野生动物,画上的象群就是在那里生活的——它们生机勃勃,不是吗?”


    “是的,是的,”老人忙点头,感慨道:“真是想不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闻慈本来脸就圆,对于欧洲人来说更显得稚气,有些吃亏。


    她毫不意外,微笑着道:“生命向来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诸位愿意,我可以给你们讲一讲它们背后更丰富的故事。”


    他们停驻下来,听闻慈娓娓道来。


    “象牙的猎取是一项非常残忍的行为,为了谋取更大利益,偷猎者往往等不及大象自然老死,他们将活生生的大象砍掉半张脸——象牙和大象的头骨相连,为了获得更多的象牙,他们猎杀整只大象。而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大象,因为失去象牙,也几乎无法在野外生存。”


    现在国际上各国是有动物法的,但基本上都不完善。


    戴手套的老人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眼睛问:“不是古代的象牙留存下来的吗?”


    “您说的是猛犸象吗?的确有很多人去寻找永冻层里的猛犸象牙,但也许因为数目太少,品质与现在的象牙也不同,所以完全没法满足市场,猎杀仍然在存在,”闻慈说。


    “天啊,”手杖老人喃喃,“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看着油画上在河边打滚的小象,很难想象,它有朝一日会被砍掉脸、生生拔出象牙……光在脑海中构思一下这个画面,他就打了个寒战,觉得毛骨悚然。


    闻慈道:“其实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使用象牙制品的喜好,这幅画的最初,也只是想让那些对此有收集癖好的人看到,象牙从它的身体剥离之前,来自于一种活生生的、温顺友好的生命——象是温厚的动物,体型如此庞大,却只食草木。”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恶,实际上都是由上层者创造的。


    原本只是一幅震撼美丽的丛林动物油画,现在再看,却好像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壮和哀痛,几位老人望着画上活泼玩水的野象,良久说不出话来。


    善良人类的共情能力,往往会对同类的恶行感到愧疚。


    “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一人低声喃喃。


    “我希望它是一部能引起反思的作品——哪怕只得到一点点注意,”闻慈低声说。


    这幅画后,几位老人继续向前,闻慈驻足片刻,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后面的参观者陆陆续续的来,油画区在刚进门不久的位置,大家总是能看到这幅震撼庞大的野象油画,解说渐渐忙不过来,闻慈随机挑选一些看了很久还面善的——靠直觉。


    人似乎有种磁场,第一眼看到这人,你就知道能不能聊得来,这人好不好相处。


    这项能力闻慈向来掌握得不错,她挑选中的参观者,有女有男,有年老有年少,底色都是较为善良的人,光是听到象牙的猎杀,就有人眼眶湿润起来。


    “天啊……我家里还有两个象牙镯子呢,”一位女士捂着嘴说。


    “只要未来不再创造流通市场,那您已经是一位正义善良的人了,”闻慈说。


    能意识到问题,已经是拥有非常难得的共情力了。


    闻慈不知道其他画家面对这么多人,会不会因为语言不便变得社恐,她自己倒是如鱼得水,方方因为用不上翻译,帮忙解说去了,小小的油画区俨然很热闹。


    一直等到午饭时间,他们大家凑在一起,吃着从中餐馆统一定的炒菜盒饭,麻婆豆腐、宫保鸡丁,还有米饭,因为异国口味的西化,变得稍稍有点奇怪。


    负责人说:“上午油画区的任务完成得不错,闻同志很是优秀啊,”画展算是半个政治任务,他们当然也是要审核的,有游客要离开时,会询问一下对这次画展的观感。


    在这些评价里,闻慈和她的作品占据了很大比例,提到的次数比别人多不少。


    闻慈客气道:“油画区就这十几幅,比不上其他地方忙,”人家是一个人盯着好几十幅,她的确本人任务量少,加上不用翻译,自己就能交流,比别人轻松不少。


    而且很重要的一点,国外对油画的了解比国画的了解多得多。


    盒饭送来的时候有些凉了,闻慈匆匆扒完一盒,倒也不急着回去。


    她等着其他画家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才一道回去,仍是上午那个站位,因为一上午的历练,下午的她更加娴熟,等奥莉维亚挎着皮包赶来的时候,就见到和一位中年女士谈笑风生的闻慈。


    比起昨晚追着鸽子喂面包的她,今天她明显沉稳很多,笑容的角度都克制过。


    奥莉维亚没急着打招呼,她顺着作品们慢慢闲逛,猜测哪一幅可能是闻慈的。


    这些油画作品其实水平都相当不错,比她这个纯爱好的业余者好上许多,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那幅最大的绿色油画吸引,神色如痴如醉。


    等闻慈走过来,她感叹道:“太厉害了!它是怎么把每颗水珠都表现得这么生动的!”


    有只象吸了满鼻子的水,往天上喷,阳光下,无数水珠都晶莹剔透,这是很难画的。


    闻慈看了一眼,笑问:“你喜欢吗?”


    奥莉维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难以置信,“这是你的画吗?”


    闻慈颔首,笑着指了指右下角的签名,又开玩笑道:“看来我没有让你失望。”


    奥莉维亚难以置信似的连连摇头,后退几步,对闻慈的目光简直敬仰起来。


    一连重复了几个“太棒了”之后,她竖起大拇指,铿锵道:“你简直是一位大师!”


    闻慈笑笑,她给奥莉维亚说了说这幅画,又看她喜欢其他的什么油画,为她如数家珍细细介绍了一遍,奥莉维亚对国画很好奇,往里走去,闻慈回过身来,发现《野象》前站了数个人。


    这几人西装革履,那西装一看便是昂贵的剪裁和质地,显得人高挑挺拔。


    闻慈放慢脚步,没急着过去,但对方跟解说说了什么,解说面露惊诧,看向闻慈的位置,她不得不走了过去,保持一米距离,客气颔首,“你好。”


    “闻小姐,你好,”为首的西装男士伸出手来,打量的眼神不太让闻慈舒适。


    她心想幸好自己今天戴了手套,半个手掌稍稍一握,便退出来,态度还是礼貌友好的,“先生有什么事吗?”看眼解说。


    解说忙道:“这位先生想买您的画。”


    闻慈:“???”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换作私人画展或商业展什么的,卖画是很正常的,但外头的宣传上是明晃晃的“华夏当代绘画欧洲巡回展”,这怎么看也不是私人的吧?她现在要是把画卖了,后面那几场展览她展空气吗?


