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神笔马良》 1、救人【一修】 好静。 心脏病会导致失聪吗? 闻慈脑子里乱七八糟,像一团搅得黏乎乎的浆糊,她试图动一动肢体,但手脚沉重,像绑了石头,拖着她沉沉往下坠。 脚似乎触到了实地,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看到了绿茫茫的一片。 这是哪里? 闻慈视线转动,混沌的大脑一瞬间吓得清醒。 水!周围都是发绿的水! 她不是在医院吗?怎么会在湖水里! 闻慈来不及多想,摆动手脚下意识往上游,但她发现,自己的四肢不仅沉重,还特别无力,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 她咬牙游了一两米,指尖忽然碰到什么,她扭头匆匆看了眼,眼睛立即瞪大了。 怎么还有人! 一个溺在水里,翻着白眼努力挣扎的小胖子! 闻慈心里一惊,刚要伸手抓住小胖子,动作一顿,转而划动手臂,绕过小胖子不断挥舞的胳膊腿儿,到他背后环住他的身体,咬着牙继续往上游。 溺水的人会本能地抓住施救者,这种出于活命的挣扎,可能把两个人都拖死。 闻慈憋得脸色涨红、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噗通”一声,冒出了水面。 “呼!”闻慈大吸了一口气。 出了水面,她放松一些,看看手里的小胖子,他呛了水,正弓着腰剧烈地咳嗽着。 闻慈发现,自己看得清小胖子痛苦的面部表情,但听不到他咳嗽的声音,周围静悄悄的,所有声音像被黑洞吸进去了,一切感官都像是被隔了一层膜,模糊、迟钝。 是因为耳朵进水了吗? 闻慈困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带着小胖子拼命地往岸上游,可这短短几米,好像怎么游也游不到似的。 岸边有个亚洲面孔的老太太张大嘴喊着什么,闻慈听不见。 等好不容易到了岸边,她几乎用了全力,才把小胖子推到这个老太太手里,她抓住岸边的草根,用力喘了几口气,刚准备爬上去,就望着面前的双手呆住了。 眼前的手很陌生,干枯、瘦柴,带着细碎的伤痕,像是一根根绷着人皮的骷髅架子。 这不是她的手。 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闷雷击地,先前被世界遮蔽的五感一瞬间涌入身体,风声、湖水的腥气、孩子凶狠的哭嚎声……包括脑袋的剧痛,这一瞬间都来得清晰而猛烈。 闻慈昏过去前惊恐地想,她不会淹死吧? …… “小宋啊,这小姑娘咋还不醒呢?” “孙大娘,按理来说,溺水不至于昏迷这么久,她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 “这、那咱医院能给开点营养品的票吗?” “现在物资紧张,最多开一点黄豆和二两红糖,我只有这点权限了。” “行,行,那我跟你过去开票。” 耳边一直有人絮絮地说话,是华语,闻慈听见了,却没法回应。 她僵得跟一块木板似的,躺在病床上,想动弹,但四肢不听使唤,只能瘫在床上消化大脑里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眼皮下的眼珠偶尔一转,昭示着这具身体如今属于她了。 这是一个活在上世纪的华夏小姑娘。 眼下是1975年,小姑娘丧父丧母的第五年。她父母都是军人,在一场战争相继牺牲,叔叔家和亲爷爷偷走了所有抚恤金,把失忆的她也带走了,却一直对她百般虐待。 叔叔家住在鞋厂家属院,筒子楼,家里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只有这小姑娘在阳台打铺盖,连个床板都没有,华夏东北部的冬天里,每天冻得蜷缩一团。 家里其他两个孩子喝糖水、吃罐头,只有她,每天连菜团子都吃不饱,还要挨打挨骂。 买菜、做饭、洗衣服……她从早到晚做着家里所有的活,未成年的年纪,活得像头老黄牛。 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也叫闻慈。 明明是一个陌生女孩的故事,闻慈闭着眼,一滴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痛苦混乱的记忆终于播到了尾声,婶婶让闻慈去西郊的山上采蘑菇,不给她坐公交车的钱,小姑娘没有午饭吃,走了三个小时的路才到郊外,碰到落水的小胖子,他奶奶不会水,在岸边急得要命,她想都没想,就跳下水救人。 但小闻慈太累,也太饿了,就那么生生在水下没了命。 再醒来,就变成了五十几年后,因心脏病猝死的半吊子美术生闻慈。 闻慈不知道,这个善良的小女孩死前,是不是想起了她的爸爸妈妈。 “姐姐?姐姐你怎么哭啦?”一道陌生的童声在床边响起。 闻慈眼皮用力,这次,眼睛终于睁开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里微微泛黄的天花板,悬着老式电灯泡,正发出不算明亮的光,她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微微侧头,看到趴在床边的小胖子。 这就是她从水上救下来的那个孩子,和先前哭天喊地的凄惨不同,这会儿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小军装,看着才六七岁大,脸颊肉嘟嘟,眼眶很红,看着是个挺可爱的华夏小男孩。 见闻慈睁开眼,小胖子高兴地往外跑,“奶!奶!姐姐醒啦!” 他奶奶还真听见了,从病房外传来一声应,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没过几秒,门口就冲进来一个穿着蓝布衣裳的老太太,这打扮一看就是上世纪的,很有年代感。 老太太脸上笑出一朵花来,十分热切。 “哎呦,小同志你可终于醒了,感觉咋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 闻慈想坐起来,但四肢软得像面条,比水里那会儿还乏力。 她知道,自己这是饿的。 闻慈刚把胳膊撑在床上,就被老太太又按回了床上,很亲热,“你别起你别起,小宋说了,你身子骨弱着呢。哎呦,大娘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她拉过小胖子,眼睛立刻就红了,“他爸妈就这一个娃,我今天带他去山上玩,谁知道,一错眼的功夫,这孩子就掉湖里了!要不是你,大娘又不会水,这可怎么办呢?” 大娘拿袖子抹着眼泪,看闻慈的目光无比感激。 闻慈笑笑,说:“人没事就好。” 大娘拍了下小胖子,弯腰道:“记住了吗?这姐姐可救了你的命,赶紧跟姐姐说谢谢!” 小胖子用力点头,中气十足,“谢谢姐姐!” 他记得,自己掉在水里的时候,是这个很瘦很瘦的姐姐跳下来救他的,要不是她,奶奶不会水,就是跳进湖里也救不了他,那他就再也见不到爸妈和奶奶了。 想着想着,小胖子就怕得又要掉眼泪了。 大娘看闻慈躺在床上,连笑都没力气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 这姑娘瘦巴巴的,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小宋给她检查了,是严重营养不良,身体还有很多毛病,像一张烂满洞的破棉被,比她这个活了五十来年的老人家身体还差。 她笑得和善,“昏了这么久,你也该饿了吧,大娘去给你打点饭,你等着哈。” 说着,又风风火火往外冲了。 病房里只剩下闻慈和小胖子了,其他几张病床都是空的。 小胖子看看闻慈,有点不好意思,又忍不住想靠近,他坐在奶奶拿来的小板凳上,发现个子太矮看不到闻慈了,就又站起来,眼巴巴地瞧着她。 闻慈看他想说话又不开口的样子,主动问:“小朋友,你想说什么啊?” 小胖子一呆,他还是第一次被叫作“小朋友”呢。 哎呦,听起来比小同志还好听! 他红着脸,瓮声瓮气道:“我叫孙崇远,姐姐你可以叫我小志,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闻慈道:“我是闻慈,闻是门字框里面一个耳朵,慈呢,就是慈善的慈——小志,你知道这两个字是怎么写吗?”这会儿祖国似乎教育还没那么普及。 “我,”小志支支吾吾起来,脸更红了,“我还没上学呢。” 闻慈想了想,从记忆里知道,这时候孩子早的五六岁上学,晚的十几岁上学的也有。 当然,还有很多是没法去念书的。 小志一看就是家里条件不错的,脸上有肉,身上穿的小军装六七成新,闻慈猜测他家长大概率是军人,包括自己被送来的这个医院,大概率也是军区医院。 她瘫在床上动不了的时候听见,外面的护士们说话,有讲什么军医士兵的。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孙大娘端着搪瓷缸和饭盒又回来了。 搪瓷缸一打开,是满满的黄澄澄小米粥,饭盒里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比闻慈拳头还大一圈,一闻到香味儿,她的嘴里就开始本能的分泌口水。 肚子“咕噜”地大叫了一声。 这不是她的意识在饿,而是这具身体,五年没吃过一顿好饭的身体在喊着饿。 闻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孙大娘却很贴心,“你都昏了这么久了,快先吃点垫垫。” 她站在床边微微弯腰,端着搪瓷缸,恨不得一勺勺亲手喂进闻慈嘴里,闻慈哪里好意思,她独立惯了,吃力地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双手接过搪瓷缸。 “大娘,谢谢你,”闻慈真心实意道:“你人真好。” 孙大娘很少听到这么直白的夸奖,还听着这么真诚,她笑红了脸,连忙摆手,“哎呦,大娘这都是应该的,你是我们家小志的救命恩人呢。快,快趁热吃。” 闻慈忍不住,连连灌了几大口粥,才感觉火烧火燎的胃舒服了些。 孙大娘慈爱地看着她吃,搬过小板凳,坐到了一边。 她絮絮道:“你慢慢吃,本来应该给你买点更好的,但小宋说你身子底子不好,不能一下吃太多油水,不然肚子不舒服。没事儿,大娘给你补几天,到时候给你打红烧肉吃。” 她又问:“小同志,你家在哪块儿?大娘找人给捎个信去。” 闻慈喝粥的动作一顿,那些所谓亲人,她肯定是要想办法摆脱的。 但原身的身世很麻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鞋厂【一修】 小闻慈的遭遇很复杂。 她爸爸十几岁时过继给了继爷爷,也就是一直带原身长大的人,父母出事后,继爷爷大病一场倒在床上,亲爷爷和叔叔半夜跑来直接把十岁的原身抢走了,还有家里的所有钱,当时原身磕到了脑袋,昏迷两天,醒来时就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叔叔闻大安拿抚恤金买了城里的工作,原身现在的户口是那时办的,以他远房侄女的名义。 也就是说,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孤女。 要想解决这事,还能一下让叔叔家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得先证明自己是那个失踪的烈士遗孤,不然长辈虐待自家小孩,在这年头好像也不算违法。 哦,还得证明原身爸早已过继出去,不然亲爹拿自己儿子的抚恤金,可能也没法定罪。 得从长计议啊,闻慈叹了口气,又吞了一大口小米粥。 她低下脑袋,故意慢吞吞道:“家……我住在鞋厂家属院,那是我叔叔家。” 住在叔叔家? 孙大娘一愣,顿时就对她的身世有了猜测,她眼里有点怜悯,又把装着包子的饭盒递给闻慈,看她咬了一口,才继续问道:“市里两家鞋厂,你叔叔是城西鞋厂的吧?” 她今天去的郊外就在城西边儿,附近走半小时就是一家鞋厂,主要是生产老布鞋的。 而另一家皮鞋厂在市里另一头,很远,走路来要几个小时,坐公交都得转三趟。 闻慈却摇头,“他是东南边儿皮鞋厂的。” “啊?”孙大娘一愣,脱口而出,“那你中午怎么来的这边山上?” 闻慈不说话了,眼眶泛红,一幅很难受的模样,低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他们让我来这边摘蘑菇和野菜,我一大早就出门,走了几个小时才到山上。” 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看左右,语气慌了,“背篓,我的背篓呢?!” 她作势就要下床找背篓,孙大娘吓了一跳,赶紧握住她胳膊,“别急,背篓在那儿呢!我给你捎回来了,”她指着房门后的一个背篓,很大很重,到成年人腰那么高。 闻慈松了口气,这才坐下,喃喃自语,“还好没丢,不然叔叔母肯定又要打我。” 闻慈努力装作一幅害怕的样子,心里感叹,怎么穿个越还得学会演戏。 但孙大娘没有怀疑,她暗暗皱眉,这小同志的叔叔家,好像对她很不好啊。 别人的家事,她不好说什么,就催促着闻慈多喝点粥,看她把粥和包子都吃干净了,才放下点心来,望一望窗外,天已经微微泛黑了。 闻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主动道:“大娘,你快带着小志回家吧,不然天黑了路不好走。” 多贴心的小姑娘啊,孙大娘心里感怀。 但她的确得先把小志送回家,儿子儿媳马上就要下班,白天的发生事儿还没跟他俩说呢。 孙大娘牵住小志,和蔼道:“大娘先把小志送回去,等会儿就来陪你哈,这医院是军区医院,大家伙儿都可好了,你要是有事儿,就找护士,别怕啊。” “我不怕,”闻慈笑,“我不用人陪,大娘回家去好好休息吧。” 孙大娘更觉得这孩子人好了,但她还是得来的,把小同志一个人撂在医院是怎么回事。 她没再说这个,转而问:“你叔叔叫什么?我等会儿就找人捎信儿去。” “不用这么急,他们不会担心的,”闻慈说完,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抿了抿嘴巴,勉强地笑了笑,“他叫闻大安,住在鞋厂家属院里,进去第二栋楼。” 孙大娘心有所感,恐怕那个叔叔家对她不是普通的不好。 她心里叹气,出门的时候,还跟门口经过的小护士嘱咐了几句,让多看顾看顾闻慈。 病房里只剩下闻慈一个人。 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望着微微泛黄的天花板发呆。 说完全不怀念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是假的,她十几岁时就跟母亲去了欧洲,大学上了顶尖艺术学校,虽然她自己的美术水平只是半吊子,天天被老师骂画垃圾,但给三流的杂志们画画商稿赚点钱,日子过得也挺舒服嘛。 但一场突然检查出的遗传性心脏病,断绝了她的小命。 七十年代的祖国穷了点,艰难了点,这具身体过得狼狈了点,但起码没有心脏病呢。 想到这里,闻慈拍拍自己心口,轻轻地舒了口气。 浓浓的疲惫包裹住身体,外面天还没彻底黑下去,她蜷缩在床上,闭眼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秋日的阳光还算热烈地照进病房,把闻慈露在外面的手臂烤得热乎乎的,她睁开眼,简直睡得有些恍惚。 孙大娘就站在她面前,身上老式的衣裳,一下子把她唤回了七六年。 看闻慈醒了,孙大娘连忙把手里的搪瓷缸递给她,笑眯眯道:“食堂新做的大碴粥,里面还加了大芸豆,好喝着呢,我还给你加了勺红糖,快尝尝甜不甜。” 也许是昨晚休息得好,闻慈感觉自己有了力气,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大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昨晚上就来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昨天可累坏了吧,”孙大娘拍了拍手里军装,笑道:“大娘还给你捎了衣裳,等会儿你换上试试?” 闻慈身上穿的还是昨天落水那身,来医院的路上就干得差不多了,眼下皱巴巴的。 打着补丁还烂洞的衣裳灰扑扑的,跟孙大娘手里那身崭新的绿军装一比,就像用了十年的破抹布和高定礼服的区别,尤其根据原身的记忆,这个时代最时兴的就是军装。 她叔叔家的两个孩子都有一身军装,原身特别羡慕,洗的时候都小心翼翼怕洗坏了。 闻慈摇头,“我不能要。” 她不清楚这年代的物资多匮乏,但原身的记忆里有,现在什么东西都限量,连针头线脑都很珍贵,哪怕是普通的一身成人衣裳,布票都够一家子攒个一两年的。 孙大娘强行把军装塞进她怀里,板着脸道:“不成,这是大娘特意给你捎过来的,昨晚我把小志落水的事儿跟他爸妈说了,他们俩也感激你得不行,要不是部队有事,肯定得来看你的。这身是小志妈妈主动说给你拿来的,就是专门给你的。” 闻慈推拒不过孙大娘,只好在病房里换上军装,孙大娘很细心,不止带了这个,还带来一件崭新的白背心,这时候的女性似乎不怎么穿胸罩,大多是穿背心。 她不大适应地穿上,孙大娘推开病房门,扭过身一看,眼睛就亮了。 “真好看!” 昨天闻慈脸色蜡黄,说话都没力气,看着就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孙大娘也没空注意她的脸,现在一看,小姑娘五官秀丽,因为太瘦,脸颊都凹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格外圆。 她的眼珠颜色比寻常人浅一点,是褐色,清澈通透,像是两颗水洗过的的玻璃珠。 孙大娘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山里有小精怪,活泼狡黠,不做恶事,虽然现在不让讲封建迷信了,但她心里觉得,要是山里真有小精怪,肯定是长闻慈这样的。 “哎呦,这比文工团那些姑娘还俊呢!”孙大娘夸张得直拍大腿。 闻慈被逗笑,嘴角两个小梨涡泛出来,甜得不得了,她理了理崭新的绿色衣领,坐回床边,端起搪瓷缸,“大娘,你吃过早饭了吗?” 孙大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吃了,吃了,这些都是你的,快趁热吃吧。” 闻慈刚吃几口,就看到门外经过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 孙大娘好像认识,喊了一声,“小宋!” 闻慈喝粥的动作一顿,小宋,这个称呼她记得,是昨天在她病床前和孙大娘讲话的医生。 病房门口的女医生转过身来,正好面对着闻慈。 小宋医生看着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身姿挺拔,五官明艳,但神情有些严肃,白大褂的胸前口袋里插了一只黑色的金属钢笔,看着专业而干练。 她跟孙大娘打了招呼,走进病房,“小同志,你觉得身体怎么样了?”声音倒很柔和。 闻慈如实回答:“比昨天好很多,但手脚还是有点发软,身上还很酸痛,”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知道,这些问题都是这具身体几年来的沉疴。 精神上的抑郁、被打压,身体上的饥饿、痛楚,都是问题。 小宋医生点了点头,严肃道:“我昨天为你检查过身体,下水带来的问题不大,但你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手脚上也有很多瘀伤,是有人打你吗?” 闻慈眼前一亮,医院的证明,是不是能当多年受到欺凌虐待的证据? 她眨眨眼,认真地回答:“我一天大多只能吃一顿饭,还只能四五分饱,经常挨打挨骂。医生姐姐,你可以给我的身体状况开个证明吗?” 小宋医生愣了下,“证明?” 她对着和小姑娘过分消瘦的脸比起来,大得突兀的眼睛,思索了下,点点头,“可以,”说完顿了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如果你需要人证的话,我也可以出面。” 闻慈有点惊讶,露出一个很甜的笑,“谢谢医生姐姐。” 孙大娘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糊涂,但又有些猜测。 不过不管闻慈打算干什么,她能在危急情况下救了小志,那孙大娘就会站在闻慈这头儿,等小宋医生走了,她对闻慈道:“我还没给你叔叔家捎信儿呢,你看——” 孙大娘想问问闻慈,她是什么意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算计【一修】 救命之恩,孙大娘记着这恩情,但光心里记着也不行,她昨晚和小志爸妈商量过了,先给闻慈送些吃的穿的用的,但觉得闻慈的叔叔家似乎不是个好的,又有些犹豫。 要是把东西送去她叔叔家,直接把东西吞了怎么办? 一家四口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她儿子拍板,“娘,你明儿先去问问这个小同志,听听她的意思,”要是她护不住东西,那哪怕东西私下里偷偷给她,也会被抢走。 毕竟一家人住在一起,哪里分得清楚呢? 孙大娘等着闻慈回答。 闻慈明白她的意思,她心里也在想这件事,虽然她救人、原身救人都不是为了报答,但不能否认,对她现在的境况来说,孙大娘一家的帮助是非常重要的。 她想了想,缓缓道:“大娘,我想先回叔叔家看看。” 孙大娘有些失望,这小姑娘心眼好,可就是太好了,被人欺负都不还手的,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劝一劝,就听见闻慈又开了口。 “我想先去找个东西,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闻慈没有让孙大娘送礼,反正送过去了,东西也不可能落到她的手里。 她本想今天就出院回闻大安家,原身的记忆有些乱,尤其是让她非常痛苦的那些回忆,更是混乱难辨,她不能确定他家以外的那些情况,比如家属院、鞋厂。 她一个小辈,天然就处在弱势,想跟自己的爷爷和亲叔叔割席,不是那么容易的。 尤其这个年代,格外在乎名声,这个时期也很敏感,她不想给自己留下祸根。 现在自己想跑都不可能,没有户口、没有介绍信,去哪里都会被公安当黑户抓起来,而且恶人应该受到制裁,这些人吸着原身一家的血,踩着他们的尸骨过好日子,凭什么呢? 但是该怎么做呢? 要让闻大安家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他们的鞋厂工作、家属院住房、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拿原身父母的抚恤金换来的……闻慈喝完最后一口香喷喷的大碴粥,心里有了想法。 她抬起头,问孙大娘:“大娘,你今天能给鞋厂那边捎信儿吗?” 孙大娘立即点头,“成!我现在就去找人。” …… 中午,城东皮鞋厂。 今天是星期日,工人们休息,家属院楼底下热闹得不行,十几个大娘媳妇儿聚在一起,本来都在洗衣服晒太阳,但现在活儿也不干了,脑袋挤着脑袋激动地唠嗑。 “嚯!你们看到了吗?好新的一身军装!” “那扣子塑料后面是带铜环的呢!真军装!是城西那边军区的兵吧?” “他找闻大安家干嘛?哎呦呦,快看!他出来了。” 有个高个子大娘眼尖,看到黑乎乎的楼洞里走出个穿军装的人,立刻迎了过去,高声问道:“同志,你找闻大安家说啥事儿啊?是好事吧?” 军装同志神色平和,不像是来找事儿的。 但大家往他身后一看,闻大安、他爸闻老头,他媳妇陈金花,甚至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都跟出来了,脸上都带着笑,但那笑就跟木头刻出来的一样,僵硬难看。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你努努嘴,我挤挤眼的。 这是出啥事儿了啊? 闻大安摇头,“没啥事儿,”又对军装同志强笑着,“同志,你慢走啊。” 他不想让大家伙追问,但没人听他的,高个子大娘直接凑到了军装同志跟前,笑眯眯的,“以前没听他家认识当兵的啊,这军装,真俊!同志,你有对象了不?” 军装同志尴尬地往后躲,连忙道:“大娘,我是来给闻同志报信儿的。” “报信儿?”高个子大娘好奇,“啥信儿啊?”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孙团长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军装同志便解释道:“闻慈同志救了我们军区的孩子,现在人在军区医院,我们领导让我来给她家捎个信儿,免得担心。” “闻慈的事儿!”群起哗然。 大家伙儿又互相看了看,表情古怪,又看看闻大安和他那些假笑的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但声音又没压低,“这一家子,怪不得脸色跟吃了大粪似的。” 闻大安听得清清楚楚,脸一下子又红又紫,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把军装同志送走了。 人一离开,闻大安的假笑便收了起来,默不作声往楼里走。 他媳妇陈金花忍了半天,打军装同志来了就在忍,眼下的怒气终于一泻千里,跳起来叉腰大骂,“刚谁说的?你才吃大粪呢!你全家都吃大粪!” 当然没人搭理她。 陈金花在家属院一向名声不好,闻大安和闻老头要脸,很多事都是让陈金花出面去做的,筒子楼隔音不好,大家常听到她在家里打骂闻慈,回回声音还大。 高个子大娘最看不惯陈金花,她觉得闻慈这孩子不错,人乖巧,也安静,先前家属院有个小女娃被打得跑出家去,她还碰到这孩子安慰小女娃呢,性格纯善得难得。 就是命不太好,父母双亡,被这一家人收养,总是挨欺负。 她清清嗓子,故意嘲笑道:“瞧瞧你,急什么,是不是听了闻慈救下人家军区孩子的消息高兴的啊?嗨呀,你这侄女出息,你这当婶子的肯定高兴坏了吧?” 大家都知道,闻慈救了人被感谢,陈金花是不可能高兴的。 果然,一听了这话,陈金花跳得更高了,“你闭嘴!” “别慌别慌,你慌啥呢,”高个子大娘不依不饶,自顾自道:“你以前不都说对闻慈挺好的吗?说她没爹没妈没人管,你家多仁义呢,给她一口饭吃。你陈金花多善良一人啊,人闻慈救了军区的孩子,肯定不会说你们天天骂她,也不会说你们天天打她。是不是?” 她高高挑着眉毛,看向脸膛红得发紫的陈金花,嗤笑:“反正你对闻慈这么好,怕啥?” 陈金花的眼珠子一瞬间通红了,不是要哭,是被气的。 她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闻大安吼了一声,“别吵吵了!回家!” 陈金花迈出的脚在半空中僵了两秒,才愤愤收回来,她狠狠瞪了眼高个子大娘,扭头进了楼门,人都上了两层楼,大家还能听到她脚跺在楼梯上的声音。 她甩脸色,其他人可不会让着她。 于是高个子大娘把目光投向了闻大安,笑哈哈道:“闻大安,你也管管你媳妇,我这还没说啥呢,她就走了,哎呦呦,以前可没见她脸皮这么薄的时候——啧啧,真是变了。” 她嘴里阴阳怪气,扎得闻大安耳朵疼。 但这是新来厂长的老娘,闻大安也不敢说什么,先前陈金花打闻慈的时候被她听见,厂长妈上门找过一回,结果第二天,因为闻慈没洗干净衣服,挨骂的时候又被她听见了。 打那儿之后,这厂长妈看他们家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没少阴阳怪气。 闻大安也不明白,打人骂人的是陈金花,又不是他,这厂长妈为啥对自己也甩脸色? 他赔了个笑,赶紧带着闻老头和两个孩子往家走。 厂长妈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也不遮掩,朝着地上“呸”了一声,低骂道:“什么东西!看人家救了军区孩子认识领导了,现在知道怕了?” 她坐回板凳上搓衣服,几个大娘凑了过来。 “诶,你说人家军区的领导真会管吗?这都特意来人说,应该是个大官的小孩吧。” “谁知道呢,”厂长妈往衣服上抹了下肥皂,哼道:“我故意那么说的,吓唬吓唬他们,这家事儿应该不会管吧?哎,真是闻慈这孩子可怜,摊上这么个叔叔婶婶。” “谁让她没爹没妈呢?这做婶子的白养一个孩子,可能心里也是有气。” “有气就能对着孩子天天那么打?”厂长妈不高兴地给衣服翻了个面,搓得更用力了,“别光说陈金花,那闻大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眼瞎还是耳聋,是看不见闻慈身上的伤,还是听不见他媳妇天天骂?!” 她越说越来气,声音猛地高昂起来,一直传到三楼闻家敞开的窗户里。 陈金花坐在饭桌边生闷气,听到这话,“噌”地站了起来。 “坐下!”闻大安瞪她一眼,走到窗边看到底下围成几堆的人,想到他们可能正讲着他的闲话,脸色更加赤红,他心情不快,但还是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他不敢“砰”一声用力关上,不然被底下听见,又得冷嘲热讽。 陈金花看着他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闻大安,你就让我受这个窝囊气!” 闻大安不耐烦跟她说话,对自己的俩孩子道:“小聪小兰,你们俩出去玩去。” 闻小聪闻小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得出来家里气氛紧张,自然没有朝着留下,等一儿一女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闻大安,陈金花和闻老头。 闻大安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又看门也好好地关上了,才从兜里摸出一盒牡丹牌香烟,咬进自己嘴里一根,又给闻老头递了一根。 他擦上火柴狠狠吸了口烟,压低声音,“今天这事儿起得突然,你们说咋办?” “什么咋办!”陈金花扭过身子,气冲冲道:“就算那是军区的大领导,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我们的家事儿?你就是胆子小,才怕得这么厉害!” 闻大安冷笑一声,“你不怕?你不怕你今天慌什么?要不是我架着,你开门看到那个穿军装的,腿软得都要坐地上了!” 陈金花瞪大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拍着桌子就要骂出声来。 一直闷抽着烟的闻老头忙打圆场,“别吵,别吵,都小点声,别被外面听见了!” 陈金花愤愤坐下来,三个人对坐了半天,一时只能听见她鼻孔里吭哧吭哧的出气声。 闻大安沉声道:“等会儿我们就去军区医院,把人接回来再说。这丫头是个胆子小的,肯定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了,她十一岁那会儿大病一场,医生不是说她脑子烧糊涂了,忘了以前的事吗?” 这些年的打骂好说,反正是家事,没人能管,但要是五年前的事牵扯出来—— 陈金花眼珠一转,连连点头,“没错,我之前在外头说她爹妈是饥荒时饿死的,她也都答应着,肯定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没错!没错!” 三个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闻家【一修】 “你们是闻慈的家人?她就在308病房。” 闻慈正在看小志带过来的小人书,小胖子昨天调皮掉进了水,差点出事,昨晚被他爸打了一顿,差点就要被关在家里,但他缠人得不行,一大早就说要来找闻慈。 磨蹭到中午,吃完午饭还是跑了过来,还带来了一本小人书。 这本讲的是革命儿女故事,闻慈看了几页,开始不受控制地走神。 情节乏善可陈,画工说不上多精湛,但精确鲜明,很符合人物形象,问题就是太脸谱化了,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一眼就能看出来,前者高大光明,后者猥琐矮小,直白得一目了然。 哪怕是闻慈这种最没天赋的三流美术生,都觉得画得很没意思。 但小志看得很投入,他分明还没上学,这本小人书上的句子却能倒背如流。 闻慈不太了解这时期华夏美术事业的发展,但也知道,这十年是百废待兴的时候。 连这巴掌大的一本小人书,也受到了一些局限。 闻慈听着小志热情的讲解,时不时配合地点头,更让小志心满意足,翻过一页,他刚要讲新一页发生的故事,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孙大娘正站在门口和隔壁病人聊天,听到了护士带人过来的话,抬起头来。 从走廊那头过来的是一男一女,看着将近四十的样子,男的穿了一身蓝色工装,浓眉大眼,五官其实挺端正,但眼神闪烁,总感觉里面藏着点什么似的。 他旁边的女人个子不高,尖下巴,薄嘴唇,脸上的肉薄薄一层,贴在颧骨上。 也许是孙大娘先入为主的偏见,看着这夫妻俩,总觉得有种刻薄相。 她站直了身子,瞅着两个人走到面前,抬头看了看病房门口的贴的牌子,又看看自己,她才歪了歪嘴,主动开口:“你们就是小闻的叔叔婶婶?” 闻大安先开了口,他脸上带笑,配他的长相,其实看着还挺正气的。 他态度礼貌:“是的,同志是?” 陈金花不耐烦听他们说话,探头往病房里一看,看到一日没见的闻慈坐在病床边上,抬头看见她了,就跟没见到她似的,也不问好。 陈金花推开孙大娘,直接迈了进去,态度明晃晃,生怕惹不到孙大娘生气似的。 孙大娘都愣住了,这啥人啊? 闻大安面露尴尬,连忙道:“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我媳妇就这个脾气,急,”说着,他也绕过孙大娘进了病房,对闻慈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小慈,我们来接你啦。” 闻大安说完,看到床边的小志,眼睛闪了闪,能养成这样,说不准真是大领导家的孩子。 他微微弯腰,和善地笑着,“你就是小慈救上来的那个男孩吧?叫什么名字啊?” 小志眨巴着眼,刚要回答,孙大娘就也走了过来,把小志揽进自己怀里,笑得看不出什么,“你们来得真快啊,刚接到信儿就来啦?” 这话听着是夸奖,于是闻大安笑容也大了些,“我们着急呢,赶紧来看看小慈咋样了。” 要是孙大娘没看到闻慈身上的那些伤,她恐怕都要信了。 但她心里有了数,对眼前这个会装的男人格外看不上,只敷衍地笑了一声,就看向闻慈,“小闻,你看看咋办?要是大娘说,你还是先来大娘家住几天养养身子吧。” 闻慈知道孙大娘是怕她回家受欺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还是今天就回家吧,家里还有事儿等着我呢。” 闻大安和陈金花以为她说的“有事儿”是家务活,的确,昨天闻慈没回来,家里地也没扫、衣服也没洗,就连今早吃完的碗筷还没收拾呢。 但孙大娘知道,闻慈说的有事儿,是要找一个什么东西。 闻慈站起来,陈金花顿时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有些眼热。 十成新的真军装,扣子底是铜的,一看就是货真价实,不是外面仿制的军便服,小聪小兰虽然也有军便服,但那是两年前买的,现在又小又旧,哪比得上这身? 她心里想着,等回家就让这死丫头脱下来,给小聪穿有点小,小兰倒是勉强能穿上。 孙大娘活了这么多年,哪看不出陈金花脸上的想法。 她心里呸了一声,口上道:“要大娘说还是去我家里好,大娘能给你好好养养,你看看你这瘦的,可怜见儿,往前十年也没这样的。这样,大娘过几天就去皮鞋厂看你,行不?” 闻慈没拒绝,笑着点头,“那我等着孙大娘。” 小志跳起来,插嘴,“我也要去!” 孙大娘笑着搓了把孙子脑袋,“那你这几天多学几个字,到时候带新的小人书去,给你小闻姐姐念,成不?” 小志猛猛点头,“好!” 闻慈忍不住笑了,原身在十一岁失忆以前,其实是念过几年小学的,但后来再没看过课本,闻小聪闻小兰也不让她碰自己的书包,这么多年,原先认得的字早就忘了。 孙大娘搂着闻慈往外走,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悄悄塞进闻慈的上衣兜里。 “你拿着吃,别被发现了,”她声音压得很低。 闻慈没想到她还有东西,但闻大安和陈金花就在身后跟着,她也不好拿出来,就默默点头,小声地道了谢。 小志夹着自己的小人书,颠颠跟在她们旁边,闻大安和陈金花被冷落着,两人心情都不大好,孙大娘这个态度,是不是死丫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孙大娘一直把闻慈送到了公交站点,才扭头,瞅了眼他们俩,“坐公交回去?” 闻大安刚才和陈金花是坐公交来的,当着孙大娘的面,哪里敢让闻慈自己走回去,他强笑着点头,“当然了,同志,你过几天什么时候来啊?我们也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啥呢,”孙大娘故意拍了拍闻慈的后背,“看到我们小闻好好的就成了!” 上了公交车,闻慈自顾自找座位坐下,闻大安憋着气给她付了车钱。 闻慈靠着车窗,朝孙大娘和小志挥着手,等两人看不见了,陈金花就满脸阴沉地走了过来,“死丫头,你倒是会享受,有座位怎么不知道孝敬我?” 闻慈坐的是车上最后一个座位,她注意到,周围有人看了过来,嘀嘀咕咕的。 “还真是,这小姑娘怎么也不给大人让座?” 闻慈心里讽刺,开口道:“婶子,你在家里养尊处优,什么活儿也不用干,也不差站这一会儿了。我这天天起早贪黑的干活,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我的吗?” 她咬重了“养尊处优”四个字,闻大安察觉到不妙,急忙走过来,“又吵什么?你婶子脾气就这样,小慈,你懂事,别跟你婶子计较,”又作势狠狠瞪了陈金花一眼。 闻慈懒得看他演,要是说陈金花是狠毒得明明白白,那闻大安就是阴狠的毒蛇。 她自顾自道:“我,严重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医生说,我要是再这样下去,不用多久,直接就变成浮肿病了,到时候婶子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小宋医生当然没这么说,但反正这两口子也不懂,被吓了一跳。 浮肿病?那是六零那几年人才会得的病。 那几年闹灾害,很多人吃不上饭,饿着饿着,肚子就鼓得像怀了孕,然后人就会死了! 那时候,很多农民兄弟,或者太穷的城里人会得浮肿病,现在的日子比那时好了很多,哪还听说有浮肿病的? 其他乘客看看闻慈,她瘦得脸颊凹陷,衣裳在身上宽宽荡荡,顿时觉得她说的是真的。 再看向闻大安两口子的目光立即异样起来。 “这夫妻俩,自己倒是挺有肉的,这男的还有小肚子呢。” “可不是,倒是这小姑娘,瘦得像麻秆,一看就身体不好。” “她刚才从军区医院出来的呢,肯定是生了啥大病吧。” 听着这些议论,闻大安收紧肚子,脸皮烫得像着了火,“不是,小慈,你别这么说。” 这死丫头怎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仔细看看,这丫头看起来和先前的确不太一样了,原先木呆呆的,不怎么说话,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现在大大方方坐在座位上,眼神通透,仿佛一眼就能把他看穿似的。 闻大安额头不知不觉冒了汗,这眼神,倒像他那个早死了的大哥。 那个他又嫉妒、又厌恶的大哥。 闻大安不说话了,背对众人站着,陈金花也发觉这死丫头变了,她想骂,但被闻大安狠狠拉了一下胳膊,只好闭上嘴恨恨瞪着她,好像在看一个仇人。 闻慈闭目养神,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这两口子一直特别恨原身。 所以欺负她、虐待她,看着她过得不好,他们就觉得特别畅快得意。 公交车倒过三次,后两趟车都没座位了,闻慈就站着。 陈金花还在瞪她,但没再说什么,因为孙大娘过几天要来,起码这几天,她不能对闻慈做什么,免得闻慈一诉苦,这一看就是军区领导家属的人物闹出什么来。 她打骂闻慈的事好解决,但要是牵连出五年前的事情,就完蛋了。 陈金花不作妖,三人就平平静静地回了皮鞋厂家属院。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日头正热,楼底下有好些人边干活边唠嗑。 见到闻慈,有人惊讶地叫出声,“闻慈回来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娃娃的画 有人问闻慈她救人是怎么回事儿。 闻慈也没瞒着,大大方方说了自己昨天上午,走路三小时去西郊的山上采蘑菇,碰到落水的孩子救人的事儿,主要强调了自己走路几小时去西郊,省略了孩子的身份。 她其实已经知道,小志的爸是团长,妈是军区文工团的,这都是小志秃噜给她的。 但没必要说这么具体,免得平添事端。 大家听得一愣一愣,听她说去西郊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金花。 闻大安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等他们寒暄了几句,又叫闻慈回家,这回闻慈也没拒绝,她倒车几回的确有些累了,跟大家伙儿摆摆手,就跟着上了楼。 几人一离开,大家就热络地讨论了起来。 “感觉闻慈不太一样了啊?” “是啊,讲话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怯场。” “难道是在军区医院呆了一天,熏陶好啦?” 闻老头早在他们到楼底下就听见了动静,几人一上来,屋门就是开的。 闻老头站在门边,率先扫了眼闻慈,果然,这个孙女变得落落大方,被他盯着,也只是平静地直视着,没有以前的闪躲,这目光,让他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个大儿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躲开眼,“快进来吧。” 闻慈本以为回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这几个人对视一眼,居然消停下来。 闻大安率先开口,“小慈,你对那个孙同志说了啥啊?” 他脸色严肃,以前一见他这样子,闻慈就会低下头很害怕,但此时闻慈非但不害怕,甚至都没给他一个眼神。 她自顾自扫视了一圈家里,看到饭桌上堆满脏碗筷的搪瓷盆时,嗤笑了一声。 闻大安刚才那句话,就像放了个屁,连个回响都没有。 他脸色有点难看,给陈金花使了个眼色。 陈金花立即化身为一个合格的打手,撸起袖子,作势要打她,她当然不会真打下去,让过几天孙大娘看见,但对这个胆小的死丫头,一贯是吓唬吓唬就够了。 但死丫头真是变了,见她伸手,立即推开窗户,“打人啦!要打死人啦!” 楼底下十几个脑袋齐刷刷地抬起来。 陈金花扬起的巴掌落下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她牛一样喘着粗气,瞪着闻慈。 闻大安赶紧让她把手放下,关上窗户,回头看闻慈,叹息道:“小慈,你怎么变成这样。” “不这样该是哪样?”闻慈冷眼看着三人,“任你们打?还是任你们骂?” 闻大安又端出他那个做作的德性,“小慈,你大伯母是脾气不好,她的心是为你好——” “行了,别总说这种话,怪恶心人的,”闻慈坐在客厅铺着坐垫的椅子上,这以往都是闻大安和闻老头坐的,她靠在椅背上,反胃地拍了两下自己的心口。 她开门见山道:“如果你们不想让我在孙大娘来的时候,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那就不要来招惹我。还有,我要住闻小兰的房间。” 闻大安脸色半绿,听得紧张,听到她说换房间时,心口顿时一松。 他就说这丫头怎么突然变了,敢情是有人撑腰,想过好日子了啊。 还好,还好,这证明她还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死丫头。 “原来是想换房间啊,”闻大安露出笑容,“行,行,那你以后就和小兰一起睡。” “我的意思是,我要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单间里,”闻慈一字一顿,她嘴上说着这些话,实际一直在观察这三个人的脸色。 闻老头一直在抽烟,没有看她。 闻大安大概是怕她想起失忆前的事,神情紧张,又夹杂着几分不明显的狠意,听到她只是想换房间而已,立刻放松下来。 只有陈金花,为自己的女儿露出了愤怒的神色。 但这个家是闻大安管的,她不高兴也没有办法。 闻大安让她去把小单间的东西收拾出来,陈金花摔摔打打地去了,他挤出一点笑容,有些小心翼翼似的又问:“还有别的吗?小慈,你尽管说。你还跟那位同志说了什么啊?” 闻慈看着小单间,露出满意高兴的神色,“没了啊,还有什么?” 闻大安顿时笑了出来,闻老头也咳嗽着笑了。 …… 筒子楼的空间很小,闻家这个房子也就三十来平,勉强隔出了好几个小卧室,闻大安和陈金花住在朝阳的大卧室里,说是最大,但在闻慈眼里也小得像蜗居。 闻老头和闻小聪一间房,就在闻大安夫妻俩卧室的对面。 闻小兰自己有个单间,很小,是长方形,推开小门是大概半米宽的空地,往里是一张单人床,在床角摆了个木箱子,里面装着她的私人物品。 此时陈金花把床单被褥、箱子都搬了出来,要不是床搬不动,恐怕她也会搬出来。 闻慈不在乎这个,她也不乐意用闻小兰用过的被子。 但她现在的人设是“有人撑腰,变得强势”的小女孩,她当然不愿意这个房间就剩一张光床板,于是她叫道:“把箱子留下,不然我就把闻小聪那屋的搬走!” 陈金花瞪她一眼,犹豫半天,打开木箱子,准备拿走里面的东西。 这箱子是闻老头打的,他年轻时是木匠,家里的箱子床板都是他打的,不用花钱。 闻小兰的箱子里有个饼干盒,装着发卡头绳之类小玩意,闻慈记得这个,因为闻小兰拿着它对原身炫耀过,还从里面拿出一根旧得褪色的红头绳,施舍给了原身。 陈金花把饼干盒拿出来,又拿出一沓书本,最后是底下的衣裳。 闻慈看向那堆书本,书还挺新,因为闻小兰不爱学习,这些书回家就没怎么翻过。 她略过那些教材,看到底下有一个红色硬壳本子,还有几张红格子稿纸,她直接伸手拿了过来,翻翻本子,一个字也没写过,还是崭新的。 “你又干嘛!”陈金花怒了,今天的闻慈一回比一回让她难以忍受。 闻慈置若罔闻,直接看向闻大安,“这些我要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和稿纸,闻大安当然点头,“行,行。” 陈金花不乐意,“你又不识字,拿这个干啥,”这硬壳本子贵,一本卖一两毛钱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识字?”闻慈看她一眼,闻老头和闻大安一愣,惴惴不安,虽然她这些年没念过书,但好像在五年以前……她念过好几年小学呢。 难道,难道她想起来什么了! 闻慈却指着本子上的字说:“为、人、这是什么……为人民服务是不是?我猜都能猜到,”她故意露出几分得意,这一瞬,仿佛听到闻大安舒了口气的声音。 闻慈心中冷笑,他们是多怕原身想起失忆前的事啊。 演得有点累,闻慈又伸手拿了只钢笔,进了小单间。 陈金花今天被她气的,都不知道平静是什么感觉了,但她也知道这几天不能招惹她,气憋着气抱起东西搬进了自己屋。 闻慈不管她怎么想,把笔记本和钢笔放到光床板上,又把原身的破被褥抱了进来。 闻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破的被褥,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把被褥扑了上去。 等铺完,她又觉得有点累了,一屁股坐在床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她想找东西,自然要挑着闻大安他们不在的时候,今天是周日,他们恐怕不会出门。 闻慈盯着窄窄的单间门,思索着该怎么办,不知不觉,发起呆来。 呆着呆着,她忽然抬头,揉了下眼睛。 飞蚊症? 视线右下角飘出来一小块浮动的黑影,说是纯黑,但上面又闪烁着一些彩色的光点,这个颜色,让闻慈想起自己听过一个国内朋友的描述——五彩斑斓的黑。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但这笑容,在揉完眼睛,黑影猛地窜到面前,吓得僵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原本只有小小一块的黑影扩大了数倍,像是一块硕大的液晶电视屏,悬浮在她的眼前半米处,细小的彩色光点不是一些,而是无数颗,像星辰一样在上面缓慢地漂浮、流转。 它看起来,像是从宇宙深处五彩的银河中截下一段。 哪怕是再巧夺天工的艺术家,也没法描摹出如此奇异而美丽的星辰轨迹,于是,在这样的美丽中间,笔触圆润、可爱,还有点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娃娃的画,就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在《蒙娜丽莎》真迹上画了个蹩脚的火柴人! 暴殄天物! 闻慈的手都开始气得哆嗦了。 虽然她自身画画天赋平平,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具备对艺术品的品鉴能力,相反,她现代的爸就是画家,她小时候天天跟着他画画,去国外以后,大学也是在知名的格拉斯哥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毕业的,周围都是大佬也天才,她欣赏美的水平相当高! 娃娃的画,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配出现在银河里! 闻慈暂时忘记了这个“银河”出现的诡异,她瞪着这四个幼态的彩色大字,仿佛感觉到她强烈的注视一般,这四个字震了震,仿佛在诱惑着她点击这里。 闻慈毫不迟疑,伸出手臂,轻轻一点。 “娃娃的画”是空的,背后的彩色银河也是,她的指尖,触碰到的只是虚无的空气。 但下一秒,这四个字化作无数彩色光点,重新拆分、组合,空中出现了又一行圆头圆脑的字,欢快地歪扭着笔画,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做鬼脸。 【感谢宿主选择“娃娃的画”,系统竭诚为您服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娃娃点 闻慈:“???” 什么玩意儿,系统?你明明是自己弹出来的,哪里让她选择了啊! 但系统显然并不在乎她的想法,这行客气的感谢只弹出了一瞬,又化作无数光点,汇聚成了一个新的页面,中间上方是【初始功能:马良的五彩笔】,底下的大半空间都是空的。 而页面右上角,则是另一个数据【娃娃点:0】 闻慈试探着去点那个初始功能,它颤了颤,弹出【您的娃娃点不足】。 闻慈继续点,它继续弹,她再点,它再弹,如此试了十几次,它连每次震颤的幅度都一模一样,她悻悻作罢,看来这个系统八成没有小说里的智能意识。 闻慈放弃尝试这个功能,又去点那个娃娃点,这回,它也弹出了一行小字。 【当您每获得一次娃娃的真心喜爱,就会获得1娃娃点哦】 什么意思?闻慈盯着这行字,这是让她讨好小孩子们,当幼儿园老师的意思吗? 她虽然不讨厌小孩,但也不代表她多喜欢小孩啊! 闻慈气得鼓起腮帮子,小说里的系统分明都是很有用的,她这个怎么回事儿! 她不死心,还要再研究下去,忽地听到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是陈金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先叫闻慈让她做饭,话还没说完,就被闻大安喊了一声,他们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没一会儿,闻慈就听见了开门声。 然后是“啪”的关门声。 闻慈心中一喜,顾不得眼前的“娃娃的画”系统,好在系统似乎也知道她心思转移,在她移开视线后,原地缩小,又飘回了她视线的右下角,变回一小块五彩斑斓的黑。 真的很像飞蚊症,闻慈扫了一眼嘀咕。 她从单间里出来,客厅没人,又去敲闻老头的门,敲了两声,也没人应。 闻慈大喜,太好啦! 她直接压着门把手往下拧,门没关,是了,这屋子还有闻小聪住,这人比闻慈大一岁,今年十七,性格最是自私暴躁,不可能让闻老头随时锁门。 闻慈火速进屋,一进去,先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 房间不大,东西各摆了一张单人床,挨着门的墙边有衣柜和两个摞着的木头箱子,闻慈试着抱起上头那个箱子,实木的,非常沉,上面刷了一层油亮的清漆。 她深吸一口气,从闻老头的床铺开始翻找。 闻慈动作很小心,掀开床单被褥、查看床板,连枕头都打开枕套捏了捏里面的枕芯儿。 在床上没找出什么东西,她又去检查那两个箱子和衣柜。 闻慈要找的,是原身爸爸闻长明过继出去的契书。 闻长明本来是红山公社小岭村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十二三岁的时候被过继给了闻老头的远方堂哥闻和,也就是真正养原身的继爷爷,自此就跟他去了红水公社。 这年代过继都是有契书的,孩子生父、收养孩子的人家,还有当地德高望重的长辈,每人一份,哪怕谁手里的丢了,也不至于就完全没有证据了。 原身本来不知道闻长明是过继的,爷爷闻和对她非常好,当自己的亲孙女看待。 她是父母出事时才意外听说,那时候爷爷病倒了,闻老头和闻大安半夜来偷钱,只有十一岁的原身听到动静醒了过来,发现他们到处翻找,找到了一张纸似的东西。 她听到闻老头低声说,这就是当年过继闻长明的契书。 有了契书,闻长明就是闻和的儿子。 要是没有这纸契书,当年见证他们过继的村长早死了,他家着过火,那份契书早就烧没了,再拿走闻和这份,他自己不承认,谁还有证据说闻长明过继出去了? 闻长明是他的儿子,那他夫妻俩的抚恤金,就该他这个当爹的拿着。 现在闻慈要找的,就是这份几十年前过继的契书,其实她也不知道,闻老头有没有毁掉这东西,但能让大伯家付出代价的证据里,它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决定先回闻家,试着找一找。 但是——闻慈把箱子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文书。 如果没有毁掉的话,契书会放在哪里呢? 闻慈停下动作,还没想出个结果,就听到大门传来用力拍门的声音。 谁回来了?! 闻慈迅速关上房门,这么会儿功夫,拍门的人就等不及似的,叫了起来。 “爸!妈!” 闻小聪的声音。 闻慈打开门,闻小聪见到是她,愣了一下,在原身记忆里,他肯定是要骂几句难听话的,但他此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惊诧地瞪了她一眼,就急冲冲地扫视全屋。 “死丫头,我爸妈他们人呢?”他急切地问。 “出去吃饭了,”闻慈答了,同时仔细地打量他。 闻小聪几个月前高中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但也不怎么在家待着,经常出门找同学玩。 今天也是,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半截袖和黑裤子,此时上衣胸口都被汗浸湿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的脸冒着热气,红涨出汗,看着像是一路跑回来的。 再看他焦急不安的神色,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闻慈这么想着,却没有问,反正问了闻小聪也不会回答她。 反正没法继续翻东西了,她索性回到小单间,这动作吸引了闻小聪的注意力。 “死丫头,你去小兰房间干嘛?”闻小聪瞪着眼,这一转眼,他突然注意到她身上穿的军装,看着是全新的,干净利索,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衣服? “你还偷穿我们衣服?!”他的声音更大了。 闻慈懒得理他,“问你爸妈去。” 她“砰”一声把门关了,闻小聪气急了,刚要踹门,心里就咯噔一声,是了,还是先找爸妈重要——他怒瞪了房门一眼,死丫头,回来再收拾你! 闻小聪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远了,闻慈才又从屋里出来。 他和闻老头那屋找过一遍了,没有契书,她又推开闻大安夫妻俩的门,这两夫妻也没锁门,不知道是不怕她进来偷找东西,还是自信她找不到。 她轻手轻脚找了一遍,别说契书,连家里的钱票都没看见,只看到一本户口本。 闻慈打开户口本瞅了眼,户主是闻大安,她在最后一页,身份是他的侄女。 唉,她有些头痛地把东西放回原位。 钱票不可能不在家里,闻慈既然没找到,说明是有一些隐蔽的藏东西地点。 她深吸一口气,退出屋子,又把客厅的各个角落翻了一遍,果然,也没有找到。 到底会在哪儿呢? 一时想不出来,闻慈敲敲脑袋,暂时放弃,转而准备先进行下一步计划。 她需要一些时下的报纸,熏陶一下自己几十年后的脑袋。 闻家是没有人拥有读报这项有文化的爱好的,家里住楼房,不用报纸糊墙,所以一张报纸都没有,闻慈想了想,想到了新来厂长的妈,也就是高个子大娘。 她是个好人,又热心,之前原身被陈金花打骂的时候还上门劝过,而且她儿子是厂长,肯定比其他的普通工人有文化。 闻慈从窗户往下望了一眼,楼下扎成堆的人里没她,估计是回家去了,便直接登门。 她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传来厂长妈的喊声,“谁啊?” “是我,闻慈,”闻慈也扬声道。 厂长妈打开门,见到门口的闻慈,有些惊讶。 这丫头以前可从来没主动找过她。 她露出点笑,让开身子,“闻慈怎么过来了啊?找大娘有事儿吗?来,快进来坐。” 闻慈没进,站在门口笑道:“大娘,我想问问你家有没有报纸,想借来看看。” “报纸?”厂长妈一愣。 闻慈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小声道:“我先前偷偷看了小聪小兰的课本,但现在他们不让我看了,我就想借几张报纸,多认一些字。” 厂长妈的眼神一下子就柔软下来,可怜见的。 她连忙点头,“成,成,大娘家好多报纸呢,你等等啊。” 厂长妈转过身去拿报纸,闻慈等在门口,没一会儿,就见她端着厚厚一摞报纸过来,“这些都是,你都拿回去看。” 闻慈看着那起码三四厘米厚的报纸,赶忙道谢。 厂长妈看着她转身,之前她提醒这孩子好几次,她每回都闷着头不吭声,她是又气又无奈,下决心不再多管了,可眼下看着她似乎变了,又有点忍不住。 “那个,”她叫住闻慈,语重心长道:“现在是个好机会,你救了人家,咱也不是携恩图报,但你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吧。要是能出去,哪怕干点辛苦活当个打杂的,那也好啊。” 她没学历,没工作,没爹娘,什么也没有,哪怕嫁人都没底气。 要是再这样下去,一辈子就毁了。 闻慈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好,她用力点头,“大娘放心,我知道的。” 厂长妈觉得她这回像是听进去了,心里叹着气,笑着对她点头,“快回去看吧。” 闻慈回去,把这一沓报纸粗粗翻了一遍。 的确是文娱匮乏的年代,现在的报纸主题,大多围绕着工、农、兵,思想非常之红,这些报纸里有一部分是关于工业生产、全国服饰报之类的,估计是厂长专门定的。 闻慈专挑着思想政策更多的拿出来,尤其是和军兵有关的。 不仅是熏陶脑袋,她还想看看,解决身世问题,能不能借上谁的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找契书 闻慈扫了十几份报纸,对现在的思想风格有了数。 她拿闻小兰的本子、钢笔和稿纸,也不是单纯为了欺负她,而是打算写点东西出来,不管能不能拿到契书作为证据,她都打算在报纸上造点势,千禧年后的人,都清楚舆论的威力。 她要撕下闻大安一家的丑陋假面,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的真面目。 闻慈拧开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闻慈一直写到外面天色微黑,闻家人还没回来,估计是不想看见她。 她拉开电灯,继续写,把小闻慈十六年的生命浓缩在短短两千字内。 她从主人公小慈的父母双亲开始描述,她有当高炮兵的伟岸父亲,有在炮火里运送伤亡战士的坚毅母亲,还有一个把她举在脑袋上,每天笑呵呵的爷爷。 闻慈文笔还不错,简洁生动,不会让人腻烦,短暂两段后,便让小慈的人生急转而下。 因为一场惨烈的战争,父亲牺牲,半个月后,母亲也牺牲了,他们葬身在了安南的炮火里,消息从电话里传来,爷爷和小慈悲痛不已。 但生活的灾难远远不止这些。 曾抛弃父亲的亲生爷爷和大伯半夜摸进家里——闻慈当然不知道闻老头是不是抛弃了闻长明,但她这么写,是为了突出他的狰狞面目。 他们打伤小慈,抢走所有抚恤金,间接导致本就病重的继爷爷死在了那场寒冬。 小慈看到了他们的行径,他们本想杀死她,没想到她被打伤脑袋,直接失了忆。 再往后,小慈的生活就泡在了苦水里。 闻慈不用构思,浓烈的情感就从她的胸口勃发出来,这是原身曾经的感受,她能做的只有克制,让这篇小说更理智、可信,而不是只顾着自己宣泄。 故事的结尾当然不能是小慈死在了郊外的湖里,她写,因为一场救人的意外,组织发现了这家人的真面目,他们出现、拯救小慈、将这家人绳之以法。 前半段是悲哀的地里黄小白菜,后半段,就变成了歌颂之歌。 闻慈写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抹了下通红的眼睛。 这样应该是可以的吧?她想了想,又翻了翻其他报纸,往里面谨慎地插了几句合适的标语。 闻慈觉得写得还不多,但她也没把所有希望全压在这份报纸上。 能上报是锦上添花,不能上报的话,也没什么大问题,大不了直接上告。 总之,闻大安一家要是搞不下去,她誓不为人。 闻慈本想把小说撰抄到稿纸上,但手里总共才几张,抄一遍都不够,正想着从哪儿弄点钱来,忽地想起,孙大娘离开医院时给她塞了什么。 她掏了掏兜,摸出六块印着大白兔的蓝色奶糖,底下还有一小卷纸,拆开一看,是一张十块面值的大团结。 闻慈有些感动,她想了想,把写好的稿子撕下来,折好揣进口袋,这才拿着钱出门。 家属院附近就有供销社,闻慈进去买了本红格子稿纸,只花了一分钱。 这个物价让来自半世纪后、少年时就随母亲定居欧洲的闻慈沉默,也太便宜了,不过想想这时候祖国人民的月工资才二三十块,好像又理解了。 闻慈这次回到家,闻家人都到齐了。 闻小兰发现自己的东西被搬了出来,正在跟陈金花生气,陈金花正哄着她,刚情绪好了点,见闻慈回来,又成了一点就炸的炮仗。 “闻慈!”她气冲冲地站起来,“你凭什么住我的房间!” “凭我救了军区领导家孩子,”闻慈张口便回。 闻小兰一愣,清秀的脸登时红了,“你!你!”你个半天不知说什么。 她又看到闻慈手里的稿纸,更气了,“稿纸哪来的?你还拿了我的钱是不是!” “你妈把你的钱早藏起来了,”闻慈似笑非笑,说完这一句,她懒得和这几人多费口舌,拿起桌子上打开的一盒饼干,直接端走当自己的晚饭。 闻小兰看着她的动作,目瞪口呆,狠狠跺脚,“爸,妈,你们看看她!” 闻小聪已经从爸妈那里听说了闻慈的改变,但亲眼看着,还是有些诧异。 但他不在乎这个,他心里现在揣着更重要的事儿。 见闻慈关上单间的门,他朝闻大安使个眼色,“爸,你看我们下午说的事儿——” …… 闻慈拉开灯,把床尾的空箱子当桌子,往稿纸上抄稿子。 她的字迹算得上好看,但特意放慢速度,写得横平竖直,像是初学者有点笨拙的样子,还没抄到结尾,钢笔里的墨水就没了,她不得不站起来。 推开单间的门,就看见闻家人正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 闻老头还是往常那样,快速地看她一眼,就低下头去喝酒;闻大安神色正常,不过他一向会装;陈金花是心情写在脸上的人,看她一眼,眼角眉梢都写着得意。 肯定是在算计什么,还是和她有关的,闻慈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 她又看闻小聪和闻小兰,前者满面红光,和下午惊慌的样子迥然不同,后者完全高兴起来了,扫她一眼,便高昂着开口,“让你抢我房间,死丫头,你不知道吧——” 话没说完,就被闻小聪狠狠掐了下胳膊。 “你掐我干嘛!”闻小兰尖叫一声捂住手臂,回头死死瞪他。 闻小聪都不敢相信,这么蠢的人怎么会是自己亲妹妹,他翻个白眼,“赶紧收拾碗筷去。” 闻小兰还要跟她吵,被陈金花拉了一把,闻慈不干活,这母女俩只能自己收拾家务,收了碗筷,闻小兰摔摔打打地洗碗,陈金花要把桌子收起来。 这桌子是闻老头打的,结构精巧,平常能收成一张有腿儿的厚木板,吃饭前一拉一拖,就成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木头桌子,放在家里很省空间。 闻慈看着陈金花熟练地收起桌子,推到墙边靠着,忽地眨了眨眼。 闻老头的木工手艺——这么厉害吗? 她若有所思,对于那张契书的位置,一下子就有了点猜测。 不过契书的事明天再说,闻慈看向闻大安,“我要墨水,能灌钢笔的。” 闻大安眼角抽搐了下,态度和蔼得很生硬,“小慈,你又不会写字,要墨水做什么?” “闻小兰有的,我也要有,”闻慈理直气壮,完全像个飘了的小姑娘。 闻小聪主动站起来,脸上带着笑,“我去给你拿哈,妹妹,”他语气黏糊得像搅烂的麦芽糖,还是火候过度的那种,颜色发黑,进嘴发苦。 不知道他怎么能用这么恶心的语气讲话,闻慈搓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更加确定,闻家人肯定要闹什么幺蛾子。 闻小聪把闻小兰的半瓶墨水拿过来,她回房间继续抄写,抄完一份,又抄了一份。 这一份的内容就不一样了,前面内容大致相同,但省去了小慈被解救的结局,结尾只有一句话——内容来自现实生活,又标上了她的真实地址。 等明天上午就寄出去,闻慈打了个哈欠,盖好钢笔。 她盖着原身烂着洞的破被,关上灯,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闻慈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闻家人碍于孙大娘不知道哪天来,对她客气不少,但大抵是想着教训教训她,并没给她留早饭,而且今天是星期一,除了闻老头,一家人都没在。 闻大安是鞋厂采购部的,陈金花是车间临时工,两人都要上班,闻小兰现在上初二,但现在八月还在放暑假,大概和闻小聪一样,都是出门找朋友玩去了。 闻老头站在窗边,知道她出来了也不出声,探头往外看。 闻慈看饭桌收起来了,厨房也空荡荡的,连橱柜上都挂了锁,她走到窗边,清清嗓子,在闻老头看过来的视线里,唱戏一般高声:“等孙大娘来了,我真要跟军区的好同志们说道说道,说新社会了,怎么还有人家剥削可怜的侄女!” 话刚开了个头,窗户就被“砰”一声关上了。 闻老头盯着她,老得被下垂眼皮遮住一半的眼瞪着,“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又沙又哑,是几十年烟酒熏的。 闻慈毫不畏惧,直视着他,“我要吃国营饭店的油条。” 闻老头眼睛睁得更大了,像是不敢相信,她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闻慈不依不饶,继续道:“我要吃以前闻小聪吃过的那种,两根油条,还要热腾腾的豆腐脑,要是你不去给我买,我就跟军区的同志好好说说,你们是怎么虐待我的!” 狐假虎威!闻老头眼神复杂地盯着她。 对视了好半天,还是他先转开视线,佝偻着身子,“你最好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阴恻恻地说完,就带上钥匙出了家门。 闻慈望着窗外,看闻老头的身影消失在家属院了,才跳了起来。 卖豆腐脑的那家国营饭店离这儿有段距离,闻老头起码得走十五分钟,她得抓紧。 闻慈钻进闻老头的屋子,这回,她着重检查那些手工木制的东西。 床铺、衣柜、箱子……她快速地翻找着。 她对传统木工没什么了解,但也知道,古代很多藏宝箱都有夹层、暗门之类的,她观察着这些木制品的样子,这里敲敲,那里按按,只恨自己的金手指怎么不是透视眼。 “娃娃的画”除了让她眼睛得飞蚊症,还能干什么! 闻慈额头渗出点汗,她咬住嘴唇,加快了速度。 “咚咚!” 她搬开衣服,敲击着衣柜底部,听到一声格外清脆的声响,眼前一亮。 这实木很厚,按理敲声应该是沉闷的,这一声却很脆,像是只隔了一层薄木板。 但这衣柜底部怎么打开呢? 闻慈怕闻老头、或者闻家其他人突然回来,绕着衣柜转了几圈,终于,在侧边发现了一道极窄的缝隙,大概是太久没打开过,缝隙里填满灰尘,看着和旁边的木头融为了一体。 这个机关很难发现,但不复杂,闻慈手指抵在衣柜后面,往前用力一推! “咔!”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下乡名额 闻慈如闻仙乐,她看着衣柜底下伸出的一片木板,中间下挖,挖出了一层薄薄的空间,此时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油纸包,旁边还放了樟脑丸,大概是怕虫咬了。 闻老头的确够谨慎的,这隔层紧贴着地,除非人趴下去,不然根本注意不到。 闻慈心跳得很快,她屏住呼吸,打开了油纸包。 两张印着手印,写了名字,发黄发脆的薄纸。 看着被过继人“闻长明”的红色手印,闻慈的眼睛红了,她眨眨眼,没让眼泪掉下来,小心翼翼拿出两张契书,一张是闻老头的,一张是收养人闻和的。 拿出契书,她才发现,底下还压了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军装,身姿笔挺,端正英俊,对着镜头明朗地笑起来,和她一样,嘴角有两个明显的梨涡。 是原身的父亲,闻长明。 闻老头吸着大儿子的血,纵容二儿子虐待他的女儿,却还保存着他生时的照片。 闻慈心情复杂地摇摇头,把照片和契书拿走,油纸包折好放回,又把衣柜底下的衣服整齐地摆回去,一切都恢复原样。 看原先夹层缝隙都被堵死的样子,估计闻老头很久都没打开过,但闻慈还是在墙上蹭了点灰,把显露出来的缝隙又抹了抹,这才站起来溜出房间。 她把契书和照片都夹进硬壳笔记本,拍拍衣服上沾的灰,跳得飞快的心脏才慢下来。 闻老头又过了几分钟才回来,他冷凝地盯了眼闻慈,就要把饭盒给她,闻慈却没接,她把整张饭桌展开,这才把食物放在桌上,很有仪式感地吃了起来。 豆腐脑里加了辣椒油,里面还有木耳碎,汤汁浓稠,吃起来和闻慈小时候一样。 她咬了口油条,还是脆的,又香又酥。 等吃完,闻慈就问闻老头:“澡票在哪里?” 来了这两天就没洗过澡,原身也好些天没洗,闻慈实在忍不了了,她要到澡票,闻家有肥皂,但那是公用的,她没拿,又管闻老头要了一块新毛巾。 闻老头看着她摊开的手,皱巴巴的面皮抖了又抖,把白毛巾拍在她心里。 他看着闻慈拿了闻小聪刚做的军绿色新挎包,又回单间不知道鼓捣了什么,才背着挎包出来,她脊背挺直,神情大方,完全不像是以前畏畏缩缩的样子。 闻老头烫到般收回了视线,有些坐立难安。 闻慈穿着军装背着绿挎包出来,却没去澡堂。 她先循着记忆去了邮局,买了信封和邮票,照着昨天从报纸上抄写下来的几个地址,一份份稿子邮出去,工作人员看第一份地址是市工农报,忍不住问:“同志,你这是稿子吗?” “嗯?”闻慈抬头笑笑,点了点头,“是啊。” 现在特殊时期,给报纸投稿是不给稿费的,最多给邮寄一份报纸或者纸笔,工作人员看着她这三封厚厚的信,光买纸买邮票花的钱都不少了。 闻慈写好后两封的收信地址,又检查了一遍,在三封信里,这两份是最重要的。 她确认无误,没有浆糊,就买了管邮局的胶水把信密封好。 工作人员接过来一看,瞪大了眼,“这,这是给市委省委的?!” “是,”闻慈笑着点头,“省委这份要办加快,麻烦姐姐啦。” 她态度礼貌,笑起来很甜,脸上还有小梨涡,哪怕太瘦了些,看起来也很讨喜。 工作人员第一次看有人给市委甚至省委寄信,她心里咂舌,但闻慈付钱爽快,付完钱就背着包走了,她只好跟旁边的同事讨论这事儿。 闻慈出了邮局,看到外面明朗的天色,心情好了几分。 外面经过一队拿着大喇叭的青年,胳膊上绑着红袖章,正喊着:“上山下乡怀壮志,战天斗地绘新图……同志们,我们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扎根农村干革命!” 闻慈从记忆里知道,这是在宣传知青下乡。 这也是这个时期的一大政策,让广大城市青年去往农村,扎根农村。 闻慈看着这队年轻人喊着喇叭从面前走过,他们慷慨激昂,完全看不出奔赴的是多么艰苦的生活,她有些疑惑,但无法否认,这一刻,她深深感知到了时代的洪流。 这就是1975啊。 …… 孙大娘给的钱花了一块,但奶糖还一块没动。 闻慈喜欢吃甜,但不像外国人那么嗜甜,她更喜欢清新自然的水果甜味。 她剥了一块大白兔奶糖,糖块雪白,塞进嘴里,舌尖先尝到了一点甜,奶味浓郁,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感觉比后世的高级糖果还要好吃。 她心情好起来,哼着不成调的歌往附近的澡堂去。 邮局到澡堂的路上要过两条街,路上有家国营饭店,这会儿将近十点,按理说还不到午饭的时候,饭店的门都是虚掩着的。 闻慈经过国营饭店时,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没想到,看到两张熟悉面孔。 闻大安和闻小聪。 他们俩坐在里面,当爹的手里拎着瓶白酒,正往杯子里倒,当儿子的拿着香烟盒,抽出一支,恭敬地两手递给对面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笑容堪称谄媚。 闻慈来了点兴致,仔细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 这人穿了一身板正的蓝色上衣,领子又硬又挺,她只能看到侧脸,皮肤发油,脸颊微微下垂,头顶得像是被砍光了树的土坟包,在原身的记忆里是个很有地位的人物。 皮鞋厂的张副厂长。 张副厂长在皮鞋厂呆了很多年,是好几个厂长里资历最深的。 和闻家似乎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小闻慈以前也不是傻的,挨打的时候,会跑出家门求救,有一回陈金花被周围不满的邻居告到厂里,就是这个张副厂长出面解决的。 他对着其他工人家属义正词严,一进闻家,却对闻大安说:“老闻,你不要让我为难啊。” 后来,陈金花打她的时候就会把门锁上。 这人是闻家的保护伞,厂里一直有传闻,说闻大安是张副厂长的远房亲戚。 但闻慈清楚,闻家往上哪怕数十代,也就出了闻长明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偏偏英年早逝,闻大安在地里摸爬滚打三十来年,要不是靠黑心偷抚恤金,绝不可能吃上城里供应粮。 闻慈看着闻家父子俩对他讨好的样子,并不意外。 要不是有好处,张副厂长怎么可能屡屡护着闻家? 闻慈本想在墙外偷听,但这几人坐在最里面的桌子,她试了试,什么也听不清。 她只好先搁下这事,反正过不了几天,闻家就要完了。 她背着挎包,继续哼着歌往澡堂去。 …… 一墙之隔的国营饭店里,张副厂长正在说话。 他捏着一根香烟闻了闻,中华牌的,还带滤嘴,他平常都舍不得抽,眼睛斜睨着闻大安的脸,“老闻啊,你倒是舍得。” 闻大安堆着笑,把闻小聪的烟盒塞到他手里,“我这大老粗哪儿配抽这么好的烟?这都是给厂长您备的,快,小聪,给厂长把烟点上。” 闻小聪早捏住火柴盒了,等到他的话,立刻擦出火苗,凑上去小心翼翼把烟点燃了。 张副厂长吸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 闻大安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厂长啊,我这回真是舔着脸来麻烦您,实在是我没用,当爹的,没法给自己儿子谋个前程啊。” 张副厂长微微眯眼,摇头道:“你也别这么说,现在知青一堆堆的下乡,谁都想留下,可哪来那么多工作让他们留?别说我们皮鞋厂了,哪个工厂都没名额!” “是是是,还是您看得明白,”闻大安附和着,又给闻小聪使个眼色。 他们这个点儿能来吃饭,是给饭店大师傅塞了东西的,毕竟厂里食堂人太多,饭店饭点儿人也多,他们谈的事儿,不好被外人听见。 闻小聪把点好的菜端上桌,炒肉丝,溜肉段,排骨汤,还有一整条红烧鱼! 张副厂长的眼睛微微睁大,这老闻家,真是下血本了啊,他心思转了个圈,但要是想找工作,别说一顿饭,现在起码得花个几百块钱。 这么想着,他便露出严肃的表情,“老闻啊,你这是做什么。” 闻大安哪儿不知道他的德性。 他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笑着,忙道:“这是感谢厂长您这么多年照顾我家呢,唉,不过也的确是,有点小事儿要求您。” 张副厂长心道果然,放下手里的烟,“老闻,你可不要让我犯错误啊。” 闻大安连忙摇头,“怎么会呢?就是我家小聪,您知道,他一贯是聪明伶俐的,先前高中时念书就好,要不是现在没大学了,我非得让他读大学去。但就是现在,唉,都毕业一个来月了,知青办那边催着让下乡呢。” 张副厂长点头,是有这事儿,每年这时候,知青办都会催到厂里让动员学生家长。 闻大安继续暗示:“我先前看厂里,谁家来着,孩子身体不好,不是就让老二顶了下乡的名额吗?” 张副厂长恍然大悟,“是这样啊。” 他就说,这老小子心思一向鬼,怎么可能拿工作的事来为难他,原来是这个缘故,也是,知青办那边圈的是闻小聪的名字,要是换人,也不是闻小聪嘴上说换就能换的。 这不,闻大安就来找他,想让厂子这边调一下名单了。 张副厂长挑起眉毛,又开始吸烟,“你要让你家小兰下乡?” 他看了眼闻小聪,看着和他爹长得挺像,浓眉大眼,还挺唬人,看来心眼也是一样的多,他今年十七,看着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闻小兰似乎才十六呢。 闻小聪连忙摇头。 “不是小兰,是我那个表妹,闻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速写 张副厂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一个总低着头的瘦巴巴小姑娘,他没什么印象,“哦”了一声,“老闻你的侄女是吧?这换名额也得本人同意,她同意了不?” 闻大安笑得更殷切了,“她落在我家户口本上呢,说是侄女,其实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换来换去,那也是一家人的事儿。 张副厂长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还端着架子,有点为难似的,闻大安不等他再说什么,手从桌子底下悄悄伸了过去,张副厂长低头看了眼,眉头高高地挑了起来。 嚯,五张大团结呢。 也就是跟知青办知会一声的事儿,总归谁下乡不是下,只有有人去了,知青办才不管这个,张副厂长轻松说服了自己,把钱揣进了裤兜。 一支烟吸到了尾巴,他又狠狠咂了一口,才拿起筷子,“吃吧。” 闻大安心口一松,高兴地给他夹菜,“厂长吃鱼,您最爱吃鱼了。” …… 闻慈第一次在大众澡堂洗澡,吓得目瞪口呆。 澡堂区分淋浴区和汤池区,淋浴区进去是一个个墙上的淋浴头,别说隔间,连个布帘子都没一道,好在今天是周一,又是大上午的,里面只有一个带孩子洗澡的中年妇女。 闻慈捂着毛巾钻进去,感觉那俩人扫了自己一眼,面红耳赤,躲在角落里洗了个澡。 好不容易洗完,她又拿毛巾捂着自己,小偷一般钻进了更衣间。 虽然她画过很多模特,但自己光溜溜地出现在别人面前,还是第一回。 好在更衣间是空着的,闻慈松口气,急匆匆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干净衣服,是原身的,衣服被洗得又软又旧,打着五六个补丁,但袖子上还是有几个漏肉的破洞。 闻慈套到身上,忍不住叹气: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自由自由,经济自由是前提啊! 闻慈在心里呐喊着,又往嘴里塞了块甜甜的大白兔奶糖,收拾东西回家属楼。 闻慈把借来的报纸还给了厂长妈,就拿了盆洗衣服。 以前夏天,她衣服都是一天一换的,现在没这个条件,只能先凑合一下,她不熟练地往军装上打着肥皂,再次忍不住叹气,她基本没自己手洗过衣服。 洗衣机、洗碗机、扫拖机器人……她多么想念亲爱的机器们啊! 洗几件衣服花了足足半小时,旁边的大娘也故意消磨时间似的,好半天才搓一下。 她兴致颇高,跟闻慈搭话。 问的主要就是那天救了军区孩子的事情,闻慈回了,她又问,问问回回无穷尽也。等到最后,她几乎是抱着洗衣盆落荒而逃,这就是祖国社牛大妈的威力吗? 闻小兰在她洗衣服时回了家,这回学了乖,没有招惹她。 中午三个人要吃饭,闻小兰刚要习惯性地使唤她,就被闻老头拉住了,闻老头早年丧妻,自己一个人带闻大安活了几十年,当然会做饭,不好吃,但能填饱肚子。 吃过午饭,闻老头就回了房间,他实在不想看见闻慈的那张脸。 单间里虽然有灯泡,但毕竟没窗户,白天很暗,闻慈还是坐在客厅的窗户边上。 她把绿挎包仍背在身上,这里面现在装着她最要紧的东西,必须随身携带。 她拿出硬壳笔记本翻开,前面用过的几页已经撕去了,没有铅笔,就拿着钢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刚勾勒了几笔,眼前突然暗了下。 她抬头,“你过来干什么?” 闻小兰刚刷完碗,手上湿漉漉的,正气冲冲瞪着她,“这是我的本子!” “哦,”闻慈低头,继续画自己的画,“现在是我的了。” 闻小兰:“……” 她气得火冲脑门,虽然知道这几天要忍着她,但多年来的习惯实在改不了,看着闻慈闲适地坐在软椅上晒太阳,她就恶从胆边生。 她决定从心情上攻击她,“你认识字吗你!这么好的本子,给你也是白瞎。” 以前的闻慈听见这种话就会红着眼睛低头,但现在的闻慈就跟没听见似的。 闻小兰猛猛跺脚,“我倒要看看你写什么鬼画符!”说着,她一把抢过笔记本,本来打算狠狠地嘲笑闻慈,定眼一看,却愣住了。 “这是——?” 这个笔记本是横线的,此时横线上多了一些蓝黑色的线条。 这些线条很简单,但熟练流畅,才画了个简单的轮廓,但已经能看得出画的是什么——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虎头虎脑,脸蛋肉嘟嘟,穿军装戴军帽,胸前甚至还戴了一个圆形的红星徽章,昂着头很有气势的模样。 闻小兰没学过画画,学校的课外课程只有学农和学工。 她看到这幅简笔画,莫名想起了她哥的那些小人书,都是黑白的,很像,眼前这个小胖子,好像和那些手握红书、端着长枪的英雄人物差不多。 为啥呢?闻小兰想不明白,愣愣看着这幅画发呆。 笔记本又被闻慈拿了回去。 这回闻小兰没那么生气了,她诧异地凑近她,“你咋画的?你学过?”没等闻慈回答,她就喃喃自语地否定自己,“咋可能学过,你连认字都没学过呢。” 闻慈懒得理她,但闻小兰赖在她旁边看画画,她也没非要赶走。 闻小兰虽然讨厌,但本质上没有坏得流黑水,她虽然也使唤原身干活、叫她死丫头,但不打人不掐人,还会偶尔给她自己不喜欢的头绳发卡。 甚至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原身一颗糖尝尝。 虽然这基本是出于一种炫耀和施舍的心理,但比起这个家的其他人,她简直是白莲花了。 闻慈虽说没多少艺术天赋,但毕竟也是从小学画画,单纯在美术技法上,她并不差,比起那些真正的插画家,她差的是名为“灵气”的一种东西,也可以称之为——天赋。 这东西很抽象,灵感、创造力、思想……愚人和天才的区别,就来自于它。 天才画的东西是“活的”,有灵魂,而没有灵气的人,哪怕再努力,画的也是死物。 闻慈就是这种愚人,小时候她爸无数次叹气,说她怎么一点灵气也没有,哪怕技法练得再好,作品看起来多么精美细致,她画的东西也是死的。 她无法成为艺术家,因为她没有灵气,只有十足的“匠气。” 闻慈想起以前的事情,嘴唇紧抿,下笔的速度更快了,好在这种小人像并不需要多高的天赋,她一边自嘲,一边给小胖子的军装上打上更细致的褶皱。 闻小兰可不懂什么灵气什么天才,她只知道,闻慈寥寥几笔,就让人像更加逼真了! 她瞠目结舌,简直站不住,“咋会呢?咋可能呢?” 闻小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跟谁说话,被闻慈说了让安静之后,瘪着嘴安静了十秒钟,又忍不住开了口,语气扭捏,“你给我也画一幅呗?” 闻慈笔尖刷刷,心情不佳,“不。” 闻小兰又想发脾气了。 但她看看这画,努力忍住,跺脚道:“我拿我的新铅笔跟你换!” 闻小兰拿着铅笔盒出来,她看着自己新买的、尾巴上还带橡皮的铅笔,有点不舍得,刚想拿一根用了半截的糊弄闻慈,就见一只手伸过来,准确地挑出了两根没用过的新铅笔。 闻慈打量一下,又拿出一块白净的橡皮。 闻小兰跳脚,“你咋拿这么多!” 闻慈把笔记本翻了个页,“画不画?” 闻小兰:“……画。” 画画前,闻小兰特意换上了自己上个月新做的连衣裙,是她好不容易跟闻大安缠来的,裙子长到小腿肚,微微收腰,还是浅黄色带小花的,在这个年代堪称时尚潮头。 和闻慈对上眼,她才想起这人现在变成了一个强盗,警惕了捂住了自己的裙子。 她大声道:“这是我的!” 闻慈无话可说,要不是住阳台不能忍,她才不稀罕抢闻小兰的卧室呢。 她懒得辩解,拿小刀削铅笔,“摆个姿势。” 闻小兰想了半天,搬了个木头椅子过来,她矜持地只坐了三分之一位置,两腿合并,微微侧着,露出底下穿着黑色小皮鞋的脚,姿态非常之优雅、淑女。 她面对闻慈,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来。 闻慈点点头,“好,别动。” 她画速写是小时候练出来的,她妈是职场女强人,没有空管她,她爸是小有名气的画家,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但偶尔他没那么沉迷和神经质的时候,就会把她牵到公园或游乐场里,支上画架,让她对着景物和行人速写。 他一直把速写称作自己艺术生涯的起点,也让她这么做。 闻慈靠在窗台上,微微后仰,神态漫不经心,看不出多认真的样子。 闻小兰僵笑着,有点狐疑,脑袋里忍不住乱七八糟的想,闻慈会不会把自己画得很丑?或者故意画成一个大怪物?想着想着,就听见闻慈忽然停笔,“好了。” 闻小兰一愣,这才五六分钟吧,就好了? 她一边想着闻慈肯定是故意骗她铅笔,一边气冲冲走过去,等看到笔记本上新鲜出炉的画时,脸上的不满一下子化为了惊喜,“哎呦,我可真好看啊!” 说着,她就要把笔记本拿起来仔细欣赏。 闻慈把这页纸撕下来,直接递给了她,“交易结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娃娃点+1 闻小兰已经顾不上她了,她两手小心翼翼捏着这张速写,想收起来,又怕铅笔印儿被抹脏,一时间又高兴又担忧,忍不住道:“你再给我画一张钢笔的?” “不,”闻慈拒绝。 闻小兰只好悻悻地放弃了,她难得没跟闻慈纠缠,美滋滋地回屋欣赏自己的肖像。 闻慈瞅着自己的笔记本,她今天画画,是有理由的。 她还记得自己获得了一个系统,上面有个初始功能,叫【马良的五彩笔】,但想使用的时候显示娃娃点不足,而这个娃娃点,介绍是需要获得一次娃娃的真心喜爱。 正好小志马上要来,她看他喜欢小人书,就给他画了一幅人像,他八成会喜欢。 这么想着,闻慈打开娃娃的画系统,却发现右上角娃娃点的数字变了。 从原本的零蛋,变成了【娃娃点:1】。 闻慈想到兴高采烈进了主卧的闻小兰,满脑袋问号。 16岁也算是娃娃??? 但那个五彩斑斓的“1”向闻慈证明,是的,16岁也是娃娃。 虽然无语,但有一个娃娃点也是好的,闻慈盯着那行【初始功能:马良的五彩笔】,摩拳擦掌,激动地搓搓手,又往上面哈哈气,这才伸出手。 她满脸的虔诚,指尖狠狠地戳了上去! 【您的娃娃点不足】 闻慈:“……” 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一下子散了,萎靡地摊进椅子里,像一颗蔫巴巴的白菜。 …… 闻慈悲伤,但闻小兰很快乐,等晚上的时候,她跟全家展示了自己的速写。 闻小兰宝贝似的捏着速写两边,在其他人面前飘了一遍,最后又好好地夹进书本里,得意洋洋道:“这可是我用两根新铅笔,还有一块橡皮换的!” 闻大安有点惊讶,但闻小兰说是亲眼看着闻慈画的,他也就没法不信了。 她还有这才能? 闻大安看看单间紧闭的门,吃完晚饭,闻慈就放下碗筷进去了,这两天她什么活儿也没干,说话还顶嘴,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记不清这孩子以前的样子了。 陈金花也被那画惊了下,嘴上不屑道:“什么好玩意似的,哪有照相好?” 闻家人说什么,闻慈不在乎,她在等待自己稿件的回音。 她没寄过信,不知道这个时代信件的速度,但估计不快,她每天都去报亭转悠转悠,看看自己投的《市工兵报》,发现还没有,不免有几分失望。 难道真不行? 闻慈悻悻地往回走,再等两天,要是还不行,她就直接去跑一趟市委这些单位。 其实找军区那边应该是更合适的,她是烈属嘛,但谁让她不知道谁管这种事呢?或者等孙大娘来,问问她应该也是个办法。 想着这些,闻慈有点浮躁的心又定了下来。 此时,八公里外的市工农报报社。 厚厚一沓新稿件放到白主编面前,都是普通编辑审过一遍,质量合格的才送到他面前。 白主编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眼眶,一份份抖开,进行初步审阅,等挑选出比较好的,就放到右手边,可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格外不好,看了几份,都觉得不满意。 白主编倒不气馁,他早习惯了这种情况。 他们报纸是市工农兵报,报道的内容当然是围绕着工农兵,稿子内容千篇一律,劳模、英雄,稿子们都是看个开头能猜出结尾来,不是不好,主要是看多了让人想打哈欠。 白主编又拆开一份,扫了眼寄信人,就是白岭市本地的。 “皮鞋厂?”白主编咦了一声,把里面的稿纸倒出来。 红格子稿纸,他一捏份量,就知道大概两千字,而他们报纸用的稿子大多是八百字到一千五百字的,要是以往,他扫个开头结尾也就放弃了,今天却忍不住看了下去。 他时而摇头,时而叹气,现在都写伟光正的英雄人物,主角这么惨的,不多见。 不过现在的文章嘛,结局肯定都是好的,白主编看到后面,神情舒缓放松下来,可眉头还没彻底舒展,就看到了文章最后的一行小字,眉头紧紧皱起。 “本故事取自真人故事,结尾进行艺术化改编。” 白编辑捏着稿纸,静坐一会儿,拧着眉把这份稿子放到右手边,出门往外走去。 不止白岭市工农兵报,此时的北省省委,也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 这时候的人民,除了极个别,是没有动不动跟政府机关举报的习惯的,大家都畏惧和机关单位打交道,何况是威严的、肃穆的、扔块砖头进去砸的都是科员的省委大楼。 □□的秘书看着门卫手里的黄色信封,摸不着头脑。 “这是哪儿来的?” “白岭市的,”门卫给他指着上头的信息,平常各单位信件都是直接转交省委各办公室的,这还是头一次,邮递员把信件递给他,偏偏上面的收件人写的还是“书记”。 门卫不敢妄动,想了又想,拦住要出门办事的书记秘书。 书记秘书犹豫半天,还是拿上信件回到办公室,这奇奇怪怪的信件当然不能直接送到书记手里,要是骂人的、或者废话怎么办,岂不是浪费书记时间。 他拆开信封,耐心看了起来。 …… 上午十点钟,一通内部电话,从省委的书记办公室拨了出去。 “转白岭市、市委、书记办公室。” 市委的书记秘书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看到林书记对着话筒,连连点头,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到似的,等挂掉电话,书记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 林书记眉头紧皱,苦笑着自言自语,“这也不是我的活儿啊。” 但上头有疑问,不用自己动手查,只要给下属的头头打个电话就行了——比如他。 林书记叹了一声,对秘书道:“小岳,你即刻去调查红水公社一个叫闻和的人,去世五年左右,儿子儿媳都是烈士。着重查他的家庭成员,和他是不是有一个失踪的孙女。” 岳秘书严肃点头,“是。” 他正准备走,就听到林书记又开了口,“再去联系烈属安置处,调查两位烈士的状况。闻长明,男,副营级军官,白宁,女,战地护士,两人都是在五年前的安南战争中牺牲。”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正在悄悄席卷而来。 此时的闻慈并不知道这事,她仍在休息。 又过了一天,上午,大概九十点钟的时候,她就站在筒子楼的楼底下等着。 没等多久,孙大娘就带着小志来了,这祖孙俩穿的衣裳都是七八成新的,小志一身小军装,头上戴了顶绿色小帽,身上背着个斜挎包,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再看他手上,还拿了把木头刻的小手枪。 小志朝闻慈哒哒跑了过来,“姐姐!” 闻慈笑着揉了下他的脑袋,抬头对孙大娘道:“外头热,我们进去说吧。” 楼下其他人一看,顿时就猜出了小志的身份,“哎呦,这孩子就是闻慈救的那个吧。” 她们热情地围了上来,说这说那,好不容易闻慈才拉着孙大娘脱离了人群,进了闻家,闻家其他人都不在,只有闻老头和闻小兰在家里。 闻小兰不太乐意看闻慈得意,但又对军区的人好奇,于是就没出门。 见到小志,她一愣,“这不是你画的那个小胖吗?” 这年头小胖完全是夸人的话,要是家里条件不好,还吃不成胖乎乎的样子呢。 小志骄傲得昂首挺胸,一点不露怯,但又有点不懂她的话,“什么画?” “我给你画的,”闻慈打开一直拿在手里的硬壳笔记本,笑盈盈道:“那天看小人书,我看你好像很喜欢上面的那个小英雄,所以给你画了一幅差不多的。” 小胖看着画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激动地叫了一声。 “奶!奶这是我!” 孙大娘低头去看,也惊呆了,“哎呦,这真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小志啊。这,小闻你居然还有这本事?画得太好了,比那小人书上画得还俊呢!” 闻慈很久没听到这么朴实的称赞,笑得露出嘴角的梨涡。 她把笔记本递给小志,请孙大娘坐下。 闻大安陈金花不在,闻老头不得不接待这祖孙俩,当然,主要是看着别让闻慈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僵硬地笑着,端上了几杯热水。 小志正美滋滋欣赏着自己的肖像画,看着画上微微鼓起的小肚子,觉得特别逼真。 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得意道:“和我一样!” “姐姐,姐姐,”他在闻慈边上扭,“我能不能把它带回去给小圆看?”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闻慈看他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手指头翘着,都不敢碰,好笑道:“这是用钢笔画的,早就晾干了,怎么蹭也不会花掉的。” 小志放下心,他摸摸微微起伏的线条,“姐姐,你真厉害!” 闻慈笑着给他拿了支铅笔和橡皮,“你可以在第二页试试。” 说着,她悄悄打开娃娃的画系统,这是她这两天研究出来的,不用手指头点,只要动心起念,就能使用它,而且她昨天试探了下闻小兰,确定这个系统别人看不见。 她看到娃娃点后的数字变成2的时候,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1!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知青办 闻慈确定又加了一个娃娃点,便关掉了系统。 孙大娘看小志握着铅笔,笑眯眯地说道:“这孩子在大院里可是浑惯了,天天拿着他的木头手枪对着人砰砰砰砰的,也就是在你这儿,还莫名其妙老实起来了。” 她又看看闻老头,“你是小闻的爷爷?” 闻老头顿了顿,点头,指着满脸不高兴的闻小兰道:“她是小慈堂妹,比小慈小几个月。” 闻小兰没想到话题绕到自己身上,她知道这俩客人是专门来看闻慈的,说不准还要给好处报答她,心里不高兴,哼了一声站起来,“我出去找同学了。” 说完,她“啪嗒啪嗒”地走了,脚步踩得很重。 闻老头有点尴尬,“这孩子被她爹妈宠坏了……” 孙大娘不在乎,那天看陈金花那样子,就不像能养出什么好孩子的,她随意摆摆手,对闻慈笑了起来,“小闻这几天过得咋样啊?感觉身体舒服点了吗?” “还好,”闻慈笑了笑,“比以前好了很多。” 不干活,有饭吃,睡得也不错,当然比以前好很多了。 孙大娘也觉得闻慈的脸色不错,前几天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煞白,简直像是半个死人,现在虽然还是那么瘦弱,但眼神明亮,看着神采奕奕的。 她放心地笑了,想问她打算怎么办,又顾及到一边的闻老头。 她客气道:“我和小闻说说话就行了,老哥你也不用守着我们,别耽误你做事儿。” 闻老头哪可能走,闻大安早跟他说了,要是孙大娘来,他必须全程看着,所以他只当听不懂,呵呵笑着,“我天天闲在家里,哪有啥事儿可干,你们大老远来做客,我当然得陪着。” 孙大娘就知道他是不打算走了。 闻慈也不在意他走不走,她打开厨房橱柜,从里面拿了糖罐子,拇指肚儿大那么一块黑红糖,方方正正,她眼也不眨地给三个杯子各加了一块。 闻老头眼睁睁看着三大块红糖加进杯子里,眼角抽搐了一下。 “爷爷牙不好,就别吃甜的了,”闻慈笑得真挚。 闻老头有一口老黄牙,是抽烟喝酒几十年熏的。 当着孙大娘的面,他没法说什么,只能勉强地笑着,“爷爷不爱喝,你们喝就行,”这黑红糖比普通红糖还贵,还很少卖,营养高,家里也就闻小聪和闻小兰偶尔吃一点。 结果闻慈倒大方,一伸手就下去了三大块。 闻慈把糖罐子放到桌上,又拿了勺子慢慢搅拌糖水。 红糖在热水里慢慢化开,把整杯水都染成了暗红色,特殊的甜香味儿传出来,小志用力嗅了嗅,从笔记本里探头看了眼,好像和白糖水的味道不太一样呢。 闻慈把手里这杯推给他,“小心烫,等会儿再喝。” 闻慈一边慢悠悠搅着红糖水,一边和孙大娘说话,有闻老头碍事,其实也说不了什么,没几句,孙大娘就说起了刚才来的路上看到的事。 “我刚下了公交看到,好像有知青办的人在挨家挨户敲门呢。” 她回忆着刚才自己听到的话,“好像是这一批知青要提前几天走,唉,都是些十几岁的娃娃呢,咱这地方就够北够荒了,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个地方。” “这样吗?”闻慈想了想,“我还以为都是刚毕业就要下乡呢。” 现在是八月份,距离中学毕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不过也是,闻小聪也是这届高中毕业,现在还是闲待在家,没有参加一个月前的大规模知青下乡。 说起来……闻慈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闻小聪找到工作了?”她问闻老头。 闻老头皱巴巴的脸皮狠狠抖了一下,他摸摸身上,发现烟斗落在房间里了,只好端起水来喝,喝了几口,见闻慈还盯着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含糊道:“反正一直在找,他爹管着,我也不知道到底找没找到。” 闻慈狐疑地看着他,到底是对这个年代不够了解,她没看破闻家人的算计。 但过了半小时,闻慈就明白闻老头为什么含糊其辞了。 闻家用她的名字顶了闻小聪! 三个知青办的人戴着红袖章,踩在闻家的客厅里,说明自己来意,发现没人回答,又重复了一遍,“闻慈,你听懂没?这次知青下乡时间提前,三天后就要上火车,你要抓紧准备。” 闻慈没有回答。 孙大娘也被知青办这一出弄懵了,她把闻慈拉到身后,主动道:“下乡的不基本都是学校的毕业生吗?小闻她都没上过学,而且她才15岁,怎么看也不该下乡啊。” 知青办皱眉,看看闻慈,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册。 “要不是你自己报的,那就是你家里人报的,反正我们这边的名单上就是闻慈,没错。” 孙大娘担心地看着闻慈,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这肯定是闻家人耍心机,但知青下乡可是政策啊,怎么办? 闻慈忽地冷笑,“我就说这父子俩贿赂张副厂长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闻老头自打知青办的人忽然拍门,就在装死,眼下听到她说这话,猛地站了起来,“你瞎咧咧什么!” 他要拉闻慈,却被她躲开,闻慈看着知青办,冷静道:“我不是闻大安的女儿,而是他的侄女,闻小聪要下乡,怎么也赖不到我头上。他今年17岁,两个月前高中毕业,至今没找到工作,天天在街上晃悠。不管是他们闻家人改了名单,还是鞋厂那边出面默认,你们知青办连核查一下都没有吗?” 知青知青,全称知识青年,哪有连学都没上过的孩子下乡的? 闻慈并不算是脾气多好的人。 她年少出国,那时候她性格古怪又倔强、英语不标准、也不够懂外国文化,在学校受过很多欺负,哪怕是她长大以后,也被很多种族歧视的外国人针对过。 在她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有过无数次据理力争的时刻。 和官方政府、各种组织、社团、老师、同学……她从来都不是好欺负的。 被闻慈冷眼盯着,知青办的三人也不高兴了。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是不是要暴力抗争?你这样的话,我们是可以用强制手段的!” 孙大娘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劝闻慈,别把他们惹毛了。 闻慈却不退让,她高声道:“我一没动手,二没动脚,国家赋予我作为人民的权利,如果我连说几句话的权利都没有,那这还是社会主义的人民吗?只有剥削者才会让人闭嘴!” 知青办的人脸色变了又变。 他们不太懂闻慈说的什么权利,但他们听懂了,她是在骂他们是剥削者! 为首的女同志上前一步,安抚道:“闻慈同志,你不要这么过激,我们也没让你闭嘴不是?我们就是跟你说,你在下乡的名单里,这名单都是各个学校和单位报过来的,我们知青办就是对着这些名字挨个通知而已。你的情况,也不是我们管啊。” 她摊开手,面露无奈,意思是让闻慈去找其他单位解决。 反正他们知青办解决不了。 “知青办知青办,如果知青的名单都不归你们管的话,直接把权责划分给其他单位好了,”闻慈冷笑,“不管你怎么辩解,知青办都有核查人员名单的责任,这是逃避不了的。” 女同志脸色变了,微微眯眼,她监管知青下乡好几年,见过胡搅蛮缠不愿意下乡的,也见过撒泼打滚的,但就没看到嘴巴这么厉害,还敢给他们安罪名的! 她收起了脸上的笑,皱眉呵斥,“我看是你这个同志的觉悟太低!想逃避下乡!” 闻慈知道,知青办的事情不是自己说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她推开闻家的门,异常冷静,“你们走吧。” 知青办还是头一回被人撵出门。 不是大张旗鼓地驱赶,也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哭,她就那么冷冷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三个,就像看戏剧里的丑角儿一样。 带头的女同志咬着牙,走出门后,又回头道:“反正不管你怎么说,三天后下乡,你要是不准时到火车站,我们就会采取强制手段,到时你不止下乡,档案上还得记上一笔。” 给她的回答是“啪”一声拍上的门。 关上门,闻慈回过身来。 孙大娘满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志有点茫然,他不太清楚知青下乡到底代表什么,看看闻慈,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 闻慈摸摸他的脑袋,看向闻老头。 知青办突然袭击,闻老头也没想到,但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他就不装了。 这军区的人再牛,还能管得了国家政策?上了名单,她就必须要去下乡的。 他拿着烟枪,吸了一口,虚伪道:“小慈啊,你落在咱的户口上,那就是一家人,反正都是过日子,在哪儿过不是过?你忍心看你小聪哥下乡去?” “我何止忍心看他下乡,”闻慈脸色平静,实际上怒气在胸口翻滚。 她很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 事实上,在以前,她从来没见过能这么恶心的人,像鬣狗,令人作呕。 闻老头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气进肺,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才平复了一点。 他自顾自道:“反正不管你怎么说,这事儿已经定下了,这几天,我会和大安媳妇说一声,给你准备点吃的、用的,再准备点钱票。小慈啊,你就别闹了,成不?” 他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充满无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杀人【一修】 闻慈死死绷住喉咙,才让自己没吐出来。 她几乎要忍不住了,“闻强,你真当你是我爷爷吗?你这种人,怪不得——”她想说怪不得闻长明从来不提起他,他这样的小人,根本不配当父亲、爷爷。 他和闻大安、闻小聪他们一样,一家子都是吸人血馒头的水蛭。 闻老头没领会她未说完的话,轻慢地吐出一口烟,刚要开口,就听到楼下传来吵闹声。 “你们是做什么的?来我们家属院干嘛!” 还没到把真相彻底揭发的时候,闻慈咬着牙吞回剩下的话,走到窗边往下看,外面浩浩荡荡走来七八个人,几个穿衬衫的,几个穿军装的,中间走着个一看就是农民的老人。 他们走得很快,正好和知青办的人撞上了。 闻慈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面露迟疑、欣喜,最后都变成了不确定的期待,一把抓住绿挎包,往楼下跑去。 孙大娘和小志不知道怎么了,赶紧跟着闻慈下去,闻老头看他们都跑下去了,疑惑地走到窗边,看到那些人里穿军装的,脸色乌青,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烟斗。 不会吧? 不会的、不会的,都这么多年了……他安慰着自己,跌跌撞撞地下楼去。 闻慈跑到楼下,和这些人打了照面。 她匆匆把这些人扫了一遍,目光便落在中间那位像农民的老人身上,有些面熟,她皱着眉想了半天,还没想起来,那老人就突然冲了过来。 “是小慈!是小慈啊!我不会认错的!” 老人一把抓住闻慈的手,回头激动地喊:“这孩子瘦了,但长得还是那样,肯定是小慈!” 闻慈近距离看着他的脸,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角脸上都是褶皱,左边眉毛尾有颗不大的黑痣……她迟疑着开口,“队长爷爷?” 老队长“哎”了一声,眼里涌现出泪花。 “你们听,你们听啊,她还记得我呢!” 跟老人一起来的白衬衫和军装们对视一眼,神情愈发严肃了。 “小闻,这是怎么回事啊?”厂长妈看着这些一看就有来头的人,心里有些打怵。 闻慈心情激动,她努力克制住,对她道:“有一些陈年旧事要解决,大娘,你能找人把闻大安和陈金花叫回家吗?最好把厂长也请过来。” 她连叔叔婶婶也不叫了。 厂长妈有些慌,这看着像是大事儿啊。 她急匆匆地去鞋厂厂区找人,她走了,底下的空地里却还是人,闻慈、闻老头、孙大娘小志、这些突然到访的外来者……还有听到动静从窗户里探出头的邻居们。 知青办还没离开,闻慈直接叫住了他们,“三位同志,请留步。” “如果你们不忙的话,可以留一位同志在这里,”闻慈说完,朝为首的白衬衫客气地笑笑,解释道:“他们是知青办的,这次来,是来通知我三天后下乡的。” 她咬重了“三天后”这几个字,明显意有所指。 知青办那个女同志连忙道:“不是。这名单是学校那边审批出来新一届的毕业生,有谁还没找到工作的,具体名字也是工厂审核过的,我们知青办就是单纯办事儿!” “下乡?”白衬衫眉头微皱,“为什么是她下乡?” 他语气微微质问,带着点领导们讲话时常见的气势,女同志简直要流汗了,她嘴唇动了动,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们知青办拿到的名单,上头就写着这户人家的闻慈。” 白衬衫也就是□□的岳秘书,他脸色难看,已经猜到了原因。 昨天一天,他已经携各方查清了闻家的事,不管是红山公社的闻大安一家,还是红水公社的闻和,其实很好找,两位烈士名字清楚、军衔也清楚,很轻易就查了出来。 不查不知道,一查,他们简直哑口无言。 闻长明和白宁牺牲后,烈属安置处上过门,送了抚恤金,也安抚了老人家闻和,结果没过三天,闻家晚上就遭了贼,等队里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当时十一岁的闻慈失踪,随之消失的,还有一千元抚恤金和闻和的所有积蓄。 闻和本就因两人牺牲大病一场,出了这事后,气急攻心,当场人就没了。 闻和所在小沟队的老队长报了案,但因为下了雨,痕迹被洗刷干净,公安也没查出来。 后来,这事就以拐卖案和偷盗案不了了之。 谁能想到,闻慈是被自己血缘上的亲人偷走的,而且失了忆,他们把闻慈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一直等到风头过了,闻大安直接在市里鞋厂买了工作,举家悄悄搬了过来。 皮鞋厂位置偏,一家人这些年从不回老家,甚至几个大人连鞋厂的范围都不太出去。 也就是这两年闻慈长大了,模样变了,他们才肯让她去郊外那么远的地方。 他们怕被发现。 岳秘书查清这些事后,又查了闻大安一家在鞋厂的情况,听说他有个远房侄女,没爹没娘,住在闻家,但对她很不好,几乎称得上虐待,心里便对这件事情信了一半。 他们以防万一,还特意带来了小沟大队的老队长。 岳秘书看着闻慈,很瘦,瘦得只有骨架,看着不像十六岁,倒像是个稚嫩的小女孩。 他伸出手,郑重道:“闻慈同志,对不起,是我们发现得太晚。” 闻慈知道他的意思。 的确很晚,晚到,真正的小闻慈已经死在了水下,她心里有些悲哀,轻轻握住他的手,“时间是过去了很久,但真正有罪的人还没受到制裁呢。” 岳秘书用力握了握她,“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有些人逃避责任。”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围观的群众们满脸迷惑,这是在说啥呢? 只有闻老头,他死死瞪着老队长那张脸,跌跌撞撞后退,手里的烟枪“啪”一声掉在地上,跌成了两半,他嘴唇不断哆嗦着,“你、你……。” 他认识他!他认识!这是小沟大队的人! 老队长本来没注意到他,听到动静扭头,看清他的脸,先是一愣,然后就开始浑身发抖。 他握紧了拳头,“就是你!闻强!就是你把小慈偷走了是不是!” 老队长愤怒地把闻老头按在了地上,挥着拳头,老泪纵横,“我没用,对不住老闻!对不住长明!没找回小慈来。都是你,闻强,你就不配当个人!” 他怒骂着打人,拳头动真章,两下就见了血。 周围的邻居们吓了一跳,没人敢上前,还是几个军装同志把老队长拉了起来,又按住闻老头,反剪双手,像对待犯人一样。 邻居们心里惴惴的,看着这场面,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这意思……闻慈是被偷来的? 老队长胳膊被两个人死死抱着,腿还在奋力踢踹,“老不死的,你混蛋!你丧良心!” 闻老头被人押着,他被打掉一颗牙,呸了一声,碎掉的牙茬混着血沫子喷出来,瞪着眼看一旁的闻慈,这个时候,他哪里还不懂发生了什么。 这个死丫头,不知道怎么恢复记忆,给她那个死爹讨公道来了! 他哧哧笑着,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声音猛地高起来。 “闻长明他是我儿子!我亲生的儿子!他闺女也是我孙女,我把她带过来养咋啦?我还带她进城了呢!她现在能吃上一口供应粮,还得感谢我!” “他不是你儿子!长明早就过继来了!他是老闻的儿子!”老队长更愤怒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闻老头咧开嘴,染血的黄牙看着恶心又恐怖,“当年明明就是闻和没儿子,孤家寡人的,才让我把儿子借去他家,对外说是过继而已。” “放屁!”老队长嘶吼着,“过继的契书老子都看过!” “那你拿出来啊?你拿出来让我看啊!”闻老头有恃无恐。 岳秘书他们把该调查的都调查到了,也查到了过继这件事。 但当年见证过继的老人已经去世了,他家里的房子几年前着过一次火,虽没伤到人,但东西损毁不少,他们昨天其实已经去询问过,契书的确已经找不到了。 岳秘书眉头微皱,转头看向闻慈,语气温和:“你知道你父亲是过继的吗?” “我知道,”闻慈点头,“我也见过那张契书。” 但证词的可靠程度显然不如证据。 闻老头哑着破风箱似的嗓子笑,明晃晃的得意,“我儿子根本没过继出去,就算被那个老家伙养了二十来年,那也是我的儿子,他还偷偷来看过我呢——” 反正闻长明早死了,他怎么说也没人反驳。 老队长愤怒:“你放屁!长明最恨的就是你!当年他打死他娘,他恨不得杀了你!” 石破天惊。 所有旁观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从拐卖变成杀人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败露 老队长怒吼道:“你别以为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光了,不记得你几十年前啥样!你天天喝酒,跟人打牌,赚几个钱都花在这上头,喝多了马尿就打长明他亲娘!你活活把她打死了!” 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闻老头抖着手,瞪大眼睛,终于露出了失控的愤怒。 “你胡说!你闭嘴!” 两个人对着互相吵嚷,声音尖利,几乎要听不清楚。 闻老头尖叫着甩开押着他的人,要去打老队长,老队长天天在地里干农活,力气比他大得多,一拳锤到他脸上,继续骂:“你真是个丧良心的啊,几十年前是个烂胚,现在到老了更烂!你打死长明他娘,又要打长明,要不是老闻去红水公社撞见,长明都要被你打死了!” 闻老头嘶吼着挣扎,“是他要打老子!是他要打老子!” “他打你怎么了?你被枪毙了都是活该的!”老队长眼睛红得滴血,没有血,眼泪淌下来,“要不是老闻心眼好,说把长明过继给自己,以后和你没关系了,你真要打死他!” 闻老头不说别的,只一味叫着“我没过继我没过继!” 有没有的,其实周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老头在家属院很低调,还算和善,偶尔谁家弄到木头,还会帮人打个板凳桌子什么的,大家伙儿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他居然干过这种事。 岳秘书一直注意着闻慈,怕她受刺激。 他见她神色发怔,有些哀痛,恐怕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于是主动对她道:“哪怕没有过继的契书,当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证人。他们当年过继的事闹得不小,知情人很多。。” 闻老头置若罔闻,口里从“我没过继”变成了“我没真办过继。” 闻慈喉咙发痛,她轻吸了一口气,才能出声。 “你以为自己把东西藏得很好吗?” 闻老头和老队长纠缠的腿脚猛地僵住了,被他狠狠打了一拳压在地上,也忘了还手,看向闻慈,眼里是不敢置信的怀疑、惊慌,“你——!” “你一直留着这些东西,是什么想法呢?”闻慈弯下腰,和闻老头对视着。 “我想起来了,全部,不止我是闻长明女儿的事情,还有五年前那个晚上,我一睁眼,发现你和闻大安正在爷爷家里翻找——钱票、契书,你甚至还拿走了一张父亲的照片。” “你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是觉得惭愧,恐惧,还是得意?” 闻老头嘴唇不停地颤抖,浑浊的眼露出惊恐,“你,你怎么找到的?” 闻慈不想听他讲话,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继续道:“你和闻大安一家抢了钱,来城里买了工作,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每天打我、骂我的时候,很高兴吧?” 她甚至笑了起来,梨涡明显,但眼里像扎满了刺人的荆棘,愤怒得出于身体本能。 “那个让你们嫉妒的儿子、哥哥,命没了,唯一的女儿也被你们毁掉了。” 岳秘书离她很近,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正常。 这个小姑娘很聪明是真的,但毕竟遇到这种事,情绪不稳也很正常,他弯下腰来,轻轻拍了下闻慈的肩,语气温和而安慰,“你找到了他藏的契书吗?” 闻慈深吸一口气,点头站了起来。 她手里一直抓着个绿色挎包,瘪瘪的,看着没装什么东西。 她把手搭在挎包上,却没急着打开,而是踮着脚看了看周围,周围正看热闹的人也下意识跟着扭头,这一看,就看到了正小跑着急急赶来的几个人。 皮鞋厂的新厂长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然后是张副厂长、闻大安和陈金花。 厂长一眼就看到了岳秘书,和其他纯粹看热闹的人不同,他前阵子和市委开会,正好见过这位……他的冷汗一下子掉了下来,急忙上前握手,“岳同志。” 对这个看着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的态度甚至有些恭敬。 岳秘书和他短暂地握了下手,就沉声问:“闻大安是哪位?” 闻大安忙不迭上前一步,弓了弓腰,伸出手来,“我,是我。” 岳秘书没伸手,只道:“你五年前伙同闻强,深夜闯入红水公社小沟大队闻和之家,偷盗其儿子儿媳烈士抚恤金一千元及闻和所有积蓄,间接致其死亡。并且,你们拐卖烈士遗属闻慈,隐瞒其身份,多年间对她虐待、欺凌。闻大安,你可认罪?” 闻大安吓了一跳,这时候,他的目光终于看到了被压在地上的闻老头。 事情败露了? 败露了多少? 闻大安心里慌得要命,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还没开口,陈金花已经跳了出来。 她尖叫道:“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的!我们怎么就是拐卖了?闻慈本来就是我侄女,她没了爹,我们养她怎么了?” 他们一家早就商量好了,要是真出事,就用这个理由。 反正见证闻长明过继的几份契书都没了,没证据,那就锤不死他们。 都这样了,这家人还是死不悔改。 闻慈道:“既然该到的人都到了,那事情现在可以彻底解决了,”她说完,在这些惊惧、担忧、不敢相信的种种目光中低下头,打开了挎包。 里面东西很少,两张夹在剩稿纸里的薄纸,一张发黄的照片。 她拿出那两张契书,老旧泛黄,但字字清晰,红印刺目。 闻老头目呲欲裂,他猛地推开了老队长,就要扑过来,闻慈早有防备,躲到了岳秘书身后,但其实她不用躲,因为闻老头刚冲上来,就被军装同志抓住了。 标准的擒拿,闻老头胳膊被押在背上,痛得像要断了,但他已经顾及不了了。 “你真是他的好女儿啊,”他咬着牙,喃喃自语,“我真想不到,我真想不到!” 闻慈把其中一张契书递给岳秘书,“一张是闻强自己的,一张是他从我爷爷闻和那儿偷来的,这些年一直没毁掉,就藏在衣柜底下的机关里。” 闻大安眼睛瞪出了血丝,猛地看向了闻老头,“爸!” 他还没完全丧失理智,但陈金花看着那两张熟悉的契书,已经嚎叫了起来。 “爸!你不是说都烧掉了吗!” 闻老头不敢看他们,老泪纵横,他是怕、嫉妒这个儿子有出息,他也嫉妒闻和,他成了出息儿子的爹,这几年,他藏着照片和契书,还能骗自己这还是他儿子。 他没想到,没想到能被这个丫头找到。 她和闻长明太像了,一样聪明、果断、狠得下心…… …… 事情基本尘埃落定,闻家的三个大人被手铐铐住,由公安带走,还要继续审问。 岳秘书还要跟闻慈聊一聊,他看了看周围乱糟糟的环境,七嘴八舌,都在讨论今天这惊掉人下巴的热闹,鞋厂厂长戳在一边,抹着脸上的汗试图解释。 “岳同志,我一定会好好协助调查的,您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包庇罪犯。” 这好端端一个烈士遗属,在他们鞋厂被虐待了五年没人管,厂长不敢想,自己给市委那边得留下什么印象——想到这里,他又是慌,又是惭愧。 闻慈看到人群后满脸焦急的厂长妈,帮忙说了一句,“厂长调来才几个月呢。” 厂长一愣,明白她是帮自己开脱,他和这个小姑娘没说过话,但他妈好像帮她说过话……这么想着,他更惭愧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的失职,没有约束好厂里员工。” 闻慈目光越过他,落向人群后蹑手蹑脚往外走的人。 她个子不够高,只能微微歪头,从人和人的缝隙里看着对方的背影,他先是老鼠似的,小心翼翼地遁走,等走出人群里,便换成了大步流星,恨不得跑起来的样子。 她清清嗓子,高声道:“张副厂长,您急什么?” 众人的目光猛地看了过去。 那个正悄悄往家属院门口的人,不是张副厂长是谁? 鞋厂厂长也看了过去,脸色微沉,他还记得,这个管后勤的副厂长和闻大安关系不错,厂里一直有传闻说他两人是远房亲戚。 张副厂长脚步一僵,转过脸来,强笑道:“我寻思着事情结束了,赶紧回去工作呢。” 闻慈摇摇头:“不急于一时,我还有事情要跟张副厂长说呢。” 张副厂长只好慢吞吞往回走。 他心里已经骂开了,这个闻大安,还有他那个死爹,真是够大胆的!他光知道闻家手里攥了不少钱,也舍得讨好他,哪里想到这些钱是这么来的! 张副厂长看向闻慈的目光也带上了警惕和惊惧,这丫头,他现在是见识到她的本事了。 厂长盯着他,“老张,听说你是闻大安的远房亲戚?” “呸呸呸!这是哪个胡说的?”张副厂长横眉竖眼地道。 说完,他又对闻慈讨好地笑,“我就是心思粗,被他们一家子蒙蔽了,实在没想到,他们能干出这种恶事来。” 他义正言辞:“要是知道,我怎么着也不能让小闻受这么多年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工农报【一修】 闻慈似笑非笑。 张副厂长的确收了闻大安的不少东西,但那都是私下里干的,闻慈没证据,她叫住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 她指了指一旁目瞪口呆的三个知青办同志,“这是今天来催我下乡的,张副厂长——” 她还没说完,张副厂长已经迫不及待道:“我知道,我知道!哎呦,那闻大安跟我说你要替闻小聪下乡,我还问过他,是不是经过你同意了,哪知道他是在骗我。小闻你放心,我马上就去找他们改名单,绝不让闻小聪逃避下乡!” 厂长听出话音,看张副厂长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了。 张副厂长笑得很难看,“我真是被闻大安蒙蔽了啊,他这些事儿,我真不知道。” 闻慈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转而看向岳秘书,“他们三个被带走了,但家里东西还在,如果不看管的话,闻小聪估计会把剩下的钱票卷走。您能派人守一下门吗?” 鞋厂厂长主动道:“我来吧,我找人看着,家属院人多眼杂的,绝对让人一来就发现。” 闻慈笑着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岳秘书还要找她问一些事,临走前,闻慈和孙大娘跟小志告别。 这祖孙俩刚才听了事情全程,被吓傻了,孙大娘只以为是小可怜被狠心叔叔一家虐待,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又离奇,又荒诞,还让人心里怪难受的。 “小闻,你放心去啊,别怕,”孙大娘用力握住她的手。 “我不怕,”闻慈对她翘起嘴角,看了眼仰着脑袋满脸懵懂的小志,把笔记本上的人像撕了下来,弯腰递给他,“今天没听到小志讲小人书,下次再给姐姐讲好不好?” 小志懵懵地看着她,年纪小,刚才那些事没听得很明白,只知道小闻姐姐很可怜很可怜。 他拿着那页画纸,用力点头,“好!” 闻慈站起来,她转过头,正好对上岳秘书讶异的视线。 她心里揣测,大概是对方没想到她心眼子这么多。 岳秘书的确没想到,他知道她敢给省委寄信时,就觉得她聪明又胆大,刚才亲眼见到她应付混乱场面,更觉得她过分成熟,完全不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但看着她和这个小男孩弯腰说话的样子,又觉得她本性温和,十分矛盾。 岳秘书主动问道:“你喜欢画画?” 闻慈点头,特意给自己的行为打个补丁,“经常会偷偷地画一些。” “我觉得你画得很好,”岳秘书笑着夸奖。 闻慈感觉到他的善意,语气也轻快起来,“谢谢夸奖!” 走出家属楼,岳秘书对其他人道:“闻强他们那边需要跟进,还有他们家的资产情况也要调查,你们先进行,我先带着小同志回市委聊一聊。” 两个人走了一段,街道上和前几天一样,但也许是心境变化,闻慈觉得风景特别好。 天特别蓝,云朵特别白,连空气好像都是甜的。 闻慈往挎包里摸了摸,大白兔奶糖还剩下最后两块,她剥开糖纸往嘴里塞了一块,甜滋滋地晃晃脑袋,把剩下一块递给岳秘书,热情又礼貌:“您吃不?” 岳秘书哑然,“谢谢,不过不用了。” 闻慈也没勉强,快乐地把奶糖揣回包里,嘻嘻,她可以留着晚上吃。 岳秘书突然道:“小闻同志很聪明。” 如果闻慈恢复记忆后,直接闹起来的话,可能就被闻家人私底下解决了。 闻家人能做出这种事,足以看出心有多狠,他们五年前没有直接杀人,不代表现在不敢杀人……哪怕悄悄地把人弄出市区,找人拐卖,总之有很多种不好的可能。 但她忍耐下来了,还知道直接告到省委,让这件事闹得更大。 事情闹得越大,越难被压下去。 作为焦头烂额的市委一员,岳秘书为自己的工作感到头痛,但又生出一丝难得的欣赏。 …… 岳秘书带闻慈回了市委。 烈属安置处这两天的事早传出来,大家干了这么多年工作,奇葩事见了不少,见过抢抚恤金的、见过欺负孤儿寡母的,却没见过这么一件离奇的事情。 小时候被过继出去的烈士,原亲人半夜抢钱、抢孩子,这孩子还失忆了五年……电影里都没这么演的。 见到岳秘书带着个瘦弱的女孩子进来,立刻有人注意到,大家都没开口,继续匆忙做着手上的事,等两人上了楼,才压低了声音议论起来。 闻慈没听到大家怎么说的,她跟着岳秘书进了一间接待室。 接待不大,一张木制长桌,两边摆着椅子,简朴得简直不像是市委这个名头里的。 岳秘书把窗帘完全拉开,让阳光能够完全的照射进来,接待室被照亮,看着暖洋洋的。 岳秘书道:“你在这里稍坐一下,”他走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个搪瓷缸。 他把其中一个搪瓷缸放到闻慈面前,“我这儿只有茶叶,没有糖水。” 闻慈低头看看手里的搪瓷缸,白色的,看着很干净,上面印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还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很有一种祖国这个年代特殊的复古美感。 她端着搪瓷缸喝了一口,嗯,还是甜甜的小饮料好喝。 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招待,闻慈很给面子,又喝了一口。 不过对面的岳秘书仿佛看出了她的敷衍似的,摸出两块圆形的金币巧克力,递了过来。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接过,“虽然没有糖水,但我找到了两块巧克力。” 闻慈看着两块金灿灿,这些天饱受亏待的嘴巴有点馋。 这可是巧克力诶,原身的记忆力里甚至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好像非常珍贵,岳秘书能拿出这个给她,说明不止有钱,还很大方。 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诚实地拿起巧克力,“谢谢你!” 她一高兴,语气就快乐得很明显,岳秘书有预感,接下来的谈话会很顺利。 他打开笔记本,一点没有架子地温和道:“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谈话,也可以说是聊天,你不要紧张——虽然你看着一点也不紧张。好吧,那我们直接开始?” 闻慈老实点头。 岳秘书拧开钢笔,开始询问第一个问题:“你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 闻慈早有准备,“就是我去郊外那天,我跳下水救了一个小孩,嗯,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但是在水下可能磕到了脑袋,昏迷了一阵子,然后就突然恢复了记忆。” 岳秘书已经查到这些,点了点头,“是在军区医院恢复的?” “对,”闻慈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还跟小宋医生讨了医院证明,说明她严重营养不良和被打的,她摸了摸兜,赶紧掏出一张折起的小纸条递给他。 “差点忘了,补充证据!” 岳秘书打开一看,看到上面军区医院的红章子。 他顿了顿,看着闻慈满脸的诚恳,忍不住失笑,“我很想再重复一遍,你真的很聪明。” 聪明人往往都是被人防备的,因为太聪明,容易看透别人,所以很多聪明人会装傻,但这姑娘倒是聪明得坦坦荡荡、直直白白,偏偏一双眼干净清澈,让人防备不起来。 闻慈耸肩,真真假假地叹气道:“笨蛋在闻家会被吃掉。” 闻慈给岳秘书讲了一遍自己的经历,只省略了自己穿越这一部分。 岳秘书认真听着,在笔记本上刷刷做着记录,她头脑清晰,讲话很有条理,记录并不困难,他听完放下笔,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份黑白报纸。 报纸还带着新鲜的油墨香,像是刚印出来没多久的。 “今早刚出的,”岳秘书把报纸推给闻慈,示意她看。 这是一份市里的工农兵报纸,闻慈扫了眼第一页版面,又往后翻,在第二页看到一个熟悉的标题,正是她寄出去的那一份。 本来还想着靠舆论造势呢,谁知道,没等报纸出来,市委这边已经效率奇高地解决了。 闻慈扫了一遍黑白报纸,后世纸媒渐渐没落,她长大之后,几乎就没看过报纸了。 岳秘书看她认认真真看自己的文章,真心道:“你写得很好,用词简单易读,情感真挚浓烈,不夸张地说,你这份报纸拿回来的时候,看哭了一位秘书室的同志。” 闻慈笑眯眯的,把报纸重新叠起,推回他的面前。 “虽然你夸我,但这报纸都发出去了,现在应该也收不回来了吧。” 当然收不回来,但岳秘书还是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寄出去多少份?让我做个心理准备。” 闻慈摇头,“光说报纸的话,就这一份。” 她顿了顿,又想起自己给市委和省委都寄了信,忍不住问道:“是市委收到我的信了吗?” 岳秘书一愣,“没有。” 闻慈皱起眉,但也不意外,要是什么阿猫阿狗给市委秘书写信,都能被他本人看到的话,那这些官员天天拆信就够麻烦的了。 岳秘书问了一下,才知道市委几天前应该也收到这样一封信,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并没看到,他暗暗记下这件事,准备后面去查一查。 该记录的都记录完,岳秘书放下钢笔问:“你有什么额外的诉求吗?可以和我说。” 额外的诉求?闻慈歪了歪头,这是她可以提点条件的意思吗! 哇,这政府不止给她解决问题,还要给补偿,是不是有点太好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马良的五彩笔 闻慈简直有点受宠若惊。 她坐直了搓搓手,试探着道:“我的户口——”她的户口现在还在闻大安家呢,要是不能转出来,以后再有麻烦怎么办? 但现在转户口好像很麻烦,她没房子落户,也没人能接收,能转哪儿去? “这个我们会解决的,你放心,”岳秘书想了想,又道:“闻家三个大人是肯定要判刑的,鞋厂工作和房子也会收回去,那里不能住,你以后大概要单出来了。” 闻慈巴不得单出去,她眼巴巴瞅着岳秘书问:“现在外面能租房吗?” 岳秘书点头,“市委这边会出面帮你租房,你有什么要求吗?” 闻慈其实有很多要求,比如干净、宽敞、明亮,但她思索了下,选了自己目前最看重的条件,“房子最好只有我一个人租,房东好相处,而且周围最好有很多邻居。” 一个人住是为了安静,周围有很多邻居却很难安静。 岳秘书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她的顾虑,“你是怕闻家那两个孩子报复?” 闻慈没否认,“闻小兰胆子不大,应该干不出来这种事,至于闻小聪嘛,”她嫌恶地皱起眉,哼道:“他和他爸他爷爷一脉相承,肯定会记恨我的。” 岳秘书沉吟了下,“这次的知青下乡,他肯定是会去的,以后估计很难回来。” 闻慈眼睛忽然亮了,期待地看着他:“那能给他档案上记上一笔吗?今天我跟知青办的人解释,他们说抗拒下乡是觉悟不高,可以记档案的。” 岳秘书颔首,“他使用这种手段逃避下乡,本身也是不合规的。” 闻小聪下乡,档案有问题的话恐怕很难回来,这样应该能消停几年。 起码直到知青大批量回城之前,他应该都不能回来。 岳秘书看她翘起嘴角的样子,心里好笑,还是年纪小,都不知道抓住机会谈条件。 他一向欣赏聪明人,尤其是不惹人讨厌的聪明人,主动道:“你父母当年的抚恤金不少,你爷爷的积蓄暂时不知道数目,但加起来也是一大笔钱,这钱肯定会跟闻家讨要,但有钱了也不是高枕无忧。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他几乎是明示了,“如果你需要的话,市委这边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 工作诶,这年头最重要的东西。 闻慈感慨了下政府的善良,而后考虑起另一个问题:文盲的话,能参加高考吗? 闻慈的历史学得一般,但她知道,虽然现在没法考大学,但1977年冬天就会恢复高考,无数学子都会抓住这个机会,那是一场竞争非常激烈的全国性文化考试。 她对学历没什么滤镜,但是,她也不想当个没念过书的文盲啊! 闻慈叹着气问:“我能去念高中吗?” 岳秘书一愣,“高中?” 闻慈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匪夷所思,有现成的工作不要,要去念高中,但她还是睁大眼睛,努力展示出自己的认真,“我小时候读过书,这几年虽然在闻家,但也经常偷看闻小兰的教材,差不多都会,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直接去念高二。” 只读一年,就能获得高中学历的话,她觉得自己能忍一忍。 岳秘书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得让他哑然,他搞不懂这个小姑娘到底是聪明还是笨了。 他顿了顿,“你确定吗?” 闻慈心想有戏,立刻点头,“我确定!” 岳秘书就点了点头,“好,我会去协调一下这件事。” 记录正式结束,已经快中午十二点,岳秘书道:“下午烈士安置处还要来找你,小闻同志,午饭就在我们食堂吃?” 闻慈刚要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摸了摸口袋,“我没带票,”现在几乎什么东西都要票,国营饭店买东西要粮票肉票,这堂堂市委的食堂应该也要吧。 岳秘书一笑,“没关系,今天我请客。” 闻慈没票,在哪儿都吃不上饭,只能答应了,保证道:“那下次我请你吃饭!” 去食堂的路上,遇到了很多市委的工作人员。 岳秘书人缘很好,当然,也可能因为他的地位高,很多人主动跟他打招呼,岳秘书也都微笑着点头回应,态度温和而生疏,这时候的他,有点像闻慈后世见过的那些政客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既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职位。 他们都叫他岳秘书,大概是市委哪个领导的秘书吧? 不过再大的人物,在这年代的作风都很朴素,岳秘书连打饭都是自己排队。 市委食堂有时会接待外来人员,比如来开会的各单位领导们,不会回回揣着饭盒过来,所以食堂是有餐盘的,闻慈端在手里,觉得回到了大学食堂的时候。 岳秘书问她:“想吃什么?” 闻慈个子不够高,微微踮脚,去看餐台上一盆盆的热菜。 有荤有素,比前几天在闻家吃得好。 闻慈咽了咽口水,指向一道有很多红辣椒的炒菜,眼睛发亮,“那个辣的可以吗!” 那是一道辣炒鸡,以往岳秘书敬谢不敏的食物,他让师傅打上这个,看闻慈没什么想吃的了,又对师傅道:“再给她来一份土豆红烧肉。” 闻慈想拦住,但大师傅已经“啪”的一下,在餐盘里扣了满满一大勺红烧肉。 她悻悻地吞回剩下的话,跟岳秘书找位置坐下。 现在物资匮乏,肥肉最吃香,市委身为白岭市的头号单位,伙食也比其他单位好,红通通的土豆红烧肉里有一半肉,这一半,还大多是肥得颤颤巍巍的肥肉。 闻慈吞咽口水,这回不是馋的,是艰难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老天奶,她最不喜欢吃肥肉了! 但这是岳秘书请的客,而且他也是好心,闻慈颤抖着手,拿起筷子,油汪汪的红烧肉试探着填进嘴里,犹豫地一嚼。 诶?怎么还挺好吃! 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太缺油水,这一口红烧肉香得浓郁,一点也不腻人,闻慈咬了一口馒头,是三合面的,颜色不纯白,吃起来口感有些粗糙,像是粗粮。 她捏着馒头细嚼慢咽,不像是在吃饭,看起来像是在享受每一口食物。 …… 闻慈下午和烈属安置处的人见完面,晚上就住进了市委旁边的招待所。 她有岳秘书开的介绍信,住招待所的钱是烈属安置处掏的,还给申请了这几天来市委食堂吃饭的饭票,无微不至,体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她在招待所住了三天,吃得好睡得好,闲着的时候,就想着怎么弄更多娃娃点。 在此期间,她发现了一件坏事,一件好事。 坏事是,两个娃娃点还是不够一次【马良的五彩笔】,它依旧显示不足! 好事,则是这几天,闻慈断断续续地又收获了一个娃娃点,她本来很疑惑,自己天天在招待所睡大觉怎么会有娃娃点进账,想了半天,想起给闻小兰和小志画的像。 闻小兰估计没心思对同学炫耀自己的肖像,闻家正倒霉呢,那应该就是小志。 难道是给小志画的人像被其他小朋友看见了,非常喜爱吗?闻慈美滋滋地想。 终于有了三个娃娃点,闻慈摩拳擦掌,再次尝试。 她特意去招待所的水房里洗了个手,颠颠跑回房间,深吸一口气,才屏息点向【马良的五彩笔】——彩光一闪,从黑洞洞仿佛漩涡的银河中心掉出了一个东西。 闻慈:“!!!” 她慌张伸手接住,但那东西仿佛有意识似的,直直朝她手心飞了过来。 入手是温润的凉意,她心中狂喜,正要怀着敬仰的心情观赏,就傻住了。 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怕把脑袋倒过来看,眼前这支笔笔杆松绿笔直,笔头漆黑如墨,颜色纯粹——哪怕她眼睛套上十八层滤镜,这也是一支2b铅笔啊!!! 人家古代人马良,用的神笔能是铅笔吗! 何况你哪里五彩了! 笔杆后头清晰的“2b”字样,仿佛在嘲笑闻慈。 闻慈苦大仇深地瞪着这支铅笔,但没等她回过劲儿来,笔杆上就出现了一行字。 【倒计时:300秒】 她愣了一下的功夫,那数字就变成了299、298……闻慈顾不上质问这支2b凭什么碰瓷神笔了,她慌里慌张跑到桌边,纸笔在她尝试这个功能前,就准备好了。 她对着白纸发慌,原本打算画它个十斤八斤水果,但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有时限。 才五分钟,她不得不尽快确定画什么。 等到倒计时只剩下四分半的时候,闻慈才下定决心。 她握着铅笔往笔记本上火速勾勒,这一落笔,她才发现这笔的名字也不是完全虚假——黑色的笔尖划在纸面上,留下的,却是和她心中所想一模一样的深紫色,像水彩的质感。 闻慈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毫不耽搁地往上勾画一个个圆。 一颗、两颗……几大串葡萄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带着白霜,杆是绿的,一看就很新鲜。 时间有限,没法多么细致,好在闻慈以前没少画这种水果静物,她动作飞快,试图再画出一串葡萄的轮廓时,扫了眼时间,只剩两分钟,只好放弃了贪心的想法。 她全神贯注,手臂都要挥出残影,在这些葡萄上增添更逼真的细节。 【倒计时:0】 归零的一瞬间,闻慈手里的2b铅笔不受控制地飞起,脱离她的手心,回到了流传的彩色银河漩涡之中,她啧了一声,真是一秒钟的便宜也不让她占啊。 她低头,发现几串葡萄像sd立体动画那样猛地隆起,然后跳出了纸张。 一串紫葡萄水灵灵出现,散发出诱人的果香,至于它旁边的两串…… 怎么是假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搬家 上来看,都只是两串木头雕刻的模型,只是上了和葡萄一样颜色的水彩。 她回忆着刚才画画的场景,有了几分猜测。 她先画的中间这串葡萄,给葡萄上了反光、阴影之类的细节,等画到后面两串的时候,就没空这么细致了,没想到,这系统真是不给她一点空子钻,直接把真葡萄变成了假的。 闻慈心痛:足足三个娃娃点呢! 她哀嚎一声,明白以后不能这么贪心了,嗯,下回就画两串葡萄吧,肯定能都成功。 短暂地悲伤了一瞬,闻慈看着眼前的葡萄,开始咽口水。 这可是葡萄! 水嫩嫩甜滋滋一口爆汁的葡萄! 闻慈自打来了这个年代,吃过唯一和水果沾点边的东西就是西红柿炒蛋,要知道,她在现代可是水果狂魔,所以在发现五彩笔限时之前,她是打算画它个五六斤水果不重样的。 但现在只有葡萄了,她捏着葡萄的主梗掂了掂,感觉有一斤多重,心情又好起来。 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去水房洗葡萄,端回房间,一颗接一颗地吃。 这串宝贵的葡萄不枉花了她三娃娃点,清甜多汁,八分甜两分酸,和闻慈想象中的口感一样美妙,她不知不觉吃了一半,不经意间低头,哎呀!怎么就剩一半了! 她本来还想留一半明天吃呢…… 闻慈沉痛地思索了一会儿,捏起一颗葡萄,算了,放到明天该不新鲜了,还是吃完算了。 她美滋滋享受完一大串葡萄,到最后,手边只剩一大堆紫色的皮儿。 闻慈满意地舔了舔嘴唇,作为一条咸鱼,罕见的燃起斗志来! 为了葡萄,她要勇赚娃娃点! …… 闻慈虽然迫不及待想赚娃娃点,但暂时没有机会。 再次见到岳秘书时,她正在市委食堂和新认识的孙同志聊天,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见如故,哪怕吃完饭了也没离开,一直聊到周围的人都走干净了。 孙笑言正说八卦,闻慈听得直点头,特别认真,这让她备受鼓舞,说得更有劲儿了。 说完隔壁单位一科员相亲十回惨被拒的事儿,孙笑言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见闻慈的目光忽然往上抬了抬,然后伸手,高高兴兴地打招呼。 “岳秘书!” “哦岳秘书,”孙笑言点点头,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岳秘书?!” 她嚯地转头,正好和从不远处走来的青年对上视线,对方温和地微笑着,孙笑言却猛地站了起来,她慌张地问了声好,有点心虚地往后挪了挪腿。 她是烈属安置处的,性格外向,这几天听多了闻慈的传闻,心生好奇,看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自己吃饭,就主动结识了一下,两人几顿饭就熟悉起来了。 谁知道,今天聊个八卦,正巧被岳秘书撞见了! 孙笑言心里惴惴,安慰自己,这还没到下午上班时间呢,应该不算她偷懒吧? 闻慈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见到岳秘书,她倒有一点高兴。 不为了别的,主要是,闻大安他们的结果也该出来了吧? 她眼巴巴瞧着岳秘书走过来,已经开始期待。 岳秘书并没让她失望,果然道:“你的事情有结果了。” 看两人有正事要说,孙笑言抓住机会,赶紧跟闻慈告别,闻慈笑眯眯招财猫似的朝她挥挥手,等她离开了,立刻问岳秘书:“怎么样怎么样!” 岳秘书道:“判刑的结果已经下来了,闻强最先认罪,主犯,判十五年,闻大安和陈金花是从犯,被判十年,现在已经从公安那边转去监狱了。” “闻强是主犯?”闻慈不大相信,她其实觉得,这事应该是闻大安主导的。 岳瞻颔首,话有深意,“闻强揽下了大多数罪责,说当年是他意外听说了你父母牺牲,烈属安置处送来了抚恤金,也是他动了心思,强行拉着闻大安去偷的。” 闻慈心里了悟,这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少判一些年呢。 她搓搓手,又问:“那闻小聪呢?” 岳瞻道:“抓闻家人的时候他在外面,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一直没回来,半夜偷偷回家,估计是想拿家里的钱,被鞋厂厂长派的人当场抓住了。他早上已经上了下乡的火车,去大西北,不会再影响到你了。” 闻慈犹豫了下,还是问了一句,“那闻小兰呢?” 岳瞻道:“审问过了,她的确不知道当年的事,现在闻小聪下乡了,她可以留在城里。” 一家只留一个孩子,这是现在的政策。 闻慈长舒一口气,沉甸甸的心里石头抛出去,轻松了不少。 她拍拍心口,对自己说,小闻慈,我替你报仇了哇。 心情好转,闻慈笑眯眯道:“谢谢岳秘书!这件事多亏了你!” 她已经从孙笑言那儿知道了,岳秘书名为岳瞻,是□□的秘书,□□是市里最大的官,难怪岳秘书走到哪里都有人跟他问好,这么一个大忙人,最近一直在忙她的事。 虽然主要原因应该是□□的要求,但闻慈还是很感激。 岳瞻今天来不止是告诉她事情结果的,他又道:“闻家这些年大手大脚,鞋厂的工作、城里户口、家属院的房子,都花了很多钱走动关系。我们派人去搜,只搜出来一张三百块钱的存折,还有十几块钱的现金和杂七杂八票证。”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果然看到闻慈微微睁大眼,眉毛也皱巴巴起来。 他笑笑,继续说:“但鞋厂那边出面,将闻大安陈金花两人的工作换了出去,换了六百块钱,鞋厂有个副厂长说自己被蒙蔽,深表歉意,给你拿了一百元补偿。” 闻慈用力点头,心想这肯定是张副厂长,怕她翻旧账。 闻慈算了算,面露喜悦,“一共九百多?” 虽然肯定比他们当年偷走的少,但毕竟过了好几年,能找回这么多已经不错了,她原本以为最多只能讨回来三四百块钱呢。 岳瞻颔首,“九百五十块。” 这是一大笔钱,岳瞻建议她把大部分存进银行,闻慈口上应下,但只存了五百块。 赚钱就是为了花的!她要享受生活! 其实闻慈倒是想拿钱去买黄金,往后黄金的价格肯定水涨船高,早买早升值,但谁知道,现在根本不对群众售卖黄金,她只好作罢。 接下来还有办户口、转粮油关系等事,□□秘书自然没空儿陪她跑这跑那,但烈属安置处派人来帮她,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进部门没多久的小科员孙笑言。 两人一起忙活了几天,才把这些手续办好,也挑好了闻慈要租的房子。 这个房子在城西,离军区很近,离原身当初去的西郊也很近,走路二十分钟的距离。 也许是因为离军区的驻扎地近,附近供销社、粮油站、国营饭店等一应俱全,虽然靠近郊外,但生活方便,偶尔能看到穿军装的军属们出来买东西,安全性也不错。 说来也巧,闻慈怀疑自己和鞋有什么缘分,刚离开了皮鞋厂,就靠近了老布鞋厂,她租的房子就在布鞋厂旁边,一个独门独户的平房,带个小院,只有她一个人住。 周围的邻居大多是附近单位的,离得近,要是遇到危险,喊一声周围都能听见。 安全、独立、房子不算太破,闻慈毫不犹豫地就租了。 部门给孙笑言的任务就是帮闻慈安置下来,她抓着扫把,帮闻慈打扫院子。 这房子小半年没住人,脏得要命,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灰,扫半天还是脏兮兮的,但她不着急,反正回市委也是上班,在闻慈这儿还能和她聊聊天呢。 孙笑言美滋滋道:“一个人住虽然孤单了点,但没人管,也挺舒坦你说是不是?” 闻慈正蹲在门口洗抹布,抹布是原身先前的破衣服,但搪瓷盆是新买的,她搬过来什么也没有,闻家的东西她只留下了一些家具,剩下的都卖进了二手市场,换了钱票买新的。 她哼哧哼哧地搓抹布,十分坚定,“我也这么觉得!” 她习惯了一个人住,也喜欢一个人,这让她感觉自由自在。 孙笑言好不容易把院子扫干净,撑着扫把一扭头,就看到闻慈又在那儿搓抹布。 她忍不住咂舌,“你也太勤快了。” 这房子是红色砖石结构的,因为东北冷,墙体很厚,窗户上还安了玻璃,原先那玻璃灰扑扑的,现在已经被闻慈擦得透亮,洁净得像不存在一样。 孙笑言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爱干净的,但和闻慈一比,甘拜下风。 闻慈露出一个坚强的微笑。 还勤快呢,她其实本性懒得要死,最讨厌干活,在以前的家里全靠扫拖机器人拯救,但谁让这年代没有智能家电呢?没人干活,她只能自己干。 孙笑言放下扫把,撸着袖子准备帮她,就听见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闻慈住这儿也就市委的几个人知道,孙笑言警惕的喊了一声,“谁啊?” 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闻慈是住这儿吗?” 找闻慈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20 第17章 新生活【一修】你考文工团当个文艺兵…… 孙笑言隔着门一问,才知道这人是皮鞋厂的,来给闻慈送一封信件。 闻慈打开门,她对这人的脸有点印象,应该是在皮鞋厂见过,对方递来信件,她赶紧接过道谢,又回屋抓了一把新买的水果糖给他,“麻烦同志你专门跑一趟,谢谢啊。” 送信人赶紧摇头,摆着手道:“我不能拿,好了好了,东西送到我就走了。” 这姑娘都够惨的了,他怎么还能要她东西呢? 闻慈还没等阻拦,送信人就转身跑了。 真热心啊,她感慨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件,一看上面的来信地址就明白了,暂时没拆,随手塞进自己的挎包,继续干活。 这间平房分里外两间,外间烧火做饭,里间砌了火炕,是住人的,此时里间已经被闻慈打扫得差不多,火炕擦拭干净、铺了新炕革,靠外面的那面墙旁平放了两个实木箱子。 剩下的炕还有一张双人床大小,闻慈一个人睡是绰绰有余的。 不止两个木头箱子,旁边的过道还贴墙放了一个衣柜,也是从闻家搬来的。 这衣柜就是有夹层的那个,闻慈想着可以藏点东西。 这倒不是她想用闻家剩下的东西,而是现在家具很不好买,卖得贵不说,还得有家具票,索性她就挑了几个顺眼的搬到新家来,不然实在不方便。 至于靠系统里【马良的五彩笔】画箱子?笑话,她现在娃娃点还是0呢! 闻慈和孙笑言一起把外间也打扫干净,连最容易脏兮兮的炉灶都收拾干净了,虽然房子本身的底色还有点灰扑扑,但看着已经干净亮堂起来。 最后,她把一个银白色的铁皮水壶架到灶眼上,满意地拍了拍手,“好啦!” 孙笑言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她锤了锤后腰,但看着干干净净的房子,也觉得不错。 闻慈拿过她手里的湿抹布,在盆里洗干净晾上,边洗手边笑道:“走,我请你吃饭去。” “不成不成,我这是来干活的,怎么能吃你的口粮?”孙笑言连连摇头,她这几天已经发现了,闻慈大概是以前吃了太多苦头,眼下日子一好过,就变得有些大手大脚。 搪瓷盆、暖壶、大铁锅……这才几天,家里就置办得差不多,但钱也跟水似的流出去了。 孙笑言心里估算着,这起码得花好几十块钱。 还好她不知道闻慈其实已经花了一百多,否则非得觉得她败家。 孙笑言不放心,叉着腰叮嘱道:“口粮票证每月都是定量的,你现在没工作,还没有单位福利,不省着点怎么过?现在才八月中,你可不能几天就把票用完了,然后吃空饷啊。” 她知道闻慈从闻家拿回来不少钱,但是,光有钱没票也没用啊。 买米买面,买糖买油,买什么都得要票的! 闻慈想想也是,她手里的票证的确不多,于是改口道:“那我给你做饭吃。” 孙笑言这才勉强答应了。 家附近有菜站,闻慈和她溜溜达达去买菜。 不像后世商品琳琅满目的超市,这家国营的菜站没几样东西,她没有挑拣的余地,只能买了两根萝卜和土豆,才两分钱一斤,还有摊子上仅剩的几个西红柿,是四分钱一斤。 这西红柿长得歪瓜裂枣的,但大概用化肥少,其实滋味特别浓郁。 请客不能光吃素的,孙笑言帮了她很多忙,于是闻慈又去肉铺买了一斤排骨,这个不要肉票。 要是想买五花肉之类的好肉,那得天不亮就来排队,闻慈这个点儿去,只剩下几根排骨,还有点杂七杂八的边角料肉块,看着就不大好了。 这在孙笑言眼里简直奢侈得不行,没进市委前,她十天半个月也就吃上一回肉呢。 她想让闻慈别买了,但闻慈义正言辞地辩解:“我这么瘦,都是营养不良,得多吃点好的。” 闻慈最近过得不错,长了点肉,但其实还是瘦巴巴的,孙笑言只好吞回让她节约一点的话,勉强道:“也是,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呢,”她一会儿得少吃点。 回了家,闻慈往锅里倒油,刚倒了一点,油瓶就被孙笑言按了下去,“好了好了!” 闻慈:“……” 孙笑言在旁边盯着,闻慈只好收敛自己的大手大脚,但仍是在她的满脸肉痛下,做出了一盘汁水红亮的糖醋排骨,在她倒糖时,孙笑言的嘴唇都开始哆嗦了。 盛出糖醋排骨,闻慈又炒了一个土豆丝,拌了一个白糖西红柿。 孙笑言的叹气声已经溢出来了。 闻慈赶紧把她拉到饭桌前,“好啦,快吃快吃。” 新买的碗筷都刷过了,亮得反光,孙笑言看了眼碗里的糙米饭,居然有了点欣慰的感觉——她不知道,要不是白米暂时没买到,闻慈肯定要□□白米饭的。 她不喜欢吃粗粮。 孙笑言不怎么下筷子,闻慈就给她夹排骨,“快吃,不然要凉了。” 她不好意思吃肉,吃了两块,就固执地一个劲儿夹土豆丝,开口夸道:“你的厨艺真好,比我们食堂的大师傅做得还好吃呢,”就是用了太多油糖,太奢侈了。 闻慈笑眯眯的,“好吃多吃。” 她在国外那么多年,西餐偶尔吃吃还好,但要是天天吃,她实在忍受不了,后来独居时经常做饭,学着网上菜谱,一来二去,倒学会了一手还算精湛的厨艺。 她喜欢做菜,也喜欢吃,觉得这两者都很好玩。 闻慈快吃饱时,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岳秘书帮我这么多,我还想请他吃顿饭呢,他最近有空吗?” 孙笑言想了半天,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他是书记的秘书,平常忙得要命,经常看不见人——哦不对,这两天他好像没在市委?好像是跟着书记去省里开会了。” 闻慈只好放弃,“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中午吃过饭,孙笑言便回单位上班了。 闻慈家离市委不算太远,有趟公交,二十分钟就能到,她把孙笑言送走,继续收拾行李。 衣柜有一米宽,其实不算大,但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悬着几个空荡荡的木头衣服挂。 闻慈看了一会儿,唉声叹气,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衣柜填满啊? 她现在身上穿着孙大娘送的军装,原身以前的衣服太破旧了,她没留下,所以衣柜里只有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她昨天去百货商店买的,不要布票,但价格比较高。 这一条裙子,花了她二十五块! 闻慈手里有闻家的票证,但里面布料没两寸,只够买几根红头绳的,她在百货大楼挤了半天,好不容易抢到这身裙子,的确良的布料,也就是涤纶,好像在这年头非常流行。 说衣料多舒适也没有,但是颜色鲜艳,不容易起皱,很耐穿。 闻慈摘下衣服挂上的裙子,准备去洗个澡。 公共澡堂在街道的尽头,澡票五分钱一张,她进去做贼似的洗了个澡,擦着湿头发出来。 开启新生活第一步——剪头! 澡堂旁边就有理发店,国营的,她一进去,穿着围裙的师傅就站了起来,“为人民服务!” 闻慈呆了下,赶紧附和“为人民服务!” 理发师傅是个小老头,笑眯眯的,让她在镜子前坐下,摆弄了下她垂到后背中间的长发,“小同志,剪头发啊?” “对,我要把头发剪短,”闻慈伸手,在自己下巴底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个长度。” 原身头发还挺长的,但因为缺乏营养,发质枯黄毛躁,闻慈索性直接剪短。 理发师傅手艺不错,不出十分钟,闻慈再从理发店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头清爽的短发,长度不扎脖子,在大夏天看到,让人觉得也神清气爽的。 回到家,闻慈打开了上午皮鞋厂送来的邮件。 这封信来自市工农兵报,闻慈在岳瞻那儿看到的就是他们出的报纸,她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一支作为稿酬的崭新钢笔外,还有一张信纸。 她有点疑惑,这是什么? 拆开信纸,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大意是:他们已经知道情况,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联系他们。 这些人真好,闻慈感动,不管是岳秘书,还是这个素未蒙面的报纸,人都很好。 对方既然特意询问,闻慈也就专门回信,她简单说明了自己已经得到帮助,事情解决,并再三表达了对工农兵报的感谢,又出门把信寄了出去。 …… 没有冰箱的夏天,为了吃新鲜的肉,每顿都得出去买菜。 闻慈下午三点多到肉铺溜达,照旧没什么好肉,她扫了一圈,挑了一根不要票的筒骨,刚把东西放进篮子里,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耳熟的童声。 “姐姐!” 闻慈转头一看,看到一周多没见的孙大娘,她身旁,正是穿着小军装的小志。 孙大娘见了她很欣喜,拎着东西快步走过来,“哎呀,差点你剪头发啦?我都没认出来!看着侧脸越看越像,没想到真是你——你家的事儿都解决了吗?” 闻慈也有些惊喜,“都解决了。大娘你怎么在这儿?” 孙大娘“哎”了一声,笑呵呵往西边一指,“我就住军区家属院儿里啊,今天正好带小志出来转转,没想到就碰见你。你现在住在哪儿?大娘去鞋厂问过一次,说你没回去过。” 闻慈没想到她还专门又去找过自己。 她忙道:“我现在就住在这附近,走十分钟就是,大娘,你跟我回家坐坐吧。” 孙大娘牵着小志,跟她往家里走,一路上没提闻大安的事儿。 这事情闹得挺大,那天那么多人看见,现在都传开了,结果大家自然也知道了,那几个犯事儿的大人蹲了监狱,不想下乡的男娃也下乡了,就剩个十几岁丫头,搬进学校宿舍住了。 她关心闻慈,“你自己一个人住,怕不怕啊?” 闻慈笑着摇头,“房子是市委那边找的,很安全,周围邻居也多,不会有事的。” 等孙大娘亲眼看到了房子,还有点吃惊。 房子不大,正面一座屋,分了里外两间,外间烧火,里间住人,都收拾得干净利索,连铁皮水壶和铁锅都亮得光可鉴人,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个爱干净会过日子的。 孙大娘左右顾盼,连连点头,“这房子好!人住着舒坦。” 两人坐下说话,聊了一阵,孙大娘才问:“小闻啊,你后面打算咋办?” 她主动道:“你要是想找活儿干的话,大娘觉得不如去当兵,正好也快到今年的入伍时间了。你长得这么俊,说话声音也好听,试着考文工团当个文艺兵不好吗?” 第18章 军区大院【一修】“你姐姐是医生?”…… 闻慈听小志说过,他妈妈就是文工团的。 她知道孙大娘好心,这年代当兵最光荣了,但她抓了抓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唱歌五音不全,跳舞也肢体不协调的,肯定考不上。” 她是实话,但孙大娘不信,她觉得闻慈看着就是个唱歌跳舞的好苗子! 闻慈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什么意思,没瞒着,笑着解释道:“我还是想去念书,市委那边帮忙,让我进了市七中,直接念高二,等后天周一开学,我就要去学校了。” 孙大娘一愣,上学? 她欲言又止,现在上学可学不到什么东西,学校有时候都乱糟糟的,但她转念一想,有个高中学历总是好的,哪怕现在招工,那也有学历要求呢。 她只好点头,“这也挺好,等毕了业也能去当兵呢,到时候有文化,升得更快!” 闻慈抿着嘴笑,顺着她答应下来,反正以后再说。 闻慈从抽屉里翻出一包江米条来,打开放到桌上,又抓了几根给小志,和颜悦色地问:“小志啊,姐姐上回给你画的画,你给其他小朋友看了吗?” 第三个娃娃点,她觉得是小志的画带来的,但是后来,怎么数字就再不涨了呢? 小志早就想和她说话了,闻言眼前一亮,骄傲地挺起胸脯,大声道:“我给小圆看了,她特别羡慕!嘿嘿,我才不给别人看呢,不然他们弄坏了怎么办!” 这可是他的第一幅画,他让妈妈装进了相框里,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好几次! 闻慈:“……” 怪不得只有一个娃娃点,原来是因为小志只舍得把画给一个人看啊。 孙大娘早就想让儿子儿媳见见闻慈,看她有了落脚的地方,便提了出来,“小志他爸妈都挂念着你呢,要是你明天有空,大娘带他们来看看你?他们还想当面跟你道谢呢。” 闻慈刚要答应,又想起娃娃点,试探着问:“要不我上门去拜访吧?” 先打入家属院娃娃们内部,赚取……咳咳,不是,博得孩子们的喜爱。 孙大娘一愣,高兴地同意了,“这敢情好!” 约定了明天去拜访的时间,孙大娘又留下聊了好久,看时间不早了,这才离开。 闻慈看了看天色,嗯,她并不具备看天气猜时间的技能,但她还是去附近的供销社看了看,发现没关门,赶紧进去买了个新本子,没有横线或格子,里面是全空白的页面。 本子很厚,红色的软外皮,纸张白净,摸起来平滑舒适,而且只要两毛二。 闻慈满意地拍了拍本子,很好,这就是她的速写本了! …… 闻慈第二天起了大早,穿着那身鹅黄色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白色凉鞋,也是买衣服时在百货大楼一起买的,价格三块两毛八——是的,现在的物价就是精确到分厘。 她懒得做早饭,就去国营饭店买不要票的豆浆,原味的三分钱,加糖的五分钱。 闻慈当然要甜豆浆,她看看侧边的小黑板,又掏出来一两粮票、两毛钱递过去。 “再来一个纯肉馅饼。” 这会儿的国营饭店不算是服务行业,不给上菜,等食物做好,服务员懒洋洋地叫上一声,也不管你听没听见,要是在几十年后,估计一天要吃八百回投诉。 闻慈把一海碗豆浆和煎得金黄的馅饼端回来,咽了咽口水。 好香! 虽然花费了一两粮票,但是,这个馅饼比她巴掌还大,特别实惠! 闻慈咬了口馅饼,喷薄的热气带着浓烈肉香袭面,一口咬下去,饼皮酥脆,肉馅儿饱满多汁,她咬一大口,再喝一口热腾腾的浅黄色豆浆,满足得眯起眼睛。 豆浆不算很甜,但是豆香浓郁,一尝就是真豆子磨出来的,好喝! 闻慈快乐地大快朵颐,等吃完,拍了拍饱了的肚子。 这会儿去上门做客还太早,她沿着街边溜达着消食,途径供销社,进去买了两罐水果罐头,花了一块四毛钱,顺便看了眼墙上挂的圆形钟表,已经快九点了。 她这才往军区的方向去,远远就看见门口的哨岗,虽然简陋,但是气势严肃。 军区肯定不是谁都能进的,好在昨天孙大娘打过招呼,所以闻慈登记完,就被带进去了。 这一片家属院似乎不是普通士兵的家属住的,都是带院子的小平房,末尾居然还有一些二层小楼,闻慈就被带到了一处二层小楼前,她敲敲门,立刻就有人回应。 “姐姐来啦!”门一打开,小志飞一般的跳了出来。 闻慈微微弯腰,笑眯眯和他打招呼,“小志早上好哇。” 她跟小志进去,看到一楼客厅中的一对中年男女。 他们都穿着军装,看着三十来岁,男性皮肤黝黑,身材魁梧,气势一看就是当兵很多年了,五官细看和小志很像,应该是小志的爸爸孙团长。 而他身边这位娇小的女性,大概是小志的妈妈,的确像是文工团的,纤细漂亮。 小志妈妈叫林苓,她见到闻慈的样子,心里有些惊讶。 她从孙大娘嘴里知道闻家的事儿,觉得闻慈特别可怜,但现在一看,门口的小姑娘个子平平,的确非常瘦,但是穿着鹅黄色连衣裙,身段挺拔,看着并没被欺负得胆怯。 她眼睛很亮,褐色的眼亮得像两颗玻璃珠,活泼又灵动,对她笑出两个甜梨涡。 “阿姨好,叔叔好,”闻慈很有礼貌。 林苓回过神来,率先温温柔柔地上前道:“本来早就该来拜访小闻同志的,但是先前老孙出任务,我又忙着文工团学习的事儿,一时没腾出空来,真是不好意思。” 她拉住闻慈的手,笑着说:“今天一看,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孙团长也跟闻慈道谢,他话不多,看着是那种很严肃的军官。 闻慈被林苓拉到沙发上坐下,从挎包里拿出两罐水果罐头,放到桌上。 林苓哪里好意思收,“哎呀,你这是做什么,你救了小志,阿姨还没报答你呢,怎么还能收你的东西?”说着,她拍了下小志的脑袋,小志不太高兴地撅起嘴,但又不敢说话。 先前落水的时候,他被狠狠揍了一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屁股疼。 闻慈左右看看,“大娘怎么没在?” “妈临时有事儿,出去一趟,估计马上就回来了,”林苓笑着说,她坐到闻慈身边,知道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住,热情地关心起来她的生活。 两人说了半天,小志忍不住,开始在旁边打转,“妈,妈!” 孙团长坐在一边,瞪他一眼,小志缩了缩脑袋,噔噔蹬跑上了楼,没一会儿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个木头边的相框,他蹭到闻慈边上,挤到了她和沙发中间的缝隙里坐下。 闻慈失笑,往旁边挪了点,给他腾出点位置。 闻慈今天来除了见见孙家人,也是有目的的。 她看到那相框里被玻璃隔住的肖像画,先是一愣,然后哭笑不得,“你这,哎呦。” 林苓也乐了,她大笑道:“小志说这是你给他画的,护得不得了,其他人都不给看呢。” 小志反驳:“我给小圆看了!” 闻慈摸了把他的脑袋,“小圆是你的好朋友?” “是啊,她家就住在旁边,可近了,”小志指了指房子西边,又扯了扯闻慈的衣角,眼巴巴道:“姐姐,姐姐,小圆可想见你了!我们去看看她怎么样!” 说是让小圆见见,但他摇头晃脑的,满脸激动,像是想炫耀的意思。 闻慈顺势点头,“好啊,”她今天本来就想打入家属院孩子内部呢。 小志欢呼一声,把闻慈拉起来,林苓下意识起身要拦住,“诶,你这孩子——” 闻慈赶紧摆手,笑眯眯道:“没事儿没事儿,我跟小志出去溜达溜达。” 小志生怕亲妈再阻止,拉住闻慈一溜烟儿就跑出家门了,林苓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口,无奈地抓了抓头发,索性也跟了出去,隔着院子的栅栏往隔壁看。 “小圆!小圆!”小志跳着脚喊。 二楼一扇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脑袋探了出来,看到小志,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把脑袋往回缩,“我不跟你玩了!” 小志“哎呀”一声,扯着嗓子喊道:“那个画画的姐姐来啦!” 刚关上的窗户没动静,但没一会儿,院子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刚才那个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落在闻慈身上,大喊一声,“姐姐!” 声音之真挚、热切、期待……好像闻慈是她亲姐姐,恨不得下一秒就抱住她大腿似的。 闻慈摸了摸鼻子,赶紧报以热情回答,“你好你好!” 小圆一屁股挤进闻慈和小志中间,好像看不见小胖子,亲热地挽住了闻慈的胳膊,因为太矮,不得不仰着脑袋,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敬仰,“姐姐,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 她嘴皮子利索得像连珠炮,“我叫小圆,大名宋不馁,你认识我爸我妈和我姐姐不?” 闻慈真被逗笑了,真是鬼灵精,这么小就知道套近乎呢。 姓宋的她就认识一个,不过……她想到军区医院那位小宋医生,不至于这么巧吧。 “你姐姐是医生?”闻慈问了一句。 小圆本就圆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声音更高,欢呼道:“我就知道你认识我姐姐!” 在小圆的语气里,小宋医生应该是个特别受欢迎、大家都该认识她的人。 闻慈扶着膝盖弯腰,和小圆平视,笑眯眯问:“看来我真认识你姐姐,不过这怎么啦?” 小圆眨巴眨巴眼,把小志气鼓鼓的的脑袋掰到自己的脑袋边,两个脑袋贴在一起,她朗诵一样,抑扬顿挫地喊道:“你认识我姐姐,那你也是我姐姐啦!” 这小孩怎么这么多歪理?闻慈笑出声来。 第19章 画黄金【一修】这不是金子是什么!…… 闻慈主动问:“你喜欢小志的那幅画是不是?” 小圆小鸡啄米般点头,伸手胳膊,夸张地比了个大圆,“有这么喜欢!” “那我也给你画一幅这样的好不好?”闻慈诱惑道:“只要你答应姐姐,把这幅画让家属院别的小朋友们都看看,姐姐就给你画一幅一样的,行不?” 小圆眼睛发亮,立刻拍着胸脯答应,“没问题!” 闻慈被小圆拉到宋家的院子里,坐在椅子上画画。 林苓在栅栏那头看着,啧啧称奇,这宋家的小丫头还有这么消停的时候呢,不过想想闻慈给小志画的那幅画,又觉得很理解,要是她小时候有这个机会,肯定也想要这样的画。 “小苓,你干啥呢?”身后忽然传来孙大娘的声音。 孙大娘一路走得急,气喘吁吁地左右看了看:“小闻还没来?” 林苓摇头,指了指隔壁院子的一大两小,小声道:“早来了,在那儿给小圆画画呢。” 孙大娘踮脚一看,果然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闻慈,她肩膀后头站着小志,小圆则在两人对面,站得笔直笔直的,迈着八字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一口小白*牙都呲了出来。 她扑哧一笑,“我看你站在外面,还以为小闻还没到呢。” 林苓走得离栅栏远了点,压低声音问:“妈,东西买到了吗?” “放心,买到了,”孙大娘拍拍她胳膊,顾不上歇,赶紧抱着东西进屋。 闻慈没注意到孙大娘来了,她专心致志,给小圆画了一幅速写。 她用的是钢笔,蓝黑色墨水,一落到纸上就干了,不像铅笔那么容易抹脏,等画完,她顺着边缘整齐撕下,小圆立刻颠颠跑了过来,笑脸甜蜜蜜的,“是不是好啦!” 闻慈把速写给她,打趣道:“还满意不?” 小圆两眼亮得像烧着小火苗,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边角,其他手指头翘着,碰都不敢碰,笑得大眼睛都眯成缝了,“真好看!哇,这一看就是我宋小圆!” 你不是叫宋不馁吗?闻慈忍俊不禁。 小圆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捏着速写,美滋滋道:“我肯定!必须!让大家都看到我的画!”说完,她又横了小志一眼,扭过身子,“让你不给我看画,哼,现在我也有啦!” “你那是想看吗?”小志愤怒跳脚,“你那是想抢走!” 两个还没上小学的小朋友吵起来,闻慈总算明白了,小圆为什么要和小志绝交…… 毕竟是来做客的,闻慈给小圆画完速写,就带着小志回了孙家。 她一进门就看到孙大娘,“大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注意。” “就刚才,你给小圆画画的时候,”孙大娘笑,又朝她招手,神神秘秘道:“快过来,大娘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 闻慈疑惑地走过去,发现了餐桌上此时的确堆满了东西。 两个奶粉罐似的浅黄色罐子,上面印着硕大的乐口福麦乳精字样,两盒草原小姐妹饼干,一兜儿生黄豆,但最惹眼的,还是打开了盒子的一块银色全钢手表! 崭新新!闪亮亮! 孙大娘拿起那块手表,就要往她的手腕上套,“快来试试。” 闻慈这才明白,这是孙家要送给自己的,她连忙缩手,摇着头往后退,“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现在的手表,妥妥的奢侈品啊,三位数的价格,还要花手表票。 闻慈穿越过来也有好些天,已经清楚这个年代物资的匮乏。 手表票是什么东西?那是国营大单位才会发的特殊票证!几十上百人才有一个指标,要是一个上千人的大单位,可能全单位才有二三十个指标,可想而知它有多么稀缺。 要是闻慈想靠自己买上手表,在改革开放以前,基本上希望渺茫。 眼前这块手表摆在眼前,闻慈觉得,好像一块镶了钻的百达翡丽。 孙大娘不听,林苓帮着把闻慈的手腕拉了过来,硬是给她戴上,笑道:“这就是专门给你买的,沪市牌,人家售货员说了,现在的小姑娘最爱这种。” 说着,林苓左右看了看,还算满意,“小闻戴这块表很好看。” 闻慈皮肤很白,手腕纤细,只是太瘦了,戴这块表手腕有些空。 孙大娘拍拍她的手背,笑眯眯道:“你多吃点,到时候就能把这块表撑起来了。” 闻慈觉得有点烫手,祖国七十年代的一百多块钱,相当于后世多少来着? 林苓看她还想拒绝,连忙道:“我觉得这块表挺不错的,正衬你,小闻你放心拿着。你要是不收,往后我们可没脸见你了。” 闻慈犹豫半天,还是收下了这块表,她知道,这主要是感谢她救了小志的谢礼。 闻慈在孙家吃了顿丰盛的午饭,午后才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走后,小圆就带上自己放进玻璃框框里的肖像画,美滋滋地满大院转悠,寻找熟悉的小伙伴们。 这副画好像有魔力,吸住了一个个小孩的目光,不知不觉,他们就跟在小圆后面走了。 等聚集了七八个小孩,小闻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数了数人头,嗯,差不多了。 她学着大人那样咳了两声,以示威严,但没人回应她,大家的眼珠子都黏在她怀里的画框上,她只好举起相框,开口道:“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吧?” “小人书!” “是小圆!小圆上小人儿画了!” “我们也想要!” 小圆一开口,底下的孩子们一下子闹哄哄起来,他们往石头边上挤,还有人伸手,想摸她手里的相框,小圆赶紧抱紧相框大声道:“不许动!不然我不给你们看啦!” 大家立即老实起来,眼巴巴地瞧着她。 小圆得意洋洋,“这可是我姐姐画的——”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扎羊角辫的矮个子小女孩打断,脱口而出,“不骄姐还会画画?”被小圆瞪了一眼后,她傻乎乎缩缩脑袋,猫到了其他人身后。 小圆叉腰,理直气壮:“我认的新姐姐怎么啦?你们还看不看了!” “看!”大家异口同声。 小圆勉强满意,不再废话,把相框交给离自己最近的小孩,看她拿在手上,还不住地叮嘱,“小心点哈,可别给我摔着了,这可是玻璃面儿的呢……” 小孩顾不上听她说话,身子一扭,和其他小孩头挤着头大呼小叫起来。 “比我新买的小人书还好看!” “和小圆长得一样,马尾辫也一样!“ “哇哇哇哇,我也想要!” 大家激动又羡慕地欣赏了一番,相框在七八个人手里转了一圈,等被小圆拿走后,一双双眼睛还恋恋不舍地黏在画上,“小圆,你的画是哪来的啊?我们也想要!” 小圆得意洋洋,“都说了是我的新姐姐画的,嘿嘿,画得好吧。” 她还准备发表一些讲解,背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叫声,且越来越近,“坏小圆!那才不是你新姐姐,那是我的!” 小圆回头一瞅,发现小志气鼓鼓跑了过来,她大叫一声,立刻跳下石头跑走。 走之前,她还不忘大喊:“以后谁给我当小弟,我就给谁画儿!” 小志气得头顶冒烟,“不许跑!你给我站住!” 但是小圆个子比他高,腿也比他长,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 闻慈不知道大院孩子们的小插曲,她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点开了【娃娃的画】系统。 【娃娃点:7】 闻慈有点惊喜,哎呦,小圆真是靠谱,这才多长时间就推销给七个娃娃了?嗯,这个数字也吉利,七上八下,看来她以后肯定会发达的! 她舔了舔嘴唇,想画些新鲜水果吃吃,但又想起了自己购入无门的黄金。 要是【马良的五彩笔】能画出来黄金的话……闻慈的心跳悄悄快了些。 她决定立刻试试,但娃娃点来之不易,闻慈想起上次三串葡萄两串假的意外,决定这回吸取教训,正好现在有了手表,她掏出本子,开始给自己计时。 黄金的话,闻慈见过银行的金条,但金条是金,金砖也是金,胆大的人当然要画金砖啦! 她笑嘻嘻地握着铅笔,往纸上打草稿。 大约用了四分钟时间,闻慈画出来一块金砖,哪怕用铅笔,也尽量用黑色的浓淡表示出金属该有的光泽,她连阴影都构思了半天,放下笔,对着纸上的金砖满意地点头。 很逼真嘛,她一定能成功! 趁热打铁,闻慈趁着手感还在,指尖一戳,兑换了一次【马良的五彩笔】。 熟悉的深绿色2B铅笔跳入她手中,她扫了眼倒计时,还是300秒,毫不迟疑,立刻在纸上埋头苦画了起来,时不时望一眼上面摆着的草稿,免得有遗漏。 她画的是后世的国际标准金砖,一块重400盎司,大概是12.5公斤,哪怕只能成功一次,那随便切点小金块,就能让她实现经济自由啦! 暴富暴富! 闻慈怀揣着美好的畅想,不到五分钟画完,剩下半分钟,还特意细化了明暗和线条。 倒计时最后一秒钟结束,她满眼期待,等着纸上的金砖从二维变三维……一眨眼间,纸上的金色砖块高高隆起,八角圆润,金灿灿!明晃晃!这不是金子是什么! 闻慈伸出颤抖的手,拿起金砖——诶,她怎么拿起来的? 手里的“金砖”不轻,但也绝对没有二十多斤重,闻慈想起什么,颤巍巍揉了下“金砖”的表面,顿时,上面泛起锡箔纸一样的细微褶皱,边角被撕开,露出里面的棕黑色。 一股熟悉的苦甜气味钻进鼻尖。 可恶!怎么是金砖巧克力! …… 九月一日,是市七中的开学报到时间。 这个中学是完全中学,初中高中都有,本省现在是“五二二”学制,也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比后世国内的“六三三”学制简短很多。 七中离闻慈租的房子不远,走路不用十分钟就到,她提前赶来,还特意背了个挎包。 高中的楼就两层,一层高一,二层高二,闻慈已经从孙笑言那儿知道自己的班级,她直奔高二三班,前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三十多个学生,没有校服,大家都是随便穿的。 闻慈一进去,就被叫住了,“诶,同学你是不是进错班了?” 叫住闻慈的是个女孩子,她动了动嘴唇,小声道:“我们这是三班。” “我知道,”闻慈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牙齿雪白,嘴角的梨涡特别甜,看得那女孩子都愣住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是新转来的,班长在吗?哪个位置是没人坐的?” 还是这女孩子,傻乎乎举手,“我、我就是班长。” 她迟疑了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你坐这儿吧?我原先同桌不念了,这空着。” 闻慈一愣,“不念了?”女班长站起来让了位置,她顺势坐到女班长里面,第一排,靠近窗户,一眼就能看到外面的校门,视野还怪好的。 女班长神情有些低落,嗫喏道:“她找到工作,就不念了。” 女班长没多说这个,但对初来乍到的闻慈很好奇,坐回座位,用余光偷偷地瞄着闻慈,眼神很像是隔着栅栏偷窥的小动物,“我、我叫陈小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闻慈,”闻慈笑眯眯的,“小满,你的名字真可爱。” 陈小满又傻住了,女孩子的脸圆圆的,脸颊飘着两片红晕,看着像日晒充足的苹果,她嘴唇动了动,很有些让人想逗弄的腼腆,结结巴巴,“你,你的名字也好听。” 两辈子都叫闻慈的闻慈欣然接受这个评价,刚要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怪叫。 “马脸来了!” 闻慈下意识扭头,看到后门玻璃窗外走过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几秒钟后,他从前门进来,先扫了眼班里的学生们。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学生们都老实下来,安静得像见了猫的偷渡小老鼠。 闻慈也观察着讲台上的老师,猜测是三班的班主任。 怪不得这老师外号“马脸”,他的确长了一张很长的脸,此时还拉着,看着十分严肃,他的目光在闻慈脸上停顿了下,露出几分微妙的不喜。 闻慈对人情绪一向敏感,顿时满脑子问号:??? 怎么回事儿? 她也没得罪这位老师吧,两人今天才头一次见面呢。 不过马脸老师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数了一遍班级人头,顿时皱起眉。 “这都九点了,怎么人还没来齐?”他嘀咕了一句,看向陈小满,“陈小满,你重新整理一个花名册——宋建军,刘定安,你们俩跟我去搬书!” 被点名的两个男生悻悻地站起来,其中一个,赫然是刚才喊“马脸”的男生。 陈小满拿起点名册,小声问:“老师,是不是要把闻慈的名字加上去?” 马脸老师对她还算和颜悦色,点了点头,再看向宋建军刘定安的时候就横眉竖眼的,“还不快走!等着我请你俩过去呢?”迈下讲台,作势就要伸出脚来。 俩男生忙不迭跑了,马脸老师这才放下脚,临走前,回头看了闻慈一眼。 “闻慈是吧,你跟我出来一下。” 闻慈摸不着头脑,站起来走到走廊,整条长长的走廊就他们两个人。 马脸老师严厉地道:“我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走了谁的路子,但进了学校,就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闻慈恍然大悟,原来马脸老师对她态度不好,是因为觉得她是走后门进来的啊。 不过……她摸摸鼻子,也不是“觉得”,她就是走市委的后门进来的。 闻慈老实点头,保证道:“我肯定会好好上课的,马老师你放心。” 听到她前半句话,脸色渐渐缓和的马脸老师刚要点头,就听到了她的称呼,脸色黑得像抹了煤灰,脸拉得更长了,“我姓范!” 闻慈:“……” 范老师气冲冲地去领书了,闻慈一边脚趾抠地一边回了教室。 老师一走,短暂安静了两分钟的学生们又闹腾开了,前前后后地凑头唠嗑,还有人问闻慈她怎么突然转过来,闻慈避重就轻,只说原本在市区东边住,最近才搬来布鞋厂这边。 她正被追问得头疼,陈小满就理好花名册,开始给大家点名了。 现在已经九点十几分,学校让九点报道,这时候还不来的,基本上就是不会来了。 每一年开学时,都会有几个学生再也见不到面,有的是上班了,有的是下乡了,还有的是家里出了事没法再念下去了,大家似乎都很习惯这种没有告别的分离。 加上闻慈,三班的学生一共38个,陈小满点完名,把写好的花名册放在讲台上。 等范老师回来,两个男生把满怀的书摞到地上,甩了甩胳膊,偷偷对着范老师的背影做鬼脸,底下的学生们大笑,范老师扭过头来,只看到两人嘿嘿的笑。 他瞪了两人一眼,没好气道:“赶紧的,发书去!” 两个男生发书,陈小满则收今年的学费,才两块钱,对闻慈来说低廉得不可思议。 她把钱交上去,领到自己的教材,科目和几十年后差不多,但很有时代特征,随手翻开第一页,先看到的是语录口号,连英语教材都是一些非常有特色的内容。 比方英文军事用语,“不许动”“举起手来”之类的,连课文都是时代斗争。 现在的学校学习任务也很轻松,下午五点钟就下课了,还没有晚自习。 但虽然学业方面轻松,却有很多学习以外的事情,比如学工学农,闻慈刚才听后桌窃窃私语,说市七中的学生学工都是去机械厂,学农就在学校自己的菜地里。 等领完东西,打扫完卫生,大家就离开了学校。 短短半小时打扫卫生的时间,闻慈跟陈小满迅速地熟悉起来。 陈小满长得可爱,性格也很可爱,有点腼腆,容易害羞,但莫名其妙好像挺喜欢闻慈的,扫完地,从兜里摸出几颗糖分给闻慈,还是带包装的什锦硬糖。 这糖在供销社一块二一斤呢,不便宜,闻慈道了谢,觉得小班长家境应该还不错。 礼尚往来,闻慈从自己包里也摸出一包脆麻花,不是早餐吃的那种大麻花,而是跟人手指头差不多长的小麻花,酥脆香甜,上面撒着芝麻,咬起来嘎嘣嘎嘣响。 被分享了小零食,陈小满好像很高兴,本来红扑扑的脸更红了。 等要离开学校时,她看着闻慈的目光颇为不舍,捏着衣摆,忍不住道:“你,你要回家吗?这还不到十点……”她嗫喏着,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 闻慈笑眯眯地,“我打算在外面转转,你要一起吗?” 陈小满眼前一亮,立刻用力点头。 两个女孩子背着挎包在学校外面溜达,见到卖冰棍的小车时,闻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陈小满发现了,“你想吃冰棍吗?” 临近中午越来越热,比起冰棍,闻慈更想喝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可乐,或者加满冰块的五分糖奶茶,但这些都没有的话,冰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闻慈往冰棍车那儿走,顺口问道:“你吃吗?” 陈小满本来都打算请闻慈吃了,但看她已经从兜里掏钱,愣了愣,赶紧从包里拿出一角二分钱,对卖冰棍的阿姨说:“我要一个奶油雪糕。” 闻慈却看上了绿豆棒冰,新鲜的嫩绿色,看着就清爽,“阿姨,这个多少钱?” “这个四分钱,”阿姨道,“要不?” 闻慈掏出四分钱来给她,换到了一支冒着白雾的绿豆棒冰。 凉丝丝的冷雾飘到她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脸上,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把脸伸到冰棍上头感受了下凉意,才慢慢舔着棒冰吃,舌头一贴上去,差点被冰凉干燥的表面冻住。 陈小满也舔着奶油雪糕,两人在大太阳底下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这才分别。 第二天正式上课,作为这辈子念书第一天,闻慈做足了仪式感。 她一大早起来洗漱,往脸上抹了在百货大楼买到的雅芳雪花膏,又穿着被太阳晒得干干热热的绿军装,谁让她除了那身的确良黄裙子外,只有这身体面的衣服呢? 不过这身衣服感觉有点热,闻慈思索,是不是能用【马良的五彩笔】试试画衣服? 记下这件事,她对着镜子整理好衣领,戴上上海牌全钢手表,袖子垂下来能遮住手表,并不显眼,她这才满意地又梳了梳头,感觉自己对新学校已经相当尊重了。 虽然是短头发,但闻慈忙的时候习惯把它扎起来,不然碎发掉下来总是很碍事。 把头发扎了个小揪揪,很短,像兔子尾巴一样挺在脖子后,非常清爽。 闻慈吃过早饭,一路脚步轻快地赶去学校。 没等一上午的课上完,第三节课后,她就蔫巴巴成了晒过头的小白菜,颓废地趴到桌子上——老天奶,她光知道上课是来学应试教育的内容的,她不知道这课是用来背语录的啊! 第一节语文课,24K纯背。 第二节数学课,不用背了,但连题目都是计算哪个公社标语数量、粮仓面积……等第三节课学了四十分钟的《东方红》英文歌,闻慈的脊背被知识的力量彻底压垮了。 这也太没意思了! 陈小满不知道闻慈的痛苦,满脸憧憬,“我要是学英文歌像你一样快就好了!” 闻慈心想,那是因为刚才在学歌词,没学唱歌…… 怎么着也算是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英语不说是母语水平,也差不多了,要是再赶不上这些连哑巴英语都没学两年的学生们,那她的知识可能真学到小狗肚子里去了。 第20章 黑板报【一修】“你会画?”…… 闻慈唉声叹气,但显然,她今天的苦难并没结束。 今天下午要学农。 他们学校的“农”就是教学楼后面的一大片菜地,种出来的菜会供应给学校食堂,给那些住宿的学生和老师吃,据陈小满说,这个活比其他学校轻松很多。 还有很多学校的学农是得下农村,帮农民兄弟拔草锄地甚至挑粪呢! 但闻慈举着拔了一下午草,累得手腕都在哆嗦的手,无声呐喊:这哪里轻松了啊!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好逸恶劳,且非常抗拒体力劳动的人。 于是今日学农结束,班主任范老师带着大家回班级总结的时候,她可耻地举起手来,积极道:“老师,我看别的班后面黑板都画了板报,咱们班的空空荡荡,这多不好看啊!” 范老师一愣,下意识看了眼班级后面墨绿色的黑板,上面的确一个字儿都没有。 他想想自己教的另外一个班,不由得点点头,还真是的,人家班都画了。 “那个,这回咱班的板报谁来画?”他刚问出声,底下就刷刷刷举起了一片手。 闻慈大惊:这活儿这么抢手的吗? 她赶紧也高高举起右手。 范老师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今天没小人书给你们照着画——”话音刚落,底下跟树枝似的高高竖起的手臂们纷纷倒塌,转瞬间,只剩一棵细瘦的树苗还立着。 范老师看向这棵树苗的主人,有些怀疑,“你会画?” “我可以!”闻慈小鸡啄米般点头,努力让范老师感觉自己的坚定信心,夸口保证道:“您想要什么类型,我就能画出什么类型,保证百分百体现出咱们班的班纪班风!” 三班哪里有什么班风……范老师心里嘀咕一句,总归没人想画,他就点了点头。 “那板报就交给你画了,就、就下回学农的时候吧,”范老师的本意是不能让闻慈耽误上课,但也不好占用学生的放假时间,于是提出学农时画,却不想正和闻慈心意。 好耶!闻慈在心里欢呼。 但她不忘记问一声范老师的要求,“老师有要求吗?比方画什么题材。” 范老师不在意这个,随口道:“你去瞅瞅人家班咋画的,咱班画个差不多的就行,”说完,就抛下了这件小事,继续总结今天下午的学农情况。 范老师在上面讲,闻慈在底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在回忆其他班的黑板报,高二一共才四个班,其实只有一班和二班画了板报,似乎是上学期画了没擦的,粉笔痕迹模糊,颜色也淡了,但题材是什么来着? 闻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班是挥着锄头种地,二班是点着蜡烛看书…… 第一次画板报,最要紧的是笼络住范老师的心,最好把这项任务拿到手里。 这样的话,要是她每周画一次板报,岂不是每周都能少学农一次?光这么想着,闻慈的嘴角就翘了起来,嘿嘿笑了声,得到班长兼同桌陈小满一个疑惑的眼神。 等放学,陈小满就问闻慈,“你画板报的话,要临摹什么啊?” “临摹?”闻慈很疑惑,“为什么要临摹?” 陈小满看她的眼神写满了吃惊,“不临摹的话,你画什么啊?” 从陈小满这里,闻慈才知道,原来以前他们画板报都是临摹小人书的。 从小人书里挑出那些比较合适的画面,再尽量原模原样地复刻到黑板上,图案只占黑板的三分之一或一半左右,剩下的位置用粉笔写上激昂的标语,这样就行了。 闻慈听完陈小满的话,连连摇头,“我能自己画,就不临摹了吧。” 陈小满很疑惑,什么是能自己画? 陈小满还想问,闻慈却神神秘秘地不肯说,笑盈盈道:“等下次学农,你们就知道咯。” 每周学农两次,学工一次,下回学农,其实就是周五的时候。 周五下午,范老师指挥学生们往菜园里去,见到闻慈跑到讲台上,抱了粉笔盒往后跑,他刚要叫住,看着黑板才想起来板报的事情,这才没阻止。 闻慈没注意到他,她在粉笔盒里挑挑拣拣,把里面仅剩的几根彩色粉笔挑出来。 都是半截半截的,最短的还没一厘米长,有绿色、红色,还有浅蓝色。 闻慈不太满意,但也没办法,有彩色粉笔总比全黑白的好,她心里早已打好了草稿,拖了自己的凳子过来,便踩着凳子垫高脚,不然黑板最上面的位置她不太方便。 她捏着根白色粉笔,刷刷刷,顺畅地开始勾画人物轮廓。 范老师带着学生们去了学校后园。 他以身作则,在大太阳底下跟学生们一起干活,今天太热,他晒得头晕眼花,等中间休息的时候,他蹲在田埂上咕嘟嘟喝着杯里的水,忽然想起教室里的闻慈。 她真会画画?不会是为了偷懒吧? 这几天他也发现了,比起其他同学,闻慈上课还是挺老实的,虽然也不爱举手回答问题,但也不闹幺蛾子,就是很懒散——她下课不去操场玩,打扫卫生也懒洋洋的。 范老师越想越觉得不靠谱,索性把不远处的陈小满叫过来,“你去教室里看看闻慈画得怎么样了,要是她没咋动笔,就把她叫过来干活。” 陈小满应下,她早好奇闻慈要画什么,得到范老师的允许,立即就往教学楼跑。 高二全年级都在外面学农,整层楼里很安静,离三班近了,才听见一点沙沙的声音。 那是粉笔摩擦黑板发出的声音。 陈小满放慢脚步,经过后门的时候,好奇地往里张望。 隔着一小块玻璃窗,她看到里面正在画画的人。闻慈踩在木头凳子上,站得很高,左手扶着黑板边缘,右手捏着粉笔头儿在黑板上涂抹,脸上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神色。 平常的闻慈有种让她羡慕的活泼。 她开朗,爱笑,讲话很有意思,才来没几天,就和班里的同学乃至于几个刺头都相处得很好,连一贯严肃的范老师对她也和蔼了一点。 但此时此刻的闻慈很不一样。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黑板,右手滑动,天蓝色的宽条在手下顺畅地抹出,这场景几乎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妙的韵律,好像,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块黑板似的。 陈小满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傻傻在原地看了两分钟。 闻慈画完背景的蓝天,跳下凳子后退几步,欣赏似的点了点头,准备换个粉笔继续。 扭头拿粉笔的功夫,和后门外的陈小满对视上,吓了一跳。 “小满?” 闻慈拉开后门,惊诧地看着陈小满,“你怎么回来啦?是学农结束了?” “没有,”陈小满摇摇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班任让我来看看你画得怎么样了。” “哦哦,”正好多了个观众,闻慈把陈小满拉进来,后退两步,好把画面全部收入眼中,她指着已经画完大半的黑板报,期待地询问:“怎么样怎么样!你觉得自己喜欢吗?” 陈小满面对着墨绿黑板上布满的线条,嘴巴缓缓张开一个黑洞。 她刚才在后门外面斜着看,因为反光,基本没怎么看清图画,可眼前正对着黑板,注视着眼前精美、细腻、顺滑的粉笔线条,几乎感受到一股难言的震撼。 这是从未接受过美术教育的人,突然面对陌生的画作时经常会有的感受。 就像一个只用泥土草叶玩家家酒做饭的孩子,忽然见到了满汉全席——这个比喻不大合适,但很形象。 闻慈只是三流的美术生,她没有艺术家的创造性,但光论画画,她是很不错的。 陈小满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傻,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她看着坐在田埂上的姑娘,穿着绿军装,可能是种地种累了或者正在休息,她坐在一棵深绿色的树下,带泥的锄头在她的肩膀上靠着,她一手揽着锄头木头的柄,一手拿着本书。 这幅画面,相当直白的结合了工、农、兵三种群体。 闻慈眼里平平无奇的黑板报,却让陈小满张口结舌。 她看着从姑娘头顶蔓延到田埂尽头的蓝色天空,是闻慈刚才涂上去的,明明死板的浅蓝色,深浅不一、有浓有淡,中间白粉笔抹出的大片洁白,就像是真实的蓝天白云。 她下意识伸手想摸,等指尖触碰到冷冰冰的黑板时,又“嗖”地抽回手来。 “太、太好了,”陈小满激动得有些结巴。 闻慈轻松地笑,陈小满能够认可,那其他同学应该也差不多,她松了口气,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一本□□,这是她为了融入时代前几天买的,正好现在摘点合适的语录。 黑板左边三分之二都画了东西,但右下角空了一块,是闻慈特意留下来的。 闻慈认认真真挑选了半天,最后“啪”一下合上,决定询问七十年代本土人的意见。 她把书递给了陈小满,“你觉得写哪句合适?” 陈小满不用看,她想了想,直接背出来一句自己很喜欢的,“要不,‘青年是整个社会力量中的一部分最积极最有生气的力量。他们最肯学习,最少保守思想,在社会主义时期尤其是这样,’——你觉得这个行吗?”她不好意思地问。 闻慈觉得挺好,手掌一拍,“那就这个!” 闻慈捏了一根粉笔,让陈小满又重复了一遍,在黑板的空白处写下这句话。 她没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字体,怕范老师无法接受,就用了端端正正的行楷,字迹周正,让只要识字的人一眼就能清晰辨认,看着英挺而俊秀,正和这句主席名言的意蕴。 陈小满看了又看,越看越喜欢,她整张脸都激动得红扑扑的。 她特别想跟闻慈聊一聊这是怎么画出来的,但她还记得学农的事儿,急急忙忙跑回菜园,跟范老师说闻慈画得特别好,因为兴奋,她重复了两遍“特别特别好。” 范老师听了,但没往心里去,板报这种东西,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四点四十学农*结束,大家交了工具,排着队往班级走。 第一个进班级的人没抬头,冲到自己的座位旁就拿杯子喝水,第二个人和小伙伴聊着天走进去,不经意间转头,余光瞄到后面彩色斑斓的,下意识看了眼。 这一看,眼睛就直了,“哇!‘ 这一声就像是循环数的开始,从他开始,每一个进教室的人都要真心实意地“哇”两嗓子。 惊觉蛙声一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30 第21章 娃娃几岁?【一修】你画得也太好了,…… “好漂亮的板报!” “这是什么小人书上的?我怎么没看过?” “我觉得是电影上的人物!” 闻慈去水房洗手回来,听到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她笑眯眯地问,“怎么样?” 这一出声,大家齐齐转回头来,看闻慈的眼神一下子不同了,原先是看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同学,现在一看,嗯,瞬间觉得她有种深藏不露的高人风范。 “你画得也太好了,这是什么书上的人物!”一个男生叫起来。 “这不是书上的,”闻慈被人批评惯了,难得被这么多人褒奖,她暗暗窃喜,又为自己这点虚假繁荣的心思感到心虚,摸了摸鼻子,“这是我自己原创的一个人物。” 说是原创,但这年头的人物画其实基本都差不多,工农兵职业,总得占一个。 闻慈这个的反响如此好,主要是这帮学生没亲眼见过身边能画画的人,而且这么大一块黑板,上头的人像比他们还高,乍一看,就跟在面前演电影一样,特别唬人。 闻慈一说原创,大家虽然不太理解,但也听懂这不是从小人书上照搬的,叫得更大声了。 范老师抹着汗回来,见到大家堵在门口吵吵嚷嚷的,不知道怪叫什么。 “吵什么呢不进去?”范老师板着脸,“其他班都安静了,就你们,还吵吵嚷嚷的!” 要是以前,这帮学生就赶紧溜进去了,但这回却没有,叫宋建军的男生激动地指着班级后头,拉着他往里挤,“老师你看!闻慈画的板报!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他一连用了三个特别,咬得很重,范老师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往后头看。 班里的学生都围在前头,欣赏后面的黑板报,范老师让他们坐下,才看到原本空荡荡的黑板上已经画满了精细的线条,是一个穿军便服的年轻女学生在田埂上看书的样子。 范老师不懂美术,市七中也不开这门课程,但这不影响他被这画惊了一下。 画得这么好? 范老师下意识看了眼闻慈,见她笑眯眯的,既不谦虚也不骄傲的样子,咳了两声,难得表扬道:“这板报是画得不错,以后,咱班的板报儿就交给你了。” 闻慈立正,“没问题!” 范老师赶小鸡仔似的把大家撵回位置上,照旧进行学农后总结,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他身上,眼珠子时不时就往后飘,脑袋也转了又转,跟扭了发条的玩具一样。 范老师没好气,“看看看,就知道看!行了,今天就总结到这儿,放学!” 说完,他拎起搭在讲台上的毛巾,也忍不住看了眼黑板报,才出了教室。 范老师一走,闻慈就被热情的同学们围住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都是黑板报和画画,闻慈都笑着回答了,等了得有十分钟,她才好不容易从过分激动的人群里脱身,扭头看了眼也没走的陈小满。 她正满脸羡慕地看着闻慈,也不知道是羡慕闻慈受欢迎,还是羡慕她会画画。 闻慈朝她招招手,小声问:“要不要去喝汽水?” 两个现在是朋友和小零食搭子,闻慈好享受,花钱手也松,陈小满似乎也是家里条件不错的,手里常有零用钱,所以两人放学时不时会去买小零食吃。 要是其他同学,可没法这么今天汽水明天冰棍的挥霍。 陈小满重重点头,“喝!” 于是两人背着挎包赶紧溜走,免得闻慈又被同学们拦住,等出了学校,两人慢悠悠溜达去供销社,路上,陈小满低头盯着脚尖,有些走神。 闻慈敏锐地发现,“怎么啦?” 陈小满下意识摇头,对上她清澈的眼睛,嘴唇蠕动了下,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想说的样子。 闻慈眨眨眼,凑过去撞了下她的肩膀,“有什么就说嘛,怎么啦怎么啦?” 陈小满这才道:“我就是,有点羡慕你。” 她低下头小声说:“你才来几天,和大家就相处得那么好,连宋建军他们都很愿意和你说话,”宋建军属于班里的刺头,陈小满当班长一年,但并没有什么威严,刚上高一时还被对方不交作业气哭过。 说完,陈小满不安地快速看了闻慈一眼,怕她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但出乎她意料,闻慈并没不高兴,甚至连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她仍然笑盈盈的,随意地“嗨”了一声,耸了耸肩,摊手道:“这有什么,情绪嘛,只要是活人谁都会有小情绪的,我以前天天都羡慕别人呢。” 陈小满摇头,不信,“你羡慕别人什么?” 她虽然不了解闻慈的家庭,但眼睛好使,看得出闻慈不像穷人家出身的,她穿崭新的军装或者的确良裙子,左手腕还戴手表,沪市牌,一块要一百多块钱的。 而且她活泼、自信、大方,跟谁说话都那么从容,哪里需要羡慕别人? 闻慈被她的问题逗笑,她踢走一块脚尖的石子儿,口吻轻松得像是在开玩笑。 “我又不是什么天才,当然会羡慕别人啦。” 小的时候不服爸爸总是夸别人家的孩子画画有灵气。 少年时候不服美术班上那些有天赋的孩子。 闻慈也不是一开始就认同自己三流的水平的,她是在漫长的时间毒打中,逐渐认清了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并且日渐明白,这种鸿沟永远无法抹平。 天才是1%的天赋和99%的汗水,但没有天赋,999%的汗水都是没用的。 她就是个没什么艺术天赋的普通人,哪怕再努力再勤奋,也永远赶不上天才。 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后,闻慈放弃挣扎了,她开始摸鱼、摆烂、怎么商业化怎么画,名声和地位得不到,那赚钱总是可以的,她靠出稿的章鱼手速赚了很多钱。 这种得过且过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遗传心脏病发作。 陈小满不知道闻慈在说什么,但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失落是真的。 