    闻慈微笑道:“真是抱歉,先生,《野象》目前画不卖哦。”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可是愿意为它出五千英镑呢,”西装男摇了摇头,又道:“我很喜欢闻小姐这幅油画,听说它有些深刻的内涵,可以有劳你为我介绍一番吗?”


    他口音优雅,正是那种标准的贵族腔,措辞明明礼貌客气,但听着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闻慈看他一眼,心里并没什么讲述的愿望——这人看着是典型的资本家样子,出身优渥,历代老钱,家里不知道收藏了多少象牙皮草,正是那种为违法走私创造庞大市场的人。但她觉得也说不准是自己的偏见,于是挂着微笑,为他照常介绍一遍。


    西装男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取象牙的血腥途径时,面露讶异,“哦?是这样吗?”


    听到这个佯作惊讶的语气,闻慈就知道刚才自己是白费口舌了。


    闻慈脸上笑容稍淡,问:“先生用过象牙制品?”


    西装男抱歉地笑笑,“家中是收藏了一些,”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触着画框,情真意切地道:“听了闻小姐的故事,我对这幅画更感兴趣了,闻小姐真的不卖吗?”


    闻慈摇头,微笑道:“我目前还没有售卖过自己的画作呢。”


    “哦?”西装男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为什么?”


    闻慈道:“有些画放在不懂欣赏它的人手中,不如免费捐给博物馆,起码有所意义,”她讲话时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调是柔和的,听不出半点讥讽。


    西装男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两秒,“闻小姐是个有个性的画家。”


    闻慈微微一笑,“先生慢慢观看,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开。


    西装男倒也没有纠缠,他带着身后不知道是助理还是保镖的人往里面走,闻慈看他走远了,才气哼哼地一跺脚,破坏她的好心情!


    等到晚上,闻慈从其他画家那儿听说了西装男的其他事。


    “感觉是做生意的,一张口就要买好几幅画,还说可以给三千英镑!三千!”一个画家说这话的语气惊叹极了,对于他们来说,三千英镑,这个价值简直高得离谱。他们的画要是在国内,能卖上几十块钱都算是高的呢!


    闻慈很准确地评价道:“这是广撒网,要是逮到个日后出名的,那就是大赚。”


    也正是因为现在画作卖价太低的原因,几十块钱,她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心血,所以她从不售卖,要么就是因为友谊,直接免费把画赠送给朋友亲人,要么纯做公益,把画捐赠给博物馆美术馆,不收钱,唯一要求就是未来不能售卖出去。


    她能接受免费,不能接受廉价。


    “三千英镑呢,这得多出名才能赚回来?”这位画家不信。


    大家很难想象,未来的经济和物价会以多么快的方式迅速上涨,现在齐白石的画卖不到一百块,但过上十几年、二十几年,几百万都买不到,得上拍卖会上竞价争抢。


    哪怕是闻慈这一代的画家,要是发展好了,到时候一幅画也能卖到七八位数呢。


    不过就算想卖,巡回展期间也不能卖,大家议论几句,就不再说这事了。


    在伦敦待了几天,下一站是巴黎,这可是著名的艺术之都,临走前,闻慈特意跟徐母见了一面告别,其实这几天画展闻慈见过她一面,徐母是和大使馆的同事一起来的。


    到了巴黎,俨然有和英伦风情截然不同的一种文艺浪漫。


    丞闻毕业两个月后来了高卢,知道闻慈过来,特意来见了她一面。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啊,人都胖了,”闻慈笑道。


    “嗨,纯粹是最近休息不好,水肿了,”丞闻和毕业那会儿没什么差别,照样意气风发,半长头发在脑后扎着,深色毛衣、牛仔裤配大衣,俨然很有巴黎秋冬的随性浪漫主义。


    闻慈跟方方打了声招呼,和丞闻一道出去,找了家法餐馆子吃饭。


    “你现在怎么样?”闻慈问,这次是认真问的。


    “还不错,刚来这会儿不太习惯,现在也好说——唯一庆幸的就是,没少去隔壁大学的法语系旁听,不然也来不了这儿,”丞闻耸了耸肩,开个玩笑,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说道:“巴黎真是艺术的殿堂,你要是时间够,真该在这儿好好逛逛。”


    学艺术的逃不过一个巴黎,正如宗教离不开耶路撒冷。


    闻慈笑道:“我准备去巴黎圣母院看看,时间紧,只够看几个地方的。”


    丞闻立刻道:“下午就去!”


    “行啊,”闻慈答应下来,两人吃了一顿午饭,丞闻带路,去巴黎圣母院,他在巴黎也待了几个月,正计划着申请艺术大学的博士生,眼下给人画画赚些钱,巴黎对于他来说,就像米缸对小老鼠,泡在美学的海洋里,待起来整天都是幸福的。


    时间不够,闻慈只拍了两张照,又速写了两幅,便准备回去,分开前,邀请丞闻来画展。


    《野象》丞闻是见过的,但每次见,都似乎感受到新的震撼。


    除去油画,他国画也画得不错,颇有水平,在画廊里逛了大半天,和几位感兴趣的国内画家也聊了聊,丞闻在美术界也是有名气的,全年级里,拒绝学校分配工作的人不多,闻慈是一个,他是一个。


    在高卢画展完毕后,又过了一个国家,就是汉斯国。


    闻慈现在在国外的朋友就两个,一个丞闻,一个宋不骄。


    宋不骄在汉斯国公费读医学博士,闻慈在首都时就跟她打了电话联系过,两人约好了要在首都见上一面,等见到面时,闻慈发现宋不骄瘦了不少,但精神奕奕,一双眼闪着光。


    “读博是不是很累?”闻慈问,递来菜单,“多吃点儿肉,补补。”


    “是很忙,但也还好,忙起来总比闲得不知道干什么好,”宋不骄笑道:“我每天和同学们做实验、去图书馆,这边的外科技术很先进,我学到了很多。”


    闻慈问:“那你还回国吗?”


    “当然,”宋不骄道:“我不止要回国,还要带着最先进的手术技术回国。”


    不知道公费出国的条件怎么样,但闻慈看宋不骄只点了鱼肉汉堡,就觉得应该是有些艰苦的,她硬是多点了一大盘烤猪肘,宋不骄要拒绝,她按住对方的手,坚持道:“我来请我来请——你还上学呢,我都工作了,就让我请吧。”


    就算之前捐款捐了不少钱,她也还能赚呢。


    宋不骄无奈道:“现在我的条件是比较有限,等回国了,我再请回你吧。”


    闻慈笑嘻嘻答应,“行行行,等会儿你多吃点。”


    烤猪肘一大盘,配着解腻的沙拉刚刚好,两人吃了一顿,聊了一阵,宋不骄回学校继续忙碌,闻慈溜溜达达,坐地铁回到酒店,感觉到一种大家未来都很光明的美好。


    回酒店时坐电梯,碰到一个孕妇,对方挺着硕大的肚子,闻慈侧身避让,让她先进,等进到电梯,她透过光滑的金属面好奇地看了一眼,主要是看对方圆圆的肚子。


    虽然她知道孩子是怎么诞生的,但每次看到孕妇,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出了电梯,闻慈回到房间,坐到桌前打开了笔记本。


    “你要工作了吗?”方方从洗手间出来,轻声问。


    “忽然想到一些东西,”闻慈望着空白的本子,忽然扭过头,“方方,你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东西是能够跨越国籍、种族、文化、性别……反正一切隔阂的吗?”


    方方愣住。


    她认真想了想,想了半天,还是摇头,“……真有这样的东西吗?”


    闻慈若有所思,“我觉得肯定是有的吧。”说是肯定,但语气却是不确定的。


    方方刚洗了头,她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可是大家的差距本来就很大,”她和闻慈眼下很熟悉了,因此直接道:“远的不说了,就说经济,我是小城镇来的,家里条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父母都是工人,可来上大学,发现大家条件好的一抓一大把。”


    闻慈叹了口气,“是啊,差距是客观存在的啊。”


    她趴到桌上,手里玩着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冬季街道发呆,系统的新要求她已经想了好久,睡觉前想想,吃饭时想想,可迄今为止,仍然没理出个头绪来。


    真有东西能跨越一切差距?


    在闻慈的观念里,这只有人死了才能做到,正如简爱所说,站到上帝面前时,你我的灵魂就都是平等的了,可人生在世,由周遭环境塑造,怎么可能完全平等呢?


    哪怕是她自己,难道她就和别人是完全平等的吗?并不。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成为了社会金字塔中上边的那一波人,如果她卑劣、贪婪,她完全能做到借自己和徐截云的人脉欺压别人,可以说,她的正直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良心。


    她没那么做,也不代表平等本身——这本身就是一个理想议题。


    这一想就想了半个小时,直到方方轻轻叫她,“闻同志?该吃晚饭了。”


    闻慈长呼一口气,站起身来,“走走走,吃饭去——”


    明天再想!


    第199章 生命巡回展已经进行了几程,大家愈发……


    巡回展已经进行了几程,大家愈发熟练,彼此间关系也好了不少。


    这次巡回展的确效果不错,前面在伦敦和巴黎的那两程,受到了媒体的关注,到达汉斯国时,他们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除去负责人,画家们也被记者提了一些问题,由于外貌上的过分年轻,闻慈受到了更大关注。


    “闻小姐,你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一位中年女记者若有所思。


    闻慈礼貌地笑道:“也许是因为绘本么?我曾画了几部绘本在欧洲出版,”她是不会德语的,好在女记者英文流利,两人照常靠英文交流。


    女记者恍然大悟,“是的!我在去年的格林威奖看过你的名字!”典型的华夏名。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也不复杂,简单的十几分钟谈话后,记者收起话筒纸笔,为他们整只团队拍了张合照,大家尽可能地抬头挺胸,微笑着,展现出更好的那一面。


    采访过后,大家一起吃饭,吃的是中餐馆。


    一位画家忍不住问:“闻慈你现在还在画绘本吗?”


    闻慈嘴里含着米饭,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呢。”


    画家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以后还打算画吗?”


    闻慈再次“嗯”一声,米饭咽下,她端起碗喝了口海带汤顺顺,这才开口道:“画绘本其实很有意思,而且比起传统美术,传播性也更强,能让更多人——我的受众主要是儿童看到。”


    大家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过往的艺术家们也有画儿童插画的,不过不是专门为儿童而画,而是在知名的书籍或神话故事重编、或者教材编写中,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所以出版社会请那些大师来画。


    闻慈随口道:“我觉得吧,我们这儿的儿童好像是个被忽略的边缘群体。”


    这话说得平静而尖锐,大家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反驳的论据,有个四十岁出头的画家说:“物质上还没足够富裕呢,还没心思到精神营养。”


    “你说得对,”闻慈认同这句话,但仍然笑着说:“不过我既然看到了这个群体,就想尽可能做些什么。”


    在《小龙历险记》之前,华夏几乎所有动画都是全年龄向的——说是几乎,是因为闻慈不想说得这么绝对。全年龄向有了更多的受众,在娱乐匮乏的年代,让大人也能享用更多精神营养,但孩子们的世界,似乎失去了他们的年龄该有的天真纯粹。


    什么神话都要套上忠义礼孝,仿佛少听到一点,孩子们就会长成一棵歪脖子树似的。


    闻慈觉得这是自古以来的毛病。


    古代的小孩,能读书的从《三字经》启蒙,四书五经、八股诗赋,没法读书的则要做工种地,把人从能说话起就套进了一个固定的模具,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却好像已经预演到了她或他步入社会的老练世故,这是非常残酷的。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如何能长成一个健康的孩子呢?


    学艺术的未必会比常人更前卫、更有文化,思想能不能领先于这个时代,全看个人。


    闻慈这番观点显然更偏向社会学的理论,于是众人沉默片刻,纷纷转移话题,闻慈不意外,也不在乎,要是谁都能说得通,那不至于几十年后仍是那样恶劣的社会环境。


    矛盾从来不会在沉默下消失,只会被打压抑制,直到终有一日爆发而已。


    闻慈只是想到了Z779说到的那些话。


    在人类熟练众多、大家未必好坏但有活人味儿的年代,儿童们生活的环境是在挣扎中成长,而几千年后科技发达的Z系星球,儿童们仍为生活和自我感到痛苦。


    这就是人类的特点吗?