她有些懊恼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但又不知如何安慰,迟疑半天,轻轻拉住了闻慈的手,“对不起,你是不是伤心了——我请你喝汽水吧?” 闻慈被她跳跃的话逗得一笑,“没有!我认清事实后,早就不羡慕别人了。” 她拉着陈小满往前跑,“不花你的钱,快快,不然汽水卖没了!” …… 第二天是周六,按理说该放假,但市七中还要上一上午的课。 闻慈卡点赶到学校,被班级后门挤满的人吓了一跳,一张张都是陌生面孔,又有点眼熟,像是同年级在走廊里碰见过的同学,但马上要打铃了,她赶紧进了教室。 说来也巧,闻慈刚一脚踏进门,预备铃就从喇叭里响了。 今天第一节是英语课,范老师教的,还好他现在还没到。 陈小满给她让位置,闻慈进去,才往后看了眼,发现不止敞开的后门旁边,连班级后面的空地都挤满了学生们,都围着那片黑板报叽叽喳喳。 闻慈感慨了下现在娱乐多么匮乏,一块黑板报都能让大家高兴成这个样子。 她刚要收回目光,就看着那些还带着稚嫩的面容愣住了。 等会儿……闻慈想起来,这会儿是五二二学制,上到高二才需要九年,要是从六岁七岁就开始上小学的话,其实高二也还在十六岁或者以下,那是不是算“娃娃”? 之前给闻小兰画画,她十六岁,就给她涨了一个娃娃点呢! 想到这里,闻慈就激动起来,她画金砖结果变成巧克力后,就剩下五个娃娃点,她一直没舍得用,要是画板报能俘获这些小同学们,那岂不是能顺便赚点外快? 她刚要悄悄把系统召唤出来,范老师就走进了教室。 他一进来就黑了脸,“后面都是哪个班的?赶紧回去上课!” 大家作鸟兽散,范老师让后门旁坐的学生关上门,就开始上课,还是昨天没教完的《东方红》英文版歌词,他先带着大家复习昨天学过的部分。 “Redistheeast,risesthesun……” 闻慈听了一堂课,下课铃一响,就一溜烟跑出了教室。 学校里的厕所是教学楼外的一排小平房,没有隔间,也没有门,除非实在忍不住,闻慈是绝不会踏入的,眼下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扫视了一圈,也没发现。 她只好躲去了楼门后,挑了个其他窗户看不到的小角落,就蹲了下来。 点开系统,弹出的是熟悉的华美银河,右上角的娃娃点,已经由5变成了16! 闻慈班上一共38个学生,估计只有一小部分是六七岁就开始念书的,当然,这其中可能还有几个来自外班的“娃娃”,她还记得早上有那么多人热情参观呢。 闻慈美滋滋关掉系统,这才站起身回教室,嘴里还哼着刚学的几句歌词。 陈小满听懂了她唱的词,但没听懂她唱的调子,感觉陌生又熟悉的。 她看闻慈满脸笑容地回来,有点苦恼地说:“你画的板报太漂亮,现在他们都来咱们班看了,”说着,指了指后门旁边一层摞一层的脑袋。 闻慈巴不得有更多人来看,但也很理解小班长维护秩序的责任心。 她安慰道:“也就几天新鲜劲儿,等大家看习惯了,就不会过来了。” 但闻慈没想到,这股来高二三班看黑板报的风气,能传到高一去。 一到下课和放学的时候,三班的前门后门边就挤满了人,乌泱泱的人头,不管范老师怎么赶,总是当时赶走了、转眼该来还是来,连着好几天,把他气得在办公室拍桌子。 范老师生气道:“天天来我们班吵吵嚷嚷的,这还能好好学习吗?” 旁边的女老师不动如山,瞥他一眼,真心道:“以前多安静,也没见他们学习啊。” 范老师:“……” 他气恼地又拍了下桌子,义愤填膺,“不行,我得去找校长说说,让各年级不准串楼层!” 女老师翻个白眼,喝了口凉白开,慢悠悠道:“文教局刚合并,校长最近天天忙着去文教局开会,忙得脚打后脑勺,你现在去就是等着被他撅回来——要我说多简单,你把那板报擦了,这不就没人去看了吗?” 范老师有点犹豫,“这,”他们自己班的学生还想看呢。 但转念一想最近三班吵成什么样子,范老师又下定决心,捏着湿抹布就大步去了! 闻慈下午哼着新学的歌一来,就看到一块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白灰都不剩的后黑板。 闻慈:“!!!” 天塌了! 第22章 []新点子【一修】还差四个娃娃点就攒到…… 中午放学回家,还在高兴娃娃点升到46个的闻慈傻了眼。 傻眼的不止是她,还有刚刚听说高二的板报好看、特意赶过来的初中部学生,他们瞪着墨绿色的干净黑板,退后两步,仰头看看门上的标识。 “高二三班,没错啊……” 但说好的黑板报呢?怎么不见了? 等三班的同学们来了,大家都没看到板报是怎么没的,群情激愤,各自开始揣测。 “肯定是二班的王小明偷偷擦的!他昨天说凭什么就咱班有,他们班没有!” “我觉得是一班的,他们前天就说也要画这样的板报,到现在也没画出来呢。” “还有那谁谁谁,他也有嫌疑!” “我觉得先不要胡乱猜了吧……” 一道不合群的声音插进大家耳朵里,他们控诉地瞪过去:你是哪班的!是不是自己人了? 等见到闻慈无辜的面孔,他们:好吧,那没事了。 闻慈是怕这帮冲动的中学生干出激进行为,毕竟学生嘛,性格大多单纯,都是容易被煽动的,她安慰道:“没事儿,板报没了,我再画新的就是了。” 实际上,她的心里在滴血,她还差四个娃娃点就攒到五十了! 大家被安慰到一些,但还是很生气,等范老师来了,纷纷上去控诉不知道谁把他们的板报擦了,一个个语气愤愤,比自己考试没考好生气多了。 范老师听着他们骂擦板报的人,有点生气,又有点心虚,听到他们说让闻慈再画一个的的时候,终于变了脸色,“不行!” 正跟他打小报告的学生疑惑:“什么不行?” “画板报不行,”范老师说完,又板着脸补充道:“闻慈这黑板报画得很好,就是画得太好了,总有人想来咱们班看,还有不上课偷溜来的,这不是耽误学习吗?” 大家挠挠脑袋,想否认,但这也是事实,不过—— “老师,是不是你偷偷擦的!”宋建军敏锐地跳了起来。 范老师瘦巴巴的面皮直抖,只好承认,“什么偷偷?我是午休的时候光明正大擦的!” 反正都被看透了,范老师也不掩饰了。 他严厉道:“你们都高二了,还天天想着玩这个玩那个,也不想想毕了业怎么找工作,下乡了怎么办?这板报暂时不许画了,你们好好学习,等以后再说!” 说完,怕被几个刺头缠住,急忙背着手走了。 范老师虽然看着严厉,但不难相处,他特别坚定的事情,那就真没法改变了。 宋建军耷拉下脑袋,看向闻慈,瘦得跟竹竿似的少年颇为悲愤,“马脸不让画……” 闻慈也没办法,她叹了口气,“那你们好好学习吧,说不准考好了,老师就同意了呢,”说完,她摇摇头,也跟范老师一样背着手走了,只是慢悠悠的。 宋建军:“……” 指望他考试考好,不如指望耗子去试卷上狗爬。 黑板报的事估计是没戏了,大家都很失落,陈小满小心地观察着闻慈的表情,“你没事吧?”闻慈还是亲手画这个板报的人呢,她肯定是最伤心的。 闻慈长叹一声,仰头望天,“没事!” 她只是在哀叹,哀叹自己才赚到46个娃娃点,这么好的机会就没了。 闻慈蔫了一下午,等放学的时候,特意去买了一瓶汽水,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汽水是葡萄味儿的,气儿不是特别足,冰镇也不够充分,但在七十年代的大夏天已经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起码闻慈拿到汽水,再次经过七中校门时,接受了很多艳羡的视线。 大孩子的羡慕还比较隐晦,但那些才到她腰高的小学生,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市七中的对面是红星第二小学,小学放学早,有些孩子不急着不回家,放学先和同学们在外面玩一阵子,此时还逗留在附近,望着不远处的冰棍车咽口水。 这时候闻慈喝着的“奢侈饮品”,对比冰棍,不亚于劳斯莱斯车主对比共享单车。 小孩子们不懂劳斯莱斯,但他们知道汽水!凉凉的甜甜的,在嘴里会跳舞的汽水! 这个姐姐好有钱! 小学生们垂涎地看着闻慈,不知道闻慈看他们,也觉得像是一个个行走的娃娃点。 要是能把这帮孩子的喜爱都拿到就好了……闻慈一边无限畅想,一边灌了一大口汽水,舒服地打了个嗝儿,觉得从喉咙一直爽到了天灵盖。 经过七中校门时,她慢悠悠走出两米,忽然又退了回来。 诶—— 闻慈盯着校门左侧几米处的一块巨大木框,眼睛渐渐亮了。 她跑去跟门卫大爷套近乎,从兜里掏了两颗水果糖递给他,指着那一片木框框,激动地问:“大爷,那个木头框是干什么的?怎么里面是空着的呢?” 门卫大爷认得她的脸,是七中的学生,没要糖。 他探头看了眼那块木框,嫌弃地撇嘴,“那是学校好些年前的宣传栏,我算算,啊,都十好几年没用了吧,也没拆,就放在那块儿墙上,还怪碍眼的。” 哪里碍眼了?闻慈眼珠子直冒光。 她又回到宣传栏边上,伸出手臂来丈量,它离地大概一米,长差不多两米半,高一米半左右——这大小!这高度!还有在小学对面的优越地理位置! 这不是天选的画画好位置吗! 闻慈光看着空白一片的宣传栏,似乎就看到了对面小学每天几百个孩子上学、放学,一个个孩子看到她画的画,驻足欣赏……这娃娃点不是哗哗的就来了吗! 她又灌了一口汽水,握紧拳头:等明天,明天就想办法把宣传栏收入囊中! 回到家时,闻慈已经咕嘟嘟喝空了整瓶汽水,玻璃瓶还能回收,所以她没扔。 她简单下了点面条吃,打开系统,开始熟悉的洗手、打草稿流程,她今天是准备画几身衣服,开学都快两周了,她就一身军装和黄色连衣裙换洗着穿,实在忍不了了。 她上周日倒是去了趟百货大楼,想看看有没有不要票的衣服,但运气不佳,没有碰到。 闻慈决定直接用系统画几身,但为了防止系统把她的画识别成了芭比娃娃穿的那种小衣服——毕竟金砖都能变成食用巧克力呢,她还是决定先打一下草稿。 柔软布料该有的褶皱、光泽感、纹理……画衣服不是设计图,一上手,并不快速。 闻慈打好草稿,点开【马良的五彩笔】,兑换了一次使用机会。 铅笔在手,她毫不迟疑,低头就往白纸上画。 五分钟的时间,她用了最高手速也才画出来一件短袖衬衫,一件长裤,好在最终质量是不错的,把两件衣裳拿在怀里,先细细感受了一下手感。 完全是真实布料的手感,类似于细棉,细腻、柔软,可以想见穿在身上会很亲肤。 闻慈满意地点点头,又兑换了两次【马良的五彩笔】。 第一次画了一身睡裙、一件长裤,第二次则细细画了两套合适的内衣裤——现在市面上似乎不售卖女士文胸,得去友谊商店才有,但是这地方可不是普通人能进去的,得要外汇券。 而外汇券这种传说中的东西,闻慈目前还没见过。 各种衣服抱了一满怀,都是柔和明丽的彩色,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 闻慈把这些衣裳过水洗了一遍,第二天,就换上了崭新的天蓝色衬衫和米白长裤,颜色清爽干净,在夏天会让人联想起蓝天白云,走在灰扑扑的大街上称得上亮眼。 现在人大多穿黑白灰的衣服,蓝绿色都很走俏,要是哪里有货,分分钟就能抢光。 闻慈察觉到路上许多人的注视,默默心想,这一身似乎还挺时尚的? 等到了教室,班级里同学们的眼睛都瞪大了,尤其女同学,纷纷涌了过来。 “这件衬衫好漂亮,是百货大楼买的吗?得花多少钱啊?”一个女同学说着,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羡慕地摸了摸衬衫的袖子,“我都没见过这样的。” “我也不知道多少钱,”闻慈笑道:“这是别人送的。”系统微偿送的。 女孩子们羡慕地望着闻慈的新衣服,等陈小满来了,从大家的三言两语里听了几句,低头不知道想了什么,等预备铃打响大家走了,才凑到大家耳边。 “你怎么穿这个来学校啊?” “嗯?”闻慈疑惑,低头看看自己,“怎么啦?” 市七中也没有校服,学生们穿什么都行,她这一身有什么问题? 陈小满声音更小了,轻轻道:“你穿得这么好,有人会说酸话的。” 闻慈恍然大悟,但不在意,“说就说嘛,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是他们的自由,”不过,她看了看陈小满身上的衣裳,打了几个补丁的旧军便服,看着和其他人没两样。 陈小满零花钱不少,能花钱买汽水吃国营饭店,不至于穿这样的一身。 闻慈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以前被说过?” 陈小满垂下眼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小学的时候,他们说我穿裙子,穿小皮鞋,是、是资产阶级作风,”能把这个字眼说出来,可见是把闻慈当成真朋友了。 闻慈叹气,同样小小声,“所以你后来就不那么穿了?” 陈小满闷闷点头。 自从小学被孤立欺负以后,她就不敢在学校穿好的的,后来爸妈调来了机械厂,她也跟着转了学,现在的班里同学都不知道她的家里情况,她也从不在学校拿钱出来。 认识闻慈后,陈小满本来还迟疑,要是闻慈知道她零花钱很多,会不会不高兴。 直到她发现闻慈身上也总带着点钱,而且花钱比她还大手大脚…… 冰棍、汽水、水果罐头,她什么都舍得买,什么都愿意试一试,甚至有一天下午放学,两人还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了香喷喷的鸡肉豆腐丝砂锅面! 陈小满于是更放心了,每天高高兴兴地和闻慈研究什么好吃,感觉每天都很开心。 闻慈怜爱地看着脸蛋红苹果似的女孩子,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她靠过去,柔声安慰道:“这又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这么想,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是你的自由……不过现在,谨慎点也是好事。”等再过几年,就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了。 改开后经济上行的年代,穿衣风格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闻慈轻拍陈小满手臂,看她眼睛有点发红,急忙转移了话题。 “你知道咱们学校有后勤主任吗?” 第23章 年代文男主【一修】穿越?穿书!…… 在闻慈的经验里,学校宣传栏这种杂事应该都是后勤的责任。 但没想到她一问,陈小满疑惑地摇了摇头,“后勤主任?我们学校没有这个人吧。” 闻慈提了提校门旁边那块多年没用的宣传栏,陈小满听了,先是为她的想法感到惊讶,然后仔细想了想,猜测道:“这个的话,应该得校长同意吧。” “校长?”闻慈来七中也快两周了,似乎还没见过校长。 从陈小满这儿打听一下,得知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他们这栋楼的二楼尽头,在四班后面,但他最近似乎很忙,几乎没在走廊出现过,闻慈就忍不住想唉声叹气。 但是,她是不会放弃的! 对面整个小学的孩子们,可都是刷娃娃点的广大市场! 一个学校好几百人,哪怕有一半被她的画俘获,那都有两三百娃娃点了! 于是,闻慈一下课就去走廊里转悠,果然发现走廊尽头有扇写着“校长室”的门。 大门紧闭着,她思索了下,主动去敲了敲。 “咚咚”两声,里面毫无回应。 看来校长应该是不在,闻慈叹了口气,刚要离开,就听见后面熟悉的叫声。 “闻慈?你在那儿干嘛?” 闻慈扭头一看,发现是站在二班门口的范老师,他手臂间夹着英语教材,大概是要去二班上课,看到闻慈站在校长室门口,举着手在敲门的样子,抬步走了过来。 “没啥没啥,”闻慈赶紧溜走。 闻慈每天都在蹲守校长,但蹲了一周,也没见到陈小满口中校长的影子。 等到周六中午放学,她叹着气收拾好装书的挎包,看来只能下周再努力了。 走出七中校园,在门口,闻慈意外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两个个子不高的小豆丁蹲在校门口,小男孩胖乎乎,小女孩瘦高高,正探着脑袋往校门里不停张望,见到闻慈,“刷”一下竞赛似的跑了过来。 “姐姐!” 赫然是小志和小圆。 闻慈吃惊,赶紧拉住撞到腿上的俩小孩,“你们俩怎么在这儿?”说着,往两人身后望了望,没见孙大娘,也没看到疑似小圆家长的人影。 小志得意洋洋,一指身后红星二小,“我都念了一周小学了!” 小圆不甘示弱,也大声道:“我听孙奶奶说姐姐在七中上学,拉着小志过来看看!” 闻慈恍然大悟。 放学这会儿人多,闻慈拉着两人往外走,笑着问道:“怎么啦?找我有事儿?” “有!”小圆的眼睛亮晶晶的,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拉住她的衣角,“就是那个,上回你让我给小伙伴们看画,他们都可喜欢啦,他们问可不可以拿糖跟你换?” 小志戳破她,“是小圆说的,谁听她的话,就给谁画!” 闻慈:“……” 这丫头,还知道借机会给自己找小弟呢。 不过闻慈记得,上回小圆一下子给自己涨了八个娃娃点呢。 她点点头,和颜悦色地答应,“可以啊,一共几个小朋友想要?” “七个!” 小圆捏起来三根手指头,见她答应,又高兴地补充道:“他们不急,姐姐你啥时候有空画都行!”说完,又亲亲热热地吊在闻慈胳膊上,“我请姐姐去吃饭!” 闻慈低头看一眼小丫头头顶,笑得不行,一戳她的脑袋。 “你这么大方啊?” 小圆嗯哼了一声,豪气地拍了拍腰间的小挎包。 她眯着眼笑道:“咱们去军区医院附近那个饭店,嘿嘿,他们周六有绿豆汤,可好喝了!” 闻慈笑眯眯点头,“成啊。” 一大两小走到军区医院附近,距离学校不远,走二十几分钟就到了。 中午饭点人很多,三人进去,正巧一桌刚吃完的起身要走,小圆眼疾手快,立刻挤了过去坐下,把自己的挎包按在座位上,又叫小志过来占位置。 闻慈也放下挎包,去看今天中午有什么菜。 这家饭店她还是第一次来,供应的确很足,还有红烧鱼。 闻慈好久没吃鱼,有点馋,试探着问了问服务员用不用肉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长叹一声,只好点了两个不要票的半荤半素,三碗绿豆汤,又要了三碗米饭。 服务员看着她带俩小孩进来的,提醒道:“你们仨要两碗饭就够了,不然吃不上。” 闻慈就少要了一碗,转而多要了一个空碗。 小圆正准备掏钱呢,就见闻慈已经把钱和粮票递过去了。 她立刻跳起来,“说好的我请客!收我的收我的!”说着,小猴子似的伸长手臂,要把手里的钱票递给服务员,又被闻慈抓住小手拦住了。 服务员笑得不行,“哎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点儿小孩请客呢。” “你不是还要请我吃糖吗?”闻慈把小圆的手按下去,她这点零花钱还不知道得攒多久呢,催她回去,“走走走,不然位置要被占了。” 小圆回到位置上,只好把挎包里的小零食都掏出来,一股脑推到闻慈面前。 “姐姐你吃!” 水果糖、奶糖、盐津枣,都是小孩子喜欢的零嘴儿,闻慈拿了颗盐津枣,这个东西她没怎么吃过,入口是酸甜的,带着点微微的咸味,有点像是蜜饯,还挺开胃。 小圆没请到客,很不服输,“等会儿我请你们吃罐头!” 小志第一个举手同意,“黄桃的!这个最好吃!” 小圆哼了一声,默认了。 菜还没上来,三人聊天,闻慈和两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居然也没什么隔阂。 饭店门口的铃忽然响了一下,是有人推门,几人下意识看过去,小圆最先眼睛一亮,用力摇晃手臂,“姐姐!”从门口进来的年轻女人,不是她的真姐姐宋不骄是谁? 至于她的身边……小圆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目光很审视的把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通。 姐姐很少跟男的一起吃饭,难道这是姐姐的对象? 宋不骄显然猜到她在想什么,走了过来,皱着眉问:“宋小圆,你怎么中午没回家?” 说完,又看了看小圆同桌的人,一个隔壁孙团长家的小志,一个——宋不骄仔细看了看这张面孔,白净了些,脸颊有了点肉,但那双清透如玻璃珠的褐色眼睛很好辨认。 是一个月前在医院里见过的小姑娘,比起当时枯瘦狼狈的样子,看来她现在过得很好。 小姑娘眼睛圆瞪,嘴巴缓缓张大,仿佛很吃惊的样子。 宋不骄脸上忍不住带出笑意,“看到我很惊讶吗?” 闻慈想点头,又摇头,在军区医院外的饭店看到医生当然不该惊讶,但是—— 她的目光掠过宋不骄,落到她后面的男青年脸上,对着那张白净斯文的面孔,似乎从薄薄的眼镜片后窥见了和她如出一辙的震惊——该死,她/他怎么出现了! 闻慈大脑一阵阵的刺痛,像被尖锐的锥子狠狠扎了进去。 从刚才看到他的一瞬间,大量的故事情节涌入她的大脑,改革开放后乘着经济巨龙腾飞的商界巨鳄,一路升级打脸、暴富发家,男主角有无数红颜知己,但风流不下流……我呸! 一想到这本男频爽文年代文的描述,闻慈就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滚。 要命,她本来以为自*己单纯是穿越,谁知道,还是穿书啊! 这是一本男主视角的年代爽文,具备大多数三流男频爽文都有的特质,比如所有美丽的女性都爱男主角白钰,而书里闻慈的角色,则是他和一号女主一块有力的绊脚石。 白钰做倒爷她举报,白钰走私文物她举报,白钰要偷渡去境外她也举报。 书里的闻慈兢兢业业,致力于打断白钰的升级路线和一号女主的感情线,但正如每个反派的凄惨命运,她最终被推进了去香港的海里,葬身鱼腹,彻底下线。 书里的闻慈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没有闻慈的穿越打乱,原书闻慈一直到十七岁也没脱离闻家,明年因为摔伤磕到了头,虽然恢复了小时候的记忆,但也差点没了命,是一号女主及时急救,把她救了回来。 书里落水救小志的事情没有描述,不知道是没发生,还是怎么回事。 毕竟这是男主白钰的发展史,当然不会方方面面描绘一个炮灰出场前的生平。 不过在书里,闻家人也像是粘老鼠的黏板,恶心又棘手,是一号女主帮她脱离了闻家。 自那以后,一号女主就成为了原书闻慈最重要的人。 故而,当发现白钰和一号女主确认关系后,居然还跟其他姑娘拉拉扯扯,说什么我们只是好朋友的话,原书闻慈无法忍受,自此踏上了给男主出乱子的反派路线。 “小闻同志?” 一声呼唤叫回了闻慈的思绪,她抬头,就看到了面露担忧的宋不骄,心情顿时更加复杂。 这个为了男主白钰放弃事业、回归家庭的一号女主,就是宋不骄啊…… 宋不骄看她脸色苍白,以为是不舒服,皱起了眉,“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就是突然头疼,”闻慈说着,把凳子往旁边拉了拉,“你坐吧,”整个国营饭店都没有空座位了,也就他们这桌坐了两个小孩,还能挤一挤。 宋不骄没有拒绝,等坐下了,又问闻慈,“真没事吗?你伸手,我给你把脉。” 她的中医只学了点皮毛,指尖搭在闻慈手腕上,只能看出她惊吓过度,不过身体比之前好了很多,她皱着眉头思索着,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一扭头发现白钰还支楞愣站着,宋不骄露出客气的微笑,“白同志怎么不坐?” 白钰回了她一个有些僵的笑意,拉了凳子坐下,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闻慈脸上,垂下的目光不停闪烁:闻慈今年就认识不骄了?不对,明明是明年! 白钰脸色变幻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难看起来。 闻慈……不会也重生了吧? 第24章 文化宣传【一修】闻慈……不会也重生…… 思及这个可能,白钰忍不住出口试探,“宋同志,这个小姑娘是?” 他用了一种柔和而好奇的口吻,听起来慢条斯理,加上他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有文化,乍一看,是那种很容易俘获女性好感的斯文青年。 宋不骄还没说话,小圆就欢快地回答:“这是我的新姐姐!” 宋不骄:“?” 宋不骄奇怪地看看小圆,说起来,她还不知道小圆是怎么和闻慈认识的,大概是通过小志,但是这三个已经熟到能一起吃饭的关系了? 闻慈暂时压下心里的复杂思绪,对宋不骄道:“我给小圆画了幅画。” 宋不骄恍然大悟,“原来那幅画是你画的啊,小圆特别喜欢,每天都要看好多遍。” 两个人看起来虽然认识,但并不亲热,有种明显的生疏客气。 白钰心中松了口气,上辈子的闻慈把宋不骄当亲姐姐,或者说,她对自己的表姐表哥都没那么好,要是她真的也重生了,绝不会是这样疏远的样子。 他脸上重新带起笑,看着闻慈的目光多了些审视:闻慈虽然碍事,但其实还挺好看的。 闻慈不知道白钰在想什么,但光想到一个种马男主在盯着自己,就觉得一阵反胃。 她不想理白钰,看向宋不骄,语气平淡,“这是谁啊?” 白钰自己介绍道:“我是咱们市文教局办公室的副主任,白钰——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他微微含笑,偏向细长的眼睛弯了一些,左眼下一颗黑色泪痣,看着其实还挺惹眼。 但年代文情节先入为主,闻慈觉得这人假得很,笑起来也很装模作样。 她蔫巴巴地“哦”了一声,实际上心里嘀咕,白钰,什么白玉,应该叫白莲花才对。 白钰见她表情毫无变化,没有一般小姑娘见了她的羞涩,心中微微不悦。 哪怕换了一辈子,闻慈还是这么不招人喜欢。 服务员喊闻慈来端菜,白钰也站了起来,温温柔柔地问:“宋同志,你想吃什么?” 宋不骄随便说了个菜名,白钰去了前台,张口就先要了一条红烧鱼,注意到一旁闻慈看了过来,他微微低头,浅笑着问:“小闻同志喜欢吃什么?” “我点过了,”闻慈板着脸说完,一手端着一盘菜走了。 回到桌边,就见小圆挤在宋不骄身边,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宋不骄皱着眉,“回家不许乱说!”见小圆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窜,她又戳了下妹妹的脑袋,压低声音,“不然下个月,你别想从我这里拿到零花钱!” 小圆立即乖巧,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手势,跑回了自己的位子正襟危坐。 白钰的确够大方的,不止点了红烧鱼,还点了两盘白菜肉的水饺,都是饭店里的硬货。 他热情地让闻慈和两个小孩也吃,等一顿饭结束,闻慈带着小圆小志去吃黄桃罐头,把俩小孩送到了军区大院门口,才踢着脚尖,慢吞吞地踱步回家。 她低着脑袋,思索白钰的事。 原年代文的很多情节都涌入了闻慈的脑袋,哪怕光从把原闻慈推进海里这件事,就能看出来,白钰这人不是表面上这么温柔斯文,甚至背地里心黑得很。 年代文里,闻慈是明年才和白钰遇见的,现在提前了一年,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有怀疑。 不过对方又不知道书里两人什么时候认识,应该没事吧? 闻慈不知道白钰是重生的,对这人讨厌,但也没太记在心上。 也许是脑袋里一下子灌进太多记忆,想着想着,她的头又开始痛,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已经是黄昏时刻,望一眼窗户外透进来的日光,闻慈的脑袋有点昏沉,但焦虑的心情好转了不少——管他什么爽文男主,和她有什么关系! 要是对方不惹到自己就算了,要是惹到,她也是有金手指的人! 虽然娃娃的画只和画画有关,但那也是金手指啊! 闻慈握紧拳头,重新有了动力,反正,她才不会是什么炮灰垫脚石,也不会坠海而亡! …… 刚刚惫懒起来的事业心再次点燃,等到周一,闻慈又开始蹲守七中校长。 敲门还是没人应,本以为今天又要无功而返了,谁知道一转头,闻慈就看到尽头的走廊走上来一个陌生男人,看着才三十来岁的样子,瘦瘦高高,戴着眼镜,一看就是读书人。 闻慈眼睛一亮,这样子,不正是陈小满描述的岳学文岳校长吗! 岳校长看着堵到自己面前的女学生,推了推眼镜,疑惑地问:“你是?” “校长您好,我是三班的学生闻慈,”闻慈先是礼貌地自我介绍,却见岳校长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然后又上下看了她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是记得她的名字?闻慈不意外,毕竟她是市委直接塞进高二的关系户嘛。 岳校长的确知道这个名字,点点头,“闻同学找我有什么事?” 他往校长室的方向走,闻慈急忙跟上,一边解释道:“校长,我是想跟您提个建议,咱们学校门口那块宣传栏一直空着,我觉得特别浪费,如果拿来做一些宣传画的的话,肯定很合适,还能让附近来往的学生家长都能看到咱们学校的精神面貌……” 岳校长听懂了,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问:“你建议在宣传栏上画画?” 闻慈猛然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推门进了办公室,岳校长随手放下手里的公文包,摇了摇头,“这样不好,我们是学校,没必要搞这些杂七杂八的。”主要的是,要是画什么出格的被人揪住就不好了。 闻慈早料到自己可能会被拒绝,但还是不死心,“之前我画的黑板报大家都很喜欢呢。” “黑板报?”岳校长疑惑,文化局和教育局上个月合并成了文教局,上面的人员换了不少,动作很多,他最近都忙着开会、走动,一点也没听说学校最近的动静。 闻慈大致解释了一下黑板报的事情,最后还挣扎了一句。 “所以我觉得在校门旁边画板报会很有宣传作用。” 岳校长不动如山,“行,我知道了,你回去上课吧。” 等闻慈走了,岳校长就在办公桌前忙活起来,等到又一节课下课,才想起这事,去高二的老师办公室里问问,三班的班主任范老师没在,但其他老师对这件事也挺了解。 “三班那个板报画得是很好看,”一个女老师点头承认。 她又笑道:“弄得其他班的学生天天去三班看,把范老师给惹毛了,上周就给擦掉了。” 岳校长一听,来了点好奇心,“画得这么好?” “是啊,您是没见到,惟妙惟肖的,”女老师夸了一句,又有些疑惑,“您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岳校长摇摇头,“刚听说,随口问问。” 他说的随口真是随口,等从办公室里出来,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第二天又去文教局开会,岳校长和其他几个中学校长坐在一块儿,大家随口说着最近的改革,纷纷愁眉苦脸,上头的要求一天比一天多,他们这些办事儿的,很为难啊。 尤其宣传什么文化工作,这是好宣传的吗?用什么来宣传? 要是过几天风向又变了,他们这些宣传了错误东西的人,又该怎么办? 岳校长听着他们嘀咕,眼睛转了又转,见到局长进来,咳了两声提醒。 大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文教局长坐在会议室上首,喝了口茶水,继续开始老生常谈,说得无非是让学校不仅起到教育的目的,还要多方位的、对学生们进行思想宣传。 光是课本教育和学工学农太单调,他们要百花齐放,更灵活地开展教育工作…… 岳校长握着钢笔,往笔记本上随意记着,忽然想起了来找自己的闻慈。 等到半场会议结束,文教局长示意大家讨论的时候,岳校长犹豫半天,还是主动发了言,“局长,您说要是靠美术、绘画之类的东西,来向学校内外宣传可行吗?” “绘画?”文教局长乐了,指着岳校长对大家,表扬道:“小岳这个想法很不错嘛,我们可以画一些有意义的东西,让学生们看一看、学一学,起到切身的教化作用。” 褒奖完这一句,他又看向岳校长,和颜悦色:“你既然这么问,是有想法啦?” 岳校长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含糊道:“多亏您提点,是有了点想法。” 岳校长坐下,接收到其他校长刮目相看里带点狐疑的神色,捏着钢笔又开始琢磨。 开完会已经是下午三点,岳校长回到市七中,发现大家正好在学农,他找到正在菜园边缘拔草的范老师,“老范,你们班的闻慈呢?把她找过来,我有事儿要问。” 范老师恍惚了下,因为闻慈平常不作妖,性格也好,他都要忘记这是个关系户了。 他在菜园里梭巡了一圈,没用他喊,一个戴着草帽的女孩就跳了出来。 “我我我,我在这儿!” 岳校长看到闻慈的打扮,罕见的沉默了一下。 闻慈今天穿得和其他同学差不多,只是布料颜色亮一些,看着新一些,她头上戴着顶帽檐老宽的黄色草帽,手上带了棉线手套,连会溅到泥点子的裤腿都往上挽了一截。 全副武装的架势,不像简单拔点杂草,像要下地干重苦力似的。 岳校长摇摇头,把闻慈叫到一边,“你昨天说的那个想法,再细说说。” 第25章 水彩板报【一修】为了赚娃娃点嘛,低…… 岳校长刚往菜园的方向走过来,闻慈就注意到了。 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发现事情有了转机,抓住机会,赶紧答道:“学校外面那块宣传栏那么大,位置又好,对面的小学和来往的市民经过都能注意到,如果我们在上面画一些醒目的东西,肯定可以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 毕竟路上有什么显眼的东西,大家经过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看几眼。 岳校长觉得也是,事实上,开完了今天这个会,他对闻慈的建议就有些心动了。 他端详了眼满脸期待的闻慈,有些不确定,“你的意思是,你来搞?” “没错!”闻慈小鸡啄米般点头,想到岳校长没见过自己的画,赶紧夸口道:“不太谦虚地说,我的板报是经过同学和老师们认可的,我觉得自己特别适合这项任务!” 见岳校长沉思不语,闻慈怕他把这活儿给了别人,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警惕地问:“您不会出去把这事儿外包出去吧?” 闻慈紧紧盯着岳校长的神色,果然,见到他摸了摸鼻子,露出点心虚的神色。 她心中大叫:她就知道! 闻慈赶紧努力打消岳校长的主意,跟他掰着手指算。 “这多不好啊。首先,您看看,这活儿要是外包出去,一点也不方便,您找人家干活肯定不能免费吧?这得花学校的钱吧。而且,要是画得不合适怎么办?人家师傅能给您一而再再而三的修改吗?哪怕能改,那不是平添麻烦吗?” 岳校长莫名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苦口婆心”这个成语,心情有点诡异。 他觑了她一眼,心下好笑,“那找你就不麻烦了?” 闻慈狠狠点头,义正言辞:“您想啊,我就是咱们学校的学生,为学校画画分文不收,这难道不是节约资金吗?而且每回画画之前,我都能给您先出手稿,确保您满意了再画大板报,这既免得出问题,还能节约时间。” 她连自己都被说服了,激动地跳起来:“您看看,这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啊!” 岳校长心想,这个学生的嘴皮子真是利索,但不能不承认,他真有些被说动了。 会画画的人,他也能找到,但的确有闻慈刚才说的那些问题。 一是得花学校的经费,说不准还得搭上他自己的人情,二是的确有了问题不好修改,要是改个一次两次还好说,要是多改几次,他哪里张得开嘴? 这么想着,岳校长的下巴就慢慢点下来了,“你刚才说能先出手稿?” 闻慈见他口风松动,心中一喜,连忙点头,“没错!您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没问题!保证改到满意!”虽然她以前画商稿最讨厌挑剔的甲方,但现在赚娃娃点嘛,低头不寒碜! 岳校长的头彻底点下来了,吐出一口气,“那这回你就先出个手稿,要是好了,这活儿以后就交给你,”说完他顿了顿,想起文教局那边,“几天能出来?” 闻慈很有自信,“您要是现在就把要求说全了,明早我就能把手稿给您。” 岳校长再次高看她一眼,但光嘴上能说也不行,还是得要真本事,于是他往教学楼的方向去,“走,我去办公室跟你说说要求。” 闻慈纳闷:说要求不是用嘴就行吗? 但好不容易把活儿揽到手了,她还是乐颠颠跟上了岳校长。 二十分钟后,闻慈才知道为什么非得来办公室。 她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一张白纸,瞅着上头抽象的一轮太阳,面露痛苦之色:她早想到岳校长会有很多要求,但没想到他这么多要求啊! 足足说了二十分钟还没完! 岳校长怕闻慈忘了,还特地又另拿了张白纸,一边说,一边在上头一条条的罗列文字。 “第十一,画面右上角有一轮金色太阳,要显眼,展现出太阳的光辉,但占地位置不能太大,不能喧宾夺主……”说着,他特意指着另一张纸上画的的简易太阳。 “就要这个比例的,明白不?” 闻慈麻木点头,“明白。” 岳校长又讲了五分钟,终于有点觉得口干舌燥,他端着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水,认真想了半天,觉得好像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把两张纸都递给闻慈,“有问题不?”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要求不少,但现在就是这么敏感,一点差错都不敢有的。 闻慈接过两张纸,填鸭式接收半小时信息的脑袋终于活了过来,斗志重新点燃。 她拍着胸脯打包票,“没问题!” 虽然岳校长的要求很多,但都非常清晰,按着他的要求来,画面上每个位置画什么都安排好了,虽然让她没什么自己发挥的空间,但比那些只提抽象意见的甲方好多了。 比如什么“五彩斑斓的黑”,“一种孤独而快乐的氛围”,简直让人听了就想晕倒。 岳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看她的眼神都慈祥起来了。 “去吧,明天一天我都在办公室,你画好了随时来找我就行。” 闻慈点头,揣着两张纸刚要离开,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迅速扭回头来。 “对了校长,你采购颜料画纸了吗?” 岳校长一愣,“……这,你咋不早说?” 我要是最开始就说,你肯定想都不想就拒绝了……闻慈心里嘀咕,但面上还是端着十六岁小姑娘的无辜单纯,理直气壮:“画画肯定要上色啊,不然放个黑白的在外头,谁稀罕看?” 岳校长:“……” 他很勉强地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她出去了,“行吧,我知道了,你先画手稿吧。” 等闻慈出去,他就琢磨起画画的东西怎么买,多少价钱,越想越有点后悔,这成本有点高啊,要是这回搞完文教局那边没啥表扬,那他就不做了! 闻慈不知道岳校长的心思,她回到教室时,同学们还没回来。 大家都干活,她也不好意思偷懒,拍了拍手套和草帽上的泥渣草屑,重新戴上,磨磨蹭蹭刚走到菜园边上,就见到大家一个个的正在交农具,忧伤的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好耶!少干了半小时! 见到闻慈回来,范老师也没问她被校长叫去干什么了,让她排队准备回班。 陈小满清点好收回的农具,确认数目没错,就交给两个男生送回仓库,她回到队伍里,凑在闻慈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好事儿,”闻慈笑得露出两个小梨涡。 陈小满好奇极了,但范老师让大家安静回班,她只能暂时闭上嘴巴,等今日的总结完毕放学了,她顾不上收拾书包,连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还是板报的事情,”闻慈笑眯眯地晃脑袋,“等事情确定了再告诉你。” 陈小满就不问了,两人放学,各自回家。 闻慈吃完晚餐,拿出包里岳校长给的两张纸,在笔记本上打起草稿来。 她这回用的是铅笔,方便按照岳校长的意见修改,其实不算难,她画画改改半个小时,抖了抖纸上微末的橡皮屑,自我感觉岳校长的每个要求都达到了。 她美滋滋放下笔记本,奖励自己兑换了一次【马良的五彩笔】,画了一盆红草莓吃。 第二天第一节课下课,闻慈就去敲校长室的门。 “请进。” 岳校长抬头,见到推门进来的闻慈,放下了手里的笔,有些期待,“你的画好了?” 闻慈宝贝似的递过来手里的笔记本,“您看看,怎么样?” 岳校长扶了扶眼镜,打开笔记本,第一页就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铅笔画,说熟悉是因为和他昨天下午描述得一模一样,像他心里的画变成现实了一样,说陌生,则是因为头回见。 他看看画,看看闻慈,又看闻慈一眼,又这回是真心实意的赞叹。 “你这学生,真是有点本事的。” 闻慈笑得眯起眼睛,谦逊,也是实话,“就有一点。” 这手稿看起来已经很好了,岳校长都挑不出刺儿来,越看越满意。 等过了好几天,他才又把闻慈叫到校长室来,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这都是我托人弄过来的,咱们市里都很少有卖的,水彩画纸还有刷子,你看看,行不行?” 嘴上问着行不行,实际上岳校长眼里的心痛都快溢出来了,这可不便宜啊。 闻慈看了看那些东西,不多,五六盒颜料,两把刷子,还有一沓全开的画纸。 国内全开的画纸是781×1086mm的,按照校外宣传栏那个大小,得三四张拼到一起用,闻慈伸手摸了摸,有点薄,能用是能用,只不过画水彩应该不能涂改,不像是油画,颜料还能叠加,在这么薄的纸上画水彩,刷子一抹颜色就渗进去了。 看看岳校长的脸色,闻慈保证:“没问题!” 岳校长松了口气,嘀咕道:“你说不行也没办法了,暂时只能买到这样的,再好的肯定得去省城……你们班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学工来着?” 学工是去机械厂的车间,闻慈也去过几回,回回热得浑身冒汗,去焊接车间的那次还差点伤到手,对她这种懒散的人来说,学工比学农还痛苦。 学农起码是和同学一起,她和陈小满一组还能聊聊天,显得时间没那么难熬,但要是学工,那就是被车间的师傅盯着,想说闲话都不好意思。 闻慈想到这里,积极提议:“对对对,要不就今天下午画吧!” 岳校长本来还犹豫,因为大多数学生很乐意学工,觉得对自己找工作有利,没想到闻慈不喜欢去,他顺势点头,“行,那就今天下午,你这个得画几天?” 闻慈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天就行!” 等下午,高二各班列队去机械厂的时候,大家就见岳校长走到三班旁边,和范老师说了什么,然后范老师点了点头,闻慈就高高兴兴地出队跟着校长走了。 三班的学生们正疑惑怎么回事,走到校门口时,却又见到了忙忙碌碌的闻慈。 她身上多了一件黑色围裙,长度及膝,袖子只到胳膊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她此时弯着腰把米白色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位置,正好被围裙遮住,好像要下水田。 等弄完这些,闻慈端起地上的一碗白色东西,拿小刷子搅了搅。 她走到用木头框框起来的宣传栏旁边,框架里面是平涂了水泥的灰色墙面,特别平整,她拎起刷子,往上面一带,就在水泥墙面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白浆。、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浆糊! 第26章 系统升级【一修】【是否使用50娃娃…… 三班的学生们都走出老远了,还扭头看着涂浆糊的闻慈,想问她在干什么,又不敢喊——岳校长就站在她旁边,背着手往宣传栏上看呢! 岳校长其实也很好奇,他背着手端详闻慈的动作,“这就把纸贴上去?” “对,得趁没凝固赶紧贴,”闻慈已经刷好了一层浆糊,把手里的小碗放到一边地上,把雪白的画纸从左上角的边缘开始拼贴,动作小心翼翼。 她是头一次用这种天然胶水,尽量涂得薄而均匀,怕贴上纸会凹凸不平。 岳校长生怕浆糊干了,也拿起画纸给她帮忙,很没有校长的架子。 不到两分钟,白净的画纸就在墙上一层,因为还没干,微微透出后面水泥的铅灰色,好在水泥平整,纸张贴得也很平整,闻慈还把边缘没黏住的位置又补了点浆糊。 但现在不能立刻画,得等它变干才行。 等待的过程中,闻慈拿着手稿进行最后的检查,因为岳校长在旁边看着,她的前期准备特别精细,先用铅笔大致勾勒出了手稿的线条,这才开始调色。 没调色盘,她用从学校厨房里弄来的盘子充当,因为颜料不好买,她用得特别小心。 有种每滴颜料价值千金的感觉……闻慈搅着颜料,默默地想。 板报的颜色都是由岳校长再三确认过的,看着闻慈拿两种甚至更多种颜色一起调配,搅和搅和,就变成了一种新的颜色,他啧啧称奇,忍不住问:“你以前学过?” 话一出口,就被自己否认了,别的老师不知道,但他可知道闻慈是怎么进七中的。 知道她以前的经历,岳校长明白,她不可能有机会学画画。 他感慨道:“短短时间自学成才,唉,真是有天赋啊。” 闻慈瞅了他一眼,大致能猜到岳校长脑补了什么,她没解释,等调好颜料,便从画面左侧的人物主体开始上色,拿着小些的长长刷子,涂抹得很细致。 这时候她很怀念【马良的五彩笔】,颜色随心动,想要什么色就有什么色,多方便啊。 但她现在只能老老实实的换色,挨个给板报上色、填补细节。 闻慈先前的估计没错,这画纸太薄,水彩涂上去完全没法涂改,遮不住底色。 好在她下笔很稳,每根线条的边界都描摹得清晰,界限鲜明,没出现那种颜色糊成一块的状况,人物主体上色到一半时,岳校长已经惊叹地睁大了眼。 闻慈继续上色,专心做事的她,平常活泼得有点跳跃的性子都消失不见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眼前的大块宣传板报已经由灰白变成了彩色。 离得太近看不清,闻慈跳下椅子后退几步,把整幅画面收入眼中,还没点头,就听到身后一片“哇”的声音,听起来带点稚气,完全是小孩子的声音。 闻慈扭头一看,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多小学生! 原来红星二小下午不到四点就放学,出来的孩子们,自然看到了对面的宣传栏。 原本空荡荡的墙上了铺了白纸,被彩色填满大半,乍一看特别鲜艳,十分抢眼,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顿时走不动道儿了,眼睛黏在板报上,脚有自己意识地走了过来。 要不是岳校长一直让他们“嘘”,他们早就叫出声了。 现在画画的姐姐好像画完了,他们终于忍不住,齐齐地大叫起来。 “好好看的画!” “这是什么?是电影里的人吗?” “姐姐好厉害!” 闻慈拍了拍自己吓到的小心肝,笑眯眯说:“还没画完呢。” 远观才能看出板报上的细节问题,调好的颜料用得差不多,闻慈又麻利地调了一点,弯腰在桶里洗了洗刷子,回到板报旁边,仔细地调整细节。 这幅画是响应参军的,画的是一队刚刚入伍的新兵,他们身穿绿军装正在踢正步,崭新的衣裳还带着笔直的深褶子,军姿挺拔,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上还印着激动和自豪。 因为画的是集体群像,只有最前面几张脸五官清楚,越往后越小,也越模糊。 闻慈改细节,主要是改岳校长不停强调的人物和太阳。 比方人物的绿色军装,褶皱和阴影处更深些,才能显得更立体,还有人物的脸,戴着帽子,在阳光下也得有明有暗,这才符合现实中的光影情况,更真实。 她看着动作随意,像是随便抹了几下,可是孩子们发现,画变得更好看了! 等闻慈再次停笔的时候,孩子们叫得更大声了。 闻慈也觉得差不多了,她端详片刻,问岳校长,满眼期待,“您觉得怎么样?” 岳校长站在三米外,赞叹地看着整幅板报,回答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大拇指,抑扬顿挫道:“小闻同学,你、你这方面,的确是很有天赋啊。” 看着闻慈轻轻松松、利利索索画出一副板报来,他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他连连点头,拍了拍闻慈肩膀,“好好干!以后啊,咱们七中这个活儿就交给你了!” 闻慈笑容灿烂,一本正经:“是的校长!好的校长!” 岳校长急匆匆走了,他这一下午都守在校门口看闻慈画画,现在得去处理事情,闻慈倒不着急,她把手里的刷子扔进水桶,里面的水早就浑浊了,变成了灰色。 她抱着东西准备走,却被小学生们团团围住。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的无非是画画好看,姐姐真厉害之类的,一双双眼睛简直亮*得发绿,很像是山野里饿坏肚子的小狼,但心思写在脸上,看着有些呆萌。 闻慈看着围着自己的几十个脑袋,觉得是好几十个行走的娃娃点。 她俯身笑眯眯问,“你们喜欢这个板报吗?“ “喜欢!”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闻慈笑得合不拢嘴,语气更甜了,“那你们回去多跟同学们宣传宣传啊,要是很多小朋友看到海报,姐姐下次就还能画了,”嘿嘿,最好把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叫过来看。 小学生们高高兴兴地应了,此时,两个小豆丁终于从人后艰难地挤了出来。 小圆小志才上一年级,在小学里属于年纪最小的那一批,站在人堆里,闻慈都没看见。 等两人头发毛燥燥地挤出来了,闻慈才看见,大吃一惊,失笑着把他们炸毛的头发捋下去,“哎呀,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小志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那儿呢!”小志往后一指。 闻慈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孙大娘,她不好意思和一堆几岁的小学生挤,此时在人堆外面,见她看过来,笑着招了招手,走了过来。 闻慈看看手表,此时是下午四点半,还有十几分钟三班才回来,五点就放学了。 她拉住小圆小志,对其他小学生们摆摆手,哄道:“现在晚了,大家回家去好不好?这画就在这里,不会自己长腿跑了,你们明天来上课还能看见呢。” 话是这么说,但闻慈走出去一阵回头看,板报边上还是围满了孩子。 孙大娘是看着闻慈画完的,敬佩不已,“小闻,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别说那些孩子喜欢了,连她这个大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呢! 说了几句,她又邀请闻慈周末去家里玩,闻慈感觉距离自己上回去还没多久,想要婉拒,还没张开口呢,手里的小圆就扭了起来,“去嘛去嘛,去画画~” 小志也晃着闻慈的手,“他们都想要姐姐的画!” 孙大娘看得直乐,笑个不停,“真是的,连我都听说了,你最近在我们大院儿名气可大着呢。” 闻慈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肯定是肖像画的魅力。 她只好点头,“那这周日吧,”小学周六上午不用上课,但她还得来学校呢。 孙大娘欣然同意,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等闻慈看到路那头远远走来了一队学生,急忙道:“我们班学工回来了,哎呦不说了,我得回去收拾一下,大娘,改天见啊!” 说完,闻慈就一手拎水桶一手抱着东西跑了。 清洗干净的刷子、水桶等放回校长室,盘子没还给食堂,岳校长说以后这个给她用。 岳校长把最重要的颜料放进了自己的抽屉,又从里面拿出来一瓶新墨水,推给闻慈,“虽然学校不给工资,但也不能什么报酬都没有,这瓶墨水你拿着吧。” 闻慈道谢,捧着墨水开开心心走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五点,大家都放学离开了,但闻慈收拾书包的时候,从窗户往外一看,发现校门口宣传栏那边围了好些学生,其中颇有些三班的熟面孔。 她脱下溅上几滴彩色颜料的围裙,从里向外卷起,塞进书包,悄悄地溜出了校园。 她一路小跑回家,大门一关,在院子里就按捺不住了。 娃娃点娃娃点! 会有多少娃娃点呢! 闻慈屏住呼吸,点开娃娃的画系统,见到右上角那个响当当的三位数时,欢呼了起来。 “一百零八!” 这个数字,应该主要是下午几十个小学生带来的,还有少部分七中的。 这还是因为今天小学放学的时候,闻慈还没画完,不然几百个小学生看到这五彩斑斓的水粉板报,娃娃点不是信手拈来? 闻慈美滋滋想着,正想着怎么奖励自己,就发现【初始功能:马良的五彩笔】下面多出了一行小字,她凑近了仔细辨认,发现是:【一次升级:点金的手】 这是什么? 她试着戳了戳,弹出来新一行字:【是否使用50娃娃点升级?】 【是/否】 夺、夺少?! 闻慈不用掰手指头也能算出来,50娃娃点,相当于13次半的马良笔,相当于几十件衣服,几十斤香甜甜的草莓和香瓜!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在今天以前,她挣点娃娃点都可怜巴巴的,要一下子花出去50点吗? 第27章 点金的手【一修】【宿主天赋数值:3…… 闻慈咬着指甲犹豫。 在今天以前,她攒了快一个月也没攒到50个娃娃点,但是看着这个一次升级后的功能,又忍不住心痒痒:就像是社交软件上出现一个未读红点,你不点,心里就怪难受的。 看看自己那108的丰厚娃娃点,闻慈不再犹豫,升级! 她一指头戳在那个【是】上。 彩色光点流转,很快,这一行新的功能字体就放大了,在【马良的五彩笔】下面,和它并列,让人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个正式功能。 她激动地脸颊都开始发热,搓搓手心,再一次戳向这个新功能。 点金的手诶,闻慈想起自己那块还没吃完的金砖巧克力,难道是让她点石成金的? 怀揣着美好的畅想,看到底下新出现的一行小字,她却傻住了。 【宿主天赋数值:3.6】 什么玩意儿??? 闻慈盯着这个三打头的数字,直觉不大妙,她想起这个系统的名字,抿抿嘴唇,心里冒出一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可能——难道,是艺术天赋之类的? 她试着戳一下,弹出新的提醒【是否花费30娃娃点兑换0.1分?】 多、多少?! 闻慈眼珠子快瞪掉了,30娃娃点才能兑换0.1分?那岂不是300娃娃点才能兑换1分! 她刚才升级系统花了50娃娃点,现在一共还剩58,闻慈刷地关掉系统,眼不见为净。 热锅蚂蚁般原地转了一圈,闻慈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下来,她咬着嘴唇,又慢吞吞戳开系统,要是这数值真的是艺术天赋的话……她猛地闭眼,拼了! 不就是30点吗,宣传板报放在那儿,以后娃娃点肯定会源源不断的收获的! 想到这里,闻慈深呼一口气睁开眼,果断点向新出现的【是】。 没什么波澜壮阔的动静,提示栏消失,而宿主天赋数值悄悄上涨了一丢丢,从3.6变成了3.7,闻慈感受了下,没什么武侠小说里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也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又看看自己的手心,还是那只手,也没什么变化。 是因为只提升了0.1吗? 闻慈迫不及待地要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测,她冲进房间,抽出一个笔记本,兑换了一次【马良的五彩笔】,经过刚才80娃娃点的消费,她现在觉得3娃娃点便宜的不得了。 她握着2B铅笔画起来,这回画的是榴莲,因为形态和尖刺,在水果中算是难画的。 画的过程中,闻慈一直注意着自己的笔下,她不知道画过多少画,对自己绘画时的状态非常清楚,很认真,很专注,善于描摹实体事物的外观,但缺乏发散能力,也就是没创意。 但这回落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下笔好像不是那么空空如也了。 五分钟时间不够长,闻慈只画了一只硕大的黄色榴莲,荔枝型,尖刺新鲜,梗还是硬的。 等五彩笔被收回系统,她长出一口气,擦了擦手心因为激动渗出的汗,金黄色的榴莲从笔记本上立刻变得立体,她拎着那截梗儿提起来,沉甸甸的,结实饱满,是真榴莲。 这是头一次,心头好摆在眼前,闻慈却没心思吃。 她放下榴莲,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的确还是那只手,因为最近养得好,皮肤变得白皙,指节纤细修长,指腹和手心还带着没褪去的茧子,只是没那么明显了。 刚才的感觉很奇妙,她很想再来30点提升一下天赋数值,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可惜,她现在只剩25娃娃点了,不够。 哪怕先前想拿五彩笔改善生活时,闻慈赚娃娃点的心都没这么迫切过。 天赋啊,这可是天赋! 这是她追求了十几年也追求不到的东西,是把她归在平庸那一列、只能仰望着天才神来之笔的东西,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 可是眼前,提升它的法子就摆在闻慈面前了,像一块诱惑的魔法蛋糕。 她三四岁时就开始画画,画了得二十年,天赋数值也不过是3.6。 对这个数字,闻慈不是很意外,凭借她小时候的勤奋和不服输,哪怕她天赋再高一点点,也不至于庸庸碌碌,也就是后来她明白这东西追求不来,才放弃无谓的努力,转而混日子了。 300娃娃点能够提升1分,闻慈猜测,这个天赋数值的满分应该是10分。 光是想想,她现在就恨不得揣着本子去大街上,拦住路上碰见的每一个小孩画画,她又激动又兴奋,对于未来,终于从一眼望到头的无趣里看到了几分新的期待。 她有机会成为天才了! 她在房间里欢呼尖叫,返祖一样,足足好几分钟,才冷静下来。 赚娃娃点!要赚更多的娃娃点!闻慈握紧拳头发誓。 不过今天发现了这么幸福的事,还是得奖励自己的,闻慈拎起那个起码六斤重的金色榴莲,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翘着手指头,开始熟练地手撕榴莲。 今天真是幸福的一天,明天会更好的! …… 闻慈的娃娃点在迅速增长。 从第二天孩子们上学开始,几乎每个人经过七中都会看一眼那块宣传栏,没办法,一片灰扑扑的墙壁上横生一大块彩色,太显眼了,哪怕不是学生,大人也会下意识看一眼。 然后,习惯了灰暗的目光就被这片彩色掠夺。 以绿色为主基调的画面乍一看是一排排一列列的新兵,军装硬挺,头戴军帽,灿金色的太阳像一轮火焰,几乎散发出炽热的红色,从右上角一直向左下方蔓延、渲染。 哪怕看不清后面大部分的人脸,光是明亮的色调,就足以吸引人的心神。 有一种广大民众们喜欢的,谁都能看懂的,直白鲜艳的美丽。 好些学生在门口恋恋不舍,徘徊着不肯走,一直等到预备铃响了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画完板报的第一天,闻慈晚上回家,发现娃娃点暴涨了三百点,这得是红星二小大半的人数了,要是以前,她肯定会给自己画一堆好东西奖励自己,这回却没有。 她毫不犹豫,把300娃娃点全投入【点金的手】,一下子把分数拉到了4.7分。 还有90娃娃点就能到5分了! 闻慈舔舔发干的嘴唇,激动的不得了。 她的心情极好,哪怕看着娃娃点后跟着的可怜巴巴的6,也没法让她的心情变差,这个数字虽然很少,但也够兑换两回【马良的五彩笔】呢,她蠢蠢欲动半天,还是忍住了。 算了,先凑到90娃娃点把天赋升级到5分再说。 不用【马良的五彩笔】,闻慈也拿了纸笔,打算感受一下4分后的变化。 昨天提高了0.1分,她有点细微的感觉,但不明显,眼下一下子提高了整整一分,4.7分的世界,她一落笔,就感觉笔下的世界都不一样了。 如果说3.6分是空有技法毫无灵气的商业美工,那4.7分,哪怕是美工,也是其中颇有个人风格和特色的,创意和感受力比先前好了不知道多少。 闻慈随手画了一只猫咪,敏感地察觉到,这只猫和自己以前画的不一样。 以前她画猫,也很注意猫的形态,可爱、活泼,但明显能让人知道这是一只作者精心打磨后的猫咪画像,不像现在,随手画几笔,却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神韵。 神韵? 闻慈想着这个词,对着笔记本端详半天,发现是猫猫眼睛的差别。 古人有画龙点睛的说法,闻慈以前再仔细描摹猫眼的状态,也总感觉差点什么,而眼前这双,用铅笔的黑白浓淡点出了猫眼的高光,笔触不多,但却逼真了很多,显得栩栩如生。 而且毛发和之前效果也不一样,更自然,更蓬松,如同真猫的一样。 就像是同样一个产品,工厂流水线脱模和手工精作的区别。 闻慈客观地评价这幅画:虽然还是商稿水准,但起码能多卖出几百美元。 她嘴角翘起,合上笔记本,又美滋滋地哼起不成调曲的歌来。 一分的天赋数值差别就这么大,要是她以后能升到5分、6分,甚至更高的分数,那会是什么样?说不准,那时候连眼前的世界都不一样了呢。 闻慈美滋滋地想着,毕竟,不是都说艺术家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不一样吗? 为了提升天赋数值,闻慈一直攒着娃娃点,难得的不贪图享受了。 经过了第一天娃娃点的井喷式爆发,第二天娃娃点涨得慢了不少,但也有71分,第三天是46分,后面越来越慢,但每天也有几个娃娃点上涨,多的时候有十几个,估计是住在附近的其他小孩提供的。 娃娃点终于到达90分的时候,是周五早上,闻慈迫不及待地提升了天赋数值。 【宿主天赋数值:5.0】 看到这行数据的时候,闻慈有种大热天灌了一肚子冰镇汽水的感觉,几乎酣畅淋漓,痛快极了,她还想再升级,但娃娃点只剩个位数了,她只能再等一等,没有尝试。 等上午上课时,哪怕听着那些简单到无聊的内容,闻慈也心情很好。 她坐在窗边的位子上,今天阳光有点晒,她伸长手臂想把前面的窗帘拉过来,目光不经意间扫到窗外,望到校门口,动作顿时停住了,眯着眼定定看了好半天。 校门口怎么那么多人? 唔,最左边的那个,好像是岳校长? 闻慈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就被范老师点了名,“闻慈,你来读这篇课文。” 被抓开小差的闻慈:“……” 她收回视线,端着书站起来,乖乖念起了英语课文。 第28章 请客【一修】因为岳瞻,岳校长对你很…… 闻慈没看错,校门口的确有岳校长。 但不只有他,他的旁边,还有三四位其他学校的校长,几个人围在宣传板报边上,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彩色水粉画,还有一个伸手,试探着摸了摸糊上去的画纸。 “怪不得老岳你被局长点名夸了,这板报画得真不错啊,”一个中学校长说。 岳校长谦虚地摆手:“就是合孩子们眼缘,”嘴上这么说,他也是红光满面的,想起今天上午开会时被局长夸宣传做得不错的样子,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岳校长身旁的红星二小校长摇头,“诶,老岳你别太谦虚。” 他拍了拍宣传栏的木框,笑呵呵道:“这板报的确做得好嘛,我们学校那帮小娃娃天天上学下学就凑在这块儿,都舍不得走。哎呦,简直喜欢的不得了!” 红星第二小学就在七中对面,他们校长和岳校长也最熟悉。 岳校长还是笑,一本正经道:“给你们的娃娃做了宣传也是好的。” 几个校长你来我往夸了几句,最开始说话的校长话锋一转,开了口,“你这是请美术馆的还是哪位画的?我看着真不错,要是行,也给我们学校安上一幅。” 岳校长心想,不就是听了局长的夸奖眼红了吗? 不过这毕竟靠画画来宣传的点子是自己提出来的,也是自己第一个完成的,哪怕这些人都学着这么干了,也越不过自己去。 于是他摆摆手,大方笑道:“哪请人啊?就是我们学校一个学生画的,没花钱。” 大家一愣,再看看这幅水彩画,有点不信。 这能是学生画的? 可是岳校长也犯不着骗他们,而且这个肯定不是一分钟两分钟能画完的,画的时候肯定有人看见,是不是学生画的,一打听就知道,他没有这个骗人的必要。 二小校长忽然问:“怪不得我们学校的娃娃说是个姐姐画的,就是你们的学生吧?” 得,大家一听,看来真是七中的学生了。 他们心里有点酸,怎么自己学校没这种有才艺的学生?不过画画的嘛,哪里没有?他们转念一想,反正从美术馆里薅几个应该也行吧?人家还是专业的呢。 岳校长笑而不语,送走大家后,等晚上下了班,恰好碰到了岳瞻。 他主动开了口,“你小子,上回给我推荐来那个女学生,真是不错啊,”他把胳膊勾上岳瞻脖子,后者瞥他一眼,把公文皮包换到左手,淡淡地拿下他手臂,“闻慈?” 他给七中推荐学生,只有安置闻慈那一回。 “是啊,就这姑娘,”岳校长啧啧称赞,看岳瞻的神情颇为赞赏,“你之前要把人塞进七中,我还以为是薅自家人羊毛呢,没想到,你还怪靠谱的。” 岳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岳校长特意跟自己夸闻慈,但也不意外。 “小闻同志非常聪明。” 岳校长以为岳瞻的意思是闻慈念书聪明,但现在学校不太在乎这个,期中才有这学期第一次考试呢,他不知道闻慈的成绩怎么样,没说这个。 他跟着岳瞻的步子一路进了他家,絮絮念道:“这小闻真有点本事在的,那画画水平,你知道多好吗?真是这个!”他竖起了一个□□的大拇指。 从岳校长口中,岳瞻知道了闻慈到底干了什么事。 主动找岳校长画宣传板报,阴差阳错,让他被文教局局长当众夸了一句,还让大家都跟他学习……岳瞻听完,不意外闻慈能想出这个法子,但有些意外对方能画水彩画。 岳校长还在不住嘴地夸:“这回表哥谢谢你,周六请你吃饭,怎么样?” 岳瞻摇头:“这周六我有约了。” 岳校长一愣,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顿时意味深长起来,两手抱臂,审视似的,“你不会是处对象了吧?大周六的能有什么约?诶,我记得你可不跟人轻易约饭的!” 岳瞻是□□秘书,自然要珍惜羽毛,明面上,一向不怎么跟工作同事来往过密。 岳瞻觑他一眼,“就你的学生,小闻同志。” “诶?”岳校长靠在沙发上歪斜的后背一下子直了,警惕地盯着他,“岳瞻同志,不是我说,你可不能老牛吃嫩草啊,这是作风问题!” 岳瞻默然片刻,看着岳校长的神色简直匪夷所思,“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校长的。” “我这不是想去教育局,一直没去成吗?”岳校长翻个白眼,见岳瞻神色如常,不像有什么心思的,又歪倒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不多说。” 说完,又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岳瞻没瞒着,“先前请小闻同志吃了顿市委食堂,她一直记着要请回来。” 而且闻慈说的要请回来绝不是客气客气,这都快两个月了,几乎每两周,孙笑言都会替她过来问一次,直到这周,他终于腾出空来,答应了邀请。 他以往不跟别人私下吃饭,是怕落人话柄,但闻慈既不是市委也不是国营单位的,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这顿饭吃就吃了,没人会怀疑什么。 而且闻慈请客也是约的国营饭店,不是自己家,就更光明正大了。 岳校长想起闻慈的身世,不说什么了。 他砸吧砸吧嘴,站了起来,“这小同志不错,胆子还大,嗯,反正你心里得有数。” 第二天就是周六,闻慈中午一下课,就直奔公交车。 这时候的公交车挤得要命,晃晃悠悠二十分钟,闻慈下车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拍拍被挤得皱巴巴的衣服,往不远处的市委大院看去。 她沿着路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左右看,见到一家叫红旗饭店的国营饭店。 就是这家了。 闻慈让孙笑言转告的就是这家。 她平常没空去市委,就麻烦孙笑言帮自己给岳瞻带话,那顿欠着的饭一直记在她心里,不解决有些难受,本来她想请孙笑言一起的,但她一听和岳秘书一起吃饭,就狠狠摇头。 下了班还和领导一起吃饭,这和上班有什么区别? 闻慈推开红旗饭店的门,听到风铃晃动的声音。 她扫了一圈,视线刚刚落定,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角落,手里拿着张报纸正在看,侧坐的姿态相当端正,看起来不像在饭店,而是他们市委的办公室。 闻慈快步走了过去,“岳秘——同志!” 听到脆生生的声音,岳瞻抬头,看到了一个多月不见的闻慈,她变了很多,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短袖布拉吉,踩着回力小白鞋,似乎个子也高了一些,不像个半大的孩子了。 她头发剪短了很多,衬得一张小脸白净,笑起来小梨涡弯眼睛,让人也想跟着笑起来。 岳瞻注意到,闻慈走过来的一路上,许多男同志都抬起了头。 他微笑着颔首,“请坐。” 闻慈把背着的挎包放下来,这是她用【马良的五彩笔】画出来的,米白色,不太耐脏,但清新干净,上头绣着几颗小巧的红星,五角星的尖尖有点钝,看着有种圆润润的可爱。 她没坐,兴冲冲问岳瞻,“你想吃什么?我去点菜。” 被女孩子请客还是第一次,岳瞻感觉有点陌生,站了起来,“还是我去吧。” “不行!”闻慈义正言辞,“说了是我要谢谢你的,怎么还能反过来呢?”她说着,人已经走到了柜台前边,扭头看了看小黑板上写的菜单。 也许因为这家饭店在市委旁边,供应很足,还有回锅肉、溜肉段和红烧肉。 闻慈估计岳瞻是不会点菜的,于是自己对服务员道:“要一盘回锅肉,一盘溜肉段,唔,还有一份排骨汤,”她特别大方,听得服务员耷拉着的眉毛都挑了起来。 “你们俩人能吃完吗?”服务员问。 岳瞻走了过来,对服务员说:“溜肉段不要了。” 闻慈想了想,只好点头,又问:“你要米饭还是馒头?”最后两人都要了米饭。 闻慈付钱的时候,岳瞻感觉自己要被身后震惊和唾弃的视线淹没了。 他咳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岳哥?小闻同志?” 闻慈听到这道声音,原本带笑的眼睛顿时平了下来,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了白钰的那张脸——一见到他,她就想起对方是这本年代文的男主角,而她是炮灰反派。 她扫了眼岳瞻,语气说不上高兴不高兴,“你们俩认识?” 岳瞻颔首,看着白钰,“怎么来这儿了?” 白钰一副惊喜的神色,说道:“我来这边办事,顺便吃饭,没想到碰到你们——岳哥认识小闻同志?”说是叫的同志,但他话音含笑,带点莫名的亲昵,好像两人多熟悉似的。 闻慈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叫我闻同志就好了。” 后边的人还要排队点菜,闻慈回到座位,刚坐下,就见白钰也走了过来,他对岳瞻说着话:“我听说岳哥忙得很,一直没机会碰面,没想到今天倒碰见了。” 说着,他含笑看了眼闻慈,“你们俩这是——” 闻慈不想搭理他,但还是解释,“我请岳同志吃饭,感谢人家帮忙。” 白钰见岳瞻点头,便知道这八成是真的,他面上带笑,和岳瞻久别重逢似的寒暄着,思绪却在飞速运转:上辈子闻慈认识岳瞻吗?没有吧,不然不骄一定会知道的。 白钰想起自己这几天查到的东西,心情不是很好。 他原本还打算,抢在宋不骄前面把闻家人解决,让闻慈像上辈子对宋不骄一样对自己百依百顺,不再和自己作对,没想到一查,闻家人居然已经被解决了。 而且没有靠宋不骄,单纯是闻慈自己解决的。 唯一让白钰欣慰的,就是闻慈和宋不骄关系平平,并不像上辈子那样亲密。 他本来想着,慢慢接触闻慈把她收服,谁知道,对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为什么呢? 白钰纳闷,余光暗暗落在闻慈白净的脸上。 这辈子的闻慈,已经和上辈子产生了很大不同。 不止是她和宋不骄的关系,是她的方方面面,都和上辈子的轨迹不一样了,白钰清楚地记得,闻慈上辈子可没念高中,而且根据他查到的消息,还是市委送她进的七中。 市委……岳瞻不就是市委的吗? 想到这里,白钰心里冒出一个可能。 他浅笑着,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神色,故意问道:“怪不得闻同志认识岳哥,你在七中念书,是岳哥帮的忙?岳校长对你很照顾吧?” 闻慈:“?” 什么玩意儿? 第29章 大院孩子【一修】姐姐,我还能再画一…… 闻慈二丈摸不着头脑,在因为板报的事情找岳校长前,两人都没说过话呢。 她看向岳瞻,眼神里透出些疑惑:他在说啥? 岳瞻看了她一眼,神色平静而坦荡,“当时市委为你找学校时,距离你住处最近的就是七中,当然就是联系七中,不过巧合的是,我和你们校长有些血缘关系。” “他是你叔叔?”闻慈眨了眨眼。 岳瞻:“……他是我表哥。” 闻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细细瞧了瞧岳瞻。 先前没有想到,现在事情挑明,还真是的,两个人都姓岳,长得也都白净斯文,乍一看的确还有点相似,不过岳瞻明显更年轻,更英俊,嗯,头发还更茂密。 他这个表弟,看起来比岳校长这个表哥还沉稳。 这么一比较,闻慈又忍不住看了眼一旁的白钰。 其实白钰和岳瞻也有点相似呢,倒不是长相相似,白钰五官俊秀,岳瞻则更端正英气,鼻子稍带驼峰,多了些锐利,只是因为气质斯文,压制住了这分隐隐的攻击性。 相似的,是白钰也是这种斯文的气质,只是更温柔,更有书生气。 也许是因为闻慈心里的偏见,她总觉得白钰是岳瞻的低配版。 白钰被她直白地打量了一眼,那眼光里还不含褒奖的神色,反而有些审视和嫌弃似的,他脸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闻同志怎么看我?” 闻慈手撑着下巴,面不改色:“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白钰的笑容开始龟裂,这个闻慈!两辈子一样讨厌! 岳瞻眼里出现隐隐的笑意,但他不出声,白钰却不会放过他。 他见到两人一起出现在饭店,还是单独的,便心生警惕,意有所指道:“岳哥今天有空出来吃饭,是不是没有之前忙了?我之前听阿姨念叨,找你都找不到人呢。” 岳瞻心中微微不耐,但脸上神情清淡,还是那么温和。 他随口应了声,等着白钰的后话,果然,听见白钰道:“阿姨还问我,先前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同志,哦,就是我们文教局的那个,最近怎么没信儿了?” 白钰这话说的,好像岳瞻相亲过很多个一样。 闻慈虽然爱听八卦,但还是有素质的,起码不会窥探人家的隐私,她心里对白钰的评价又暗暗下降一层,这个种马男主,不止花心风流,心狠手黑,嘴还碎。 岳瞻含笑,不答反问:“听说你前阵子和美术馆的女同志接触过,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美术馆? 闻慈的腰直了起来,这家伙前几天还请宋不骄吃饭呢! 白钰显然怕她在宋不骄面前乱说,忙解释道:“我只是感谢人家工作上的帮助,请吃了一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岳哥你真是多想了。” 说着,脸上露出几分被误会的苦恼,好像跟真的一样。 闻慈拉长了声音,“哦——” 几句话都没讨到好,白钰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站了起来。 他先跟岳瞻告了别,又看看闻慈,嘴角含笑,温柔道:“闻同志今天穿的布拉吉很好看,不知道是在哪儿买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帮我表妹买一身。” 听听,听听,两句话既夸了闻慈好看,又凹了一个爱护家里人和大方的人设。 要是换个没经验的小姑娘,真要被白钰几句话哄得晕头转向了,但闻慈不是真小姑娘,她手掌一摊,一口回绝,*“朋友送的,咱们市里应该买不到。” 说完,她忽然伸手,笑眯眯地托起下巴,笑容很甜,却莫名让白钰有种不祥的预感。 “反正你朋友多,穿裙子的也多,你可以多问问嘛。” 白钰身体一僵,知道岳瞻刚才的话肯定被她听进去了。 他勉强挤出个笑容,这笑里带着点无奈和包容似的,看闻慈一眼,摇摇头,不说话了。 白钰一走,闻慈摸着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心里一阵恶寒,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是不是故意恶心我?” 她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但岳瞻就坐在她对面,还是听清楚了,他险些笑出声来,扭头一看,见白钰已经出了饭店,背影颇有种战败的悻悻感,大抵心情很不愉快。 他拳头抵唇咳了两声,这才问:“你不喜欢他?” “他是什么大团结吗?谁都喜欢,”闻慈嘀咕着,拍了拍自己受罪的胃,有点恶心。 不过她看看岳瞻,倾身凑近了点,小声问:“岳同志是不是也不太喜欢他?” 岳瞻轻敲了下桌面,“桌上有油,”等闻慈慌乱地抬着胳膊缩回去了,他才道:“聪明是好事,但有些人聪明过头,会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他没直说,但显然这句话说的就是白钰。 闻慈深以为然,赞同道:“而且他还那么油腻。” 假装什么眼神放电的温柔情人呢,闻慈一想到白钰对着自己深情款款、温言细语……她整张脸都皱起来,从挎包里摸出个橘子,“不行,我得吃点清新的压一压。” 岳瞻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又咳了两声。 “你在外面,不是这么说话吧?” 不然他觉得,哪怕是看起来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也可能会挨打。 闻慈受到诋毁一般,不满道:“我又不是刺猬!” 她正常的时候,脾气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一见白钰,她就想起自己书里悲惨的命运,就想起对方做的坏事,哪怕现在剧情线才刚刚开始不久,对方还什么也没有干,她对着白钰也下意识带刺。 而且!对方才见过她一回,就能主动搭讪,能是什么好东西! 坏东西不配她的好脸色! 闻慈撇嘴,“不说他了,影响我的食欲。” 吃饭的时候闻慈很安静,倒不是有食不言的规矩,主要是和岳瞻虽然不陌生,但说多熟悉,那也没有,两人私底下没什么来往,而成为朋友,都是需要生活上的交集的。 吃过饭出了饭店,闻慈笑眯眯挥手,“岳同志再见!” 岳瞻颔首,含笑告别,“再见。” 岳瞻的家就在附近,闻慈还得坐公交车回去,她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往站点走。 白钰有一点说得很对,这身鹅黄色的布拉吉,的确挺漂亮的。 岳瞻也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 请客的事情告一段落,周六下午,闻慈就在家里睡觉画画。 现在她【点金的手】天赋数值是5,而娃娃点是23个,这个天赋值和她最开始的时候明显有差距,而且差距极大,如果说3.6分的闻慈只会照猫画虎的话,那5分的她,已经半只脚踩在了天才的界限上,画画时的手感显然不同。 她现在画画,哪怕和以前一样照着景物,脑子里也比以前多了点灵感。 就像一棵树,以前她只能画出丰茂的树干,现在却开始能看出枝叶间的生机。 闻慈咸鱼翻身,再也不摆烂了,现在有事没事就抱着本子画画。 不止是为了练习手感,主要是体会灵感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她画着画,铅笔或钢笔在本子上“刷刷”作响,看着线条从笔尖淌出,几乎有种可以称之为美妙的感觉。 这种纯粹的快乐感,是她小时候刚画画时才有的。 周日答应了小圆小志去大院,早上起来,闻慈就点开了【娃娃的画】系统。 这是她现在的习惯,每天早起和睡前都点开看一眼,发现娃娃点有上涨,就说不出的高兴,此时娃娃点是27,距离昨天上涨了4个,虽然缓慢,但是持续收益。 还差三个就能把天赋数值升级到5.1分了! 闻慈美滋滋下床,今天正好要去大院,只要给3个小孩子画画,应该就足够了。 她哼着歌刷牙洗脸,又在脸上抹了雪花膏,这才做早饭。 她虽然渴望提升天赋,但也没忘了享受生活,要是纯靠着钱票生活的话,那闻慈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上一顿肉,所以她时不时会画点鸡鸭鱼肉,给自己补充营养。 今天早上做了青菜瘦肉粥,她喝了两大碗,拍拍饱了的肚子。 九点去军区家属院,这回,门口有一堆探头探脑的孩子在等闻慈。 一进去,闻慈就被团团围住,好像被老鼠盯住的油罐子,一只只小老鼠的眼睛馋得冒光。 “姐姐!”他们异口同声地喊。 闻慈耳朵都被震了一下,她数了数身边的孩子们,加上小圆小志,足足十个。 “我们走!”小圆很有老大地位的拉住闻慈的手,小志是头号大臣,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她身边,然后就是一堆喜颠颠跟上的小孩,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也就五六岁。 他们找到一片小空地,后面有一块矮矮的大石头,正在树下,被树荫遮挡着。 闻慈被小圆拉到石头上坐下,石头圆润,并不硌屁股,她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好奇地等着这帮小豆丁接下来要干什么,就见小圆叉着腰喊:“排队啊,大家排队!” 估计是商量好的,小孩们特别利索地排成了一队,然后眼巴巴探出头看闻慈。 这还没完事儿呢,小圆手里挎了个小篮子,积极地送到闻慈边上。 她豪气地一把拉开篮子上的包袱皮,“姐姐你吃!” 闻慈一看,篮子底儿铺了薄薄一层糖,有水果糖、什锦糖、还有两三块大白兔奶糖,估计是这些小孩子们凑出来的,哪怕这帮孩子都是军属,家里条件好些,估计攒起来也不容易。 她失笑,“这是给我的报酬啊?” “嗯!”小圆用力点头,然后眨巴眨巴眼,忽然扭捏起来,“姐姐,我还能再画一张吗?” “还有我!”小志跳了出来。 “可以啊,”闻慈笑眯眯点头,这种简单的速写很快,还都是些皮肤光滑的小孩,她五分钟就能画出来一张,哪怕这么多小孩,也用不上一小时。 小圆小志欢呼一声,忙不迭站到了队伍后头。 排在第一位的是个小女孩,看着五六岁大,白嫩可爱,两个羊角辫扎着红绳,高高翘起来指着天空,此时有点腼腆地揪着自己的花裙子,眼睛看一眼闻慈,又看一眼。 眼睛清澈水亮,一看就被家里当宝贝养着的。 闻慈被萌得不行,她虽然是丁克主义,但其实挺喜欢可爱、有礼貌、又不哭闹的小孩,至于让人脑壳嗡嗡作响的熊孩子,不在她的喜爱范围内。 她摸摸小女孩支楞起来的羊角辫,语气都柔了,“你想画什么啊?” 小女孩有点害羞,拉了拉自己的裙子,声音小小的,奶声奶气。 “想画出来新裙子。” 第30章 假好奇【一修】她刚才画了十幅画,怎…… 闻慈注意到了,小女孩穿得很漂亮,应该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 再看她后面的其他小孩,也穿得干干净净,有戴彩色塑料发卡的,有穿小皮鞋和新凉鞋的,还有几个男孩拿着心爱的小手枪,此时都期待地把头探出队伍,看着闻慈。 这么小的孩子大多调皮闹腾,眼前这些意外得很老实,当然,也可能是现在顾不上闹。 闻慈笑笑,把手里的空白笔记本翻到一页新的。 考虑到铅笔容易蹭糊,她今天特意带了钢笔,包里还装了一瓶墨水。 闻慈拔下钢笔盖,扣到钢笔尾巴上,对着羊角辫小女孩咧开嘴,“笑一下哦。” 小女孩立刻露出一个笑容,有点腼腆,不露牙齿,她觉得笑是个很容易的事情,没想到笑了半分钟,就觉得脸蛋开始僵硬,笑容似乎也开始发僵了。 闻慈敏锐地发现小女孩的变化,“没关系,已经画好笑脸咯。” 说话的时候,她手里的钢笔也没有停。 最开始大家还乖乖排队,可站了一会儿,就有些按不下性子了,有人趁着小圆小志不注意,快速溜到闻慈身后,看到她笔记本上渐渐成形的画,眼睛瞪得圆溜溜。 不过他还记得不能打扰闻慈,捂住了嘴巴,没有叫出来。 有一个开头的,其他孩子自然也忍不住,齐刷刷跑了过来。 一眨眼的功夫,除了还在努力微笑的羊角辫小女孩外,只剩小圆和小志还在原位,他们喊了两声也喊不回来人,气得直跺脚,最后放弃,也跑到了闻慈身后看她画画。 只花了五六分钟,闻慈扫了眼手表,就沿着侧边整齐地撕下了手里这张速写。 “好啦?”羊角辫小女孩声音都激动了几分。 闻慈后面的小孩们七嘴八舌的,替闻慈说:“好看!” 羊角辫忙不迭跑过来,她接过速写,“呀”了一声,白嫩嫩的小脸蛋登时红了起来,她捧着速写爱不释手,还没忘记闻慈,甜滋滋道谢:“谢谢姐姐!” 闻慈笑眯眯的,抓住机会又摸了把她的朝天小辫,“你喜欢就好。” 小孩子们当然会喜欢啦。 要是美院考试的速写,会更注重阴影线条这些技法,为了人物的真实性,会更强调人物面部的沟壑和肌理,有些线条是真实的,但未必是广义上的美丽,就像很多专业摄影师会把漂亮写真叫“糖水片”一样,简而言之,漂亮,但没深度。 但闻慈这是哄小孩的速写,她自然不会为了追求深度,忘记自己的目的。 小孩子嘛,都喜欢漂亮的、有趣的。 闻慈这幅画就勾勒出了小女孩饱满的脸,神情有点羞涩,穿着小皮鞋的脚微微内八,能看出此时的紧张,但这反而使画面更加生动,可爱得要命。 天赋值5分后第一次画真人速写,闻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进步有多大。 在以前,她的画面是美的,但正如糖水片,美得只有皮囊,内在是苍白的泡沫填充物,不像现在,哪怕在追求美观的前提上,这幅画依旧是灵动的,活灵活现。 羊角辫显然也很高兴,拿到速写也不走,躲到一边眼也不眨地欣赏。 闻慈给第二个小孩画速写的时候,有一半小孩黏在她身后看,有一般小孩跟去了羊角辫旁边,但也没吵吵嚷嚷的,因为等轮到自己,大家都会有画的。 第二个是小男孩,他穿着改小的绿军装,手握小木枪。 他激动地说:“姐姐!我要一幅和你们学校门口一样的,就他们那个样子!”说着,他把小木枪换到左手,面向太阳的方向,“啪”一下举手敬礼,动作有模有样的。 闻慈一下子明白,失笑,“你是红星第二小学的?” 小男孩摇头,“我明年才上学呢,是我听了小志说,让我妈带我去看的!” 小男孩既然喜欢这样的,闻慈就画这样的,她顺便指点了一下男孩的位置,让自己恰好能看到一个稍侧的正面,这样画面更美观,而且比纯正脸要更立体一些。 她画下男孩挺胸抬头、举手敬礼的样子,还特意在右上角画了个太阳,勾勒了几条光线。 小男孩把画拿到手,其他小男孩一看,比看到羊角辫的画还激动,羊角辫的画虽然好看,但那是小姑娘的,他们男同志就要画这种的!威武! 顿时一个个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我喜欢这样的!” “我也想要!” “好好好,都按你们的要求来,”闻慈又翻过一页纸,笑问:“第三个是哪位小朋友啊?” …… 孙大娘找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闻慈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撕下来,然后面前的孩子就欢天喜地接着纸,高兴得好像过年了,其他孩子们轰然围上去,在一边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她那个跑出来就不见影儿的孙子小志,就是轰然围上的孩子中一员。 闻慈没注意到孙大娘,但其他孩子注意到了,“孙奶奶!” 小志一看,顿时心虚,赶紧跑了过去,“奶,你咋来了?” “我还以为你出来接小闻,把人接丢了呢,”孙大娘没好气地戳他的脑门,不到九点这孩子就说出来接闻慈,她在家里等了又等,眼瞅着都快十点钟了还不见人,忍不住出来看看。 结果出来没多久,就撞见了这帮孩子,偷偷摸摸地猫在这儿呢。 小志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的理由。 他有点心虚,孙大娘一看就明白他的心思,无奈摇头,叫闻慈,“小闻你来多久了?不会来了就被带到这儿了吧,”看大多数孩子手里都有画,也知道闻慈画了不少时候了。 闻慈笑笑,手下加快速度,“马上就画完了。” 手里这张画到了收尾的时候,她正常画完,撕下来递给小跑过来的孩子,这才起身,朝小圆小志招了招手,“就差你俩了,咱们换个地方画行不行?” 小圆忙不迭点头,不忘道:“去我家!” 孙大娘:“……” 小圆怕她不同意,赶忙抱住孙大娘的胳膊晃了晃,“我姐姐在家!” 孙大娘无奈道:“就你们俩孩子,中午吃啥?得,要不一起来我家成不?” 小圆犹豫了一下,也是,今天爸妈都在忙,只有姐姐在家,而姐姐和自己的厨艺嘛……反正闻慈姐姐就算来了也没法好好招待,不得不点头,“好!” 闻慈和其他孩子告别,一个个孩子看她的眼神,恋恋不舍得跟亲姐姐要走了一样。 她把篮子里的糖抓出来,一人塞了两块,看他们缩着手不要,笑道:“我留了一半呢,你们吃吧,”说着,把剩下的一半揣进自己挎包,又剥了一颗进嘴。 水果糖酸酸甜甜的,闻慈眯起眼睛,其他孩子这才不好意思地接过糖果,说了谢谢。 孙大娘看得好笑,走出一段,忍不住道:“你要是当孩子王,他们肯定都听你的。” 小圆嘴巴里含着糖,腮帮子鼓鼓的,附和道:“我愿意当姐姐的小弟!” 小志不甘示弱,赶紧举手:“我也愿意!” 闻慈被逗笑,撸了把两人毛茸茸的脑袋,等进了孙家,她把挎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今天她来,除了画画的东西,就带了三个大香瓜,个个有一斤重,把包撑得圆鼓鼓的。 香瓜颜色微黄,香气馥郁,孙大娘惊讶,“这是从哪儿买的?” 现在水果哪儿都缺,香瓜有,但不多见,品相也少有这么好的。 闻慈笑道:“我托班里同学帮忙捎的,大娘你尝尝,”这香瓜当然是用【马良的五彩笔】画的,最近也许是天热,她特别想吃香瓜西瓜之类的,前几天画了好多。 这回来孙家,她想不到送点什么,索性带了点香瓜来,这个不好买。 “你真是太客气了,”孙大娘嗔怪道。 小圆和小志都开始流口水了,虽然眼馋,但没叫着要吃,闻慈索性拿起一个,撸起袖子,“先切一个尝尝吧,这香瓜特别甜,”而且是东北这边的品种,不会露馅。 孙大娘哪里好让她动手洗,赶紧拿了瓜去厨房,小志咽着口水也跟了过去。 小圆不好意思,偷偷溜了出去,决定等他们吃完再回来。 客厅里只剩闻慈一个人,她背过身打开系统,满怀期待的眼神看到娃娃点,顿时愣了。 【娃娃点:29】 早上娃娃点还是27个呢,她刚才画了十幅画,怎么才涨了两点? 难道是有孩子不喜欢? 闻慈想想孩子们拿到画高兴的样子,摇了摇头,应该不是,而且哪怕真有孩子心里不太喜欢,也不至于就两个真心喜欢的啊。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 闻慈还没来得及细想,孙大娘已经端着一盘切好的香瓜回来了。 “诶,小圆怎么不见了?”孙大娘左右一看没人,就明白了,拍了下小志肩膀,“快,去隔壁把小圆和你不骄姐姐都叫过来,咱们一起吃瓜。” 小志盯着那盘香瓜直咽口水,点点脑袋,飞一般跑走了。 没一会儿,就带着两个人回来。 小志一手拉着小圆,另一手拽着宋不骄,急得要命,“奶!奶人来了!” 宋不骄面露无奈,喊了声“大娘”。 “喊你们来吃瓜呢,小闻拿过来的香瓜,闻着可香了,”孙大娘把一个大香瓜切成了八块,因为瓜够新鲜,里面的瓤也没挖,米白色的果肉和籽儿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她怕宋家姐妹俩不好意思拿,先一人塞了一块,“快尝尝!” 这瓜是根据闻慈的记忆里复刻的,皮薄脆,肉厚甜,汁水丰沛,香气特别浓郁。 小志“啊呜”咬了一大口,眼睛都睁大了,“好吃!” 孙大娘也咬了一小口,连连点头,惊叹道:“我好几年没吃过这么好的香瓜了,这城里卖的总是差点儿,不够新鲜,还是我以前在老家种的瓜好吃。” 宋不骄道:“大娘你可以留着籽儿,在院子里试着种一种。” 这话可提醒孙大娘了,她一拍大腿,“真对!我得试试!” 宋不骄也难得吃到味道这么好的香瓜,苹果橘子倒是时不时能吃一些,但也没这瓜好,她准备问问闻慈从哪来的,一扭头,就发现她慢腾腾咬着瓜,有些心不在焉。 “闻慈?”她叫了一声。 “嗯?”闻慈回过神来,决定等回家再想娃娃点的事,笑道:“怎么啦?” 宋不骄扬了扬手里的一牙瓜,“我想问问你这是在哪儿买的?” “这个啊,是朋友送的,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买的,”这是闻慈画的,她当然说不出来,不过眼前这几个人都很不错,听她这么说,也就不追问了。 吃完一个大香瓜,孙大娘特意留了一些籽儿,准备试试种在小院里。 这边家属院有的房子带院子,比如他们家,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也能种点小菜,她就种了点黄瓜藤和韭菜,边缘还有点空位,可以试试把香瓜栽下去。 小志吵着要看种香瓜,孙大娘拍了下脑袋,只好站了起来。 “小宋小闻你们先聊哈,我去把籽儿埋上。” 不止小志想看,小圆也跟孙大娘出去,还讨了几颗籽儿,准备自己试着种种。 这瓜太好吃了! 屋里就剩下闻慈和宋不骄两个,宋不骄不是话多的性子,闻慈就主动开了口,她貌似无意地道:“我昨天出去吃饭,遇到白同志了。” “白同志?”宋不骄一愣,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闻慈提醒道:“就上回,在你们医院附近的国营饭店碰到的,和你一起的白钰同志。” “哦,他啊,”宋不骄民明白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吗?” 看来男主角还没追求到一号女主啊,闻慈眨了眨眼。 她探出脑袋,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道:“宋同志,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宋不骄叹了口气,露出点苦恼的神色,叹道:“他前阵子胃不舒服,夜里来医院检查,是我值班,就这么认识的。不过他人很热情,总想着感谢我,那天非要请我吃饭。” 闻慈“哦”了一声,“那你们没多熟悉?” “是啊,”宋不骄说完,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闻慈真诚脸:“我就是好奇。” 宋不骄却不太相信。 她看看闻慈,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样子了,还很漂亮,估计在学校里也很受欢迎,于是她神情严肃了些,认真道:“你还小呢,现在要以学业为重,要是想处对象的话,也要等以后工作了再说。” 闻慈:??? 这是说她对那个种马男主有意思? 这是对她人格的侮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禁止投机取巧【一修】羊毛岂不是只能…… 闻慈瞪大眼睛,义正言辞地愤慨:“我就算谈,也看不上白钰那样的!” 宋不骄不太相信地看着她,平心而论,白同志长得不错,工作也体面,二十几岁就当上了文教局办公室副主任,以后肉眼可见的有前途,怎么看也是很受欢迎的。 闻慈恨不得伸出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就凭他的身高,就不过我这一关!” 虽然闻慈没谈过恋爱,但那不是没人追她,而是她又懒又挑剔,一是觉得谈恋爱耽误时间,有那时间不如玩乐旅游,二是矮的不喜欢,笨的不喜欢,丑的不喜欢,花心的不喜欢,无趣的不喜欢……这么一层层排除下去,最后单身二十几年。 宋不骄回忆了下,喃喃道:“白同志似乎不矮吧。” 白钰大概是一米七七的样子,加上身板瘦削,也不驼背,看着还挺显个子,而且现在大家普遍营养不良,哪怕在东北,他也不算是矮的那一批。 但闻慈依然摇头,她坚定地握紧拳头:“一米八,是我的底线!” 宋不骄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脸,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这样灿烂的笑容似乎不常在她身上出现,明艳五官凸显出来,漂亮得像一朵红月季。 闻慈一边捧腮欣赏着,一边说坏话:“而且他还是个细狗!” “细狗?这是什么意思?”宋不骄一边笑得肩膀乱颤,一边抖着嗓子问。 “嗯……就是他那种瘦巴巴像竹竿子的男的,”闻慈把裙子的短袖撸到肩膀上,屈起自己的右手臂,像健美先生那样用力,从肩膀到上臂显示出微微起伏的肌肉线条。 虽然起伏得不算很明显,但这也是肌肉啊! 当然,这不是她自己练出来的,是原身干这么多年活儿练出来的。 闻慈自豪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然后抹黑白钰,唾弃道:“他还不如我呢,骨头架子!” 她的评价显然带了强烈的个人色彩,且她毫不掩饰。 宋不骄抹了下眼角笑出的泪水,虽然没有顺着闻慈的话抹黑白钰,但也忍不住说:“我本来没这么觉得……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小姑娘。” 别人可不会张口闭口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算心里有想法,也是闭口不言。 闻慈不仅说,还说得坦坦荡荡,让人觉得要是自己多想了什么,都是自己心脏。 闻慈把这话当作夸奖,笑眯眯道:“我这样好吧。” “好,”宋不骄赞同地点头,把她撸到肩膀的衣袖扯了下来,又笑出声了,“不过在外面就别说出声了,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白钰嘛,别当着他面说,不好。” 她虽然不让闻慈这么说,但显然不是出于维护白钰的目的。 她说的是“别当着他面说”,意思就是,闻慈私下里可以说! 看来宋不骄现在并不喜欢白钰,说不准还觉得他有点麻烦呢。 闻慈满意点头,她还记着当初宋不骄给自己开医院证明呢,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凭啥插在白钰那坨牛粪上?凭啥! 正好孙大娘他们还没进来,闻慈手痒,掏出自己的笔记本。 “我能给你画幅速写吗?” 宋不骄点点头,“可以啊,”她看过小圆的画,觉得画得很好,自己也有些好奇。 闻慈便抽出钢笔,先吸满墨水,才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很多画家喜欢真实的人事物,不管美丑,有深度才是更重要的,但闻慈就喜欢美丽的,不管是俊美的青年男女、生机勃勃的花草,哪怕草原上一只雪白的羔羊,只要是她觉得美的,那她就会格外有描绘下来的欲望。 眼前的宋不骄就非常美。 闻慈不知道她具体多大,但猜测是二十一二岁,一张非常端正的鹅蛋脸,面颊饱满,桃花眼,高鼻梁,嘴唇有种恰到好处的丰满红润,看起来是非常典型的东方美人。 大概是为了画像,她露出一抹微笑,但不大自然,像是平常不怎么这么笑。 闻慈停下笔道:“不笑也行,保持你平常最舒服的样子就好了。” 宋不骄上扬的嘴角顿时压平,弯下去的眼角也平了,还是那张脸,五官是明艳的花,气质却英气严肃,洗刷去了那些会让人心生旖旎的部分。 是美人,但也可以是一位新社会的女战士。 闻慈画了几笔,忽然又停下笔叹了一声。 “怎么了?”宋不骄有点疑惑,准备站起来,“是这个姿势不好吗?” “很好,我只是有点后悔没去搞点颜料来,”闻慈歪着头,望了一眼几米外的女人,神色从直白的欣赏变成懊恼,“我应该画油画的,实在不行也得是水彩啊。” 宋不骄不大知道油画水彩是什么,但猜到是彩色的,失笑了一声。 虽然不够完美,但闻慈还是想把此时的宋不骄画出来,画这幅肖像,她比往常更精细、专注,近二十分钟后,她抖了抖本子,让风把墨水吹干,这才让宋不骄来看。 宋不骄走了过来,看到纸上的画,愣了一下。 她没学过绘画美术,但人类天生就具备美丑观念,就和襁褓里的婴儿,还不会说话时就会对着一些美丽的男女伸出手,让他们拥抱是一个道理。 她觉得眼前这幅画就非常美丽。 画上的女人看着熟悉又陌生,神情严肃,眼神甚至称得上锐利,像在审视一份复杂的病例或手术台,明明是黑白两色,但莫名有种浓墨重彩的生动。 宋不骄有点惊讶,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我平时都是这样的吗?” “是啊,你在医院时是这样的,”闻慈想起当时第一眼看到的女医生,忍不住笑起来,“看起来很沉着,很严肃,面对病人会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哈哈,就是笑容有点僵硬。” 宋不骄被她的评价说得不好意思,“很明显吗?” 闻慈笑着用力点头。 宋不骄索性坐在闻慈身边,拿起本子细看。 她一边看,一边感叹道:“我照过一些照片,也挺好看,不过我忽然觉得,还是眼前这张画更像我,”照相的时候会特意换上新衣、整理头发,身体紧绷,眼前这张却很随意。 洗得发软的旧短袖,有些凌乱的鬓角头发,姿态也是自然的。 “我觉得摄影和绘画各有各的美,”闻慈也喜欢照相。 把这张画递给宋不骄,闻慈还有点恋恋不舍,拉着她衣服问:“下回,等我收集好颜料了,能不能给你画一张油画像?”她觉得面对宋不骄,自己好像都有灵感那种东西了。 她可怜巴巴地眨着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宋不骄当然不会拒绝,“好。” 一张画,二十分钟,两人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止两层。 中午孙大娘做饭,宋不骄打下手,闻慈在客厅帮小圆小志画没完成的画,两个孩子看不懂她的进步,只觉得这一张比上一张似乎还好看,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闻慈在大院待到午后,这才背着自己的挎包走了。 今天画画很开心,但是等回到家,闻慈就想起了娃娃点的问题。 十张画只增加了两个娃娃点,她把米白色红星挎包挂到墙上的钉子上,一屁股坐到炕边,就打开系统,面对那还是29的数字,无意识地戳戳点点。 系统当然不会给她什么解释,闻慈是在思考。 这次来画画的小朋友是10个,去掉小圆小志,那也有8个。 闻慈想起给小圆画速写画、让她去给别的小朋友看的那次,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娃娃点大入账,所以印象很深刻,那一回,她足足赚了7个娃娃点。 会不会……闻慈心里冒出一个不太妙的可能。 娃娃点不能在一个孩子上重复刷? 要是这样的话,小圆的娃娃点是在看小志的画时拿到了,后来她有了自己的速写,分给七个孩子,提供了7个娃娃点,所以今天来的这些孩子,大半都是刷过一次娃娃点的!