    人没有物质的时候,拼了命的追求金钱与利益,人不缺物质的时候,又流着眼泪求爱,人类天生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社会让人无法停歇,就像滚轮上的仓鼠,永远奔跑追逐。


    闻慈不确定自己是悲观还是乐观,她曾经研究了很久,觉得自己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填饱肚子,闻慈准备回去休息,外面天已经黑了,她怕遇到危险,不打算出门,回到酒店房间,泡过澡,便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踩着拖鞋出来,继续坐到书桌前。


    笔记本仍是打开的,但目光却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


    她把Z779叫了出来。


    旁人无法看到系统的存在,闻慈只要不张嘴说话,方方也不会发现,她看了看今天的Z779,换了身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胸口印着一只甩着鼻子的灰色小象。


    “你注意到了吗?”Z779说道:“这是最新生产出来的服装,很受孩子们欢迎。”


    闻慈没忍住笑了下,方方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她摆摆手说没事,脑袋里想道:“很可爱,你喜欢它吗?”


    “喜欢,”Z779不假思索地说,它现在似乎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了。


    他问:“你好像不太高兴,怎么了?”


    “我只是有一点点惆怅,”闻慈比了一点小拇指指甲的距离,她不知道这个类人的小外星人能不能听懂惆怅,在脑袋里无声地问:“你之前说,Z系星球的孩子都是在育儿所出生的,也不用父母养育,那他们是怎么生出来的?”


    Z779说:“育儿所有专门的子宫囊——它是一种仿照成年女性子宫形状的机器,我们把结合成功的受精卵放到里面,利用人工脐带提供营养,九个月后,婴儿就可以出生。”


    闻慈惊讶地问:“完全不需要母亲参与吗?”


    “是的,”Z779说:“这项技术在两千年前开始研发,并在一千九百年前得到星球全面推广,这得益于一位女性领导人,她认为养育儿童是社会的责任,而女性怀孕、分娩的痛苦也是完全不需要承受的。”


    闻慈惊叹,悄悄竖起大拇指,“真是伟大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塔尔安,在我们的语言里,是自由与勇敢的意思。”


    Z779歪着脑袋,这是个明显的思考动作,然后它点了下手腕,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但下一刻投出了一个女人的全身虚影。女人是棕色头发,身材看着高而健壮,五官如果按照地球人种来比较,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一种,肤色健康又均匀。


    她面带微笑,神情温和而威严,由于过于发达的科技,她好像活生生地对闻慈微笑一样。


    闻慈下意识放慢呼吸,“她——”


    “她就是塔尔安,Z系星球统一后的第三任领导人,”Z779说。


    闻慈的眼神都敬仰起来,她细细看了好多遍,在知道这个人的功绩之后,再看她,就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透出伟大的力量,她钦佩地说:“她好像一个战士。”


    “你怎么知道?”Z779惊讶,“塔尔安主席的确曾领导过星际战争,并亲自上场。”


    “她这样的人,做到什么强大的事我都不会意外了,”闻慈感叹地说。


    Z779给闻慈简单科普了一下塔尔安典型的几个事迹,总而言之,她不愧相隔一千多年,还能成为Z系星球众多孩子心目中的伟大偶像,被送上神坛是她配得上的成就。


    闻慈今天对Z系星球的孩子们很感兴趣,上次从Z779这里知道个概况,这次她仔细问了问,Z779像是早有准备,点点手腕,一段视频投影立即开始播放。


    由于太过立体精准,这不像视频,像在闻慈面前真真切切地拍电影一样。


    视频里是一个宽阔的白色房间,墙壁是白的,地面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本是干净纯洁的颜色,但因为用得太多,让人感觉到一种医院般的冷寂。


    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坐在桌边拼积木,不是拼成城堡或房子,而是拼成类似火箭、游艇那样的东西,动作精准,明明才那么点儿大,但表情上却淡得像揣了大人灵魂。旁边一个黑色面板的机器人滑来滑去,大概是看着他们,以免受伤。


    闻慈没在他们身上发现快乐,似乎只有机械的平静。


    “……你们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闻慈难以置信。


    “总体上是这样的,”Z779说完,又补充一句,“不过现在好了些,”它换了个视频投影,这个房间就漂亮多了,也更小一些,粉刷成黄绿色的墙壁有些眼熟,闻慈仔细想了想,发现和自己曾画过的一幅秋天山坡油画有些像,上面的色块都是一致的。


    Z779能知道她的想法,“没错,就是出自那幅画。”


    小房间的地上铺满了长毛地毯,说是地毯,实际上和榻榻米差不多厚,两个小孩坐在上面玩玩偶,小脸圆嘟嘟白胖胖,和闻慈见过的小孩差不多,只是像是混血儿,非常漂亮,大概是因为Z系星球是个完全统一的星球吧。


    他们手里的玩偶是只猫,仔细一看,也很眼熟。


    Z779说:“没错,富贵现在是Z系星球的明星,甚至许多成人也很喜欢它。”


    闻慈:“……”


    闻慈既觉得好笑,又不可思议,“Z系星球里没有猫猫狗狗吗?”


    “有的,但是很少,而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许多动物彻底灭绝,包括许多猫狗品种,”Z779说完,闻慈叹了口气,“好吧,要是知道这么多人喜欢它,富贵得把尾巴翘到天上。”


    “那你可以画下来,”Z779立刻说:“我们有专门的机构会据此更新产品哦。”


    闻慈:“……你们盈利吗?”


    “并不,”Z779摇头,“儿童抚育是社会责任,一切有利于这件事的相关行为都由星球机构负责,完全免费,但如果成人想要购买相关产品的话,是需要收费的。”


    闻慈觉得很合理,“好好好,以后我把富贵当女明星,多给你们更新动态。”


    不得不说,和Z779交流,有时候是比人类愉快的。


    闻慈“挂断视频”,心情一好,转头就去给餐厅打电话要一份沙拉,晚上由于不太好吃,她都没太吃饱,一份番茄苹果沙拉下肚,这才满足地拍拍肚子准备休息。


    第二天早上醒得很早,由于不停坐飞机,闻慈的作息变得有些混乱。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了,就撕了张纸条给方方留信,自己下楼去餐厅吃早餐,这儿的生猪肉面包很有名,但闻慈两辈子都下不去口,最后点了土豆蛋饼和热咖啡。


    咖啡加了充分的奶和糖,入口不苦,闻慈热腾腾喝上一口,舒服地眯起眼。


    她特意选了个窗边的位置,可以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和车流,吃了几口,听到餐厅门口传来脚步声,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昨天在电梯里遇到的孕妇,她穿着贴身的黑色毛衣,高高鼓起的肚子看着更大了,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惊胆战。


    猝不及防对视上,闻慈仓促地微笑了下,对方一愣,没有当没看见,也回以一个微笑。


    孕妇点了松饼和牛奶,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端着餐盘坐下,吃着吃着,一位男士走进餐厅,手搭在她肩膀上弯腰说了什么,两人亲了下脸颊,男士又急匆匆走了。


    闻慈点得不多,十分钟吃完,正要走,就见到斜对面的女士忽然皱起了眉,按住肚子。


    闻慈犹豫了下,走过去问:“你还好吗?”


    孕妇面露惊讶,语速很快地说了什么,俄语,见到闻慈满脸茫然,神色马上变成了懊恼和惊慌,她抓着桌角,试图站起来,但一时间没能起来,不远处的服务员急急走了过来。


    “滴答。”


    轻轻的水声,三人一起低头,看到地上出现的水滴。


    这一刹那,不用什么语言,闻慈也明白了——羊水!


    闻慈脸色大变,“哦不——你要生了!”


    孕妇神色也很惊慌,她和服务员两个急促地说着什么,闻慈在旁边什么也听不懂,她大脑空白了一瞬,人生第一次,她遇到这种场面,脑袋飞速运转:她能做什么?


    羊水破了、生……医院!医院!


    孕妇她抓着*服务员的手臂,让他给自己丈夫打电话,然后紧皱着眉,撑着桌角站起来,居然像是自己要先去医院,闻慈不清楚生孩子的具体过程,但她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要一个人去吗?”她大惊。


    服务员已经迅速地跑去打电话了,孕妇顾不上闻慈,蹒跚地扶着墙往外走,闻慈看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不知道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跟了上去。


    孕妇看她一眼,比划了什么,双手合十,然后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哦哦可以,你搭着我吧,”闻慈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一手抱着孕妇手臂,一手抱着她后腰,上了电梯,下了楼,酒店已经接到消息,还派来一辆车要送孕妇过去。


    闻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后座了。


    坐在后座,孕妇已经开始痛苦地哀叫起来。


    闻慈手足无措,拉着她的手,她甚至没个手机可以搜搜这会儿该怎么办,只能不住地催促司机师傅快到医院,但人不能催,刚一催,就听到了司机的骂声。


    “哦不,前面堵死了!”司机拍着方向盘大叫。


    闻慈惊慌地往前看,不知道是车祸还是怎么,前面的路口堵成一片,还有几个警察在那里叫喊。


    “天啊天啊,”闻慈慌张,“这该怎么办?”


    司机下了车跑去前面,没过多会儿,他大步着跑回来,对孕妇叫道:“前面发生了抢劫案,车祸了!半个小时内这里不能通车,最近的医院还在三公里外!”


    孕妇骂了句什么,颤抖着手握着车把,像是要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闻慈满脸茫然,赶紧跟着下车。


    “附近有能转道或者打到车的路口吗?”闻慈大声问司机。


    司机对这一带的路况十分熟悉,手往后指,“那儿!五百米外,我们刚才过来的那个路口,那里可以!”对于闻慈,他这回说的是半生不熟的英文了。


    好在五百米几个词闻慈听懂了,立即让他跟司机解释。


    司机人不错,立即带着她们往回跑,本来更快的是让他抱上孕妇,但羊水还在往外流,怕换了体位让婴儿窒息,他们只能搀着孕妇往路口赶去,快到的时候,闻慈说了一声,先一步撒手,跑去路口打车。


    “Help!help!”闻慈这辈子没这么急过。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闻慈立即说明情况,等孕妇过来的时候,立刻就坐上了车,闻慈紧紧抓住她的手,感觉到冰块似的凉意,心里有些惊恐,“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语言无法交流的孕妇握紧她的手,深深地呼吸着,寒冷的冬天里,满脸都是冷汗。


    闻慈忽然意识到孕妇身上就穿了毛衣,她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不住地问司机什么时候能到,等到最近的医院时,下了车,闻慈看到她腿上留下的血迹,手都开始发抖。


    司机帮忙把孕妇扶下来,三人往医院门口赶去。


    “护士!护士!这儿有个孕妇要生了!”闻慈大叫。


    孕妇的羊水中已经带了血迹,护士急忙打了电话,匆忙奔过来,询问具体情况,孕妇颤抖着声音一一回答了,等到医生赶过来,闻慈还在其中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熟面孔。


    宋不骄也看到了闻慈,事情紧急,两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孕妇的开指速度非常快,已经快开到十指,痛苦地弓起腰叫着,被推了进去,闻慈站在外头,一低头看到白色衣角上沾染的鲜红血迹,还有湿漉漉的羊水痕迹,刚才浸染到她身上的时候,是一股温暖的热流。那是婴儿在子宫里感受到的温度。


    闻慈张开两只手,似乎还感觉到那点残留的温热。


    司机看到闻慈发呆,以为她是吓坏了,“你还好吗?女士。”


    闻慈惊醒,“没事,我去打个电话,”她去医院前台接了电话,给酒店拨过去,去了餐厅发现她消失无踪的方方正在找她,闻慈急忙解释原委,又问酒店,是否联系到孕妇丈夫。


    丈夫在半个多小时后赶到,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围巾都跑飞了。


    “她还好吗?谢谢,真是太感谢你了,”丈夫感激地跟闻慈握手。


    司机还得回去找自己的车,把孕妇送到就离开了,闻慈觉得应该留个人在,于是等到丈夫回来,这人会英文,于是闻慈大致讲了讲刚才发生的事。


    正要走,手术室门口的灯就变色了。


    护士抱着新生儿出来,闻慈看到一眼,这个小宝宝还没长出头发,头顶只有细细软软的绒毛,颜色分辨不清,眼睛紧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和她妈妈有些相似。


    丈夫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心翼翼地抱住新生儿,不住地说谢谢和天啊。


    闻慈默默又看了几眼,温软的小婴儿,还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但从羊水破开的那一刹那,它已经开始感知到外界——从子宫的包裹,感知到外界未经过滤的空气。


    闻慈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


    从医院里出来,闻慈回到酒店,身上乱糟糟的痕迹吓了大家一跳,闻慈简单解释两句,就赶紧回房换了衣服,没空洗澡,拿上行李箱和大家一道出门,到机场时时间还很充裕。


    有些人去机场商店里转,以往这是闻慈必去的,今天却没动,坐在位子上发呆。


    方方想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刚走过来,就见闻慈猛然坐直身体。


    除行李箱外,她随身是带有挎包,装着重要证件和随身物品的,对于画家而言,小型速写本是必不可少的,闻慈打开本子,动作急促,不是翻开,而是直接掀开了一页。


    包里的铅笔没削,闻慈拿出钢笔,咬掉笔盖,顾不得放,叼在嘴里就画了起来。


    “刷刷。”