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理由,怪不得她今天只可怜兮兮地入账两点。 闻慈哀嚎一声,系统介绍不是说获得一次娃娃的喜爱是1娃娃点吗?怎么不能重复刷!要是这样的话,那羊毛岂不是只能薅一次? 她不死心,第二天,选了班里年纪最小的同学给她画画,发现娃娃点果然没有上涨。 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接下来的娃娃点上涨缓慢,闻慈哪怕不用【马良的五彩笔】,也攒得很慢。 等多了一个月,校长让她更新宣传板报,闻慈也没多少精神,七中和对面红星二小的娃娃点早收获过一轮了,果然,画完以后,照样蛙声一片,但娃娃点却没涨多少。 但宣传板报这活儿毕竟是自己揽下来的,闻慈还是卖力地完成了。 一转两个月多过去,很快,就到了十二月底,马上就是期末。 闻慈黑棉袄外套着黑色围裙,还是她最早用的那身,此时染上许多水彩颜料,看着五彩斑斓,还有点古怪的好看,她握着刷子画一一会儿就得往手里哈哈气,搓搓手跺跺脚。 这天气也太冷了*。 一边的岳校长都忍不住说:“要不歇歇吧,进去暖暖。” “就快完事儿了,”闻慈摇摇头,再次加快了挥舞刷子的速度,赶紧画完结束。 还好这是这学期最后一幅画,不然闻慈真要忍不了了。 她在外面待了两小时,时不时就得进门卫室暖一暖,不然手指头冻僵了,手里的颜料也要冻住了,一大幅水彩板报还没画完,人倒是遭了不少罪。 第32章 工作机会【一修】这可是文教局局长!…… 闻慈又往手上哈了哈气,岳校长帮不上忙,从门卫室拿过来搪瓷缸子。 搪瓷缸是闻慈的,热水是门卫壶里的,里面的姜丝和糖是岳校长友情提供,闻慈两手抱着喝了一口,被又甜又辣的滋味儿搞得呲牙咧嘴,又把水咕嘟嘟全灌进肚子里。 热乎乎的姜糖水涌进胃里,冰凉凉的脚似乎暖了一些。 闻慈把搪瓷缸递给岳校长,给自己打气,“有力气了!” 说着,她又拎起画刷颜料,踩上板凳继续画,她站得高高的,岳校长也不像校长,随手拎起大扫帚扫起边上散落的纸块和碎屑,都是从墙上铲下来的,上个板报的残骸。 两人干着活,谁也没往后看。 “小同志,你这是做什么?”闻慈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因为冻得发僵,脖子转得跟慢动作一样,她右手还举着沾满绿色颜料的毛刷,颜料往下淌了几滴,顺着黑色围裙往下,险些滴到棉鞋上。 这棉鞋可是她用系统画出来的,很不好洗! 闻慈睁圆了眼睛,顾不上答话,板凳烫脚般蹦了一下,直到那两点颜料甩落在地上。 她松了口气,还好没弄脏鞋。 闻慈这才有空抬头,看向刚才走过来的两个人。 东北的冬天,对大家冷得一视同仁,刚才问话的应该是是前面的老人,个子不高,穿着朴素的黑色棉袄棉裤,头上戴了顶镶毛的皮帽子,脸被围巾围住了,看不清模样。 他后面的年轻人倒没带围巾,颧骨和鼻子冻得通红,穿了一双皮棉鞋。 闻慈还没开口,岳校长已经敏锐地从声音辨别出什么。 他眼睛一亮,人也不抖了身上也不冷了,挺着腰板就要问好,却见那老人朝他摆了摆手,岳校长一愣,这是不让他问好的意思?犹豫地闭上了嘴。 闻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感觉岳校长似乎认识这老人。 她老实解释:“这是我们学校宣传的对外板报。” “这是要画什么?”老人又问。 这是来视察的吗?闻慈心里猜测着,一本正经地回答:“马上就是寒假了,这回是宣传过年不停工的,”她说完,岳校长赶紧掏出兜里的样稿,展开递了过去。 穿皮鞋的年轻人伸手接了过来,递给老人看。 样稿用的铅笔,画的是一个手拿钢钎的年轻姑娘,她身穿蓝色工装,脖颈上搭着毛巾,正扯着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旁边的炉子火焰赤红,她脸上带笑,能感受到堆工作的热情。 虽然不明白这些线条是怎么表达出热情的,但老人的确感觉到了这种情绪。 老人看完样稿,又看看闻慈,“这是你画的?” 闻慈已经从板凳上跳下来了,上面的色块基本铺完,只差一点细节的添加,她把毛刷插进颜料碗里搅了搅,点了点头,很积极地询问:“是啊,您觉得怎么样?” “画得很好,以前学过?”老人笑问。 “自己喜欢,私下里琢磨的,”闻慈没承认,因为七十年代的原身没学过。 说了几句,老人冲她点了点头,便对岳校长道:“你们继续忙,我先走了。” 岳校长“诶”了一声,激动地目送着老人离去,等人走远了,回头一看,发现闻慈又在紧赶慢赶地画画,他搓搓手,忍不住问:“你就不好奇刚才那是谁?” 闻慈都快冻死了,顾不上好奇,手里刷子动作不停,“我猜是比您官儿大的领导。” 岳校长戴着手套的两手一拍,发出一声闷响,“文教局局长!正的!” 闻慈是真有些惊讶了,但手里画画的动作还是不停,几分钟匆匆画完,她赶紧收拾工具往学校里跑,听着耳边岳校长一路上的喋喋不休。 “文教局,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以前文化局和教育局合一起才是文教局!” “这可是上面提过来的正局长,能力强,特别厉害。” “刚才他身边那个年轻人?我不认识,应该不是助理,可能是儿子孙子吧。” 闻慈和岳校长没混熟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话这么密啊。 她一路“嗯嗯”“哦哦”地敷衍应着,等进了教学楼,感觉刮在脸上的寒风没有了,才放慢一点脚步,把工具各归各位,而岳校长叭叭完毕,终于心满意足地换了话题。 他看到闻慈手都冻红了,还要在水房里洗手,冻得哆哆嗦嗦,掏出手帕擦干。 然后她从兜里掏出蛤蜊油,往手上搓得特别细致。 早在两个月前,岳校长看闻慈在菜园干活还要戴草帽手套,就知道她是个爱讲究的,八成还不爱吃苦,不过他没觉得有什么,是个人就不爱吃苦,他也爱享受呢。 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你毕了业,想好去哪个单位了吗?” 闻慈把每个指尖都用油脂润上,摇了摇头,“不知道呢。” 岳校长觑她一眼,“你这还不着急?很有底气啊。” 要知道,自打上高二开始,这帮学生可都急起来了,不是急学习,而是急工作,要是等高二毕业还找不着工作,没单位接收,那可是一定会下乡的。 闻慈“嗨”了一声,无所谓,“我又没兄弟姐妹。” 岳校长想起来了,她属于独生子女,哪怕找不着工作,那也不用下乡。 他摸摸下巴,试探着道:“我听说,市委军属安置处那边,有意思让你去?” 闻慈诧异地看岳校长一眼,“您咋知道的?” 她继续低头搓手,“也就是一个意思,说不得准,而且也不是正式工呢。” 这是孙笑言前几天来找她特意透露的消息,说是要是她去,干三年就能转正。 闻慈知道,这是军属安置处的好意,但她这人,最讨厌条条框框多的工作。 市委的规矩,在全市单位都是最多的。 她心里不太乐意。 岳校长“诶”了一声,不赞同,“那可是市委呢!” 要是说其他国营单位是不好进的话,那市委就是难如登天,起码这几年,市委一直没招过工,哪怕有一两个名额空出来,也是立刻被其他单位和自己人顶上了。 这可是实打实的香饽饽,她居然还犹豫! 说实在的,要是换个人得到这个机会,哪怕临时工,那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闻慈不在乎市委不市委的,不过她瞄了岳校长一眼,“您问这个干啥?” 岳校长露出点踌躇的神色,像是不太好开口,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们范老师,一直跟我推荐让你留校当英语老师呢,你要是愿意,毕业也可以在咱们学校留下来,只当一年临时的,就立刻转正。” 他说这话有些心虚,毕竟谁都知道,学校老师怎么可能和市委的工作比。 尤其近些年,老师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闻慈倒没想到这个,只是十分惊讶,“范老师?” 她现在和范老师也混得很熟了,主要是期中考试考得好,尤其英语,九十八分,在一众不及格里堪称一骑绝尘,把范老师高兴得连夸三天,但没想到他居然还背后帮自己找工作。 岳校长点头,“夸你夸得不得了呢。” 闻慈嘿嘿笑了声,摇头感叹道:“哎呀,我这还是香饽饽呢。” 岳校长:“……” 岳校长对范老师的想法,是很理解的。 近些年和苏联关系交恶,学校里早不教俄语了,转教英语,但以前除了能出国的富家子弟,哪有谁懂这些?尤其是现在,这些懂英语的人大多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受苦。 七中现在的几个英语老师,都是其他科目的老师自学英语,然后转科目的。 比方范老师,他以前是教语文的,自学的英语比其他老师强一些,就这么硬着头皮教英语了,一教就是好几年,学生听不明白,学得痛苦,他这个老师教得也痛苦。 眼下突然出了个闻慈,很有英语天赋,学得青出于蓝,范老师立刻就把她当人才了。 闻慈摸摸下巴,“您多给点时间,让我想想哈。” 学校里条条框框很多,也麻烦,尤其闻慈也念过书,最知道这帮初高中的学生皮成什么样,哪怕是他们三班,就有好几个不好搞的刺儿头。 而且闻慈觉得,要是看着他们每回考试考个二三十分,自己得气死。 哎,她心里长叹一声。 说实在的,人怎么就不能不上班呢——她讨厌上班!尤其坐班! 岳校长听闻慈这么说,也很理解,“你好好想想吧,这一工作,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以后再想调就麻烦了,”比方他,朝教育局使劲好几年,教育局都改成文教局了,还没成功呢。 闻慈接受建议,“我回去好好想想。” 说完,她搓了搓手,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声音压低了些,“咱们学校,工资多少啊?” 岳校长:“转正后三十二块八毛,实习是二十六块。” 闻慈“嘶”了一声。 岳校长一看就明白她的意思,白她一眼,没好气道:“这是正常工资!全市平均工资也就是三十出头呢,你干上一年转正,就能赶上全市平均水平了。” 闻慈叹一声,倒没有很嫌弃,“其实安置处那边工资也差不多就这样。” 市委的工作更体面一些,但工资嘛,也没高多少。 闻慈心里把两份工作比较了一下,暂时比不出来,岳校长没空和她闲聊,说了几句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教室,把手埋在暖和的围巾底下发呆。 闻慈对着本子,铅笔无意识画着小人,最开始还想着工作,思绪慢慢就跑偏了。 第33章 抢手【一修】关系户vs关系户…… 闻慈点开娃娃的画系统,看着数据,幽幽的叹了一声。 这都学期末了,一过好几个月,可【点金的手】里天赋数值却没什么大的增长,现在还是5.3的数字,她虽然每个月都会更新一幅新的宣传板报,奈何周围的小孩羊毛都割过了。 一个孩子只能提供一个娃娃点,这几个月,她辛辛苦苦攒了一百多点,几乎全提升天赋了,只兑换了几回【马良的五彩笔】,画了几身不好买的棉袄棉裤和水果。 现在娃娃点只有可怜兮兮的8个。 闻慈拍拍自己的脸,鼓舞自己:8是发!吉利! 但士气到底没有提上来,她撑着下巴看着那个【宿主天赋数值:5.3】,心里发愁。 红星二小、七中、军区家属院,甚至是布鞋厂这一片住的小孩们,娃娃点基本全收获过了,她现在有时候一天都得不到一娃娃点,最高的时候也没几个。 再这样下去,她连【马良的五彩笔】的3个娃娃点都要用不起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 闻慈早试验过了,必须是靠画画这种方法才能收获娃娃点,要是靠什么零食玩具,虽然孩子们也很喜欢,但是系统不计入娃娃点,她必须得让自己的画传播出去才行。 可现在这年头,这么敏感,她想去街头免费写生都不行。 怎么找到能让更多孩子看到画、合法合规、还不被揪小辫子的方法? 闻慈对这事已经愁了好久,也没想到什么主意。 走廊里忽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重重叠叠,是高二的学生们学工回来了,闻慈关掉系统,等大家进来,熟稔地接受大家的赞美。 大家已经习惯了,闻慈不去学工学农的时候都是被校长叫去画板报,但一回来看见校门口的新板报,还是很激动,哪怕看了好几个月,回来也会跟闻慈夸张地夸赞一番。 闻慈笑盈盈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陈小满吸着气坐下来了。 “怎么了?”闻慈正和后桌说话,疑惑地看她一眼。 “没事儿,单纯冻的,”陈小满摇摇头,解开挡住大半张脸的围巾和帽子,又低头解手套,普通的毛线手套,解开时十根手指头都冻得红通通,有点发紫了。 闻慈把脸转回来,小声问:“怎么不戴你的皮手套?” 上周末见面时,她们俩一起逛了百货大楼,陈小满那天手上戴了一双黑色的皮手套,翻毛的,特别暖和,脖子上的围巾也是真羊毛的,没那么笨重,但是更保暖。 但现在陈小满身上穿的戴的,都和大家差不多,围巾也换成粗毛线了。 闻慈同意她要低调,但低调也得在不影响自己生活的前提下吧。 陈小满捧起双手,往手心哈了口气,两手来回搓着,冻僵的指关节还有点不自然的弯曲,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大家都这么穿……也还好。” 说着,因为在教室身体开始回暖,又狠狠打了个哆嗦,舒了口气。 闻慈叹气,掏出蛤蜊油递给她,“抹点,别冻裂了。” 她平常很注意保暖,因为棉花票和布票都不够,所以直接用【马良的五彩笔】画的保暖衣物,都是构思的最好的材质,柔软舒适,保暖又不笨重,所以不担心冻伤。 陈小满打开棕色的大贝壳,挑了点黄色的固体油膏,继续哈气搓手。 蛤蜊油不贵,像闻慈这种大的才一毛多,个头小的才几分钱。 很多同学都会用这种蛤蜊油,尤其冬天,可以代替雪花膏,一回来,冻得哆哆嗦嗦的许多人都开始往手上抹蛤蜊油,还有几个保暖不够的同学,甚至在抹冻伤膏。 范老师最后进班级,也是打了两个冷战,搓搓手臂,才拉下围巾总结今天的学工。 东北的冬天黑得早,才四点半,天就黑得透透的了。 今天学工回来比平常迟了一些,范老师也不废话,简单说了几句,就布置了今天的作业,赶在五点打放学铃之前,让大家收拾好书包,尽快回家。 连陈小满和闻慈也不在放学后闲逛了,告了别,就赶紧各自飞奔回家。 闻慈裹着黑色长棉袄,微微低头,把脸埋在围巾里,感觉羊毛线被哈气蒸得湿漉漉的。 一回到家她就开始烧火,她还是不大会烧这种土灶,十月的时候托孙笑言帮忙弄了个煤炉子,秋天一直用煤炉子做饭,但到了冬天,不得不重新学用土灶。 外间的火灶连着里间的炕,一烧起来,炕就热了,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 要是不烧,整个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 引火的时候不得不摘下手套,触碰着冰冷冷的木头,闻慈蹲在炉子前叹气叹气。 橙红的火苗小小一簇,在碎木屑上面越烧越大,转眼就烧到了底下的柴火,闻慈看火点起来了,赶紧往里面塞了几根不粗不细的柴火,看彻底烧起来了,这才起身准备做饭。 东北的冬天蔬菜匮乏得要命,除了白菜就是萝卜,哦,还有酸菜。 闻慈当然不会腌酸菜,她家里现在的一坛子酸菜,是孙大娘热情地帮她腌上的。 本来家里还剩二十斤白菜,这是用街道发的冬储白菜票买的,孙大娘的意思是把剩下的都腌成酸菜,毕竟他们城里没有地窖,要是等过几个月才吃的时候,就该放坏了。 闻慈答应着,但等孙大娘走了,还是只腌了一半。 新鲜的白菜终于吃得差不多,闻慈觉得自己都变成白菜味儿了。 她从坛子里夹了一颗腌到浅黄色的大白菜,闻了闻,酸味扑鼻,特别上头,她切了四分之一,准备做一顿酸菜炖大骨,至于肉骨头,自然是放在院子里冻着的。 闻慈用【马良的五彩笔】画的肉,一画就是半扇排骨,冻在外面,俨然是天然冰箱。 闻慈从箱子里捞出几块肉骨头,是肋排边缘的那个部位,长得不匀称,正适合炖酸菜。 一块酸菜,几块骨头,要是别人家看了,指定说闻慈这一顿太浪费,烧了这么多柴火,却只做了这点儿够一顿吃的,但闻慈不爱吃剩菜,这样刚好。 她炖上酸菜骨头,在上面放了蒸笼屉子,又放上一个前几天做的冻馒头加热。 等锅里的香气越来越浓,一做好,闻慈就美滋滋吃了起来。 她这几个月食量很大,个子也窜得很快,她原来在三班算是女生里矮的,现在却窜了好几厘米,一下子到了女生里的平均水平,但她觉得自己还能再长一长。 其实她现在还不到17岁呢,怎么着也能再长两年的。 闻慈把肉骨头啃得干干净净,这是她现在节俭的好习惯。 吃了一块,她刚准备拿第二块,院门忽然传来了拍门声,“小闻?小闻!” 闻慈一愣,这是,孙笑言的声音? 她急忙擦了擦手,把挂在衣柜里的棉袄裹在身上,就揣着手跑去开院子门,一打开,果然看到孙笑言的脸,她冻得颧骨通红,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挂着一层白霜。 “你怎么来了?”闻慈吓了一跳,把她往屋里拉。 孙笑言把院门关上,急匆匆拉着闻慈往里走,口中急道:“我刚知道个消息,好像有个领导家孩子听说了安置处有人要退休,想进来,我得赶紧过来告诉你!” 市委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要是这个领导家孩子来了,那闻慈怎么办? 闻慈一愣,“啊?” 孙笑言推开屋门,暖烘烘的热气带着股酸菜炖大骨的香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等进了里间,小门一关,感觉冰冷的手脚开始回暖。 她舒了口气,顾不上感叹闻慈的晚饭,赶紧追问:“你咋想的?” “我咋想的……”,闻慈其实没什么想法,就算进不了市委也没关系,她现在还能留在七中当英语老师,但话不能这么说,她挠了挠头,“要不我们坐下说?” 孙笑言解下帽子手套,搓着手坐下,神态异常严肃。 闻慈见多了孙笑言活泼开朗的样子,有点不大适应,问:“你吃晚饭了吗?” “我吃过了,”孙笑言说,看着桌上大半盘子的酸菜骨头,又咽了咽口水,她的确是吃过饭才赶来的,但吃的是炖白菜,就有点油星子,哪里比得上肉。 闻慈道:“吃过了也能再吃点,”说着,去外间拿了个碗和筷子过来。 她夹了块肉骨头放到碗里,又把筷子递给孙笑言,“快吃点暖暖。” 闻慈坐回炕上,继续啃自己的肉骨头,含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孙笑言赶紧解释:“安置处不是有个老人要退休了嘛,她没儿没女的,当然不会有人接班,按理来说这个工作名额就还回来了,哦,就是那个我们处长说让你试试的位置。” 闻慈啃着骨头点头,是的,要是正常退休没人接班的话,那还有退休金可以领。 孙笑言继续说:“本来这个消息没放出去,但不知道哪个领导知道,过来打听。” 她掰着指头数了又数,脸色更不好看了,“光我看见的,就有两个人来找我们处长问,这还不算私底下来打听的呢。你要是想来市委,那得赶紧点了。” 闻慈为难,“我就算想去,也还没毕业啊?” 就差一学期就能拿到高中毕业证了,她当然不会这时候辍学。 孙笑言却道:“学校那边好说,你学杂费照样交,一样去考试,肯定能毕业的。” 闻慈呆住,“这真行?” 孙笑言看她还不紧不慢的样子,以为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表情更加严肃了,“处长是真心想给你一个机会的,这不,她特意来提醒我,要是你想来,三天内就得给她消息,不然其他人那边就真推不掉了。” 闻慈咬了下筷子尖,心里叹气,“好,我抓紧考虑考虑。” “那你尽快啊,”孙笑言不放心。 说完正事,孙笑言起身要走,闻慈赶紧拦住,“这么急干什么?” “我还得回家呢,”孙笑言摆摆手,按下她的肩膀让她继续吃,“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说这事儿的,你好好想想,正好大后天是周一,你要是有答复,中午就来市委找我哈。” 闻慈赶紧应了,从抽屉里摸了个橙子出来,“你拿回去吃。” 孙笑言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水果了,咽咽口水,坚决不要,“你留着自己吃,”话没说完,闻慈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把橙子塞进她兜里,还拍了拍。 “改天请你吃饭啊,”闻慈笑眯眯道:“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橙子都塞进兜里了,再推也难看,孙笑言只好道:“等你来市委上班了,再请我吃饭吧。” 第34章 海报装修【一修】大妈,你们电影院招…… 送走孙笑言,闻慈再次拿起筷子,吃饭的食欲都有些下降了。 她在心里不停地比较市委烈属安置处,和七中英语老师的工作,平心而论,前者更好,哪怕是得先当三年临时工,工资也和老师的正式工差不多,而且也更安全。 但市委的领导多、规矩多,这种政府机关,肯定人心眼也多,没有七中的环境自在。 而选七中的话,岳校长脾气不错,也不死板,其他老师也比较好说话,但学生们又很难搞…… 好的坏的混杂在一起,闻慈想得脑袋都开始疼了,也下不定决心。 她一口咬下最后一块骨头肉,把盘里剩下的几筷子酸菜都吃了,拍拍饱胀的肚子,决定明天再说——明天是周六,她下午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 第二天,闻慈吃完早饭,穿得暖暖和和的去学校。 昨晚下了雪,今天格外的冷,但干净的雪路踩起来“嘎吱嘎吱”的很有意思,闻慈不敢走快,怕哪块雪底下有成型的冰,要是踩上去,人就会“刺溜”一下滑倒。 一路战战兢兢走到学校,闻慈感慨,这么走一冬天,她腹部核心都要练出来了。 上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课,范老师带大家复习课文,点闻慈来读。 闻慈尽量隐藏自己的英语水平,但语感这个东西,就像小孩子的心情一样遮掩不住,哪怕她再遮遮掩掩,这半年来还是被人发现英语很好,当然,他们只以为她是语言天才。 她朗声读着课文,发音标准而流利,听在范老师耳中,不住点头。 同学们也点头,闻慈音色好,念课文也好听,至于听没听进去内容嘛,另说。 闻慈读完坐下,陈小满在桌子底下海豹鼓掌,小声说:“好!” 闻慈失笑,但她现在是范老师的重点关注学生,没有开口,也悄悄地鼓了两下掌。 等下课铃一响,大家就欢呼起来,“放学咯!” 今天是周六,只上半天课,陈小满也高高兴兴收拾书包,把作业和课本放进挎包里,就挽住闻慈的胳膊,“走!咱们去坐公交!” 前几天吃了闻慈的橙子,她很不好意思,约好了今天下午请闻慈看电影。 他们买的电影票是下午一点钟的,来不及回家吃午饭,所以,两个有点小钱的女孩子决定去国营饭店,月底了没有肉票,吃点素菜也不错。 因为要去市第一电影院看电影,所以两人要去那附近吃饭。 很巧,市第一电影院在市委附近,走路五六分钟的距离,所以两人去的那家国营饭店,就是闻慈请岳瞻吃过一次、还碰到白钰的那家红旗饭店。 两人随便填饱肚子,便高高兴兴揣着票去电影院。 市第一电影院可不光是排号在前,它的规模,也是白岭市最大的。 这家电影院足足有三层,据说是几十年前外国人主持建造的,外墙漆成了黄白二色,尖顶如塔,很有种苏联的异国风情,只是年代太过久远,墙面被日照和雨水浸得斑驳。 新一场电影马上就要开始,许多人踏上台阶往电影院里走,年轻男女很多。 这场电影是《决裂》,今年首都制片厂新出的。 闻慈虽然来七十年代已经有了半年,但一直没看过电影,主要是现在的电影就那几种题材,她不是很感兴趣,但陈小满请她来尝试,她还是很好奇的。 走进电影院,她先注意到了了一楼大厅里的几个工人。 一进门就是一面墙,顶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下面正被工人们叮叮当当的敲打着。 他们在墙面上安上一层框,很大,不像是要镶什么东西,而像是圈定界限似的,框位于墙面中间,正好是大家一进来就能看见的高度,足足一人高,一米宽。 闻慈看着这长方形的竖框,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熟悉。 她拉了拉陈小满的袖子,“这是在装修吗?” 陈小满也看到了工人们,不止这面正对电影院门口的墙,楼梯旁边那面墙上也有工人在忙碌,钉子敲在墙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听得她有点疑惑。 好奇的不止她们俩,前面进来的一个青年,直接问了扫地大妈。 “大妈,咱们第一电影院是要翻新吗?” “不是,”扫地大妈摇头,解释道:“上头说要搞什么宣传,以后出什么新电影啊,都要在上头画东西,叫,叫什么水报——” 旁边插过来一道声音,“海报?” “对对对,就叫海报!”大妈猛点头,“小同志你知道这个?” 闻慈哪能不知道,几十年后电影宣发,全网络都是铺天盖地的海报呢。 她心脏跳得有些快,舔舔嘴唇,试探着问出了声。 “这海报是不是得要画师啊,大妈,你们这儿招人吗?” 扫地大妈一愣,用力摇头,“我不知道啊。” 说着,也不杵着扫把在大厅闲聊了,刷刷刷一边扫地一边往二楼去,动作十分快。 闻慈没追,周围好多人呢,就是问了大妈也不会说。 陈小满目睹了闻慈的行为,吃惊地睁大了眼,小声问:“你想来电影院?”她不知道烈属安置处的事儿,但范老师有意让闻慈留校教英语的事儿,她知道一点。 闻慈没否认,“我想找个能画画的工作。” 这样方便赚娃娃点。 先前没想到,可眼下一看,要是能在电影院当画师的话真不错。 工作环境和内容就不说了,她也不太清楚,但光能画大海报就是件好事儿,现在大家都没什么娱乐,电影院一上什么新电影,那都是人满为患的,是个人都想看。 尤其第一电影院这种大单位,建筑规模大,人流量也大,这不是为她天造地设的好工作吗! 越想越觉得好,闻慈恨不得现在就毛遂自荐。 她拍拍胸口安抚自己,先跟陈小满验了电影票上二楼,比起几十年后,现在的影厅当然是简陋的,尤其是硕大笨重的老式放映机,闻慈还是第一次见。 她新奇得很,左看看右看看,和陈小满找到位置坐下。 电影还没开始,等了快十分钟,幕布才幽幽亮了起来。 《决裂》是一部关于大学姓“资”还是姓“社”的彩色电影,投到白色幕布上,不算很高清,不过闻慈没太注意,她心不在焉地想着电影院画师的事儿,思索着自己该怎么办。 陈小满倒看得很认真,时不时惊呼一声,中间还捂着嘴默默流了泪。 闻慈被她吸引,也开始专注地看电影,等两小时结束,意外得觉得还不错。 这部电影节奏激昂,喜欢拉人物大特写,有点传闻中样板戏的特征,每个演员的姿态都铿锵有力,哪怕是走动挥臂间,看起来也都是专门训练过的。 难道主角都是演过样板戏的?闻慈猜测。 影厅里的灯“啪”一下打开,闻慈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 刚才在一楼碰见的扫地大妈拎着扫帚进来,麻利地打扫地上的花生皮,其他人都开始往外走,闻慈却拉了拉陈小满,放慢脚步。 一直等到大家都走光了,她凑到大妈身边,小声叫:“大妈?” 扫地大妈正刷刷扫地呢,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鞋,把她吓了一跳。 她一抬头,发现是之前在楼下问她招工的小姑娘,她警惕地握着扫把,一副作势欲走的样子,“咋啦?小同志,你不会还要问那事儿吧?我可不知道啊。” “我就悄悄问问,”闻慈说着,从兜里摸了把糖,塞到大妈手里。 扫地大妈四下看看,见影厅里其他人都走光了,这才把糖塞进口袋。 她压低了声音,“这事儿还没定下来呢,不过你就别想了,肯定是内部招工的,起码也得是内部推荐,不可能给外面放消息的。” 闻慈“啊”了声,饶是有了猜测,仍然忍不住有点失望。 她不死心,“那就没有招*考、面试之类的了吗?” 扫地大妈摇头,“这我哪知道,都是经理的活儿,不过招人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下周装修完,好像就要画、画海报了。你就别想了,现走动都来不及呢。” 看闻慈实在失落,大妈还安慰了一句,“我们电影院不好进,要不你去其他小影院试试?” 闻慈眼前一亮,“其他电影院也招画师?” “应该吧,画这个是上头下来的宣传要求,那还能有的电影院干、有的电影院不干?”扫地大妈说了一句,又赶紧提醒,“出去别说是我说的啊。” 闻慈答应下来,又道了谢。 等出了影厅,陈小满见到闻慈站在走廊里左看右看,就是不往楼下走。 陈小满疑惑,“咋啦?” “我想看看经理在不在,”闻慈说,她不认识经理,尝试着去问了下门口检票的人,但刚问出来,对方瞅了她两眼,就见怪不怪地摇头。 “经理在外头开会呢,不在不在。” 闻慈失望,礼貌询问:“那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检票员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闻慈。 闻慈出了电影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雪的冷风,长叹一声,她转身和陈小满告别,“我得出去找人打听一下,不能和你溜达了,我们明天见啊。” 明天是周日,按理说应该放假,但三班年底有个特殊任务,明天他们得去排练英文歌。 陈小满挥着戴皮手套的手,“明天见!” 闻慈小跑到公交站旁边,等回到家附近,就直奔隔壁的街道电影院而去。 第35章 节目排练【一修】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家街道电影院规模不大,只有一层,尤其刚从市第一电影院回来,更显得这家电影院昏暗逼仄了,闻慈一眼看到电影院正在粉刷外墙,还有扛着梯子的工人在往里走。 她心中一喜,看来扫地大妈说得没错! 闻慈走进街道电影院,四下看看,只看到柜台后有个正打毛线的检票员。 她走了过去,“姐姐,请问你们经理在吗?” 原本懒洋洋的检票员听到这声甜蜜蜜的“姐姐”,耷拉的眼皮都抬了起来,看闻慈脸上笑盈盈的,样子特别讨喜,态度不知不觉好了点,“你找经理干嘛?” 闻慈作乖巧状,“我听说文教局要求下辖各电影院作宣传海报,市第一电影院那边都已经在筹备了,所以想看看咱们街道电影院的准备情况。” 听听,下辖、筹备、准备情况……听起来多专业的词儿啊。 检票员被唬住了一点,但不多,“你是?” 闻慈继续乖巧,“我是咱们街道的,现在在市七中上学,姐姐你知道七中门口的宣传板报吗?”她停了下,见检票员点点头,才继续说下去,“学校每个月的板报都是我画的,所以听说电影院要开始画海报,我来学习一下,取取经。” 检票员恍然大悟,“噢,这样啊。” 她倒没怀疑闻慈的身份,她看着的确是个学生样儿,还背着小挎包,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给你叫经理啊,是他不在,这两天他都搁外面开会呢。” 闻慈:“……” 她试图挣扎,“那我在这儿等的话,能等到他人吗?” 检票员摇头,继续打毛线,“够呛,他都是开会开到快下班,直接就回家了。” 闻慈从街道电影院走出来的时候,觉得胸口都冰凉凉的。 她忧伤地叹了口气,把两只手揣进另一只袖子里,摸着自己的胳膊取暖,知道今天恐怕不会有结果了,一个两个都在开会,八成开的是市里的集体会议。 但安置处那边,闻慈周一就得给答复了,她难得有点焦虑。 她回到家就开始思考自己的人脉圈。 孙大娘、宋不骄是军区的,岳瞻孙笑言是市委的,还有三班的学生老师……思来想去,她认识的跟文教局沾边的,居然只有岳校长和白钰。 白钰是文教局办公室副主任,虽然不清楚到底做什么的,但还是个小领导呢。 但闻慈可能去求他吗? 不可能! 她这学期偶然碰见过白钰两次,一次是在文教局来七中的检查,一次是在百货大楼里,倒是宋不骄那边,她暗戳戳打听了两回,发现两人交往也不算密切。 白钰倒是常来找宋不骄,十次里有八次被拒绝,居然也不见生气。 闻慈觉得,这是因为白钰还有其他备胎,比方在百货大楼碰见的,那个和他一起的姑娘。 闻慈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明天去跟岳校长打听一下。 文教局文教局,文化教育不分家嘛,说不准他知道点消息呢?闻慈乐观地想着。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刚到学校,闻慈就连着三班其他学生被范老师带走了,“市里要求提前重审春节晚会节目,咱们现在就得去大礼堂彩排,大家等会儿好好表现啊!” 闻慈站在队伍里,意兴阑珊,盯着校长室紧闭的大门发愁。 范老师注意到她的眼神,“你找校长有事儿?他刚才来了趟学校,又开会去了。” 闻慈:“……” 体制内是天天开会吗! 想到这里,闻慈心里默默给安置处工作扣了一分。 三班还是第一次集体外出行动——如果不算一起去机械厂学工的话。 班里一共三十八个人,今天一个不缺,没坐公交,大家走着去白岭市大礼堂花了十几分钟,但人多,似乎也不觉得冷,一路上兴奋极了,但难得没有唠嗑吵闹。 他们都在低着头默默背歌词,还有人不嫌手冷,举着抄了歌词的纸看。 “Redistheeast,” “risesthesun,” “Chinahasbroughtfortha……” 陈小满也在低低地唱着,她性格内向腼腆,但唱歌时声音倒是清澈有力,而且很有节奏感,所以她被范老师安排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算是大家的领唱。 她激动得不行,很怕出错,一路上都在练习,一句歌词以外的话都顾不上说。 其他同学也练习得认真,有些人忘记怎么发音了,也不用跑到最前面找范老师问,直接问闻慈就好——全三班唯一一个不上台演出的顾问。 闻慈给大家纠正发音,虽然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但还是很有耐心。 她不上台,是自己提出来的。 上个月学校要出《东方红》英文歌的节目,选中了三班,有范老师在,三班的英语水平虽然没多好,但比其他班级还是强一些,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最开始,范老师是想把领唱交给闻慈的。 在他看来,闻慈发音最漂亮,最流利,而且说话音色也清脆悦耳,肯定能当好领唱。 但不出一个小时,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跑调成这个样子? 闻慈不仅自己跑调,她还会带着周围的人一起跑,大家一起唱得奇形怪状,满脸茫然,范老师试图纠正,最后发现自己都开始找不着调了。 于是他明白,英文是英文,英文歌是英文歌。 范老师放弃让闻慈领唱,转而想让她混在人堆里光张嘴不出声,但她不太乐意。 闻慈自己争取,不参演这个节目,帮大家纠正英文当场外援助。 范老师看她态度坚决,只好同意,同时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个场面。 范老师带队,闻慈辅助,领着其他同学去彩排审核。 彩排是在这次春节晚会表演的最终场所,也就是大礼堂,就在市委几百米外,旁边还有一众机关单位,比如商业局、文教局等等,这一片堪称白岭市的政治中心。 三班赶到礼堂外面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了许多人。 这回文教局通知彩排审核的消息很突然,据说是因为有个合唱节目出了成分问题。 对于大多数经典老节目来说,这个审核不值得担心,有影响的,就是三班这种合唱英文歌的,虽然近两年和花旗国关系不错,但在这种全市的大型机关晚会上,还是不太保险。 范老师对着学生们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担忧,怕节目被拿掉了。 范老师让大家保持安静,掏出一个工作牌,递给门口审核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看了眼,在纸上记录,“市七中?来得有点早啊,还得一个小时才到你们。” “我知道,”范老师忙道:“我先带学生们来排练排练。” 工作人员摇了摇头,把工作牌还给他,指了指身后大门:“大声排练恐怕不行,前面观众席会听到,你们可以先去后台等着,不用在外面冻着了。” 范老师忙道谢,回到三班前面,板着脸叮嘱大家保持安静。 这是绝大多数同学第一次进白岭市大礼堂,兴奋得不得了,忙保证绝对不说话。 范老师这才带着大家进去,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市礼堂,前面的排练都是在学校里进行的,这回第一次正式彩排,也是审核,要是这一关过不去,节目就要没了。 他在工作人员的引路下,带大家走到后台,被惊了一跳。 后台里乌泱泱全是人! 人人压低了声音说话,闯入耳中,有种鸟类扇动翅膀低频率的嘈杂。 范老师没有出声,把三班的学生们带到一块角落,把空间让给其他正准备上台的人,听到身后起了一些蚊子哼哼似的小声,学生们在惊呼:“《红色娘子军》!” 是的,周围这些女同志都是《红色娘子军》的舞蹈演员。 范老师回过身,窃窃私语的学生们立刻捂住了嘴。 他咳了一声,招招手示意大家围过来,用气声小声道:“你们好好复习歌词,不准大声,要是谁忘了读音,就来问我或者闻慈,总之,等会儿不许掉链子!” 大家点头如捣蒜,没人想失去这个荣誉。 虽然没什么物质奖励,但等晚会那天,可是能让市长都看到自己表演的呢! 大家齐齐掏出了歌词纸,开始默背或小声念诵,只有闻慈,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听过《红色娘子军》,好像是个芭蕾舞剧,也是现在不多的能公开演出的文艺剧目之一,时代地位十分高,再看那些舞蹈演员,也是一个个精气神十足的样子。 闻慈望了又望,看到她们脸上的妆,画得很重,清晰描摹出了五官轮廓,方便观众看清。 她溜到范老师旁边,小小声:“老师,咱们不化个妆吗?” “嗯?”这个问题涉及了范老师的盲点。 范老师顺着闻慈的目光往周围看去,还真是,周围表演节目的大多化了妆,别说女同志,连有些男同志都化了,看得浓眉大眼的,形象特别出挑。 他有些犹豫,“我们这儿都是学生,化妆不好吧?” 闻慈却是另一个意见:“不化妆的话,脸上没颜色,底下观众会看不清脸吧……要不等会儿大家唱的时候,您在底下观察一下?” 观众席肯定离舞台上有段距离,到时候灯光一打,估计人脸都是扁平模糊的。 范老师想想,觉得也是,“也行,那我等会儿观察一下。” 闻慈眼前一亮,立即道:“那我先去打探一下,”说罢,就小跑着一溜烟走了。 范老师:“?” 你干嘛去! 第36章 装模作样【一修】白同志知道有哪些单…… 范老师想叫住闻慈,又怕打扰到别人,只能无声地张着嘴,伸长胳膊,眼睁睁看着闻慈凑到了一个舞蹈演员身边。 “姐姐?” 正在补眉毛的舞蹈演员听到声音,扭头看到个陌生的女孩子,小脸圆润,面皮白净,看着跟剥了壳的嫩鸡蛋似的,此时小鹿似的褐色眼睛眼巴巴望着自己。 舞蹈演员多看了两眼女孩子的漂亮脸蛋,“你叫我?” “嗯!”闻慈很知道怎样讨喜,她样子乖巧,指了指后头的三班,眼睛又黏在了舞蹈演员的脸上,“姐姐,你这化妆品是哪里买的啊?唔,我替我们班同学问问。” 1966年起,口红这类高级化妆品国内就不卖了,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买到的。 舞蹈演员看了看手里的眉笔,了然。 她态度很好,笑着说:“小妹妹,这个你们可能买不了,我们这是文工团特殊工种才能买的,”不过她看闻慈很可爱的样子,笑吟吟问:“要不要给你也画一个?” 闻慈心里失望,果然普通人是买不到的啊。 她摇摇头,“谢谢姐姐!不过不用啦,”说完,挥挥手,又一溜烟跑回了范老师身边。 范老师低头问:“你打探啥去了?” 闻慈叹气:“化妆品啊。哎,特殊工种特殊供应,咱们是用不上的。” 范老师不大意外,随口道:“要是最后真能上台,拿红纸涂个红嘴唇就得了,”说完顾不上闻慈,又走进了三班的学生堆里巡逻。 这首歌学了快一学期,其实没什么问题,闻慈无事可做,继续四处张望。 到《红色娘子军》上台的时候了,一队身条挺拔的年轻姑娘列队上台,很快,乐声就响了起来,后台空出来一片,没有人流遮掩,闻慈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位熟人。 “岳同志?”她小幅度的挥了挥手,打招呼。 岳瞻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闻慈。 他神色讶异,看到闻慈后面几十个面容青涩的学生,才有些明白,和身边拿着文件夹的人说了些什么,朝她走了过来,低声询问:“你们七中也有节目?” 这次春节晚会,市里很多单位都出了节目,也有学校参与,他只是不知道七中也在。 闻慈走得离三班远了点,免得打扰同学,“对,岳同志你也有节目吗?” 她好奇地看看岳瞻,上下打量一番,大高个儿,长得好看,穿着长长的黑色棉袄都比别人英俊几分,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对方唱歌或者跳舞的样子。 难道是诗朗诵? 闻慈的想法都写在脸上,眼睛咕噜噜转着,很像活泼得过了头的小动物。 岳瞻无奈一笑,“我今天是代表市委来的。” 说完,他看了眼手表,这是有些赶时间的意思,闻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抓紧时间,立刻小声问:“岳同志,你知道文教局最近在搞文化宣传吗?” 岳瞻颔首,“怎么了?” “你知道电影院海报的事吗?”闻慈又追问。 “海报?”岳瞻想了想摇头,“没有听说。” 闻慈有些失望地停下了脚步,看来岳瞻真不知道,她不再打扰,“那我没事了,再见。” 岳瞻一走,闻慈转头,好巧不巧,碰到一个自己昨天还记起过的人。 白钰。 十二月末的天气,一向注意形象的白钰都裹上了长棉袄,藏蓝色,愈发显得他一张小白脸斯文俊秀,瞧着人模人样,还挺唬人——这是闻慈带了十层负面滤镜后的评价。 他看着闻慈,露出两分惊喜笑意,“好巧,又见面了闻同志。” 闻慈:“……”真倒霉啊又碰见你。 她露出一个假笑,随口问道:“白同志怎么在这儿啊?” “闻同志忘了吗?我就是文教局的,”白钰浅笑,扬了扬手里的蓝色文件夹,颇有种手握权力的意气风发,“我负责后台统筹,也负责引导你们这些节目。” 三班还得上台,闻慈对他的脸色客气一点,把嘴角往上抬了抬。 闻慈一笑,嘴角的梨涡凸显出来,清澈的眼睛也弯得很漂亮。 见多了她的阴阳怪气,突然见到好脸色,白钰莫名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甩掉这种诡异的想法,神色更加温柔亲切,眼神如水,亲昵道:“闻同志好像长高了一些?” 闻慈摸摸自己的头顶,没反驳,“是吧。” 白钰心中一喜,要是以前,可是自己说一句闻慈得刺两句的! 他心中暗想,难道是闻慈长大一点开窍了? 他正准备把柔情蜜意的氛围延续下去,就见闻慈眨眨眼睛,端着一张蜂蜜似的甜笑脸,声音也脆生生的,说出一句和氛围毫不相符的话。 “文教局最近在搞文化宣传吗?” 白钰:“……” 他刚泛起春潮的大脑迅速干涸,笑容勉强,“闻同志问这个做什么?文化宣传不是都搞了一年了吗?”说着,试图说些什么,把话题拉回亲昵的那部分。 闻慈却意兴阑珊起来,失望地“哦”了一声,就准备绕过他。 白钰一愣,急忙拉住她的手臂。 在被闻慈当众甩开之前,白钰收回手,端着谦谦君子的微笑,只有声音,显出几分按捺不住的咬牙切齿,轻声道:“闻同志想知道什么?我们去一边说?” 闻慈歪头想了想,梨涡又露出来。 “好呀。” 闻慈和白钰站到一边,身影被来往的人遮挡着,看得影影绰绰。 白钰的语气温温柔柔,“闻同志是有什么事想问?” 闻慈倒不至于把想去电影院的事告诉他,别说帮忙,她都怕白钰使绊子,她只是问了句:“我听说文教局下面的单位也要加强宣传了?” 电影院都要升级服务画海报了,怎么不算是加强宣传? 白钰“嗯”了一声,目光专注地望着闻慈,“你也听说了?” 闻慈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浮起来一片,她按捺住转头就走的冲动,忍耐着搓搓手臂,好声好气道:“是啊,感觉这次力度很大,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多单位要招工?” 她没瞒着这个,主要是想跟白钰打听消息,也瞒不住。 白钰果然一下子猜到了,“你是想问这个啊?” 他望了下闻慈埋在围巾里的小脸,没多少孩子气,只有少女活泼爽快的气质,脸上出现一点微笑,声音低低柔柔,“也是,你都要高中毕业了呢,是要想一想工作的事了。” 话说得正经,可那点黏黏糊糊的尾音听得人浑身难受。 闻慈缩在兜里的手握成拳头,忍住! 她继续打探,“白同志知道有哪些单位招工吗?” “知道啊,”白钰轻飘飘说完,嘴巴刚要张开,身后就传来一道急切的轻喊声,“白钰?白同志!”他扭头一看,发现是文教局打配合的同事在叫自己。 白钰看了一眼,很遗憾道:“呀,我这会儿忙,要不中午请你吃饭,顺便说这事好不好?” 说完,对她笑笑,拎着文件夹慢悠悠走了。 闻慈:“……” 她把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忍不了了,这种马男主跟她矫揉造作个什么劲儿呢! 闻慈气呼呼扭头,回到三班的人堆里。 距离到三班的节目还有一段时间,陈小满哪怕早把歌词和曲调记得烂熟于心了,也特别紧张,闻慈搓了搓她冰凉的手,“不怕不怕,你唱得可好听了!” 陈小满吸了口气,“我一定会好好唱的!” 闻慈鼓励地用力点头,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快到三班上台了。 今天只是彩排,37个学生从侧边登台,一个个僵硬得步子都快不会走了。 范老师站在舞台侧边的阴影里,觉得浑身发麻,手脚冰凉,想找人说说话,但扭头一看,背后空空如也。 诶,闻慈人呢? 闻慈其实早溜到了台下。 礼堂的舞台上打着灯光,三班的学生们还在准备道具,她扫了眼舞台正前方坐着的几个人,都是市里负责这事儿的领导,她从侧边猫着腰过去,溜到了视野更好的观众席里。 大多数人都在后台忙,舞台前面人不多,闻慈躲在这里没人看见。 三班第一次大合唱,她当然要找个好位置欣赏。 闻慈趴在观众席的椅背上,手托着腮,等大家终于站好,音乐声一起,还没等欣赏呢,就听到身边传来一道略微苍老的声音。 “小同志,你干嘛呢?” 闻慈扭头,见到三四个陌生人,样子有种体制内坐办公室的感觉,她默默站直身体,对着为首问话的老人乖巧回答:“我听他们唱歌,”指了指台上的三班。 “你们是同学?”老人和颜悦色地问,“那你怎么没上台?” “我跑调,”闻慈老实脸,“影响大家发挥的效果。” 老人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个答案,开怀笑了起来,他脸上挤出细细的沟壑,语气里带着肯定,“你们是七中的学生吧。” 闻慈点头,又好奇,“您认识我?” 她看看老人的脸,很陌生,但是,她迟疑了下,“我怎么听着您的声音这么耳熟呢?” 老人笑而不语,转而问道:“你是高二的学生?” 闻慈:“是的。” 老人点了点头,很欣慰似的,“那马上就可以毕业工作了啊,这样很好。” 闻慈更糊涂了,这到底是谁啊? 不过总归是个领导,可能官还不小,她看着跟在老人身后的几个人默默地想。 她始终作乖巧学生状,但老人很健谈,还问她,“小同志毕业打算做什么啊?” “我打算……” 闻慈诚实地叹气:“我打算的其实还挺多,但人家可能不要我。” 第37章 面试【一修】白钰:闻慈居然敢放他鸽…… 要是有选择的话,闻慈更倾向于美术馆、杂志社、画报之类的职业,但这不是进不去嘛。 就一个电影院,感觉有点兴趣,却连一个面试机会都找不着门路。 光这么想着,闻慈都觉得自己好可怜,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老人被她的回答逗笑,身后的人脸上也露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这小姑娘很有意思,也不露怯。 但老人不开口,他们也就安安静静装不存在,听到老人很好奇的开口,“看你这小同志的脸,也是幅聪明相,成绩应该不差吧?能跟我说说你的打算吗?” 闻慈眨眨眼,试探着出声:“就,电影院?” “电影院?”老人仰头回忆了下,摇了摇头,“最近似乎没有大规模招放映员吧。” “不是放映员,”闻慈搓了搓手,忽然有点紧张,“我昨天去看电影,发现市里几家电影院都有工人装修,似乎是以后要专门画海报,我问了一下,但画师好像不对外招工。” 要是对外招工的话,消息早就散出去了。 “这样啊,”老人点点头,“各个电影院已经开始招美工了?” 闻慈以为这是在问自己,一愣,刚要回答,就见老人身后一个穿蓝棉袄的中年女人开了口,声音十分利落,“已经定好了,明天统一面试。” 这是谁? 闻慈看看蓝棉袄女人,不认识。 老人又问:“来面试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蓝棉袄女人答道:“大多是和电影、美术相关的,有自学画画的电影院老放映员,有美术馆的同志,也有学生,但是我们确定家里长辈是搞画画的,很有水平。” 简而言之,都是些要么职业相关、要么家学渊源的人。 闻慈哪也不沾,自然拿不到面试机会。 老人摇头,爽朗道:“不要这么局限嘛,我们没看到的地方,也有一些画画很不错的人,”他语气很和蔼,稍稍扭头,问身后的几个人,“小魏,你们看过七中门口的板报没有?” 蓝棉袄女人点头,“看过,的确画得很好。” 老人就笑起来,指着闻慈说:“那板报就是这小同志画的嘛。” 闻慈接受到几道惊讶的视线,后知后觉,终于想起来老人的声音。 这不是她前几天给学校画板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那个老人嘛?当时他戴着围巾和帽子,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双眼睛,所以她才没认出来。 当时岳校长说这老人是谁来着? 闻慈回忆着,眼睛慢慢瞪圆,“局、局长?” 文教局正局长! 老人“诶”了一声,还是没什么架子,笑眯眯道:“小同志记性蛮好,还能认出我啊。” 闻慈讪讪,“这时候才认出您呢。” 天啊,还好她刚才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老人笑笑,“你们班的歌都要唱完了,你快过去吧。” 他背着手带着人慢悠悠走了,穿得普通,样子普通,看着和外面溜达的老大爷没什么不一样,但闻慈觉得,现在这背影莫名多出了一股高人气质,还是慧眼识英雄的高人! 闻自封英雌慈美滋滋地想到。 穿蓝棉袄的女人没走,她看了看闻慈,开口道:“既然这样,你明天也来参加美工考试吧?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市第一电影院,不要迟到。” 闻慈心中一喜,“谢谢您!” 蓝棉袄女人又看她一眼,刚才没认出局长时也是您您您的,是个有礼貌的学生。 她刚准备迈出去的步子又停了下来,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明天考试既要考文化,也要考画画,你带铅笔、橡皮和一支钢笔来就行,其他东西电影院会准备的。” 闻慈笑盈盈保证,“好的,我明天一定准时到!” 说完,她看着蓝棉袄女人离开,这才脚步雀跃地走出观众席,跑向后台。 这会儿三班的节目都唱完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范老师一回头见到闻慈,顿时板起了脸。 “我碰到领导了,被问了几句话,”闻慈说完,见范老师脸色急了起来,忙解释道:“和咱们节目没关系,不是坏事儿。不过老师您知道结果了不?” 她左右望望,同学们脸上的紧张还没完全褪去,染上了几分终于结束的放松。 提起这个,范老师也愁眉苦脸的,“不知道呢,说明天会把结果送到学校。” 闻慈安慰道:“咱们节目唱的是《东方红》,应该没事的,”不过她其实也不确定,于是转移了话题,“老师,我明天要请假的话,找您就行吗?” “请假?”范老师瞅她一眼。 “嗯,有点急事儿,”闻慈没说自己去面试,毕竟面上了还好,这要是面不上,岂不是有点尴尬,尤其她最后要是回七中当老师的话,有种把学校当备胎的感觉。 范老师心里挂念着节目的事,没多问:“行,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 闻慈心中一喜,赶紧点头。 三班彩排结束,闻慈就大摇大摆溜走了。 中午忙完,白钰正准备找闻慈,却怎么也找不到,一问同事,才知道那个漂亮的短发女学生早就走了,顿时脸色难看得要命。 她居然敢放他鸽子! …… 第二天一大早,闻慈坐公交去市委站。 此时还不到八点,她当然不是去电影院,而是去找孙笑言,孙笑言上回说了,最晚拖到周一就得给她结果,眼下就算电影院面试不成功,闻慈也打算告诉她不去了。 要是电影院考不上,她就留在七中。 虽然学校也是国营体制内,但和市委比起来,规矩还是少很多的。 一想到市委里到处都是领导,她见到谁都得打招呼问好,闻慈就浑身难受。 闻慈守在市委门口,等孙笑言来了,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孙笑言急得不行,看她态度坚决,忍不住叹气,“你就算不用下乡,那也得找个好工作啊,这……唉!”说着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闻慈知道她是好心,忙道:“你放心,就算不来市委,我也肯定有工作的。” “真的?”孙笑言狐疑。 她倒是还想追问,但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快到上班的时间了,她不得不告别闻慈,“等周日我去看你啊,到时候咱俩再说!” 闻慈没拒绝,目送她离开,慢悠悠去国营饭店吃早饭。 她要了碗豆浆和馅饼,馅饼是纯肉的,两毛钱一个,还要一两粮票,但是皮薄馅大,一咬起来汁水四溢,不知道师傅怎么调的味儿,滋味特别足,反正她吃得心满意足。 刚吃了两口,就听到一道磕磕巴巴的声音,“同、同志,我能坐这儿吗?” 闻慈四下一看,发现其他桌子还真坐满了,于是咬着馅饼点点头。 坐下来的是个少年,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显得耳朵和脖子红得快要滴血。 他不敢看闻慈,把手上的素阳春面颤巍巍放到桌上,因为手抖得太厉害,面汤溅出来一点,崩到闻慈这边的桌子上。 他本就红的耳朵更红了。 “对、对不起,”他结结巴巴,声音抖得像闻慈是恐怖片杀人犯。 闻慈很有礼貌,“没事。” 她继续啃着自己的馅饼,余光好奇地看着少年,他还是不敢看她,筷子夹着面,吃得很快,像是很想把它一口倒进嘴里然后走人,但面太烫,他一不小心就烫到了舌头。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筷子掉了一根在桌上。 闻慈没忍住,喉咙里溢出一点笑声。 少年:“……” 他似乎听见了,身体一僵,羞愧得快要把脸埋进桌子底下。 闻慈赶紧咳了一声,以示自己不是笑话他。 她见少年还是保*持蜗牛的姿势不动弹,心道坏了,赶忙开口:“我不是笑你,真不是,你是附近的学生吗?”她看到少年身上没解下来的挎包,忙转移话题。 少年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你,你也是吗?” 他一直低着的脸终于抬了一点,看清他脸的时候,闻慈歪了歪头,少年戴了双厚瓶底眼镜,但白皮肤狗狗眼,看起来眉清目秀的,红着脸的样子让人很想凑近吓唬。 他鼻梁上有颗褐色小痣,就像点睛之笔的那个“睛”一样,愈发显得可爱。 怎么感觉像只金毛幼犬? 注意到闻慈在看自己,少年的眼睫快速扇了两下,又垂下去。 闻慈笑眯眯道:“我是市七中的。” 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是上课时间了?闻慈又看看少年,他虽然背着很学生气的旧挎包,但看着是瘪的,不像是装了很多课本,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闻慈没问,等吃完馅饼,又一口口喝光豆浆,就放下了勺子。 没有抽纸可用,她现在已经习惯了随身带手帕,拿手帕擦擦唇角,对折了一下,又擦擦指尖,她看眼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这才起身。 对面的少年这会儿也吃完了,连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站起来,还怕闻慈误会似的,磕磕巴巴解释:“我、我也要出去,”怕闻慈以为是自己故意跟着她。 但闻慈“哦”了一声,神色根本没变,把手揣进兜里往外走。 闻慈出了国营饭店,往右边走。 少年跟上。 两人一起走了两百米,少年亦步亦趋在她身后,似乎忍不住了,“我、我去电影院。” 低如蚊蝇的一句话说完,他就越过了闻慈,急匆匆往左拐,迈进了市第一电影院的楼梯,还没等松口气,就见闻慈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好巧,我也来电影院。” 狗狗眼少年:“……” 第38章 临摹考试【一修】你从小学画画?…… 闻慈走进大厅,顺手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大厅里站了二十多个人,有男有女,年纪看着最大的也才三十多岁,他们并不往楼上影厅走,几个人聚在大厅边上一起说话,也有一个人独自站着的。 闻慈和少年一进来,二十多双眼睛就齐刷刷扫了过来。 闻慈毫无变化,少年的脸颊却红得像要滴血了,下意识转身,结果对上闻慈抬起来的眼,他嗫喏着,像是觉得这一个人比后面一堆人好应付,居然主动开了口。 “你、你也是来面试的?” 闻慈收回打量其他人的目光,“是啊,我叫闻慈,你叫什么名字?” “苏、苏林,”苏林声音很小,怕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是苏林。” 闻慈看其他人都是二三十岁,一幅在社会摸爬滚打好几年的老练样子,就示意苏林去旁边,苏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乖乖跟上,跟她走到了西北角。 闻慈率先发问:“苏林同志,你知道我们等会儿考什么吗?” 苏林单纯得要命,什么都说,“要考文化,还要考画画。” 这和昨天蓝棉袄女人说的一样,闻慈又问:“那你知道画画考什么吗?” 苏林摇头,见闻慈似乎有点失望,他赶紧道:“我猜,是、是跟电影有关的画。” 要考画师、哦不,现在叫美工,考试当然是和电影有关的。 闻慈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但也不失望,扫了眼二十几个竞争者,许多人都在暗暗打量别人,她小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面试消息的啊?” 苏林犹豫了下,摇头,“我、我和他们不太一样。” 闻慈有点惊讶地盯了他一眼,但没追问,继续打量别人,“你从小学画画?” 她记得,昨天蓝棉袄女人说过,面试的人有学生,家里长辈是学画画的。 没有回答,闻慈疑惑地扭过头,发现苏林脸色发白,眼睛直愣愣地发呆。 他身体摇晃了下,像是要晕倒,闻慈吓了一跳,赶忙抓住他手臂,“你没事吧!”她看苏林的样子像是低血糖,但是刚吃完一碗面,应该不至于吧? 不管了,她从兜里摸出一颗奶糖,剥了皮塞进他嘴里。 甜甜的奶香味唤醒了苏林,他眼球迟钝的转动,涣散的目光聚焦,看清闻慈担心的脸。 他抿抿嘴唇,尝到一点粉末似的甜,感觉被她握住的手臂隔着棉袄发烫。 “我没、没事。” 闻慈放下心来,收回手,“你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 苏林个子长得很高,但是很瘦,像竹竿子,哪怕穿着棉袄也能看得出里面一架骨肉单薄,他皮肤很白,但不是那种健康润泽的白,是那种毫无气血的苍白。 他这样子有点像闻慈刚穿来的时候,但又不像是被家里虐待的。 他身上穿的棉袄七八成新,刚才摸了下,还算厚实,刚才还能在国营饭店吃面,虽然只是八分钱一碗的素汤面,但那也是国营饭店啊。 他这样子,有点像是以前吃了很多苦,现在境况刚好起来的样子。 两人说了几句话,也许是那颗糖,苏林总算不紧张到磕巴了。 八点五十五的时候,电影院大门再次被推开。 一只纤细的手推开玻璃门,又掀开门前挂着的挡风被,大家看过去,发现进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哪怕穿得和别人一样厚,但身上多了些精心的点缀。 她解开围巾,把被压住的发辫撩到胸前,发辫用蓝色棉手帕扎着,上面还带着黄色碎花。 这位女同志扫了眼大家,没作声,有种少见的恬静淡漠气质。 只有见到闻慈时,她目光顿了一下。 闻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上回见到这位女同志,还是秋老虎的天气,对方穿着漂亮的天蓝色布拉吉,踩着小凉鞋,和白钰一起逛百货大楼,两人有一面之缘,但莫名对彼此的印象还挺深刻。 闻慈对她深刻,是因为这是男主白钰的二号女主——于素红。 闻慈有点诧异,但转念一想,于素红是美术馆的,也就明白过来了。 她算是专业人士呢,来面试美工不奇怪。 但于素红见到闻慈,十分诧异——上次在百货大楼碰见过一次,她问了白钰这是谁,知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二女生,家里没什么背景,除了好看,也没什么特殊的。 她是怎么知道面试的消息的? 于素红虽然心中疑惑,但并没有上来询问的打算。 她也不和别人交流,独自站在一边,看着清清冷冷的,等听到楼上传来一点脚步声,才掀起眼皮看了眼,一直淡淡的面部表情终于多了点生动。 下来的是第一电影院的经理,她扫了一圈众人,拿出一张点名册来。 闻慈看看经理身上的蓝棉袄,这不就让她今天来面试的人吗? 原来她就是第一电影院的经理! 经理严肃地点名,听到一声“到”就在上面打个勾,没有让人自我介绍的环节,闻慈数了数,加上自己一共是31个人,八成是原定三十个人,昨天意外加上一个自己。 不知道最后招几个美工啊,她有点愁。 闻慈就是最后一个名字,在这个手写上去的名字上打了个勾,经理抬起头来。 “先进行文化考试,大家跟我上楼。”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后,经理率先转过了身,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做事风格显然让大家不太适应,闻慈倒是很乐意,要是能成功进来,这个领导起码不是废话一箩筐的。 她顺着人流往前走,苏林没有往人堆里挤,也跟在她身后。 三十多个人进了布置好的考试间,分别落座。 文化课考试自然考的是文化,有一些年纪较大的人惴惴不安,自己不念书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做题,等试卷拿到手里,顿时长出一口气。 试卷很简单。 闻慈扫了眼卷子的两面,心里却有点忧愁,看来没法通过文化考试脱颖而出了啊。 她无声地叹口气,拔下钢笔盖,开始答题。 考场上一人一桌,经理监考,她站在最前头,偶尔下来转一转。 画海报无所谓美工的文化水平,这场文化考试只是走过场而已,今天来面试的都是念过书的,学历最低的也有小学,学历最高就是念完了高中或者夜校的。 经理扫了眼闻慈的卷子,内容还没看出来,先注意到了那手好字。 字倒是挺漂亮。 经理走路很轻,几乎不留下什么脚步声,转了一圈,又回到考场前头,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一共才一小时的考试,还剩半小时的时候,闻慈就放下了笔。 不是她成绩多好,是这卷子真的很简单,念完小学就能拿一百分的那种。 闻慈搁下钢笔,用余光瞄了眼其他人。 基本上都还没停笔,苏林像是写得差不多了,来回翻动着卷子正在检查,闻慈看他这么认真,虽然觉得文化考试成绩应该没多大用,但还是低头检查了一遍。 实在无事可做,她开始撑着下巴发呆。 等到闻慈忍不住打哈欠的时候,于素红忽然举起手来,下巴微抬,“我答完了。” 话音一落,还没写完的人顿时急了起来。 经理走过来,拿起她的卷子,检查了下名字,“你可以出去转转,十点钟之前回来。” 于素红交了卷子,却不离开,在考场里端端正正坐着,还没答完的人心里暗暗的急躁起来,加快写字速度,有些实在不会的题看了又看,逼得鼻尖渗出汗来。 经理盯着手表,时针刚指向十,她就抬起头来。 “大家停笔。” 试卷收上来已经到了上午十点钟,经理把手里一沓卷子在桌上抖落齐整,对折抱在怀里,这才道:“咱们都知道,为了响应上面的决策,咱们市里要丰富文化教育,发展文化活动,要陆续跟上大城市发展的脚步。比方这回招的美工,大家都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吧?” 这是经理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大家的腰板都直了起来。 “画海报的!” “没错,”经理点头,“以后上面的电影下来,都是美工最先看了,再画成海报向大家宣传,所以这是一份非常要紧的工作,很考验大家的美术功底。” 说完,她拉开角落一张空桌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沓A纸来,看着是黑白的。 “咱们的第一场专业能力考试,先考临摹。” 经理随手把画纸分了四沓,让四个第一排的人往后传,有人拿出最上面的一张,瞄一眼后头的,发现都是一模一样的画,顿时放下心来,这样最公平。 闻慈坐在最后一排,拿到的也是最后一张。 她捻了捻黑白二色的纸,上头印着的是个手臂横在胸前的军装战士,目光坚决,眺望远方,身体姿态是半侧的,体现出肢体的刚硬有力,非常有气势。 闻慈看经理站着不动,就估计这场应该是不提供彩色颜料的。 果然,经理说:“这场考临摹,考试时间一个小时,大家把铅笔和橡皮拿出来吧。” 三十一个人还是原先的座位,各自对着一张画纸,闻慈不急着动笔,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原木铅笔盒,供销社买的,式样简单,比塑料的便宜,还更符合她的审美。 铅笔盒里铅笔、橡皮等一应俱全,每一根铅笔都削好了,拿起来就能用。 经理又发下来一张空白画纸,比方才的画稿大上两圈,是A3的,明显是不让大家照着原稿的比例照搬,这样一场简单的线稿复刻,就足以把画画的门外汉刷出去。 发下“试卷”,经理一直关注着底下的候选人,有的面露难色,有的下手果断。 美术馆的于素红动笔最快,神态自信,然后是苏林,他爷爷以前是美术协会的,哪怕前些年不敢沾这些,可哪怕私下里偷偷学两手,那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和这两人相比,其他人虽然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但也未免稍逊一筹。 这31人里,经理不确定的只有一个人。 她看向坐在最后面的闻慈。 闻慈正拿着铅笔,在空白的纸面上比划,动作不紧不慢,有种平心静气的从容。 怕打扰到大家,前半小时,经理一直站在前面没动,后半个小时,才走到一列列座位的间隙中间踱步,目光掠过两边的画纸,看到觉得好的,就多看上两眼。 她先看到于素红的画,已经初具雏形,心里暗暗点头。 走到最后面,左手边是苏林,右手边是闻慈,经理先看了看苏林的。 第39章 竞争对手【一修】怎么都穿越了还要被…… 见到半成品的黑白肖像,经理眼睛亮了几分。 她不懂美术,但她看过不知道多少场电影,审美水平是有的,她一看苏林那画,哪怕还没画完,就觉得够生动、够活气,仿佛真有一个军人的影子戳在那儿似的。 苏林神情专注,用完大半的半截铅笔歪着,在人物身上涂抹。 “刷刷。” “刷刷。” 他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经理的到来,直到手腕微动,铅笔跟着换了个角度,忽然从中间一扭——“咔嚓”一声,笔芯直接从中间折断了! 黑色线条猛然歪斜,苏林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先是发愣,然后露出几分惊慌。 他就带了这一支笔! 苏林懊恼极了,下意识左右看看,这才发现经理居然站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涨红了脸,小声恳求:“经理,我、我能借一支铅笔吗?” 他声音很小,但考场里没人出声,只有刷刷的画画声,因此还是有些突兀。 经理转过身,扬声问了一句,“大家谁有多余的铅笔吗?” 没有回应。 考场里有点微末的尴尬,但大家都装作听不见。 谁会给竞争对手送笔?尤其是经理在那个小男生身边站了好半天,明显这人画得很不错。 他们也不怕经理生气,毕竟三十个人呢,只要都不借,那就是法不责众。 经理神色微沉,刚准备出去让人找铅笔,就察觉自己的胳膊被什么碰了碰。 她低头,就看到自己身边,伸过来一只抓着铅笔和小刀的手。 经理有点讶异,把东西递给苏林,余光看见那只手立即缩了回去。 经理传递东西的时候还有点疑惑,这铅笔都是削好的,怎么还要小刀?就见苏林感激地拿过小刀,在铅芯处磨了几下,在桌子一角落下几撮黑灰。 他握着削过的铅笔在空气里挥了挥,松了口气,继续刚才中断的线条。 噢,原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笔习惯。 经理看苏林重新投入画作之中,转过身,准备看看刚才提供帮助的另一位学生,这才发现闻慈头也没抬,手上铅笔不停,好像全世界只有眼前这些黑色线条似的。 她的状态,看起来和苏林很像,都没给经理投来哪怕一分的关注。 经理的目光在闻慈的脸上停顿了下,目光下移,才缓缓看向她的作品。 这一看,她又吃了一惊! 苏林和于素红的进度在大家中算快的,人物都已打好轮廓,在不断填充细节,而闻慈笔下的这幅画,却比他们俩还要快上一大截,已经在细化最后的阴影了! 她的画和原稿上的极其相似,比例一模一样,完全像是等比例放大的。 要不是经理看着闻慈笔尖不断,简直要怀疑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 太不可思议了! 经理脚黏在地上,定定看着桌上的画,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穿军装的战士脊梁挺直,有力的铁臂横在胸前,拳头紧握,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地眺望远方,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瞩目似的,让人一看,就明白他的专注坚定。 帽子下人脸的阴影、拳头握紧的纹路……甚至连军装上衣的褶皱都栩栩如生! 这不像临摹,简直像是原模原样的印刷! 经理看了足足好几分钟,直到发现有人不安地偷偷回头,反应过来自己在后面站了太久,这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再次经过于素红的画时,她看了一眼,心里没什么波澜。 于素红察觉到经理驻足,停笔抬头,看了一眼经理。 经理和她对视了一眼,不作回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扬声提醒道:“还有十五分钟。” 十一点一到,经理让大家停笔,自己亲手把画纸一张张收了起来。 她收的时候会看一眼上头的画,画得好的、不好的,心里都有了数,等收到苏林和闻慈的画纸时,她扫一眼画纸,眼神微动,抬眼对两人赞赏地点了点头。 收起三十一张画纸,她拿出一个文件夹,把它们都夹了进去。 大家不知道别人画的怎么样,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彼此张望。 包括于素红,她在经理收画纸时转头看到了,经理收那两个少年少女的画纸时慢些,还对他们俩点了头,而收到自己的画纸时,却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她心中有些不舒服,还有些疑惑,难道他们俩画得比自己好吗? 考试也考了两小时,经理道:“下一场考试半小时后开始,大家这会儿可以休息一下,上个厕所。”说完,便带着两沓刚才考试的“卷子”走了。 经理一走,底下便躁动了起来。 “你们画的怎么样?” “这画好难,我感觉我画得不像。” “不知道我们下一场考什么?” 大家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苏林没有参与。 他扭头看着闻慈收拾笔盒,把手里的铅笔和削笔刀一起递过来,红着耳朵小声说:“谢谢你,”要不是闻慈,就算经理给他出去找笔,肯定也要耽误几分钟了。 闻慈都忘了自己还借出去东西,铅笔递到眼前,才反应过来。 她淡淡道:“哦,没事。” 苏林敏锐地察觉到她心情不佳,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有点茫然。 闻慈把已经合上的笔盒打开,铅笔和削笔刀一起放进去,塞进挎包。 还有半小时才到下一场考试呢,她坐在座位上,伸个懒腰,两只手臂在桌子上交叉,往前一趴,脸就埋进了暖融融的两只袖子中间,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往这里走来正准备搭讪的人步子一转,只好对上了一边的苏林。 “小同志,你们刚才画的怎么样啊?” “啊?”苏林被人堵在桌前,脸皮紧张得泛红,但还是回答道:“应、应该还行吧,”声音犹犹豫豫,听起来并没什么底气,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心虚几分。 那人胸口一松,回头看看闻慈,犹豫半天,还是轻轻推了下她的胳膊。 这姑娘一看就是性格活泼开朗的,又是学生,八成脸皮薄。 闻慈倒不是真想睡觉,她只是现在单纯的不想说话。 考都考完了,对答案除了影响心情还能有什么用?尤其是经理刚才收画纸的时候,她瞥到一眼苏林画的……闻慈把脸从胳膊里抬起一点,声音郁郁,“干啥?” 这人一愣,忙笑笑,“就是问问你觉得刚才咋样啊?” “还行吧,”闻慈回了一句,又把脸“啪”一下摔回了臂弯。 她看着心情不好,难道其实画得不好? 这人思索着回去,和几人窃窃私语一阵,这两人毕竟年纪小,他们不太在意,左看右看,想找那个美术馆的于素红问问,却没看到她的身影,原来早就出去了。 离十一点半还剩几分钟,经理回来了,苏林犹豫着伸手,轻碰了下闻慈的肩。 闻慈慢吞吞坐起来,眼神清醒,没有半点打盹儿后的迷离,只是脸颊闷得有点红,她扫了一眼苏林,在他傻乎乎打招呼之前扭过头,盯着面前的桌子生闷气。 为什么!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来面个试还要碰上一个天才! 闻慈气呼呼鼓起腮帮子,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拿铅笔扎苏林两下,一解心中郁气。 她现在【点金的手】天赋数值是5.3,对她来说,已经能明显察觉到画画水平上的进步,就像一个看山是山的普通人,现在终于有了点“看山是水”的意思。 半只脚踩在小天才的门槛上,结果,碰上个真天才! 闻慈刚才只是惊鸿一瞥,却也能看出苏林应该是学过一点美术,但不多。 他画画的手法很粗糙,有种未经系统打磨的天然质朴,构图比例甚至还有点拙劣。 但那又怎样? 灵气是掩盖不住的! 他的画,就好像一个活人的魂儿披了层不太合身的皮囊,虽然外在看起来没那么精美,但一看那眼睛,就知道画上人的情绪——它是活生生会说话的。 好像璞玉,表面有点坑坑洼洼的缺陷,但稍微一打磨,就能裸露出里面的无瑕美玉。 苏林就是这块天生的璞玉,看到他,闻慈就想起了自己是块朽木。 她赚了那么多娃娃点,提升天赋数值,可到现在还是比不上人家天生的……闻慈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开始痛了,不对,她现在没有遗传心脏病! 深呼吸,再深呼吸,几个回合后终于平静下来。 算了,被那么多天才打压过,也不差苏林这一个。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闻慈心里还是郁郁,怎么她都穿越了还要被天才的光芒晃瞎眼啊! 她咬住牙关,赚娃娃点!必须赚娃娃点! 只要她获得更多小孩子喜欢,那就能提升天赋数值,总有一天,她这个假天才可以超过真天才!闻慈踌躇满志,撸起袖子,恨不得现在就开始考试,在电影院大展身手。 苏林不知道闻慈在想什么,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心里有些打怵。 她是不是不舒服? 他犹豫着要不要关心一下,又不好意思开口,心里还在天人交战,最前面的经理已经开了口,“大家都到齐了,下面第二场专业能力考试,我先请大家看个电影。” 看电影? 大家茫然,跟着经理往外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的放映厅,这间放映厅比较小,一共31个人就坐满了大半位置,闻慈走在后面,坐到了最后一排。 经理站在幕布前,开口道:“这场考试的题目,就是依照这部电影,创作一幅海报。” 第40章 力压群雄【一修】这场考试的题目,就…… 今天的电影放的是《艳阳天》,上映没几天的新片子,在市里火得很。 市第一电影院各方面的条件都是市里最好的,不仅建筑、规模,连放映设备都用的35式固定放映机,双机,每到影片交接的位置就能立即接上。 因为现在是使用胶片放映,一个电影要分好几段,很多只有单机的电影院换片子时就要“休场”,观众们得等着这段空白,一直等到放映员接上新的胶片。 所以说,市第一电影院的放映效果更好,大家都愿意到这儿来看电影。 考生们纷纷落座,盯着幕布,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直接就考画海报了吗? 他们虽然很多人会画画,但也是画些生活上的人事物,可海报是对着一部电影,而且这部电影还不能重播,他们只能看一遍,等出去就得尝试动笔了。 怎么画?画什么?很多人的心里都没底。 有人举手,“经理,我能要一张草稿纸吗?” 看到好的画面时,拿张纸打个草稿,免得等电影最后看完了,都忘了前面演了什么。 他这么一提,立刻有很多人举手想要草稿纸,经理索性给每人发了一张。 《艳阳天》是95分钟,经理没留在放映厅,直接走了。 电影还没开场,不知道谁忽然苦笑一声,“我前几天就听说来了这部新片子,但片源紧张,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直接看了,哈哈,还没花钱。” 这张电影票两毛五一张呢,他们三十一个人直接免费了。 立刻有人附和,“我听说过这部电影原先的小说,好像还出了小人书,可惜没看过,”不然,要是知道剧情,就比其他两眼一抹黑的人赢在了起跑线上。 幕布亮起,放映厅里的声音顿时消失,只剩下激昂的音乐声。 闻慈其实喜欢看书,但这半年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艳阳天》身为这个时期不多的还能售卖的小说,她还真的和班里同学借来看过,便认认真真盯住了电影。 它的故事开始于1956年,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遇到了灾荒,民兵排长身为群众的正面人物,带领大家抗饥荒、获丰收,在这个过程中遭受了反动分子的诸多阻碍。 当然,最后坏分子被民兵排长挖出,是个很正义的结局。 故事情节和小说里的差不多,闻慈看着电影,觉得还原度还挺高的。 等影片最后的音乐结束,放映厅就亮了起来。 虽然有草稿纸,但大家其实没怎么动笔,因为画面过去的太快了,一个构图好的画面,几秒钟就闪过去了,来不及在纸上临摹,最多只能勾几根线条,大致有个轮廓。 气氛有点紧张,一时间居然没人站起来。 经理掐着点走进来,“大家都出来吧。” 拖也没用,大家站起来陆陆续续往外走,又回到刚才那个布置成考场的房间,每个桌面上都多了一张四开的画纸,桌子一角还有洗笔杯、颜料、调色盘、一根刷子。 连个画架也没有,条件非常简陋。 这是让他们画水彩海报的意思了。 彩色显然和黑白线条是不一样的,几十个人默默回到座位,但和原先的位子不一样。 有许多人往后坐。 闻慈虽然不理解,但原先的位置被占了,她只能往第二排坐,旁边好巧不巧就是苏林,而右手边,于素红拎着包施施然落座,扫了她一眼。 闻慈莫名有种自己被包围了的感觉。 她摇摇头,甩开这种奇怪的感觉,试了试刷子和调色盘,颜料都是提前分好的,份量不多,也就是刚刚够用,估计是物资难得,怕他们浪费。 现在还是物资紧缺啊,连市第一电影院这样的大单位都这么节俭。 闻慈打开颜料盒,熟练地调色。 手艺怎么样,看人动手就能初见端倪。 闻慈手法娴熟,像是操作过千百遍一样,行云流水,手腕转动间,在颜料上搅动的动作简直称得上优美,和暂时还没动作的的其他人相比,上手迅速。 他们还没下笔,闻慈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始了。 这次经理给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不算非常紧张,但也绝不宽裕。 闻慈一开始画画就全神贯注,忽略了身边的苏林和于素红,笔下几个人物轮廓渐渐成形,经理站在前面,离得不远,视线在第二排不住地徘徊。 其他人包括苏林,都只画了一个人物,闻慈却一上手就是四个人形。 正脸不好画,侧脸更不好画,闻慈大手笔地一下子铺开了几个人物,动作非常果断。 经理很想走过去看看,但怕惊扰了大家,只能站在两米外远观。 一直等到两点三十五分,她道:“好了,大家停笔。” 水彩画还没干,要是这时候收起来,会互相蹭脏,所以经理没有急着收上来,于是,其他人纷纷探着头左看右看,反正笔都停了,也没法抄袭。 看到别人画得好,心中懊恼,看到画得没自己好,就暗暗松了口气。 闻慈前面的人扭过头来,忽然“呀”了一声。 “这是你画的?!” 闻慈前面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同志,当了十年电影放映员,一直在电影系统里的,自学画画,回头看到她画的海报,原本细细一条的眼睛瞬间瞪开了。 不说别的,哪怕光说难度,闻慈这幅画就比他们高一大截。 她足足画了四个人物! 而且这些人物主次得当,看起来十分有画面感——一个主角人物居中,身体侧坐,一副挥舞手臂激昂讲述的姿态,身边的三人或坐或站,位于他周边,右边女性侧立,后方男性正面躬身,左下角的人物蹲在地上,是一副认真倾听的姿态。 一共四个人,只有最后面的人物露了正脸,其他人要么是侧脸,要么是后脑勺。 放映员扭着脑袋看了半天,虽然姿势不方便,但还是看出了这幅画的好。 他忍不住问:“你是从小学画画吗?” “自学,”闻慈一直拿这个说法来解释,但今天也许是有苏林在身边,她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对方也看了过来,那眼里真心实意的惊羡就跟刺儿一样,扎得她心里怪怪的。 好像装模做样的李鬼碰见了真李逵。 闻慈意兴阑珊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索性扭头问:“你学过吗?” 苏林没料到她会问自己,紧张地坐直了,磕磕巴巴道:“小、小时候学过一点。” “你这几年没怎么画过吧?”闻慈却道。 苏林“啊”了一声,更紧*张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闻慈心想,自己又不是眼瞎,再好的天赋是体现在作品中的,但手法的笨拙和生涩也掩盖不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只要稍加练习,天才的光芒没人能遮挡。 后面看不到的考生们有些躁动,探着脑袋,想看看闻慈让放映员惊呼出声的画。 经理没阻止,这里有些人对自己的水平都很自信,让他们看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是不错的,起码等明天的招考结果出来,不会觉得考试有内幕。 于是,一声声难以置信的惊呼传了出来。 “真好啊!” 让他们震惊的是,不仅闻慈画得好,连她旁边那个腼腆的小男生画得也好,虽然只画了一个人物,可生动活泛,看完他俩的画再看自己的,简直不忍直视。 满屋子人,只有于素红没动,她也不用动,本来就坐在闻慈右边,一扭头就能看到。 她是唯一保持安静的,既不惊呼赞叹,也不羡慕嫉妒,也许刚看到闻慈画的时候还有点情绪,但到现在只剩下难挨,她如坐针毡,觉得先前的自信都变成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她忽然站起来,“经理,我的画干了,可以离开了吗?” 这一声在热闹的考场里有点突兀,但于素红毫不在乎,经理一点头,说完明天在市第一电影院外张贴招考结果,让大家自己来看,她便拿着东西快步走了。 闻慈的画也干得差不多,她跟着站起来,“经理,那我也要交卷。” 写好名字的水彩海报交上去,闻慈不多停留,把米白色的挎包重新背回自己肩上,两手揣进兜里走了,苏林下意识看着她的背影,也把画卷交了上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在闻慈身后了。 闻慈出了电影院,经过国营饭店,脚步没停。 眼下是十二月底,她这月的粮票肉票早就没了,今天早饭花的那点就是手里仅剩的,而且她今天自信心受挫,虽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饥肠辘辘,但居然没什么食欲。 这对一个吃货来说,可见她今天受到了多大的打击。 让她信心受挫的男生跟在后面,看不见人,只能听到他嘎吱嘎吱踩雪的脚步声。 闻慈猛地扭头,“你也去公交站?” “我,我,”苏林慌张地止住脚步,一张脸涨得像红番茄,他磕磕绊绊半天,才终于“我”出了后面的话,“我不去公交站……” “那你跟着我干嘛?”闻慈怀疑地看着他,前面马上就是公交站了。 苏林嗫喏了下,小声道:“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闻慈一愣,“你不是道过谢了吗?” “你今天帮了我两回,”苏林记得很清楚,临摹时借铅笔是一回,前面给他喂奶糖是另一回,他舔了舔嘴唇,舌尖仿佛还残留着甜甜的奶香味儿。 苏林眼睛亮晶晶的,要是他后面有尾巴的话,肯定都要摇成风火轮了。 闻慈唾弃了下自己的嫉妒心:平常心平常心,你要当个好人哇闻慈!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大红榜【一修】噫,我考上了! 闻慈拍拍自己的脸颊,终于恢复正常,自然地道:“那你下回就记得帮回我吧。” 苏林一愣。 正常人这时候都会说不用谢,闻慈的回答让他呆了一下,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好!我下次一定会帮你的!”声音忽然大了一些,像在发誓。 闻慈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指了指从远处驶来的公交车,“那我走了?” 苏林点头,看着闻慈小跑着去到站点,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明天什么时候来看结果。 但这回儿问也晚了,闻慈已经上了公交车,黑影一闪,没入人群里消失不见。 而闻慈回到家,打开娃娃的画系统,开始盯着5.3的天赋值发呆。 按照她上辈子的经验,如果看系统的评分标准的话,苏林的天赋最低也有7,这显然已经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哪怕在她以前那些可恶的天才朋友里,他也算不错的那种。 她努力了半年,从3.6到5.3,觉得自己进步巨大,但还是不够。 成为天才的路子就摆在眼前,怎么能不努力呢! 闻慈握紧拳头,拼命给自己打气,十分钟以后,已经从柠檬黄变成了斗志红。 她看看娃娃点,现在是16个,这几天涨得比较多,有七八个,但距离下一次提升天赋值还差14个,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空落落的嘴巴都不想摄入美食了。 本来今早出门前,她还想着,要是顺利的话就奖励自己画个榴莲吃吃呢。 现在,吃什么吃?这点天赋值还想吃! 闻慈果断收起系统,去外间厨房翻找食物。 今天从上午九点钟开始考,一直考到下午两点多,到现在回家都三点钟了,她的肚子饥肠辘辘,早就唱起了空城计,但脑袋又觉得没什么食欲。 真是日子现在好过了啊,闻慈心想,要是刚穿来那几天,她吃什么都狼吞虎咽的。 不过眼下,她随便翻了盒饼干出来,准备先垫垫肚子,晚上再正经吃饭。 没有榴莲,她从院子一角的篮子里翻出一个黑黢黢的冻梨,放在冷水里缓着,在北省的冬天,冻梨冻柿子这些是难得的水果,风味特殊,闻慈屯了好几斤。 虽然有【马良的五彩笔】,但闻慈也舍不得经常用,主要是用不起。 现在娃娃点涨得慢,每天才几个点,她只舍得画一些平常不好买的东西,比如说成衣、棉袄之类,价格贵,还需要大量的布票棉花票,至于吃的,只会偶尔画一点。 比如半扇半扇的排骨、鸡鸭鱼虾,或者榴莲这种根本吃不到的热带水果。 她大多时候还是在现实里购买物资,只是比其他人大方很多,只要是不要票、自己又喜欢的,她都花钱花得很爽快,不然也没法把自己养得半年高了一截。 她现在和同龄女孩差不多高,体型还是偏瘦,但也是合乎常理的那种纤细。 闻慈啃着干巴巴的饼干,给自己冲了杯麦乳精喝。 沪市牌麦乳精是这个年代的贵价饮料,价格不便宜,一罐好几块钱,味道香甜,但底部总是会有些沉淀,没法全部冲开,按照闻慈的想法,她本来想买奶粉。 但没票。 只有新生儿才有国家配发的奶粉票,还很不好买,何况她这种几百个月大的孩子,所以闻慈退而求其次,只能买一罐麦乳精,每天早上当牛奶冲一杯。 吃芝麻饼干喝麦乳精,手边还有等待品尝的冻梨,饶是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好日子。 闻慈吃完东西洗了洗手,看看手表,等到四点钟的时候从院子里捞了几块肉骨头,冻得邦邦硬,能当砖头使,和萝卜一起炖了半锅奶白的萝卜骨头汤,喝得全身暖洋洋。 剩下的汤底,闻慈第二天早上下了手擀面,这才出门去上学。 凄冷的风刮着,雪花子打在脸上,闻慈打了个哆嗦,赶紧把两手揣进袖子。 说得可爱一点,她是猫猫揣手动作,说得乡土化一点,她现在跟外头的东北老大爷没什么区别,但闻慈不在意这个,闷头往七中赶,等进了教学楼,才慢下步子。 她还没进三班,就听到里面热闹的说笑声。 发生什么好事儿了? 闻慈好奇,进去一问,才知道大家的晚会节目通过彩排一审了,昨天下午刚得到的消息,到今早还兴奋着,一进来就跟同班同学讨论起这事儿了。 说日子、说礼堂、说其他节目……反正热闹得不得了,有无数话可以说。 陈小满也到了,她高兴得脸蛋红扑扑,看着像一只红苹果,快快乐乐跟闻慈分享了这个消息,还不忘关心她,“你昨天去哪儿了?是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事儿忙,”闻慈笑着说。 陈小满看她脸色红润,不像生了病的,就继续高兴地分享自己的感受,说自己昨天多么紧张,感觉嗓子都要发不出声音了,生怕自己忘词……说了好几分钟,她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没有,”闻慈笑眯眯地,“我很愿意听你说这些。” 人嘛,都是群居动物,闻慈喜欢和自己的朋友们交流,她擅长叙述,也擅长聆听。 陈小满忽然往后看了一眼,两手抓在一起捏了捏,小声道:“我,小慈,我想邀请你周六去我家里玩……”她说完,有点紧张似的盯着闻慈,生怕她会拒绝的样子。 闻慈的确有点惊讶。 内向的人,大多是不喜欢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入的。 而且班里其他同学都不清楚陈小满的家里状况,她也从来没说过,所以闻慈觉得,她应该还是蛮注重个人隐私的,没想到会邀请自己。 闻慈当然没拒绝,“好啊。” 陈小满脸上一下焕发出明亮的神采来,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只道:“那你什么也不要带,就带着你自己来就好,周六中午放学就去我家!” 闻慈笑盈盈点头,直起身板,作势严肃:“没问题!” 上午的课上三班躁动得不行,但范老师估计是节目过审心情不错,居然没有发火,让闻慈领着大家复习以前学过的短语,他总觉得,闻慈的发音比自己好听。 等中午一放学,闻慈就忙不迭跑了出去。 昨天经理说了,今天在市第一电影院外张贴结果,她得去看看。 挤了一回公交车,闻慈赶到电影院门口,意外发现红纸前面居然有不少人,都对着墙上那张硕大的红纸指指点点,她心跳得飞快,连忙挤了进去。 标题是“白岭市电影院美工招考分配名单”,手写的,很正式。 闻慈难得的紧张,眼神转动,深吸一口气,郑重地从上往下看。 这第一眼,她就高兴地跳了起来。 闻慈! 这两个字写得漂亮,赫然就在名单的第一位,后面就跟着市第一电影院! “诶诶,你这个小同志激动啥,你都挡——”后面的人被挡住视线,拍了拍闻慈肩膀,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面一声急切的年轻男声。 “让一让,麻烦大让一让,让我进去!” 这声音颇为熟悉,闻慈往后一瞅,果然看到了苏林焦急的脸。 “你不用挤了,”闻慈又回头看了红纸一眼,毫不意外,就看到自己名字下头紧挨着的那个名字,她逆着人流往外,口中道:“你也分到了市第一电影院。” 往外比往里挤轻松,大家纷纷给闻慈让位置,还送出一道道好奇的视线。 “你们是考上电影院的?美工,这是干啥的?以前没听说啊?” 闻慈简单解释了下,众人听是画电影海报的,似懂非懂地点头。 但后面的问题又跟着来了,“美工的工资是多少啊?福利咋样?啥时候再招工啊?” 闻慈摇头,含糊道:“我也刚考上呢,还没上班,你们不如去问电影院?”说着,指了指几米外的电影院大门,此时有一些看电影的人正往里走。 他们想了想,真有不少人往电影院里面走,红纸外面一下子空了大半。 苏林趁机往里迈了几步,他个子高,一眼看到红纸上自己的名字,脸色一喜,面孔仿佛被那大红的纸染上了色,“我,我考进去了!” 闻慈心情很好,顺着他点头,“是,你进去了。” 这张红纸上写了七八个名字,刚才闻慈没细看,现在人不挤了,她倒回来仔细看看,发现后面的名字也都是考上美工的,只是都分配去了其他电影院。 比如于素红,她被分配到了市第二电影院,只有她一个人,剩下电影院也是都一个人。 只有市第一电影院,收了闻慈和苏林两个。 苏林的狂喜过去,还磕磕巴巴对闻慈说:“你画得最好。” 闻慈扯了下嘴角,以示被褒奖的礼貌,咕哝道:“没你画得好,”要是她给这次招考打分,估计会给苏林打98分,自己嘛,可能是89分。 但苏林是真心觉得闻慈画得好,那么精美、漂亮,比自己粗糙的作品好得多。 他见闻慈不是很想谈这个的样子,觉得是她太谦逊,想了想,努力又找了个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上班,学校那边,还要办手续吧,你准备了吗?” 闻慈摇头,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她当然准备不了。 但现在真进了招工名单了,她是得准备一下,起码要是来电影院上班,明年这半个学年就不能上课了,但她毕业证肯定得拿到手,得想想怎么跟岳校长说。 这么想着,闻慈转身,准备去电影院里问问经理。 这一转身,闻慈吓了一跳,见鬼般往后蹦了一步。 于素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站在她身后,死死盯着那张大红纸,瞳仁被映成了火一样的赤红色,她脸上毫无表情,透出几分乌云之下的阴沉。 昨天看着还是个淡漠的清丽美人,现在直接变成冰美人了。 闻慈觉得自己有点被冻到了,摸摸自己的胳膊,赶紧又把两手揣进了袖子,她和于素红不熟,直接越过她想离开,谁知道,经过她身边时,于素红忽然开了口。 “你叫闻慈?” 闻慈大大的眼里冒出更大的问号。 她袖子里的手又抽了出来,指着自己鼻子,“你不知道我叫闻慈,你叫我干什么呢?”于素红昨天明里暗里看她好多眼,能不知道她就是闻慈? 哪怕不知道于素红是这篇年代文里的二号女主,闻慈也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她。 她觉得人真的有磁场这种东西,一见于素红,她就觉得两人磁场不合。 第42章 毕业证【一修】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种感觉,可能主要来自于于素红身上隐隐的傲慢,的确,按年代文里说的,她出身书香世家,这些年家里没落了,但底蕴还是在的,性子一贯清高,看谁都是审视的。 很不巧,闻慈最不喜欢高高在上的人。 她喜欢公平,喜欢平等,不喜欢自己高于别人,当然,也不喜欢别人高于自己,于素红身上的感觉,总让她想起自己以前刚出国时,明里暗里歧视自己的几个大小姐。 于素红当然没用言语动作表现出来,但那种骨子上的傲慢是相似的。 于素红察觉到闻慈不大喜欢自己,心中也有些不悦。 她不再开口,转而看向苏林,声音清清冷冷的,“你昨天画得不错。” 苏林敏感地察觉到两个姑娘之间的剑拔弩张,茫然无措,听到她突然的夸奖,呆了一下,下意识说了句“谢谢”,看闻慈走了,他顾不上于素红,急忙跟了上去。 榜一榜二都走了,于素红不再看那扎眼的红纸,也转身走了。 …… 闻慈跟苏林进了电影院,却没见到经理的身影。 售票员和扫地大妈都被问招工的人围住了,只能一遍遍地解释一些套话,好不容易脱身,扫地大妈扭头见到闻慈,哎呦一声,以为她也是要打听的,拎着扫帚就准备溜。 闻慈赶紧拦住,“诶,大妈,我是闻慈啊!” “哦哦,闻慈,”大妈绕过她伸出来的胳膊,胡乱点头,心想这小姑娘自我介绍是干什么,她刚准备往楼梯上溜,步伐忽地一顿。 诶,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苏林也忙拦住她,说道:“我是苏林。” 这两个名字凑在一块,大妈的记忆渐渐回笼,回过头来,“你们俩,就是第一第二名?” 她吃惊地看着两个模样才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身上那股学生气做不得假,尤其是闻慈,她前两天还跟自己打听电影院是不是招工呢,明显是不知道消息的,今天就考上了?! 扫地大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见有人要围上来,急忙把两人拉上楼。 二楼没有马上开场的电影,这会儿走廊里很安静。 扫地大妈看看闻慈,又看看苏林,还是不大信,警惕道:“你们俩把证件给我瞅瞅。” 闻慈今早出门时特意带上了各种证件,她包里掏出一张户口簿,今年夏天才新补办的,新崭崭硬挺挺,因为用的是浅色硬纸板,她还特意用报纸包了外壳。 扫地大妈翻开一看,的确是叫闻慈,再看年龄,算算周岁还真是16呢。 苏林也带了证件,大娘瞅了眼,“呦,你比她大一岁,十七。” 苏林刚知道闻慈比自己小,他脸更红了,因为感觉闻慈比自己要机灵成熟很多。 扫地大妈这回不得不信了,这俩小年轻,还真是力压群雄进了他们第一电影院的人。 她把证件还给两人,带着两人带了三楼,想着这俩人马上就是同事了,还特意介绍说:“三楼右边是小放映厅,左边是经理的办公室,还有会议室什么的,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说着,走到左边尽头的办公室门口,抬手“咚咚”敲了两下门。 “请进,”里面传来声音。 扫地大妈把门推开,说道:“魏经理,考进咱们电影院的俩小同志来了,”说着,让开一步,亮出身后两个还在上高二的年轻人。 闻慈探头,正好和里面的人对视上。 今天经理不是蓝棉袄了,换了一身枣红色,这颜色很稀罕,衬得人脸上气色都好了几分,但她的神情还是和以前一样严肃,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像是电影里的女战士。 原来她姓魏? 魏经理对扫地大妈点点头,后者就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她问:“你们两个现在都还是高二学生吧?” 她早就拿到了两人资料,闻慈是市七中的,苏林是市一中的,眼下都还没毕业,但这也没关系,她从抽屉里抽出两个黄皮文件夹,朝两人递了过去。 “电影院的海报位还没修好,你们下周才上班,在那之前,得先把手续办好。” 粮食关系、户口……好多东西都要办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学校那边,魏经理提醒道:“我建议你们不要办辍学,最好和学校那边商量一下,总归上了一年半高中,毕业证还是要拿到的。” 魏经理言简意赅,也没多说,带两人出去,找了个人带他们去办手续。 忙活好长一阵子终于办完,闻慈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饿着肚子从电影院大门里出来,撸起袖子看了眼手表,哎呀,都一点二十三了! 市七中下午一点半上课,她还得等公交,今天铁定要迟到了。 反正都要迟了,闻慈也不着急了,她和未来同事苏林告了个别,就往公交车站那边走,等回到七中时,已经快下午两点钟,第一节课都要下课了。 她被门卫大爷放进去,上了高二楼层,没急着回三班,溜到了走廊另一边的校长室门口。 “咚咚。” 里面传来岳校长的声音,“请进。” 闻慈放下敲门的手,推门进去,桌后的岳校长正在看报纸,见到她过来,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十分诧异,“你怎么过来了?逃课?”还有好几分钟才下课呢。 闻慈心虚,咳了声,“我有要事找您商量。” “要事?”岳校长咬重了这两个字音,摸不着头脑,喝了口茶水,“你说吧,什么事?” 闻慈露出灿烂的微笑,“校长,我考上市第一电影院的美工了。” 岳校长:“???” 岳校长搁下手里的报纸,又扶了扶眼镜,“你说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闻慈,眼睛快从眼镜底下瞪出来了。 闻慈又重复一遍:“市第一电影院的美工,我考上了。” 岳校长嚯地站起来了,因为震惊,声音响了几分,“你考上美工了?那是啥?不对,你啥时候考上的!”明明上周,闻慈还在纠结来七中还是去安置处呢。 怎么今天突然冒出来一个电影院? 闻慈给他解释了一遍,从自己上周日在大礼堂碰到文教局长说起,说到昨天的招工考试,最后怕他不信,还掏出包里新鲜出炉包着塑料壳的的工作证,给他看了看。 末了她强调道:“下周,我就要去上班了。” 岳校长的眼珠还是瞪着,喃喃道:“这第一电影院招工的事儿我都不知道呢,你就进去了?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好半天,啧啧出声,一屁股坐回了位子上。 他知道闻慈来找自己干嘛了,“你来找我,是为了毕业证?” 闻慈立即点头,殷勤道:“我期中期末都可以来考试,保证没问题!” 岳校长当然不会为难她,尤其闻慈成绩还真不错,上回期中还考了个年级前三,他点点头,提醒道:“一月十六是期末考试,你别忘记了。” 