    “刷刷。”


    方方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画家的灵感萌发,她停住了脚步,只是怕闻慈太入了神,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过了起码半个小时,闻慈才猛然一滞,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


    她把牙齿咬着的笔盖摘下,按回钢笔上,就轻轻抚摸着纸张的边缘。


    那神色不像摸一张纸,像在摸心爱的动物,想触碰,又怕碰伤一样,小心翼翼,百般爱怜。


    方方走过去,只看到一片蓝黑色的线条,柔和而锋利,形态陌生而又熟悉。蜷缩的婴儿幼体,稚嫩的四肢,安详的体态……一切都由一根脆弱的脐带,连接着另一个伟大的生命。


    她莫名地心悸,停住脚步,不动了。


    第200章 再见所有生命的起点是什么呢?有人说……


    所有生命的起点是什么呢?


    有人说是受精卵结合的那一刻,但闻慈总是觉得,只有产生意识的个体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生命,从连接着脐带的胎儿从母体中取出的那一刻,它接收到光的照耀,用肌肤感受到空气的存在,她或他落地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诞生时刻。


    它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在社会中长大、变老,直到贪吃蛇一样重回纯真的结尾。


    死后的灵魂是平等的,未生出前也是。


    什么肤色、种族,都不过是外界社会给予的定义,原原本本的最开始,所有人都不过是一种灵长类动物而已,一个由雌性忍着数月疼痛,从混沌里诞生的一只稚嫩幼小的胎儿。


    大家享用一样安全的子宫,一样温暖的羊水,不会有吃糠咽菜和鱼子酱火腿的区别。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平等呢?


    闻慈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画画,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但周遭是人来人往的机场,她马上还有一段数个小时的飞机航线,这会儿的她只能庆幸,巡回展已经结束,等再次下了飞机,迎接她的会是首都机场那幅漂亮的泼水节壁画。


    她很快就能把这幅画付诸实践了。


    几个从机厂商店给家人朋友买了些伴手礼的同事回来,叽叽喳喳说着话,快走到时,闻慈下意识合上了速写本,这是这么多年的创作习惯,杜绝一切被抄袭的风险。


    负责人堆着笑容说:“闻同志不去买点吗?这商店里不收税。”


    也许是刚刚思考过生命的议题,闻慈觉得负责人的隐隐讨好都不那么讨厌了,是了,如果人人都是平等的,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站在同一个台阶上对话的话,怎么会有人愿意卑躬屈膝呢?她笑了笑,平和地说:“我已经买过了,就不买了。”


    说罢,她把速写本放回包里,起身活动了下因长时间低头而发僵的脖颈。


    需要长时间一动不动伏案的工作对肩颈都有伤害,但闻慈是幸运的,她起码不用坐班。


    到了登机时间,闻慈上了飞机,空姐是三十多岁的女性,其实很年轻,事实上,三十岁在这个世界仍然属于青年,她把随身的包踮脚放到头顶的架子上,便坐下系安全带。


    她来欧洲时是坐的窗边,从欧洲回去时,也仍然是。


    今天天气很好,汉斯国的冬天往往给人沉默肃穆的感觉,但今天的天是蓝的。


    柔和的日光把灰白的停机坪都照得亮了几分,地面光洁,飞机白色的羽翼庞大而舒展,说不准在她诞生的几千年之前,世界上真有这么大的鸟,或许叫鹏?


    在空姐的提醒声中,飞机渐渐开始滑行。


    闻慈感受到自己在微微上升,一段平稳的上升之后,便是急速的冲上云霄,她被推背感压在椅背上,耳朵微微鸣响,她其实一直有些晕机,没到呕吐的地步,只是会影响两天食欲。


    等到飞机冲上平流层,机身变得平稳,那点让人恐惧的颠簸感也消失了。


    闻慈侧身,把手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窗外的云朵蓬松得像一朵棉花糖,白胖可爱,让人想捏一捏塞进嘴里,一定是清清凉凉汁水四溢的甜味儿,说不准是西瓜味儿呢。


    闻慈从来不是唯物主义者,她觉得,虽然科学家说云是水蒸气的结合体,但说不准,哪朵云里就藏着只好奇地露出两只眼的小精灵呢?也许还在悄悄看着她呢。


    她总觉得月亮上真有嫦娥,地底里有另一个世界,孩子们能看到世界奇幻的那面。


    这个世界一定比她亲眼见到的更丰富有趣,闻慈坚信。


    十个小时的航行,前面都是眯着眼观察云朵的形状都够有趣,要是看到哪朵像龙的,闻慈就趴着看好些眼,直到飞机远远把这朵云抛在后头,可新一朵好玩的云就过来了。


    要是飞机能再往上飞,飞出地球,说不准还能看到Z系星球呢。


    空姐提醒快要降落的时候,闻慈从睡眠中迷迷瞪瞪睁开眼,摸摸嘴角,这么快就到了?


    等到飞机在跑道上的滑行结束,闻慈才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坐在她旁边的画家伸手取行李包,顺便把她的也拿了下来,闻慈道了谢,歪头把包带斜挎在身上。


    到首都时是上午九点,但大家的时差里,这个点儿应该正在睡觉。


    大家打着哈欠一个个下了飞机,美协有车来接。


    这次欧洲巡回展迅速结束,取得了很好的反响,跟领导们开了场冗长的会议,等到终于能走时,闻慈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坐死了,小腿麻胀,是有些水肿了。


    差点在会上睡着,但一出门,闻慈莫名就清醒过来。


    她没去军区,太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没有现成的画框画布和丰富颜料,闻慈直接从系统【蜡笔小铺】里买,匆匆准备齐全,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画了。


    她没问Z779这么画行不行,就算这幅作品得不到Z系星球孩子的认可,她也想把它画出来。


    这么一画就是到了天黑,闻慈打开灯,听到电话响了,拿着画笔去接,“喂?”


    原来是徐截云,他知道闻慈他们一回来就要去开会,所以没去机场接人,但等了又等,闻慈怎么还不回来?就算聚餐也不用聚到这么晚吧?打个电话,却知道会议早就结束了。


    那人去哪儿了?