现在是12月28日,距离期末还有半个多月,闻慈立即点头,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忘记。 学校的事情轻松解决,岳校长叹道:“你这小姑娘,真够有本事的。” 虽然他不太知道美工是干啥的,但第一电影院可是个香饽饽,八大员其中之一就是电影放映员,而在市第一电影院工作的,又比其他小电影院吃香。 闻慈阴差阳错拿到了面试的名额,居然还真考上了,稀奇! 两人说了没几句,下课铃就从大喇叭里传了出来。 闻慈离开校长室,正好碰到刚从三班里出来的范老师,他见到闻慈也愣了下,朝她走了过来,板着脸严肃地问:“你上节课怎么没来?校长找你有事儿?” “没,”闻慈没撒谎,周围人多眼杂,她四下看了看,“我去您办公室说吧。” 范老师狐疑地看她一眼,领着她往办公室里走了,等进了门,他随手把课本放到自己的桌子上,端起办公桌上的水缸子喝了口,“说吧,有啥事?你上节课是不是逃课了?” 范老师的神情非常严肃,显然没忘记闻慈一节课没来。 闻慈先点头,又摇头。 她开门见山道:“刚才我去办理入职手续,等下周就不能来上课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再回来,”范老师先前推荐自己当英语老师,现在找到工作了,闻慈觉得自己得跟他说一声。 范老师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他瞪大眼睛,破了音,“啥?!” 连办公室其他几个老师都看了过来,不敢置信,“你找到工作了?!” 闻慈没想隐瞒大家,反正要是自己下周不来上课了,大家都会知道的,而且电影院那边手续也办完了,她现在是名正言顺国营单位里的人,不怕后面出什么幺蛾子。 她跟范老师又解释了一遍,只是省略了文教局长的那一段,只说了招工面试。 范老师吃惊地不行,“这你就考上了?” “是啊,”闻慈挠挠脑袋,克制地只呲出一点牙,“考得还行。” 范老师“嘶”了一声,其他老师也惊得围了过来。 有老师开玩笑,“闻慈,先前可没见你这么谦虚啊?”闻慈平常不太像这个年代的孩子,太开朗,太自信,说什么做什么都底气十足的,被人夸奖也会高高兴兴地答应。 这还是头一回,她看着不大自信了。 闻慈叹口气,无奈摊手,“被一个人提醒了,想起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回事。” 她还没等真飞起来呢,就又被迫脚踏实地了。 第43章 蝴蝶效应【一修】白钰:上辈子于素红…… 老师们哈哈笑起来,范老师也欣慰地笑了笑。 “我本来还想着,你以后能当英语老师呢,不过电影院也好,是个好工作……”范老师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微暗,“闻慈啊,就算你工作了,以后也不能忘记学习。” 闻慈笑着答应:“我会回来按时考试,拿到毕业证的。” “不止是毕业证,”范老师摇摇头,“你是个聪明孩子,人大胆,脑子灵,要是正儿八经学下去,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现在没这个机会,但你也不要荒废了,以后说不准——” 他没说完的话被人一怼后腰锤回去了,范老师闭上嘴,又有些忍不住。 有个女老师怕他说出一些不该说的,急忙把范老师拉到后面。 她对闻慈笑道:“你好好干,只有有能力,以后干什么都能干出本事来!” 闻慈乖乖点头,好像没听懂范老师未说完的话,笑着说:“我会一直学下去的。” 范老师叹息着点了点头,“下学期开学,记得来拿课本。” 闻慈回到三班,还有两分钟才上课。 一进去陈小满就拦住了她,“小慈你去哪儿啦!刚才范老师的课你没回来,他还以为你逃课了呢,”她担心地左右看看闻慈,好在没看出什么闻慈。 闻慈笑道:“没事啦,我跟他解释过了。” 陈小满松了口气,把课本递给她,“刚才留了作业,我给你记下来了。” 闻慈道了谢,随手记下作业,写了几笔,就到了下一节数学课。 闻慈在教室里计算粮仓面积的时候,于素红早已经回到了家。 她这两天都向美术馆请了假,原本是打算昨天考试,今天办理手续,的确,她今天中午也办了手续,但不是市第一电影院的手续,而是第二电影院的。 只差一字,但一影院是市里的标杆单位,规模大,建筑漂亮,常常能碰到领导,而二影院位于工人文化宫附近,建筑朴素宽阔,出入的大多是附近的工人。 在别人眼里,二影院也是个好选择,可于素红心里就跟堵着什么似的,憋得慌。 她怎么会输给这两人呢? 两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 于素红想不明白,把自己关在房间躺到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都黑了,她才听到房门被敲响,“素红,你睡觉了吗?小白来了,你快出来。” 这声音慈爱温婉,而后像是走远了些,声音变小,透着点热络的殷勤。 “小白你喝茶。” 于素红心中更加烦躁,她爬起来,对着桌上的镜子照了照,映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她看到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凌乱,有几缕黏在脸颊上,眼眶肿红,说不出的狼狈。 她冷眼凝视着镜中的人,好半天,才拿出手帕,在杯里蘸了点残水擦脸。 她擦干净脸,把扎头发的蓝手帕解了下来,重新梳理头发,编了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淡蓝色的棉布帕子扎上去,像黑色藤蔓上开出的一朵蓝百合。 于素红推开门,客厅明亮的光猛地照进来,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阿红,”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 于素红循声望过去,看到前几天刚见过的白钰,他坐在于家老旧的布沙发上,身上的棉毛衫是走俏的白蓝二色,织成格子纹,看着体面洁净,有种大多数男性不具备的温柔气质。 他的棉袄衫是新的,裤子是新的,连穿着拖鞋的脚上袜子也是很新的。 于素红不用看,也知道他穿过来的一定是翻毛皮棉鞋,最便宜的一双也要十几块钱。 她胸口里翻涌的不耐淡了些,脸上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白钰温和地说:“当然是来看你。” 他说着,指了指木制茶几上的几样东西,微微一笑,左眼下那颗泪痣看着颇有真情,“听阿姨说你最近眼睛不大舒服,我买了鱼肝油,味道不大好,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于素红扫了眼茶几,鱼肝油、红糖、麦乳精,还有两包中华牌香烟。 白钰来她家从来不会空着手。 于母端着冲好的麦乳精过来,热情道:“快趁热喝,暖暖身子,外面冷吧?” 白钰道谢接过,笑吟吟地,“不冷。” 于母便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出来,她维持着这个笑容两秒钟,回头见于素红不动,轻轻上手推了于素红一把,嗔道:“你这孩子,傻愣着什么啊,怎么不跟小白说话?” 说完,又对着白钰笑,“你先跟素红说说话,阿姨去看看,你叔叔怎么还不回来呢?” 于母解下围裙,轻飘飘地走了,门一关,留下一室安静。 于素红看着茶几上那些东西,眉尖轻皱,白钰敏锐地发觉了,他左右看看,露出一幅谨慎的神色,从怀里摸出一块蓝色的手帕来,招招手,“快来,送你的礼物。” 于素红被他的动作取悦到,这才坐在沙发另一边,离着白钰半米远。 她觑了他手里的东西一眼,“这是什么?” “我特意托人从沪市带的手帕,丝绸的,你看好不好看?”白钰展开手里蓝色的一块方帕,柔和的纯水蓝色,在灯光下泛着珠光,滑得像要从他的手指间流下去。 于素红被这方绸帕吸引了视线,忍不住问:“沪市的?” “嗯,”白钰往她身边挪了挪,解下她原来扎头发的那块手帕,握住她辫子,口*吻亲昵,“这块有些褪色了,我就想给你找块新的,找来找去,还是觉得这种才配你。” 说话间,他已将丝绸帕子扎在了于素红辫尾,动作带着故作的生涩。 “我扎得不好,你别嫌弃。” 于素红低头,看着垂在自己胸前的辫子,分不清是辫子更亮还是丝绸更亮,在光下如水一般,心情刚刚缓和,就随着白钰含笑的话语重新坠入底端。 “就当作你考上一影院的贺礼吧。” 于素红嘴角的笑意瞬间消失,她一把扯下丝绸手帕,掷到白钰怀里,“我没考上!” 白钰的脸色比她今天中午还要震惊。 他失声问:“你怎么会没考上?!” 上辈子于素红分明考上了! 于素红不想回答,她扭过身子想要走,但被白钰一把攥住了手臂,她挣扎了下,对方却特别用力,还在喃喃:“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没考上?” 甩不脱他,于素红皱紧了眉,“没考上就是没考上!” 白钰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谁考上了!” 于素红被他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白钰这副样子……她下意识瑟缩了下,白钰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激烈,忙松开一点手劲,只是仍然没放开她。 白钰柔声道:“你画画那么好,怎么会考不上呢?我只是担心你。” 于素红抿了抿嘴唇,她居然有点害怕白钰这样子。 她低声道:“一影院招了两个人。” “嗯,”白钰有些不耐烦,又追问:“这两个人是谁?” “闻慈,苏林。” 说到这个,于素红看着白钰的眼,抿了抿嘴唇,“你不是和闻慈很熟悉吗?怎么不知道她也考了电影院?”上次在百货大楼,见到闻慈,白钰甚至是主动迎上去的。 说到这个,白钰的脸色就很难看,他又想起礼堂那天被闻慈放鸽子的事情。 不过……他垂眸思索,那天她想打听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白钰脸色难看。 他不认为闻慈也有重生的机缘,她和上辈子的确迥然不同,不论是性格,还是境遇,但是同一个人,哪怕遭遇不同会变这么多吗?偏激变得平和,内向变得活泼爱笑? 他甚至怀疑过对方是借尸还魂,但是打探几次,对方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闻家以前的记忆她都有,说起牺牲的父母会心情低落,怎么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的。 他听过蝴蝶效应这个词,一直觉得,闻慈就是他这个蝴蝶翅膀扇动出来的改变。 白钰重生回来半年,早发现了,这辈子是有一些变数,比如接近宋不骄不太顺利,她对自己一直不冷不热,比上辈子还爱工作,可大体上还都是顺遂的。 比如文教局的工作,比如于素红,都按照他的预期收入股掌之中。 但还是这个闻慈,变化最大,简直离谱。 但不得不说,这样脾气坏但又机灵的闻慈,就跟会挠人的野猫似的,甭管性格多差,可是皮毛漂亮,又有趣味,比上辈子有意思多了。 白钰舔了舔嘴唇,他松开抓着于素红的手,她立即就坐远了。 白钰按捺下自己的心思,凑到于素红身边,她的辫子在刚才的挣扎里散了半截,他帮忙扎好,编了个漂亮的三股辫,又把丝绸帕子扎了上去。 他安抚道:“你别急,说不准事情还有转机呢。” 于素红不信,“今天他们手续恐怕都办好了,还能有什么转机?” 白钰笑了,“你不信是不是?” 他亲昵地捏着于素红的鞭梢儿转了圈,慢悠悠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一影院肯定会空出名额来的,到时候我运作一下,你调过去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于素红一愣,眉眼垂下来,“你认真的?” “当然啦,”白钰笑吟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于素红心想,的确,白钰从来没骗过自己。 她心情好转了些,一直冷凝的面孔也有了点笑意,把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关心了一句,“你身体好了吗?最近还有没有不舒服?” 她知道,前两个月白钰去了好几次军区医院,似乎是胃不舒服。 第44章 小人书?【一修】我的朋友原来是厂二…… 白钰笑意一僵,转瞬即逝,点了点头。 “好得差不多了,就是一些老毛病,”说着,他作势按了按自己的肚子,皱眉笑道:“就是以前没人看顾,总吃不上热饭累出来的,要是有人照顾,肯定就没事了。” 这话别有意思,于素红嗔了他一眼,不作声。 白钰笑笑,“好了好了,逗你呢,等过阵子白天有空,我带你去照相馆照相好不好?” 于素红“嗯”了一声。 周内的时间转眼过去,等到周六,中午一放学,陈小满就拉住了闻慈。 “走!” 她前几天的时候跟闻慈约好了,今天去她家玩,她这周时不时就想起这件事,总是忍不住设想到时候两人一起做什么、玩什么,总算今天到了周六,立即迫不及待了。 “马上马上,我收拾一下东西,”闻慈把桌洞里的书本全部抽出来。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也就是这学期的教材,还有几个作业本,堪堪装满挎包。 陈小满疑惑,“你都带回去干嘛?不沉吗?” 以往闻慈可是只带空包回家的,连作业都会白天写完,绝不留到晚上。 闻慈“嘘”了声,“等出去再跟你说。” 陈小满只好不问了,帮她一起收拾,直到桌洞里空空如也了,她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桌椅,忽然觉得这样子有点熟悉,心中涌现一些不安,“你——” 闻慈食指竖到嘴唇前,悄声道:“走走走。” 她拉着陈小满往外走,直到出了校园,才道:“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陈小满紧张地等待。 闻慈道:“等下周,我就不来学校了,”话音刚落,她就见陈小满眼圈一红,眼泪立即掉了下来,她大惊,忙补充道:“诶你哭什么?我只是不来上课了,大考还是会来的!” 陈小满眨着含泪的眼,哽咽地问:“什么意思?” 闻慈赶紧解释:“我考上第一电影院了,当美工,下周就要去上班,学校这边我只能考试时候过来了,但我们周末还是可以再见面的嘛,对不对?”她真没想到陈小满会哭。 陈小满知道闻慈想去电影院,但没想到,这才几天,她真考上了。 她又惊又喜,还有点手足无措,最后,低头又呜呜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也辍学了呢,”陈小满拿手背抹着眼睛,抽泣道:“我上个同桌,她也是你这么收拾东西,桌子空了,然、然后就不念了。” 闻慈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安慰道:“哎呀,我毕业证还是会拿到手的,都念半年了呢!” 知道闻慈不是要辍学,陈小满的心就放下来了。 眼泪很快止住,但风还是吹得眼睛冰凉凉,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挽着闻慈手臂加快了走路速度,先让闻慈回家把把沉重的挎包放下来。 她说:“等下周末,我一定去电影院看你!” “还有看海报!”闻慈笑眯眯补充,“到时候我画的海报肯定大家都能看见了!” 陈小满重重点头,想着来来往往的市民都能看见闻慈画的海报,忽然有点飘飘然,“我突然觉得这工作很好,到时候肯定好多人夸你!” 闻慈回家放下包,揣着钥匙跟陈小满走了。 她越走越觉得这条路熟悉,走了十几分钟,闻慈看着不远处的偌大厂房,摸不着头脑,“你家是机械厂的?”七中每回学工都来机械厂,这一片她都来过十好几回了。 陈小满“嗯”了一声,拉着闻慈继续往前。 等到了机械厂家属院,他们进了边上一栋格外崭新的楼,也是筒子楼,但每个房门之间的间距很宽,明显每间房的居住面积都比较大,不是一间间蜗居。 陈小满掏出钥匙开门,一进去,闻慈的心里就叫了一声。 嚯,好大的客厅! 陈家是两室一厅的布局,但显然不是原先闻大安家的那种两室一厅。 闻大安家虽然也好几个房间,但那都是自己隔出来的,全家加起来也就二三十平方,屋里没有厨房,只有橱柜,全楼的人做饭都得去楼道里用煤炉子。 而陈家在的这栋楼楼道里干干净净,最多只有酸菜缸,显然是屋里有厨房的。 的确,闻慈一眼就看到了右边的小厨房,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再往前看,客厅起码有十几平米,摆着木质的茶几和沙发椅子,上头甚至还有一个黑色的收音机。 收音机诶,七十年代四大件之一! 陈小满弯腰拿拖鞋,“你穿这个。” 两个人都把棉袄围巾解下来,挂到门边钉在墙上的一排挂钩上,闻慈换了棉质拖鞋走进来,心里感叹,比起自己的小平房,这才是现代生活嘛。 别的不说,有暖气啊! 白岭市在整个北省也排得上前五,军工业发达,经济发展也不错,全省几个开了热力公司供应暖气的城市里就有它,但供暖的也都是工厂或楼房,闻慈家是没有的。 不然,她也不用每天一放学就瑟瑟发抖地烧炉子。 陈小满家的暖气应该烧得很足,为了节约能源,热力公司中午的供暖要比早晚差一些,但陈家还是挺暖和,虽然没到穿短袖的地步,但穿一件秋季长袖也就够了。 闻慈没呆一会儿,就感觉有点热。 她今天里面穿了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宽松毛衣,颜色看着是泛点橙的黄柿子,陈小满看看自己手里端的冻柿子,忍不住笑,“你的毛衣和它一个色儿。” 闻慈一看也笑了,还真是的。 冻柿子得缓俩小时,陈小满放下盘子,好奇地看了看闻慈的毛衣,领口那儿翻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衣领,她不知道什么叫美学搭配,只觉得这样特别好看,时髦。 闻慈看她眼也不眨的样子,扯了扯自己的毛衣,“你喜欢吗?” “你这毛衣真好看,”陈小满羡慕道:“我都没见过这个色儿的毛线。” 百货大楼里的毛线大多是黑的灰的蓝的,要是偶尔有点红的绿的,那都得抢,她倒是见过黄色橙色的,但没见过闻慈身上这种,黄得鲜亮,但不显艳,看着洋气极了。 闻慈笑道:“我这也是托人买的,应该大城市里有卖的吧?”这其实是她用马良笔画出来的,因为毛线纹理复杂,加上一顶同色的帽子,就价值3个娃娃点。 “省城应该都没有这样的,”陈小满肯定道,“之前我去省城的时候,他们穿得和我们白岭差不多,我觉得沪市说不准有这么好看的。” 沪市,在大家眼里是时尚的第一线,什么东西一沾上沪市就时髦起来了。 闻慈眨眨眼,“要是你喜欢,我可以托人给你捎一件,就是得过一阵子了。” 陈小满立即心动,又有点犹豫,“咱们白岭这种毛衣一件都得六七块钱,还是灰扑扑的,你这个肯定很贵,”说着,摸了摸柿子色毛衣,“你这个还很厚呢。” 闻慈想想,“好像八块钱吧。” 陈小满眼睛亮了起来,“真能捎吗?不会麻烦你吗?” “没关系,”闻慈笑眯眯的,她算了算这年头的交通速度,说道:“可能得花半个月了,你要是想要的话,我半个月后给你捎,你喜欢什么色儿的?” “我喜欢红色!”陈小满立即道。 她眼睛四处张望,试图找到一个参照物,最后指着墙上去年的福字说:“就这种红。” 闻慈满口答应,“没问题。” 陈小满立即给闻慈拿钱,她拿了八块,还特意叮嘱,“要是不够或者要票的话,你记得跟我说啊,我有钱,不用你垫,”要是对别人,她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很像炫耀。 但她知道闻慈不会这么想,而且闻慈花钱也很大方。 闻慈把钱揣起来,玩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小富婆嘛。” 陈小满脸红了红,转移话题,“我带你去我的房间!” 闻慈跟陈小满走进了她的房间。 小房间有这个年代的简朴,没有很多女孩喜欢的花里胡哨装饰品,墙上贴着主席像,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床,一个书架,书架前的桌子上还摊开了一本书。 闻慈本以为是什么红色小说,定睛一看,上头画了个黑白人像。 小人书? 她再去看那书架,发现上面一整层都是竖着的小人书,高低不一,起码三四十本,她吃了一惊,“你喜欢看小人书?”她还是头一次在私人家里看到这么多小人书呢。 小志小圆也喜欢看小人书,但毕竟年纪小,手里也就几本小人书,会和小伙伴换着看。 陈小满这样的,妥妥属于小人书大户。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点头,“其实没花多少钱,小人书便宜。” 小人书一本最多几毛钱,要是便宜的,甚至才七八分,她这几十本小人书加起来花不到十块钱,但在实用主义至上的七十年代,这仍然是大多数人认为很奢侈的。 闻慈倒没这么想,她自己也有收藏癖,还会花大价钱收藏全系列精美的绘本呢。 她看着这些小人书,很感兴趣,“我能看看吗?” “当然!”陈小满对着书架如数家珍,跟闻慈介绍,她甚至能说出每一本小人书是什么时候买的,讲了什么故事,说着说着,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人书。 “《活捉“黑风”》,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 闻慈接过这本薄薄的小人书,翻了一下。 这本小人书的封面是深色调,画面主体是一位短发女战士,手拿钢枪,身上的红衣裳夺人眼球,她一手攀在岩石后,神色严峻,像是正在凝视着敌人伺机攻打。 很典型的女战士形象。 第45章 新灵感【一修】我觉得你比他们画得还…… 陈小满指着女战士的衣服,红着脸说:“这本是三年前出的,一出我就买回来了,特别喜欢这身红衣服,但是那时候物资比现在还缺,怎么也买不到。” 闻慈看看女战士红底带细格子的上衣,忍不住笑了起来。 客厅的窗户朝阳,光线很好,两人把小人书搬到客厅来看。 闻慈喜欢看书,喜欢看有意思还漂亮的书,这些六七十年代的小人书虽然装订没那么精致,甚至有点粗糙,但画风特别,黑白线条,朴素生动,有种这个年代特殊的生命力。 光从笔触来看,很多都是大师级别的,甚至有几个画家闻慈都听过名字。 闻慈看得津津有味,小人书都比较薄,多画少字,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完一本。 陈小满坐在旁边陪她一起看,忍不住说:“我觉得你比他们画得还好。” 闻慈立马摆手,不敢碰瓷,“你别看有的小人书只有黑白线条,好像很简单,但实际上画家功底很强的,”尤其是几位祖国美术史里的名人,哪怕画小人书,那也看得出厉害。 陈小满却对闻慈莫名自信,“你要是画,肯定也行!” 闻慈下意识摇头,动作忽地一顿,像是脖子的发条忽然锈住了一样。 她眼睛缓缓亮起来,抚摸着小人书有点卷角的边缘,声音慢吞吞的,打着飘,“小满,这小人书,是不是有很多小孩子看啊……” 陈小满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 她说:“你是不是没去过咱们学校附近那个小人书摊?哦对,冬天他把书都搬进店里了。他家好多小孩呢,几岁的,十几岁的,都抢着去借书看。” 闻慈咽咽口水,眼睛放光,“这、这样啊。” 陈小满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慈口上否认,实际上脸颊红得像喝了酒,不是醉了,是激动的,“你说,我要是画小人书,大家会愿意看吗?” “我愿意看!”陈小满打包票,“你要是出小人书,我第一个买!” 不过,她顿了顿,见闻慈刚才似乎没看过多少小人书的样子,提醒道:“这个好像只有出版社能出版吧,要是私人的话……”可能要被抓起来。 闻慈看书的态度一下子严肃起来,从打发时间变成了研究探讨。 她正色道:“我现在就学习一下市面上这些小人书的风格,”她看这些小人书觉得画风很新奇,那可以想见,人家看着她的画风也会很新奇。 画板报就一幅画,修修改改就能遮掩自己的特色,但小人书好几十幅,总会泄露出画师的一点风格,但现在还没到1978,她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保守一点。 为了赚娃娃点嘛,不寒碜! 陈小满这里几十本小人书,闻慈把大半都翻了一遍。 平心而论,画师的笔触没有很差的,最不济也是流畅自然,但内容就相当的同质化了,看个开头就能知道结尾,伟光正人物一定会打败反派,小人总会被揭露丑陋面目。 在这种同质化下,画风也趋向于相似。 正面人物总是占画面更大的位置,形貌英正,气势如虹,反面人物总是缩在画面边角,形态猥琐,如阴沟老鼠,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好是坏,是要褒奖还是要批判的。 闻慈默默把这些特征都记在心底,心里也凉了几分。 这种……她也不会画啊。 每个画师都有自己擅长的类型,闻慈最擅长的,就是精致绮丽的画风,色调还要浓郁。 她画过很多童话风的商稿插画,或者讲女巫和魔法的奇幻插图,要是有《西游记》《聊斋》那种,她还能试一试,这种真刀石枪的英雄故事,她真不会。 可她会画的这些都是牛鬼蛇神啊!要被打倒的! 闻慈长叹一声,老天奶,她怎么有种“小人书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感觉? 怎么办怎么办! 小人书是她现在发现赚娃娃点最好的方式,甚至感觉比画电影海报还好,闻慈实在不舍得放弃,她在小人书堆里翻翻找找半天,最后挑出来一本封面画风不太一样的。 这个不太一样,指终于不是红色英雄人物。 陈小满看她拿起《华夏猿人》,忙道:“这本是讲猿人的。” “科普读物?”闻慈来了兴致,难道是讲人类起源的? 这本小人书封面是白色的,上方三分之二是图,画着一个眉毛浓密的猿人,他肩膀上扛着一只野兽,有力的大手抓着两只鹿角,正眺望远方,一看就和其他红色小人书不一样。 闻慈翻开第一页,点了点头,的确不是讲红色故事的。 她颓废下去的心情重新高昂起来,兴致勃勃往后翻看。 这本小人书讲的是远古时代的猿人,描述简略,很容易理解,适合年纪小的孩子拓展视野,不过中心思想依旧符合这个年代的特色——劳动创造人类。 思想的正确是非常重要的,闻慈再次提醒自己。 闻慈看完一遍,觉得这种类型自己勉强能行,就翻到前面,看它的出版单位和出版时间。 华夏科学出版社出版。 1972年3月印刷。 三年前出版的书,时间没差太远,那今年这个题材八成也没问题,闻慈心里高兴起来。 她问陈小圆:“这种类型的还有吗?” “没,”陈小圆摇头,“这种类型可少了,我就买过这一本,你喜欢这样的吗?“ 闻慈有些失望,看来这种题材虽然能出版,但相当冷门啊。 闻慈在陈小满家待了一下午,她本来没有留下吃晚饭的意思,但陈小满坚持让她留下,至于中午,陈小满主动下厨煮了面条,还和闻慈一起炸了鸡蛋酱。 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陈父陈母才回来。 现在不止要过革命化的春节,春节不放假,各单位平常周六也是不放假的,要是赶上赶工的时候,甚至周末也会加班,但工人们都很有集体荣誉感,并不觉得有什么。 要是闻慈全年无休,她肯定是最先发癫的那一个。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传来,闻慈循声看过去。 门推开,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似乎平常比较严肃,眉间起了深深的刻纹,而后面的中年女性盘着头发,看着十分干练,对闻慈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这夫妻俩看着都像是领导,闻慈想着,站起来叫叔叔阿姨。 陈父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你就是闻慈吧,你好。” 陈母换完鞋走了过来,笑道:“早就听小满说过好多次你的名字,今天才见到,哎呀,看着就是成绩出色的好孩子,听小满说你帮她好多忙呢。” 闻慈没觉得自己帮过什么,眨眨眼,笑容甜得不得了。 陈母是真挺喜欢闻慈的,拉着她说了好几句话,才去厨房做饭。 陈父把带回来的包放到沙发上,打开拿出一份报纸,下意识要看,又想起今天家里来了小客人,他不太擅长和这种半大孩子说话,有些生涩地问道:“小闻家就在附近?” “对,离得很近,”闻慈笑着回答。 陈父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在厨房里的陈母喊了一声,“老陈,你过来给我帮忙!” 陈父一向不喜欢下厨房,这回却有些迫不及待似的,放下报纸就去了,临走前,还对陈小满道:“好好招待小闻,下午吃好吃的了吗?把水果罐头拿出来啊。” 实际上,陈小满和闻慈下午吃了冻柿子和水果罐头,葡萄的,特别好吃。 陈父进了厨房,陈小满在闻慈耳边小声说:“其实我妈做饭不太好吃。” 闻慈小声:“所以你喜欢去国营饭店?” “也没有总去,”陈小满嘀咕了一句,又笑起来,“不过我妈红烧肉做得可好吃了,特意学过的,等会儿她肯定会做这道菜。”她第一次带朋友回家,陈母当然会重视。 果然,没多久,五花肉下锅翻炒的香味就从厨房传了出来。 陈父无事可做,不得不又踱步出来了。 他坐回沙发上,重新拿起报纸,没看,“听说小闻的英语很好?” 闻慈谦虚道:“还行。” “我们范老师说小慈特别有语言天赋,”陈小满不赞同她的谦虚,主动夸赞,怕陈父不信,还特意说:“范老师之前都想让她留校当英语老师呢!” “哦?”陈父真有点惊讶了。 他看看眼前的小姑娘,看着才十六七岁,面嫩,看着倒挺大方开朗的,能这么厉害? 闻慈解释道:“主要是学校缺英语老师。” “那也能证明你学得很不错,”陈父放下手里的报纸,认真道:“外语是很重要的啊,我们机械厂向国外进口车床机器,要是不懂外语,连他们的说明书都看不懂,哪怕是他们派来的工程师,也是藏着掖着。你有学外语的天赋,这很难得。” 闻慈听说过,这些年祖国一直被国外技术封锁,哪怕几十年后,这种状况依然存在。 她点头的动作变得认真,“我知道。” 陈父忽然起身,再回来时手里就多了本书,他递给闻慈,“你看看,能看懂多少?” 闻慈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英文! 这半年来,她除了学校的英语教材就没见过其他英文书,而眼前这本颜色发黄,但四角俱全,一看就被保护得很好,封面上每个字样都是英文的,显然是原版书。 闻慈看着书名,惊讶地睁大了眼:“机械原理?” 陈父比闻慈还惊讶,他清楚现在的学校授课水平,外语嘛,学的最多的是军事用语和语录翻译,与这无关的东西,学校不教,学生也不会学。 她居然认识? 第46章 学渣or学霸【一修】你不来市委的话…… 陈父示意闻慈翻开,“你看看里面的内容?” 闻慈随手翻开一页,给他翻译了一下,倒不用装,里面很多专业用词她本来也不认识,她随便翻译了两行,陈父已经惊叹不已,看闻慈的眼神一下子从女儿的朋友变成了可造之才。 “你有没有兴趣去学物理啊?”陈父问。 闻慈:“……”实不相瞒,她上辈子物理很少及格。 陈父看她摇头,顿时叹气,“现在前沿的物理技术都在国外,外语不好,是学不到的。不,哪怕外语好,人家也不会教给我们……”他说着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闻慈老实坐着,对陈父的猜测从小领导变成了大领导。 这个思想觉悟,这个忧国忧民的意识,起码也得是机械厂的中层以上干部吧? 陈母听不下去,解下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无奈道:“好了好了,你跟俩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小闻,别理你陈叔,他天天想着钻研技术都想疯了。” 闻慈笑笑,却道:“那我们得感谢陈叔这样的人才对。” 陈母一愣,对这个小姑娘更喜欢了。 红烧肉已经炖在锅里,陈母也在客厅坐下,笑吟吟问:“我听小满说,你很喜欢画画?” 说到这个,陈小满直起了腰,比闻慈还要自豪,骄傲道:“她都靠画画找到工作了!” “哦?”陈母和陈父齐齐看了过来。 在他们的理解中,还真不知道画画能找到什么工作,他们身边和画画最贴近的东西,就是小满喜欢的各种小人书,还有厂里的机械绘图设计师。 闻慈谦虚道:“也是比较幸运,正好赶上了市里电影院招美工,就考上了。” “美工?”陈母没听过这个词。 闻慈就解释了一下,“就是每到新电影上映的时候,电影院都要画海报,向市民们宣传,美工就是画海报的。咱们白岭市以前不搞这个,但其实很多大城市几十年前就有了,比如沪市啊首都啊,咱们现在是要向他们看齐。” 陈母恍然大悟,“最近市里的文化宣传力度是更大了,这是从各方面向大城市学习啊。” 她又问:“那你现在考上电影院了,学校那边怎么办?” 闻慈道:“我和校长申请过了,期中期末照常来考试,只要成绩合格,就能拿到毕业证。” 陈母欣赏地看着闻慈,这小姑娘不光有才能,想事情也很全面啊。 她摸了摸陈小满的脑袋,“你要多和小闻学学,要多进步,我看她的思想比你成熟很多,上回我问你毕业想去哪个单位,是不是还没想好?” 陈小满显然很习惯随时随地受教育,摇头回答:“没有。” 陈母无奈道:“还有半年了,你要抓紧时间想一想,不然临毕业了再找可不容易,”虽然陈小满没有兄弟姐妹,不用下乡,可也不能闲在家里啥也不干啊。 陈小满也许是这半年受了闻慈熏陶,现在开朗了一点。 她听了陈母的话,也不急躁,反而道:“反正这些单位都差不多,去哪里都一样,”她又没什么特殊天赋,只能干普通工作,那去机械厂还是百货大楼当工人,有区别吗? 不过,陈小满忽然想起一件事,“厂里是不是有工农大学生的名额?” 陈父想也没想,“那都是给有特殊贡献的年轻人的。” “我也没觉得我能去……,”陈小满嘀咕一声,看向闻慈,“我是想问问其他单位有吗?闻慈成绩很好,我觉得她要是能上大学肯定更好。” 这是真心实意的把闻慈当好朋友了。 陈父愣了下,神色有些迟疑。 他还真知道一点白岭市工农兵大学生的状况,但他道:“选这个,成绩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思想觉悟和成分,要是能得个先进个人之类的,倒是有可能。” 但这么大一个白岭市,想脱颖而出是那么容易的? 哪怕他们机械厂,往常也是推荐挽救了厂子财产、或做出什么突出贡献的人,像是闻慈这种年轻人,进了风平浪静的文教局系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立功的机会。 毕竟机关下辖系统又不是工厂,是能让你晕倒在第一线,还是救火救灾? 陈小满听了,有些失望,她是真心觉得,闻慈要是念大学了肯定更厉害。 闻慈倒是不在意,要是按公历来算的话,今天是1976年1月1日,明年冬天高考就恢复了,她要是想要那一纸文凭,大可以明年自己去考。 她笑盈盈道:“不管念不念书,我们都要一直学习嘛。” 陈父赞同地点头,“没错,人要是不学习就会落后,要是落后了,那就要挨打!” 陈父相当欣赏闻慈,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眼界。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盲目冲动的年轻人,十几岁,二十几岁,也不是孩子了,但做出的事情却极其不成熟,但听闻慈说话,他能感觉到这小姑娘看着活泼开朗,心思很通透。 他对陈小满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跟小闻共同进步啊。” 在陈家吃过晚饭,一大盘香喷喷的土豆红烧肉,还有陈母不停给闻慈夹菜。 等吃完,陈母不放心闻慈一个人回家,特意把她送回去,好在陈家离闻慈家不算远,走路十几分钟的距离,等看闻慈进门了,她才离开。 闻慈进了门,先是揉了揉鼓起的小肚子,她都要吃撑了。 明天就是周末,闻慈撑得坐不住,索性拿起抹布扫把,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每到做家务的时候,她就无比怀念自己的扫地机器人、洗衣机……但是怀念一万遍也没有用,她悔恨自己怎么不是学电器的——虽然她那点可怜的物理成绩也学不明白。 唉,闻慈只能叹着气干活。 把家里打扫干净,闻慈又端来一个塑料大盆,坐在小板凳上吭吭哧哧洗衣服。 平常上学,她实在懒得动弹,衣服都是攒到周末再洗的。 不过等后天上班,其实时间和上学也没差多少,早上八点半开始,晚上五点钟结束,因为回家得坐公交,所以她中午午休的时间也没法回来,不然太折腾。 想到这里,闻慈打肥皂的动作忽然一顿,诶,明天是不是还有事来着? 周一去找孙笑言说不去安置办的时候,她说周末要来找她呢。 闻慈不知道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认真的,长叹一声,看来明天也不能完全休息啊! 她奋力搓起衣服,早洗完早睡觉! …… 孙笑言来的时候,闻慈正在包包子。 听到院子门被敲响了,闻慈支楞着两只沾着面粉的手,在抹布上擦了下,裹上棉袄急忙去开门,抬眼一看,门口果然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孙笑言。 “你来啦!” 孙笑言一进屋,看到炕上的被褥全卷了起来,推到一边,炕革上放着个沾着面的蓝色大塑料盆,旁边是个巨大的木头面板,大小是北方人家常用来做馒头擀面条的那种。 而面板旁边,是半盆酸菜肉的饺子馅儿,散发出一股油香。 孙笑言吃了一惊,“你不会把过年发的油和肉全用了吧!” 闻慈:“……反正我一个人过,早吃晚吃都是自己吃,”其实这肉是先前画出来的,油也是画出来大块的猪板油自己熬的,不然没滋没味的素包子,她不喜欢吃。 孙笑言一听这个,就不好说什么了。 她把棉袄围巾脱了,和闻慈一起洗了手,撸起袖子帮她一起包包子,她手法熟练,拎着裹满馅儿的包子皮转一圈,漂亮均匀的小花褶儿就出现了,中间还有个小小的窝。 她一边包一边问:“你周一说的,那是啥意思啊?” 孙笑言记挂这事儿记挂了一周,等到周末,忙不迭跑来问了。 闻慈说不来烈属安置办,她很不理解,闻慈说自己就算不来也还有其他工作,她更不理解,什么时候工作变成了池塘里的鱼,随便一捞就能上钩了? 孙笑言急不可耐地问,闻慈也没瞒着。 她把手里包好的包子放到面案的角儿上,解释道:“我去找你那天,去了市里第一电影院面试,那里招海报美工,我已经考上了,明天就要正式去上班。” 闻慈怕孙笑言多想,又多说了一句:“烈属安置处当然是个好工作,就是你也知道,我喜欢画画,要是有机会,还是想去找个能画画的工作。” 孙笑言理解这个,她也知道七中门口的板报都是闻慈画的。 但她还是有点恍惚,手里的包子褶儿捏到一半不动了,声音飘在空中,“你说去考,当天就考上了……一影院的美工,虽然不知道干啥的,但应该也不好进吧?” 闻慈想起其他三十个竞争者,诚实地点头,“加上我,三十一个人一起考呢。” 孙笑言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高了起来,“三十多个人,就你进去了?!” “没有没有,”闻慈忙摇头:“第一电影院收了俩,我是其中之一,还有其他电影院呢,收了……嗯,加起来八九个人吧。” 孙笑言并没因为她的话放松,她眼睛直愣愣的,看闻慈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稀罕物。 “那可是一影院!咱们市里最大最好的电影院!” 孙笑言现在不觉得闻慈丢了西瓜捡芝麻了,因为第一电影院,那也是大西瓜! 连电影放映员,在一影院工作的腰杆都要硬几分! 不过,“美工?这是干什么的。” “就是给新上映的电影画海报的,你最近没注意电影院在装修吗?”见孙笑言摇头,闻慈便道:“那就是留出的海报位,到时候就往那上面画海报。” 孙笑言恍然大悟,立即道:“那我到时候去看电影!” 闻慈笑眯眯点头。 两人动作很快,把包好的包子放进蒸笼,闻慈瞅了眼炉火,看没问题就没盯着。 她回到里间,见到孙笑言抱臂靠在墙上,眼睛咕噜噜转着,一副很有小心思的样子,顿时奇怪,凑了过去逼问:“说,你打什么坏主意呢?” “没,”孙笑言不承认,眼神却闪烁着不敢看闻慈。 不对劲,闻慈眯起眼睛。 她把手伸向孙笑言的腰,作势要挠,“你说不说说不说,嗯?” 孙笑言最怕痒,立即一把抓住她的手,讨饶道:“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念叨完,却很警惕地先说了一句,“要是我说的不对,你不许生气啊。” 闻慈想不到什么会让自己生气,她点点头,“说吧。” 孙笑言朝她挤挤眼睛,把自己贴到墙上,这才开口。 “我就是可惜,你不来市委的话,岂不是不能每天见到岳秘书了?” 第47章 骚扰【一修】他先动手的! 闻慈:“?” 她深深地不解:“我每天见岳秘书干嘛?” 孙笑言看她没听懂,急了,恨铁不成钢地拍她一下,“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她仿佛墙外有人偷听似的,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岳秘书在我们市委多抢手吗?十个未婚女同志里,起码八个都中意他,至于结了婚的嘛,咳咳,我就不编排了。” 闻慈“哦哦”地点头,但又发问:“所以呢?” “唉你!”孙笑言想不到她这还听不懂,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声音狗狗祟祟压得更低了,“要是你来市委,那和岳秘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多方便啊!” 闻慈其实早听懂了孙笑言的意思,但她想不通,“你哪儿看出来我对岳秘书有意思的?” 她只对钱和娃娃点有意思! 孙笑言伸出两根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坚定道:“我的两只眼睛。” 闻慈:“……” 她翻了个白眼,前倾的身体立即收回去了,“我看你是近视了,说不准还有点散光,要不吃点核桃明明目,”说着,翻翻找找,还真找出来两把核桃倒进盘子里。 这核桃是秋天时买的,本来想着补充点坚果营养,到现在也没吃完。 孙笑言瞪她,“我眼神好着呢!” 见闻慈蹲在角落拎着小锤子砸核桃,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她也蹲了下去,念念叨叨:“岳秘书那张脸,那身板,听说家里也很有背景,你难道不喜欢他?哎呀,这没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单位喜欢他的话多了去了,谁都知道呢。” 闻慈一锤子砸到核桃上,核桃震了一震,居然没裂开。 她严肃道:“我只和我的事业有爱情。” 孙笑言:“……” 这回无语的轮到了孙笑言。 她一把夺过闻慈手里的小铁锤,“你这点小力气省省吧,我来砸,”说着,狠狠一锤子敲下去,山核桃坚硬的厚壳顿时裂开,露出里面黄白的果肉,看着像萎缩的脑仁。 还是不太饱满的那一种。 闻慈把核桃仁捡出来,塞进自己嘴里一半,另一半塞进孙笑言嘴里,这山核桃皮厚肉少,但味道还不错,有种天然油脂的香。 孙笑言一边砸核桃,一边碎碎念,“你真不喜欢岳秘书?我觉得他对你态度挺好的,对你还总带笑呢,很可能就——”话没说完,被闻慈无情打断。 “你看他对谁态度差了?” 孙笑言一噎,可仔细想想的,还真是的。 岳秘书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可又不是让人敢贴上去的那种亲切,总有种疏离客气,让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闻慈总结道:“这证明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博爱嘛。” 孙笑言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叹口气,立即开始脱粉回踩,“不喜欢他也行,你还没到十七呢,他都二十四了,比你大了足足七岁!” 这么想着,她又觉得两人不是那么合适了。 年纪不年纪的,闻慈其实不大在乎。 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娃娃点、天赋值、吃好喝好,多余的那点给异性的注意力,都给了男主白钰——她时时刻刻防备白钰,虽然他现在没闹幺蛾子,但谁说得准以后呢? 至于岳瞻,在她心里就是个普通异性朋友。 看闻慈的确没意思,孙笑言只好歇了当红娘的心。 她尝了两个核桃就不打算吃了,山核桃应季的时候卖得不贵,这边山上多,但现在冬天,也是个新口味呢,她不舍得吃,闻慈却把核桃不断地推过来。 “快快,都敲了咱俩吃,这核桃皮太厚了,我平常都想不起来吃。” 和小伙伴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日,等周一的时候,闻慈又捡起来自己的仪式感。 她的头发一直保持着短到脖子的长度,不留刘海,看着漂亮又利落,她对着镜子戴上毛线帽子,柿子黄的,和她的毛衣一个色儿,衬得人脸蛋特别白净,亮得跟补了光似的。 闻慈满意地左右偏偏头,再笑一笑,觉得皮肤有点干,又补了点雪花膏。 要带走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其实也没什么,证件,笔盒,笔记本,还有一个饭盒。 饭盒里是闻慈带的午饭,毕竟中午不方便回家,但也不能天天吃国营饭店,一是吃不起,她倒是舍得花钱,奈何票不够,二是就算吃得起,她也不能脱离身边群众。 她把挎包拦在胳膊上,拿着钥匙缩了家门,便往街道尽头走去。 公交站走几分钟就到,但等了快十分钟,闻慈才坐上车。 这趟车到站的时间波动很大,她不敢卡点来,只好提前十分钟以防万一,晃晃悠悠二十分钟,公交车一停,她就从后门挤了出去,很轻快地往下一蹦。 身后响起脚步声,闻慈往前走两步,却发现脚步声还跟着自己。 闻慈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身后是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戴着顶脱了皮的翻皮帽子,没有围巾,颧骨和鼻子都是通红的,鼻子下带点水光,是鼻涕,看得她立即胃部不适转过了头。 她往前走,青年却步步跟上,还凑上来问:“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啊?” 他看闻慈打扮得干净漂亮,附近又一堆机关单位,下意识认为闻慈是这里面工作的。 闻慈察觉到黏糊糊的视线贴在自己脸上,这感觉,就好像被陌生狗的舌头舔了一脸似的,她皱紧了眉,忽然停下脚步,退后一步盯着对方,“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声音不大,眼神却很锐利,青年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又丢脸似的故意往前。 他不高兴地喊了起来:“不就问问吗?大家都是工农兄弟姐妹,难道就你不一样,问都不能问?” 闻慈察觉到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是上班的时间,周围来来往往好些人,她本来没不高兴,被这人明里暗里地拿名头压着,直接冷了脸,“你是民政局查户口还是什么机关人员啊,你说什么我就得回答?还有,这街上这么多人,你怎么不问他们?问我,哦,是看我女同志好欺负?” 她声音又脆又亮,半点没压着,比癞皮帽青年的声音还显眼。 “唉,你怎么胡说!”癞皮帽急了,“我不就问了你一句吗?我就想、就想问问路!” “一句就足以揭示出你不好的心理企图!”闻慈半点不让,声音更大了,“你要是想问路,有问路的问法儿,你上来就贴着我怎么回事儿?人家工农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亲,我看你和大家不一样,你一看就带着混混习气!” 这句话不是闻慈胡说,癞皮帽青年看着的确不怎么正经。 不说长相,他故意眯着眼,嘴角歪着一边的样子就很像市井盲流,还有那吊儿郎当、站也站不直的姿势,在身边来来往往机关工作人员的对比下,他看着更不正经了。 癞皮帽青年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鄙薄视线,直接怒了。 “我可是红袖章!”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红巾戴在自己胳膊上,得意地看向闻慈,迫不及待看到她懊悔害怕的神色。 但闻慈毫无畏惧,只是脸上的厌恶更重了。 她面不改色,骂道:“照照镜子吧你,我真不想骂人,你看看自己哪儿配得上这红袖章的?难道你是红袖章,你当街纠缠女同志就有理了?你这样的话,我非得报公安局去看看,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响当当一手遮天的人物!” 说着,她一把抓住癞皮帽青年的肩膀,就要往公安局里拉。 癞皮帽青年傻了眼:她怎么不怕自己? 他靠着这道红袖章耀武扬威惯了,前几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打砸谁家就打砸谁家,谁能想到,今天居然碰了壁。 他没去过公安局,下意识就要抵抗。 闻慈看着他推搡过来的手,急忙躲开,大声喊道:“大家看看,这可是他先动手的!” 癞皮帽被畏惧的眼神看惯了,觉得周围那些嫌恶的视线,跟针一样刺在身上,他早忘了今天坐公交来这边的目的,怒瞪着闻慈,脸色渐渐扭曲。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以前是怎么干的。 癞皮帽青年大吼一声,“你打扮得这么资本习气,肯定成分有问题!” 闻慈:“?” 她看看自己身上纯黑色连个花纹也没有的黑棉袄,被气笑了,“我成分有问题?我爸妈上战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搁哪儿玩泥巴呢!” 她再也忍不了,一把抓住癞皮帽青年的手臂,用力往公安局里拉。 她嘴上还一边攻击:“你这个人,看着像个癞蛤蟆,我本来以为你只是长得丑,没想到你心灵更丑!你这种使坏不成就恶意诽谤的伎俩使过不少回吧?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把你送进局子,我就不姓闻!” 骂完癞皮帽青年,她又对大家喊道:“大家都听见了吧,是他先污蔑我成分我有问题的,我祖上三代贫农,父母军人出身,可比他的成分好多了!” 大家纷纷点头。 现在人对于军人的好感程度,和对闹事的红袖章厌恶程度是一样的。 尤其闻慈下公交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看见,那癞皮帽跟在她屁股后头,腆着脸一步不停,后来跟她问话的时候,那眼睛都恨不得黏在闻慈脸上,别提多猥琐了。 立即有人喊道:“你要是把他送公安局,我给你作证他想耍流氓!” 一听“耍流氓”三个字,癞皮帽青年顿时瞪大了眼,他胳膊狠狠一甩,到底力气大,一下子把闻慈推得退后两步,然后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闻慈瞪着他的背影,狠狠跺脚。 第48章 报案【一修】上班第一天 闻慈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周围有人安慰,“这种人都滑溜得很,你就是送到公安局,关两天也就出来了,而且刚才那个——” 他摇了摇头,含糊道:“我见过,做过很多缺德事。” 闻慈还不大懂,周围从六几年走过来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 纷纷劝闻慈,“这种人毒得很,你还是远着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给你下绊子。” 闻慈忍不了,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越想越气。 为了自己的乳腺着想,她立即决定,“我要去公安局报案!” 有人不理解,“他人都没抓到,也不知道家在哪儿,你报案有啥用?” “说不准下次又碰见了呢,”闻慈坚定道:“我要先去公安局留个记录,证明这人屡教不改,是惯犯!”说着,看了眼手表,直接往公安局跑过去了。 其实还有十几分钟才到上班时间,但是闻慈过来时,公安局的门已经打开了。 正好碰见一个女公安,她立即道:“我要报案,有人刚才试图耍流氓!” 女公安的脸色立即严肃起来,“怎么回事儿?跟我进来。” 闻慈跟她进了个小隔间,因为时间紧张,她没有废话,详细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这人下公交黏着自己、问自己单位、还有恼羞成怒污蔑她成分有问题。 说到这里,闻慈把包里的证件拿出来。 看到烈属证,女公安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巴掌拍在桌上,“荒唐!” 但她又有点为难,“他的确有纠缠女同志的意图,而且还试图污蔑烈属,但是人没抓到……”不知道人在哪里,其实他们公安局是很难处理的。 闻慈倒不意外,她道:“没关系,反正我要先备个案。” 她不知道癞皮帽名字,想了想,抽出包里的纸笔,“刷刷刷”几分钟画出一张速写来。 女公安奇怪她怎么突然画起画,歪着头一看,才发现渐渐出来一个生动的人形,戴着脱了皮的翻皮黑帽子,脸型尖瘦,眼睛细长,嘴角让人生厌的歪斜弧度十分形象。 连脸上几颗青春痘都画得清清楚楚的! 女公安吃惊极了,“你还能把他画出来!” “既然要备案,当然得把人脸留个记录,不然他到时候不承认怎么办,”闻慈说着,抓紧把这副速写收尾,刚才那癞皮帽离得太近,虽然恶心人,但她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把速写交给女公安,闻慈看了眼表,都七点五十六了! 女公安看得出她赶时间,一边拿着画细看一边道:“我这边都记录了,你可以走了。” 闻慈点头,忙道:“我就在第一电影院上班,要是到时候需要,公安同志可以去叫我。” 说完,她抓着包往公安局外跑去。 职场大忌,上班第一天就迟到! 闻慈卡着七点五十九分,跨进了第一电影院的大门。 最早的一场电影也在九点钟,这会儿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扫地大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舞扫把,她一边扫地,一边和人说话,话里有种猫终于抓住小耗子的快活。 “小苏你有对象了不?大妈给你介绍一个啊?” “看你长得这么俊,肯定有小姑娘喜欢吧?” “哎呦,你说说自己喜欢啥样的,大妈给你介绍!” 苏林的脸不好意思地憋红了,头快摇出残影,结结巴巴道:“不,不用!” 新来的小男生太内向,大妈唉声叹气,一转眼见到闻慈进来,眼睛顿时亮了,这小姑娘性格大大方方的,和她唠嗑肯定比小苏有意思,立即叫了一声。 “小闻美工!” 闻慈看过去,笑咪咪打了个招呼,“大妈早上好啊。” 扫地大妈“诶”了一声,兴致勃勃地问,“小闻你有对象了不?大妈给你介绍一个啊?” 她拍着胸口打包票,“大妈认识好多男青年呢,个个有正式工作,个高腿长的,特别俊!” 闻慈打哈哈,“我周岁才十六呢,不急。” “那也没差两年了,当然得趁早把好同志薅到手里啦,”扫地大妈不赞同道,又夸着说:“你工作这么好,长得又俊,哎呦,要不是我儿子都结婚了,真想找你当儿媳妇!” 闻慈对这个话题火箭般的发展速度接受无能,笑容渐渐僵硬。 好在扫地大妈只说了几句,魏经理就来了。 魏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电影院,是从楼上下来的,见苏林和闻慈都在,喊了一声:“小苏小闻,你们俩跟我过来。” 苏林最先从扫地大妈身边跑开,逃一般跑到魏经理身边,耳朵上的红晕还没消退。 闻慈慢两步,跟着魏经理往楼上走。 魏经理道:“咱们影院你们也看过了,一楼是内部工人们的休息室,地方不够,所以你们俩的办公室在三楼,以后你们画海报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说话间,她已经迈上了三楼的台阶。 楼梯右侧是几个小型放映厅,左边走廊的尽头是魏经理的办公室,闻慈看着魏经理推开左边的一扇门,心里嘶了一声,老天奶,这是和顶头上司紧挨着啊! 她看看那门上镶的小块玻璃,对里面一览无余,岂不是摸鱼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闻慈心里默默流下两道面条泪。 苏林是老实孩子,他没有几十年后打工人的偷懒想法,他见到美工的办公室离经理这么近,觉得自己的工作深受重视,激动得脸更红了。 魏经理打开办公室的门,推开给两人看。 她指着边上的柜子说:“这里面已经放好了画海报要用的工具材料,都是跟省城电影院的美工条件对标的,你们俩看看,以后物资的耗损情况,每周都要跟我上报。还有这办公桌,一张大的,方便你们俩画海报,自己坐哪儿你们俩自己分。” 魏经理显然不是掌控欲特别强的领导,对于工位这些,只让两人自己沟通。 把大致情况叮嘱了一遍,魏经理从口袋里拿出几把钥匙,递给两人。 钥匙上黏着白布胶带,用铅笔做了记号,“两把是办公室门的,这把是柜子门的,离开办公室要记得锁门,这里面都是电影院的公共财产,要是因为看管不当被人偷了或者咋样,你们俩也是有连带责任的。” 闻慈立马慎重,拿了一把办公室钥匙,又看苏林。 苏林不好意思,“要不你拿柜子钥匙吧。” 闻慈立马摇头,“我粗心大意的,还是你拿着吧。” 苏林只好拿起剩下两把钥匙,握在手心,继续听魏经理讲话。 魏经理道:“美工的工作是咱们市里第一次推进,责任重大,各个电影院美工以后每月都要进行业务学习,每当新片子的试片顺序出来的时候,你们也要提前观看,准备海报,确保在正式上映前就完成宣传海报。明白了吗?” 闻慈立即点头,“明白明白,”这岂不是可以回回提前看新电影了? 魏经理觉得这两人都念过高中,不至于听不懂,于是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今天上午就有试片,《基督山恩仇记》,译制片,你们俩好好看,随时记录,画出草图来先得让我审核,确认没问题才能画色彩小图,最后才是上墙的大海报。” 闻慈:“……”怪复杂的嘞。 她追问道:“那试片是在哪儿看呢?” 魏经理:“就在咱们电影院,三楼小放映厅,九点钟开场,等其他电影院的美工们到了,你们可以说说话,讨论一下,以后估计还会有一些接触。” 闻慈答应下来。 该说的都说了,魏经理不再废话,回了自己办公室忙碌。 闻慈看到她离开了,这才扭头,细细观察了下这间美工办公室。 办公室不算大,也就二十几平的面积,一进门右手边的墙上放着柜子,是那种政府文件柜似的铁皮柜子,表面刷着银漆,不知道是从哪个单位淘汰下来的,外面银色掉得斑驳。 柜门上镶了玻璃,能看到里面有大盒的颜料、画刷、画纸等东西。 苏林见闻慈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连忙走了过来,捏着钥匙问:“我把柜子打开?” 闻慈“嗯”了一声,苏林开柜子的时候,她扭头继续端详办公室,除了这个柜子外,门口还有个洗手架,上面安了个搪瓷盆,一个暖水瓶,还有一架不太高的木头梯子。 然后只剩一张办公室中间的大桌子。 这桌子真的大,闻慈比了比,宽度估计比自己还高,长度足足有四米左右,乍一看,应该是和电影院外墙的海报位差不多大的。 桌子虽然大,但是估计是临时打的,只有薄薄一张木板,下面没有抽屉,闻慈摸了摸桌面,是干净的,于是把自己的包搁了上去,扭头问苏林,“你要哪张椅子?” 苏林不好意思,“你先挑吧。” 闻慈也没客气,一共两把木头椅子,在桌子两边面对面搁着,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她挑了面对门口的那一把,虽然容易和门外的人对视上……但起码能有个心理准备! 苏林打开柜子,惊呼出声:“好多颜料!” 闻慈不用走过去都看得见,里面都是水彩颜料,数量和份量都比之前在七中的存货丰厚得多,起码有三十多色,不过也是,市第一电影院的海报这么大,用的颜料当然多,而且海报还得时不时更换呢。 她坐在办公桌前,敲敲桌子,感受了下打工人的气息,很快就觉得有些没意思。 闻慈迫不及待想要画海报了。 第49章 基督山恩仇记【一修】开画!…… 这可是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诶! 闻慈刚才听到魏经理说这个时,心里是震惊的,她本来以为这年头能看的只有样板戏,没想到居然还有外国电影,还是这种世界经典! 她兴致勃勃地问苏林,“你看过《基督山恩仇记》吗?” 苏林身体一僵,嘴唇动了动,犹豫半天,反问闻慈:“你、你看过吗?” 闻慈正要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现在这种书,似乎都是不让看的? 她的下巴点下去一半,停住了,和苏林面面相觑,但彼此的答案也都明白了。 苏林把办公室虚掩的门彻底关上,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身体前倾,对她小声道:“其实之前也有译制片上映,只是很少,去年一整年,嗯,好像只有一部《战斗的道路》。” 闻慈没听过这个,她挠挠头,好奇地问:再“那之前呢?有没有什么特别有名的?” “特别有名的……”苏林抬着头想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72年!我记得那年有《巴黎圣母院》的译制片,可惜那时候——反正我没看过,现在也看不到了。” 苏林不知想到什么,头低了下去,手指轻轻发颤。 “《巴黎圣母院》啊,”闻慈有点可惜,“我也没看过它的电影呢。” 她发现了苏林的不太对劲,但是没有追问,出于直觉,她觉得这件事和苏林的隐私相关,八成还是难以启齿的那种,所以她敏锐地转移了话题。 她站起来,一拍手,“我们去楼下和人聊天吧!” 哪怕其他电影院的美工还没到,和一影院的同事们也得打个照面,闻慈保守估计,自己高考前肯定要一直留在第一电影院了,那最好有一个和谐的工作环境。 苏林性格内向,但也没有拒绝,把柜子门锁上,等两人出了门,又把办公室锁上。 两人下楼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们已经忙碌起来了,零零散散的客人往里进,但不多,今天毕竟是星期一,大多数人都要上班上学,看电影也只会晚上来。 而且现在冬天,天黑得早,电影院还会缩减场次,减少资源浪费。 第一电影院一共六个放映员,现在两个闲着的,一个女放映员林姐,一个男放映员韩叔。 林姐性格泼辣干脆,在电影院干了快十年,业务水平很高,人也热络,见到两个新来的美工,十分欢迎,“终于来新人了,你们俩可是咱们电影院建国来头一次的美工呢,我看看——哎呦,真俊,是不是长得好看的画画也好看啊?” 苏林涨红了脸,闻慈却笑眯眯道:“林姐你还没见过我画画呢,就知道我画画好看?” “那当然了,”林姐自豪地拍胸脯:“能进咱们电影院的,那肯定是画画水平最高的!” 韩叔话不多,却也认同地点头,“比不上你俩的,都去别的单位了。” 这会儿的大家好像特别有集体荣誉感,真把单位当成自己家。 闻慈跟林姐聊着天,苏林和韩叔倒是很说得来——可能两人都话少,说着说着,就见到了电影院大门进来两个男同志,一高一矮,闻慈一看,还有点面熟。 两人见到闻慈,倒是很熟悉地走了过来,“闻同志啊。” 寒暄了几句套话,闻慈才想起来这两人是一起面试过的,现在看来,虽然没进成市第一电影院,但是也当上美工了,这两家电影院顺道,他们俩就一并来了。 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的试片。 “《基督山恩仇记》,这名字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是讲什么,”高个美工有些好奇。 “译制片,听这名字,是讲他们资本主义的东西的,”矮个美工说。 闻慈附和着,没说自己看*过这本原著,不过她看到两人脖子上挂着的白色工作牌,上面写着“试片入场证”,底下还有小字是某某电影院,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和苏林怎么没有这个?” 高个美工顿时笑了,无奈道:“你在自家单位看电影,谁还能冒名顶替了?” 他们都是其他电影院的,这才得弄个试片入场证,证明自己的身份。 两个放映员和美工聊得热络,说起近两年的电影来。 闻慈没怎么看过他们说的电影,但也不尴尬,十分融入氛围,等快八点五十分的时候,所有美工都快到了,高个美工数了数,又摇头,“还差一个数儿呢。” 他们对对彼此的单位,还没查出来是缺了谁,苏林就小声开了口。 “第二电影院还没来。” 他记得,那天看招考结果的时候,有个女同志被分到了第二电影院,她现在还没到。 有人嘀咕,“难道是第二电影院离得远?” 但工人文化宫似乎也没那么远啊,起码不是他们这些单位里最远的。 说时迟那时快,这声话音刚落,电影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防风的棉被被掀开,进来个模样清丽的女同志,和面试那天的场面出奇相似,她发辫乌黑光亮,垂在胸前,上头扎着的蓝色绸帕泛着莹莹的光,像朵鲜嫩的蓝百合花。 她扫了大家一眼,不冷不热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大家面面相觑,顿时想起了这一号人物——原先是美术馆的,没想到也考上了美工,八成画得不错,进了排名第二的电影院,就是这性格吧,好像不太合群? 于素红唯一多给了一个眼神的,就是闻慈和苏林。 她想起上次白钰和自己说的,这两人过不了多久,就能空出一个名额,不知道说的是谁……她眼神闪烁了下,收回视线,静静等着魏经理出来。 魏经理下来,带着有试片入场证的美工们上三楼。 他们不到十个人,只用一个小放映厅就够了,给他们放电影的是林姐,他们纷纷在前两排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放映厅没有拉上窗帘,亮堂得很,照得幕布有些泛白。 但要是拉上窗帘,屋里黑漆漆的,那他们还怎么做记录? 电影只放一回,他们要是什么也不记,可能看完就忘了,那还怎么画海报呢。 很有外国韵味的音乐一响,激昂紧凑,弹出的黑底白字标题上赫然覆盖着中文译名。 《基督山伯爵》。 闻慈心想,这个版本到底是叫《基督山恩仇记》还是叫《基督山伯爵》?但很快,她听到后面普通话的介绍时,立刻明白经理为什么叫它《恩仇记》了。 原来沪市译片厂叫它《基督山恩仇记》。 镜头变换,伴随着一架帆船雪白的风帆不停摇晃,字正腔圆的声音缓缓介绍起制作名单。 听了一长溜,电影开场快两分钟的时候,后方的背影画面终于有了变化,从船的风帆,变成了数个弓着腰干活的水手,头上绑着头巾,赤着上身,一看就干得卖力。 镜头继续推进,变成了嘈杂的城市街道,故事这才真正展开了。 《基督山伯爵》是一部极其经典的名著小说,大仲马所写,讲了船只大副唐泰斯被人陷害、成为基督山伯爵报恩加复仇的故事,就像一本《红楼梦》养活无数古代言情小说一样,这本名著也可以说是养活了无数男频复仇流写手。 闻慈中学时就看过原著,但具体情节已经忘得差不多,眼下盯着电影,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是译制片,但是翻译得不错,挺贴近人物,一点也不出戏。 闻慈身体前倾,睁圆了眼睛盯着屏幕,彩光映在她脸上不断变换,其他美工也看得认真,剧情紧要时,还发出一声惊呼,显然被唐泰斯的复仇经历唬得一愣一愣的。 偶尔听到有人落笔在纸上的刷刷声,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来看电影的。 他们后面还得画海报呢! 一场电影结束,大家都有点恍恍惚惚,“这电影,还挺好看啊。” 他们都没看过《基督山恩仇记》,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第一次看这个故事,十分入迷,于素红这时才道:“这是一本外国小说拍成的电影,原书的故事更丰富。” 大家更为吃惊,心里痒痒的,想看,但也没办法。 现在这些外国书都是不卖的,要是去废品站,说不准有一点找到的可能,倒是可以打听一下内部的黄皮书,好多外国小说,也许有瞻仰一下原书的可能性。 看完电影,大家也没急着出放映厅。 今天毕竟是美工们上班第一天,就有绘画任务,他们的经理都说了,他们可以讨论讨论怎么画,哪怕大家都没经验,但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嘛,总能凑出些好主意。 他们讨论着讨论着,忽然有人想起来,闻慈招考时画得最好。 于是有人扭头问:“闻同志,你打算画什么样的?” “嗯?”闻慈正在纸上勾勾画画,闻言抬起了头。 “我也不确定呢,得和苏林商量商量才能定下来,”她说完,大家才想起来,一影院是两个美工,比起其他美工,他们俩还得统一意见才成,不然岂不是成了谁的一言堂? 大家又看苏林,他也正埋头刷刷刷打着草稿,并没注意到大家说话。 大家好奇地凑过去,先看闻慈的。 她正画的是基督山伯爵的人像,只截取到肩膀部位,一颗西式人头初具样貌,头角峥嵘,头发用铅笔勾勒得乌黑,一丝不苟向后梳着,神情严峻,眼神锐利如鹰。 叫人一看,就明白这是个成熟、英俊、经历复杂的西方男人。 这画的是刚才电影里的伯爵,但闻慈只截取了他气质上最突出的一部分,显得很抓人。 “画得真好!”有人叫道。 闻慈笑笑,看大家无从下手的样子,便建议道:“市里既然这么多美工,就是想让大家百花齐放,画出不一样的作品嘛。我觉得大家可以多画几个草图试试,哪怕不行,自己留作纪念也是好的。” 要是想让所有电影院的海报都一模一样,那上面还搞什么试片,直接一个美工看了电影,把草图发下去给每个电影院临摹不就好了?那样还更省事儿。 美工们想想,还真是的,“不一样才有意思,要是都画得一样,还不如放大照片呢。” 剧照难道不比他们画出来的更准确吗? 这么想着,大家都不再想学着别人画什么自己就画什么了。 他们讨论了一阵,主要是讨论电影哪个画面最美观、最有戏剧张力、最吸引眼球,说着说着,大家心里都各自有了想法,陆陆续续出了放映厅。 其他美工各回各自单位,闻慈和苏林却不用奔波,回到办公室继续忙活。 第50章 油腻男主【一修】白钰真的觉得闻慈有…… 没多久,两个人的草图就都画得差不多了。 闻慈画的是竖着的基督山伯爵人头肖像,苏林画的却是还在船上当大副时的唐泰斯,他手拿望远镜,笑容灿烂,眺望远方,浑身上下洋溢着小伙子的快乐憧憬,整个人充满希望。 他的草图比较简略,唐泰斯身后的船景和桅杆只有寥寥几笔,但足够人意会。 苏林看看闻慈的画,吞吞吐吐,“是不是太粗糙了?” 他本来就只零散学了几手画画,全靠天赋,原先和其他人对比还好,现在和闻慈构图严谨、精确的草图搁在一起,简直潦草得像一只爆炸头小狗。 闻慈却说:“很传神。” 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复杂背景简化成几笔,还能让人看明白的,别人看这幅草图可能觉得普普通通,但她却能看出画者令人艳羡的天赋。 可恶! 她什么时候能当上天才! 闻慈一边生气一边放下草图,客观评价道:“你这幅要是能过经理那关的话,比例很适合放在外墙那个海报位上,唔,不过现在这个质量应该不太能过去。” 毕竟说粗糙也是真的,大多数市民没有美术功底,看的主要还是第一眼美不美观。 苏林一边红着脸一边震惊,“外墙?我,我行吗?” 那可是最大最显眼的海报位,他还是觉得闻慈画得好,简直像精美的工艺品,于是他摇摇头,真诚道:“你不要谦虚,大家都花的一样时间,你画得比我好。” 闻慈含泪微笑,“不说了,你继续完善你的草图吧。” 闻慈虽然觉得苏林这幅草图适合大海报位,但也没打算放弃机会。 电影院有一个大海报位,室内还有两个小海报位,闻慈准备准备两个草图,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具体能上哪个,让魏经理去选,要是她能选上大的那个,那也不错。 毕竟电影院外面人来人往,肯定能被更多人看见,方便她赚娃娃点。 闻慈画了没多久,就听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小闻美工,有个男同志找你。” 男同志? 闻慈放下磨得笔尖都钝了的铅笔,疑惑地出了办公室。 门口来叫她的是扫地大妈,门外并没有别人,扫地大妈朝她挤了挤眼睛,热络得像是随时要做媒,道:“是个年轻男同志,长得可俊了,在大厅里你呢。” 闻慈不解,她工作的事也没几个人知道,难道是岳校长? 但岳校长看着是三十来岁,怎么也不应该是“年轻男同志”吧? 想不通,闻慈一路噔噔蹬跑下楼,这会儿正好是一部电影结束的时候,二楼放映厅里涌出好几十人,她融在人群里下去,见到一楼楼梯口倚墙而立的男人时,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啊啊啊老天奶! 她犯了什么错要这么折磨她!!! 倚墙而立,说实话,这种姿势很容易构建出氛围感。 一只腿伸直,一只腿微微屈起,构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会显得人腿长——当然人本身也不能太矮,不然也显不出来什么——要是再穿一身西装风衣,昏暗灯火下,指间再夹一根细长香烟,火星猩红,很像是几十年后偶像剧里烂大街的男主出场。 但是! 这个故作潇洒的姿势配上白钰那张脸,闻慈只能想起两个字。 装X。 请饶恕她这么刻薄,闻慈心里默默道,她其实平常还是个好人的。 她不愿意在这么多人面前和白钰说话,但要是把他叫到角落里,那更尴尬,闻慈踌躇了下,攀着扶手走了下去,隔了一米距离叫住他,“白同志。” 白钰闻声抬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闻同志。” 闻慈笑不出来,她虚伪地拉扯了下嘴角,“白同志怎么来找我了?” 白钰站直了身体,屈了一阵子的腿有点麻,故意微垂的脖子也有些痛,当然他不会这时候煞风景地揉一揉,察觉到下楼的女同志们目光纷纷落在自己身上,他神情更加柔和。 他轻言细语地说:“我听说你来了第一电影院,特意过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的。” 说着,他深深望了闻慈一眼,脸上透出些喜悦来,又含笑道:“文教局离这里不远,以后我们估计常能见面,你年纪小,对我来说就跟妹妹一样,我总该多照顾照顾你。” 闻慈连假笑都要挤不出来了。 电影院里有暖气,她身上只穿着毛衣,明明不冷,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一层层冒了出来,她伸手来回搓了搓手臂,断然摇头,“工作忙呢,大家年轻人要以事业为重!” 见什么面,别破坏她胃口好吧。 白钰:“……” 他脸上笑意一僵,立即恢复过来,锲而不舍道:“你中午还没吃饭吧?就当庆祝你找到工作,我请你出去吃?听说今天红旗饭店里上了新的土豆烧鹅。” 他知道闻慈喜欢吃好吃的,最开始两次碰见都是在国营饭店,有信心闻慈会答应——她才刚工作,粮食定额肯定有限,能不想吃热腾腾香喷喷的烧鹅? 闻慈果然咽了咽口水,但毫不迟疑拒绝,“我不饿。” 白钰眉头微皱。 两人说话就在楼梯旁边一两米,声音不大不小,但是年轻男女凑在一块儿,总是会让人多想,尤其这一男一女还都漂亮得很,有人悄悄竖起耳朵,走路的动作都慢了。 听到这一来一往的对话,不知谁忽然笑出了声。 哈哈,这女同志说话怪有意思的。 白钰脸上有些挂不住,他长长叹了一声,语气无奈里含着点包容,“闻同志,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每次这个态度,但是我也没得罪你吧。” 闻慈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单纯刻薄。” 白钰:“……”他要憋不住气了! 但是这么多人看着,白钰不可能发火。 他轻轻摇头,还想说什么,闻慈却敏锐察觉,先声夺人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找于同志的呢,哎呀,今天所有美工都来看电影,就在我们单位。” 白钰神情微变,“于同志也在?” 他慌了一瞬间,便冷静下来——反正他和闻慈也没说什么,哪怕于素红知道也没关系,他一贯大方,结交朋友又多,偶尔请人吃饭她也是知道的,何况闻慈明显年纪小。 白钰都想好怎么跟于素红解释了,却见闻慈干干脆脆地摇头。 “她看完电影就走了。” 白钰:“……”她都走了那你和我说什么!!! 这一刻,白钰真的觉得闻慈有病。 白钰胸口迅速起伏了两下,又硬生生忍下去。 他看到闻慈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间明白,她可能知道自己和于素红的关系,刚才那话,也是故意诓自己的——说不准宋不骄对他不冷不热,跟她也有关系。 白钰真是想不通,自己是不是和闻慈犯冲? 哪怕现在她和宋不骄关系平平,也要坏自己好事? 这一刻,白钰又想起上辈子,平常他不愿意想,不然总像在提醒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他不去想自己曾经做错的那些事,反倒不断想着,要不是闻慈屡屡坏事,他也不至于出了那么多意外,最后被迫逃去香江,结果落得个被火拼的混混们波及的结局。 他神色冷凝,看闻慈的目光一瞬间变了。 她是个聪明姑娘,也够漂亮,能收服的话好说,要是不能—— 闻慈感受到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胳膊上又开始冒鸡皮疙瘩。 她不想再拖延,准备随便找个理由走人,忽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怯怯地,“闻、闻慈,你的饭盒热好了。” 闻慈心中一喜,立马道:“不说了,白同志我吃饭去了啊。” 她扭头就走,恨不得小跑起来,一步迈过两个台阶,动作写满了迫不及待。 白钰抬头望过去,看到在一楼到二楼中间小平台上站着的男生。 他看着不超过十八岁,样子清秀,戴着副黑框的厚眼镜,和自己对视上,立刻低着头跟闻慈往上走,背影看起来惊慌失措的,跟在姑娘背后也不嫌丢人。 这就是那个苏林吧?白钰眯了眯眼。 这人打搅他说话,白钰心里不太痛快,他转身往电影院外面走,回忆着前世的事情,于素红好像和他说过,这个苏林,上辈子是怎么丢了工作的来着? 白钰想了半天,心里只有点隐约的印象。 那时候于素红并不在意这个同事,上班没几天,对方就走人了,也没什么值得说的,连带着他也不太清楚这事。 不过他可以查一查,毕竟苏林让出了位置,于素红才能尽快调过来。 …… 二楼的客人走得差不多,楼梯上宽敞起来,闻慈长舒一口气,脚步解脱般的轻快。 她笑着问:“你帮我热的饭吗?” 刚才一直在忙着画草图,闻慈根本没想起来热饭,突然被白钰叫走,心思一打断,她还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了——哦,也可能是没吃到土豆烧鹅馋的。 她舔舔嘴唇,想着回家数数这个月的肉票,看看什么时候自己也吃顿烧鹅。 “我,”苏林声音变小了点,嗫喏道:“其实还没热。” 闻慈脚步一停,“啊?” 苏林涨红着脸解释:“我想问你要不要热饭,下来找你,结果看你好像不太想和那个男同志说话,才找理由把你叫走的……” 苏林怕闻慈生气,没想到,她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闻慈是真的惊讶,苏林看起来特别社恐又内向,没想到,其实很机灵的嘛。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可恶的天才【一修】打倒天才!(也可…… 回到办公室时,两个饭盒已经放到了暖气片上。 闻慈是银灰色的铝制饭盒,苏林是深色的钢精饭盒,只是一个新一个旧,新的那个是闻慈的,她跟孙笑言换了张工业券,花两块四在供销社买的。 工业券只有上班才能有,按照闻慈三十出头的月工资,每个月估计就配发一张。 其实现在买自行车也不一定非得用自行车票,用工业券也行,只要用上个五六七八十张——够一家子普通工人攒上两三年的。 闻慈摸了摸铝饭盒,还是凉的。 “大家应该不是都用暖气片热饭吧?”闻慈摸摸下巴,“不然等夏天没暖气了,难道天天吃凉的?你等等,我出去问问。” 她把两个饭盒都抱起来,噔噔蹬跑出了办公室。 苏林跟着她一起出去,路上碰到放映员林姐一问,果然,电影院一楼是有锅炉房的,没法做饭,但能烧热水,他们平时热饭都在那里,放进锅里统一热出来。 苏林看闻慈几句话问出结果,羞愧得低下了头,“我都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来嘛,”闻慈不在意,她和苏林去了锅炉房,果然见到蒸锅上已经放了几个饭盒,上面都做了记号。 闻慈看看自己和苏林的,提醒道:“你晚上最好给它做个标记,免得拿混了。” 现在市面上卖的饭盒就那几种,圆的方的,长得都差不多,还真很容易拿错。 苏林乖乖应了,“好。” 在这里等着也是干等,苏林主动说:“我上去把暖水瓶拿下来吧,”说着,快步去了,没一会儿就拎着办公室的塑料暖水瓶回来。 旁边卫生间外有冷水房,他接点水把暖水瓶冲了冲,回来倒热水。 从烧水壶里倒出来的水特别烫,冒着滚滚白气,闻慈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提醒道:“你小心点——手!你手拿回来!”苏林的手还握着暖水瓶的塑料把手呢! 苏林猛地缩回手,这烧水壶的抓手不太稳当,一晃,底下白滚的水柱也跟着晃。 他连忙把脚往后挪了两步,一点滚水泼在地上,白烟“刺啦”一声冒了起来,要不是刚才缩手及时,估计就泼到他抓着暖水瓶的手上了。 苏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是吓的。 “啊啊啊!”闻慈直接跳了起来,想上手又不敢,手在半空乱挥,“要不别倒了!” 苏林只倒了小半暖瓶的开水,不过也够两人下午喝了,他也被这不靠谱的烧水壶吓了一跳,把它放回炉子上,接了两瓢冷水补上,有几滴水洒在铁皮壶面上,又是“刺啦”一声。 这壶里都是滚水,壶也是烫的。 闻慈赶紧问他,“你的手没烫到吧?” 苏林摇头,摊开自己的两手给她看,还是白白净净的,手指细长,手心和指腹带着一层粗糙的茧子,不过并没有烫伤的痕迹。 “谢谢你,”苏林还有些后怕,要不是闻慈提醒,他平常习惯了握着暖瓶把手倒水,肯定就要烫到了。 闻慈松口气,又去瞪那壶,等扫地大妈过来,立即问出了声。 “大妈,这壶倒水怎么水乱跑啊?” 扫地大妈吓一跳,“你们俩自己倒水了?哎呦,这壶都不知道用多少年了,把手松,壶嘴儿那边也豁了口,倒水的时候可不能手把着暖水瓶——你们俩没烫到吧?” 闻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苏林差点就烫到了。” “哎呀,这可真是!”扫地大妈也有些后怕,这要是上班第一天就烫伤可怎么办? 她看看苏林,想了想道:“这壶也能用,就是得小心点,要不你俩去跟经理申请换个新的?这以往我们都用惯了,还真没注意到这容易烫手呢。” 苏林连忙摇头,“不用了,我下次小心点。” 才上班第一天就提要求,他怕经理觉得自己矫情事多。 好不容易热好午饭,两人回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 苏林拎起暖水瓶,问闻慈,“你要喝水吗?” 闻慈摇摇头,“我忘带搪瓷缸了,”没怎么当过社畜,她忘了打工人的工位是怎么布置的,根本没想起来带水杯。 苏林带了杯子,是个磕掉了几块白底儿的搪瓷缸,他小心翼翼给自己倒上一杯,把木塞子塞回瓶口,这才坐下吃饭。 他揭开自己的饭盒盖子,看到里面浅黄色的馒头,先是一愣,然后就是懊恼——明明他带的是一个粗粮馒头,奶奶什么时候给他换成三合面的了? 三合面馒头里掺了不少白面粉,他打算留给爷爷奶奶吃的。 苏林叹了口气,他刚才上楼前就洗过了手,把馒头拿到左手,饭盒剩下的一半位置挤满了菜,一大半是浅黄色的土豆丝,被热得快变成土豆泥,还有一点位置是深黄的炒咸菜。 秋天的咸菜疙瘩,内里是黄的,切成丝炒肉和辣椒味道特别好,但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这些年吃的,都是连油也加不了两滴的炒咸菜丝儿。 苏林闻到一股肉香,不用看也知道是闻慈带的饭,他没看,大口大口吃着自己的午饭。 闻慈也在吃饭,她带的是米饭,毕竟用饭盒热出来的馒头会沾水汽,馒头容易变囔,那口感很像咬了一口湿漉漉的洗碗海绵,她每回咬到都会干呕,所以从来不吃。 但要是单把囔的位置撇下来,人家看见了肯定觉得浪费粮食,她索性直接不带馒头。 掺着金黄小米粒的大米饭,芹菜炒肉,还有一颗白嫩嫩剥了皮的煮鸡蛋,她一边吃,一边眼睛望着旁边的草图,吃着吃着,时不时把筷子换成铅笔,往上面补几笔。 苏林不知道“卷”是什么意思,但他感觉自己被“卷”到了。 他默默加快速度,吃完就收了饭盒下楼清洗,等再回来,就继续画画。 闻慈:? 真天才都这么努力,她这个才半只脚踏进天才阵营的怎么办! 她赶紧吃完午饭,把桌上沾的一点油擦干净,去一楼洗完饭盒,回来撸袖子工作。 从门口经过的魏经理顺着门玻璃往里扫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这两个新同志虽然年轻,但很踏实啊,也很有劲头,连午休都用来工作。 你卷我我卷你的,两人在下午三点前就把草图细化完毕。 闻慈吹掉纸上几小条橡皮屑,看向苏林,询问道:“咱们去找魏经理?” 苏林也停了笔,正在端详自己的画,闻言立即点头,“嗯!” 他只画了一副大海报比例的草图,拿在手里,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来,“我,我这行吗?”他看着闻慈手里的画纸,粗粗一瞥就能看出来精致,说是完成品也不为过。 “我个人觉得挺行的,”闻慈谨慎道。 事实证明,魏经理也觉得苏林画得很行。 她左手拿着苏林那张船上的唐泰斯大副,右手拿着闻慈后来画的基督山伯爵,左看右看,觉得都很好,但是最后,还是举起了左边这张,“这是你画的吧?” 她问的是苏林。 苏林一愣,急忙点头,“是。” 魏经理低头继续看起来,她足足看了几分钟,看得苏林都惴惴不安起来,才开口道:“小闻这张也画得很好,非常精细、精准、精美。” 她一连用了三个“精”,但是闻慈却高兴不起来。 众所周知,夸奖之后往往都会有个“但是”。 果然,魏经理开始转折,“但是单就这一张比起来,我还是觉得苏林画得更好。” 闻慈并不意外,“好。” 她平静如常,好像早有预料,反倒是苏林,好像被刷下去的人是他一样,他忐忑不安,心里打鼓,忍不住道:“经理,我觉得闻慈画的比我画的好……” 多漂亮的一张草图啊,比他这张粗糙的好看多了。 魏经理惊讶地看苏林一眼,又问闻慈:“你觉得呢?” 闻慈正在瞅苏林,她心想他看起来傻白甜,实际上也挺傻白甜的,被魏经理询问,她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如实道:“我觉得苏林画得很好,有神韵——真心话。” 魏经理颔首,“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比起闻慈那一张处处线条饱满的草图,苏林当然是比不过的,但是魏经理最看重他的,就是那种“神”——他手底下的人物是活的,会说话,眼睛好像在看着你,异常有神彩。 光这一点,魏经理就觉得足够让人惊叹。 不过这两个小同志也很奇怪。 输了的那个落落大方,赢了的那个反倒不安,毕竟是年纪小,魏经理怕这两人想岔了,以后闹出什么矛盾来,便安抚道:“这回的大海报先用小苏的这张草图,但是上回招考,你的色彩没有小闻精湛。这样,你们俩合作完成,可以吧?” 闻慈爽快点头,“可以。” 苏林只好也点了点头,心里还是忐忑,闻同志会不会不高兴…… 大海报定下来,小海报还得有两个。 魏经理这回拿起了闻慈画的那张小图,“这个没问题,挺好的就放在正对电影院大门的那个海报位上吧,但是还差一个。这样,就由苏林出,总不能你们俩一个干活一个不干。” 闻慈答应下来,魏经理把几张草图递过来,她顺手全接了过来。 两个小美工工作努力,效率业很高,魏经理欣慰地褒奖了几句,末了又提醒道:“记得明天下班前,把色彩小图出给我,等合格了才能正式画海报。” 正事说完,两人便该离开了,但这俩人脚步不动,都都没有走的意思。 第52章 背刺【一修】人善被人欺 魏经理抬起头问:“你们俩还有什么事?” “我对咱们电影院有个小小的建议,”闻慈拇指掐着食指,比了个手指尖那么小的位置,甜甜笑着说:“经理,咱们一楼锅炉房那个烧水壶能不能更新一下啊?它好容易烫到手,我觉得很容易损伤咱们工作人员的身体安全!” “烧水壶?”魏经理一愣,她不爱喝水,从来不去楼底下打水。 闻慈立即点头,强调道:“是呀是呀,中午就差点烫到了呢。” 魏经理立即重视,“可以,我接受你的建议。” 一个烧水壶也花不了几块钱,他们这么大单位,不至于抠这点支出。 闻慈说完准备走了,看苏林居然还杵着,用眼神示意了下。 苏林嗫喏着,“我,我有事找经理。” 等闻慈走了,连门都顺手带上,苏林看向魏经理,低头道:“经理,我想问问,能不能预支这个月的工资……” …… 苏林回到办公室,见到闻慈正蹲在柜子前,背对着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踌躇半天,还是走了过去,小声说:“对不起。” 正捣鼓颜料的闻慈:“?” 她惊诧地扭过头,见到苏林蔫头耷脑,真心实意地跟自己道歉,先是不解,然后恍然大悟,抱着挑好的几盒颜料站了起来,“就因为魏经理选了你没选我?” 苏林闷闷点头,头埋得更低了,“你画得更好。” “你怎么一点自信都没有呢?”闻慈叹气,要是苏林得意自傲的话,她可能还会酸溜溜,但面对这种老实的傻白甜,她都怕自己话说重了伤到对方。 这性格,不会是被欺负长大的吧? 苏林不说话了,好半天又吭吭哧哧道:“我,我还是觉得你画得好。” “但我觉得你画得也很好,”闻慈不是很情愿但真心地说了这一句,见苏林惊讶地抬起头,又不太自在,咳了两声,强调道:“单说今天这一幅啊。” 苏林不是很相信,头又低了下去。 闻慈的叹气声快要从天灵盖里叹出来了,她把颜料塞苏林手上,“行了行了,等海报画出来,看大家的反响你就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了——现在,赶紧画色彩小图去。” 这大好的年轻人,怎么能天天伤春悲秋的呢? 闻慈就很有斗志,并且因为苏林的存在,她斗志更盛。 虽然大海报的草图没选中自己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事,她可以借此实验一个问题:要是和人合作的画得到孩子们喜欢的话,会不会得到娃娃点呢? 五点钟的前两分钟,闻慈站了起来。 苏林还在研究这副草图该怎么配色,听见动静,茫然抬头,就见闻慈美滋滋把晾干的饭盒收进包里,套上*棉袄,戴上围巾,五点钟准点时,精准地收拾好了东西。 她面前的桌子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把颜料收了起来,只剩一幅完成的色彩小图。 闻慈把色彩小图也放进柜子里,回头就对上苏林疑惑的视线。 闻慈:“……” 摸鱼人咳了一声:“下班了都,我走了啊,你记得锁柜子和办公室门,”说完,把柿子黄的毛线帽扣在脑袋上,一直拉到眉毛上方,这才快快乐乐地朝门外走去。 哦耶,回家! 苏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五点钟了。 他看看自己面前,色彩小图还没动笔,魏经理让画的小海报草图连个影子也没有,他想了想,拿了一张空画纸放进包里,决定今晚回家小草图赶出来。 他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往楼下走去。 放映员们还没法下班,苏林和大家腼腆地打了招呼,等走出电影院,松了口气,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风冷得很,他缩缩脖子,转了个方向往家里去。 苏林进到一片老旧平房,熟稔地叩响最后一道门。 门里传来拨弄插销的声音,几乎立刻被推开,半扇破旧的木门一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屋,没开灯,也没点蜡烛,门口的老太太面带惊喜,“这么早就回来了?” 苏林笑着叫了一声“奶奶。” 屋子里烧得没多热,但总比外头要好一些,苏林急忙进去关上门,免得这点热乎气儿都跑没了,而门一关,屋里黑得像是入了夜。 “怎么不开灯?”苏林念叨着说:“我现在有工作了,不用像以前那么省着。” 他摸索到墙上垂下着的灯绳一拉,“啪嗒”两声,外间里间应声而亮,他转头,借着白晃晃的节能灯光,正好看见老太太颧骨上冻出来的红痕。 苏林的眉头顿时皱起来了,一摸苏奶奶的手,冰凉凉的。 “奶奶,”他语气里带着嗔怪,“你怎么又出去扫雪了?” 苏奶奶急忙道:“偶尔去去也没多冷,街道给钱呢……我其实下午才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她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嘴巴闭了闭,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苏林知道,夏天扫大街,冬天清雪,都是他们这种人的义务。 但他心里还是很难受,可是知道奶奶心里更难受,于是就不说了。 他把身上半旧的棉袄脱下来,在外头走了十几分钟,棉袄外头像是裹了一层冻雪,里面大酱色的老毛衣虽然难看,但是暖融融的,是他最体面的冬天衣裳。 苏林进了里间,看到炕上正笑着望向自己的老人。 苏爷爷脸色蜡黄,病得脸颊都凹陷了下去,见到苏林,笑吟吟问:“第一天上班,怎么样啊?”声音干哑得像风干的老树皮,刚说完,又扭头咳嗽起来。 他咳嗽得很用力,像是要把肺咳出来,撕心裂肺的。 苏林急忙端起桌上的水,摸了下,罐头瓶的外壳是冷的。 奶奶肯定在外面扫雪很久,苏林心里想着,拎起家里唯一的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水不多了,打开一眼,热气也很稀薄,这暖水瓶用了好些年,保温效果早就不好了。 他把仅存的一点温水倒进罐头瓶里,急忙搀苏爷爷起来。 “爷爷你喝。” 苏爷爷一边咳嗽着,一边喝水,残余的清水从他嘴角呛出来,他喝了几口,终于觉得好了些,轻拍着自己的胸口,花白瘦小的头又无力地倒回了枕头上。 苏林看得心里发酸,“爷爷,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苏爷爷是上个月初那会儿扫大街冻病的,好一阵歹一阵,去小诊所里看了一回,但是吃了药也不见好,拖到这几天都不太能下床了,苏林每次说去医院,老人家都会摇头。 这次也不例外,“我歇歇就好,哪用得上去医院啊?不用不用。” 苏爷爷摇了摇头,因为没力气,只是在枕头上慢动作地摆了一下。 “不行,必须去了!”苏林从棉袄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叠钱票,急切道:“我跟经理预支了这个月的工资,咱们有钱了,可以去看病!” 苏爷爷一看,顿时急了,“你才去上班就预支工资,人家怎么想——” 说着,又咳了起来,喉咙里像是生锈的齿轮。 苏林急忙给他拍背,轻声道:“经理人很好,什么也没问就同意了,爷爷你别担心。” “人家表面没说什么,但你怎么知道心里怎么想的?”苏奶奶叹着气进来,她把苏林手里还抱着的棉袄挂起来,数了数那一小沓钱票,又塞回他手里。 “三十二块八,你自己收着,爷爷奶奶不要你的钱。” “不行!”一向好脾气的苏林这会儿意外的倔强,“我要带爷爷去医院看病!” 一室沉默。 苏奶奶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有欣慰,有感动,但最终都化成一口郁结的气,叹道:“去医院那也得有介绍信呢,你看看街道,谁能给咱们开?” 苏家七八年前倒下后,就从洋房搬到了这个冬冷夏热的小平房。 他们两个老的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人家也不让带,只捎着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小孙子,还有一张儿子发表了断绝关系、大义灭亲声明的报纸,除此之外,孑然一身。 他们干最苦的活儿,赚的不过能维持自己不饿死,唯一一点志气,就是供苏林念了书。 两人体面了一辈子,见不得自己孙子变成睁眼瞎。 可成绩好有什么用呢? 苏爷爷当年画得一手好画,在全国都颇有名气,到如今来还不是一场空,反倒因它吃苦受罪,而苏林马上要高中毕业,也是连个着落也没有。 他是不可能拿到学校优秀毕业生的推荐信的,要是自己找厂子面试,哪是那么简单的?处处都要关系,哪怕底下公社来市里挑粪,那都还要找关系拿许可证呢。 两老人简直要跟自己那个断绝关系的儿子低头了。 苏林说大不了自己去林场干苦力,那儿地方偏僻,活儿也重,出去进来也很麻烦,但两老人哪里舍得?苏爷爷咬着牙去求了以前的老朋友,这些年怕连累人家,一直没上过门。 要不是老朋友,苏林不可能拿到电影院的招考机会。 苏林倔强道:“我去买点礼送上,一个介绍信而已,他肯定会开的。” 这话说得倒是,但苏爷爷按着胸口,无力道:“要是有钱,先给你洪爷爷送瓶酒,他什么也不好,十几年前就好这些烟啊酒的,要送两瓶,我们境况不好,但礼数要在。” 苏林知道,“多亏洪爷爷,不然我找不到工作。” 苏爷爷欣慰地点头,“以后,要是你有出头的机会,要记着你洪爷爷啊。” 苏林用力点头,听着这好像是交代后事的话,眼睛愈发酸了,他紧紧抓住苏爷爷的手,“我明天就出门买酒,再买点东西给街道办主任,一定把介绍信开下来。” 苏爷爷叹了口气,总算不拒绝了,拍了拍孙子的手背。 第53章 批判【一修】报公安!必须报公安!…… 闻慈第二天上班时发现,苏林一直心不在焉的。 他今早来的时候就带上了画好的草图,估计是昨晚加班的,本来该是好好工作的状态,但总是走神,手里握着细长的画刷,动作时不时就停下。 刷子尖儿凝了一滴金黄的颜料,眼见着就要滴在桌子上。 闻慈叫了一声,“苏林?” 苏林回过身来,手一动,那滴颜料彻底甩在了木桌子上,金黄灿烂,像是朱红色天空上绽放出来的一滴迷你太阳,边缘带着迸溅的锯角,像是一棵枯萎的向日葵,脸盘钝涩。 苏林盯着那向日葵呆了呆,才慌忙拿抹布擦,“我,我又走神了。” 闻慈劝道:“你要是累了可以歇一歇。” 她小海报的色彩小图昨天下班前就完成了,大的那一幅,得等着和苏林一起完成,但他上午一直走神,手里的彩图画了一小时也没见多大进度,急得她恨不得亲自上手。 苏林摇头,“我不累。” 他看看对面的闻慈,犹豫好久,才小声问道:“你有酒票吗?” “酒票?”闻慈一时没反应过来,“买酒的票?”她不喝酒,目前只是听说过这种东西,据说现在买什么瓶装好酒都得用票,只有散装地瓜干之类的才不用票。 苏林点头,又解释道:“我想找人换两张酒票。” 但他性格内向,加上家里的情况,也不认识几个人,完全不知道去哪儿换。 闻慈挠挠头,“酒票我没有啊。” 她看苏林一脸失落的样子,想了想,建议道:“你去找那几个放映员问问,尤其是男同志,要是咱们电影院以前发酒票的话,他们手里八成有,你可以找他们换两张。” 苏林眼前一亮,顾不上社恐,立即点头,“好!” 他又道谢,扭捏道:“谢谢你,闻慈,你真是个好人,”昨天找魏经理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说暖水壶的事情,闻慈却大大方方说了,这让他很羞愧。 得到好人卡的闻慈面不改色,“那你赶紧画完色彩小图感谢我。” 她还等着一起给魏经理审核,等合格了赶紧画正式的赚娃娃点呢。 苏林应了一声,立即拎起画刷往调色盘上涂抹,奋力道:“我今天上午一定画完!”闻慈早就完成任务了,他本来进度就落后,要努力少拖她的后腿。 闻慈看苏林努力起来,就开始摸鱼。 这也不是她故意想摸鱼——?咳咳,这不是她的任务都完成了吗美工的任务就是画电影海报,她这个环节完成了,还没推进下一个环节的时候,人不就闲着了吗?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小人书,美滋滋看起来。 这是她在街道小人书店借的,这本租金两分,但要付一毛押金。 闻慈没忘记自己想画小人书的心愿,但是眼下无从下手,她索性去小人书店里借了几本小人书,都是非红色故事类的,有《华夏猿人》那样的科普类,也有其他的。 她看得认真,试图激发一些灵感。 一直等到苏林叫她,“闻慈,我好了。” 闻慈合上手里的小人书,探头瞅了一眼,他那张小的色彩小图画好了,比起苏林浑然天成的传神天赋,他色彩上感觉稍逊色一些——难道他以前学的是水墨画?她胡乱想着。 闻慈抽出一张新的画纸来,“那我们一起画那张大海报吧。” 既然要一起完成,那两人肯定不能一人坐一边。 苏林扶了扶眼镜,主动走了过来,但是手足无措,离闻慈太近他不好意思,离她太远看不清楚画纸,他前前后后地调整位置,最终站到了闻慈的右手边,距她隔了半米位置。 闻慈看着他跟脚上长刺儿似的:“……” 好不容易苏林找好位置,她松口气,递来工具,“行,那我们开始吧。” 小图嘛,供参考用的,也才A4纸大小。 两人照着铅笔草图复刻,苏林这个原主人特别好说话,闻慈想给他调整一下构图比例,他直接点头,想细化一下人物身后的背景,他也问都不问就答应。 苏林腼腆地笑着,“你改得很好看。” 闻慈心想,这孩子在学校估计很好欺负——实在太好说话了吧! 但是闻慈的脾气遇强则强,面对越好欺负的人,她反而脾气越好。 她想改什么都先征询一下苏林的意见,虽然他的回答都是“好好好”,一张色彩图出得十分顺利,等最后一笔落下,闻慈看了看手腕上的全钢手表。 才十一点三十五分。 她询问道:“咱们去找魏经理吧?” 苏林点点头,跟着闻慈出了办公室。 魏经理看了两人的色彩小图,十分满意,“效率很高,而且质量也很不错,”虽然她没见到其他电影院美工的作品,但有信心,自己手里这几张是数一数二的。 她抬头看了看两人,严肃的脸上带点欣慰。 “本来定下的是周五前完成海报就行,你们俩进度很快。这样,你们两个下午开始准备大海报,等这个完成,再分别准备这两个小海报,有问题吗?” 两人齐齐摇头,“没问题。” 从魏经理办公室出来,闻慈松了口气,“下午就可以画了呀!” 苏林也很高兴,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能把自己的画正大光明给大家看,他很想现在立刻回办公室画画,但闻慈已经去摸自己的饭盒了,“正好先吃个午饭!” 苏林抓画刷的笔只好换成了饭盒,跟着她一起下楼。 一楼大厅里有好些人,都是来买电影票的,《艳阳天》最近卖得十分火,闻慈绕过一个往楼上走的顾客,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大厅里的人,眼神忽地顿住。 门口有个瘦小的身影,戴着帽子围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但身形似乎有点熟悉。 还没等想起来,这人往楼梯上望了一眼,不知道是看到了谁,身子一扭就推门出去了,背影急匆匆的,莫名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 闻慈心里奇怪,但没多想,赶紧去热饭。 土豆烧鹅没吃上,但是她今天带了土豆排骨! 香喷喷的金黄土豆儿用勺子一碾就碎了,拌进白米饭里,闻慈把一饭盒都吃得干干净净,抬头看到苏林进来,“你换到票了?”她知道苏林是找放映员们问酒票去了。 苏林欣喜点头,“换到了!” 酒票不便宜,但是和洪爷爷的恩情没法比,他把两张票和剩下的钱塞进口袋里,匆匆吃完午饭,就对闻慈说:“我先去附近的供销社买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闻慈也不急着开始干活,点了点头,趴在桌上准备小睡一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慈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吵闹的喧哗声。 她烦躁地捂住耳朵,把脸埋进毛衣袖子里,但那噪音就跟耗子钻洞似的无孔不入,不用半分钟,闻慈气冲冲撂下两手,到底是谁啊,大中午的吵架! 还这么大声! 她冲到窗户底下往下一看,顿时皱眉,哎,那不是苏林吗? 不止是苏林,电影院的门口围了好些人,几乎全电影院的员工都在下面了,还有好多市民,他们围成一个没有缺口的圆,里三层外三层,把里面的热闹包围住了。 中间的夹心,是苏林和一个小个子男的,也是那个小个子男的正在大声喧哗。 闻慈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中午下楼,鬼鬼祟祟的那个。 她皱皱眉毛,打算下去看看,一边下楼梯,一边把黑色棉袄套在身上。 大门一推开,夹着雪的冷风拍到脸上,闻慈一瞬间冻清醒了,她打了个寒战,抱着胳膊往人堆里挤,“让让啊,大家让让。怎么回事儿啊?!” 旁边看热闹的大爷给她小声说:“有人闹举报呢!” “举报?”闻慈疑惑,“举报谁啊?” “电影院新来的美工!那个戴眼镜的瘦巴巴小青年,”大爷指了指里面,又压低了声音,感叹道:“真是看不出来,这男的爷奶是臭老九呢!也不知道电影院咋招进来的——哎呦,这可不就出事了吗?” 闻慈往里看一眼,一高一矮,这说的不就是苏林吗? 没了窗户阻挡,外头的吵闹声十分清晰。 夹心里矮小的男同志一直高声叫嚷,“大家看看,看看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五粮液!五块钱一瓶还要票的五粮液他都一买两瓶,这不是小布尔乔亚的做派是什么?!” “而且电影院是我们人民的电影院,让他这种人混进去了,就是污染我们大家的思想!” “必须彻查!他到底是怎么隐藏身份混进我们人民的队伍的!” 他嗓门一声比一声高,尖利刺耳,几十米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与之相比,对面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林连辩解声都显得格外无力。 眼见着一声声“彻查”从民众嘴里喊起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忽然跳了出来。 “我也觉得应该彻查,快,来人去报公安!” 苏林和矮个子一起看过去,脸色都一起变了,前者是羞愧惨然,后者则是心虚……他摸了摸脸上的围巾,又往上拉了拉,这才放下一点心。 “没错!是要报公安!”他大声附和。 闻慈从人堆里挤出来,扫了眼矮个子,似笑非笑,“同志,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 矮个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又压了压围巾,不想理她,一味朝着苏林冲锋。 “你这种坏分子,就应该被打倒,我——诶你干嘛!” 矮个子猛地大叫起来,慌张地伸手捂着脸,扭过身体,不想让她看见,而闻慈手里拽着那条脏兮兮的围巾,冷笑道:“你这种当街纠缠女同志的流氓,还敢批判别人?先批判批判你自己吧!” 第54章 柳暗花明【一修】公安同志,他污蔑我…… 闻慈朝苏林使个眼色,大喊道:“抓住他!” 苏林神色茫然,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把矮个子按住了,听到手底下刺耳的大叫声。 “坏分子还敢跟我动手!大家抓住他,抓住他!” 周围的民众们傻了眼,看看两人,一个据说是坏分子,一个据说是流氓,最后看向突然横插进来的闻慈,一时间不知道到底哪个是坏分子——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围观的扫地大妈忙不迭问:“小闻美工,到底是咋回事儿?” 大中午的,苏林被这红袖章揪住说要举报,可把他们吓坏了。 闻慈哪里知道苏林那一段是怎么回事。 但她知道这矮个子是怎么回事,她指着对方的脸,面向大家大声道:“周一早上我来上班,这个流氓纠缠我,我不搭理还污蔑我思想不行。我要抓他去公安局,没想到他跑了!” 她一把拉下矮个子头顶的帽子,里外一翻,正是那顶掉了皮的癞皮帽! 他还特意乔装了呢! 闻慈义愤填膺,把帽子一把扔回癞皮帽头上,顺便把他抓在手里的两瓶酒抢了下来。 她指责道:“你们看看,他为啥捂得这么严实?这是知道我报案了怕被抓呢!” 闻慈看他们将信将疑的,索性对扫地大妈道:“孙大妈,麻烦你去旁边公安局跑一趟,请公安们过来——有个女公安是那天对接我的,你看看她在不在?” 闻慈都敢叫公安了,那这自然不会是假的,扫地大妈拔腿就跑了。 癞皮帽见有人真去找公安了,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跳脚大骂:“你包庇他!你这是故意包庇他!你肯定也是坏分子!你们俩、你们俩狼狈为奸!” 闻慈懒得和他废话,等女公安急匆匆到了,立马指着癞皮帽控诉。 “公安同志,他刚才又污蔑我是坏分子!” 女公安扫了尖嗓门一眼,展开手里的画纸一对,果然,一模一样的脸! 她立即严肃起来,“光天化日的,你居然还敢来纠缠女同志?还找上人家单位了!” 癞皮帽又慌又气,蛆一样扭着身子,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我才不是来找她的!” 癞皮帽觉得自己冤死了。 他上周末听说苏林找上了工作,还是市第一电影院的,心里不忿,周一特意来看看,结果一大早坐公交碰见闻慈——不就是多了几句嘴嘛,他又没说什么!结果差点被押到公安局。 他慌里慌张跑了,连苏林的事都没顾上。 今天再来,他怕在附近撞上闻慈,特意带上了围巾,翻过来帽子,连棉袄都换了一身,结果,谁知道这么巧,她就在电影院上班!更巧的是,她还和苏林走在一起! 他忙不迭溜了,一直在电影院外头猫着,等苏林一个人在外头的时候才闹起来。 何况苏林还正好去供销社买了两瓶好酒,这不是活该被他捏到把柄吗! 眼看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连电影院的人都吸引过来,还没等得意,她又出来了! 癞皮帽心里愤懑,他觉得闻慈就是克他! 这会儿被女公安指责,他恼得不行,气得大骂:“谁稀罕来找她!我是来举报的,举报!苏林爷爷是臭老九,资产阶级出身,凭啥能进市第一电影院?他肯定是走后门了!” 女公安一愣,迟疑地看过来,“这是咋回事?” “事情一桩桩的说嘛,先说我的,”闻慈补充道。 她指着不断挣扎的癞皮帽,严谨道:“首先,他上回试图对我耍流氓,没成功后还污蔑我,这是第一件事。我说要送公安,他还畏罪潜逃,故意逃脱法律责任,这是第二件事。” 癞皮帽一听,感觉自己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似的。 他怕女公安真把他逮了,这年头流氓罪可重呢,慌得胡乱攀扯,“我、她给苏林说话!他们俩肯定是一伙儿的!我举报他们俩——他们俩乱搞男女关系!” 闻慈声音更大了,气道:“大家伙儿听到了吧!他又污蔑我!” 大多姑娘被人这么说,哪怕是假的,那也得又羞又怕得满脸通红。 闻慈却跟逮到癞皮帽错处似的,挺胸抬头,气势更足了,“我祖上根正苗红,堂堂正正清白做人一辈子。上回害我的一家子,都被我送监狱里去了!” 她盯着癞皮帽,阴恻恻地咧开嘴,“你算算,你够判几年的?” 癞皮帽:“……” 他连挣扎的动作都慢了点,以前他都是这么干的啊,说不过人就随便安罪名,特别管用,怎么一碰到她就滑铁卢了?但闻慈气势十足,半点不露怯,显得底气十足。 他吭吭哧哧地张着嘴喘气,不敢说闻慈了,只好一味地大骂苏林。 癞皮帽喊得有鼻子有眼,连苏林家在哪儿都说出来了,不像是假的。 女公安看看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男生,心里有了猜测,她和一同赶来的男公安对视一眼,男公安上前一步,把癞皮帽胳膊押在了自己手下,严肃地问苏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林嘴唇蠕动,厚镜片后的眼睛发红,说不出话来。 闻慈自己都看急了,这个同事挺好,她可不想换人,催促道:“你快说啊,有什么误会现在赶紧说清楚,”不然这么多人看见,哪怕是假的,以后也能传成真的。 而且她觉得,苏林敢正大光明来面试,不至于留下这么大漏子。 听到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苏林心里忽然涌出一些勇气。 他用力咳了咳,终于能说出话来,嗓子还是沙哑的,“我,我爷爷是以前美术协会的,当年我父亲和他断绝了关系,登了报的,我的户口跟着我父亲……” 他说得有些凌乱,但闻慈最擅长抓重点。 闻慈恍然大悟,大声道:“那你法律上跟你爷爷没什么关系了嘛,”儿子都断绝关系了,那孙子不也是跟着自己爸爸? 苏林慌张点头,“是,是。” 这是爷爷反复跟他叮嘱过的,虽然他一直跟着两个老人生活,但是名义上,他是跟着自己那个父亲的——虽然那个生理学上的父亲没给过他一分钱。 苏林往常无比憎恶他,可到今天,忽然为这个人的存在松了口气。 要是没他当挡箭牌,这个工作肯定要没了,说不准还要拖累爷爷奶奶和帮忙的洪爷爷。 癞皮帽被男公安铁钳似的胳膊按着,气得□□似的乱跳,“你放屁!” “谁不知道你一直跟着你爷爷住,那个什么爹,他管过你吗?公安同志他这是胡扯!你们不能信他啊!”癞皮帽撕心裂肺地吼着,一双眼瞪着苏林,眼里的嫉恨挡也挡不住。 苏林低声道:“我是正常考进来的。”这句的语气坚定了很多。 “不可能,公安同志你们好好查——”癞皮帽话音未落,就被一道严肃的声音打断了。 “查什么啊?” 众人纷纷扭头,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短发,有气势,不正是第一电影院的经理吗? 魏经理刚刚吃完午饭从家里回来,就发现电影院前面围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她在外面听了两嘴,现在才走了进来,扫了眼两手被扣到背后弓着腰的癞皮帽。 癞皮帽认识她,见她来了顿时大喜,“他进来肯定有猫腻的,你们好好查查啊!” 怕事情闹大,影响自己,这些公家单位一向都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他得意得简直忘了自己眼前的窘迫,斜眼睨着苏林,见他脸色白得像纸,心里痛快。 但是没痛快三秒钟,他脸上的神情,就随着魏经理的话烟消云散了。 魏经理严肃道:“苏林的确是自己考进来的。” 癞皮帽不可思议,大吼道:“怎么可能!他肯定是走后门来的,他怎么可能!” 魏经理没有看他,对两位公安同志颔首,严肃道:“周末的招工考试是三十一个里收八个,文化考试一场,画画考试两场,试卷都是封存好送到文教局的,你们可以随时取证。苏林不管哪项考试的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能进我们市第一电影院。” 考试卷子总是不会骗人的。 围观群众们心里泛的酸味顿时平复了,指着里面的几个人窃窃私语。 “这小年轻一看就老老实实的,哪像是会走后门的?” “我看是这红袖章的问题,这两年都少见闹事的,肯定是他见人家有工作了嫉妒!” “看着就歪眉斜眼,不像个好人!” 大家虽是嘀咕,但也没收敛音量,癞皮帽听了,气得脸色紫红。 “胡说!你胡说!你们这是故意包庇!我要告你们第一电影院!”他声音尖得刺耳,魏经理半点都不露怯,瞥他一眼,眼神冷冷的,“你就是告到省委,他也是自己考进来的。” 魏经理说的是真的。 苏林是靠自己考进来的,至于从谁那儿拿到了面试的名额,那谁知道呢? 闻慈适时质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住哪个街道?” 癞皮帽像被捏住了喉咙的橡皮鸭,一下子闭上了嘴巴,半个字都不肯吐露了。 他不肯说,闻慈冷笑一声,直接对两位公安道:“两位同志你们看看,他工作日扰乱大家工作秩序,还专挑着咱们机关单位扎堆的地方闹,这肯定是故意的!而且看他这缺德样儿,以前肯定没少干坏事,你们去他的单位——哦,这德性也够呛能有工作。你们去他的街道查一查嘛,肯定做过不少坏事!” 闻慈在心里想,扣帽子谁不会嘛,癞皮帽这么缺德,那她也可以没有道德! 两位公安同志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觉得很有道理。 他专挑着中午午休的时候,在这一片闹事,吵得恨不得直接拿个电喇叭了,这不是故意是什么?于是神情也严肃起来,“我们会好好调查的。” 不停挣扎的癞皮帽被押走了,周围的群众却还没散开。 闻慈看魏经理没有开口的意思,就主动对大家道:“周末上新电影,电影海报马上就画好,大家这两天可以多来我们这儿转转啊!咱们美工可都是过三关斩六将好不容易考上的。” 闻慈声音又脆又亮,周围的气氛也跟着好转起来,纷纷应是,还有的问海报是什么。 闻慈耐心回答着,不忘推销,“新电影还是译制片呢,咱们沪市译片厂弄的,特别稀奇,大家闲着的时候带家里孙子孙女来看哈——提前买票,说不准到时候还要抢呢!” 闻慈说得来劲,周围好几个大爷大妈看她也中意得很。 这小姑娘看着干净漂亮,嘴皮子还利索,多讨人喜欢呢,还是正式工! 第55章 所谓大义灭亲【一修】愿世界上再没有…… 有个大妈立即忍不住了,拉住闻慈胳膊,热络地说:“周天儿我带着儿子来看——小姑娘你有对象了不?我小儿子是林业局的,一表人才,个子也高,要不你们认识认识啊?” 闻慈:“……” 她不理解怎么什么话题都能歪到处对象上,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摆手,爽快道:“我才十六七岁呢,不急着处对象,咱们年轻人要趁早发展事业,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 周围人一愣,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大家气氛活跃,原地唠了半天,哪还记得刚才发生的乱子。 魏经理看了眼苏林,低声道:“你跟我过来,”说完,就朝电影院门口走去。 苏林下意识看了闻慈一眼,低着头跟着魏经理进去了。 闻慈跟周围市民推销了一通新电影,心满意足,等回到办公室却发现门是锁的。 她摸摸衣服兜儿,刚才下去得匆忙,记得带上门但忘了带钥匙,她往魏经理的办公室张望了一眼,不打算打扰,在原地揣着手等了几分钟,苏林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悄悄瞄了眼苏林的脸,还好还好,没哭,她可不太会安慰人的。 苏林眼眶红通通的*,但的确没有水意。 他没想到出来就看到闻慈,掏出钥匙,默默开了门,等闻慈先进去,自己才进去带上门,哑着嗓子感谢道:“谢谢你,要是今天没有你……” 闻慈摆摆手,她平生最恨癞皮帽这种猥琐男,哪怕没苏林,她也必须要让对方吃到教训。 她问了一句:“解决了?” “嗯,”苏林吸了吸鼻子,“魏经理人特别好。” 他还以为,魏经理叫他进去,是要骂他惹麻烦,甚至把他开除。 没想到等进了办公室,魏经理却只是问了问癞皮帽的身份,没问他的家里情况,也没说别的就让他出来了,甚至临走前,还让他尽快出海报——这显然是不打算让他滚蛋的意思。 他心里感激,觉得电影院是他待过最好最好的地方了。 闻慈放下心,把手里两瓶酒放到桌子上,朝他抬了抬抬下巴,“你的。” 苏林是买酒回来的路上被癞皮帽拦住的,他一上来就叫着举报,把两瓶酒一把夺走,当作他小资主义的证据一样高高举起,他不敢阻拦,甚至也不感到意外。 回想当时的心情,短暂的惊慌后,就是漫长的麻木,恐惧深入骨髓,反倒感觉不到了。 苏林本来以为这次的结局会和往常一样,却没想到,完全不同。 一道清亮果断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打断了癞皮帽。 想到这里,苏林垂着的头颅抬起一点,望了眼闻慈,低声道:“林大志——就是刚才那个人,他是我小学前两年的同学。” 闻慈没想到苏林会说这个,她“唔”了一声,“那他这么恨你?” 臭老九可不是谁都敢说的,尤其癞皮帽嗓门这么高,显然是想让事情闹大,让苏林彻底完蛋,这两年搞这个的红袖章其实已经少了,他这样的,显然是恨苏林入骨。 苏林其实也不明白,“可能是那两年我家里还没出事吧。” 苏林显然是憋了太久,又莫名信任闻慈,一股脑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 闻慈这才知道,苏爷爷以前的确是美术协会的,而且出身很好,其实建国前他还给国家捐过大半家产,本来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结果运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儿子,也就是苏林的亲爸忽然背刺,举报老父亲倾向错误,这才导致苏家出了事。 俩老人墙倒众人推,推得最狠的,就是苏林父亲。 苏林父亲靠着“大义灭亲”,这些年倒是过得风光,苏林的户口虽然在他名下,但他这些年没管过儿子半分,娶了年轻老婆,生了新的孩子,日子潇洒又体面。 而苏林一直被爷爷奶奶养大,至于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 苏爷爷奶奶没出事前,苏家日子很好,苏林也算是半个小少爷,每天打扮得干净漂亮,癞皮帽是那时候讨好他的同学之一,谁知道,苏家刚倒,他就换了一幅面孔。 他见天在学校里呼喊苏林资本习气,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了学校。 但癞皮帽不肯放过他,抽空就去新学校散播苏林家的事情,在这敏感的年代里,苏林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反倒经常被孩子们欺负,老师们怕惹事,最多也只能警告几句。 闻慈听得叹气,怪不得他这么社恐又自卑呢,被欺负大的,不自卑就怪了。 她看苏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长睫毛打湿一点镜片,看着怪可怜的,她把手伸进包里,没有新手帕,就摸了颗水果糖出来,默默推到桌子另一边。 苏林到底是忍住了没哭,他没要糖,反而从兜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给闻慈。 “我中午买的,”他瓮声瓮气道。 美工的工资其实没多高,起码比不上一线工人,工人还能评级涨工资呢,但一个月三十二块八,对苏林来说已经很多了,他跟人换了酒票,花十块钱买了五粮液,还剩一半多。 想着爷爷奶奶很久没吃糖了,他就称了二两水果糖。 闻慈接了,但还是把自己的糖塞给了苏林。 午睡没有成功,现在彻底精神了,闻慈索性跟苏林商量起那张大海报怎么画,两人光讨论就说了很久,又拿出成卷的巨大画纸比比划划,开始裁剪拼贴,渐渐忘掉了中午的事情。 外墙那块海报位近四米长,得有两米高,市面上哪有这么大的画纸,他们得自己拼。 闻慈在七中画过好几次大板报,熬浆糊的动作很是熟练。 她借锅炉房熬浆糊的时候,苏林就跑到电影院外量海报位的尺寸,精确到厘米,再回来时,有点咂舌,“本来觉得海报很大,但一量发现比我想得还大……这桌子不会铺不开吧?” 说着,他又回到办公室量桌子尺寸,最后说:“长宽比海报多两三厘米。” 差一点就铺不开了。 闻慈端着煮好的白浆糊回办公室,就开始刷浆糊。 可以先黏成整张大画纸,画好后再贴到外面,也可以直接把画纸贴到外面墙上,再下去画,因为天冷,两人选择了前者,叠着纸张边缘用浆糊按在一起,等干了就可以连成片。 苏林放下工业卷尺来帮忙,两人忙活一下午,又照着草图在这张巨大的画纸上勾勒轮廓,等到下班时,上面的线条已经浅浅的铺了一层,明天就能上颜料了。 闻慈手扶在脖子上扭了扭,一下午低着头,真有点不好受。 “到点了,”终于能下班了。 其实还有三四分钟才下班,但苏林还是收起了工具,至于这张画纸,他看了看,还是把它铺在桌子上没动——这纸两米高,要是卷起来的话,竖着柜子都放不下。 闻慈慢悠悠收拾好东西,五点钟一到,立马就拎着包站了起来。 “再见,”她还友好地告了别。 苏林挥挥手,认真说:“明天见。” 闻慈回家,苏林却不急着回家。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路上看不太清,他把两瓶玻璃瓶装的五粮液放进包里,沿着路边快步地走,走了二十多分钟,棉鞋里的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才停下脚步。 他望了望四周,仔细辨认了一下,绕进了不远处的筒子楼里。 这一片大多是市里机关单位的,哪怕市委电影院那一片,也有很多人住在这儿。 这里是老楼,但领导住得多,尤其是以前文体单位的,苏林在黑暗中吃力辨认着墙上的门牌号,等见到“3”了,才松了口气,走进楼道数着楼梯往上,走到二楼就停了。 这会儿大家都刚下班,但厨房都在自家,也不怕在楼道里被人撞见。 苏林敲了门,“咚咚”两声就放下手。 里面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谁啊?” 苏林稍微提高一点语调,贴着门轻声喊:“是我,苏林。” 来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和苏奶奶差不多大,但因为日子过得不错,看着面颊红润,头发也是半黑的,苏林被她迎进去,看到沙发上站起来的小老头。 他叫了一声“洪爷爷。” 洪爷爷是搞文艺的,但姓氏听着刚强,人也粗壮得像当兵的。 哪怕现在年纪大了,洪爷爷也是身板挺直,比其他小老头儿看着硬朗不少,见到苏林,顿时笑起来,拉他坐下,“是小林来啦?快,快进来,我听说你考上第一电影院了?” 苏林勉强笑笑,跟着洪奶奶进来,“是考上了。” 考上电影院是好事,但洪爷爷看他似乎不是很高兴,立即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苏林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但洪爷爷可不是他爷爷奶奶,能被糊弄住,他被追问了几句,就扛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 听到癞皮帽当众举报,洪爷爷气得一拍大腿,“你户口又不跟着老苏,这怎么啦!” 要是苏林户口跟着老苏,那哪怕他这个老朋友,也未必敢明着沾手。 苏林急忙道:“没事,没事,都解决了。” 说着,他又把后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洪爷爷听得松了口气,连连点头,“你这个小同事人不错,还有魏经理,早听说她是个刚正不阿的铁娘子,你跟着她错不了。” 一旁洪奶奶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追问:“那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苏林老实点头,“经理也没说什么。” 这事当时就说开了,按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56章 海报上墙【一修】小闻同志上班出成果…… 不过洪爷爷琢磨了下,还是觉着不太安稳。 他想了想,多问了一句,“你那个害人的小学同学,他以前犯没犯过什么事儿,你知道不?” “他……”苏林迟疑了下,被欺负这么多年,他当然多少知道一些对方的事。 他不知道什么有用,索性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光我知道的,他初中的时候偷看女厕所,一直伙同几个混混欺负人,还会抢一些年纪小的学生钱,几毛几分,最多的时候有几块,还有前几年闹得厉害的时候,打烧抢砸,什么都干过……” 洪爷爷横眉竖眼,一巴掌拍在桌上,愤怒道:“怎么能这么坏?真是无法无天了!” 洪奶奶也听得来气,看着苏林的眼神又可怜得不得了,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以前也被欺负过吧?”不然苏林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都过去了,”苏林抿着嘴摇摇头,想想这两天的生活,脸上终于带出了笑意。 他把包里的两瓶酒拎到桌上,诚心诚意道:“工作的事情多亏您,要不是您,我毕了业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洪爷爷不想收,这孩子和老朋友两口子过得多苦,他是知道的。 但苏林却坚定道:“这酒您一定得收,过几天新电影就上映了,我请二老看电影!” 洪爷爷推脱不过,只好笑道:“成!到时候,我再去看看你画的海报!” 苏林没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揣着买好的一包江米条,其实也是中午买的,不过回来时放进了包里,没让癞皮帽发现,只有两瓶酒,他怕磕碰小心翼翼拎在了手里。 他去了趟街道办主任家,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封医院介绍信。 他不想拖到周末,本来想明天中午带爷爷去医院,但老人家不让,也不允许他请假,“你奶奶明天陪我去就好啦,你这才上班呢,要好好干。对了,画画上面没问题吧?” 苏林不想让爷爷担心,摇了摇头,“没问题。” 想了想,他又郑重补充道:“和我一起当美工的闻同志,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帮我很多。” …… 第二天上班,苏林就发现了周围人多少有点异样。 毕竟昨天闹了那一通,哪怕他有理由,也没真出事,在可大家眼里显然也闹得风言风语,倒没做什么,只是明里暗里的疏远而已,他一向敏感,自然能察觉到。 苏林习惯了这种感觉,默默不作声,等进了办公室,发现闻慈已经在了。 她正摸着下巴端详画纸,见他进来,抬头瞅了一眼。 她兴致勃勃地问:“今天咱们就画完?” 今天才周三,离魏经理给的截止日期还有两天,但闻慈最近很有冲劲,难得的不拖延。 苏林把包放在椅子上,认真点头,“好。” 同事脾气好就是方便,闻慈心满意足。 苏林没画过这么大的水彩画,一时有些难以下手,但闻慈却很老道,看他不知道怎么办,直接给两人分配了任务,她语气永远都是商量的,让人听着很舒服。 最后定下来,苏林画大部,闻慈填补细节。 说是这么说,但一个人干活的时候,另一个总不好干看着,也握着画刷帮忙,而且审美这个东西,每个人都不同,时不时还要为颜料的颜色争辩几句。 当然,苏林的争辩也就是小心翼翼说一句,“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多调一点灰……” 两人很和谐的给海报上完色,等结束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大半。 闻慈拿着小号的画刷在桌子边缘打转,因为桌子太大,画到中间很不方便,整个人都得爬到桌子上跪着画,好在等水彩颜料干了,不会弄脏衣服。 她伸长胳膊探着身,在船的白帆上又添两笔,琢磨道:“是不是可以去找魏经理了?” 苏林也觉得已经很好了,“那我去吧。” 没一会儿,苏林就带着魏经理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带着些水彩的气味,地上和椅子上也溅了几滴彩色,魏经理看看闻慈,毛衣外穿着黑色围裙,抓着画刷的手上还染着斑斑彩痕,的确画得很卖力。 她又看那幅海报,铺满了整张桌子,还没看清上面景象,先被那明艳的色彩先声夺人。 这年代很少有人不喜欢彩色的。 百货大楼里最热门的布料是艳色,毛线也是越鲜亮越好,魏经理一看这整张纸上蓝的、红的……哪怕是灰白的帆和深色桅杆,都是浓淡相宜,有种浓墨重彩的超强画面感。 她走到闻慈身边,后退两步到窗边,从正面端详这幅海报。 比起那张简单的色彩小图,这张放大的海报似乎有了一些差别。 差别不大,只是为了让它更和谐美观,增添了一些小细节,比方小图上体现不出的船帆褶皱、唐泰斯望着远处的眼瞳神光、甚至是抓着望远镜的大手上的纹理…… 图景放得这么大,所有细节都无所遁形,因为精细,让人觉得无比真实。 魏经理看完海报全景,又禁不住走近了,凑近那海报细看。 闻慈尴尬了下,因为时间紧张,她画得没那么细,凑近容易看出粗陋之处……但还没等她说话,魏经理已经笑着说:“你们俩画得比我想得还要好。” 苏林连忙道:“主要是闻慈,多亏了她。” 这幅画最关键的色彩部分大多是闻慈上的,他倒是有心帮忙,但画画大部就算了,那些小细节,他实在不敢上手,水彩不像油画,纸薄,颜色上了就没法遮盖,他要是画错了,遮都遮不住,所以这些精细的细节基本都是闻慈填充的。 闻慈从善如流,道:“他以前接触水彩少,多练练就好了。” 哪个美术生不是无数颜料堆起来的?苏林现在不敢上手,无非是手生怕浪费。 魏经理很满意这两人的谦虚和友好。 她把海报仔细看了看,站直了身体,“画得很好,你们俩的进度应该是所有美工里最快的——这样,你们现在就下楼熬浆糊吧,下班前把这个贴好。” 是了,现在处处都得靠浆糊。 苏林很主动,等魏经理走了就说:“这回我去吧。” 他熬浆糊也很熟练,熬出的白色浆糊浓淡适宜,质地均匀,没有化不开的粉疙瘩。 闻慈端着一大碗浆糊,拎着刷子,苏林则搬着办公室里那个木头梯子,两人跟建筑工人似的快步下楼,碰到扫地大妈,还被兴奋地问了几句,“海报是好啦?” “那幅最大的好了,”闻慈笑说,怕浆糊变干影响效果,赶紧走了。 今天没起风,这很好,不会把宝贵的画纸吹皱吹破。 苏林把人字梯的两条腿支在地上,爬上去试了试高度,这才下来,对闻慈道:“我去把画纸抱下来,”说完,又忙不迭上楼去了。 这么勤勤恳恳的打工人同事真不多见了,闻慈感叹。 不过她也没闲着,踩着人字梯上去,拎着刷子开始往墙上刷浆糊,这个工作她在七中干过好些次,堪称熟练工,刷子从左往右一刷,就匀出了薄薄一层白浆。 这刷子是专门用来刷浆糊的,十公分宽,特别大,用起来特别方便。 等苏林抱着一卷画纸小跑出来时,闻慈已经刷好了两平米的浆糊,她是从海报位的最左边往右刷的,这会儿下了梯子,弯腰刷着海报位下缘的位置,离地有一米多。 “是一边刷一边贴,还是刷完再贴?”苏林询问。 “全刷完再贴吧,我加快速度!”闻慈很有斗志,当然,也可能是刷浆糊这个工作很有旧时代画师们的趣味,她又爬上人字梯,上下几回,刷刷就把正面海报位涂满了。 木框框包围的一片墙上,都泛起一层白腻的水光。 闻慈从人字梯上下来,把用完的碗和刷子放到地上,和苏林一起展开画纸。 这个海报位近四米长、两米宽,画纸也差不多大,苏林抱在手里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把画纸折了碰了,和闻慈展开的过程中,也是小心翼翼的。 苏林个子高,踩着人字梯上去,把画纸的左上角和海报位的边缘对齐,只留一厘米空隙。 而闻慈在下面,弯腰把展平的右下角对齐。 从左到右的贴。 说来容易,但因为人字梯还要挪动,苏林时不时得下来搬一下,其实贴了好几分钟。 贴完了两人也不敢松手,怕还没干的海报掉下来,闻慈快速搅拌着碗里愈发粘稠的浆糊,检查了下海报边缘,尤其是四角,把没被贴住的位置又补了点浆糊。 等上几分钟,浆糊干透,海报就牢牢地被黏在墙上了。 闻慈伸手要把人字梯抱开,苏林急忙上手,“我来。” 闻慈退后几步看看,点点头,又往后退了十几米,一直退到街那头往这边张望,这海报够大,哪怕远看也一目了然,细节这么远看不清楚,但显得愈发漂亮了。 尤其是在北省肃杀带雪的街道里,这张海报,莫名有种穿梭时空的感觉。 苏林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心里欢喜,还有点怅然。 他小声说:“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也觉得,”闻慈轻叹一声,心里又涌现一种莫大的满足,她四下张望两眼,可惜这会儿才四点多钟,大家还没下班,街上也没什么人,更别提小孩了。 至于下班以后,天都黑了,谁还看得清海报? 这么想着,闻慈就可惜的不得了,有种锦衣夜行的感觉。 怎么都没人夸奖她呢?! 第57章 微服私访【一修】小闻同志的嘴皮子很…… 两人一个端碗一个端梯子,又进了电影院。 这会儿大家都忙着,连扫地大妈都进放映厅扫地了。 两人清洗好刚才用的工具,回到办公室也没歇着,又开始准备那幅小点的室内海报,明天抓点紧,闻慈半天就能画好,苏林怕落后太多,也忙不迭开始准备。 等下了班,闻慈回到家一看,娃娃点是18个,和今早上毫无变化。 和苏林一起画的这幅不知道是没小孩看见,还是和别人合作的不计入娃娃点。 闻慈第一次上班出成果,很想奖励自己,画点榴莲啊、草莓啊之类的吃吃,但到底是忍住了——她答应了陈小满给她带毛衣,这还得花三个娃娃点呢! 不能吃不能吃,她舔舔嘴唇,决定暂时忍忍。 忍耐是暂时的,她总有娃娃点暴富的那一天! 但第二天一大早,闻慈睁眼打开系统,娃娃点还是那个熟悉的18,一个也没涨。 她恹恹地爬起来上班,又想起了自己很心动的小人书事业。 这两天忙着海报,都没顾得上,闻慈决定今天上午就把室内海报赶出来,工作忙完,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她大可以光明正大——好吧,偷偷地在办公室里看小人书。 这不是为了摸鱼,这是为了发展娃娃点事业! 于是苏林发现,平常一来还得冲个红糖水、吃块小饼干的闻慈忙起来了。 她虽然还是照常冲了红糖水,装进自己的水壶里,但顾不上喝也顾不上吃,从柜子里拿了卷尺噔噔跑下楼,再回来时,就开始拿着剪刀“咔嚓咔嚓”裁剪画纸了。 苏林有种自己马上就要落后的危机感,也连忙准备起来。 两个人互卷了一上午,但苏林终究画水彩画没那么顺手,闻慈吹干画纸去找魏经理的时候,他一张画才刚刚铺满大部色调,所有细节还没添加,色块看着还糊成一团。 闻慈站在魏经理面前,满脸期待,“您看怎么样?” 这张是要贴在正对影院门口那面墙的,大约一人高、一米宽的位置,从草图到海报都是出她一人之手,显然更有她的特色,画风浓郁,轮廓精美,乍一看十分惊艳。 一位深沉冷峻的伯爵先生跃然纸上。 魏经理没什么可挑剔的,“画得很好。” 闻慈当即满足,下楼去熬浆糊,魏经理看看奋笔疾画的苏林,倒不着急,“慢慢画,闻慈在七中画大板报有经验,你不要追求和她一样快,保证质量是更重要的。” 苏林郑重点头,“我知道了,”他一定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努力快一些。 魏经理扫了眼他的海报,“你这个今天也能出来了吧?” 苏林说:“今天下班前一定能完成,”他中午不打算午休了,吃完饭就继续画。 魏经理为这两个上进的年轻人欣慰了下,想起其他电影院不知道进度如何,思索一下,回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喂,老孙,你们电影院的海报……” 闻慈在午饭前把自己的海报贴到了墙上。 售票员给她搭把手,扶着画纸,看着近在咫尺的海报,啧啧出声,“原来海报就是这样的,昨天你们俩那海报我看了,嚯,那老大一张!怕不是几十米外就能看见了。” “就要这个效果呢,”闻慈笑眯眯的,“不然大家怎么知道上了新电影?” “嘿,往常都是新电影上了才传开的,现在那大海报贴在外面,好些人都进来问,哈哈,《基督山恩仇记》的票都卖出去好些了!”售票员夸张地笑说。 这么多人看见海报了吗? 闻慈心里一动,又暗道不妙,那不至于一个喜欢的小孩都没有吧?别的不说,总有些住在附近的小孩和学生啊,可是她的娃娃点一个也没涨…… 难道真是合作作品不计入娃娃点? 闻慈心里哀嚎一声,但面上还是端得很老练。 她评价道:“这个电影可好看了呢,而且大家没怎么看过这样的——”译制片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何况还是这种名著翻拍的,有质量保证,她觉得值得一看。 售票员也连连点头,“可不是?那天试片不是林姐放映的吗?她也说好看!” 两个人聊了半天,闻慈贴完海报也没急着走,她和售票员聊了一阵子,果然看到门外有人进来,问新电影的情况,基本都是不用上班的老人孩子。 人都进来了,自然会注意到售票员身后的新海报。 一个小女孩被奶奶牵在手里,登时叫了起来,“奶奶,我还要看这个!” “看这看那的,哪有那么多钱,”老太太嘀咕着,也瞅了眼后面的海报。 电影院里的灯开得亮堂,这海报也被照得亮堂堂的,画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洋人半身,穿着深灰色洋西装,和外面海报上的人长得有点相似,但又很不一样。 外面的洋人脸上带笑,一看就年轻阳光,里面这个却冷眉冷眼,十分严峻。 闻慈趴在柜台前,望着那小女孩笑道:“这和外面的是同一部,都是《基督山恩仇记》。” 老太太看看她,很面生,“小同志,你是新来的售票员?” 售票员笑了,“哪里啊,这是咱们电影院新来的美工!小闻美工——你瞅瞅,这幅海报就是小闻美工刚画好贴上去的,”说着,她侧开身,把整幅海报露了出来。 老太太眯着眼仔细看看,更惊讶了,“这是人画出来的?哎呦真俊,我还以为是照片呢!” “哪有这老大的照片,”售票员笑得合不拢嘴,又问:“你要买票不?这新电影卖得可好了,还没上映呢,周六订出去好几十张票呢,你来得早,哪场都有位置!” “来一张来一张,”老太太拍了下小孩脑瓜,没好气道:“这孩子,要是不给买,不用等出电影院就得闹起来了。” 小孩被说了也不生气,眼巴巴看着售票员打出票来,笑开了花。 闻慈打开系统——这是她在七中时偷偷实践出来的,别人看不到打开的系统。 果然,娃娃点从18变成19了! 闻慈心中一喜,从柜台里出来,望向还舍不得走的小孩,弯腰笑问:“小朋友上学了没?” 小孩摇头,老太太也笑得不行,“哎呦,她才五岁呢,没到上学的年纪。再说了,这要上学了还能跟我满大街溜达?这大冷天的,我都不乐意出门,她非出来逛!” 闻慈笑着说:“这新电影放好久呢,你可以跟着你的小伙伴们一起来看嘛。” 小女孩虽然想看电影,但也不是不懂事的,“这张票两毛三分钱呢,贵!” 她奶奶都舍不得看,就买了一张,让她到时候自己来看。 闻慈想想,两毛三,真不便宜,赶上两个大肉包子了,于是改口道:“那你看了电影,多跟你的小伙伴们讲讲啊。唔,我们这海报画得好看吧?” “好看!”小女孩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拉了拉老太太的手,“下午我和虎子他们一起过来看海报,到时候奶奶,你就不用跟着啦!” 只要他们不吵不闹,电影院是不会把他们赶出去的。 眼见着拉来几个小豆丁客户,闻慈心满意足地直起腰。 楼上一场电影结束,起了些嘈杂声,闻慈一看,到午饭时间了,她赶紧上楼拿饭盒,办公室里苏林仍在埋头画画,有种不吃饭也要把活儿干完的架势。 闻慈咂舌,既怕天才不努力,还怕天才也努力啊。 她揣着饭盒下楼,决定下午多泡一杯红糖水,补补身体和脑子! 今天的菜是炒白菜和糖醋排骨,配着米饭,闻慈吃得很开心。 她懒得上楼吃完再下楼刷饭盒,索性坐在开水间里吃了饭,反正这会儿暂时没人,没人会觉得她吃得太奢侈,吃完把饭盒刷干净,才往楼上走。 好巧不巧,余光里扫到一具眼熟的侧影。 黑棉袄,头发半白,捂着围巾遮得还挺严实。 这老人家正站在柜台前和售票员说话,目光望着她身后的海报,说着说着,忽然感觉身后有点不对劲,一扭头,果然看到凑在半米外的小姑娘。 闻慈挠挠头,“那个,您老——”真的很爱微服私访啊。 文教局长没想到又被闻慈认出来,但认都认出来了,他也没遮掩。 他把围巾往下巴底下拉了拉,和蔼地问道:“听说小同志考上了第一电影院,嗯,的确是很有水平的,我没看错人。在这里工作怎么样啊?” “挺好的,”闻慈站直了,笑道:“魏经理和大家都挺好的,工作也很好,”好玩。 文教局长点点头,笑着说:“我上午听小魏说了,你和另一个美工做得都不错。” 他指了指那张谁进来都得瞅两眼的海报,“这是你画的吧?” 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但话里没不好意思,期待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我个人觉得很不错,”文教局长没有吝啬称赞,“哪怕我没看过这电影,也能看出来人物是什么性格,还有电影院外头那个大海报,也画得很好。” “那个草图是苏林出的,就是另一个美工,”闻慈立刻道,她可不会抢人功劳。 “你们两个小同志都很不错,”文教局长和善地笑了笑,心里对闻慈又欣赏几分。 他道:“二影院他们听说你们都要画完了,想派美工来学习一下,今天下午就到,”他又扫了一眼闻慈,和颜悦色地笑道:“你这个小同志嘴皮子很利索,没问题吧?” 闻慈立刻保证,“保证没问题!” 第58章 美工探讨【一修】小闻:居然有人敢嘲…… 文教局长是听说了第一电影院海报快完成了,趁午休的时候过来看一眼,眼下欣赏一番,也不多留,对闻慈点点头,便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售票员探头瞅着他的背影,等人出了大门,才小声问:“谁啊这是?” “大领导,”闻慈也很小声,“经理在不?我去告诉她一声。” “啊?可是经理刚才回家吃饭去了,”售票员挠了挠头。 闻慈只好拿着饭盒回了三楼办公室,苏林还坐在那儿画呢。 有些人画画时很专注,状态好的时候甚至会忘记白天黑夜,闻慈也没打扰,轻手轻脚坐回座位上,拿出本小人书看,顺便思考自己画的话该弄什么题材。 但总是没灵感。 等到下午一点钟,魏经理回来了。 闻慈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立即把小人*书塞进包里,刚要过去,她却已经敲了敲门,闻慈出来,发现她身后跟了好几个人,都是熟人——电影院的美工同行们。 闻慈立即明白,魏经理已经知道美工们要来的消息了。 “闻慈,你跟他们说吧,”魏经理把这个任务交给闻慈很放心,这姑娘聪明。 “好的,”闻慈笑眯眯点头,看着魏经理走了,这才对面前的几人道:“苏林的海报还差个收尾,马上就画完了,来,咱们先瞅瞅已经画好的啊!” 几个美工过来时就看到海报了,这时纷纷赞美,只有一个人一言不发。 于素红看着大家一窝蜂往楼下走,热络地聊着天,闻慈就跟众星捧月似的被人围着。 她走在最后头,怎么也想不通。 这两人难道真比她强? 一行人下到一楼,有个美工先对着墙上的海报赞不绝口了。 “这是谁画的?我们一进门就瞅见了,哎呦,画得真好!”问是这么问,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闻慈,他还记着,周一试片后闻慈画的草图好像和这幅差不多。 果然,闻慈爽快点头,“是我画的。大家凑近了看看?” 正对门的海报位在柜台后面,空间不大,售票员看见这么多美工,索性走了出来让位。 她夸口道:“好多客人都问我们的海报呢!特别受欢迎!” 几个美工挤进柜台后的狭窄空间里,刚才匆匆一瞥,只瞅见个大概,远观嘛大家画得其实都挺不错,但要是细看,是骡子是马那就一目了然了。 闻慈这个显然是马。 离得这么近,他们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看,要是有什么瑕疵,肯定一目了然,但闻慈这个质量真是没话说的,笔触细腻、饱满,颜色的过渡就跟黄昏霞光似的,丰富又自然。 哪怕这幅画报色调冷淡,伯爵的西装是深色,头发是深色,但黑得也有层次呢! 有人艳羡得不行,竖起大拇指,“小闻美工,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几天前招考,闻慈胜过他们进了第一电影院,其实大家心里多少有点不平衡,这么小的丫头,还没成年呢,就算面试时画画得好,也不见得画大海报也能出色吧? 他们憋着口气,想要画出更好的海报,谁知道还没画完,就听说第一电影院快完工了。 他们彼此的经理立即把人支使来学习,他们心里还不忿,觉得是耽误时间。 周六之前就得把海报完成,这来一趟,不得浪费起码半下午功夫? 谁知道,这一进来他们就知道比不过了——外头那幅海报巨大无比,先声夺人,里面这一幅尺寸小些,但精致程度半点不虚,甚至因为小巧,细节处理得比外头那幅还精细。 他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干燥的画纸,彻底心服口服了。 闻慈不知道他们想什么,笑眯眯道:“我这日日夜夜想着怎么画呢,还行吧?” “岂止是还行,”有美工叹道:“怪不得你是第一呢,这就合该你进来——外头那幅大的也是你画的吗?我看笔触和这幅挺像的,用色也有你的风格。” 闻慈还是头回听人说“自己有风格”,她以前都被评判庸庸碌碌一股商业气的。 她心里唏嘘了下,果然天赋值5.3带来的进步不是错觉。 她脸上的笑更甜了,俩梨涡看起来真心实意的,难得的谦虚。 “没有没有,外面的是我和苏林一起画的,草图是他的,唔,你们看到那块空着的海报位了吗?”闻慈指了指一楼楼梯旁边那块空白,“这幅也是他的,就是暂时还没画好。” 其他美工一听,这两人是势均力敌啊? 他们又一窝蜂出了电影院去看大海报,刚才看过闻慈全权负责的小海报,立刻一对比,果然发现了一些差异,这一幅的色彩没那么浓郁,但人物更鲜活几分,更有年轻气。 他们看了又看,心里有点发酸,羡慕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评价着,只有于素红,一直安安静静。 大家看海报的时候她也看了,不想往人堆里挤,但在边角看几眼也够看出基本功了,招考时苏林那幅水彩还能看出技法平平,可眼下这幅,多了闻慈的修饰,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这两人相辅相成,这幅海报又大,看着比里面的还亮眼。 于素红心里不是滋味,哪怕她不愿意承认,但闻慈的水平的确比她高,她也算是从小学些画画的了,国画版画水彩,中的洋的都会一些,但也没像她那样用笔老练细致。 于素红不知道,这是闻慈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握画笔,二十年颜料堆起来的。 灵气再没有,但练了那么些年,技法这东西可是一点不缺。 于素红冷眼看着其乐融融的几人,觉得有些闷,把围巾往下拉了拉。 她忽然问:“苏林怎么不出来?” “他不是在画画吗?”闻慈瞅她一眼,心想自己最开始不就说了苏林在忙,但于素红显然是非要证明这俩美工有一个自己能比过,紧接着问:“他的画我们能看看吗?” 其他人都看过来,有点意动,但又不好提。 今天都周三了,苏林没出来显然是忙,他们进去一吵,不是打扰人家吗? 闻慈看出大家的心思,但人家想看,她还真不能拦着。 有的电影院离得也不近,大老远来一趟,要是回去跟人家经理告一状,说三幅海报有一幅不让看的,那这怎么办?她只好点了头,“那咱们上楼,我先问问哈。” 一行人又快步上了三楼,说来也巧,闻慈刚走到门边,里面的苏林就搁下了笔。 苏林放下笔,甩了甩发酸的手腕,下意识看看身边,却发现闻慈不在。 他一抬头看到门边,正好见到门玻璃外走过的人,神色一喜,还没叫人,等闻慈带着好几个面熟的美工进来,他顿时又成了鹌鹑,站起身,局促得好像自己才是外来的的客人。 “闻慈,”他小声叫了下。 闻慈顺手把办公室门关上,免得那边魏经理被吵到,才道:“你中午忙没听见,其他美工同志下午要来和咱们探讨一下,”她这词用的是“探讨”,可比“学习”好听多了。 苏林恍然大悟,但还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哦哦。” 闻慈:“……”依靠不上社恐同事啊! 办公室里暖得很,闻慈把棉袄脱了,露出里面鲜亮的黄毛衣,吸引大家多看了两眼。 她随着大家打量几眼办公室,不过根据那点隐约的羡慕,可以猜到,估计市第一电影院的美工办公室条件不错,这么大的桌子柜子,还有暖瓶盆架,一应俱全。 果然有人开口,“你们这儿真舒服啊。” 于素红也是这么想的,但没说,她在第二电影院和其他放映员一个办公室,桌子不够大,画海报时,画着画着就得拉扯海报挪挪位置,麻烦得不得了。 这么想着,她神色更沉郁几分。 闻慈笑笑,问苏林,“你的海报画好啦?” “画好了,”苏林毕竟和闻慈相处了几天,算是熟悉,眼下声音虽小但不结巴,“但还没干。” 闻慈就带着其他人凑在桌边看,谁也没伸手摸。 苏林这幅海报她也是第一次看,没她帮忙,色彩和笔触其实要粗糙一些,可怎么不说这种大开大合也是一种风格呢?没那么细腻,正合唐泰斯身上粗粝天然的少年气。 他好像更喜欢还没经历苦难的早期伯爵——闻慈心中闪过这个想法。 这幅海报画得也好,大家围着看了半天,赞叹地不住嘴。 于素红望了几眼,抿紧嘴唇,遮住脸的围巾一进办公室就摘下来了,但她还是觉得胸口发闷,她淡淡道:“画得好像没外面那幅大的好。” 苏林一愣,其他人也静了下。 虽然以他们的审美,也觉得闻慈那种精致鲜明的画风更抓眼,但眼前这幅也很不错啊——起码比他们画得要好,于素红怎么这么说?还当着人家面说! 尴尬的气氛在室内蔓延,苏林反应过来,脸登时就涨红了。 他吞吞吐吐:“我,外面的是闻慈修的,她画得——” 闻慈拍了下他手臂,她觉得于素红这人不太礼貌,讲的话也就带点刺儿,“等下回咱们去二影院学习一下啊,看看于同志画得有多好。” 说实在的,她觉得苏林画得很好,人物鲜活,有风格,有灵气。 苏林听到她说“咱们”,哪怕周围人都这么说,还是觉得羞愧的心情里涌出一些暖意。 他低声说:“你画得好。” 闻慈瞪他一眼,这同事怎么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于素红嘴角出现一丝笑意,故作大方道:“我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 嘿,她这是说谁怕被看被说呢? 第59章 是非多【一修】小闻:在我不知道的地…… 闻慈登时就要忍不住了,还没向前,苏林急忙拉了下她的袖子,其他美工见势不对,急忙打圆场,“哎呦,我看小苏美工这海报就够好的了,我都画不出来这样的呢。” “就是就是,估计是于美工在美术馆呆久了,眼界高了吧。” “快,小苏美工你给大家伙儿讲讲,你这是咋画的啊?” 尴尬的话题到底是岔开了,闻慈哼了一声,从包里摸了颗水果糖塞进嘴里。 含着甜滋滋的糖果,她心情好转几分,苏林怕她真吵起来,急忙给大家说自己的创作思路,只是灵感这东西无迹可寻,他说得干巴巴的,其实也没什么可借鉴的地方。 来了想法,付诸纸上,这其实就是他的创作过程。 但好的灵感大家没有,试片过去好几天了,大家的海报其实也都在着手制作了,只是没闻慈苏林效率这么高,他们瞅瞅海报,自己就能琢磨出来有什么可借鉴的。 比如色彩上面,颜料用得不要太抠门,不然颜色稀淡淡的谁稀罕看啊? 一个小时过去,美工们心满意足地走了。 闻慈还是不太高兴,她关上办公室门,心想什么时候去瞅瞅于素红画得是什么,于是问苏林,“二影院在哪儿啊?” “二影院?”苏林想了想,“工人文化宫那边,坐公交都得半个多小时,可远了。” 闻慈嘶了一声,算了算了,跑这一趟还不够费劲的。 闻慈被麻烦一下子击溃了打脸的想法,但于素红没有。 她等了半小时才等到公交车,在冷风里冻得手脚冰凉,偏偏没法不等,不然她走路回去得花两个小时,而她也没有自行车——往常白钰找她都是骑自行车去的。 好不容易回到二影院,一进去,正好碰到经理。 “一影院的海报怎么样啊?”经理看到她就想起来这事。 “还行吧,”于素红淡淡道,说完,不等经理追问,便道:“我回去画海报了。” 二影院的海报位只有一个大的,但也不过是三米长两米高,于素红精心筹备了好几天,从草图、色彩小图,到现在刚刚把画纸黏贴到合适尺寸,每个步骤都十分精心。 她是本来预计在周四下午画完,到时候张贴出去,惊艳大家的。 但现在—— 办公室其他人都在忙,于素红一进门,脸色就沉了下来。 准备好的彩色小图花了她整整一天时间,本来觉得很精致,可如今怎么看怎么不对味儿,她一把抓过来就要撕掉,又猛地顿住——周内就要完成海报,她没有再画一幅的时间。 而且这幅都在经理那里审核过了,要是重画,再审核不说,还要被追问原因。 想到这里,于素红放下色彩小图,扔到了桌子一角。 她胸口憋着气,怎么样都不痛快,但时间真不能再耽搁下去,现在都三点多钟了,她兑好颜料画了一阵,觉得手下的颜色跟故意气她似的,全都不如意!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听到办公室有人回来,头都不抬一下。 两个放映员本来在说话,见到她正忙,也不好打扰,又结伴出去了。 等到又来了两个放映员,四个人一气儿进了办公室,本就拥挤的地方愈发窄巴,于素红余光看到有人在看自己的画,心中火气更大了几分,手里画刷用力,抹得更重了。 看什么看,他们能看懂水彩画吗? 放映员们哪里知道她在生气,这个新来的美工本来就冷淡,从不主动跟他们说话。 谁也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所以他们好奇地张望了两眼画,什么也没说又走了,聚了几张椅子一起聊天,趁着没工作的时候放松一下。 听到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声音,于素红的火气越烧越旺。 她忽地扔下笔,“你们能安静点吗!” 办公室里一静。 这几个放映员里男多女少,都干了许多年活儿了,年纪大些,忍住了没和她计较,翻个白眼,齐刷刷起身走了,“走走走,咱们出去溜达,别碍着于美工的眼!” 话一出口于素红就后悔了,可道歉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杵着等人走光。 办公室里重回安静,她咬住嘴唇,捡起画刷继续画。 …… 白钰进了二影院,熟练地找了个放映员,“同志,请问于美工在吗?” 要是往常,他戴着羊绒围巾肯定被人礼待几分,但今天这放映员扫了他一眼,别说礼待,甚至还有点故意的不冷不热,“你谁啊?” 白钰一怔,脸上还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我是于同志的朋友。” 放映员“哦”了一声,懒得理会,“我哪知道她在不在,你自己问去吧,”扭头就走了。 白钰:“……” 他其实知道于素红的办公室在哪儿,但人家单位,他总不能直接闯进去吧。 白钰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但想不通,这才上班三天,怎么就得罪人了? 他看了看正忙碌的检票员,又四下扫视,找了另一个放映员询问,“同志你好,能麻烦你把于美工叫出来吗?”他客客气气,长得白净,一看就是正经单位里出来的文职。 放映员扫了他一眼,没说话,直接走到办公室门口,“砰砰”用力敲了两下。 “你自己叫吧,”说完,也掉头走了。 白钰这下子真不理解,这得罪的还不是一个人? 但索性都被人带过来了,他就喊了一声,“于同志?” 于素红把画刷扔到涮笔杯里,走过来开门,看到白钰,她冷冰冰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但也不多,“你怎么过来了?”说着,又朝桌边走去。 “今天下午我出来办事,正好快五点了,就绕过来接你,”白钰笑道。 他看了看除了于素红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想起在外头溜达的放映员,心里疑惑,便柔声问出了口,“这两天上班感觉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 于素红冷笑一声,“欺负?” 她置之不理,捏着画刷在水里晃了两圈,看着浑浊的灰色散开,像是融化的水泥。 漂亮姑娘偶尔生生气,小脾气惹人爱,但总生气就惹人厌了。 白钰脸上笑容淡了些,“怎么又不高兴了?” 于素红不想回复,但白钰不是那些普通工人,她要是对他甩脸子,第一个不高兴的就是她妈,何况——她抿了抿嘴唇,因为心里那点不可说的胆怯,到底开了口。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工作烦得很。” “这样啊,”白钰笑笑,画个画都嫌烦,于素红的确是这样的娇小姐。 看看她瘦削清丽的脸,白钰想起上辈子,虽然她有些脾气,可也是几个女人里最有意思的,小清高,文艺范,爱画画看书,带出去也很有面子。 他耐性又多了些,安抚道:“只是先过渡过渡而已,你先干着。” “过渡?”于素红看他一眼,压低声音,“你之前不是说,不用多久一影院就能空出来名额吗?”她使了力气,才让自己的语气不像是高高在上的质问,听着没那么尖酸。 白钰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 于素红把画刷扔回水杯里,沉声问:“是不是你听说了谁的成分有问题?” 白钰颔首,又安抚地握住她的手,“你别急,我这边已经在查着了。” “别急?”于素红真要忍不住冷笑了。 她觑了白钰一眼,轻挣了下他的手,没挣开便不管了,冷冰冰道:“你是不是忙工作忙昏头了?昨天中午一影院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有成分问题,但又不是问题,人家苏林合法合规考上来的,屁股底下位置坐得好好的呢!” 她声量越说越大,到最后,几乎有点尖锐。 白钰不喜地微皱了眉,于素红不该这么粗俗。 但他也听清了对方说的话,“昨天出事了?”他这两天被文教局派去了下面几个县做宣传,今天中午才回来,哪里会知道昨天市里发生的事。 于素红冷声道:“你自己去问吧,”说完,就甩开他的手。 白钰恰好站到桌边,手背撞到桌角,猝不及防划出一道红棱来。 他“嘶”了一声,抬手一看,心情也不愉快了——他高兴的时候自然愿意哄着她,觉着那点脾气是可怜可爱,但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觉得矫情事多。 他自打半年前重生回来,可帮了于家许多,要不是他,于家可不会这么好过。 她不捧着他就算了,还敢这样? 白钰把手揣进口袋,声音也冷下来,“本来打算等会儿带你去拍照的,既然你心情这么不好,那改天再说吧。” 说完,也不管于素红的欲言又止,转身就走了。 于素红咬着嘴唇,又是懊恼又是后悔,还有点生气——她又不是故意的! 她想追出去,但又拉不下面子,犹豫间,白钰都出了电影院的大门,于素红颓然坐回椅子上,别的情绪都不见了,就剩下后悔——他会不会再也不来找她了? 白钰大致能猜到于素红的想法,他再了解这个女人不过,只是懒得理会。 他决意要冷着她一阵子,免得她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千娇万贵的大小姐了,白钰不用脑袋想都知道——他不理于家,后悔的人绝不是自己! 他冷哼一声,不急着去一影院,直接回了自己家。 白钰家周围大多是机关和附近国营单位的。 到楼底下已经是五点多了,下班的人基本都到了家,白钰吃过几口饭,便去找了户人家——这人出了名的消息灵通,人也热络,每天晚上家里都热闹得跟电影院一样。 他敲门进去,好巧不巧见到里面一张熟面孔。 白钰含笑,“岳校长,好久没见了。” 他认识岳瞻,自然也认识岳瞻的表哥岳学文,尤其他还恰好是七中的校长,先前白钰查闻慈的时候,就发现她被分到七中。 岳校长端着水杯笑笑,长辈似的,“白同志怎么今天有空来唠嗑啦?” 这位白同志一向忙得很,去领导家有空,但对普通人家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不止他,还有桌子边正侃大山的几个大妈大叔,也投来好奇的视线。 白钰也没想到才六点多,这家就有这么多人。 他看到岳校长,灵机一动,作出关心担忧的样子,朝他道:“还不是岳校长你的事儿?我听说你们学校不是有个学生进一影院当美工吗?我听说昨天出了事?” 岳校长一愣,懒洋洋坐着的人顿时跳了起来,“闻慈?咋了!” 白钰抛出一个砖头,接下来的话自然有人接上。 “一影院?昨天的事儿我知道啊!来来,我跟你们说!” 第60章 出版社【一修】本地的出版社,应该比…… 说来也巧,这位消息灵通的大妈,昨天中午出门打醋,正好撞见电影院的乱子。 她从头看到尾,从癞皮帽揪住那个拎着酒的小男生开始,一直到公安被叫来,她都看了个全,此时讲起来头头是道,周围一个个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岳校长听着差点出事的是个男青年,屁股又坐下了,他就说,闻慈那成分怎么会有事儿。 白钰也听明白了——又是闻慈。 要不是闻慈插进来搅和一通,甭管苏林是不是真有问题,一闹起来,走关系加成分问题的名头就立住了,哪怕为了明哲保身,一影院也不会保他。 但闻慈一搅和,魏经理一解释,哪还有什么发散的余地? 尤其癞皮帽被指责流氓,还前几天就报了案——一个流氓混混的话就更不可信了。 白钰心情郁郁,他这只蝴蝶掀起来的的风浪,倒是送闻慈上了青天。 闻家赔偿、高中学历、正式工的工作……一想到闻慈如今过得潇洒自在,甚至还认识了岳瞻,白钰的心里就一阵不舒坦,他勉强维持着笑意,找个借口告辞了。 岳校长觑了眼他的背影,轻啧了一声。 不提白钰心情怎么不好,反正闻慈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现在大家没什么娱乐,大冬天的,小情侣连压马路都嫌冷,更别提在公园溜溜达达了,有暖气的电影院就成了约会的第一选择,可来电影院一看,谁能不瞅两眼大海报? 这一瞅,不就得进来好奇问问? 闻慈那幅正对门的海报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家看见了。 小孩子们纵然买不起票,也很喜欢来电影院转悠,还有的巴望着能不能混进去。 闻慈停滞了许久的娃娃点事业重新开始发展,虽然没在七中最开始那么轰轰烈烈,一天涨上百点,可是细水长流,每天二三十点也是有的,这还没到电影正式上映呢! 等周末电影一放,大家一讨论,肯定更多孩子来看! 从周三到周五赚了七十多个娃娃点,加上原先的一些,正好93。 闻慈美滋滋拿90点兑换了0.3的天赋值,看着自己5.6的天赋数值,心情畅快——远的不说,她距离苏林的天赋又近了一步,有如神助啊! 还剩三个娃娃点,可怜兮兮,但闻慈大笔一挥,决定给它用了。 反正娃娃点明天还会赚新的! 一下班回到家,闻慈就开始烧火烧炕,等屋里暖和起来了,才脱下棉袄棉裤。 她就穿着一声长袖长裤睡衣,把外间的灯拉开,在圆形亮堂堂的小灯泡下铺开本子,这才点开系统,兑换了一次【马良的五彩笔】——这么准备,是因为怕自己被熏臭了。 榴莲!她馋了两个月的榴莲! 2B神笔一到手,闻慈一秒不停地画起来,她一边画,一边在脑袋里想象着榴莲薄薄的外壳、新鲜的奶油尖尖刺儿、金黄饱满的果肉……口水平均五秒钟咽一次。 但闻慈手下还是稳稳的,生怕不小心一抖,自己的金色传说就变成刺猬模型了。 三百秒过去,铅笔飞回银河漩涡,闻慈的本子上也猛地一重。 她拎起沉甸甸的榴莲,心中一喜——这起码六七斤重了。 她把榴莲拎到一旁的地上,发现本子上都被刺儿扎出了一个个凹陷,不过这本子她这半年也用的差不多了,不算浪费,没关系。 闻慈庄重地洗了手、拿毛巾擦干,这才用对待学术论文的威严态度看向了榴莲。 这榴莲真是纸皮的,隔着壳一按能按到里面的软肉,光用手都能撕开。 反正都不科学了,闻慈画的时候,自然是大胆畅想这颗榴莲的样子,六房果肉、出肉率高到离谱,不止皮薄,肉与肉之间也只隔着薄薄一层,全部剥出来,堆满两个大盘子。 闻慈自然不敢一次吃这么多,怕上火,拿出在供销社买的油纸,把榴莲肉一房房包起来。 放在院子里,这不就是冻榴莲吗! 只剩下一大房果肉,闻慈两手捧起来,“啊呜”咬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感谢系统,感谢想象力,这个榴莲没核儿! 生活美好,唯一的一点小插曲就是,闻慈把剩下包好的榴莲放到院子里时,听到邻居家小孩的尖叫,“奶奶,谁家粪坑又满啦!” 闻慈:“……” 什么叫“又”,她上回吃榴莲都好几个月以前了! 她气哼哼把小筐子拎到另一个角落,又拿布盖住,等它冻实味道就不会这么大了。 …… 周六是1月8日,哪怕没什么工作,但闻慈依然得上班。 今天《基督山恩仇记》在一影院上映,肉眼可见会有很多人来看,她比往常多了点上班的激情,早上走进电影院,看到许多来买票的人。 第一场电影九点才开始呢,这么早来买票的,大多是怕票卖没了。 闻慈和迎面碰见的放映员林姐打了个招呼,哼着歌上楼,她现在已经彻底融入了七十年代,哼的歌是《闪闪红星》,曲调轻快简单,哪怕是她,也只有一点点跑调。 “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 她抑扬顿挫地哼着歌,上到三楼,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了,闻慈毫不意外。 苏林每天都来得很早,她推门进去,就看到正在低头看书的苏林,他也念高二,想拿毕业证自然也要考试,比起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复习,他就要认真多了。 苏林抬头看到她,腼腆地笑了一下,“你来啦。” 闻慈笑着朝他点头,把包撂在自己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下,也掏出书来看。 苏林和她一起待了几天,自然知道,那不是教材,而是小人书——她真的很爱看小人书,画完海报这几天,基本都在办公室里看小人书。 当然,苏林不会和魏经理打小报告,一来他没干过这种事,二来他很感激闻慈。 想起爷爷病情这几天的好转,还有因为预支了工资,家里餐桌上终于多出的肉沫儿,苏林忍不住小声提醒:“七中今年没有期末考试吗?” “有啊,”闻慈随口道:“一月十六号。” 她把手里新租的小人书翻开,习惯性先看眼出版社和出版年份,这一看就睁大了眼睛,她惊讶地问:“咱们市还有自己的出版社呢?” “有啊,”苏林不假思索,“有个工业出版社。” 闻慈低头再细看一眼,顿时沉默,还真有工业两个字。 白岭市工业出版社。 闻慈虽然知道国内有个很权威的出版社,叫轻工业出版社,但她每次看到这种起名,都会觉得有一种马上就要扛着机器上车间的感觉。 她摇摇头,翻到封面,瞅了眼封皮上身穿蓝色工装的机械工人,不死心地问:“他们出版社出其他类型的小人书吗?比如不是这种的,”她扬起手里封皮给苏林看了看。 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苏林还真能回答上。 “虽然是工业出版社,但也不是单单出版工业相关的,唔,我记得去年,他们就出过一本服装相关的书籍,听说卖得很好,”苏林看闻慈眼睛发亮,有点不解。 “怎么了吗?” 闻慈惊奇地看着他,“你很了解这家出版社?” 苏林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我爷爷有个朋友以前是这家出版社的,”别看洪爷爷长得粗壮,像个武人,但他真是一直搞文艺的,退休前甚至是白岭市工业出版社的主编。 闻慈恍然大悟,她立即来了兴致,探着身子离苏林近了点。 “那近几年有出版过美术类书籍吗?” “单纯美术类的话,没有,”苏林以为自己猜到了闻慈的想法,解释道:“这些年国内基本上没出版过美术类书籍,以前的都毁掉很多,你要是想买的话,估计很难买到。” 闻慈摇头,“我不是想买。” 苏林一愣,“那你——” 闻慈眨眨眼,语气期待,“要是我自己想出点东西的话,行吗?” “这,”苏林没想到会是这个,他想了半天,挠了挠短短的头发,为难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你是想赚稿费吗?我知道出版社有些图书需要插图。” 图书插图?闻慈眼前一亮,这也行啊。 她赶紧追问,苏林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其实画图书插图挣得不多,一个图两三毛钱,大多数一本也就赚几块、十几块,而且也不是普通人能赚到的钱。 哪怕你会画画,那也得找到认识出版社的路子才行。 闻慈听他说完,为这点寒酸的收益默了默。 不过她暂时也不为了赚钱,从闻家搞来的赔偿款还剩下六百块呢,她就想能让更多小孩看到自己的画,方便赚娃娃点,至于钱多少是次要的。 她搓搓手,期待*地问,“那这个出版社接受自荐吗?” 怕苏林不理解,她还特意举了个例子,“比如我给他们出版社的地址寄个信,说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和单位,再附带几张作品图之类的——人家会接受吗?” 苏林没听过这样自荐的,他知道的,都是熟人或者行业里的老人会推荐人。 闻慈看他支支吾吾就知道结果,长叹一声,但是并不气馁,“没事,我去试一试!” 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苏林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低声说:“你要是想赚钱的话,我可以帮你试试。” “诶?”闻慈震惊,“真的可以吗?” 苏林点头,但又道:“我之前给出版社偶尔画画,但是不署名,价格比正常的一个少三四分……”他不好意思麻烦洪爷爷,这活儿是自己找的,虽然价格低了点,但也能赚点钱。 就这样,这活儿还是几个月才能有一回,多少让家里没那么困难。 正常价才一个三毛,他还降价……闻慈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这也太可怜了吧? 而且苏林还不能署名,对闻慈来说,作品署名比赚钱还要重要。 她叹了口气,知道苏林估计是没法署名,人家可能也不敢让他署名,好在再过一两年,苏林这畏畏缩缩的日子也就结束了。 闻慈摇摇头,说:“我不抢你的生意,我还是自己去跟出版社争取一下吧。” 比起插图,她还是更倾向于小人书,毕竟插图也不知道放在什么书里,要是什么农业工具、机械图之类的,哪有几个小孩会看?还是小人书更贴近受众的年龄。 她重新燃起斗志,决定先朝着白岭市工业出版社使使劲儿。 本地的出版社,肯定比省级的要求低一些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画师培训这个时期的幕布已经在缓缓下…… 等到中午下楼吃饭时,闻慈见到了陈小满。 她上周末就说要来看新电影,周六下午放假,陈小满坐公交就来了,远远地就看到电影院外墙上的海报,那么大,哪怕前面围满了人,她也能把上半部分看得清清楚楚。 陈小满走进电影院,恰好看到靠在楼梯边上,笑眯眯看人排队买票的闻慈。 “小慈!” 闻慈一抬头,就看到陈小满,她惊喜叫道:“小满!你怎么来啦?” “说好了我要来看新电影的,”陈小满快步走近,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抿嘴一笑,“是工作好还是上学好?我看你脸色这么好,一看就过得很不错。” 闻慈摸了摸自己白嫩的脸蛋,笑道:“都不错!” 两人寒暄几句,陈小满便道:“外面那个海报是你画的吗?好大一幅!我看见的时候吓了一跳,不过真漂亮,外面都围满人了,等会儿我要凑过去仔细看看。” 闻慈笑道:“那幅是我和另一个美工画的,那个,才是我独立完成的。” 说着,她指了指售票员身后的竖海报。 陈小满没想到闻慈还有美工同事,但她看看那幅竖海报,眼睛都放光了,坚定地夸奖道:“真好看!比你之前在咱们学校门口画的板报还好看!” 闻慈笑得露出俩甜梨涡,“你要看什么时候的电影?走,我陪你排队去。” 陈小满站在队伍后头,望着前面十几号人,忍不住道:“以前上新电影买票的人就够多了,今天更多!这才第一天呢,难道是因为这回的片子特别好看?” “因为以前都是电影上了大家才知道啊,”闻慈笑着为她解惑,“等大家陆陆续续知道消息,陆陆续续地来,哪像这回?电影海报贴上去好几天,大家都知道要上新电影!” 今天上午这半天,她又赚了好几十个娃娃点呢! 眼见着离天赋值6越来越近,哪怕出版社还没有影子,闻慈的心情也很好。 等排到陈小满,售票员一抬头,顿时乐了,“哎呦,小闻美工你排个啥队?这是你朋友?也是市七中的学生吧,看着还是学生样儿呢。” 陈小满脸蛋红扑扑地笑,等买票的时候,却一问一个没有。 “这周六和周日的票都卖光了,周一的也快卖没了,哎呦,这几天老多人都要看《基督山恩仇记》呢!”听售票员这么说,陈小满傻了眼。 “我平常还得上课呢,晚上天黑了来不了电影院。“ 售票员热情道:“没事儿,那你就买下周末的票,你看看要哪天哪场的?” 陈小满最后要了张周六下午的,她拿到票揣进兜里,这才跟着闻慈走到一边,又说起这周学校的事,“大家知道你不来了,都可想你了呢,他们说有空来一影院看电影!” 闻慈笑眯眯的,“成成成,正好我也跟大家唠唠嗑。” 下午和陈小满唠唠嗑,晚上回家,闻慈对着空白的笔记本抓耳挠腮。 她还在想小人书的事,这和独立的插图不一样,得是有故事有情节的,她以前也画过类似的绘本,但不论故事内容,还是画风主题,都和七十年代的小人书大相径庭。 她乱七八糟的大纲都废了十几页纸,还觉得差点意思。 等到九点多钟,闻慈叹口气,合上笔记本拉灯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广播的声音,她翻了个身,脑子乱糟糟地想着是怎么回事,等一个个庄严的字音传入耳朵,她忽地反应过来,惊恐地睁开了眼。 “……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在首都逝世,终年七十八岁……总理同志永垂不朽——” 闻慈猛地翻身坐起,曾经在历史书上学到的事件忽然想了起来。 她神情怔忪,半晌没动,外面也起了明显的喧哗,不知道哪家老人跑了出来,大叫着不敢相信,撕心裂肺的吼声含着哭腔,像一道火焰,猛然点燃了凌晨的街道。 闻慈披着棉袄出来,没了房子阻隔,市广播的声音愈发清晰了。 讣告播了三遍,周围吵闹得好像不是黑夜,而是什么白天。 城市里无数人苏醒过来,为了这道突然的讣告哭泣、嘶喊,尤其是亲身经历了过去那个年代的老人,闻慈没经历过,她的历史甚至也没学得多好,但她了解现代史。 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闻慈在院子里蹲了会儿,才回到屋里。 睡是睡不着了,估计没人听到这个消息还能睡着,闻慈第二天带着浮肿的黑眼圈走到街上,路上几乎每个人都和她一个样子,不,远比她还要悲怆狼狈。 公交车司机瓮声瓮气地提醒人交车费,闻慈给了钱,坐到靠窗位置,看着外头的景象。 报亭外的队伍排成一条长龙,甩到街的那一头,一个老人拿到报纸,眯缝着老花的眼去瞧,老树根般黝黑粗糙的手抖了又抖,最后身躯一晃,直接倒了下去,惊起一片尖叫。 这景象在今天比比皆是。 报亭外的人等的都是同一个消息——哪怕昨晚听到广播,他们也不愿相信。 公交车缓缓驶过,闻慈看到无数个哭天抢地的人,她觉得自己也很不好受,等进了电影院,售票员坐在柜台里面,听到声音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通通的。 这场让全国上下为之悲痛的哀悼一直延续。 市里原定的春节晚会没了,大家没有心思欢庆,都在忙着悲恸的悼念,很多报纸上都传颂着哀悼的文章,城市有点乱,但很快又被首都传来的消息抑制下去。 这就是一九七六年的一月。 …… 不论多少老人恨不得亡人是自己,但生活总得过下去。 闻慈照旧在电影院上班,没有新片子,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就《基督山恩仇记》这部电影,他们得挨个去其他电影院探讨彼此的海报作品,也可以称作互相学习。 闻慈跟苏林跑了好几天,刚闲下来一点,就到了一月十六日。 她提前一天跟魏经理请了假,回到市七中期末考试。 考试卷子不难,闻慈一天考完全部科目,第二天就回到电影院上班,她把给陈小满的红毛衣捎了过去,红得像一把烈火,极其漂亮,但陈小满这时没什么心思穿。 大街上还有在手臂上缠黑布的,哪怕革委会不让这么干,也屡禁不止。 闻慈知道,这个时期的幕布已经在缓缓下落了。 电影院的票还是正常卖,甚至每天都能卖出好几场,有人甚至看了不止一遍,可惜小孩子到底没那么多,闻慈如今天赋值是5.9,但娃娃点只有3个。 还差27个娃娃点,闻慈就能把天赋值升到6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闻慈还是没有小人书的灵感。 她试着给白岭市工业出版社毛遂自荐,投了封信件过去,上面不仅有自己的信息还有几幅画,但也不知道是出版社最近忙没看到,还是不接受这种形式,总之没有回复。 闻慈有点头痛,但这件事还没解决,电影院就来了新的工作。 “市里有一场画师培训活动,所有电影院的美工都要参加,”魏经理开门见山。 画师培训?闻慈心思一动,立即问道:“那工业出版社参加吗?” 苏林下意识看了眼闻慈,魏经理不知道她问这个是为什么,但还是低头扫了眼活动名单,摇了摇头,“没有。” 闻慈顿时就没什么兴致了,乖乖听着魏经理介绍。 “咱们市里正抓文化,对于画师这一块,也要尽快提高质量、跟上大城市的水平,这场培训活动由文教局举办,这回第一次,是工农兵报单位来负责,去的都是全市和下辖县里的佼佼者——你们两个不要因为年轻就妄自菲薄,能考上美工,就足以体现你们的水平。” 说这话时,魏经理着重看了看苏林,闻慈不用强调,她本来就外向又自信的。 苏林知道这是在提点自己,默默点头。 魏经理便继续道:“总之这是个好机会,指导你们的是报社里几十年的老画师,经验丰富,到时候还有写生、采风、甚至摄影师记录,你们要好好学习。” 闻慈听着这几个词,有点咂舌,这么正规吗? 魏经理扫了两眼一眼,一个惊讶加跃跃欲试,一个不太自信但也很渴望,她满意地点点头,“培训因为有一些非市区户口的同志,为了方便管理,你们到时候都要统一住宿——这是一周以后,你们俩这几天可以准备准备。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闻慈第一个问:“那培训期间有工作怎么办?” “最近应该没有排片,要是有的话,你们俩得请假回来弄。” 闻慈再问:“那经理,这次培训要持续多久啊?” 魏经理道:“从一月二十四号开始,为期半个月。” 闻慈没有问题了,魏经理看向苏林,“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苏林摇头,又认真道:“我会努力学习的!” 1月26日开始培训,1月24日闻慈就拿到了许可证。 四四方方一张白色硬纸卡片,上书“白岭市画师培训”,底下是起止时间和主办单位,翻过一面,还能看到闻慈的姓名性别和单位,边角还卡上了文教局的红章子。 和美工们的试片证差不多。 魏经理把两张许可证交给两人,严肃道:“明天就要集合,下午五点前到,你们所有人都住在工农兵报附近的建设招待所,他们有人在那里负责接待,明白了吗?” 闻慈把小卡片揣进口袋,“那经理,我们需要带什么东西吗?” “上头的通知就是行李,本子和笔,没说其他的——你们就照着正常出差准备吧,”魏经理见过培训会,但是,还是第一次见画师的培训会呢,哪里知道该干什么。 闻慈和苏林出了办公室,都有点兴奋。 “不知道会培训什么,”苏林难掩激动地说着,把许可证小心地放进包里,想了想,不放心,又拿出包里一本旧书,把许可证夹在了中间。 闻慈觉着,这培训活动应该跟后世祖国美术生的考前集训差不多? 她看眼手表,美滋滋道:“我们可以下班了!” 苏林听到她跳跃的语调,真的搞不清闻慈这个人——说她爱上班吧,每天下班前三分钟就开始收拾东西,一到点儿就拎包走人,说她不爱上班吧,画海报的时候专注得要命,外面发出什么动静都注意不到。 他笑笑,主动道:“那明天见。” 第62章 百货大楼讨厌的男人总是阴魂不散的…… 闻慈“嗯”了一声,背着白挎包哼着歌走了。 辛苦好一阵子,她决定犒劳一下自己,花娃娃点是不行的——她还得攒着把娃娃点升级到6呢,她就翻出来这个月的肉票,去红旗饭店吃了顿香喷喷的土豆烧鹅。 第二天下午,闻慈就坐着公交车去了工农兵报报社。 下公交车还得走十几分钟,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她在没过脚踝的雪里走动,觉得有种在逃难的感觉——她手里拎着大行李包,肩上背着挎包,都沉甸甸鼓囊囊的。 得住半个月呢,她当然得准备的全面一点。 好不容易见到了建设招待所的门脸,闻慈赶紧加快了脚步。 一进招待所,暖气的热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股不太通风的闷气,闻慈不适应地皱了皱鼻子,扫了一圈,就见到个正坐在大堂一旁的年轻同志,手里还拎着个文件夹。 两人对视上,彼此眼里都有点试探。 “画师?”这小姑娘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 “对对对!”闻慈立即点头,看来这就是接待的人了。 她把行李包放在地上,甩了甩被勒得红痛的手心,才从棉袄胸前的口袋里摸出那张许可证,还有自己的户口介绍信递给对方,对方接过几样东西,细细查看起来。 验明身份,对方点点头,还帮她拎起了行李包,“我带你去宿舍。” 对方把闻慈带上了招待所二楼,一边走一边道:“这回参加培训统共六个女同志,正好三人一间,你们这间,唔,我记得其他两个女同志已经到了。” 但等闻慈敲了门,却发现里面只有一个人在。 扎着两个粗麻花辫的姑娘,看着二十来岁,皮肤微黑,脸颊红润,身板又高又健壮。 她见到闻慈,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你也是画师吗?” 闻慈笑道:“我是第一电影院的美工,你是哪个单位的?”她打着招呼,和带她过来的同志道了谢,自己把行李包提了进去,随便放到了房间角落里撂下。 高个子带上门,语气还是很讶异,“我是平山公社宣传科的干事,你多大了?” “我马上17岁,”闻慈严谨道,她习惯说周岁。 两人说了几句,就明白彼此的身份了。 高个子叫成爱红,今年23岁,是底下平山公社的干事,搞宣传的,时不时就得下乡画宣传画、写标语,这次培训来了两个公社级别的画师,其中一个就是她。 闻慈看看屋子,心里“嘶”了一声,房间小就不说了,本来也是普通招待所,没什么好条件也是应该的,但这张一米五的床,怎么睡得开三个人? 为自己的睡眠默哀三秒,闻慈想起另一位据说已经到了的临时室友。 “不是说还到了一位同志吗?” “你说白华章?”成爱红道:“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刚走半小时,你没碰见。” 闻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她聊天,成爱红性格干脆直爽,还挺聊得来,不过她家里条件似乎不是很好,包袱里的衣服旧得不行,白色的套袖上甚至都打了好几个补丁。 房间小小一个,闻慈只把搪瓷缸饭盒之类的拿了出来,剩下东西还是扔在行李包里。 她的行李包是百货大楼新买的,耐脏的深棕色,结实,又大,头一回用看着也干干净净的,和成爱红的包袱放在一起,新得有点突兀,好在成爱红没在意这个。 成爱红见她收拾好东西,爽朗笑道:“我们也出去转转吧。” 闻慈重新穿上棉袄,把毛线帽和围巾又戴回了头上。 成爱红拿了钥匙,她一边走一边问:“听说就咱们六个女同志,好像是随机分的宿舍——不然我怎么和你们俩市里的在一块儿。你知道其他人是谁不?” “我就知道有个市第二电影院的女同志,”闻慈说。 她庆幸,还好自己没跟于素红分到一起,不然这么小的房间里,得摩擦出多少矛盾啊? “说起来美工是干啥的?我还没听过呢,”成爱红很好奇。 “就是给电影画海报的,和你们画的宣传画差不多,”闻慈如此道,她倒不意外成爱红不知道,“市里的美工也是这个月才招的呢,估计再推进推进,你们那儿也能有了。” “这敢情好!”成爱红兴高采烈的,“真稀奇!我还没见过呢!” 两人说着下楼,刚下到一楼,迎面又走过来那个引领他们的同志,身边跟了位女同志,比起闻慈活泼跳脱的样子,她看着是个大姑娘了,清丽标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 这气质是什么,成爱红说不清楚,但总觉得和她们不太一样。 成爱红看了好几眼,等人走远了才笑道:“这女同志长得可真俊!” 闻慈笑笑:“这就是第二电影院的美工,”于素红刚才倒是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闻慈也乐得装两人不熟——但其实两人本来也不熟。 除去有关白钰的那部分年代文记忆,她根本没见过于素红几回呢。 果然还是白钰最讨厌,闻慈心里嘀咕,都是他的问题! 和成爱红出了招待所,外头被昨晚的雪遮得白茫茫一片,附近几个单位门口还有人在清雪,其实下雪没什么事,就怕雪底下有冰,人要是一踩上去,那一出溜就是几米。 怪不得说东北的骨科好呢?连闻慈出门,都得战战兢兢收紧核心。 成爱红吸了口冷空气,高兴道:“我还是头回来市里呢,以前去过最大的,那就是我们县城——闻慈,你知道附近有什么供销社啥的不?我想去逛逛!” 闻慈思来想去,“我以前还真没怎么来过这一片,你等等哈,我去问问。” 说罢,闻慈随机挑选了一位扫雪的同志,出声询问。 “供销社?有啊,你们往那儿走几分钟就能看见一家,”扫雪人杵着铁锹把儿,指着西边的街道,看成爱红的装束不像是市里的,又指了指东边,“市里的第二百货就在那头儿!三层楼呢,你们要是买东西,还是那块儿东西最全!” 成爱红果然意动,“百货大楼?哎呦,我还真没逛过呢。” 县里那家只能算得上百货小楼,统共只有小两层,面积也小,她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市里,还是体体面面被派来培训的,自然想顺便买点东西捎给家里人。 而且不止家里,光他们大队和公社,就要好些人托她带东西呢! 两人又踩着雪“嘎吱嘎吱”往第二百货去。 路上,成爱红好奇地问:“你们住市里的,是不是逛百货特别方便啊?” “也没有吧,”闻慈老实道:“工作日大家都要上班,从早上到晚,等周末不用上班能去百货了,那谁都放假了,里面挤得要命,买点东西全靠抢的。” 成爱红惊讶,“这样吗?那这和我们县里的情况也差不多嘛,都是挤得要命。” “是啊,尤其是那些热销的商品,什么羊毛线啊、的确良啊,我的天,那买东西简直跟打仗似的,”闻慈想起当初抢的确良布拉吉的样子,忍不住咂舌,“我还以为大家都没钱呢,结果去了一发现,嘿,大家花钱一个比一个大方!” 成爱红被逗得“咯咯”直笑,“你说话真有意思。” 短短一路,两人的关系迅速贴近起来。 等远远见到了三层的百货大楼,成爱红仰着头,感叹道:“真好啊,怪不得大家都上赶着往城里奔呢,看这路上的房子,这大楼,唉,就是和我们山沟沟里不一样。” 闻慈看看那栋灰白色的楼,说实话,很旧了,只有尖顶还能窥见一点几十年前的风情。 不管哪个年代,贫富差距总是巨大的。 成爱红只感慨了一句,就振作起来,握拳道:“等以后,我们大队一定会发展起来的!” 闻慈好奇,“你不是平山公社的吗?怎么又是大队了?” “我在公社上班,但是我家在底下的大队啊,”成爱红解释了一句,兴冲冲拉着闻慈往里走,“快快,让我也见识一下这市里的百货大楼,欧呦,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呢!” 果然,成爱红一进来,立刻就走不动道了。 就近是卖杂货的,什么灯泡、暖水瓶、锁头……琳琅满目摆在柜台上,一层又一层,不像是他们公社的供销社,里面不是这个断货就是断那个货,少有全乎的时候。 她闻到远处的糕点香气,鼻子狠狠吸了吸,咽口水道:“好香!这啥味儿啊?” 闻慈嗅了嗅,指向前面,“那里!” 鸡蛋糕、江米条、桃酥、芸豆糕……一样样糕点堆成小山,散发出细粮和糖的香味。 成爱红眼睛都看直了,“这得有二十多种了吧。” 闻慈倒是不饿,但她也不知道来培训的时候吃什么,要是太差的话,最好弄点能垫肚子的小零食,于是指着那鸡蛋糕问:“这个多少钱一斤?” 售货员看着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眉毛正中生了一颗小黑痣,看着很有辨识度。 她觑了闻慈一眼,继续打着手里的毛线,语气爱答不理,“一块一斤,搭一斤粮票。” 成爱红“嘶”了一声,小声道:“比我们那儿贵一毛钱呢。” 闻慈问:“那你要买不?” 成爱红摇头,倒没有不好意思,“我今天就是来逛逛,要是买东西的话,也是临走前再买点能捎回家里的,这鸡蛋糕我们那儿也有,想吃的话回家再买就是了。” 那售货员头也没抬,只当俩人不存在。 第63章 省培训名额小闻:哧溜,好香的大饼! 闻慈也习惯了这年头的服务态度,拉走成爱红,“走走,我们逛别的去。” 二楼有好些布料、成衣,成爱红看上了一块浅紫色的布料,“这要是我奶看了,肯定喜欢得要命,”但等闻慈问她要不要买,她又摇摇头,“太贵了。” 两人单纯一路观赏,什么也没买,一直上了三楼。 这层楼里有好些大件儿,什么自行车、手表、收音机,还有一些稀罕少见的东西也在这儿,成爱红围到一架飞鸽牌自行车边看得移不开眼,闻慈却被货架上的东西吸引住了。 她小跑过来,“同志,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这个售货员比糕点档口的态度好点,回头看了眼,告诉她,“画画的颜料。” 闻慈眼睛发亮,“是不是油画颜料?” 售货员索性直接把盒子拿了下来,放到柜台上让她看,说道:“这玩意儿进货都好几个月了,也没卖出去几盒,你自己瞅吧。” 闻慈看着盒子上清晰的“油画颜料”四个大字,喜不自胜。 这不就是她想要了很久的东西吗! 上回给宋不骄画画,她想用油画,偏偏不知道去哪儿买颜料,懊恼的不得了。 今天终于让她碰上了! 闻慈看了看盒子上的标识,里面应该是五色的颜料,不多,但总比没有好,她立即问道:“这个颜料还有多少盒啊?我全都要了!” 售货员吃了一惊,“你都要了?这还有七八盒呢!” 闻慈毫不犹豫,说实话,这种颜料一管管的没多少,画幅大点的画就能用没了。 “这个一盒多少钱?”说着,她开始掏钱。 售货员看她是真想买,这才道:“一盒八毛六,你要是全要的话,我数数哈——一共八盒,加起来是六块八毛八。” 成爱红被吸引过来,恰好听到售货员的话,吃了一大惊,“这是什么?这么贵!” 六块八毛八,这都能买将近七斤鸡蛋糕了! 闻慈毫不迟疑,“行,”但对方掏钱的动作,被售货员接下来的话中止了。 “还要四张工业券。” 闻慈:“……” 她可怜巴巴抬头,“非得要工业券不行吗?” 售货员也没办法,两手一摊,“这工业品咋能不要工业券?这个都不错了,两盒才要你一张工业券,哎,那你还要不?”现在啊,票这东西比钱还金贵呢。 闻慈欲哭无泪,“我想要,但没工业券。” 她一月份上班的工资还没发呢,哪怕发了,那也只有一张工业券,只够买两盒的! 闻慈蔫巴巴地把钱塞回兜里,对成爱红解释:“这是油画颜料。” “油画?”成爱红觉得这词儿很陌生,她就听过国画版画啥的,不过看那一小盒颜料的眼神还是很匪夷所思,“这么一点儿就卖八毛六?都赶上两块肥皂了!” 一块扇牌肥皂才三毛六呢,虽然也要工业券,但能用很久,这颜料凭啥这么贵? “可不是嘛,”闻慈丧气,她都要买了,居然败给了没有票。 售货员想了想,安慰道:“反正这玩意儿也没人买,你下回来的时候说不准还剩下呢。” 闻慈唉声叹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是她在七十年代离油画最近的一次,可惜,失之交臂了啊! 闻慈和成爱红在百货大楼逛了半下午,溜溜达达往回走。 成爱红心满意足道:“百货大楼真有意思,等培训结束,我要走的时候再来一趟,给大家伙儿捎东西,哎呀,我们大队有个姑娘快结婚了,托我买红布,希望能买到!” 聊着天回到招待所,开了房间门,里面多出来一个人。 白净瘦削的年轻姑娘,看着二十出头,穿着蓝白格子毛衣,有股难得的书卷气。 见到两人,她微微一笑,讲话慢声细语的,“你们好。” 成爱红“呀”了一声,给闻慈介绍,“这就是白华章白同志,也是你们市里单位的!” 闻慈好奇地看白华章一眼,笑眯眯道:“你好,我是闻慈,一影院的美工。” 白华章正在整理行李,她刚才出去得匆忙,还没收拾,此时一边叠着衣裳一边道:“刚才来人通知我们,说今天下午四点钟要集合,交代一下明天的事情。” 成爱红一惊,“哎呦,还好我们回来了,不然岂不是耽误事儿了,” “没关系,现在才三点呢,”闻慈看了眼手表。 人的磁场初见面就能看出能不能合得来,闻慈就觉得成爱红和白华章都不错。 白华章话不多,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来家境不错,但不是傲慢的性子,而成爱红也不因自己的条件不好而自卑,大方爽朗,整个207房的气氛十分愉快。 闻慈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地晃悠着小腿。 等到四点钟集合,闻慈才见到其他参加培训的人。 一共是四十多人,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她和白华章这样明显是市里的,也有稍差一点,像是下面单位来的,大家年龄有些悬殊,但年纪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三十来岁。 而最小的,大概就是她和苏林,尤其是苏林——因为内向社恐,一看就涉世未深。 苏林见到闻慈十分高兴,“我两点多来的,没有见到你。” “我来得比你早,出门溜达去了,”闻慈说着,又把身边的成爱红和白华章介绍给他,苏林腼腆地打了招呼,看得成爱红又一阵惊呼。 “哎呦,苏同志看着也挺小的,你们美工都这么年轻?” 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个市里二影院的女同志,很俊的那个,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呢。 附近的其他美工:“……”倒也不是。 统共四十八个人,来自各个单位,这么一看,电影系统里的人反倒最多,将近十个,而且大家还都相互认识,互相打了招呼,默默凑在一处,有种抱了团的温暖感。 他们被带到工农兵报的院子里,好奇地四下打量。 闻慈和工农兵报接触过一回,但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声讨闻家,给工农兵报投了稿子,后来还收到了他们的信件说可以帮忙,故而她对这个报纸很有好感,滤镜一加,感觉面前的建筑都没那么破了。 工农兵报是一栋二层小楼,院子蛮大,大家此时就聚集在院子里。 离四点还有几分钟,大家说着话,一直到报社的正门被推开,两个人走了出来。 一男一女。 男的看着四十来岁,身材微胖,不算高,一张脸却方得像被格尺比量过,女性年纪看着更大点,像有五十岁了,神态严肃,让闻慈联想起魏经理。 见到大家,男的先乐呵呵开了口,“这些就是咱们白岭市画师们的中流砥柱了啊。”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笑了起来。 闻慈也笑,心想要是自己都能成为中流砥柱了,那白岭界美术离*完蛋不远了。 两人走到大家面前做了自我介绍,闻慈才知道他们是谁。 方脸男的是市美术馆的馆长,姓马,而年纪更大的女性则是工农兵报的画师,姓火,兜兜转转干了几十年,是市里现在首屈一指的老画师,所以被派来指导这次培训活动。 火画师话不多,马馆长口若悬河,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 “咱们这次培训啊,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为了市里的文化美术事业,当然,也是为了北省、为了国家培养更多的绘画人才,我在美术馆当了这么多年馆长,说实话,在这方面是很有些经验的……” 他说得唾沫横飞,闻慈在人群里心如死灰。 她就知道。 给了她一个魏经理那么好又话少的领导,世界总会在其他方面给她会心一击。 现在好了,终于碰上一开会演讲两小时的领导了。 闻慈坚强微笑,只有时不时挪动一下的腿脚,彰显着她的悲伤——怎么还不结束。 他就不渴吗? 马馆长不渴。 他非但不渴,还越说越来劲,美术馆平时那几个人哪有他这么发挥的机会,他滔滔不绝,从这场培训的目的说到意义,恨不得当场说出一本书来,说得底下的人都开始悄悄跺脚了。 这大冷天的,又不是室内,他们脚都冻麻了。 闻慈早就开始走神,她仰头盯着浅蓝色的天,今天很晴,不像平时,看着总有点发灰。 她琢磨着这种蓝该怎么调出来,目光无意识下滑,落到了几米外的工农兵报小楼上,二楼有扇窗户前有个人影晃动,她没看清人,但看清了对方手里点着一根烟。 “那怎么有个人?”闻慈小声嘀咕着。 白华章站在她右手边,也正在两眼放空,听到声音,顺着闻慈的目光抬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笃定道:“那是工农兵报的白主编。” 闻慈一愣,“诶,你认识?” 心里却想着,怎么又姓白?白难道是什么白岭市的大姓吗? 白华章一怔,“我没和你说过我的单位吗?” 她回忆了下下午的相遇,好像真忘说了,于是道:“我就是工农兵报新来的画师。” 闻慈恍然大悟,“那你认识火画师咯?” 白华章颔首,没有隐瞒,“她是我的师傅。” 两人窃窃私语了几句,马馆长冗长的讲话终于步到了尾声。 “不止我刚才说的那些,这次培训的结果,还决定了下次省里培训学习的名额,大家都要好好努力,不要浪费珍贵的资源,要好好为白岭市的美术事业做出贡献!” 话音一落,底下顿时一片鼓掌声,生怕鼓得迟了,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 第64章 新室友例假它是真放假啊! 马馆长矜持地笑笑,扭头道:“火画师,剩下的就由你来跟大家说吧。” 火画师够沉稳,听了半小时马馆长的讲话也是面不改色,只有这会儿快速的语调,暴露了一些隐晦的不耐烦,“明早上午八点,大家在这里集合,我们要统一去市美术馆参观学习,中午回来吃饭,下午要去纺织厂写生。所有同志不要迟到。” 一句话不到半分钟结束,马馆长露出些不满,“没了?” 火画师眉头微皱,道:“大家伙儿还没吃晚饭呢。” 马馆长想了想,也是,勉强点点头,“那你再把其他琐碎事情交代一下吧。” 火画师这回没拒绝,又花了两分钟,给大家交代了一下培训期间的事宜。 这次培训为期半个月,为了最大化利用时间,他们每周只放一天假,其余时间都有学习任务,具体情况都会在前一天通知,大家要做的就是跟随大部队,不要拖延迟到。 而马馆长说的省里培训,是三月份的北省工人文化宫学习班,但是具体情况未定。 闻慈心想,哪怕这是个大饼,也是个很诱人的大饼。 火画师一说完,底下画师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闻慈也很感兴趣,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自从来了七十年代,她还没去过除白岭市以外的地方呢,要是能去看看这时候的省城,想想也觉得很有意思。 但火画师说,学习班名额有限,只会参考这次培训的成绩,还要考量其他方面。 除了大家的工作态度、工作情况、家庭成分等,当然,还有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但不可言说的人际关系——人情社会嘛,在哪里都会有这种情况产生。 闻慈决定好好对待这次培训,这么多人呢,肯定比上班坐办公室有意思。 等火画师说完,马馆长终于让解散了,闻慈顿时做了个肩周转放松,又踢了踢站得酸痛的腿,她看向成爱红,“你是不是冻到了?” 成爱红脸色有点白,她捂住肚子,摇摇头,“就是例假到了。” 例假不是一个不能说出口的词,而且这会儿男女同工,北省这种工业发达省份,到处都是铁娘子的存在,能大大方方说出“例假”,甚至是摒弃男女差别的象征。 重要的是,这会儿来月经叫例假,它是真能放假啊! 闻慈通常不痛经,但她知道痛经是种什么感觉。 她感觉自己肚子都开始酸痛,呲牙咧嘴一下,扶住成爱红的左手臂,“我带了红糖,等会儿回去给你冲一杯,”说着,朝苏林摆了摆手。 “我走了啊,拜拜。” 苏林默默点头,很不舍地看着闻慈和两个新室友结伴离开了。 成爱红自己带了水壶,还是能保温的,闻慈去找前台的服务员要热水。 服务员弯腰拎起一个暖水瓶,给她倒了一满杯,闻慈小心翼翼端着回到房间,又拿出自己的红糖往里加了一块,回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成爱红,她脸色已经白得跟纸一样了。 “你痛经这么严重吗?”她有点咂舌。 成爱红点头,捂着肚子苦笑道:“以前还好,就是前年冬天,我参加了山上的伐木队,那会儿山上雪能埋到人肚子,我在雪里趟了一个半月,然后就严重了。” 白华章皱眉,“这种重苦力活儿,怪不得。” 哪个姑娘来例假的时候冻成这样,估计都得留下点后遗症。 成爱红痛得要命,但还是笑道:“我是那一回的劳动标兵呢!这个水壶就是奖励。” 闻慈瞬间就觉得手里的水壶更加沉甸甸了。 白华章也一愣,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捻了一片黄白色的东西给成爱红,“这是姜片,应该可以驱寒,你吃。” 成爱红有点惊讶,白华章人看着性子淡,但倒是很好的,她道完谢接过姜片,咬了一口,顿时睁大了眼,“甜的!” 白华章微微一笑,“是糖姜片,有姜,应该能暖胃吧?”说着,又给她好几片。 成爱红看着自己手里的姜片,又看看闻慈手里的红糖水,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你们俩真是好同志,我真幸运,能碰到你们俩这样的室友。” 闻慈美滋滋接受夸奖,等水壶里的红糖块化开了,就递给成爱红,“你慢慢喝。” 成爱红吃完糖姜片,舔了舔沾着糖粉的指尖,从行李里翻出一袋东西来,打开让两人自己拿,“我也没带啥好东西,这是我家秋天摘的松子,还挺香的,你们尝尝。” “哇,你们家那边还有松树呢?”闻慈眼睛发亮。 北省的松子出了名的好吃,果仁儿又大,油脂又香,简直是松鼠天堂,但市里卖得少,或者说这种坚果卖得都少,什么榛子核桃松子蘑菇的,都是村子和市郊才有的。 她这种城市居民,尤其是没有农村户口亲戚的,很少能享用。 闻慈捏了一撮松子,成爱红不满,又把袋子往她怀里推了推。 “你多拿!我家这玩意儿多得是呢!” 闻慈这才抓了一把,成爱红又让白华章也抓了一把,自己端着红糖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吮了一小口,顿时被甜得眯起眼睛,“真好喝啊。” 闻慈挑了一个裂口的松子剥开,松仁塞进嘴里,也很高兴,“好吃!” 