    徐截云这才试着给家里打个电话,可能因为军区太远,路上不方便,闻慈才没过来。


    “我忽然有了很重要的灵感,这几天就不过去了,”打电话的时候,闻慈的眼睛还落在画布的线条上,隔远了看有条线的处理怪怪的,她想过去改改,手里电话线把她扯了回来。


    哦对对,还在打电话呢。


    “还有事儿不?”闻慈问。


    徐截云听出她的心不在焉,只好不再说什么,道:“行,过两天我放假了再去接你。”


    “行行,亲亲,别想我哦,”闻慈敷衍且快速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捏着画笔大步朝画布走去。


    徐截云再来的时候,拿钥匙开了门,见到院子里空空如也。


    书房的玻璃窗向外开着,他走过去,看到一幅油画架在窗边位置,一支画笔由手腕连接着,正在簌簌移动,他走过去,才看到被墙壁遮住的闻慈。


    她半点没听见开门声,眼里只有手下的画布,微微蹙眉,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神色专注得近乎于凝重,脸颊都被冷风吹得红透了。


    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吗?


    徐截云皱起眉,没有打扰,又挂上锁出了门,再回来时,闻慈已经在院子里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闻慈惊喜,扑过来亲他。


    “我都来过一趟了,”徐截云朝书房的位置抬了抬下巴,顺手抱住她腰,等脸颊被亲了两下,想捧住她脸颊的时候,右手上袋子碍事,他才想起来有东西。


    “诶,这是什么?”闻慈好奇地问。


    “卤猪蹄,”徐截云一手拎猪蹄,一手轻轻松松抱着闻慈进卧室,现在才一月多,天冷得很,她穿个四处漏风的毛衣站在院子里也不嫌冻得慌。


    闻慈用力嗅了嗅,眼前一亮,“好香!你好贴心——我真饿了!”


    “你这几天都吃的什么?”徐截云问,把她放下,饭盒放到桌上。


    闻慈眼神顿时闪烁起来,含糊半天,说:“……挂面。”她实在分不出心自己做或者出门吃,索性就买了包挂面,随便凑合凑合。


    闻慈这么爱吃的人能连吃几顿挂面,徐截云又看了她一眼,心里叹气。


    “吃吧,多吃点,”徐截云摸摸她脑袋,头发长长了一些,垂到肩膀上了,软软凉凉像是勾成丝的雪花,像要化在他的手心。他打开几个饭盒,除了米饭外,还有汁水红亮的卤猪蹄、糖醋锅包肉,辣子鸡丁和凉拌蘑菇,都是闻慈平时喜欢的。


    “你真好真好,”闻慈啪嗒啪嗒亲他。


    徐截云嘴角微翘,又被强行压下,厨房还有筷子,他洗了两双,拿过来时,闻慈已经把几个饭盒排排放好,坐在桌前等着了,眼巴巴地看着他过来。


    怎么能这么可爱?


    徐截云终于忍不住笑意,把筷子给她,坐下来问:“你画完了?”


    “嗯!”闻慈用力点头,她的作品在未面世之前,向来是不太跟别人细说的,但对于徐截云,她就可以喋喋不休,“本来是回来前想到的,但没空画,只能回来再画,我这几天都在忙这幅,好在其实不难,这幅尺寸不大,是小型的。”


    徐截云问:“是什么?”


    “唔,”闻慈觉得有点难以形容,她想了想,说:“是一个生命的0.9阶段。”


    “嗯?”徐截云看过来,眉头挑起,“这是什么?”


    闻慈夹起一筷子锅包肉,和其他肉块粘在一起了,分不开,徐截云帮她夹住下面的分开,她才笑嘻嘻道:“就一个生命的起点是1,那快要开始还没正式开之前,就是0.9咯!”说完,一大块锅包肉塞进嘴里,还是酥脆热乎的,好吃得她眯起眼睛。


    “这个好吃!你尝尝!”闻慈夹起一块,探身往他嘴边送。


    徐截云张开嘴吃了,嚼一嚼,脑袋里还想着0.9,他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等到吃完,就去书房看,窗户已经关上了,那幅画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张——


    徐截云微怔,“B超?”


    他在医院偶然见过这个,是一位军官的妻子所拍,为了肚子里那个小小的婴儿。


    闻慈看他神色怔怔,忽然想起一桩事,急忙握住他的手道:“你别误会啊,没有暗示你什么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敬仰生育这种伟大的行为,没有自己想生的意思!”


    正因为她自己畏惧,所以这种敬仰和佩服就格外强烈。


    徐截云不语,闻慈转到他面前,把他的脸往下掰,四目相对,郑重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徐截云说完,又忍不住问:“我要是没受伤,还能生——”


    “那我和你结婚的概率将降低到1%,除非你去结扎,”闻慈不假思索地说,她知道徐截云不是会为此自卑的人,但还是委婉了些,“所以别想了,快来看看我的画。”


    徐截云继续看。


    这幅油画的确不大,起码没有医院里的B超大,外面是一个不太规则的轮廓,因为里面那个倒立蜷缩的婴儿,他认为那应该是子宫的存在。婴儿已经长出了齐全的小手小脚,五指清晰,握成一个拳头,眼睛紧闭,连细细的睫毛都分毫毕现。


    但是——


    徐截云觉得怪不得自己当不了艺术家,他疑惑地问:“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整幅油画是一种中毒后产生幻觉般的绚丽色调,金色的婴儿头颅,绿色的脐带,鲜红的的血液一样的羊水,所有色调都不符合常理认知,第一眼有种先声夺人的震撼与浓烈。


    闻慈看着自己的画,眼神像是母亲看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孩子,欣赏而充满爱意。


    她问:“你不觉得它充满生命力吗?”


    徐截云认同地点头,“是。”


    闻慈满意,继续说:“画画不是拍照片——如果想要一比一的完全精确,那我干嘛不直接拿相机呢?有时候,情绪本身,是比逼真与否更重要的东西。我很喜欢这幅画。”


    徐截云默默点头,走近两步,又仔细看了看。


    闻慈并没有强求他必须理解自己的创作理念的意思,人是独立的,思想是独立的,碰撞也是一种美,如果世界上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那岂不是刚出厂的低等机器吗?