比她在几十年后吃过的香,而且估计是今年的,味道新鲜,没有油脂氧化的陈味儿。 成爱红有些自豪地笑道:“我家那边有可多了,你要喜欢,回头我给你寄。” 闻慈对生产队的生活很好奇,一边挑着那些好剥的松子儿,一边问道:“你家那边好多松树?那还有别的东西吗?唔,比如蘑菇啊、榛子啊、或者果树什么的。” 成爱红点头,“都多着呢,秋天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蘑菇,什么榛蘑平菇鸡腿菇,还有猴头菇——这个可少见了!我们采蘑菇都不一定能碰到,但是特别鲜,比肉还好吃。” 成爱红一边说,闻慈一边咽口水,白华章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成爱红一看,就知道这俩姑娘八成没去过乡下。 她索性道:“其实你们出了市多走一段儿,外头到处都是树,这些年砍了好多了呢,但还是挺多的。我们生产队很少发票,种地嘛,一年到头赚工分能让自己吃饱,至于多余的钱?那够呛能落下。反正我们要想吃点好东西,基本就是靠山吃山。” 说着,她的脸上也有点苦涩,叹了口气,“村儿里的生活可苦了。” 闻慈看成爱红的样子,也能看出来。 她都是在公社上班的了,按理说应该不用下地干活,但脸颊皴裂,皮肤粗糙,是被烈日和风雨磨砺过的样子,她忍不住问:“这些东西上头不收购吗?” “你说松子儿?”成爱红叹气,“收倒是收,但大家主要种地,也就下不了地的老人小孩能上山采点,可松树那么高,又直溜,哪就那么好摘了?大家就捡捡落地的松塔。” 闻慈可惜道:“这么好吃,肯定能卖得很好。” 白华章也问:“那晒干的蘑菇呢?” “这个会卖给供销社一些,但大多还是自己家人吃了,”成爱红无奈道:“大家都没什么可吃的,一家最多养三只鸡,肉也稀罕,这蘑菇味道鲜亮,而且晒干了一点也不压秤,供销社收才一毛钱一斤,和粗玉米面一个价儿——还不如自己吃了呢。” 闻慈也叹气,“这日子是真苦啊。” 成爱红认同这个说法,但是充满希望,“但比前些年也好多了,起码不会饿死,反正我觉着,只要好好干,以后总能慢慢富裕起来的,到时候大家每个月都能吃上肉!” 她眼睛里闪着光,是对未来期待的光。 闻慈笑起来,“说不准,要不了十年,大家每周甚至每天都能吃上肉了呢。” 成爱红不敢这么想,对她来说,每个月吃一回肉就很好了,但还是笑得合不拢嘴,“那敢情太好了,到时候父老乡亲都过上好日子,大家伙儿肯定都高兴!” 三个女孩子聊了许久,一直等天色微黑,才想起来晚饭的事情。 培训活动是不包饭的,工农兵报也没有食堂,他们都得自己解决,但是附近的国营饭店肯定是没法顿顿吃的,闻慈有钱,也舍得花,但粮票不够也吃不起。 她从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我带了馅儿饼,你们带饭了吗?” 成爱红喝完一大壶红糖水,又在屋里暖着,已经觉得手脚没那么冷冰冰了。 她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的干粮,是一叠大饼,还有一罐黑乎乎的东西,“这是我妈做的蘑菇酱,可好吃了,特别下饭,等会儿你们都尝尝。” 白华章带的是饭盒,“这是我中午从家捎来的,放在暖气片上热一热。” 闻慈一听,立即把自己的馅饼也隔着油纸放在暖气片上了,“我也热一热!” 她顺手在暖气片旁边烘着手,叹气道:“也不能天天这么吃啊,等会儿我问问服务员,能不能借用一下招待所的厨房,”她这馅饼最多才够吃两顿。 成爱红一听,连连点头,“我都没想到,这样,我陪你一起去问!” 吃完了烤热的食物,成爱红带来的蘑菇酱的确好吃,咸香鲜甜,还能吃到蘑菇的颗粒。 闻慈拉上成爱红,去找了前台的服务员。 “姐姐,”她嘴特别甜,先递过去两颗糖,成爱红也跟着递了把地瓜干,看着三十出头的服务员一愣,“你们是来培训的同志吧?咋了,有啥事儿?” 第65章 参观美术馆油画和水彩画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问问,能借用你们招待所的厨房不?”闻慈神情真诚,保证道:“我自己带东西来,保证不用你们厨房本来的东西,就等你们不忙的时候用一用。” 成爱红帮腔,按着自己的肚子道:“我这来例假痛得要命,实在不能天天吃凉的。” 成爱红的脸还白着呢,服务员一看,眼神顿时带上了怜悯。 这痛经啥滋味儿,谁痛谁知道,她想了想,小声道:“我们这厨房早上七点钟才开始用,晚上六点多基本就用完了,你们要是用的话,可以岔开时间来。” “好的,谢谢姐姐!”闻慈笑出俩小梨涡,又从兜里摸出两颗糖,“请你吃!” 大功告成,闻慈和成爱红再回来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成爱红有些高兴,又有些苦恼,“我这来市里算是出差,公社给我兑换了粮票,但是这没有户口本,能买到粮食吗?”要是不能,她怎么做饭? 闻慈挠挠头,“没事,你可以把粮票给我,我给你换粮食。” 成爱红顿时眉开眼笑,“你真好!” 这两人一进来这么开心,正看书的白华章抬起头来,猜到了此行结果。 “成功了?” “对,”成爱红美滋滋道:“闻慈嘴特别甜,一上去先叫‘姐姐’,哎呦,我看服务员脸色一下子都好看了,这招儿我也学学。闻慈,你咋那么讨人喜欢呢?” 闻慈咳了咳,矜持地翘起一点嘴角,“咱们谦虚,要谦虚。” 白华章脸上带出一点笑意,对成爱红道:“你要是买不到市里粮食的话,我可以跟你换。” 成爱红笑得灿烂,道:“闻慈也说可以帮我换粮食呢,我数数啊——公社一共给我发了15斤粮票,细粮只占4斤,得吃半个月。” 因为黑土地多又不停开荒,北省的粮食供应在全国算是多的,连公社每人都有30斤。 但细粮和粗粮大概是3:7的分配比例,没法总吃白面。 闻慈想想自己家里,细粮是够的,但粗粮反而不够。 粗粮票是可以换细粮的,但四五斤粗粮才能换一斤细粮,大家很少有人这么兑换,但闻慈实在吃不惯喇嗓子的粗玉米面和高粱面,她觉得那是给自己的喉咙上刑。 她家只有一小缸粗粮面掩人耳目,也就五六斤的。 白华章道:“闻慈的粮食得周日才能回去拿吧,这几天你们可以先跟我换。” 今天是周日,明天就是周一了,她们得先吃六天呢。 成爱红一想也是,于是数了六斤粮票给白华章,四斤粗粮两斤细粮,家里虽然日子苦,但到底是在北大仓仓,虽然吃不上多少肉,但粗粮也是能填饱肚子的。 闻慈不好不合群,就数了三斤粗粮三斤细粮给白华章。 白华章拿着粮票想了想,“明天就得开始培训了,不知道有没有空,要不现在我回家给你们俩拿吧?”现在虽然已经黑天了,但其实才五点多钟。 闻慈点头,但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这大黑天的,让白华章一个人出门,她可不放心。 成爱红也坚持一起去,听到她们让自己休息,还挥了挥自己的拳头,笑道:“真要有危险,你们俩这小胳膊小腿能打过谁?还得是我!我力气可大了呢。” 四体不勤不爱运动的闻慈:“……” 白华章家不远,她们三个快走十分钟也就到了。 她上了楼,很快下来,成爱红有点疑惑,“你家这么近,怎么不回家吃饭啊?” 白华章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来了207房,发现两个室友意外的顺眼,所以临时决定和她们一起,闻言微微一笑,道:“来回跑多不方便,对了,你们会做饭吗?” 成爱红和闻慈齐齐点头,“会!” 白华章颔首,“那我给你们俩打下手。” …… 早上六点钟,闻慈迷迷糊糊醒来。 这张床不算太小,但三个人一起睡捉襟见肘,闻慈睡在最中间,她一睁眼,觉得自己像是煎饼果子里的生菜,左边成爱红睡得端端正正,白华章小腿都跨她腰上了。 闻慈试图起来,刚一动,身边的两个人就睁开了眼。 头回做饭,三个人不好说谁干谁闲着,于是都爬了起来。 二楼有水房,可以上厕所和洗漱,三人迅速打理好自己,就带着粮食去招待所的厨房,很小,只能给客人供应一些简单的食物,倒是前台的服务员好奇地跟了过来。 她们要一次多做些主食,免得后面麻烦,大半盆昨晚睡前揉的面,此时已经发得蓬松暄软,由力气大的成爱红操作。 她在这边捶打着面团,闻慈对着颜色暗黄的玉米面,一时无从下手——这面可不是金黄细腻的精加工面,而是连着玉米棒一起碾碎的粗面,口感粗糙很多。 她最开始换粗粮时尝了一口,后面再没吃过,完全不知道它该怎么做。 “要不做黄糊涂吧?”成爱红一边吭哧揉面一边提议,“这个省事儿。” 闻慈知道黄糊涂,其实就是玉米面粥,她对这个东西好不好吃保持怀疑,但还是“嗯”了一声,她这边开始操作,白华章转了一圈,最后回房拿了一罐炒咸菜丝儿。 帮不上忙,那她先提供点下粥菜吧。 成爱红蒸了一锅窝窝头,捏得不大,熟得很快。 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窝窝头,还有一大碗黄糊涂,闻慈试探着端碗喝了一口,虽然口感还是粗糙,但也还好,起码谷物的天然香味浓郁,没有加了什么科技。 就着白华章的油炒咸菜丝,这顿饭意外得还不错。 吃完饭刷了碗,把工具各归各位,三人端着一盆窝窝头回到207,也才七点钟。 闻慈盘算道:“好像差点油和盐。” 粮食是麻烦白华章换的,她就道:“这个我出,等中午结束了看看能不能买一点。” 成爱红身上没带油票,她想了想,直接把包里剩下的一堆吃的都搬了出来,“我也不能总占你们便宜,这儿有木耳、松子儿、榛子还有蘑菇酱辣椒酱,我们大家一起吃。” 闻慈看着这些山珍,都是后世几十几百一斤的好东西啊,还是纯天然的。 她眼巴巴问:“等你回去了,我还能跟你换这些吗?” 成爱红一愣,顿时笑了,“成!到时候你想要什么,直接给我写信,我给你邮过来!” …… 七点五十分,三个人一起出门。 大家基本都是提前来的,这会儿进了工农兵报的院子,人都齐了,火画师也到了,等到八点零几分,马馆长才匆匆进来,“哎呦,大家伙儿都来得这么早呢?” 火画师看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到八点了,我们走吧。” 火画师总是严肃地板着脸,马馆长心里不大高兴,但还是笑道:“走走走,大家跟我一起走,没有交通工具,不过我们美术馆也不远,走半小时也就到了。” 四十来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马馆长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间。 反倒火画师,她看着不太好接近,话也少,走在一边只看着路,闻慈跟着两个室友走在人群中间,不前不后的的位置,悄悄问白华章,“你要不要去跟你师傅说说话?” “不用,”白华章笑笑,低声道:“她不是爱搞这些的人。” 走起路来人没那么冷,等到了美术馆,马馆长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右手指着门口大理石上的竖牌,铿锵道:“这就是我们白岭市美术馆了,几十年的老牌匾,自打建国前就立在这儿了,现在还是在这儿。我来美术馆任馆长这几年啊,那可是跟它走过风风雨雨,这块老伙计,我摸过不知道多少遍呢!” 刨除马馆长有些讨人厌的部分,他讲起话来其实还挺生动有趣的。 马馆长讲起美术馆的历史来,闻慈听得津津有味,余光见到苏林低下头,在一众抬头的人里格外醒目。 她拿胳膊肘碰了下对方,“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林小声说着,看了眼马馆长和那块牌匾,又低下了头,与其说是不想看,倒不如说有点神态恹恹的没兴致,掺着点渴望、失落,总之情绪很复杂。 闻慈想起苏林说自己爷爷是美术协会的,不会和这个美术馆有渊源吧? 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美术馆是什么样的,总之现在萧条寂寥。 原本灰白色的外墙上刷满深红色的标语,他们跟着马馆长走进大门,往里一看,里面的小楼外墙也是一片红色,像是粉刷过很多次,白灰遮掩下,露出密密麻麻的浅红。 马馆长一边朗声介绍着,一边带头往里走。 “我们美术馆可是有很多优秀作品收藏的,都是符合咱们人民需要的、咱们工人农民阶级的优秀作品,以前那些臭知识分子的什么毒草画作啦,什么反映错误思想的画作啦,早就毁掉了。等大家进去,欣赏到的都是那些好的作品!” 走进小楼内,空旷的格局隐约能窥见旧时风貌,只是大变了很多。 四面墙上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画作,有大有小,题材各不相同,但主题趋近,表现的都是新时代新社会的人们,马馆长把大家带到一幅格外大的画前,骄傲地拍了拍玻璃面。 “这是咱们的人民艺术家孙贺孙老先生画的,大家看看,多么漂亮!多么威武!” 这幅画画的是战士,烽火硝烟,钢枪伤疤,每个眼神里都透出坚毅和决然。 大家一看,纷纷叫好,马馆长神色愈发得意,大声道:“大家知道这用的是什么颜料吗?油画!这种东西以前都是外国人用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也能用!还能用得很好!” 墙上的画的确与水彩画明显不同,质感更厚重,更有体积感。 第66章 纺织厂写生这是给女工们画像的?…… 后头的成爱红听了,悄声问闻慈,“你昨天在百货大楼想买的颜料,就是画这个的?” “是啊,”闻慈痴迷地望着这幅油画,说起来,虽然很多人喜欢水彩颜料扩散、融合、干燥后色彩的变化,但她其实更喜欢油画,浓郁鲜明,更符合她自己的喜好。 白华章看过来一眼,“你们两个看到油画颜料了?” “是啊,但是可贵了,”成爱红想起这东西的价格还一阵心有余悸,右手比了个把,咂舌道:“一盒子就要八毛六,只有那么一丁点,而且还要工业券!” 白华章倒是颔首,“油画颜料用得少,的确不好买,你们俩在哪儿碰见的?” “第二百货大楼,”成爱红道。 大家都在讨论这幅现在少见的油画,几人的议论声混在里面也不显眼。 马馆长一直介绍了两幅画,而后咳了两声,累了似的朝不远处招招手,“小刘,你来给大家介绍剩下的吧,”说着,便背着手后退两步,对火画师笑了笑。 “火画师要不要上楼喝杯水?” 这年头人不说“喝杯茶”,因为茶叶从59年开始就被划分为国家二类物资,市场少见。 火画师摇头道:“我在这里一起参观吧。” 马馆长便自己走了,背影慢慢悠悠,很有种自得的味道。 小刘走到人前,忽然“呀”了一声,“于同志?” 他语气惊喜,连带着大家也看过去,就看到一位独自站着的年轻女同志,白净清丽,辫子上的蓝丝巾搭在胸前,哪怕穿着棉袄,看着也比其他人婀娜一些。 于素红颔首,矜持地打了声招呼,“刘同志。” 小刘十分惊讶,“于同志你怎么在这儿?” 于素红道:“我考上了二影院的美工,这次是来参加培训的,”说着,又对面带疑惑的其他人轻声道:“我当美工以前,是美术馆的干事。” 马馆长显然不满意她跳槽,故意不搭理她,但没关系,小刘一向很讨好她。 小刘果然笑道:“哎哟,早知道有你在,馆长还叫我做介绍什么?这不是班门弄斧吗?” 于素红微微一笑,“刘同志不要这么说。” 但等走到下一幅画前的时候,于素红就接替了小刘的位置,为大家介绍,她讲话清凌凌的悦耳,说起画的来历头头是道,别说,比背诵似的马馆长好多了。 大家都往前挤,闻慈也不急,等她们说完了,再溜达过去细细端详一番。 成爱红是公社搞宣传的,虽然也会拿颜料往墙上刷点画,但只会照葫芦画瓢,于素红说的什么“技法”啊“比例”的,她听不太懂,索性一直跟着闻慈。 至于白华章,来过美术馆多次,这些画早看过许多遍了,也不想和人挤。 闻慈走马观花般跟着人流走了一个大厅,大多数作品她不太感兴趣,但有几幅,看得出功底深厚、配色优美,她恨不得趴在玻璃上细细观察那些细微的笔触。 白华章注意到那几幅她看的时间格外长的画,面露微讶,却没有出声。 闻慈的确不认得大多数作品的画者,但她有眼睛,有审美,能选出画得好自己还喜欢的那些。 上百幅画,于素红挑出来介绍的不过四分之一。 末了微微一笑,道:“我刚才跟大家介绍的都是美术馆里最经典的画作,知道它们,剩下的就不用再看了——毕竟有了精华,谁还要那些糟粕呢?” 大家纷纷颔首,“说的是说的是!” 于素红又看向火画师,“您觉得哪幅画最喜欢?” 火画师没料到自己会被问,她一愣,大大方方地指了下人群后,“那幅《丰收图》。” 众人齐齐转身,然后一静。 那幅《丰收图》是狭长的横图,挂得有些高,此时有四个年轻同志聚在那块,一个短头发的姑娘背对着大家,扶着墙踮着脚往画上看,右手边两个女同志,左边一个稍有点距离的男同志,他们四个小年轻围着那幅金黄的《丰收图》,正在窃窃私语。 刚才大家讨论,压住了他们声音,这下一安静就听得清楚。 短头发声音活泼,“厚涂诶!刚才那一路上还没有厚涂的!” 白华章轻言细语:“我觉得那幅透明技法的更好看,层次分明,还很通透。” 男同志声音小一些,但很坚定:“水彩的质感更轻盈。” 最后那位皮肤微黑的女同志嘀咕道:“这幅画一看就很废颜料,起码得花好几块钱吧?”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段对话吸引,他们是什么时候跑过去的? 于素红脸色有点难看,但火画师已经走了过去,“你们也喜欢这幅画?” 专心窃窃私语的四人吓了一跳,闻慈踮起来的脚后跟“啪”一下落了地。 她一扭头看到走到近处的火画师,眨了眨眼,大大方方道:“是的,我喜欢厚涂,”厚涂堆叠的油画会格外有立体感,但正如成爱红所说,非常废颜料,有人管它叫“土豪画法”。 白华章含蓄一笑,“我更喜欢那幅《阳光下的水田》,”是透明技法的。 苏林嗫喏了下,紧张道:“我,我还是喜欢水彩。” 成爱红听完几人的回答,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哎呀,我其实都不懂这些,反正颜色鲜艳的我都挺喜欢的。” 四个回答,昭示出四个人各自的喜好。 火画师点点头,“很好,你们都有各自的审美,不是觉得别人说什么好就是好的。” 她又问:“你们三个都是什么单位的?”略过了自己的徒弟。 三个人各自作答,后头的其他同志也走了过来,听到这里,有些羡慕——火画师是他们的两个培训老师之一,她都亲自问了名字,肯定是比较看好这几个人吧? 他们默默记住这几张脸,想到省城学习班的机会,竞争意识立即燃了起来。 于素红抿了抿嘴,她说了一个多小时,火画师也没问她的名字和单位呢。 还好小刘及时插了进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既然说完了,火画师,那我把馆长请下来吧,”他知道这帮人后面还要走流程呢,美术馆参观只是第一环而已。 火画师颔首,小刘急匆匆跑了,没一会儿就跟着马馆长下来。 马馆长笑问:“大家欣赏得怎么样啊?咱们美术馆的画都不错吧?” “是是,简直太好了,”有人立即恭维。 马馆长笑着点点头,看向火画师,客气道:“火画师,咱们这就打道回府?” 火画师颔首,“回去让大家吃个饭,下午还要去纺织厂。” 于是美术馆简单地游览了一通,大家就又往回走。 中午回去已经是十一点多,不早不晚,回到207,闻慈先凑到暖气片边上暖手,但中午的暖气不太热,她只好搓了搓手*,扭头问白华章:“下午写生就是纯速写啊?” 白华章颔首,“四十多个人呢,要是用颜料的话得用多少?” 闻慈悻悻,“我还想着能不能蹭点颜料画个油画呢。” 白华章忍不住翘起嘴角,“油画?这四十来个人里起码有一半,是今天才见过真正的油画——等培训结束那两天,倒是有点可能给大家提供颜料,至于现在,你就别想了。” 白华章说的话闻慈是信的,毕竟她可是主办方工农兵报的人! 闻慈连连点头,又看成爱红不说话,就问道:“你怎么啦?” “唉,”成爱红沉沉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就是发现和你们的差距太大,什么油画什么写生的,我都没听过,这等培训结束我回了公社,咋跟领导交代啊?” 闻慈理解道:“大家什么单位来的都有,市里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进步嘛。你好好学,到时候回去了画出更好的宣传画,这不就好了?” 成爱红叹着气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闻慈回来时经过供销社买了点油,用的是自己带来的玻璃杯,三个人借用招待所厨房热了窝窝头,又炒了个木耳鸡蛋——木耳是早上出门前泡上了,成爱红拿出来的,至于鸡蛋,则是白华章提供的。 野生木耳没那么大,朵儿小巧饱满,肉质肥厚,吃起来清脆有嚼劲。 三个人吃了一顿午饭,各自洗了饭盒,就各自午休。 等到中午十二点半,他们就再次集合了。 纺织厂得走半小时才能到,闻慈走着走着,很想锤一锤自己的腿——她就没走过这么多的路,光上午就得走了好几千米,下午居然还得走一个来回! 等一点钟终于到纺织厂的时候,闻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马馆长上前和纺织厂的人社交,这事儿早就定好了,因此他们很顺利的进去。 火画师叮嘱道:“我们在车间里为工人们写生,但是不能打扰他们工作——生产任务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写生难度较高,给大家的时间是一点钟到四点钟,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这时间可真是不短了。 但等进了车间,四十来个人的脚步登时都凝住了。 纺织厂大多都是女工,纺纱车间里的工人们自然也是,一个个年纪各异的女同志抬头,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好意思,捋了捋头发,“这是来给我们画像的?” 火画师笑笑,道:“是,大家伙儿好好工作,他们就坐在一边给你们画画。” 转头又郑重道:“那边有凳子,你们自己搬,自己征求人家的意见看谁愿意被画,记着,不能打扰同志们的工作。” 第67章 帮忙指导小闻同志真棒! 六个女同志还好,那些男同志一个个麻了爪。 “火画师,要不还是你给我们找吧,”一个男画师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们这上赶着给人家女同志画画,多不好意思啊,哎呦,要是人家拒绝了咋办?” “拒绝了就换人再问,”火画师平静道。 她心里想着,这些画师基本都没经历过专门的培训,恐怕都没正经画过模特,要是以前学院派出来的,对人写生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连裸体都画过呢。 火画师既然不管,大家只能自己挨个去问,因为不好意思,真有许多人被拒绝了。 闻慈无所谓画谁,不过左右看看,挑了个年纪格外小的女工,像才十五六岁。 她从机器的缝隙里横着过去,笑盈盈问:“同志,我可以给你画画吗?” 女工脸蛋圆圆的,鼻头也圆圆的,此时红着脸,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我,我行吗?” “行的,你多可爱啊,”闻慈道。 女工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答应了,她爸妈身体不好,她早早就接了她妈妈的班来纺织厂上班,还没拍过照片呢,更别提被人画画,心里十分期待。 闻慈搬了把凳子过来,绕着女工的工位转了一圈,最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 没有画架,她直接把自己包里的笔记本拿出来,支在自己腿上,她翻开一页新的,又拿出准备好的铅笔,在她准备的过程中,年轻女工有些手足无措,“我,我该咋办?” “别紧张,你正常工作就好啦,”闻慈笑道。 她挑的这个位置在女工的右前方,偏向侧影,还能把她面前的部机器分收入画中,三个小时,闻慈少有这么富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画出一幅完成度很好的人物写生。 闻慈开始动笔,工厂里机械操作的声音有些吵,女工听不到她画画的声音。 她最开始还很紧张,觉得自己的手都不听使唤,但干着干着,闻慈一直安安静静,她就忘了对方的存在,手上麻利得不行,像往常一样干自己的活儿。 五分钟内,大家都各自找到自己的模特。 火画师落脚很轻,扫视着车间里的场景,有人握笔仿佛握着自己的剑,有人握笔不知道如何下手,身后忽然传来马馆长的声音,“哎呦,大家都画上了?” 这声儿不小,一下子惊扰了车间内的和谐,许多人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火画师微微皱眉,“马馆长回来了?” 马馆长刚才去上了趟厕所,眼下看着大家分散坐着画画,有点不满意,“这都坐人堆里去了,等会儿咱们俩怎么看啊?走过去都不方便的。” 火画师道:“等画完了再看就是了。” 马馆长听出她语气淡淡的,心里纳罕,也有点不高兴,但这是人家工农兵报里的老画师,不是他底下的人,而且白主编也不是好惹的,他哼了一声,不好说什么。 “那你守着吧,我出去透透风,闷死了,”说罢,背着手走了。 他可以去副厂长聊天,还能坐着,比火画师待在热烘烘的车间里舒服多了。 火画师不在乎他去哪儿,马馆长不在,她反倒更自在。 大家四散在工人和机器间,的确不太方便巡视,不过她视力不错,走在边上,就能看到附近画师的画,那个叫苏林的男同志画得就不错,人物活灵活现,朴拙生动。 她暗暗点头,看到白华章的时候,后者抬头来对她笑了笑。 火画师也对她微微一笑,继续看别人的。 于素红是第一个画完的,只用了一小时,就交上了一幅完整度很高的写生。 她特意挑了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女工,面庞被生活侵蚀得苍老,皮肤松弛,已经有了褶皱,这种肤质比饱满光洁的年轻人难画很多,所以以前美术学院都爱请老人当模特。 火画师从兜里拿出老花镜戴上,端着本子细看看,点了点头。 “不错,生动形象,人物的特征也抓得很准。” 于素红浅浅一笑,轻声道:“我从小画画,人物写生画过很多。” 火画师颔首,把本子还给她道:“要是你不修改了,就把这页撕下来吧,每次写生记录都要存档的,”这也是白主编提议的,毕竟牵扯到省城学习班的名额,怕落人口舌。 于素红抢先在火画师面前留下印象,但并不急着交,“我想让它更细致一些。” 于素红这枪打响,四十多个人的竞争顿时打响。 白华章第二个画好,她让火画师看过,直接撕下写生交给了她,无事可做,她四下看看,闻慈正在专心画画,下笔果断,倒是成爱红,满脸痛苦,握笔的样子像个刚念书的小孩。 白华章索性去教成爱红该怎么画了。 培训学习,当然要有教有学,火画师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止。 其他人看了,顿时看向于素红,但她是个女同志,他们男同志叫过来不方便。 和于素红一个宿舍的女同志忍不住叫了她一声,“于同志,你能过来指导指导我吗?” 于素红露出为难的笑容,“我不怎么会教人——我试试吧。” 闻慈这幅画比以前慢得多,但格外精细,有种精雕细琢的感觉。 她不着急,慢慢画,但画完用钢笔标上姓名单位后,还是前几个完成的,她拿着笔记本站起来,轻轻叫了一声专心纺纱的女工,“同志,同志?” 喊了两声,女工才反应过来,看到闻慈,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画画。 哎呦,她都给忘了! 闻慈笑道:“画好了,你看看。” 她献宝似的把笔记本送过来,女工惊喜地两手接过笔记本,轻叫一声,高兴得脸都红了,“哎呀!哎呀,你,你这画得真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年纪轻,但天天起早贪黑上班,其实摸起来有点粗糙。 她有这么好看吗? 闻慈看出她的想法,笑盈盈道:“你就长这个样子,我只是给你复原到了纸上而已。” 女工抿嘴,眼角眉梢却都在笑,她轻轻抚摸着画纸边缘,“真好看。” 闻慈道:“我问问,看能不能留给你。” 女工不舍地把画纸还给闻慈,见她在人和机器的缝隙里辗转挪移,轻快地像只小鹿,很快就到了那个五十多岁女同志的面前,把撕下来的画纸递给她,说了什么。 女同志神色惊讶,拿着画看了好久,看得女工都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闻慈才回来,空着手,女工眼里忍不住失望,“是不是不行啊?” “那份要存档,没关系,我给你再画一幅,”闻慈安慰她一句,又坐下了。 这一幅比刚才还顺手,也更快,她换用了钢笔,画了和刚才那幅有八九分像的交给女工,下面同样署上了名字和单位,“闻慈,白岭市第一电影院”两行字很小,但并不会被忽视。 女工红着脸道谢,“谢谢你,闻慈同志!”爱不释手地端着这张薄薄的纸。 闻慈把凳子搬回原位,回到火画师身边,她手上的画纸已经又多了几张。 这会儿其实也才三点零几而已,距离结束还有大半个小时,有几个人围在火画师身边,弯腰听着她的指点,这样子,让闻慈联想起一句古文——俯身倾耳以请。 她余光瞄了一眼,非常新手的写生,有很大进步空间。 见闻慈回来,火画师话音一停,抬头道:“你不用听这个,要是不想闲着,就去指导别人吧。” 诶?闻慈眨眨眼,这是认可她的水平了? 她美滋滋点头,绕着全场环视一圈,其实能给别人指点的也就白华章、于素红、苏林三人,苏林还是个天赋派,自己怎么画一清二楚,至于教别人,那吭哧半天也说不出来两句。 一个女同志苦着脸,希冀地望着闻慈,她索性走了过去,“需要帮助吗?” 女同志大喜,“要!” 比起生涩的苏林,闻慈教起人来就显得有模有样。 哪怕她没怎么教过人,可被各种老师带了那么多年,自然知道该怎么指导学生,她嘴上说着,顺手拿过女同志的铅笔,还没落在纸上,就听到火画师忽然咳了一声。 “你们不要动笔,口头指导就行。” 闻慈“哦哦”两声,只好把笔还给女同志,拿指尖虚虚地点着她的画纸,耐心道:“你看你的阴影,有错误,窗户外面的光线是这么打进来的,形成的阴影怎么会是那样呢?” 她拿手指比划着阴影该有的范围,“应该是这边浅,这边重,是不是?” 女同志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我的画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立即拿黄色橡皮在纸上擦,但因为连着其他线条,擦掉一块,其他部位也得擦掉,不然线条就断了,因为白了一块,最后,她一整张人物的面孔都不得不擦掉了。 女同志叹口气,“原来写生这么难啊。” 闻慈鼓励地微笑,她已经知道了,这帮魏经理口中的佼佼者,都是各自工作岗位上的佼佼者,比方成爱红,吃苦耐劳,觉悟又高,而眼前这位,也是工作出色的机关宣传干事。 但关于美术这块,大家都是半吊子,只有白华章,真是报社的画师。 连他们这帮美工,大家的水平也相差巨大。 闻慈指点着女同志该怎么画,见她皱着眉头步入正轨了,又溜达到去下一个人身边。 火画师虽然在给身边的几个同志讲画,但也在关注全场,白华章能够轻松自如她不意外,但这位年轻的小美工能做到这个程度,她有些惊讶。 第68章 算计这是谁送来的密信 等到四点钟,火画师便把大家都叫了回来。 还有几个人没交画纸,火画师扫了一眼,画得好坏暂且不说,但的确都有个人形,她让大家署好姓名交上来,这才握着画纸道:“我们回工农兵报社。” 马馆长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来,火画师四下看看,皱起了眉。 她是第一次来纺织厂,不熟悉,便找了位工人去找马馆长,过了快二十分钟,大家才看到姗姗来迟的马馆长,不紧不慢的,一来便笑道:“这就结束了?成,那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仍是走路,经过一所工厂,闻慈扫了眼,看到里面乌泱泱的人。 这帮人一看就是学生,像是初中生,个子矮,脸上稚气很重。 闻慈收回视线,继续和成爱红小声聊天,她没注意到,人群后面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见到她后,仓皇地躲到了其他人背后,转过身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闻小兰你干嘛啊?”不小心被她撞到的人不高兴道。 闻小兰没有回答,把人藏进人更多的地方,但周围的人一见她过来便匆匆移开,从肢体到眼神,都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抗拒和厌恶——闻家的事儿,他们都听说了。 先前闻小兰看着家世不错,父母都是工人,打扮也干净漂亮,学校里还有不少人羡慕她,但谁能想到,他们一家子都是吃着人血馒头过好日子的? 后来闻大安夫妇进了监狱,闻家鞋厂的房子没了,闻小兰就搬到了学校宿舍。 同学们当然不会搭理她,尤其她的同学室友,以前闻小兰日子好的时候,没少跟她们炫耀,现在她潦倒了,哪怕讨好她们,她们也不愿意搭理她。 慢慢的,闻小兰在班级里就变成了隐形人。 闻小兰咬着嘴唇,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捂着脸往工厂大门外看去。 厂子外那队男男女女早就过去了,她重重地松口气,但心里的大石头还是沉甸甸的,她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位置,低着头,满脸惴惴不安。 闻慈应该没看到自己吧? 闻小兰回到学校,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她现在的粮食定额转到了学校,有国家补贴,吃得不好,但是也饿不着,只是每当她吃馒头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的家。 爸爸妈妈在监狱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虽然他们做了坏事,但他们对自己是好的…… 以前总是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和着馒头一起咽下去,但今天闻小兰顾不上沉湎往事,她匆匆跑回宿舍,趁着室友们都还没回来,翻出书包里的语文教材。 教材上用报纸包了封皮,闻小兰揭开封皮边缘,倒出来两张纸。 其中两张纸皱巴巴的,像被主人愤怒地蹂躏过,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闻小兰已经看了好几遍,内容熟读在心,想到这个,心里就觉得又恼又气。 要不是为了闻小聪下乡的事,爸妈也不会罪加一等,现在他在农场回不来,好不容易寄一封信回来,半句话都没问爸妈的情况,只知道管她要钱要东西! 农场的日子苦,难道她的日子就不苦吗? 闻小兰吸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想起来信后头的内容,心里的生气又变成了恐惧。 闻小聪问她闻慈的动向,是要做什么? 闻小兰本来不打算理会闻小聪,不管是他要钱要东西,还是闻慈的动向——她现在对闻慈的想法,是又怕又愧,不想也不敢见到对方,巴不得闻慈赶紧给她忘了。 她就希望好好毕个业,然后离开白岭市,找个单位去上班,哪怕临时工也行。 谁能想到今天会见到闻慈? 闻慈变了很多,但闻小兰对她太熟悉,还是能认出来。 她穿着黑棉袄,头上的帽子是鲜亮的柿子黄,走在那么多明显比她大的人身边,落落大方,谈笑自如,这些人有很多一看就是机关单位的,还有美术馆馆长,她以前见过。 那一刻,闻小兰心里涌出许多嫉妒,但很快又被压下了。 她痛苦地低下头,她不知道,她真不知道闻慈是那样的身世。 可是——闻小兰拿起最后那张纸,粗劣的草纸,随便哪个供销社都能买到,上面的字迹也是毫无特色,笔画有些歪扭,像是刚会用笔的小孩写的。 闻小兰昨天下午被学校门卫叫过去时,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 可是门卫只交给她一封信,说是刚才来了个小孩给她的,闻小兰拆开,吓得当场扔掉了纸——这张纸条上只写了几行字,但话中深意,却让人触目惊心。 “闻慈在市委岳瞻帮助下进入市七中高二三班。” “一月初报考第一电影院,成功被录取为美工。” 最后一行字,则是一个住址,精确到了街道和门牌号。 闻小兰当时抖着手从地上捡起纸,而眼下拿着这张纸,手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这是谁寄来的? 他是什么意思? 闻小兰不算多聪明,但她也不傻,这人把闻慈的详细信息送给自己,还不露面,明显是有目的的——比方让她这个明显有仇的人对付闻慈。 她咬咬唇,她绝对不可能自己动手,可是,要不要把这个告诉闻小聪呢? 闻小兰咬着手指,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 闻慈不知道自己被闻小兰看见了。 她随大流回到工农兵报,报社借给他们一个会议室,座位不够,大多数人都是站着的,而最前面的火画师在桌前整理着几十张画纸,一张张看过,分作几堆。 马馆长问:“这个讨论怎么不放到明天?”现在都快五点了,等讨论完得什么时候? “趁热打铁,等明天再讨论情绪就淡了,”火画师说着,已经挑出了单独的几张画纸,把它们一一摊开在桌子上,“这是今天最好的几幅作品,大家传阅一下。” 马馆长不太高兴,为火画师说话时没抬头,也为这些画不是自己挑出来的。 他道:“火画师眼光倒好,这都是哪几个画师画的?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闻慈很擅长体察人的情绪,此时就发现,马馆长阴阳怪气的。 火画师显然也听出来了,不冷不热道:“毕竟这些画我看了好几遍,当然挑得出来,要是不仔细研究一番,怎么有资格挑挑拣拣呢?” 绵里藏针。 马馆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但火画师没有看他,抬头对大家道:“写生看功底,大家的底子我现在基本都清楚了,白华章,闻慈,于素红,你们仨都很不错,很全面,像是系统学过的,还有苏林,他的画法和大家不太一样,可参考性不大高,但值得鉴赏。” 四幅画纸在大家手里传阅,时不时就爆出一声惊呼。 “真好看!” “画得跟真人一样,真像!” “这眼睛跟会说话似的……” 显然,这四幅挑选出来的画是让大家心服口服的。 再一看被火画师点出来的四个人,嚯,也够眼熟,不正是画完后指点大家的那几个吗? 大家来这儿还没自我介绍过,彼此之间大多不认识,立刻有人问几个同志分别是谁。 于素红微微一笑,“第二电影院美工,于素红。” 白华章颔首,道:“工农兵报画师,白华章。” 闻慈眨眨眼,笑盈盈道:“我是闻慈,第一电影院美工。” 苏林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结巴,“我,我是苏林,和闻慈一个单位的。” “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美工不是电影院这个月新招的吗?这是卧虎藏龙啊!” 四个画得好的,三个美工! 火画师也觉得有点巧,至于马馆长,他是单纯的酸。 他哼笑道:“说起来,小于还是从我们美术馆出去的呢,这才多少日子,就为电影院争光了?”说着,目光在几人眼里挑挑拣拣,觉得也就苏林顺眼点——同为男的。 他于是指着苏林道:“还是这个男同志的画最和我心意,大家觉得呢?” 火画师不知道马馆长的想法,苏林画得的确有灵气,但要说最精确最美观,还得是闻慈。 她就跟写生过千万次一样,这种精准,甚至连她的徒弟白华章都比不过。 火画师摘出苏林那张画,贴在墙上,“马馆长,您来给大家讲?” 马馆长一噎,他有多少本事自己知道,这几年才当上美术馆馆长,官场搞得明白,但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搞不明白,今天在美术馆那些介绍,都是这两天现背的。 这要是真张嘴,还不得几句就露馅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哼哼哧哧道:“报社是你的主场,还是火画师来讲吧。” “我也不打算讲,”火画师说着,在别人讶异的眼神里把剩下三幅画也贴了上去,扫了一圈,最后挑中闻慈——她指点别人时最从容,一看就知嘴皮子利索。 “闻慈,你先来。” 闻慈一愣,刚混了把椅子坐下,眼下不得不又站了起来。 讲就讲,穿着棉袄太笨重,反正有暖气,她就脱了棉袄,又撸起里面毛衣的袖子,轻身上阵,走到自己那张画纸旁边,清了清嗓子。 “大家看,我这副画选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工,皮肤光滑,没有皱纹,所以线条非常轻松顺滑,我坐在她的右前方位置,所以构图时,大家可以看出我的视角……” 闻慈侃侃而谈,说了十几分钟不打一个磕绊,但话里干货满满。 她从线条谈到构图,从构图谈到比例,又从比例谈到光影……用词非常之生动易懂——没法用太多专业词汇,这不是目前的她能接触到的,容易露馅,而且也没必要。 给人讲解嘛,让大家听懂是最重要的。 第69章 风景写生纸上谈兵是不行的 闻慈学过最前沿的艺术理论、接触过最顶尖的老师,哪怕火画师听着,都觉得耳目一新。 “咱们这回用的是铅笔素描,主要就靠线条,疏密虚实、强弱松紧,这些东西都很重要,现在大家就是比较生疏而已,平时多练习练习,慢慢就能提上来了,”这话别人听着是鼓励,但闻慈是认真的,什么事情做上一万小时,都会出一些成绩。 天赋决定上限,但只要够努力,大多数人都能达到平均水平。 闻慈说完,火画师率先鼓掌。 她笑道:“闻慈说得很对,以前大家在各自的岗位上,宣传画只是照虎画猫,临摹个大概,往后多练习练习,水平就能提上来了,哪怕现在画得不好,也不代表以后画得不好。” 说完这个,火画师顿了顿,又无奈道:“本来以为闻慈说完,我还得补充一下,现在看来,她已经说得足够全面,哪怕我也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闻慈谦虚地笑笑,咳了咳,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成爱红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压低声音:“讲得真好!” 下午写生写得她沮丧极了,可刚才听着闻慈说的那些,觉得恍然大悟,尤其是她的鼓励——的确嘛,她以前是没接触过写生,现在刚上手,不会是正常的。 她不应该跟闻慈他们比,应该跟自己比才对,有进步就是好的。 火画师问:“谁第二个来?” 沉默了两秒钟,白华章举起手,“我来吧。” 她往前走着,语气有点无奈,大方道:“闻慈同志说得有点太好了,连我都受益良多,她给大家介绍得很全面,那我就给大家详细说一说该如何排线吧。” 白华章的语言同样简练,然后是于素红,苏林。 等四个人都结束,火画师点了点头,先问马馆长,“马馆长有什么高见吗?” 马馆长觉得她这是在嘲讽自己,他又不傻,听得出这几人或多或少有点本事,他皮笑肉不笑的呵了一声,“火画师来就是了,你是专业的,问我做什么?” 火画师果真不再问了,直接站起来,面向大家问:“大家听得怎么样?” “好!”有人叫道:“我觉得现在再画,我肯定能强不少!” 火画师颔首,神情温和一些,“进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大家不要着急,今天的确比较晚了,你们先回去,接下来三天,我将系统地教大家如何人物写生。” 说罢,她又让大家把散下去的画纸收上来,自己收好。 马馆长自顾自站起来,推开门走了。 会议室内一静,有人悄悄问:“马馆长是不是生气了?”他们都是混过单位的人,自然能感觉出来,马馆长看着笑呵呵好说话,实际上心眼小,画画本事也没多少。 但他毕竟也是指导老师之一呢,说不准就影响了去学习班的名额。 火画师置若罔闻,收好画纸道:“大家回去休息吧。” 闻慈立马站了起来,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回到招待所,和成爱红白华章吃了晚饭,喝了一大碗热乎乎浓稠的黄糊涂,才满足地拍了拍肚子,“饱了。” 回到207,她换了衣服,就安详地瘫倒在了床上,她今天脚都走痛了! 耳边响起翻本子的声音,闻慈探头一看,发现是成爱红把本子拿出来了。 “你要干嘛?” “我打算再试试写生!”成爱红正是被鼓舞到的时候,干劲十足,削好铅笔,对着屋子里比划了好半天,最后看向床上的闻慈,跃跃欲试,“我画你行吗?” 闻慈真诚道:“行是行,但我都躺成一个平面了,这不好画吧?” 成爱红觉得也是,但白华章出去洗漱了,她一时居然找不到模特。 闻慈建议道:“要不你画个桌上的搪瓷缸,暖水瓶啥的,还方便。” “还能画这个?”成爱红顿时一愣。 “当然啦,什么都能画,人,静物,景色……要是以后有机会,还能画水彩油画的速写呢,”闻慈说着,就见成爱红的神色愈发激动,“好!那我就画搪瓷缸!” 她觉着这么小的东西,肯定比大的画起来容易。 但真正上手,成爱红却发现,自己那一肚子下午吸收的知识点都是死的,她不知道线条该往哪儿斜、不知道排线该密还是稀,尤其搪瓷缸还是圆的,光一照,上头有明显的光圈。 她只知道应该画光影,却不知道该怎么体现光。 白华章握着牙刷牙膏回来时,就看到成爱红无从下手的样子。 “这画画也太难了,”成爱红叹道。 白华章微微一笑,“哪有什么技术学习起来是容易的?厚积薄发,你现在就在‘厚积’的过程呢,别急——从这种小东西开始练习很好,我来教你。” 成爱红再次感恩自己有两个好室友,这回培训哪怕学不会多少,那也值了。 …… 第二天早上八点,四十多个人就齐聚在了工农兵报的会议室里。 还是昨天那个会议室,只是里面多了许多木头凳子,摆成了圆环状,分作两圈,靠前门的一圈中间是个石膏长方体,而靠后门的那一圈,则是石膏圆柱。 只要窗帘一拉,灯一开,看着很有后世美术班的那种氛围。 火画师不急着让大家开始画,而是道:“大家坐下,我先来教一些基础排线——你们几个会的,可以直接去画石膏静物,等画完帮忙当个助教指导大家。” 大家坐下前,谨慎地思考了一下。 长方体的棱角多,看着不太容易画,但圆柱是个弧形,光圈也很麻烦,他们还在犹豫,闻慈和苏林先后在长方体那边坐下了,白华章想了想,就去了圆柱那边。 于素红自然也坐去了圆柱那边。 火画师讲课娓娓道来,细致而浅显,不太讲理论,大多讲如何上手,很有种速成班的感觉,不过培训时间才半个月,想让大家学到更多,那只能这样。 她讲了一个小时,就让大家开始上手。 早就无聊了半天的闻慈立刻坐直,把署好名的画纸交了上去,而其他三人也都好了,瞅一眼彼此的作品,立体几何静物是基础,大家画得各有风格,都很不错。 火画师颔首,“你们各自去教教他们吧。” 而她自己看了看手表,出门一趟,没多久又回来了,拿了张打好的*花名册,让大家在2月25日这列下面签上名,又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这才选了个零基础的同志指导。 马馆长下午才到,以为会被关心几句上午怎么没来,谁知道一进来,大家头都没抬一下。 会议室拉着窗帘,开着灯,里面只有铅笔摩擦在纸上的“刷刷”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安详得像是他插不进去,他心里莫名咯噔了一声,脚步一顿,火画师这才抬起头来。 她拍了拍画师肩膀,低声道:“你先画。” 说罢,朝马馆长走过去,在他开口前道:“我们出去说。”自己就先走出去了。 马馆长皱着眉,感觉她才是一个单位的馆长。 一出去,就看见火画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他定睛一看,心情更加不愉快了。 “火画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好你来了,那就签到吧,”火画师平静道。 马馆长抖着手里薄薄一张纸,脸色微沉,昨天还没有这东西,怎么今天他上午没来就有了?就算他爱迟到,但火画师这么做,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他皮笑肉不笑道:“火画师,咱们这合作指导,你何必呢?” “既然是市里的任务,那工作就要有个章程,学生们有,我们当然也要有,”火画师淡淡道,要不是因为马馆长提供不了“指导”,她也不用这么捉襟见肘,让闻慈他们帮忙。 马馆长看出她不思悔改了,冷笑道:“我倒要问问白主编,你们报社是什么待客之道!” “请便,”火画师指指头顶,“办公室在那儿。” 马馆长更气了,但火画师看了眼手表,又进了会议室,连门都掩上了。 后面几天,马馆长一直是低气压,脸上似笑非笑,讲话也阴阳怪气的。 火画师还是那副样子,冷静严肃,每天早上等大家来了,先是进行一番理论授课指导,然后就让大家写生,因为要速成,进展十分快,大家不得不一直拼命追赶进度。 从周二开始,连着进行了三天的速写学习,周四晚上,火画师终于开口了。 “纸上谈兵是不行的,还得需要走出门去实践,明天我们要进行风景写生,早上七点五十,大家在报社院子里集合,带上中午的干粮。还有,因为要去的地方是郊外的山上,大家要多穿衣服,多保暖,最好带一个热水袋之类的,毕竟露天写生会非常冷。” 话音一落,大家都兴奋起来。 “去外面写生?!” 学习总是枯燥的,尤其还是从早到晚的高强度学习,大家在这间会议室里憋了三天,除了对着石膏模型就是火画师本人——她临时充当模特,大家早觉得眼也酸腰也痛了。 现在能出去转转,哪怕还是写生也好啊。 火画师说完,让大家交上今天的作品,仔细收好,查过数量,才让离开。 闻慈站起来,像树枝伸枝丫儿那样伸展了下僵硬的胳膊腿,又左右捏了捏脖子,“嘶”了一声,这才穿上棉袄,发出一声真心实意的感叹,“终于能出去了啊。” 她这几天都要憋坏了,感觉自己在合法坐牢。 第70章 去松林第一本小人书就画这个叭!…… 成爱红不觉得憋,她满心都是学习和进步的斗志。 回到招待所吃过了晚饭,等晚上,照旧打开本子对着搪瓷缸练习画画。 她没多少天分,但总归勤能补拙,每天一吃完饭就开始画,一直到拉灯睡觉,因为格外的努力,加上有闻慈白华章随时的指导,她是几十个人里面进步最快的。 起码对着一个搪瓷缸,仔仔细细画出来,乍一看还有模有样的。 成爱红画画,白华章看书,闻慈瘫在床上闭眼睡觉。 等到周五,大家齐齐怀揣着兴奋的心情,聚集到报社的院子里,七点五十分一到,马馆长就来了,说起来他这几天居然都没迟到,简直令人惊奇。 而火画师站在院子里,朝大家招手,“今天去的地方远,上头给批了大巴车。” 大巴车! 闻慈都要习惯了全靠两条腿走四方,谁知道突然给交通工具了? 她为自己幸免于难的小腿在心里欢呼一声,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一上车,就往侧边靠窗的位置坐,这里视野好,方便看风景,她什么交通工具都喜欢坐在窗边。 成爱红把白华章推到她旁边,自己坐到两人身后。 她左右看看,看中了正在找位置的苏林:“苏同志,你要不坐这儿吧。” 有闻慈做纽带,现在她和苏林也熟悉了一些,起码说过几句话,知道他画画很厉害。 苏林有点犹豫。 成爱红知道他腼腆,拍了拍自己装着画本的包,大方道:“我想请你给我指点一下。” 苏林这才坐下了,坐得端端正正的,头都不敢歪一下。 车上座位堪堪够用,火画师最后上来,只能坐到了马馆长的旁边。 马馆长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对谁,自从那天被火画师刺过,他看谁都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把脸朝着窗户,坚决不给火画师一个眼神。 火画师请司机开车,窗外的景物慢慢开始倒退。 车开了十几分钟,外面忽然下起了小雪。 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被风裹挟着拍到车窗上,闻慈把脸贴在玻璃上,仰着头往外看。 这些雪花是六角形的,晶莹脆弱,最开始落在窗上还会化开,它具备自然界的精巧结构,就像精密的蜂巢建筑一样,天然具备美感。 它最开始只是慢慢地飘,越下越大,等大巴车停下的时候,地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雪毯。 他们下了大巴车,站在一片绵延山林的山脚下。 附近的山林像是一道染着雪顶的暗绿色波浪,而他们正在波谷的低处,左右前面都是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只有身后,绵延出了一条宽大的黑黄色土路。 闻慈侧头,看到几米外一个小小的砖瓦房,烟囱里正冒出飘渺的白烟。 砖瓦房的门被人推开,走出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 他看着五十来岁了,穿着厚而旧的土布棉袄,头上带着野兔皮的灰色帽子,皮肤黝黑,是被劳动和日光侵袭过的一张脸,见到这么多人,咧开嘴笑了笑。 火画师迎上去,“老人家,我们是来美术培训的。” 老人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局里都告诉我了,你们今天一白天都要在这里画画是不是?你们要去哪儿画啊?先说好了,不能走远,不然怕冷天有野兽下来,危险!” 火画师忙道:“我们最多往上走几十米,绝对不走远。” 老人放心地点点头,又笑道:“你们这好多年轻娃娃呢,他们也是来画画的?” 火画师虽然话少,但对老人家意外的有耐心,仔细解释了一遍,又商量着问大家冷的时候能不能进小屋暖暖、或者打杯热水,老人都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了。 马馆长自然不愿意去山上,上面都是松树,暗暗的深绿色,树干也是深褐色的,上头还积着着厚厚的凝实的雪,要是在上头待久了,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有多冷。 他不愿意受这个罪,直接躲进了老人烧着炕的小屋。 火画师则带着大家上了山。 他们的确没有走太远,走了十几米,火画师就停下了脚步,“大家各自找个位置吧,最好记住是在哪儿。要是觉得太冷,就去守林员的屋子里,暖一暖,喝点热水,别冻坏了。” 闻慈转悠一圈,往上走了一阵,找了个干枯的老树桩坐下。 没有画架还是不方便,她只能把画本立着撑在腿上,但是准备好了,却不急着画。 闻慈望着这片茂密的树林发呆。 比起其他常绿乔木或者什么树,松树的样子不够鲜艳美丽,松枝簇簇,松针细长,还有股特殊的气味,哪怕是在严寒的冬季,这股寒凉刺激的松脂味道也能钻进鼻尖。 闻慈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下巴,深深吸了一下。 她坐的位置面向对面的树林,越过中间有小屋的洼地,那片树林光秃秃的。 说是树林,其实更贴切的是木桩林,一个个低矮的棕色木桩上头落了雪,像是顶着白帽子的巨大蘑菇,但现在不是有蘑菇的季节,砍断的木桩也长不出新的枝叶。 这大概是多少面积的木桩? 三亩地? 还是五亩地? 闻慈想着,放眼眺望过去,清晰看到对面、乃至于更远处的山林上有多少木桩,数不清楚,总之多少木桩,就是多少棵被砍倒的树——按粗细来看,甚至都是上百年份的。 她叹了口气,拿出一根削好的铅笔。 闻慈不紧不慢地画,其实也快不起来,因为外头实在太冷,手指头伸出来没多久就要冻僵了,她哈口气搓一搓,继续画,还不行的话,就伸进袖子里摸摸自己的胳膊。 棉袄里的胳膊热乎乎的,手心一贴上去,胳膊冷,手心热,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闻慈哆嗦一下,又画了几笔,实在忍不住了。 她把画本揣进臂弯里,小跑着往山下去。 大家都四散在这一片,但闻慈爬得比较高,有人学着她往对面望,却不知道她在画什么——那边都是大片大片的木桩子,有什么可画的? 闻慈跑到小屋门口,敲了敲门。 门其实根本没锁上,只是虚掩着,她一碰就开了,闻慈溜进去,正好对上蹲在灶台边上的老人,炉灶里金红的火焰跳跃着,映在他黝黑的脸上,泛起红色的光圈。 “是不是冷了,闺女?”老人笑呵呵问。 闻慈忙不迭点头,把冻僵的手伸到炉灶旁边,温暖的热量传导到皮肤上,她舒了口气,一边搓着手一边问:“爷爷,你是这一片的守林员吗?” “是啊,我都干了好几十年了,”守林员道。 闻慈忍不住问:“你在这里生活,不觉得不方便吗?”刚才的大巴从市区开了两小时才到这里,光是这段山路就开了半小时,要是人步行的话,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在她看来,这和住在深山老林里也差不多了。 “哎呦,这当然不方便啦,但我老汉也不用啥,人家上山砍树的时候,会给我捎带要用的东西,什么粮食啊油盐啊,我都托人家给我带,也还挺好的。” 守林员满足地说着,又问闻慈,“你看你冻的,手都红了,要喝热水不?” “要!”闻慈从包里翻出水壶来,让守林员加了点热水。 暖融融的热水顺着食道涌进胃里,闻慈打了个哆嗦,感觉寒气一哄而散。 守林员看得叹气,想起屋里休息的另一个方脸男领导,压低了声音,“你们这大雪天的来画啥画啊?这都是树林子,也没啥好看的,还把人冻够呛——诶,你画得是树桩?” 他看到闻慈臂弯里夹着的画,惊奇得不行,“闺女,我看人家都画树林子,你咋画树桩呢?” 刚才也有好些人进来暖手暖脚,接点热水就又急匆匆出去了,但守林员看得清,他们画的都是松树,有画一棵的,有画一片的,但就没有这样一片枯树桩的! 这有什么好看的? 闻慈笑笑,没有解释,只是展开手里的画给他看。 她转而问道:“爷爷,这山上的树都是什么时候砍的啊?” “这可说不好,有些是炼钢铁那会儿砍的,有的是近些年砍的,反正每天都砍,工业要发展咋能不砍树呢?这么大的树林,砍了好些年,现在也砍去一小半了。” 守林员叹口气,又咕哝道:“我是眼睁睁看着树桩子越来越多的。” 闻慈忍不住问:“怎么不把树桩拔出去,补种一些小树呢?” “这多费事儿啊?”守林员摇头,数着苍老开裂的手指跟她算,“又得废人拔树桩,又得废人种树苗,而且这树苗不要钱吗?唉,砍就砍吧,反正咱们这儿的山和树这么多,砍也砍不光的。” 不对,闻慈心里回答,能砍光的。 如果有卫星在高空俯瞰,就能看到,这一片已经空了一块,泥土裸露,像大地上丑陋的斑秃。 闻慈上辈子是十四岁出的国,她虽然没在农村生活过,但也知道,到了季节,东北这里的山上有雨滴那么多的蘑菇、野菜,是大自然对生物的殷切赐予。 而这几十年为了工农业的发展,其实付出了很大代价。 现在没什么环境保护的意识,土地、水源、资源……甚至是部分城市本身,既有消耗,也有污染,竭泽而渔,让这片土地在几十年后枯竭得非常多。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这句话是在问题产生后才出现的呼吁。 闻慈好像突然知道第一本小人书画什么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守林员与大山大画特画 暖和了下身体,闻慈回到山上,她下笔飞快,哪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停止。 “怎么画这个?”火画师的声音。 “我就是觉得,树木的生机值得记录,缺憾也一样,”闻慈手腕移动,在洁白的画纸上落下一道灰黑线条,残缺的圆弧,是雪花遮掩下半圈树的年轮。 火画师望着这幅怪异的写生,忽然道:“你是个特别的孩子。” 这是在是个很高的褒奖,闻慈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画完这幅写生交给火画师,便漫山遍野的溜达,倒也不是完全闲逛,她给成爱红说了说该怎么画,后者对松树很了解,但对于画松树不是很了解。 转了一遍,闻慈还在树下捡了一个松塔,里面的松子儿早空了,只剩一个塔的形状。 她不敢往深处走,毕竟守林员说了,山里可能是有野兽的,她幻想着是什么黑面獠牙的野猪黑熊,回到砖瓦小屋,被暖和得又打了个冷颤。 “冻坏了吧,还要热水不?”守林员忙问。 闻慈摇摇头,“还没喝完呢,”她把水壶拿出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热水,和守林员打听,“爷爷,这山上有什么野兽啊?有没有东北虎!” “大老虎?”守林员立即摇头,“这咋可能,大虫比熊瞎子还吓人呢!可不敢有。” 见闻慈对这些很感兴趣,而且她还跟自己的小孙女差不多大,守林员笑呵呵道:“这山上最多有野猪,还可能有狼,不过近些年人上去得多,已经不多见了。” “倒是野味有挺多,什么野鸡啊兔子啊飞龙的,对了,我还吃过狍子呢!” 狍子?闻慈一抖,有点太刑了。 不过这会儿似乎还没有濒危保护动物的说法,她放松地继续询问:“飞龙是什么?” “是种鸟儿,不大,但可好吃了,你听过一句老话不?‘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这龙肉说的就是飞龙,不过我也好几年没吃了,哎呦,真是香得要命。” 想起那鲜美的滋味,守林员觉得有点馋,自己也喝了口水。 闻慈问起山林的事,守林员都笑呵呵地回答了。 虽然他觉得这闺女问的东西都很奇怪,什么松子儿几月份结,什么蘑菇从几月份长到几月份,什么林业局砍树是什么模式……也就是守林员干了这么多年,还真都知道。 闻慈在纸上刷刷刷记录着,把这些可能用到的素材都记下。 白华章捧着画本一进来,就看到闻慈跟记者采访似的,对着守林员一个接一个抛问题。 她失笑道:“你画完了?” 闻慈抬头,“嗯”了一声,“你也画完啦?” “还差个收尾,我先进来暖暖,”白华章说着,请守林员帮自己的暖水袋里加了些开水,又伸出冻得通红发僵的两只手,在炉灶旁边来回翻烤。 她带了暖水袋,没其他人那么冷,但露天写生还是受不住,偶尔得进来回温一下。 闻慈从包里摸出一块水果糖,“给你补充热量。” 说完,又摸出几块递给守林员,“爷爷你吃。” “我咋能要你的东西呢?你这闺女一看年纪就小,攒点糖容易吗?”守林员连连摇头,不肯伸手,“糖票多珍贵呢,你留着自己吃,自己吃啊。” 闻慈硬把几个糖塞进他的手里,又剥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含着。 她笑道:“我都上班了的,您吃,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耽误您这么多时间说话。” 守林员粗糙的手里捧着糖,很不好意思,“说几句话算什么事儿。” 他把糖果小心地揣进口袋里,笑道:“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等下回我孙女儿来了,我给她吃,她现在上初中呢,成绩可好了。闺女,你们也上过学吧?” 守林员觉得闻慈和白华章都像是念过书的,讲话斯文,也客气。 闻慈含着糖道:“那可得让她继续念下去啊。” “可不是,反正下来了工作也不好找,她一个女娃娃,也不能让她接我的班来山窝窝里守林子啊,还不如继续念高中,能上夜校也行——反正过两年再说。” 闻慈赞同地点头,“是了,最好还是念高中,读书总是有用的。” “就是,不念书,能发展个头的工业!”守林员小声嘀咕了一句,又笑呵呵道:“她机电学得可好了,以后要是能进厂里当个技术员就更好了,还能给国家做贡献。” 在老一辈眼里,能给国家做贡献,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白华章暖和过来又走了,闻慈无事可做,一直和守林员唠嗑。 等到十二点多的时候,火画师把大家都叫了下来,大家拿出各自带的干粮,守林员给简单热了热,便解决掉午饭,还有一多半人没画完,吃完饭又急匆匆上山去了。 守林员走到房子外,气沉丹田,往山上长长地吆喝了一声。 “大——山——呦!!” 闻慈好奇地跟在旁边,“大山是谁?山上还有其他人吗?” “大山是我养的一条狗,”守林员笑呵呵道:“他是个好伙计,陪我好些年了,你看我这老胳膊老腿了,山上出了事也赶不快,几年前有偷树的,大山一下子就逮住了!” 两人说着话,没一会儿,山上窜下来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毛发蓬松,骨架健壮,嘴里还叼着个什么灰色的东西,守林员一看就傻了,赶紧四下张望,还好大山跑下来的方向在房子背面,而画师们都在房子前面写生。 就他旁边的小闻同志,看到了大山“偷盗国家财产”。 闻慈定睛一看,忍不住一笑。 她小声道:“您把这只兔子先收起来吧,别被大家看到了,”顶着守林员惴惴不安的神色,她安慰道:“它是狗又不是人,还能知道什么犯法吗?没事没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守林员讪讪一笑,赶紧把大山嘴里的死兔子夺了下来,拍了下它的脑壳。 “你这坏狗,这兔子是国家的,你咋能带回来呢!” 大山听不懂,并快活地甩着尾巴。 守林员又摸了摸它的脑瓜,把食盆放到它面前,“今天里屋有人,不能让你进去了——小闻啊,屋里那个男同志是你们领导?”他心想着,这官架子真够重的。 那个女领导一直在山上呢,他倒好,翘着腿躺在炕上,都已经睡着了。 闻慈摇头,“他是市里美术馆的馆长。” “馆长?”守林员咂舌,“官儿还挺大的呢。” 下午的时候,闻慈又多了一个乐趣,那就是在外间的炉灶边上,和大山一起玩,大山显然也很少见到除了守林员以外的人,疯狂摇尾巴,高兴得不得了。 等到下午三点钟要走的时候,闻慈还特地跟一老人一狗告了别。 上了大巴,两小时的时间,火画师没有浪费,一直在跟大家讲今天的写生。 闻慈回去的路上坐在后头,拿出本子在上面写字,写写停停,时不时勾划一下,等到天色暗得看不清时,她已经写了满满两大张纸,并两个简单抽象的示例图。 小人书终于开始画了! …… 周五的时候去了山上写生,周六不休息,他们仍然在会议室里学习如何画风景写生。 说起来今天是春节,但这时候春节不放假,他们在培训中,大多数人也没空回家,只能和自己的室友过一场革命化的春节,听着街上的鞭炮声,心里都痒痒的。 但还在学习中,大家只能收敛心思,努力认真听课。 闻慈画的树桩让大家很惊讶,她画得倒是挺好,但这老树桩有什么好画的?有许多人都猜测她可能不那么擅长风景写生,闻慈听说了一点,却不在意。 她满脑子都是小人书,脑袋里一直在构思,等回到招待所就开始画。 但这种紧锣密鼓的壮志,被周日的到来打断了——这天放假。 培训期间每周只放这一天假,而且今天还是2月1日,按理说可以领工资了。 但会计今天也放假,闻慈领不到工资,但家还是要回一趟的,她跟白华章成爱红告了别,又拿了成爱红的粮票,回家把下周的粮食给她换过来。 周日一大早,她就坐上了公交车。 家里一周没住人,落了一层灰,闻慈吭吭哧哧撸起袖子干活。 灰就先不擦了,等培训结束再说,但闻慈这周穿的衣裳得洗,她累得手腕酸痛,把最后一件毛衣晾在晾衣绳上,湿淋淋的水滴下来,没一会儿毛衣就冻硬了。 打扫完,闻慈拿了一张澡票出门洗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去理发店修了修头发。 她又去第一百货大楼买了画本,空白厚实,这种没线没格的本子供销社基本是不卖的,闻慈这回一下子买了五本,准备都用来画小人书。 忙活到了中午,她回家吃了两大块冻榴莲,又吃了一大盘糖醋排骨,这才心满意足。 下午三点多,闻慈趁着还有公交车的时候,启程回招待所。 白华章还没回来,她一进207,就看到了正坐在窗边画画的成爱红,眼神十分专注。 “怎么不开灯?” 闻慈拉开电灯,这会儿天还没全黑,但光线已经变成了暗淡的浅蓝,从窗外透进来,影影绰绰像稀释了的钢笔墨水,成爱红的脸都快凑到本子上了,一看就看不太清。 “我想着省点电,”成爱红不好意思地笑笑。 “光线太暗容易近视的,到时候还得戴眼镜,这也是国家资源哦,”闻慈笑着提醒,她知道成爱红有种为国家节省一切资源的本能,但不该省的不能省。 第72章 《松海》等我们的工业发展起来了,还…… 成爱红吃了一惊,“近视?苏林那样的就是近视吗?”苏林是她见过第一个戴眼镜的。 “是呀,黑暗里看东西很伤眼睛的,”闻慈笑道。 成爱红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涩涩的发干。 “那以后真不能省电了,怪不得我这两年怎么觉得不太舒坦,可能是晚上写作业写的,”成爱红嘀咕着,又拍了拍眼前的画本,十分期待,“闻慈你帮我看看,这个画得怎么样?” 闻慈凑过去一看,发现她画的是对面的报社小楼。 她仔细观察了下,笑着点头,“要是你最开始画的那幅在跟前的话,肯定能对比出来进步巨大,挺好的,”说着,伸手给她纠正了几个地方,拿笔简单地比划了几下。 成爱红如获至宝地听了,又开始埋头改。 招待所床头有张小桌子,闻慈收拾好今天带来的东西,把粮食袋子交给成爱红,这才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准备干点正事。 她拧开钢笔吸满墨水,动笔之前,先拿出自己准备好的草稿和大纲。 这时候的小人书不像岛国的漫画,大部分没有分镜,就是单纯的一张图,下面配一行或一段文字,形式非常之简单朴素,但闻慈还是提前设计好了每一页画什么情节、怎么构图。 初次试水,她不打算画得太冗长,只打算画一本比较薄的。 闻慈动笔,线条落下时,神情变得无比的专注认真。 她把自己的故事,安在了一片东北山林的背景里。 主人公是一个普通东北山民的小孙女,叫小苗,他们家住在连绵的山脚下,靠着松树林生活,种地、摘蘑菇、采松塔……一切故事都围绕着这片广袤的山林展开。 闻慈用小苗的视角,导入他们的山林生活,短暂几幕后,就引入林业局的存在。 林业局指导他们伐木、造田,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良田,可以种小麦、玉米。 小苗帮着大人们一起砍树,她力气不够,就吭哧吭哧搬运掉落的树枝,偶尔直起腰时,看着越来越多的农田杯开垦出来,越来越多的树木倒下去,就像被人拔掉了大把头发。 她摸着自己的脑袋,仰头问林业局的大人,话语天真,“叔叔,大地会不会疼啊?” 作品总是很容易透露出作者的思想的,闻慈努力克制。 林业局干事弯腰摸了摸小苗的头顶,笑着回答:“等我们的工业发展起来了,还会长出很多小树的。” 主旨:劳动促进工业发展,这很积极正确了吧? 闻慈咬着笔尖,想了很久,才给它定下一个朴素而简单的名字——《松海》。 她画这本小人书期间全神贯注,吃饭时想着它,睡觉时想着它,简直着了魔。 只有成爱红和白华章住在一起,知道她在干什么,其他人只觉得闻慈更匆忙了,每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偏偏每回的写生都画得挑不出错,羡煞人也。 这本小人书画到四十多幕的时候,培训就要结束了。 此时是2月9日,闻慈这些天每天都会画几幕,一直到晚上拉灯睡觉,她们207三个人各忙各的,成爱红练习写生,白华章看书,宿舍里一直有种上进的气氛。 要不是觉得不尊重老师,闻慈恨不得培训课上也画小人书。 “大家上来领工具,”火画师的声音唤醒闻慈的思绪。 闻慈回过神来,看到火画师不知什么时候进了会议室,她面前多了一大堆的水彩颜料和工具,手里还抱着一叠画纸,她排队上去随便拿了一套,又坐回位置上。 成爱红兴奋极了,压着声音,“彩色的!” 火画师道:“加上今天,培训还有最后两天时间,这两天大家的任务就是,画一幅水彩人物,你的父母,朋友,身边坐着的其他画师……什么人物都可以。同志们之间可以互相讨论,互相指导,但不可以帮别人画,大家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了!” 火画师看向马馆长,“马馆长有什么要指导的吗?” 马馆长当了快半个月的吉祥物,如今只巴望着这场培训快点结束,听到火画师的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火画师指导就足够了,哪儿用得上我啊?” 火画师点点头,“那大家就开始画吧,不拘坐在这里,也可以四处活动。” 这是培训活动的最后一幅作品了吧? 成爱红看着手里的调色盘,一时间有点无从下手,“这咋画啊?” 水彩画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的,闻慈想了想,“你别急着动笔,先看看我们是怎么画的好了,”说着,放下自己领到的东西,只拿着调色盘去前面挤颜料。 火画师坐在一边,并没问打算画什么。 闻慈随意调和着颜料,动作行云流水,画刷在调成灰色的颜料里一戳,就直接上了画纸。 成爱红吓了一跳,“画水彩不用打草稿吗?” “可以打,”闻慈手腕转动,画刷在纸上涂抹出灰色,“但是除了要给领导审核的,我不怎么打,”多个线稿多个步骤,而且线稿画完,画水彩的时候还是会改变不少细节。 成爱红似懂非懂,好奇地看着,白华章和苏林也没急着动笔,在一边观看。 画了不到十分钟,成爱红看着画上的人形,语气迟疑,“这是,门卫大爷?” 画上的老人面容黝黑,穿旧棉袄戴毛线帽,脊背有些弯曲,手里抓着把硕大的柳条扫帚,正在扫雪,路边隆起的积雪是灰白色的,印着斑驳的黑色大脚印。 细节还没怎么描绘出来,但大部的色块已经铺好,对于这位他们每天来工农兵报社都能看到的老人,他们自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光说这姿势,那也眼熟得很。 这几天飘小雪,门卫大爷每天都拎着柳条扫帚扫地呢。 “是啊,就是他,”闻慈笑着点头。 成爱红默了默,转头看了看其他人,其实对这里大多数人来说,水彩画比铅笔写生更熟练,他们不太对人和景色写生,但是临摹或者宣传彩画,那还是挺多的。 远的不说,就说其他电影院的美工,那海报就是超*大的水彩画呢,眼下也都动笔了。 看看他们画的都是什么? 穿蓝色工装的工人、穿军装的军人,还有一个种田的农民,闻慈这个门卫大爷混在其中,就显得有点奇怪——虽然他也是报社的工人,可感觉就是不太一样。 难道是因为他是身边真实的人? 成爱红想得不是很明白,白华章却已经赞道:“你真像是画了很多年画的。” 不是每个人抓人型、抓特点都能这么准的。 她基本每天都和闻慈一起来、一起走,也没见她单独和门卫大爷攀谈过,可她画得这么精准——门卫大爷年轻时打过仗,受了伤,稍微有点长短腿,这是个明显的特征,不难看出来,可是为什么闻慈还能画出他两只鞋鞋底不同的磨损? 白华章真有些叹为观止了。 “闻慈一直画得很好,”苏林小声说完,又补充,“她还很会教人。” 火画师忙不过来,马馆长又派不上用场,他们这些画得好的没少被抓壮丁,但闻慈是公认教得最好的那个,讲得深入浅出,人没有架子,还很会鼓励人,大家都愿意请教她。 闻慈哈哈一笑,“不要夸啦,你们回去天天练早晚练,就能练出来的。” 她的功底,都是年少时咬着牙磨出来的。 火画师提供的画纸大约是A3大小,闻慈抓紧时间画完,把画刷扔进了洗笔杯里。 她换了钢笔在画质的右下角署了名字和单位,晾干画纸便交了上去,火画师抬头看了她一眼,接过画纸,神色里露出几分讶异,“怎么想到画孙大爷?” 闻慈挠挠头,“其实没什么原因,就是单纯想画他。” 要是非得找个原因的话,那可能是门卫大爷像是这时代千千万万老年人的缩影吧,还是其中的平均线——上头有日子更好的,下面有日子更苦的。 火画师细细看着手里的水彩画,半晌没出声。 马馆长身体不动,眼睛却悄悄斜了过来,他到底在美术馆干了好几年,这一看也吃了一惊,纳罕地打量一眼闻慈,“哦呦,小闻画得是真不错啊?怎么不考美术馆?” 美术馆又不代表能画画,闻慈心里想着,笑着回答:“一考电影院就考上了。” 火画师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好的人才,怎么不考报社当画师?但她没说,弹了弹画纸,“这个培训班教不了你什么,你本身功底就够好的了,也够老练。” 闻慈抿嘴笑笑,默认了这个夸奖。 火画师道:“下午和明天也仍然是这个任务,你既然交了卷子,就不需要来了。” 闻慈心中一喜,这岂不是可以继续画小人书? 她美滋滋地走了,距离中午结束还有一小时,不急着这会儿走,她给成爱红提了几个可以当即见效的小意见,成爱红画水彩比素描熟练,起码水彩有颜色,可以掩盖一部分缺陷。 闻慈刚直起身子,就有人低低叫她,“闻同志!能帮我看看吗?” 闻慈就又走了过去。 这次培训收获最多的,就是认识了两个新朋友,还有一堆好人缘。 等到下午,闻慈就没去工农兵报了,她坐公交回了趟第一电影院领工资,魏经理见到她吃了一惊,问她在培训班怎么样,又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闻慈老实答:“今天的任务上午完成了,指导老师说我下午可以不用去。” 魏经理又高看她一眼,让她去领工资了。 第73章 英雄救美这事真的是意外吗 32.8块钱,还有一叠票证,闻慈挑出其中那张工业券,又急匆匆去了第二百货。 三楼卖颜料的售货员居然还记得她,收了一块七毛二和一张工业券,给拿了两盒颜料,看闻慈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哭笑不得,“这玩意儿这么好吗?” 闻慈用力点头,“除了你这儿,我都没见过油画颜料。” 售货员笑道:“那我这儿还剩两盒呢,等你再凑凑工业券,说不准还能买到。” 闻慈离开百货大楼的时候,脚步轻快,还哼上了歌。 好不容易买到油画颜料,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浪费了,闻慈回到207就把它塞进了行李包,继续画自己的小人书,一直到成爱红和白华章晚上一齐回来。 成爱红叹着气,甩着发僵的手腕,“你们都太快了,一个个都完成了,就剩下我。” 白华章微微一笑,轻言细语道:“别急,慢工出细活儿。” “我是慢工,但可不敢说是细活儿,”成爱红无奈地笑起来,看到闻慈在桌子边上画画,连忙关上房门,小声道:“没打扰到你吧。” “没,”闻慈站起来活动一下,笑盈盈问:“你们画完啦?” “挺多人画完了,但不包括我,”成爱红心酸极了。 不过她不是消极的人,说了几句,整个人又乐观积极起来,生怕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压低声音,“你的小人书是不是要画完了?要是你真能出,我肯定得去买一本!” 白华章也浅笑道:“我身边还没有画小人书的呢。” 闻慈没刻意瞒着自己画小人书,主要是瞒不住。 207就这么大点,谁干什么大家都一清二楚,要是她遮遮掩掩的反倒奇怪,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反正她画得也不差——尤其是天赋值升到5后,明显灵气方面大有进步。 她一没画敏感题材,二来室友品行都不错,没必要隐瞒。 站起来活动一下胳膊腿,三人吃完晚饭,又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情。 明天就是培训活动的最后一天了,成爱红抓紧时间,上午就交上了自己的画纸,等到下午,就和闻慈、白华章一起去第二百货,准备给家人朋友们捎带东西。 这两人在花钱上很有经验,能选出实用又好的东西。 她们在第二百货开开心心逛街的时候,火画师收上了最后一份画纸。 四十多份画分作几叠,第一叠是明显的初学者,第二叠是画技半生不熟的,而第三叠最薄,是其中那些画得很不错的,挑挑拣拣,加起来有七八份。 马馆长径直道:“我那两个名额,就推荐苏林还有张建业了。” 这次培训班要出五个优秀学员名单,也是为省学习班名额选择作参考,火画师瞥了马馆长一眼,苏林是男同志里画得最好的,毋庸置疑,至于张建业,她没什么印象。 她在最后一叠画得不错的画里翻找了下,没这个名字。 马馆长面不改色,“张建业虽然画得还有点缺陷,但进步非常大,我觉着值得鼓励——剩下三个名额我就不干涉了。” 火画师收回翻找画纸的手,“那我就推荐闻慈,白华章和于素红了。” 平心而论,这几个人是这帮年轻画师里最出挑的了。 …… 闻慈还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优秀学员的名额。 成爱红买好东西,还得赶车离开,他们互换了各自的地址,等闻慈告别她们、启程回家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还好明天周日不用上班,她还有空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是趁着休息时间画小人书。 她的小人书已经画好了48幕,闻慈一鼓作气,晚上赶出来最后三幕。 周日一大早,她就出门寄包裹——白岭市工业出版社。 到底是本地的出版社,感觉难度应该比大出版社小,闻慈决定还是从它起步。 看着包裹被拿走,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有些忧虑。 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关啊。 不知道结果如何,但闻慈还得上班,周一回到第一电影院,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一天。 《基督山恩仇记》也放了一个月了,海报挂的时间更久,马上上映的新片子是《长空雄鹰》,一部典型的时代片子,上面让美工们试片,尽快筹备海报。 闻慈这回更加认真,在魏经理那儿胜过苏林,拿下了外墙大海报的主导机会。 正画着大海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久没点开系统了。 闻慈大惊,这才发现最近从培训班到小人书,再回来又是试片画海报,她忙得晕头转向,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宝贝金手指! 她一边默念着系统原谅自己,一边激动地抖着手打开系统。 哦耶! 娃娃点那里,响当当漂亮亮一个67! 要不是苏林还在对面专心画画,闻慈真要高兴的叫出声了! 她果断使用三十娃娃点兑换了0.1分,银河抖动,无数美丽晶莹的碎片飞作雪花——大概是里程碑式的纪念特效,闻慈被美得屏住呼吸,但下一秒注意力就被一行字吸引。 【宿主天赋数值:6.0】 闻慈:喜大普奔!!! 还剩37,成为天才的诱惑力瞬间压倒榴莲排骨,闻慈毫不犹豫,再次点下兑换。 但是—— 【您的娃娃点不足】 闻慈一愣,什么意思,她没看错啊,的确还剩37个娃娃点,明明够兑换0.1分的。 她觉得肯定是系统出现了bug,不死心地又戳了好几回,但还是显示娃娃点不足,她咬着嘴唇,点了简直一二十遍,这行字终于发生了变化。 【宿主天赋值六分升七分阶段,每300点可兑换0.1娃娃点】 闻慈:??? 她瞳仁和手指一样疯狂颤抖,瞪着这行圆润润的可爱小字,恨不得是自己眼花重影了——300娃娃点!升0.1分!那岂不是3000点才能升1分! 而且,闻慈盯着那个“六分升七分阶段”,恨不得掀桌而起。 当她没做过阅读理解吗! 这不就是六升七是3000换一分,但七升八、八升九,乃至往后每一分也要加难度吗! 闻慈觉得自己需要吸点氧。 她哆哆嗦嗦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掰着手指头算了又算,三千个娃娃点,那就是三千个小孩,还不能是自己已经收获过娃娃点的……她越想越绝望。 她有生之年,还能成为天才吗? 闻慈恨不得钻进邮局,把自己上周日寄出的小人书偷回来——投什么白岭市出版社,就应该往外投啊!什么别的市、别的省,外头才有大把陌生小孩子的市场啊! 苏林注意到了闻慈的动静,毕竟坐在对面的同事突然开始手抖腿抖,连桌子都开始震了,他很难不发现。 他担忧地出声,“闻慈,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脸色怎么那么白。 闻慈按住心口,坚强微笑:“我没有,我就是单纯的心痛。” 三千个娃娃点啊! 她得赚到猴年马月去! 苏林惊慌地询问闻慈要不要去医院,闻慈只好转移了话题。 她问:“今天元宵节,你们街道发了元宵的票了吗?” 虽然不放假,但节日还是要过的,街道从周一开始就挨家挨户发能买元宵的副食品票,每户才发三两,还好闻慈家里只有一人,不然家里人口多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分。 苏林点了头,“发了,三两。” 闻慈叹气,“怎么就没有点别的好吃的呢?唔,不过有了也买不了——没票。” 苏林深以为然,他找到工作以后,街道对他和爷爷奶奶的态度也客气了一点,票是正常发的,但是就那点东西,哪怕把他的工资全用了,那也买得起。 副食品店的芝麻酱、粗粉条、木耳等,票都是论两发的,甚至木耳每户每月才有半两。 家家户户都缺票啊。 两个年轻人为艰苦的生活唏嘘两句,就继续准备各自的海报,闻慈从坐着的姿势变成站的,到最后膝盖压着桌子边缘快要趴到去,为了画这张巨幅的大海报。 本来是打算快点贴到外面,赚娃娃点的,但现在……闻慈神态恹恹地慢下动作来。 算了,慢慢来吧。 这幅大海报午饭前贴到外墙上,闻慈正检查边缘贴没贴牢,周围就聚了一堆小尾巴。 有几个孩子闹哄哄地凑过来看,手里还捏着过年时没放完的小鞭炮,闻慈记得这几张脸,都是住在附近的小孩,平时没少来电影院转悠,娃娃点自然也是被收割过的。 但她还是笑着说了句,“认识这几个字不?这是新电影的名字。” 几个小孩齐刷刷摇头,只有一个小孩,指着电影名念,“长、空、什么什么。” 闻慈扑哧一笑,“是雄鹰,这个名字是《长空雄鹰》,你们见过老鹰吗?一种很大很威武的鸟,”和小孩们说了几句,她看看表,这才上楼拿东西准备吃午饭。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小慈!” 闻慈惊喜回头,看到许久没见的陈小满。 对方今天没有戴帽子和围巾,棉袄外头露出一点红毛衣的领子,有点眼熟,是闻慈换给她的那一件,她编了两个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的辫梢上,扎了水红色的丝帕。 闻慈多看了两眼丝帕,光泽度很好,像是丝绸的——这会儿可没什么醋酸布料。 陈小满红着脸蛋,兴冲冲跑过来。 “我前面来找你好几次,但你都不在,问售票员,她说你们美工出去培训了,”陈小满高高兴兴看着闻慈,又很好奇,“你们居然还有培训?肯定很有意思!” “还行,”闻慈有些惊讶,“你怎么这时候有空过来啦?” 陈小满白她一眼,“你看你,忙昏了头,我们早放假了啊。” 期末考试闻慈还去了呢,考得很好,是年级前几名,而现在早就到寒假时间了。 闻慈一愣,顿时反应过来,笑着拍了下额头,“我真是忙忘了!” 知道闻慈还没吃午饭,陈小满表示请她去国营饭店吃饭。 闻慈爽快答应,买了个罐头给两人添彩,虽然水果罐头当菜有点奇怪,但现在很多人都会倒一碗水果罐头放到桌上,算是大菜,还非得是过年过节或者迎客的时候才舍得呢。 两人坐在红旗饭店里,面对面高兴地聊天。 陈小满问:“你知道文教局吗?” 闻慈想了想,诚恳道:“知道的确是知道的,毕竟电影院也属于市文教系统,但你要说多熟悉,其实也没有——我还没进过文教局的大门呢。” 陈小满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闻慈好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还不是找工作的事儿,我妈最近在给我打听,说文教局可能有招工的机会,”陈小满顾及到周围吃饭的客人,压低了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地捋着自己辫梢上的丝帕。 “文教局局长感觉挺很开明的,人也挺好,”闻慈道。 要不是局长,她连面试美工的机会都没有呢。 “我还没想好呢,”陈小满有些苦恼地托起腮,小声道:“我想来这一片上班,反正就当个普通干事,什么单位也没什么区别——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来找你玩了!” 闻慈失笑,“那附近的机关单位可有很多选择。” 陈父怎么说也是机械厂的厂长呢,陈小满想找工作的话,其实真不难。 陈小满显然也不是很担心,抿嘴笑笑,“我多打听一下,看哪个合适。” 饭菜上来,今天还有葱油饼当主食,两个人热络地吃了一顿午饭,又分享了一个黄桃罐头,等吃完,闻慈还把罐头瓶捎走了——正好在办公室养瓶花。 扫地的孙大妈喜欢养花,家里的芦荟爆盆了,这几天在单位问有没有谁想养。 养花有难度,但芦荟应该不难吧,闻慈这么想着,把罐头瓶洗干净去找孙大妈。 她兴冲冲地,“您能分我一颗小芦荟养吗?” 孙大妈:“……” “这么好的瓶子,你拿来喝水多好,养啥花啊?”孙大妈嘀咕着,看闻慈眨巴着褐色的大眼睛是真不懂,只好又道:“养花你得拿底下透气的花盆,最好是陶的,不然得养死了。” 闻慈失望,捏着罐头瓶,“那花盆哪有卖的?不要工业券吧?” 要是得花工业券买的话,她可买不起。 “嘿,这当然不要了,”孙大妈很热情,大方道:“这样,我家里有一堆亲戚送的小花盆,上头没啥花纹,有点儿丑,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明天给你捎一个过来。” 闻慈大喜,“嫌弃什么,我一点也不嫌弃!大妈你真好!” 孙大妈笑得合不拢嘴,小闻这姑娘可太讨人喜欢了,长得俊,嘴巴也甜得要命。 闻慈喜滋滋回到办公室,左看右看,最后把手里的空玻璃罐放到了窗台上,办公室的卫生她和苏林经常打扫,窗台上干干净净的,就是光秃秃的,显得很空荡。 这个能干什么呢?她摸着下巴想,办公室太简陋,让她都没有上班的动力了。 …… 苏林回来时,就见闻慈拎着把小刷子,正伸进玻璃罐里小心翼翼涂抹着什么。 他把湿漉漉的饭盒放到窗台上晾着,好奇地看了眼,才发现她手旁的调色盘上不是水彩颜料——那是一种质地更加浓厚的东西,调成好几种颜色,蓝绿黄红,色调明艳。 闻慈蘸着这些明艳的色彩,在玻璃罐的内侧勾勒出一幅春天的田野。 春天的田野是绿的,树干上发出的新芽那样的绿,生机勃勃。 田野底下的蓝色的溪流,从浅淡的蓝变为幽深处的深蓝,缓缓流淌,甚至在地势高处下落时,激起雪白的水花,隐约可见几尾金红的锦鲤甩动——明显是非现实主义画法。 这样的山坡原野,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锦鲤呢? 但这幅画的主人现在只在乎美丽,不在意是否失真。 她不止要在溪流里画锦鲤,还要在新绿的草地上点缀各色的花,高高矮矮,一枝一簇,红色、黄色、蓝色、紫色……像一把彩虹揉碎了泼在草地上,洒下无数美丽闪烁的光点。 而玻璃罐的上方,则是蔚蓝的晴空、洁白的云朵,每朵云都像一蓬甜美的棉花糖。 一罐绚丽的梦。 苏林屏住呼吸,等闻慈停下笔,他才轻轻开口,“怎么突然画这个?” “很漂亮不是吗?”闻慈把画好的玻璃罐举到窗边,轻轻旋转——整个内壁都蒙上了浓郁的彩色,但玻璃的质地仍是通透晶莹的,阳光一晃,草地原野都被阳光照亮了。 她笑盈盈眯起眼睛,把它放到窗台上,满足地欣赏着。 “很漂亮,”苏林呢喃。 闻慈也很满意,虽然天赋值越往后越难升,但其实每升高一点,她都能密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进步,比如眼前这瓶油画罐子,生机涌动,已经初具了自然里“活”的那部分。 她喜欢这种“活”,这让她感觉自己的作品是有生命力的。 调好的油画颜料一点不剩,这得益于她精准的控制——这么难买,不省着点用怎么行? 闻慈端着调色盘,准备去楼下清洗一下,忽然见到苏林弯着腰,目光和油画罐平行,看它的眼神几乎有种向往或者说虔诚——连伸手碰一下都不敢的样子。 她笑道:“可以碰,我又没画在外面。” “不行,”苏林郑重摇头,“你用了很多颜料,它这么厚重,要是被甩落怎么办?” 油画颜料的堆积,为罐身带来了绝妙的体积感,每一朵云都是立体的。 闻慈洗完调色盘回来,发现苏林还在看罐头瓶子,连弯腰的角度都没变一下,她打趣道:“是不是爱上油画了?发现比水彩更有趣?” 苏林点头,又摇头,不好意思地直起腰。 “我第一次见不在画框上的油画,很美,但水彩不一样。” 水彩是轻盈的、通透的,像是梦醒后朦胧美丽的回忆,让人捉摸不透,相比之下,他认为油画的美更加迫人,带有一种几乎侵略性的不容忽视。 人的喜好都是私人的,闻慈闻言笑笑,并不意外。 下午还要画《长空雄鹰的》室内海报,她坐下重新调试水彩颜料,而苏林又过了几分钟才坐回来,恋恋不舍地问:“油画颜料很不好买吧?” “可不是,”闻慈立即附和,“两盒就要一张工业券!” 苏林立即咂舌,“那价格呢?” 闻慈道:“一盒八毛六,”份量又没多大,其实也不便宜。 苏林一听,就知道这不是目前的自己能肖想的。 他按下买盒油画颜料尝试的心思,重新投入海报当中,近来每天都在画画,他的进步是巨大的,要说最开始技法上还有些生涩,但现在已经愈发圆熟了。 等到下班时,闻慈画好了一幅室内海报,而苏林也画好了大半。 下班! 闻慈今天走前,把罐头瓶的盖儿给拧上了,晾了一下午,屋里又有暖气,颜料里的水分已经挥发得差不多,盖上盖子可以防止落灰,不然里面可不好清理。 她哼着歌小跑着下楼,背影有种乳燕投林的快活。 照常坐上最后一趟公交,闻慈一上去,就感觉自己快要被压扁。 但她还是不打算买自行车——没有自行车票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大冷天骑自行车多受罪啊,哪怕戴着手套,一骑半个多小时,手都得冻出冻疮来。 比起自己吭哧吭哧骑车累够呛,闻慈宁愿挤公交,起码不用受累。 今天是阴天,公交还没到地方,外头就黑沉沉的一片。 闻慈一边念叨什么时候能有路灯,一边跳下后门,公交站点离自己家只有七八分钟路,中间要经过一个小冰棍厂的厂房,因为厂房高大,中间的路就显得格外黑。 闻慈抬头,没看到月亮,怪不得今天这么暗呢。 她来回搓两下自己胳膊,赶紧往家里跑。 今天是元宵节,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家里吃元宵,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闻慈小跑着穿过街道,拐弯的时候,忽然见到眼前似乎更暗了一瞬——是什么遮住了她的光? 闻慈脑袋里充满各种幻想,狠狠打了个冷战。 她没回头,跑得更快了,听到身后立即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心口一松,又一紧,这不是她想象中会飘的东西,但是活人——那就更可怕了哇! 众所周知,人是最可怕的东西。 闻慈一边奋力狂奔一边把手伸进挎包,她不知道后头那人是什么动机,是跟踪蹲守,还是激情犯罪?这人是谁?为什么在这儿?他知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 她公安局怎么不开在家门口! 闻慈脑袋里乱七八糟涌出一堆念头,但实际上只花了一秒钟,指尖摸到包里坚硬的东西。 “站出!”闻慈握紧手里的东西,猛地回过身来。 她身后两米外的人猛地刹住,下意识后退一步,直愣愣盯着她手里的东西。 闻慈一把拔下木制的刀鞘,两手间握着的,赫然是一把水果刀。 她警惕地盯着对面的人,迅速做出判断,身高加鞋大概一米八,身形壮实,穿着破旧的老棉袄,头上脸上都被破围巾蒙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 闻慈眯着眼辨认,只认出一双眼是三白眼,眼白多露,看着就有股狠劲儿。 三白眼被她的刀吓了一跳,然后就反应了过来。 他嘴巴那里的围巾微动,冒出点白气,声音也像是故意压低的,“你心眼子还挺多的啊,居然还随身带刀——怎么不跑了,以为有了刀我就不敢上了?” 说着,故意往前一大步,却见闻慈退也不退,手里的刀稳稳握在手里。 她两手握住整个刀柄,只留下刀刃的部分,哪怕没月光,都能看清上头的寒芒。 看着就很锋利。 三白眼心里有点打怵,她不会真砍自己吧? 这一犹豫,闻慈就看了出来,她冷笑着反击:“怎么不过来了?觉得我有刀就不敢上了?”说着,水果刀作势比划起来。 “你可以看看,是你的脖子更硬,还是我的刀更利。” 三白眼:“!!!” 他下意识地后退,等反应过来,被自己的动作恼得发怒,“娘的,你胆子够大的啊!” 闻慈置之不理,她猜测三白眼不敢上前,面对一把利器,别说握刀的是她,就算是一个六岁小孩,绝大多数男人都是不敢上前硬夺的,她只要不退让就足够了。 三白眼果然不动了。 两人陷入僵持。 这旁边正好是冰棍厂的厂房,他们夏天开工,冬天是没人的,要是闻慈喊人,附近的人家很难听到,但要是三白眼硬着头皮上前,他也不敢。 一直到过了三四分钟,闻慈咬着牙,几乎要试着大喊了。 可嘴巴刚张开,就听到巷子外传来一道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谁在哪儿?怎么回事!” “有人来了!”三白眼叫了一声,狠狠瞪了闻慈一眼,如蒙大赦地转身就跑,嘴里还叫嚣着,“这回就先饶过你,下回再撞见,他娘的老子要你好看!” 闻慈的回答是一刀挥了过去,狠狠挥在他后背上。 “刺啦”一声,刀刃划裂棉袄的声音十分清脆,暗黄色的棉花洋洋洒洒飘了出来。 闻慈闻到一股难闻的骚臭气,三白眼发出一声惨叫,连回头也不敢,跑得更快了,而和他迎面撞见的男人脚步也一顿,奔跑的前脚要落不落,姿势有点滑稽。 他震惊地看着闻慈,嘴巴渐渐长大。 “你——” 闻慈冷眼看着这位老熟人,手里的刀半点没松。 “白同志,你怎么在这儿?” …… 闻慈擦拭着水果刀上的血,只有浅浅一点,她划得匆忙,也就割破一层血皮。 残余的血滴溅到地上,把棉絮染得红斑点点,白钰看着这个画面,心里惊骇,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他没想到她真敢砍人。 她挥刀那狠劲儿是真的,要不是三白眼跑得快,说不准后背真得被划出个大口子。 但人都站在这儿了,后悔也没用,他强笑道:“闻同志,你没事吧?” 闻慈觑他一眼,再次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白钰的回答天衣无缝,“我来机械厂做客,忽然见到这边的动静,就赶过来看看,没想到会是你,”说着,他已经进入了角色,眉毛微皱,透出些担忧和可怜来。 “你肯定被吓坏了吧?” “还好,”闻慈似笑非笑,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白钰一噎,下一句安慰还没出来就被堵住,他嘴唇蠕动,看着水果刀上还没擦干净的血,一时无语——闻慈没有吓坏,但三白眼肯定吓坏了。 他还想再说,但闻慈不想跟他废话了,径直问道:“白同志有空帮个忙吗?” 白钰一愣,忙不迭点头,叹息道:“是送你回家是不是?没问题。我就知道你们小姑娘容易受惊吓,来,我送你回——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闻慈又重复了一遍,“跟我去公安局作证。” 白钰哑然片刻,才艰涩道:“你要去报案?” 这男的大晚上堵人,一看就是不怀好意,她这会儿去报案,不怕人家误会影响她名声?正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不应该害怕委屈,不敢声张吗? 闻慈盯着他,“白同志不愿意吗?” 白钰看着她手里寒光闪闪的刀,勉强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怕影响你的名声。” “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闻慈反问,她手里的刀也不收起来,大剌剌拿在右手里,看得白钰心惊胆战,走在她的左手边,原本想好的温言抚慰,眼下变成了一路沉默。 等坐到公安局里的时候,他更想不通了,怎么会这样呢? 值班的公安本来对这事抱有不上心的态度,眼神里带着一种受害者有罪论的轻蔑。 “你这大晚上不回家干什么?这不是给犯罪分子可乘之机吗?” 闻慈冷声回怼:“你怎么说话的,不想处理是不是?你的名字是什么?有没有编号?我明天就去市总公安局投诉你。我倒要看看,尸位素餐的公安凭什么领人民的工资!” 公安一愣,悻悻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啊?” 闻慈不想跟他废话。 “案件全程我已经跟你叙述过了,时间,地点,中间过程,非常详尽,包括这位人证出现的时机、对方逃跑的方向,我甚至给你画出了对方的犯罪图像!如果你只会用这种态度面对一位受害者,我觉得你没有一位公安该有的道德素质。” 公安哑口无言,虽然看出了闻慈不好惹,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很不高兴。 闻慈不惯着他,“刀上的罪犯血样你已经采样了,由于你个人的职业水平让我很不放心,明天我会去市总公安局再次报案,如果你们消极办案,我会向公安系统更上级投诉。” “你这是什么态度?”公安恼羞成怒,把笔拍在桌上,瞪一边心不在焉发呆的白钰,板着脸喝道:“这位男同志,你也不说说你对象!” “我不是他对象,不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站在一起就是处对象,”闻慈冷冰冰道。 白钰倒是想劝,但想也知道,自己张嘴只会被闻慈怼回来。 他只*好苦笑着摊开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等闻慈报完案走出公安局,他还想说什么,却见闻慈干脆利落地开了口,“今天不早了,白同志再见。” 说罢转身就走,背影丝毫不拖泥带水。 白钰:“……” 他只好骑着自行车走了,没有注意到,闻慈忽然扭过头来,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今天的事,真的是意外吗? 第74章 退稿小闻:很伤心的一天…… 闻慈说会去市公安局报案不是吓唬人的,她第二天特意请了半天假去。 光看昨晚那个男公安的态度,街道公安局的办事结果她就放不下心,昨晚那个人是在公交站点外等着的,哪怕和白钰没关系,也八成知道她家的地址,就像一个定时炸弹。 昨晚上睡觉,闻慈都在自己床头放了刀。 她跑去总公安局报了案,又事无巨细地叙述了一遍昨晚的经历,末了还提醒了一句。 “那个坏人被我情急之下划伤了,后背偏上的位置应该有一道七到十厘米的伤口,可能不深,但应该得去医院处理,”闻慈给公安比划着,“所以我觉得他很可能去医院。” 总公安局的公安比街道的有素质很多,全程严肃,态度十分端正。 他记录下这句话,“好,同志你放心,我们会全力调查的。” 闻慈稍放下一点心,感谢道:“麻烦你们了。” 公安同志摇头,“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是我们的责任,你别怕,不过现在的情况你还是比较危险的,以防万一,你这几天最好晚上不要出门,免得被坏人盯上。” 闻慈点头答应,但等出了公安局大门,就苦恼地叹了口气。 她幽幽盯着灰白的天空。 要是夏天,她下班还是白天,但现在五点钟下班,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必须得夜里回家。 一时想不出解决办法,闻慈索性先回了电影院。 苏林正在忙着画海报,见她回来,十分担心,“你怎么了?没事吧?”他上午见到闻慈去找魏经理请假,表情难看,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事,”闻慈没有宣扬。 苏林没信,但也没有追问,指了指柜子里的两个包裹,“这是刚才邮局过来送给你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给你放柜子里了。” 闻慈自从上班,白天大半时间都在单位,把寄信和收信地址都改成了单位。 玻璃门里面的两个包裹一大一小,小的放在上面,像块黄色的板砖,而大的那个压在底下,麻袋装着,鼓囊囊的,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顶住了棱角。 