    她笑着拉住徐截云的手,“好了,好了,没关系,你喜不喜欢都没关系。”


    闻慈坚持要等这幅油画变干,但她让徐截云先把自己带回来的行李拿走了,其中有些礼物,大多是些巧克力之类的东西,让他分给徐老爷子他们,也算半经历过闻慈的旅行。


    徐截云拎着行李箱,说要走,又回头,“不能去军区等它干吗?我给你搬过去。”


    “不行,”闻慈撒娇似的推他后背,把他推到门口,“颜料很容易剐蹭到的,你要是给我弄坏了,我就要和你生气——好啦好啦,快走快走,我下周就去看你!”


    徐截云叹气,这下只好走了。


    闻慈笑眯眯目送他离去,关上门,回了亮灯的书房。


    怕剐蹭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军区那边人多眼杂,闻慈要和Z779交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而且,这个时刻,她更想一个人认真地度过。


    打开系统,Z779出现在投影上,像个童子貌的先知,平静开口:“你准备好了。”


    “是的,”闻慈点头,她知道,哪怕她没有把油画搬到面前,Z779也会知道她到底画了些什么,果然,Z779说:“我很欣赏这幅作品——我很喜欢。”


    闻慈笑道:“我也很喜欢。”


    Z779说:“的确是,子宫本身是很伟大的,哪怕是星球普遍应用子宫囊之后,也仍然把这种机器塑造成了女性子宫的构造——这个名字本身就说明了这件事,子宫囊,子宫囊,”他低声念了两遍,“没错,这就是塔尔安主席告诉我们的答案。”


    Z779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想得到孩子们的答案,需要一些时间,你愿意等一等吗?”


    “当然,我很期待大家的结果,”闻慈说,她不知道Z779是怎么做的,但总归几千年后的科技应该不是她这个“原始人”能够想象的,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拿了本童话书,随便翻动几页,又抬起头来,“如果我成功了,你还会在吗?”


    Z779摇头,“我会离开。”


    闻慈有些可惜,虽然跟Z779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还挺喜欢这个小机器人的,她问:“那系统呢?它还会存在吗?”


    “是的,它会是留给你的礼物,”Z779似乎看出了闻慈的伤感,甚至还打了个幽默的比喻,“只是按照你前一世的话来说,是从联机变成了单机。”


    闻慈被逗笑了,“小家伙,你还懂得游戏吗?”


    “星球有很多全息游戏,大家的精神体投射其中,但不是很好玩,”Z779认真地说:“等未来,你会做什么呢?你会永远画画吗?”


    “当然,”闻慈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会一直、一直画下去。”


    闻慈又问:“你呢?你未来会做什么呢?”


    闻慈其实一直很疑惑,Z779是机器人,那机器人平时是做什么的呢,此时听见它说:“我目前在脑波实验室当助理观察员——所以才被分派到01计划,又出现在你的身边。我的理想——这真是个特别的词,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研究员。”


    闻慈觉得很奇妙,一个小机器人,机械诞生体,却产生了情感和意识,甚至拥有理想?


    她笑着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借你吉言,”Z779又展现了一种冷幽默。


    两人说了一阵子,Z779说等待时间比自己想象得更长,闻慈闲来无事,索性去厨房拿出徐截云下午买回来的菜,正好有萝卜,她洗干净萝卜表皮,切成细丝,然后又剁成沫儿,菜刀剁在案板上发出“咚咚”声响,萝卜慢慢渗出水来。


    闻慈可惜地说:“要是你能吃到就好了,炸萝卜丸子可好吃了。”


    Z779一直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动作,听到这话,它客观地说:“Z系星球因为发展,本星球内已经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了,碳基人类们最常食用的是营养液,至于我,则食用机械油。”


    闻慈“嘶”了一声,眼睛都抬起来了,“那你没有味觉?”


    “我有模拟出来的味觉,实验数据显示,和人类的味蕾感知是一样的,”Z779说。


    闻慈低头,把剁好的萝卜捧到盆里,加上盐杀水,她一边忙活一边说:“那就是可以吃咯,对人类来说,饮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之一,你知道吗?在人类吃到美味的、用爱烹饪出的食物,可以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感,甚至抵御生活遇到的痛苦。”


    Z779说:“那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没错!”闻慈强烈支持这个想法。她把杀好水的萝卜沫儿攥去水分,加上面粉和鸡蛋,做法其实非常简单,为了好看,她还切了半根胡萝卜,增添一点鲜艳的橙黄色。


    挤好的萝卜丸子下油锅,闻慈正炸着,忽然见到眼前的Z779眼神虚焦,微微仰头,像在看着虚空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是结果出来了吗?”闻慈一边把丸子小心翼翼放进锅里,一边问。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非常紧张,但莫名的,她此时居然心情很宁静,一种淡淡的但无法忽视的幸福感将她充盈,像玩偶里填满了雪白的新棉花,带着薰衣草的气味。


    Z779过了两秒才低下头,看向闻慈,“你觉得结果是什么?”


    “你还会玩猜一猜啦?”闻慈笑道,她歪头想了想,笑容有些狡黠,“我猜是胜利结局。”


    “是的,”Z779从坐着的姿势站起来,“恭喜你。”


    随着“恭喜你”三个字的降落,Z779背后的银河迅速地旋转起来,这种旋转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转动,看得人也跟着眩晕,无数闪烁的彩色光点亮起又熄灭,恍惚间,闻慈似乎看到许多星球的诞生与破灭。


    许多张孩子的脸在虚影里浮现出来,描述出来像是恐怖电影,但实际上,闻慈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印着鸳鸯眼的大白猫玩偶、样子奇特贴着小火龙的飞车、花花绿绿椰子树似的饮料瓶子……许许多多熟悉的东西在画面里浮现,大多数人都微笑着。


    “是你们的孩子吗?”闻慈轻声问。


    “是的,他们想见你一面,”Z779说。


    画面再次变换,这次是俯瞰星球的视角,仅仅一眼,闻慈看到另一个伟大的星球,但一切都是机械的黑白灰颜色,绿色是空洞的油漆,树木似乎成为了稀缺物种。


    这就是Z系星球。


    千百个电影似的画面在闻慈眼前走马观花,像是一瞬间,又像是几个小时,等到画面化为一片空白的虚无,身体一晃,手背跟着一痛,低头看去,是锅里溅起的油点。


    闻慈下意识地喊:“Z779?”


    空气里只有遥远的回应,像跨越了不知多少光年时空,模糊,飘渺,含着柔和的活生生的笑意,连余音都抓不住。


    “再见,闻慈。”


    闻慈怔住,莫名喉头发酸,只能喃喃地说一句:“再见。”


    也不知道Z779能不能听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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