闻慈第一念头就是自己寄出去的小人书,心跳都快了两分。 她拉开柜门拿出小包裹,看到上面手写的寄信人,心跳得更厉害了。 白岭市工业出版社。 闻慈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怎么包裹这么大,难道收稿还会把原稿退回吗?她心里的担忧渐渐压过期待,咽咽口水准备拆开包裹,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 正看到的苏林吓了一跳,“你怎么,怎么随身带刀?” 虽然有刀鞘,可这是刀啊,能伤人的锋利的刀! 闻慈觉得带刀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并决定以后每天都随身带刀。 她随口道:“防身,”拔下刀鞘划开包裹的外层,看到里面四四方方一个饼干盒子,盒子很眼熟,是她装进去的,扁扁的大大的,可以保护小人书不受损坏。 闻慈更紧张了,深呼吸两下,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盒子盖。 两分钟后,闻慈把饼干盒扔到桌上,疲惫地瘫坐在了椅子上,闭上眼睛。 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怪不得把饼干盒也寄了回来,原来里面的确还放了她的小人书手稿,原模原样,怎么寄过去的,就怎么寄了回来,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一封手写的短信。 大意是感谢投稿,画得也不错,但类型不太符合他们出版社。 苏林看到盒子里的手绘本子,封面漂亮,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小心翼翼安慰道:“其实退稿也常有的,你画得好,可能只是不太走运……你没事吧?” 闻慈想豁达地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她摇摇头打开另一个包裹,想拆开,结果手指擦过麻袋棱角,速度太快,指尖一痛,红红的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 她“嘶”了一声,把手帕按在伤口上,叹道:“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顺遂了太久,闻慈都忘记失望焦虑是什么感觉了。 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得意忘形,她自我说服了一番,感觉心情终于好了些,抬头见苏林样子比自己还难受,失笑道:“你这副表情干什么,好像被划伤的是你一样。” 苏林不好意思地摇头,“你别碰了,我帮你拆开?” 闻慈点头,把包裹用手臂推给他,她刚才看到了,这是成爱红寄过来的,可以见人。 苏林没有用刀,免得弄破麻袋,好半天才费力地解开麻袋口打的结。 口子一敞开,干货特有的尘土气就漫了出来,苏林扫了一眼,“是山里的干货,还挺多的,”说着,把最上面一张折起的纸拿了出来,展开交给闻慈。 这是一封信,不算长,闻慈拿完好的右手拿着,一分钟就读完了。 她早说过想和成爱红换干货吃的,成爱红肯定是放在了心上,回家就寄了回来。 这封信很有年代特征,在反面还写了包裹里有什么东西、数量多少,这是防止路上被人拿了或者丢了,干木耳、干蘑菇、榛子……都是闻慈眼里很好很有心意的东西。 闻慈心里感动,心情彻底转好。 虽然遇到了糟心事,但朋友们还是很有疗愈作用的,她当即提笔回信。 成爱红信里讲了自己的近况,闻慈也提了几句电影院,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只留下半边空白——她得想想,自己给成爱红寄什么去。 钱没有票好用,但她自己也没什么票,闻慈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多买些东西。 不过回包裹估计得等周末放假了,闻慈收好信,又把麻袋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确认和成爱红信里的数目一样,又顺手抓了把松子递给苏林,“你尝尝。” 松子又大又香,都是没有裂口的,得用牙齿咬开。 闻慈一边担心着自己的牙口,一边“嘎嘣”咬得起劲,吃了几个松子就放下了,决定回家拿锤子敲,而苏林忍不住问:“我能跟她换点吃的吗?” 他现在有工资了,肯定慢慢能攒下一点钱来,就想给爷爷奶奶添点儿好吃的。 松子有营养,味道也好,但在市里很少见。 闻慈笑道:“那你得自己去问她。” 一起待了培训班半个月,苏林和成爱红其实也挺熟悉了,不过男女之间不好意思走得太近,他抄下成爱红的地址,决定等下一月发了工资再问她试试。 而闻慈拿起那本被退回来的小人书,脸色又淡了下来。 苏林轻声问:“你还要投吗?” “那当然,”闻慈毫不犹豫,哪怕是不为了娃娃点,她也不会放弃。 她为了这本小人书费了那么多功夫,最重要的是,她明显能感觉到,它的质量远超她上辈子的作品,那些商稿插画都能出版,它凭什么不能出? 不过白岭市工业出版社是不行了,闻慈得另找一个出版社。 正好,天赋值六分升七分要花3000娃娃点,闻慈正打算扩大“市场”,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这是她在刷市面小人书时记下的,那些比较知名的大出版社。 白岭市退回她,正好可以尝试一下其他外地出版社。 各省各地的出版社记了十几个,闻慈皱着眉苦想半天,还是没定下来。 最后一咬牙,圈出个厉害的。 北省人民出版社! 一看这名字,就知道这是北省最顶尖的出版社,闻慈挑中它,是很有胆量的。 毕竟连市里的出版社都把自己的稿子退回来了,她不仅不降低要求,还升高要求,直接跨越地级市直奔省级了,但要说信心,她其实也没有。 她个人感觉《松海》画得不错,但众所周知,作者本人对自己的作品是有滤镜的。 但闻慈定下来就不打算改了,哪怕心里再忐忑,还是决定就寄给北省人民出版社。 她周六寄出的新包裹,还有给成爱红的回礼,一半是她从供销社、百货大楼搜集的,比如铁盒饼干、红杏软糖、江米条,但最贵重的,还是她用【马良的五彩笔】画出来的。 一双棕色女式皮鞋,成爱红的尺码,还有一大块枣红的灯芯绒布。 光这块灯芯绒,市面上没六块钱下不来,重点是要布票,闻慈没画成品衣服,因为成品衣服画起来更花时间,有画一件的时间,够画能做一套的布料了。 闻慈把两个包裹一起寄出去,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事实证明,她的倒霉运气没有结束,公安局那边一直没查到坏人的消息,医院也去排查了,但都没有符合情况的,她也没办法,每天下班后手都伸在包里握着刀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闻慈忍不了了。 她开始思考搬家的可能性。 闻慈这套房子是市委帮忙找的,当时是为了上学,这里离市七中近。 但现在她要上班,这里离单位就有些远了,每天光上下班就要花四五十分钟,她一直觉得麻烦,但想着搬家更麻烦,就懒得动弹了。 但现在这个情况,她觉得还不如搬家。 搬家到单位附近,那里人又多,又安全。 唯一不好的就是没现在这么安静舒服,一个人自在,但要是能住上筒子楼,就能有暖气了——有利有弊,闻慈思考了一晚上,周一再上班,就发动身边群众。 “你这要求不低了,不过大妈消息多,肯定给你找个好地方!”孙大妈拍着胸脯打包票。 闻慈忙道谢,“那就麻烦您了,哎呦,到时候我上班就方便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张嘴问两句的事儿,”扫地的孙大妈笑眯眯的,她喜欢闻慈这姑娘,长得漂亮,性子干脆,讲话嘴还特别甜,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前几天脸色不太好看,肯定是为了找房子这事儿愁的。 不过孙大妈很好奇,“好好的房子,怎么突然要搬了?” 闻慈找了个理由,“还不是太远了,我这天天等公交怕错过,每天都得起早贪黑的,还不如搬到附近的,到时候上班方便。” “可不是,”孙大妈深以为然,“要是没自行车,还是得住单位旁边才行。” 闻慈赞同地点头。 两个年纪差了两轮的人说了半天,等下了班,都高高兴兴的,但有人很不高兴。 …… 白钰一眼就注意到外面包着头巾的人,脸色微变。 于素红轻轻捻动自己发梢的蓝色丝巾,注意到他的神情,转头一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轻皱眉头,轻言慢语地问:“怎么了?” “没事,”白钰收敛神情,又变回了往常那幅温柔斯文的样子。 “怎么今天来找我?”他问。 于素红咬了咬唇,她一月的时候和白钰不欢而散,本来就有点后悔,后来又是培训班、又是上班,一眨眼过去一个多月,也不见白钰再来找她,不由得慌了。 再加上爸妈一直追问怎么最近不见白钰,她咬咬牙,今天主动请假来找他了。 再见面,白钰还是温温柔柔的,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我逛百货大楼看到了一双很好看的皮手套,感觉很适合你,”她柔声道。 于素红从包里拿出一双黑色的皮手套,皮质细滑,内里翻毛,看着轻盈又保暖,比毛线手套好看很多,白钰一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你破费了,”他说着。 于素红抿嘴笑笑,把手套递过去,却见白钰伸出了右手,她一怔,只好给他亲手戴上了。 皮手套很合适,把两只手修饰得更加修长。 白钰看了眼,“你的眼光一向好,”他夸了一句,继续道:“最近办公室一向忙,我都没顾得上去看你,你这两天怎么样?怎么看着似乎瘦了一些。” 于素红本就是小巧的瓜子脸,眼下一瘦,真只剩巴掌大小了。 她垂下眼睛,叹了一声,语气忧愁,“不知道培训班的结果怎么样,一直没出。” “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白钰笑着,左右一看没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辫子,低声道:“优秀学员的名单已经出了,只是还没下放到各单位而已。” 于素红猛地抬起头来。 “当然有你,”白钰笑道。 于素红提起来的心落下去一半,咬了咬唇,轻声道:“那,去省工人文化宫的名单呢?” 白钰不答,反而笑眯眯反问道:“你想去?” “谁能不想去?”于素红似嗔似回答,她又低下头,声音更低了,“本来想着去一影院当美工,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想到为了这个名额还要搞个培训选拔——”选拔就算了,她本来是很有信心的,谁知道又认识了闻慈苏林白华章三个。 以前于素红从来不知道,市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画画好的年轻人。 一个也就算了,偏偏三个人没一个弱的。 白钰看得出,于素红虽然表面不说,但自傲的心气儿都快没了,挑了挑眉。 他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很爱怜地摸了下她的脸颊,柔声道:“怕什么,我在呢。省里学习班的名额还没定下来,要是有机会,我肯定会为你说话的。” 于素红抬起水盈盈的眼看他,白钰心中一动,还没等靠近,就听到街角外踩雪的嘎吱声。 他脸色微沉,转而道:“红旗饭店新上了菜,我请你去吃好不好?” 于素红抿了抿嘴点头。 两人一起进了国营饭店,点好菜,白钰用想抽根烟的借口出来,四下张望一下,就看到对面墙角走出来的高壮男人,立即快步走了过去。 “走,”他压低声音,直奔看不见人的墙角去。 高壮男人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跟过去了,等进了墙角,就听到劈头盖脸的质问,“你来这里找我干什么?你疯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公家的单位!” 高壮男人被头巾裹着脑袋,就露出一双微露三白的眼,闻言也不慌。 他冷笑一声,“得了,你不就是怕我被人发现和你有关系吗?” 白钰瞧他一眼,按捺住火气,“得了,你今天找我到底干嘛?” 三白眼伸出手,三根指头搓了搓。 白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前几天不是刚给了你二十块吗?” “二十块哪够啊,”三白眼压低声音,语气却恶狠狠地,“你知道那一刀有多重吗?老子他娘的连医院都去不了,差点被逮到公安局去!他娘的,那个婊子!”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白钰反感地皱眉,“怎么回事?” 三白眼讲了自己这几天的事情,白钰这才知道,那晚在街道公安局报案后,闻慈果真又去了市局报案,不知怎么说的,公安后面几天一直在医院调查,三白眼不敢去上药,后背上的伤还是找了个老兽医缝上的,还发了烧,差点豁出去半条命。 白钰看着三白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把他的话信了一半。 但钱不能无休止的给,白钰只掏出了五块钱,“拿去买点好的补补身体。” 三白眼恶声恶气,“你打发叫花子呢!” 白钰冷眼看他,作势要把钱收回来,“我和你是怎么约定的,吓唬对方,给我创造机会,你是怎么做的?一事无成,连带着我都进了趟公安局!” 三白眼脸色变了又变,恼了,“你他么也没说那贱人那么狠心啊!” 他一把抢回五块钱,揣进兜里,动作太快牵扯了后背的伤口,痛得叫了一声。 白钰怕他把路人吸引过来,不欲多留。 “你最近别太找我,这附近人多眼杂,等过阵子风头过了再说,”他说完便走,三白眼想抓住他的手臂又不敢,只能恨恨地在原地跺脚。 白钰的手段他知道,纵然心里恨,也不敢真得罪了他。 只是想到给了他这一刀的主人,还是恨得直咬牙,觉得刀伤痛得更厉害了。 白钰出了街角,回到饭店门口抽了根烟。 三毛五一包的大前门不便宜,号称小中华,白钰在自己身上一向不吝啬,他盯着丝丝缕缕的白色烟气,心情变得不好——他真觉得闻慈克他。 原本设计的英雄救美变成了流血案件,没有半点感激和暧昧。 白钰原本是不打算自己动手的,他想的是用闻小兰或闻小聪,但这两人一直没有动静,他才只好自己创造条件,黑天,路上,坏人,多好的条件啊。 闻慈老老实实的害怕哭泣,等着他来拯救不行吗? 上辈子宋不骄救了闻慈,闻慈能为她赴汤蹈火。 白钰不需要闻慈赴汤蹈火,只要她感激自己、善待自己,最好能和自己发展一段纯洁美好的感情——多么简单的要求,怎么闻慈就是偏偏不上钩呢? 越想越气,两股烟气从鼻孔里喷出来,白钰又狠狠吸了一口。 白色烟雾被风吹散,遮掩住他阴沉的瞳孔。 …… 闻慈很忙。 白天在电影院画海报,晚上跟着扫地的孙大妈看房子,孙大妈是老市民了,一直住在这一片,消息灵通,别说,真给她找到好几个能租出去的房子。 刨除几个环境不好的房子或者平房,最后只剩下两个选择。 “这两个房子最好,就在咱们市委附近,旁边就是公安局家属院,肯定安全,就是价格也贵一点,小点的那个六块钱,大点的那个得一月九块钱,等咱周末了去瞅瞅?” 闻慈听孙大妈说完,也是点了点头,“成,咱们周末去看看。” 这两个房子真不便宜,因为都是不大的筒子楼,十几二十平方,不过闻慈一个人住也比较宽敞,她看中它们离单位近、周围住户身份可靠,决定去实地考察一下。 约好了周日看房,闻慈就回到了办公室。 苏林正在画画,是接的出版社的小图,他对闻慈有种莫名的信任,在办公室大大方方地画没有藏着,闻慈也从来没问过。 她刚坐下,苏林就抬起了头,“你在找房子啊。” 闻慈托孙大妈找房子的事儿,整个电影院都知道了,她点了点头。 苏林小声道:“这附近的房子还挺不好找的,”毕竟紧邻市委,去哪里交通都比较方便,地段好,在七十年代怎么也算是个城市中心的地位。 闻慈也知道这点,“不过我要求的面积小,还好。” 苏林抿了抿唇,又问:“你这周末,有空吗?” 这话的语气……闻慈眨巴眨巴眼睛,警惕地问:“怎么了?你有事吗?” 苏林摇头,又小声道:“公园的湖冰这两天开始化了,树冒新芽,我觉得很好看,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写生,”他现在很喜欢写生,画了好几幅办公室窗外的画。 闻慈顿时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苏林要找她约会呢。 第75章 省学习班就一个名额,给谁了? 写生很有意思,但是闻慈没法答应。 她摇头道:“不行,这周末我得跟孙大妈去看房,唔,估计这几周都没空的,”毕竟就周日一天是闲着的,先是看房,看房顺利了还得搬家,想想就麻烦。 这个时候,她更恨导致她麻烦的三白眼了。 而且,闻慈抿了抿唇,细浓的眉毛皱了起来。 白钰不是会舍己为人的人,不管是她个人的观感还是年代文的剧情里,他潇洒,聪明,但本质是个实打实的利己主义者,他追求宋不骄于素红她们,也未必完全出于爱情。 宋不骄军区大院出身,红色家庭,自身美貌和能力兼具,本身就很迷人。 于素红在原书里似乎是家道中落,但她长得清丽,气质也好,其实也挺招人喜欢的,对于白钰来说,这种当下少见的画画女生格外特别,带出去也很有面子。 白钰给闻慈的感觉就像养猫,但他只喜欢那种血统名贵的品种猫。 一想到这儿,闻慈更恶心了,白钰绝不是能会挺身而出抵挡罪犯的人,他自保都来不及,那天晚上突然出现,她实在没法说服自己这是一个巧合。 这一定是他的故意为之! 他想做什么,她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无非是英雄救美,让她死心塌地,八成还秉持着将她收入种马文男主后宫的感觉——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苏林眼睁睁看着闻慈神色扭曲,他不知所措,呼吸都慢了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亮晶晶糖纸包裹的水果糖,默默推了过去,“你吃。” 他吃糖会很开心,那她也会吧? 闻慈回过神来,道了谢剥开糖纸,浅绿色的糖球塞进嘴里,是苹果味的。 她含着糖心情果然好了些,拍拍自己的脸不再想七想八,打开本子坐到窗边画画——天赋值升到6了,这种可喜可贺的大好事,必须多画几幅画留念。 等到下午,魏经理把两个美工叫了过去。 她脸上难得带上点笑意,“知道我叫你们俩来干什么吗?” 闻慈随意地摇头,苏林满脸紧张地摇头。 魏经理笑笑,满眼欣慰,“这次画师培训班你们两个完成得很好,市里优秀学员名单已经下来了,一共五个人,有你们俩的一份,”说着,她拉开抽屉。 大红色的奖状喜气洋洋,交到手上,把两人的脸都映红了。 闻慈不太懂奖状有什么用,但到底是自己的第一份勋章,高高兴兴拿到手里。 苏林的脸有些发红,激动地看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魏经理,“谢谢,谢谢经理——” 魏经理道:“谢我做什么,这是你们两个的荣誉。” 说到这个,她神色又明朗了些,道:“这奖状你们好好保存,咱们文教系统得奖状的机会不多,你们收着,以后要是有评优评先进的机会,也算是一个参考。” 两个年轻人就更高兴了。 魏经理看了眼手表,又道:“这次画师培训,咱们电影院系统很出彩,除了你们俩,二影院的美工也得到了优秀学员称号,周四业务学习,你们这帮人好好探讨一下。” 闻慈爽快点头,不过,“业务学习是什么?” “就是试片,不过看的不是要上映的新片子,是一些老片子,你们互相学习,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魏经理解释完,朝两人点了点头,“行,你们俩忙去吧。” 闻慈刚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一桩更重要的事来。 她扭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紧张地问:“经理,现在有省学习班的消息了吗?” “省学习班?”魏经理面露疑惑。 闻慈就把培训开始时马馆长说的又重复了一遍,魏经理听了,微微皱眉,“三月份的工人文化宫学习班?没听到这个消息,这样,你们俩别急,等我有时间问一问。” 闻慈不急,笑眯眯道了谢,和苏林并肩走了。 大红的奖状是手写的,字迹不错,“闻慈”两个字写得很好看。 闻慈欣赏了一番,便把它收了起来,她看苏林还捧着奖状看个不停,这架势简直像是对着一座金杯,她抿嘴笑笑,没有笑话,但等下午,她的好心情就散干净了。 魏经理道:“省学习班的名额已经下来了。” 闻慈没有笑,因为魏经理平淡的神色不像是好事,她安静等着剩下的话音,果然,听到魏经理道:“只有一个名额,文教局给了二影院的于素红。” 闻慈心里郁郁,觉得自己这周的霉运还没过去。 于素红画得不差,她承认,但她觉得自己画得更好——可这种事没有她争取的余地。 上头把名额给了谁,就是谁的。 苏林担心地看了眼闻慈,没有说话。 魏经理知道这俩小美工年轻,怕他们想不清楚,特意道:“这个名额是多方面考虑后决定的,不止看培训时候的表现,还有在单位的工作情况、工作态度、成分等等,”说着,她顿了顿,说实话,不管哪个方面闻慈都挑不出错来。 她工作态度积极,高效率高质量,唯一的弊端就是年纪太轻了。 魏经理最后只能道:“你还年轻,下次还会有机会的,别急。” 闻慈笑了笑,没什么力气,“谢谢经理,我知道了。” 再次走出经理办公室,一天出入两次,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苏林把手又伸进口袋,摸出最后的一颗糖,递给闻慈,小声道:“你吃。” 闻慈叹着气接过来,含着硬糖,回到办公室,拿自己的软糖分给苏林。 苏林看她一进来就瘫在椅子上,关上门安慰,“我觉得你表现得很好,最好,名额没给你,肯定、肯定是他们眼光不好。” 闻慈听着他笨拙的安慰,无力瘫平,“我接受这个结果。”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苏林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抿了抿嘴,他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说,憋了好半天,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周四的业务学习,不知道是什么电影。” …… 美工们带着试片证来到一影院的时候,发现这里又大变样。 《长空雄鹰》的海报取代了《基督山伯爵》,题材大变,不变的是精湛美丽的海报水平,他们跟着闻慈苏林上到三楼,还没到试片时间,就先进了两人的办公室。 比起一月份,现在办公室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面对门的椅子上多了个黄绿格子的椅垫,色彩鲜艳,而在椅子背后的状态上,多了两样东西,一是个巴掌的棕色陶土花盆,养着一小颗芦荟,一个是漂亮的玻璃罐子。 “这是什么?”有人拿起玻璃罐子,惊艳得睁大眼睛。 他吸引了几个人过去,大家围着这个曾经装着水果罐头的罐子,好像看到什么世界名画。 闻慈感觉有点羞耻,咳了咳,“里面是我拿油画颜料画的。” 有人笑道:“有个女同志就是不一样,看看这些小玩意儿,多讲究!” 他们上班最多拿个喝水的缸子,哪像闻慈,还在办公室里养花摆件儿,甚至还铺了坐垫——那黄绿格子的布一看就鲜亮,肯定不好买,她还坐在屁股底下。 闻慈无所谓地笑笑,“这你可说错了,芦荟都是苏林浇的。” 芦荟和盆儿都是孙大妈给的,比起记性时好时坏的闻慈,苏林可细心多了。 他每天早上一来,就先去看窗台上小小的绿色芦荟,再摸摸土,干了浇水,湿了还去问问孙大妈,光着两天就去请教了孙大妈好几回,把芦荟当成自己的事业养。 这颗芦荟长得好,80%的功劳都得归苏林。 苏林不好意思地笑,“还挺好养的。” 事实证明,苏林也和普遍男同志不一样,他的工位虽然不像闻慈那样,有漂亮的水杯和椅垫,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椅子腿儿都擦出了木头的原色,没有半点污垢。 办公室有暖气,一进来容易有种闷气,他们时常通风,办公室只有点干净的香气。 大家啧啧称赞着逛了一番,有人好奇地问闻慈怎么画的油画罐。 闻慈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说了,大家其乐融融的,不知道谁,笑着说起了培训班的话题,“我可都听说了,优秀学员名单出来了,你们一影院俩人可都上了。” 这话没酸,朝夕相处半个月,闻慈和苏林的水平是大家亲眼可见的。 “我咋没听说消息?你快说说,还有谁!” “五个名额呢,有闻慈、苏林,二影院的于美工,报社的白画师,还有一个,我想想啊——哦对!是市里第一纺织厂的画师,好像叫张建业。” “张建业?这是谁?没印象啊。” “我也没印象,嗨,才一个没印象的呢,不错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出了优秀名单的事儿明显不是谁都知道,也显然的,谁都记得马馆长关于省学习班的那段话,于是有人好奇问了,“那个文化宫学习班的名单出了吗?肯定有闻慈吧!” 最开始提起培训班的人不说话了,瞄了眼闻慈,神情有些尴尬。 距离知道消息过了两天,闻慈已经接受现实,神色十分镇定。 她摇摇头,语气平静,“就一个名额,是于美工。” 于素红? 大家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怪异。* 于素红画得当然也不错,但和闻慈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不过上头出的名单,说不准有些他们不知道的考虑——他们这么想着,但脸上的神色分明不是这样。 有人下意识四处扭头,“于美工今天没来?” 于素红一向不主动跟他们说话,人也冷淡清高,他们居然没发现少了个人。 闻慈道:“我们经理说,于美工今天去了文教局,不参加业务学习。” 她去文教局干什么?肯定是为了省学习班的事儿,大家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了,觉得闻慈估计心里更不好受——毕竟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她心里肯定也清楚。 闻慈其实真没大家想的这么低落,不公平嘛,她见多了。 不过这个话题到底有点尴尬,她抬起手表看了眼,笑着拍了拍手,道:“差不多到时间了,走,咱们去放映厅?” 立即有人跟上,“今天放啥电影啊?闻慈你知道不?” “《草原儿女》,去年咱们首都电影制片厂出的舞剧片。” “嚯,听说这个好看,我还没看过呢!” “可不止看,大家看完还得做作业呢。” “哈哈,不就是画海报吗?现在我们都是熟手了,等会儿小闻美工给指点一下?” “什么指点,咱们这是互相学习探讨。” 大家其乐融融的进了小放映厅,没有工作压力,业务学习其实挺轻松。 看了一场漂亮激昂的舞剧,大家各自拿着画本讨论画什么海报、怎么画好看,等到五点钟的时候一起下班,柜子里多了一叠二月份业务学习的过程记录。 闻慈几乎数着日子到了周末,一大早,就坐公交去市委站。 她今天当然不是为了上班,一下公交,就看到站牌底下的孙大妈,快步走过去,“您咋今天来得这么早?是不是冻坏了?大妈你吃早饭了吗?” “吃了吃了,”孙大妈笑眯眯的。 放假时的孙大妈和上班时不太一样,没穿那身蓝色工装,脖子上戴了个红围巾,看着特别喜庆敞亮,她个子不高,但挺胸抬头,一看就精气神十足。 孙大妈拉着闻慈,一边往前走一边絮絮地说。 “我先带你去看那个六块钱的房子,它在一楼,上楼下楼特别方便,离厕所也近,等会儿你先看看,要是不行,我再带你去看那个九块钱的……” 闻慈听得直点头,两人经过电影院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 “这么近?”她有些惊喜,通勤距离越近,就代表她的休息时间越长。 这是一小片路边的筒子楼,有点破,但现在的房子大多数都这样,闻慈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跟着孙大妈进到一栋楼,敲了一间锁都半锈住的黑色木门。 这整片墙上脏兮兮的,还有黄的黑的污渍和脚印,闻慈扫了一眼。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女人出现。 见到孙大妈,她顿时笑了,“孙姐你来啦,哎呦,这就是你们电影院的美工吧?长得可真俊,多大啦?有对象了吗?大妈认识好多小年轻呢。” 闻慈:“……” 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社恐。 好在孙大妈今天赶着办正事,笑拍女人一下,“行啦,赶紧带我们进去瞅瞅。” 又转头对闻慈道:“这是小王,你叫她王姐就好,什么大妈,她今年还没到四十岁呢,她是在农业局干活的,干了好些年,不过这房子不是单位分的,是自家的。” 闻慈跟着进去,先扫了一圈屋里。 撑死了二十平方的位置,对她来说很狭小,这不是问题,但是这间屋子不朝阳,哪怕有窗户,早上的光线也很暗淡,暖气似乎不大好,透出些阴冷的潮气。 房间里收拾得倒挺干净,但家里似乎有男人抽烟,墙壁都熏得发黄。 加上这是一楼,要是不拉窗帘,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闻慈心里不大喜欢。 闻慈随口问了几句,没其他表示,孙大妈就知道她不满意了。 她也不意外,小闻天天上班都打扮得干净漂亮,一看就是讲究人,看不上这儿也是正常的,她跟王姐笑呵呵聊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带闻慈出来了。 “没事儿,还有一个呢,大妈带你去看,”孙大妈道。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麻烦大妈了。” 另一间比这儿远一点,又走了几分钟,进了一片挺大的家属楼。 孙大妈指着这一片道:“这儿环境比刚才那儿好,楼新一点,住的都是附近的人,也靠谱,还有那一栋楼你看,都是公安局的家属,小偷小摸的都不敢过来的。” 闻慈扫了一圈,果然比刚才那栋楼新一些,墙边看着更干净。 两人在楼之间走着,避过楼边边,免得被上头挂着的长长冰溜子砸到头。 孙大妈给她详细地介绍,“这一户是个老大姐,老伴儿早早就没了,这会儿退休了要去女儿家住,这房子住了也没多少年,她这人也爱养花,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说着叹口气,“人老了老了,还是想跟孩子在一起啊。” 闻慈仰头看着周围,“她一直一个人住?” “可不是嘛,还怪孤单的,”孙大妈指了指东边的一栋楼,压低了声音,“这周围好像不少当领导的,都是人物,反正你这小姑娘住这儿,肯定有好处。” 领导们在的地方,肯定比普通人住的消停。 闻慈跟着孙大妈进了一栋楼,这一户是在三楼,她心里比较满意。 一楼隐私不好,而且低楼层容易吵,但太高的楼层爬楼梯还累,三楼刚刚好。 上了三楼,她扫视着这层楼的房门,比王姐那层要宽一些,证明房屋面积更大,而且墙面肉眼可见的白不少,她们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这位置也不错。 离楼梯近也会吵,紧里面虽然远一点,但是安静。 孙大妈敲敲门,喊了一声,“陈姐,是我!” 刷着斑驳绿漆的木门打开,被叫作陈姐的人露出头,她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一些,脸上皱纹不少,但个子高身板壮,半点也不佝偻,头发也短得刚到耳朵。 她扫了眼闻慈,笑容和善,“这就是小闻了吧。” 闻慈觉得眼缘不错,露出甜甜笑容,“陈大妈好。” 陈大妈把两人请进门来。 她的家明显讲究不少,进门还有拖鞋,屋子地上铺了塑料地革,房子不算大,客厅有一张饭桌四把椅子,陈大妈拍了拍道:“要是租出去的话,这些家具我是要搬走的,”都是实木的好家具,能用几十上百年呢。 闻慈道:“没关系,我自己有家具。” 进来这半分钟,闻慈已经把整个屋子看了个遍,还挺满意。 客厅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采光好,加上主人爱干净,整个客厅就显得亮堂堂的,而且阳台劈出来一半作了厨房,虽然简单,但也有放煤炉子和橱柜的空间,可以在家里做饭。 闻慈吃得好,要是在楼道做饭的话,难保不被人眼红。 陈大妈卧室的门没关,能看出里面摆了张床,甚至还是一米五左右的双人床,上头铺着床单被褥,看着就收拾得很利索,让人觉得眼里舒服。 这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家。 闻慈心里满意,也就开了口,“这里挺好的,我能问问陈大妈什么时候搬家吗?” 陈大妈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干脆,提醒道:“我这间房每个月要九块钱,”这可不便宜,毕竟房子一室一厅,面积又没多大,而且她还要求不能破坏墙面,必须保持干净。 这要是不爱干净的家庭,她宁可空着也不租。 闻慈爽快点头,“可以。” 陈大妈看了眼孙大妈,这才道:“我这边随时都能搬,你要什么时候来?要是你下周末就要搬过来的话,我按下周一给你算开始时间,正好,三月一。” 今天是2月22,下周日就是29号,也就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的确是正好。 陈大妈干脆利落,闻慈就更爽快了,“那我下周末就搬过来。” 这房子定下得太快,三言两语商定完,孙大妈还有点恍惚。 “这就完事儿了?” 闻慈已经跟着孙大妈出了筒子楼,闻言笑道:“定下来还不好?陈大妈看着好利落,我都不好意思拖延了。” 孙大妈笑起来,“能不利落吗?她是老公安,当了好几十年呢。” 不等闻慈惊讶,她又道:“你这马上要搬家,怪麻烦的,你看这样,我几个儿子正好周末有空,直接帮你搬过来!你东西多是不是?我家还有自行车呢!” 孙大妈太热心,但闻慈真的很需要帮忙。 别的不说,光那几个箱子和衣柜她自己就抬不动,这会儿还没有搬家公司她闻言大喜,一口答应,又感激道:“不能让你们白忙活,这样,等周末我搬过来了,请你们一家人吃饭!” 从找房子到搬家,都被孙大妈一手包办了,简直不要太省事。 孙大妈知道她敞亮又大方,就没拒绝,笑呵呵地应了。 闻慈和孙大妈往外头走,迎面过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戴着围巾遮住半张脸,本来在闷头赶路,碰到人下意识抬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上,异口同声。 “闻慈?” “岳校长?” 第76章 多事之区别爱我,没结果 自从离开七中后,闻慈就再也没见过岳校长了。 岳校长也十分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闻慈道:“我来看房子,”她说着,为孙大妈介绍,“这是我们市七中的岳校长。” 岳校长顿时笑了,“你要搬家?这倒是巧,我就住这块儿,”他随手指了指前面靠西边的一栋楼,闻慈一看,顿时沉默了,这不是陈大妈所在的那栋楼吗? 真的是很巧。 岳校长看看手表,笑道:“来都来了,正好,我妻子孩子都在家,你去我家坐坐?” 小闻是个聪明人,还是难得聪明又不惹人讨厌的,他私以为,她这样的人未来八成会有出息,何况她还认识自己表弟——岳瞻交好的人是不会差的。 孙大妈立即道:“小闻你去吧,大妈正好回家说说帮你搬家的事儿。” 闻慈道了谢,又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塞进孙大妈兜里,笑盈盈把她送走了。 岳校长看孙大妈眉开眼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还是觉得闻慈很会来事儿。 等人走了,他带头往前走,笑呵呵问:“电影院怎么样啊?和学校比哪个好?” “那还是上班好一点,有工资拿,”上学的时候坐吃山空,闻慈花钱向来不手软,偶尔还是会有点焦虑的,美工工资虽然不多,每月三十二块八,但到底也算收入。 岳校长笑了声,“你真是实诚。” 学校又学不到多少东西,比起来,当然是上班舒服了。 岳校长走进了陈大妈那栋楼,一直往上,直到五楼的楼梯才停下。 每层楼里房间的面积都不一样,岳校长家这间明显就格外大些,闻慈心里猜测,起码有五十平方,等岳校长拿出钥匙开了门,她在门口扫了一眼,心道果然。 客厅宽敞明亮,对着两间卧室的门,足够一家人住了。 “你怎么才回——”穿着线衣的女人走到门前,话说了一半,忽然见到闻慈。 她十分疑惑,露出笑脸问:“这是?” 闻慈急忙道:“我是市七中的学生,现在在第一电影院当美工,”等解释完自己的身份,女人身边跑过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格子线衣,应该是岳校长的女儿。 闻慈对她笑笑,挥挥手,“你好。” 小女孩捂着嘴不说话,挥挥右手,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好奇。 岳校长笑道:“我回家时碰见小闻,她是来看这一片房子的。” “看房子?”岳校长妻子恍然大悟,拿了拖鞋请闻慈进来,又让她脱棉袄,冬天是最容易露怯的时候,但闻慈里外都干净整洁,连袜子都洗得雪白雪白的。 一揭开黑色的厚棉袄,小女孩的眼睛都看直了,捂着嘴的手都放了下来。 “好看!”她指着闻慈喊道。 闻慈身上黄澄澄的毛衣鲜亮极了,没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 她的手一放下,闻慈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捂着嘴了——小女孩正在换牙,门牙右边缺了一块,黑洞洞的,一张嘴说话就很明显。 她一看过去,小女孩又“啪”一下把手糊在了自己脸上,小脸红了。 这夫妻俩皮肤都白,小女孩也白白净净的,看着特别可爱。 闻慈笑,从包里摸出两颗糖,“你能吃吗?” 小女孩眨眨眼睛,瓮声瓮气,“只能吃一点点——”说着,瞅了眼自己妈妈,见她没有阻拦,高高兴兴拿起了糖,声音甜得不得了,“我给小叔叔分一颗!” 说着,扭头就跑。 小叔叔? 闻慈好奇地看过去,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和岳校长差不多的、中年知识分子,没想到,坐在沙发上的人的确是知识分子的模样,但绝不是中年。 他面容英俊,不过二十几岁,却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温和。 和闻慈对视上,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小闻同志。” 闻慈有点恍惚,“岳瞻?” 虽然早知道他和岳校长是亲戚,和突然见到,还是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闻慈跟着岳校长夫妻俩进屋,坐在沙发上,正好在岳瞻的对面。 桌子上摆着一盘冻梨冻柿子,还有花生,岳校长妻子怕她不好意思,抓了把花生塞她手里,“小闻喜欢吃什么水果?自己拿,对了,你和小瞻认识?” 闻慈捧着花生点头,“是认识。” 岳秘书妻子十分诧异,很想问问,却见岳校长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摇头,她心里奇怪,但总归是不问了,又给闻慈冲麦乳精喝。 这俩人认识是因为小闻的身世问题,问这个不是戳人伤口吗? 岳校长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岳瞻下巴指了指沙发背上搭着的大衣,比起平时的样子,他眼下更轻松随意一些,看着像个年轻人了,“嫂子要的大衣,终于托人买到了,我不得赶紧送过来?” 岳校长这才看见,他拿起大衣,动作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 他伸手摸了摸,小声嘟囔道:“就这么一件值七十块?我看着也不是金子做的啊。” 七十块? 闻慈立刻看了过去,凭她的经验来看,这件大衣应该是纯羊绒的,酒红色,高级而不扎眼,哪怕几十年后都不过时,顿时认可了这个价格,“这是在哪儿买的?” “沪市,”岳校长再次嘀咕,肉疼极了,“专门让人从沪市带的!” 岳校长妻子从厨房里出来,白他一眼,“就许你喝酒,不许我买好衣服穿?你那什么五粮液啊茅台的少买点,不就够我一身衣服了?” 她把麦乳精放到闻慈面前,一把夺回岳校长手里的羊绒大衣,美滋滋裹在身上。 “我买酒也不是为了喝啊,”岳校长嘀咕着,那都是为了送人的。 “小闻你看看,好不好看?”岳校长妻子问。 闻慈诚实地点头,“好看,您个子高又瘦,穿这种版型的特别显气质,这颜色还显白,要是里面配修身的薄毛衣或者针织衫肯定更好看。” 岳校长妻子一听更高兴了,“我就说这个颜色好看!老岳还不同意呢,非得让我买那大红色!他也不想想,那红得跟要结婚似的,多扎眼啊,还是这个色儿好,低调!” 小女孩摸了摸羊绒大衣的袖子,很羡慕,“好看,妈妈我也想要。” 岳校长妻子摸摸她的马尾辫,美滋滋道:“乖,等乐乐长大了这身就给你穿。” 小女孩乐乐满意了,凑去岳瞻身边,献宝似的送上自己刚得的两颗糖。 “乐乐都给我?”岳瞻伸手要拿。 岳乐乐立即摇头,“只给小叔叔一颗!” 岳瞻失笑,拿起一颗糖递回给闻慈,“你们小孩子吃吧。” 小孩子闻慈毫无心理压力的接受了,不过她没吃,喝着岳校长妻子端来的麦乳精,继续跟她聊这身漂亮的大衣——她不懂服装,但美的事物还是能说出一二的。 不到十分钟,岳校长妻子已经和她相见恨晚了。 说了一阵子,岳校长妻子才想起闻慈说是来看房子的。 她热情地问道:“你是要搬家吗?房子看好了?要是没看好,我也能帮你找找,这一片我还挺熟的。” 闻慈笑道:“已经看好了,定金都交了,下周末就搬。” 她伸手指了指楼下,“说来也巧,正好就在这栋楼的三层,一个姓陈的阿姨,应该是当公安的,嫂子你认识吗?”岳校长妻子才刚三十岁,强烈要求她叫自己嫂子。 一听闻慈的描述,她立即明白过来。 “我知道她,头发很短个子很高的那个对不?她的房子肯定不错,她人板正,也爱干净,家里肯定收拾得好,”这么说着,岳嫂子又高高兴兴道:“真好,那你到时候常来我家玩!” 闻慈笑盈盈应了。 想到自己现在住的房子是市委帮忙找的,闻慈觉得自己得跟岳瞻解释一下。 于是她看向岳瞻,认真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挺好的,但是太远了,每天上班等公交都得花好长时间,”至于三白眼的事情,就先不说了。 岳瞻含笑点头,“你现在自己就能找到房子,这很好。” 岳嫂子好奇地问:“老岳说你在电影院当美工,这是做什么的?” 闻慈还没回答,岳乐乐就高高举起手来,抢答似的,“我知道我知道!美工就是画海报的,现在一影院外头贴了好漂亮的大海报,我去看了好几次!” 岳嫂子纳罕,“你什么时候去看的?” 她看看岳校长,后者立即摇头,“我就给了她一回买电影票的钱!” 岳嫂子又看向岳瞻,见他不答,便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无奈道:“这孩子都要被你们惯坏了,”说着,戳了戳岳乐乐脑门,“是不是小叔叔给你买的电影票?” 岳乐乐缩缩脖子,捂着嘴瓮声瓮气,“小叔叔给我买了《基督山恩仇记》的票。” 岳嫂子又戳了她一下,对闻慈笑道:“我和老岳平时工作都忙,最近还赶上我娘家有点事,周末没空带她出去玩,这不,就缠着她小叔叔去了。” 闻慈好奇,“岳同志也去看过电影吗?我都没注意到。” “和乐乐一起去看了《基督山恩仇记》,”岳瞻道。 知道闻慈是干什么的,岳嫂子表示下回一定得去看看新电影。 闻慈在岳家待到中午,被硬留下来吃了顿午饭,等要离开时,岳嫂子还说下周末帮她收拾新家,闻慈笑眯眯答应了,和几个人告了别。 …… 电影院的工作没什么变化,又过了一周,闻慈开始搬家。 孙大妈家里三个儿子,都是已经结了婚的,每个都又高又壮,搬起东西来眼都不眨,一个人就能抱起她腾空了的实木衣柜,放到院子里的板车上——孙大妈出面借来的。 孙大妈打着指挥,“老大你轻点,别把小闻的箱子磕坏了。” 孙家老大肩上扛着箱子,歪着头面露无奈,“妈你让让,别再撞着你。” 孙大妈嘟嘟囔囔地让开,又盯准了要出来的老三。 孙大妈主管了一切事务,闻慈只能帮忙搬点轻的东西。 她身边的苏林同志羞愧得从脸红到脖子根,抱着一书包的碗碟,呐呐道:“我帮不上忙……”和孙大妈几个儿子相比,他瘦得跟竹竿一样,也搬不动实木箱子柜子。 闻慈安慰他,“你能来就是帮忙了。” 苏林之前约她周末一起写生,但她要看房子,现在要搬家,苏林特别主动地提出要帮忙,周末一大早就坐公交来了,眼下已经帮忙搬了两趟。 闻慈的东西不多,没有一大家子人的多,但也不少。 经历了大半年的积累,她的衣柜已经被衣服填满了,床单被套都有三套,眼下这些轻巧的东西都被运到了新家里,只剩下衣柜箱子,煤炉子还有一些碗筷。 苏林左看右看,最后把装着餐具的书包交给了闻慈,自己拎起了煤炉子。 闻慈要帮忙拎一边,他急忙躲开,“这个脏,你别弄脏了衣服,”煤炉子上沾着煤灰,碰到哪里就是一道黑条条,会弄脏她身上的。 其他东西还能坐公交或者用自行车运,但这个衣柜,实在是太大太重了。 孙家老大把衣柜架到木头板车上,板车“嘎吱”一声,都被压得晃悠了下,他甩甩胳膊,朝孙大妈喊道:“妈,我先走了!” 孙大妈“诶”了一大声,监督着老二老三搬空木箱。 东西都搬完了,闻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落下的,这才锁上门。 原房主就等在外面,闻慈把钥匙交还给他,这才和大家离开。 这一天光公交车费都花出去两块钱,实在是跑了太多趟,闻慈累得够呛。 孙大妈也帮忙搭把手,但她精气神足,半点不觉得累,看看两个坐在木箱子上的儿子,还有点嫌弃,“你俩这体格子行不行啊,这才多点东西就累了?你们老娘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街道上力气最大的,要不是现在年纪大了,还用得上你们俩?” 好不容易休息还被薅来干活的俩儿子:“……” 闻慈尴尬,忙道:“多亏你们,不然我一个人从早上搬到晚上都搬不完……大妈你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现在不是上下班的时间,公交车上有空座位。 她把孙大妈拉着坐下,从兜里掏出糖给几人吃。 “还得等二十分钟呢,大家先歇一歇。” 孙家老二和老三不好意思地接过糖,虽然对老娘给自己找活儿干有点怨言,但也不好说什么,尤其闻慈态度特别好,他们也就默默干了。 等公交到站,两个壮汉又搬着木箱子往下,吭吭哧哧,大冷天累出来一身汗。 闻慈的良心都觉得过不去了,没搬家之前,她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多东西。 好不容易到了新家楼底下,东西一搬上去,孙家两儿子都瘫坐在地上了。 此时客厅的地上堆满了大包小包,闻慈没来得及收拾,孙大妈撸起袖子,对俩儿子道:“那边儿有椅子,你俩坐那儿去,”说着,就要帮闻慈收拾东西。 闻慈拦着,“不用,我把东西先拖进屋里,闲下来再收拾就成。” 陈大妈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客厅空空荡荡,卧室里也只剩下一张光板床——是闻慈跟她商量着租下的,只额外出了两块钱,她在这儿住的时候可以用这个,不过以后不能搬走。 闻慈把装着衣服被褥的包裹扔到光板床上,暂时没空清理。 橱柜第一趟就搬过来了,眼下正在阳台边上小厨房的位置,挨着墙根放着。 闻慈抱着书包进去,把一叠碗碟放了进去,粗粮细粮,萝卜白菜,还有成爱红之前寄来的木耳干蘑菇等等……所有事物都整齐摆放进去,没一会儿就把橱柜堆满了。 苏林跟进来,把煤炉子放下,又找到客厅里的锅放到了灶眼上。 闻慈摇头,“你能帮我找下水壶吗?我给大家烧点水。” 冬天买的煤块只剩下小半麻袋,还能用一阵子,闻慈熟练地点上火,苏林找到水壶又接了水——大好事,这栋楼里就有自来水,不用下楼去打水。 烧水的功夫,闻慈把厨房整理了一遍,准备做菜。 这么多人吃,其实做菜很麻烦,但闻慈没办法去国营饭店。 好几个大男人,饭量肯定大,请客也不能只点素的吧,随随便便两盘肉加上主食,粮票和肉票就不是她能承受的,还不如在家里,虽然麻烦,但能把大家招待好。 闻慈非常感谢孙家帮忙,提前好几天,就用【马良的五彩笔】准备好了食材。 孙大妈探头一看,见到案板上大半盆的肉,都惊到了。 “嚯,这么多肉!小闻你不会要全做了吧?”她急忙走进来,“我来帮你忙可不是要吃穷你的啊,大老爷们吃什么不是吃,你这些肉自己留着,不然往后吃啥?” “那不行,今天你们这么累,我们得吃点好的,”闻慈笑道。 她洗干净手,捞出盆里冻得硬邦邦的肉,“其实也没有特别多,一大半都是大骨头,啃几口就没了——哎呦真不会吃穷我,你看,我这橱柜还满当当的呢。” 孙大妈被按住了要把肉放回去的手,但还是过意不去。 “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呢,你是不是把三月的肉票都用了?你这,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今天多亏你们,这是应该的,”闻慈笑着把孙大妈推出了厨房,“您等着就是了,孙大哥还没到呢,您要不去窗户旁边看看。” “他推着板车还得一阵子,”孙大妈咕哝着,看到那么多肉,又闲不下去了。 “小闻给你们准备了一大盆肉呢,赶紧的,起来干活!不然等会儿吃肉亏不亏心啊,”她吆喝着,指挥俩儿子把东西各归各位,自己撸起袖子,动作十分麻利。 闻慈备菜的间隙往外看了一眼,见到客厅基本上空了,连地板革都被孙大妈拖了一遍。 苏林倒没有被孙大妈指挥,但也在主动干活,他和孙老三把桌子搬到客厅中央,看看椅子,只有三把,于是跑去厨房悄悄告诉闻慈。 闻慈头也不抬,“没事,我等会儿出去借两把椅子。” 苏林无事可做,客厅里的孙家老大老二他不认识,孙大妈在闻慈的卧室里帮忙擦洗箱子,他不好意思进去,最后撸起袖子,洗了手帮闻慈干活。 闻慈:“……” 她没想到,苏林洗菜切菜还真有模有样的,一看就知道在家里也是常干的。 她给苏林让了点位置,等孙家老大终于赶到楼底下,吆喝着让两个兄弟下来接应的时候,她探头往窗外望了一眼,把大骨头扔进冷水锅里,准备开始焯水。 最后一样衣柜进了家门,被妥妥地安置到卧室墙边,又被孙大妈擦得干干净净。 孙老大累得直喘粗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闻慈把锅暂时交给苏林看着,跟孙大妈打了声招呼,跑到五楼,敲了敲岳校长家的门。 来开门的是岳乐乐,她记得闻慈,用缺了牙有点漏风的小嘴问她怎么了。 闻慈笑问:“你爸爸妈妈在吗?我想借三把椅子。” 岳乐乐摇头,“姥姥有事,爸爸妈妈都出去了,”让闻慈进来自己搬了椅子。 闻慈把椅子放到门口,看看她,“就你一个人在家?吃午饭了吗?” 岳乐乐摇头,“有菜可以热,但我要喝麦乳精吃桃酥!” 闻慈失笑,“我中午要做酸菜大骨和回锅肉,你要不要来吃?” 岳乐乐咽了咽口水,一幅很想去但不好意思的样子,“行,行吗?” “行,”闻慈又搬了一张椅子出来,让岳乐乐在桌上留了张小纸条,把她捎回家里去了。 闻慈出去一趟,捎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孙大妈十分稀奇。 “这小姑娘长得真俊,”她笑眯眯地问:“你几岁啦?上学了不?” 岳乐乐一见到生人,又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声音很响亮,“我八岁了,上二年级!” 看着孙大妈和岳乐乐聊得来劲,闻慈回到厨房,她少有做这种大锅菜的时候,满满当当一锅酸菜和骨头,她连铲子都快挥不动,还好有苏林帮忙。 他炒菜动作有模有样,闻慈竖了个大拇指,对他高看两分。 苏林抿嘴笑笑,“我爷爷也会帮我奶奶做菜。” 厨房里的香味越来越浓,没过多久,客厅里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口水咽了又咽。 好不容易等到闻慈一声令下,几盘菜纷纷端上了桌。 光酸菜炖骨头就分了两大盘,还有一盘点缀了小葱的回锅肉,一盘凉拌萝卜丝,菜只有四盘,但在这年头,绝对算得上一场盛宴了。 连主食都是掺了精白面的大馒头! …… 痛快吃完一顿饭,孙家人便要走了,临走前,闻慈往孙大妈手里塞了一包东西。 “我找人换来的干蘑菇,还有一点咸鱼,大妈你拿回去吃,”干蘑菇是和成爱红换的,上次她把礼物寄回给成爱红,没几人对方说太多了,又给她寄了两斤干蘑菇。 干蘑菇可是好东西,可刚吃了一顿这么好的饭,孙大妈有点不好意思。 “这咋能收呢?今天都得*花出去你多少钱票了。” 闻慈强行把东西塞给孙大妈,“要不是你们帮忙,我搬家哪能这么轻松?”她就坐着公交车来回几趟搬了点轻的,重物都是孙大妈几个儿子来回抗的。 哪怕有公交车,那也得扛好一段路,还得上楼,真的很辛苦。 孙大妈推拒几回不过,只好拿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要人帮忙的,只管找大妈!” 闻慈笑盈盈把孙家人送走了,一回头,发现饭桌都被苏林收拾的差不多了。 注意到她看过来,苏林低头道:“我帮你干点活。” 房子虽然被孙大妈大致收拾了一遍,但边边角角还是乱的,闻慈爽快地撸起袖子,拿了三个冻梨放进水盆里,往桌上一摆,对岳乐乐说:“你就在这里先坐着吧。” 岳乐乐在椅子上坐着,脚够不着地,好奇地踢着腿朝苏林看。 苏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急急忙忙端着脏盘子进厨房了。 “你看他做什么?”闻慈问。 岳乐乐伸出小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两只眼睛上比了个圈,脆生生道:“他也戴眼镜!” 戴眼镜的,基本上被默认是知识分子,毕竟只有知识分子整日对着书本。 苏林听到,有点窘,“我,我很小的时候就近视了。” 闻慈笑道:“那可能是遗传,”怕苏林误会岳乐乐是笑话他,她又多解释了一句,“她爸爸也戴眼镜,和你这副还挺像的,都是黑色镜框。” 岳乐乐附和,“对!超级像!” 她又瞅瞅苏林,笑得露出一点漏风的牙,“他比爸爸还白。” 就闻慈见过的姓岳的,岳校长和岳瞻皮肤都白,是那种柔和的瓷白色。 但苏林却是冷白皮,白得几乎半透明,有种阴天的冷调,连手背的血管都青得格外明显——所以此时,他被岳乐乐一说脸就红得很显眼。 岳乐乐似乎很好奇他脸红什么,跳下椅子,颠颠跑去苏林旁边盯着他看。 苏林正在洗碗,余光看到两只闪着光的大眼睛,头皮发麻,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闻慈去卧室里收拾,被褥铺好,衣服挂进衣柜,剩下用不上的也整齐叠进衣箱。 她从一个包裹的角落拿出几双拖鞋——老式的布拖鞋,是她在原先街道的裁缝那儿买的,说是裁缝,其实就是家里有缝纫机,偶尔接点做衣服的活儿补贴家用。 闻慈把拖鞋都放到门口,撸起袖子,开始扫地拖地。 地上铺了塑料革,年代久了,有些褪色,但总比水泥地面看着好看一点。 闻慈拖完第一遍,叫苏林和岳乐乐出来换了拖鞋,又拖第二遍,直到整间房子的地面都变得一尘不染,苏林收拾完厨房出来,看着过于洁净的地面都不敢走出来了。 “拖鞋是新的,很干净,你们出来吧,”闻慈拎着拖布道。 说实话,在穿越以前,闻慈从来不知道自己具备勤劳这项优良品德。 但在现在,七十年代,没法请钟点工也没有智能家居,闻慈想要保证自己的生活品质,只能撸着袖子自己上手——要是上一天班回家见到满眼的脏乱差,她真的会崩溃。 苏林看得出闻慈多爱干净,还是又把自己和岳乐乐的拖鞋底擦了一遍,这才出来。 他支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左右看看,最后看向了客厅的大窗户。 “我帮你擦窗户吧。” 闻慈也没有拦着,她把厨房的地也拖了一遍,苏林不仅刷了碗筷,厨房也归拢齐了,哪怕是这么狭窄的空间,看着也干净清爽,就是黑漆漆的煤炉子有点碍眼。 不过这也没办法,煤炉子用久了就会这样,外面的黑色是刷洗不掉的。 她拎着拖把出来又洗了两遍,一抬头,就见到岳乐乐睁着大眼睛惊奇的样子。 “怎么啦?”闻慈笑着问。 岳乐乐不知道怎么说,最后眨眨眼睛,背着手——这是岳校长常做的姿势,她大声道:“姐姐你真爱干净,恩,怪不得你的衣服那么漂亮。” 闻慈搞不懂爱干净和漂亮衣服的关系,耸肩笑笑,和苏林一起去擦窗户。 岳乐乐很热情地跑过来帮他们洗抹布,虽然洗不干净,但帮忙的行为是值得鼓励的。 闻慈把她使劲地夸奖了一通,把小女孩夸得脸蛋红扑扑,洗得更卖力了。 三个人凑在渐渐干净的大窗户前,言笑宴宴,微弱的声音穿透玻璃,传到了三层楼下的地面——一个经过的人忽然抬起头来,眉头微挑。 怎么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帽子遮挡了视野,男人抬起戴着黑色翻毛皮手套的手抬起一点,看清这栋楼三层处的一栋窗户,因为是阴天,没有光,所以能够看清紧靠在窗边的几个人。 一个应该是站在凳子上的青年,站得很高,正拿着抹布仰头擦玻璃,看不清脸。 一个面熟的小女孩,不知道说到什么,正在大笑。 而他刚才听到声音的主人,显然来自最后一个人。 她站在男人身旁,手里抓着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正在擦湿窗户,那一块玻璃已经被她擦得亮晶晶了,因为干净,他能清晰看到后面那张漂亮到狡黠的脸蛋。 杏眼梨涡,不知道听到什么,眼睛弯弯,嘴角都开心地扬了起来。 小女孩递过来什么东西,她拉了下男青年的袖子,等对方伸手时,她就把那东西递给他,拿走他手里原先的——原来是一块抹布,为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她就这么开心吗? 他神色阴沉,过了几秒钟,忽然见到女孩子脸上笑容渐收——她和他对视上了。 闻慈很讨厌他——白钰再次坚信了这一点。 也许上辈子的闻慈哪怕没有宋不骄,也会处处和他作对?白钰抬头望着窗前低头的女孩子,唇角上扬,刻意得不加掩饰,像是在木头上雕了一个圆弧那么虚假。 他依旧认为闻慈不是重生的,当然,这次的想法根据不是自己高高在上的主角感。 闻慈要是重生,知道自己杀过她,那现在就不该单单是对他反感抗拒了,她应该是杀之而后快——可她现在别管心里怎么不喜欢他,照样还会跟他维持着表面和平,不是吗? 不是吗? 白钰再次在心中重复,目光转动,落在窗边另一个男青年的身上。 闻慈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这么想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闻慈忽然停住了动作,苏林有些疑惑,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苏林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只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影。 “没事,”闻慈摇头,经过上次三白眼的事,哪怕没有证据,她仍然认为这事和白钰脱不了关系,现在对他的观点由厌变憎,一见到他就心生烦躁。 不过白钰怎么出现在这儿? 闻慈一边拿报纸擦着玻璃,一边思考,白钰是来找人的?还是他住在这儿? 要是白钰也住在这一片的话,她费劲巴拉搬这趟家是为了什么?羊入虎口吗?闻慈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手上力道加重,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 白钰似乎是贴到了楼根走,闻慈在心里嘀咕,也不怕被冰溜子砸到脑袋。 她探着头也看不到白钰去了哪个方向,心里正上上下下,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点脚步声,有些重,像是男性,她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白钰上来了吧? 她这扇窗户是这层楼最后一扇,还是很好找的。 闻慈手上动作不知不觉听了,屏息听着走廊的动静,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她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等到房门被“咚咚”敲响后,居然有种凌迟的刀终于落下的如释重负。 岳乐乐第一个扭头,“有人敲门!” 她要去开门,被闻慈拦住了,“你和哥哥就在这里,我去开门。” 说罢,闻慈把落到手腕的袖子撸得更高,沉着脸,气势汹汹,好像是要去上战场,苏林有些不安地停下了动作,从凳子上迈了下来,“我陪你去吧。” “不用,”闻慈还是摇头。 闻慈快步走到门边,握着门把手狠狠下压,往外一推。 “嘎吱”一声,她愣了。 “岳同志?”门口哪里是讨人厌的白钰,明明是善良好心眼的岳瞻啊! 闻慈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她脸上重新扬起笑容,“你怎么来啦?” 岳瞻站在门边,没有往里打量,微笑着道:“乐乐在家里,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表哥托我过来看看,发现她没在家——她是不是在你这里?” 岳乐乐听到岳瞻的声音就跑过来了,“小叔叔!” 闻慈笑道:“我中午去借椅子,看她一个人在家,就把她带过来了。” 说着,她把头探出门口,往走廊尽头的楼梯那儿瞄了眼。 有道蓝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哪怕没看清,闻慈也确信那是白钰,他似乎挺喜欢蓝色,衣服上经常有蓝色的搭配,刚才在楼底下时,他就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棉袄。 也许是见到岳瞻,白钰没有上门影响她的心情。 闻慈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笑盈盈道:“岳同志进来坐坐?” 她总共就跟裁缝买了四双拖鞋,加上岳瞻,那就一双就没有多的了,他本来没打算进,但看到玄关一双明显是男式的鞋子,犹豫一下,还是进去了。 出了玄关,视野一亮,岳瞻看到窗边站着的陌生青年。 说是青年,其实更像是少年,看着和闻慈差不多大,十七八岁,有点局促地看着他,手里还抓着一团报纸一团抹布,像是刚才正在帮闻慈干活。 说是今天搬家,但才中午,居然已经搬完了。 岳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屋子,卧室门紧闭,客厅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只有窗户玻璃只擦了一半,一半亮晶晶一半灰扑扑,像是割裂的阴阳脸。 他对苏林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这位是?” 苏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闻慈帮他道:“苏林,我们一影院的美工,今天来帮我搬家。” 岳瞻温和地点点头,“你好,我是岳瞻。” 苏林小声地说了句“你好。” 来了客人,窗户就不好擦了。 闻慈拉着窗户里的绳子,打开窗户,顶着寒风把挂在窗户外头的包裹拿进来——东北户外就是最好的冰箱,孙大妈教她,拴着绳子把东西挂到窗外,冻梨冻肉都能放很久。 她身上只穿着黄绿格子的针织衫,冻得哆嗦一下,拿了颗冻梨就赶紧把包裹挂回窗外。 她搓搓手臂,把冻梨丢进桌子上的水盆里,又赶紧请大家坐。 苏林还在踌躇,岳瞻看大家不动,索性先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四个黑漆漆的冻梨在水里结了冰,忽然觉得有点可爱。 来一个人给一颗冻梨么? 岳乐乐爬到椅子上,小大人似的坐下,很好奇地探身问:“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有没有是不是又拿饼干当午饭,”岳瞻笑看她一眼,又抬头对闻慈道:“我刚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一个人,白钰和你很熟?” 恩……闻慈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要是说书中人物白钰的情史,她挺熟悉的,要是说现实里的生活,两人半生不熟。 她避而不答,反问道:“白钰住这附近吗?” 岳瞻颔首,下巴指了指窗外,“在这一片,不过不是和这栋楼同一列,隔了一行楼。” 那岂不是就跟同小区一样? 闻慈有点头痛,但并不害怕,现在自己住在人这么密集的筒子楼里,虽然不太安静,但楼上楼下喊一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也能间接提高安全系数。 她只是一想到白钰住在附近,就觉得未来的日子有的闹腾。 岳瞻见她脸色不是很好,提醒道:“如果不想和他走太近,还是避着点比较好。” 闻慈眼睛一抬,“怎么了?” 岳瞻言简意赅,轻声道:“白钰住在这里,是为了上班方便,但他父母都住在市区北,那一片有什么单位你知道——他母亲是市革委会的副委员长。” 闻慈睁大眼睛,不是震惊白钰的身世,是震惊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件事! 她皱紧眉头,苦想半天,发现自己居然快想不起来这本年代文的内容了。 白钰借着时代大势,下海经商,红粉无数,还有什么来着……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发现自己只记得原书闻慈是怎么死的,其他情节,居然大半都忘干净了。 这是老天爷怕她搅乱事情发展吗? 闻慈心情不愉,但没忘了对岳瞻点头,“我知道了。” 革委会,那的确要悠着点。 可对着白钰躲躲藏藏、主动避开,闻慈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打定主意,伺机而动。 椅子晃动的嘎吱声传出来,闻慈扭头,见到苏林脸色煞白。 估计是听到了革委会这个词吧? 闻慈从盆里拎出来个冻梨,捏了捏,最早放进去的已经变软了,她递给苏林,“你吃,”又给岳瞻和岳乐乐拿了化好的两个。 吃冻梨是没法优雅的,毕竟撮着腮帮子吸汁儿的样子就和优雅不沾边。 闻慈有点好奇地看着岳瞻,想看他怎么吃——她每次见到岳秘书的时候,不管工作中还是私下,他都是一幅斯文沉稳的样子,甚至有种东方式的典雅绅士气质。 她想看看对方吸冻梨汁儿的样子还典不典雅。 闻慈的眼睛亮得跟电灯泡一样,岳瞻拎着冻梨的把儿,没法忽略。 他手腕方向一变,把冻梨递给闻慈,“你吃吧。” 闻慈当然是推拒,“你是客人,你吃你吃。” 岳瞻笑笑,还是把冻梨还到了她手上,看着正咬开一个小口吸冻梨汁的岳乐乐,“你什么时候回家?要是不想回去的话,下午可以去我那儿玩。” 岳乐乐用力吸了一口,大声道:“小叔叔你每次都这么说,结果去了就看书看报!” 岳瞻面露无奈。 岳乐乐又低下头啃冻梨,没了汁水的冻梨肉是冷白的,要尽快吃,不然会变成不好看的黄色,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咬,一边被里面的冰碴子冻得呲牙咧嘴。 苏林小声问:“那下午要去写生吗?” 闻慈想了想,“好啊。” 等窗户擦完估计也就下午一点多,正好可以去附近的小湖公园写生,完后再去澡堂洗澡。 苏林一听就高兴起来,岳乐乐敏锐地抬起头。 “写生是什么?我能一起去吗?” “写生就是对着外面的景色或者人画画,你要是不怕冷的话,可以去,”闻慈一边说着一边把袖子挽到手肘,开始啃冻梨,被果肉里面一冰,整张脸都扭曲了一瞬间。 幸好她没有牙齿敏感。 第77章 汇款单爸爸说,这叫老牛吃嫩草!…… 岳乐乐很想去,又怕岳瞻不同意,可怜巴巴地看向了自己的小叔叔,满眼的期许。 岳瞻无奈,“那你可不许吵着要回来。” 岳乐乐满口答应,“我保证!” 岳瞻等她吃完冻梨,就把她拎下了椅子,“要出去你这身衣服可不行,”又对闻慈道:“我先带乐乐回去换衣服,椅子还用吗?我可以直接捎回去。” 闻慈巴不得少跑一趟,立即摇头,“已经用完了。” 岳秘书就挽起袖子,搬走了闻慈借来的椅子。 闻慈和苏林加快速度,一面窗子彻底擦得晶晶亮亮,只花了十几分钟,等结束后,苏林主动拎起脏水桶倒了,而闻慈拿了两条冻带鱼包好,等他回来就递了过去。 “这个有营养,你可以带回家和爷爷奶奶吃,”闻慈笑着说。 苏林没想到自己还有礼物,不肯伸手,“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 “哎呀,你今天帮我这么多忙呢,看看,这么干净,都是我们一起干的,”闻慈把用大张油纸包好的带鱼段用绳子缠好,强行塞到他手上,笑眯眯道:“这个红烧最好吃了。” 苏林捧着一包沉甸甸的带鱼,知道是闻慈的好意。 他不知道说什么,眼眶有点红——他这些年很少接收到这种善意。 闻慈移开视线,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我们准备出门,你带写生本了吗?我这里还有多余的。” 苏林声音哑哑的,“我包里带了。” 闻慈和苏林出了门,上到五楼,敲了敲岳校长家的门。 门立即开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小女孩跳出来,她穿着红棉袄,戴着毛线帽子和围巾,捂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为穿得太厚,走起路来看起来简直像一只企鹅。 她笨拙地往外走了两步,回头抱怨,“小叔叔,我都走不动道儿了!” “穿薄了生病怎么办?”岳瞻并不打算改变想法,把她往下拽的围巾拉回脸上,回手关上门,一并出去了。 闻慈完全理解,他作为家长,不放心岳乐乐所以跟着。 但她还是觉得这种感觉很惊奇,下楼梯时,她走在最前面,苏林紧跟着她,岳瞻慢条斯理走在岳乐乐后面,她有种自己当上了老师、被教导主任听公开课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书记秘书的气场? 苏林走在前面带路,往小湖公园去,口中还在说话。 “小湖公园不要门票,我之前看过了,湖面上的冰还没化,有好多孩子在那里滑冰,你可以去试试,”这显然是对岳乐乐说的。 岳乐乐不是很感兴趣,“我要看写生!” 闻慈倒是很感兴趣,“滑冰?那有溜冰鞋吗?唔,或者旱冰鞋之类的。” 苏林点头,“有的,可以租,一小时才一分钱。” 闻慈顿时有些迫不及待了,她虽然不会滑冰,但有句话叫“又菜又爱玩”,说得就是她。 他们进到小湖公园,今天周末,公园里有好多人,湖面上果然有十几个人正在溜冰,有明显处对象的情侣,还有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动作都很熟练。 苏林指了指一旁的长椅,“那儿视野好。” 闻慈眼睛盯着湖面,觉得包里的写生本都没有吸引力了,“我想去滑冰……” “那你去吧,我帮你看包,”苏林主动道。 闻慈把包放到长椅上,问问岳乐乐,又问岳瞻,见两人都不感兴趣,便自己美滋滋跑去租鞋处了,果然是一双鞋一分,她挑了双看着干净点的,穿在脚上。 她的动作比岳乐乐走路还笨拙,慢腾腾往湖面上挪。 岳瞻眺望着远处的山景,不经意间转头,看到苏林红着脸在写生本上画画。 黑白铅笔,湖面上走冰的姑娘,一举一动灵动活泼。 他眉头微挑,闻慈……知道苏林喜欢她吗? 事实证明,运动天赋这个东西不会因为穿越而改变。 闻慈不听使唤的胳膊腿,哪怕换了一具,也还是不听使唤——她在经过了两个屁股蹲后,终于跌跌撞撞走到冰面上,还没等大展风姿,两腿颤颤巍巍抖得像蹲了十年抹布。 她炸着两只胳膊试图保持平衡,向前缓慢移动—— “啪!” 是她的面子和尊严一起摔到地上的声音。 旁边的年轻姑娘“扑哧”笑出声,伸出手来,想把闻慈拉起来,“你第一次滑啊?” 闻慈摔坐在地上,借着她的手试图站起来,但鞋底的滚轮吱呀呀地在冰面上打转,她努力了半天,蹬着腿,仍是没起来——她都听到了几个小学生嘀嘀咕咕的嘲笑声了! 她脸色都快维持不住,拿手撑着冰面,终于站起来了。 怎么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丢人,闻慈艰难地蠕动去冰湖边缘,朝长椅上的几人喊。 “你们不下来吗?” 岳瞻余光看到苏林被这声吓了一跳,手里的写生本急忙忙翻了一页,岳乐乐歪着头,正要说话,就被他慌张的声音拦住了,“我,我不下去。” 岳乐乐好奇地瞅着这位奇怪的哥哥,也摇头。 岳瞻就更不会下来滑冰了,这离市委也没多远,要是被人看见他滑得不好,跟企鹅一样,肯定有损他书记秘书的颜面——这是闻慈恼羞成怒后的故意揣测。 她看到了,刚才她摔倒时,岳瞻的嘴角都扬起来了! 拉人无果,闻慈只好气哼哼回到冰面上,凭借糖果,没一会儿就找到几个小师傅。 闻慈和几个只到她腰高的小孩玩得很来劲。 岸上的苏林松了口气,小声跟岳乐乐商量,“你不告诉她行吗?” 岳乐乐眨巴着大眼睛,学着他压低声音,狗狗祟祟,“你把小闻姐姐画得很好看,为啥不告诉她?”要是有人把她画得这么好看,她肯定超级开心! 苏林抿了抿嘴,注意到两米外看风景的岳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没得到她的同意就画她,这样不好。” 岳乐乐歪起脑袋,更疑惑了,“不好你咋还画?” 苏林被噎住,是的,这样不好,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画她,不在电影院里的闻慈,私下里的闻慈,在家里会笑盈盈聊天的闻慈…… 他几乎有点恳求,“我给你也画一幅,你不告诉她好不好?” 岳乐乐立马答应,仰起脑袋,“好!” 苏林在这边哄小孩,闻慈在冰上也是哄小孩。 虽然她滑冰在几人里是最差的,但架不住她能拿出水果糖,嘴还特别甜,几句夸奖把几个小孩哥小孩姐哄得合不拢嘴,感觉自己是滑冰天才,教她教得更上心了。 但小孩年纪轻,讲话太直白,看闻慈死活学不会,自己都要急了。 闻慈磨磨唧唧一小时,只勉强学会了如何在冰上龟速移动,还没有平地走路快。 她自信心受挫,一小时刚到,就唉声叹气地爬上了岸。 真的是爬,闻慈把冰鞋还给租鞋处,身上蹭得到处都是冰渣子。 她一边拍打着白白的结晶冰碴,一边往苏林方向走,岳瞻还是那个姿势,立在树下望着远处的群山,他穿得也厚,但个子高不显臃肿,这姿势居然还有点好看。 闻慈欣赏了两眼,问苏林,“你写生完了?” 苏林支支吾吾地,“没,我给乐乐画画。” 岳乐乐把围巾拉到了下巴底下,露出脸,正矜持地抿着嘴笑——这样不会露出牙齿。 闻慈探头到苏林的写生本后一看,笑道:“画得很好看嘛。” 真是看到自己成为天才的希望了,闻慈对苏林都没那么酸了。 苏林脸蛋微红,小声道:“你画得更好看。” “客气了客气了,”闻慈已经习惯了他的过分谦虚,敷衍地回挡了一下,朝岳乐乐招招手,“你的牙凉不凉啊?画得差不多了,过来看看?” 岳乐乐立即哒哒跑过来,这一看就叫起来,“小叔叔小叔叔!你快来看!这是我!” 岳瞻回身走过来,看到画上的小女孩,也笑了笑。 “画得很好看。” 苏林把这张画纸小心地沿着边缘撕开,轻轻卷成一个圆筒,交给岳乐乐,“送给你。” 岳乐乐高兴地伸出手,还没拿到,看看自己的小手又缩了回来,拉扯岳瞻的袖子,“小叔叔你手大你帮我拿——要小心的哦!不能把它弄折了!我晚上要给爸爸妈妈看!” 岳瞻接过画纸虚握在手里,点了下她的头,“要跟人家说什么?” “说谢谢!”岳乐乐掏出一颗奶糖,大方地塞进苏林手里,“这个送给哥哥!” 这小家伙因为掉牙,每周才能吃一颗糖,每颗糖都宝贝得很。 岳瞻看到苏林红着脸道谢,虽然青涩,但少年本来就是这样的,生机勃发,尚在成长。 今天的写生,除了风景写生什么都干了。 到了三点多,外头越来越冷,闻慈和几人挥挥手告了别,拎着包去公共澡堂。 苏林也摆着手,呆呆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发现那位岳同志似乎在看自己,下意识收回视线,忐忑开口,“你,你是不是看到……” 岳瞻好心摇头,“没有。” 苏林果然放下心,他跟岳乐乐也摆摆手,拎着自己的包走了。 岳乐乐看他走远了,扯着岳瞻的袖子努力站得高点,小声说:“他是不是喜欢小闻姐姐?” 岳瞻顿时看过去,“谁教你的?” 岳乐乐瞅他一眼,哼哼道:“我爸爸就天天这么看着我妈妈,尤其是那天,妈妈穿上新大衣的时候——哼,那么好看的大衣,等我长大都旧了!” “等你考上初中了,小叔叔送你一件,”岳瞻拍拍她的脑袋,“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小苏哥哥感觉人挺好的诶,”岳乐乐不听,并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头盘算,“但小闻姐姐也很好,她长得好看,做菜也好好吃,我不想让给他。” 岳瞻无言以对,敲了她脑门一下,“她又不是你的,要你让不让?” 岳乐乐捂住脑袋抱怨,但刚嘀咕两句,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岳瞻拉拉她的衣领,“走,回家再说。” 岳乐乐颠颠小跑跟上他的脚步,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小叔叔小叔叔!你说小闻姐姐愿意跟你处对象吗?要是可以的话,她就可以当我的小婶婶!” 岳瞻脚步猛地一顿:“……” 岳乐乐眼巴巴瞧着他,“行不行不?” “不行,”岳瞻一口拒绝,“这话不许出去说,不然别人会误会的。” 岳乐乐虽然调皮,但不闹事,他知道自己提醒了以后她会听的。 果然,岳乐乐乖乖“哦”了一声,定定看着他,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两遍,忽然长叹一声,自己往前走了,“算了,好像不行,小闻姐姐还是别跟你在一起了。” 她的态度变得太快,让岳瞻百思不得其解,“又怎么了?” 岳乐乐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有点气地盯他一眼,很大声。 “爸爸说,这叫老牛吃嫩草!” …… 闻慈不知道岳家叔侄俩的对话,她觉得自己这个家搬得对极了,终于开始转运。 第二天周一上班,她拿到了邮局送来的信,薄薄一张,让她心都提了起来。 盯着上面的“北省人民出版社”七个小字,她看了十几秒钟,深呼吸三下,伸手在包里摸了摸,摸出一把水果刀——上回砍过三白眼的,晦气,不行。 闻慈去柜子里翻出裁纸用的小刀,小心翼翼地从最上面割开。 随着“刺啦刺啦”的声音,闻慈的心也跟被猫挠一样,挠出了毛边。 她的大脑无意识运转,这么薄,应该不是退稿吧?但也说不准,要是这家出版社拒稿不退原稿怎么办——坏了!她没准备多余的手稿! 这个忽然的发现让闻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心都凉了半截。 这要是不退原稿的话,那这本《松海》不就没了? 要是想重新复刻一本,费时费力不说,当时画的状态也全没了。 老天奶保佑,保佑不是拒稿…… 闻慈一边在心里进行唯心主义祈祷,一边放下裁纸刀,信封的封口处已经划开一道笔直的口子,她倒过来一甩,里面的纸张就掉了出来,一共两张,一黄一白。 白的那张正好正面朝她,她匆匆一瞥,眼睛顿时睁大了。 汇款单! 新崭崭白净净一张汇款单,上面标着农业银行的标识,似乎还散发出油墨的芳香。 闻慈从来没觉得油墨味儿这么好闻过。 这是墨水吗?不!这是她娃娃点事业的启航气息! 闻慈欢呼一声,吸引了苏林的注意,“怎么啦?” 闻慈立即收敛,她咳了一声,“等会儿啊,等我再看看,”说着,把这张汇款单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上头的数字又让她惊呼一声。 270! 现在小人书连环画这么赚钱吗? 闻慈一边惊喜一边诧异,现在大家的收入水平这么低,她本来以为画本小人书最多十几块钱,高的话可能几十块钱,没想到,居然能有将近三百! 她打开另一张偏黄的纸,发现是手写的回信。 最上面是一句知名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然后才是出版社会回给她的正式内容: “闻慈同志,你好!” “北省人民出版社已收到你寄来的连环画《松海》,画风精湛,构图美观,正面赞扬了本省林业的优秀发展路线,特此收稿。该本连环画每幅黑白内页5元,共51幅,彩色封面画15元,总计270元,已随信附汇款单。” “若无异议,该本连环画将并入‘北省风貌’系列,于三月十五日出版。” “此致,敬礼。” 连环画,小人书,说得都是一个东西。 闻慈心里高兴,按幅数算钱,她这才画了五十一幅,要是画得更长,那岂不是钱更多? 而且不止稿费多,回函上面的另一句话让闻慈更加高兴,三*月十五就是半个月后,这么快就能出版的话,小人书越早面世,不正代表可以越早收获娃娃点? 要是一等半年一年的,她还真有点熬不住。 虽然觉得这效率高得有点离谱,但毕竟是好事,闻慈只感觉到惊喜。 闻慈把汇款单和回信一起放进信封里,高高兴兴跟苏林说:“我的小人书被选上了。” 苏林是知道闻慈被市里工业出版社退稿的事儿的,知道这个消息,又惊又喜,“真的?是哪家出版社?有说什么时候出版吗?” “北省人民出版社,说是下个月就能出版,”闻慈笑回。 苏林一听,更加惊喜了,“比市里的工业出版社还好!” 一个省级人民出版社,一个市级工业出版社,听起来级别就不一样。 闻慈欢喜得眼睛弯弯,止不住地笑,“是啊,而且小人书的稿费还很多!” 她虽然没把汇款单给苏林看,但还是给他讲了讲,“这家出版社的小人书一幅黑白连环画给了我五块钱,水彩封面画是15元,我觉得比上班赚钱多。” 这一本小人书,赶上她八个月工资了。 苏林听得眼睛发亮,“这么高吗?” “对,我建议你也试着画一画,”闻慈虽然从来没提起过,但知道苏林经济状况不太好,他身上的棉衣都很旧了,打着补丁,但偶尔还是会有棉絮跑出来。 苏林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他现在有了工作,但家里还是很困难。 爷爷现在病好了,每天得和奶奶一起出去干活,钱拿不到几块,主要是展示自己改正的精神面貌,他现在虽然有工资,但也不多,还要还一些以前困难时借的钱。 他接出版社插图的活儿不多,钱还少,他早就想着怎么多找些进项了,只是没想到办法。 现在闻慈画小人书赚了这么多,他当然会心动。 但他还是迟疑,“我行吗?” 闻慈也不知道行不行,毕竟艺术和商业价值是两个东西,就像她觉得《松海》画得不错,但不照样被工业出版社拒了吗?但她觉得尝试总比原地坐等好。 等是等不来发展的,主动争取才可以。 她认真道:“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找你的速度,每天起码能画两幅小人书,反正闲着的时候也是闲着,不如做点事情。而且第一本可以少画点篇幅,哪怕不成,也没多少损失。” 苏林咬咬牙,点头,“我要试试!” 想到就做,他手里正好有空白的本子,打开第一页,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小人书,他看过,但该怎么画呢? 作为率先在小人书界迈出一大步的闻慈,一改前段时间的沮丧,志得意满地跟他讲了讲自己的经验,着重强调了脚本的重要性——要是不提前设计脚本,很容易回头重来。 苏林郑重接受她的建议,合上新本子,开始思索画个什么故事。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人人都很高兴,包括于素红。 这次学习班的全称是第十期北省工人文化宫美术学习班,来的都是省内和县市推荐来的美术工作者,大多是出版社或者报社的画师,名额非常难得。 于素红为这个机会等了太久太久,一得到消息,就开始准备。 她去文教局开了几次会,见到那些平时说不上话的大人物,还能受到几句鼓励,这让她格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个机会至关重要。 学习班是省里大单位办的,每期的优秀学习者,都会受到额外的表彰。 前面几期,不乏学习回来就在单位升职涨级别的,更有甚者,还有留在了省城单位的。 于素红想要发展得更好,决定好好表现,一定让自己在学习班崭露头角。 三月十日是学习班正式开始的时候,为期一周,所以她三月六日就得到省城,她拎着藤条行李箱到达文化宫招待所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两点,她一出现,就吸引了大家视线。 她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棉袄,较为修身,不像其他人穿得鼓囊囊像个熊瞎子。 她人本就纤细,手里拎的行李箱也精细小巧,慢慢地走进招待所大门,格外有种清秀韵致,没有戴帽子,一条黑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扎着辫梢的丝绸手帕泛着柔润的蓝光。 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依偎着黑辫子,五官秀丽清淡,像灰扑扑大厅里开出一朵鲜百合花。 特文艺,特洋气,让人一看就觉得很会唱歌跳舞。 于素红四下看了眼,注意到那些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微微笑了下。 她走向前台的服务员,“你好,请问美术学习班的人是住在这儿吗?” 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具备一种北省姑娘少有的惹人怜爱,戳在大厅一角的招待人员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走了过来,“美术班?同志,你是来参加工人文化宫的学习班的吗?” 他的声音惊叹极了,显然没想到,学习班里还有这样年轻的漂亮姑娘。 要知道,他前面接待的那些人,最年轻的也得快三十岁了。 明显二十出头的于素红微笑着回答,“是的。” 她刚要放下行李箱,招待人员已经热心地把箱子接了过去,放到前台边,于素红微微一笑,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几个证件,交给他,等他按照惯例检查。 “白岭市?” 招待人员立即点头,“我知道,你们那儿有个很大的军区,还有好多山,是吧?” 几样证件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其中一封省城文教局下发的学习班介绍信,彰显了她身份合法合规,他把证件还给于素红,有点不甘心安静,主动找了话题。 招待人员先拎起于素红的行李箱,笑着说:“刚才还有人跟我打听你呢,说是问白岭市的同志——看来你们市的美术事业搞得很好啊,名声都传到我们省城了。” “是吗?”于素红有些惊讶,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有些谦虚地笑了笑。 “我们市的美术的确做得不错,办过很多相关活动,我都参加过。” “看来于同志虽然年纪轻,但很有经验啊,你是电影院的?”招待人员笑着问。 于素红温和地笑笑,目视前方,口中只是道:“我今年才来的市电影院当美工,前几年都是在我们市的美术馆的,每天对着那些画,参加各种活动,还算有些经验。” 这话的口吻,俨然是一个老资历的画师了。 招待人员立即恭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看你比我还小几岁呢,没想到工作这么多年了。走,于同志,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次学习班的情况?” 于素红跟着他往招待所走,一月份的时候,她也走过这样一道楼梯,但感受截然不同。 那段招待所的楼梯上,她和闻慈狭路相逢,对方并没有开口,她却感受到一种被人漠视的不快,的确,后面整个培训她都是被人漠视的——有闻慈在,没人看得到她的光彩。 她就好像是一轮太阳,光芒太强,显得周围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文化宫外的招待所又大又亮,越过楼梯,走廊上一间间房像是一个个美妙的小格子,也许随便推开一间,里面住着的是几十年老资格的画师,各大单位里的中流砥柱。 于素红走在其间,觉得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了。 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于素红在心里轻声说,而不是站在第二电影院逼仄的办公室里,和那帮臭烘烘跑东跑西的放映员挤在一起,桌子狭窄,连画画都摆不开画纸。 她的心像小鸟一样,轻快地飞起来,越飞越高…… 第78章 《松海》出版闻慈!作者是闻慈啊!…… 一扇门忽然从内向外推开,探出一个男青年光亮的脑袋,“又来新同志了?” 招待人员明显认识这个光头青年,哈哈一笑,指着于素红道:“你刚才不还问我白岭市的同志吗?现在人都站在这里了,你还认不出来?” 说罢,又跟于素红介绍,“这是人民出版社的乌海青同志,别看年纪轻,也是老画师了。” 人民出版社? 于素红心中一动,这是省里最好的出版社,这人难道是听说过她? 她努力想着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露过脸,能让省城的画师都听说过,还没想出来,但脸上已经露出一点自傲的笑意,朝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但还没等她开口,乌海青就等不及发声了。 他满脸的迫不及待,“你是白岭市的?我看你名单上是电影院系统的,你认识闻慈吗?” 于素红一怔。 乌海青看她睁着两只眼睛发怔,不回答,微微皱眉,又抬高音量强调了一句:“门里一个耳朵的闻,慈善的慈,应该也是电影院系统的画师——你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啊?” 他声音有点急躁,被招待人员狠狠拉了一把,“啥态度啊你这是?” 招待人员赶紧跟于素红道歉,但她满脸怔忪,浑浑噩噩,显然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胸腔里刚刚燃起的壮志,“噗”一下熄灭了。 …… 闻慈并不知道于素红因她产生的精神压力,她正美滋滋准备下一本小人书。 《松海》一能顺利出版,先前的不顺立即就变成了“好事多磨”的那个“磨”,她信心大涨,甚至下一本小人书的题材她都想好了——体育。 这个灵感来自于上周末的滑冰,虽然她不擅长体育,但理论了解还是不少的。 闻慈上辈子14岁出的国,她妈妈收入很高,是车企高管,她进的中学也很好。 那所学校里很讲究文体技能,艺术,体育,各种社团还有严格的招收标准线,闻慈对音乐一窍不通——她找不着掉,体育更是一塌糊涂,但耳濡目染,还是了解不少。 76年的祖国虽然不发达,但其实体育行业已经开始渐渐重视起来了。 1971年,有著名的”乒乓外交“,74年,还参加了亚运会,而眼下76年,大家的生活里可能少见乒乓球、羽毛球这种东西,但其实大城市学校里还挺常见的。 哪怕是市七中的体育课,她们还要踢足球呢。 闻慈在小人书摊前钻研了几天,没发现体育相关的小人书,但是有这方面的出版图书。 这种图书是科普性质的,娱乐性不强,这代表体育小人书还是一片少有人开发的净土,当然,这同时也说明了这个题材可能难以出版。 闻慈眼下壮志踌躇,觉得哪怕今年不能出版,等1979年后肯定也行。 79年祖国就回到奥运大家庭了,那时候,才是体育精神风靡神州大陆的时候。 闻慈初步定下题材,但具体内容还得想想,毕竟体育那么多项目,她还得好好选一下呢。 事业顺利,她心情好极了,等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心情就更好了。 现在的书没有透明塑封,成年人巴掌大小,可以揣进兜里随身携带。 闻慈把这本样书小心地平放到桌子上,封面上沾了点灰尘,她都拿手帕细细地抹干净,神情庄重地像对待自己的宝贝,这可是她七十年代的第一部作品! 她这个态度吸引了刚进门的苏林的注意力,看了一眼,顿时猜到了。 “是样书?” “对,”闻慈美滋滋地点头,摸了摸小人书的封面。 出版作品的感觉和手稿是完全不一样的,它经过工业机器的印刷切割,散发着新鲜的油墨香气,封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膜,使手感光滑,带着丝绸般的凉意。 封面是复刻的闻慈的水彩,上头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小脸红扑扑,灵动可爱极了。 只是书名发生了一点变化,“松海”两个字的上面,多了行“北省风貌系列之。” 出版社的回信说《松海》并入了这个系列,不过当时闻慈全心都用来高兴了,并没多想,眼下一看,才猜测自己的书是借上了这套系列小人书的东风,所以才出得这么快。 不然按常规来讲,哪怕收了稿,起码也得等几个月吧。 苏林羡慕地说:“真好看。” 外面卖的小人书,和自己身边人画出来的小人书是不一样的感受,他这半个月也在尝试画,但进度缓慢,连脚本还没完全定好,眼下就更敬佩闻慈了。 闻慈弯着眼睛,把小人书随便翻到中间一页,看了看印刷质量。 纸质普通,只是那种微微泛黄的白纸,好在手感还算光滑舒服。 她着重看了下内页画上的线条,印得很细致,连有些细小的线条基本也印上去了,和她的手稿没什么区别,她心情更加愉快,感觉自己的心血没有被辜负。 她和苏林把整本小人书翻了一遍,一直看到封底。 闻慈两手托着腮,满怀期待,“明天就是3月15了,正式出版,不知道卖得怎么样。” “一定卖得很好,”苏林认真地说。 闻慈咯咯笑起来,她也很有信心,倒不是对自己的书多有信心,而是现在小人书属于珍贵的娱乐资源,只要能出版的,甭管什么题材,大家都会抢着买。 所以只要这本书出版,肯定能为她带来源源不断的娃娃点。 闻慈把这本书放进包里,回家就放进了抽屉,准备好好收藏起来。 她站在厨房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儿做饭,因为心里高兴,她下班后特意画了一只白条鸡,还幻想的是走地放养的老母鸡,加了干红枣,用瓦罐炖得又香又浓,鸡油都喷喷香。 喝了一顿老母鸡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 三月十五日,《北省风貌》系列小人书正式在省内各县市铺开。 这套小人书顾名思义,讲得的是北省各行各业发展风貌,一共九本,前面都是讲公社劳动标兵、三八红旗手、工厂先进者……的,主打一个时代正能量。 与之相比,最后面一本淡绿色的小书显得可爱极了,再一看书名,哦,林业。 这会儿是周六中午,学校中午一放学,书店里来了好些学生。 没有书票,其他书是很不好买的,而且也没多少书,所以这帮半大孩子基本都是奔着小人书来了,果然,他们一进书店,就发现了摆在书架最前面的几排书。 整整齐齐,除了颜色不同,高矮都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刚出的全系列。 宋建军惊喜地叫了起来,“新出的!” 他两大步迈过去,在裤子侧边蹭蹭手,才拿起第一本红色的小人书,这本是里面最厚的,依照他的经验,起码有一百多页,再看一眼封底的价格,三毛五。 “嘶,”宋建军嘀咕一句,“还挺贵的。” 他的好哥们刘定安把头伸过来,“快翻开看看!” 零花钱多不好攒,他们买小人书也是要看值不值的,要选那种价格低、页数多、里面内容还要丰富的书,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里面的画儿,最好复杂一点,让他们觉得钱没白花。 宋建军催促他,“你赶紧看看其他的,咱俩挑两本!” 他和刘定安历来都是这么干的,俩人各买一本,互相借着看完,再和班里其他人的小人书换着看,这样只花几分钱,就能看到好多小人书。 刘定安扫了一圈,发现只有这几排的小人书是新的,而且是一个系列摆了好几套。 他拿起第二本开始看,这本有八十多页,是讲一个三八红旗手抢收的,他快速地翻了几页,余光看到书店里又进来一个人,叫了一声,“陈小满!” 陈小满经常来书店买小人书,他们碰见过。 陈小满看到两个同班男生,有点紧张地“恩”了一声,这两个是班里的刺头,她有点怕。 刘定安高兴地挥了挥手里的书,“来了一套新小人书!你快来看!” 他心里暗戳戳希望陈小满多买几本,虽然以前他们关系平平,但上学期因为有闻慈带着,陈小满开朗了点,和大家的关系也好了很多,要是她买书,他可以借来看看。 陈小满不好意思掉头离开,拉着挎包走过来,默默拿起一本书。 宋建军和刘定安站在书架那一头看,她就站在了那一头。 陈小满对于买小人书是有经验的,先看一眼出版社,见是北省人民出版社,心里就更高兴了,人民出版社出的书质量都好,哪怕是纸质,都比小出版社的好一截。 她在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绿色封皮的,扫了眼名字,就翻开往后看。 主人公是个小女孩? 陈小满有了点兴趣,她翻了几页,觉得画得特别漂亮,人物、树木都栩栩如生的,哪怕是黑白二色,也让人在脑袋里能幻想出它的色彩,而且莫名让她有种熟悉感。 在书店买书不能看太久,不然工作人员要赶人的。 陈小满觉得这本很有意思,于是合上书面,准备看一眼作者是谁。 这一看,眼睛就瞪圆了。 “啊!” 宋建军和刘定安忽然听到陈小满叫了一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到她瞪着手里的小人书,好像看到了什么大老虎。 宋建军挠挠头,“你咋了陈小满?” 刘定安好奇地凑过去,“你这本画得很差?给我瞅瞅——” 这一瞅,他的眼睛也瞪大了。 “闻慈!” “什么闻慈?闻慈不是在上班吗?”宋建军看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摸不着头脑。 他怕工作人员找过来赶人,又低下头,争分夺秒地赶紧看,还没看完一行字,胳膊肘就被刘定安狠狠拉了一把,他大呼小叫的,激动极了,“闻慈!作者是闻慈啊!” 宋建军傻眼了。 两分钟后,三个高二学生对着一本绿封皮的小人书,确认了他们眼睛没有瞎。 作者后面的两个字,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哪怕倒着看,那也是“闻慈”两个字,他们觉得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闻慈,但又不敢相信。 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都能出小人书了? 摆在书店架子上的书,在他们看来,那都是大人物大作家才能出的。 闻慈的身上似乎一下子就笼罩上了一层光环。 宋建军严肃道:“我认为,我必须要去找闻慈求证一下这件事。” 刘定安比他更严肃,附和道:“不然我今晚都睡不着觉。”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挑书了,一把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松海》往外冲,这本才0.18元,在小人书里算是中等较低的价位,不过它页数也少,又是黑白的。 他们俩付了钱,一冲出书店就吱哇乱叫起来,挥着书跑得像个猴子。 陈小满被惊醒,急忙拿起面前的书,“我也要买这本!” 她心里又惊又喜,还有点不敢置信,闻慈最早想画小人书,还是因为在她家看小人书呢,结果现在才几个月,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也就三个月。 她居然真出版了! 陈小满心里几乎涌出一种强烈的自豪,赶上两个男生,一起上了公交车。 他们仨连午饭都没顾上吃,赶到一影院的时候,才十二点四十多。 这会儿还在午休时间,三个人进到大厅,就被售票员拦住了,“诶,小同志们,这会儿还没到放映时间呢,下午最早的那一场是一点半。” “我们不是来看电影的,”宋建军快嘴道:“闻慈在不?画画的闻慈!” 售票员一看,明白了,笑呵呵道:“你们是闻慈的同学吧,闻慈这会儿在办公室呢——诶,苏林,你能帮忙把闻慈叫下来吗?她的同学来找。” 端着饭盒下来洗的苏林看了一眼,点头,“好。” 他端着饭盒又上去了,再下来时,身边就多了个穿着粉白格子薄毛衣的年轻姑娘,她还是一头短发,在肩膀上的空气里晃悠,在光下发着柔顺的光泽。 宋建军和刘定安忽然有点脸红,一段时间没见,怎么感觉闻慈更好看了? 不过他们没有忘记正事。 宋建军端正脸色,询问道:“闻慈同志,请问这本小人书的作者是你吗?” 他语气庄严得像是在全市大礼堂上演讲,怎么着也得有个部长级别身份,一下子让闻慈睁大了眼,嚯,这还是那个叫范老师马脸、然后挨踢的刺头学生吗? 是的,宋建军和刘定安,堪称三班的刺头双剑客。 他们倒也不做什么坏事,只是嘴碎,爱玩,成绩还不好,属于上课坐在讲台旁的那种学生,也是闻慈在三班念了一学期书,印象最深刻的几个人之一。 宋建军这么庄重,闻慈都不知不觉不嘻嘻了。 她严谨回答:“要是我没看错的话,是的。” 宋建军一下子尖叫起来,他上蹿下跳,肢体活跃得像是会360°旋转的塑料棍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闻慈,闻慈同志!我宣布你就是我宋建军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闻慈默默后退一步,免得被他挥舞的胳膊腿打到。 身为宋建军的好消息,刘定安比他沉稳一点,但不多。 他只叫了两声,跑到闻慈面前,满脸热切地盯着她,“闻慈,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我早就觉得你是我们高二三班——不!是我们整个市七中最有出息的人!”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闻慈见到几个放映员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尴尬得脚趾扣地。 “客、客气了。” 放映员林姐听到他们俩大呼小叫,早被吸引了注意力。 见被闻慈发现,她索性走了出来,好奇问道:“在说啥呢?闻慈你干啥了?” 不等闻慈回答,宋建军右手高高举起小人书,这姿势奇似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他用一种无比敬仰的语气,声音高亢,字正腔圆。 “我们高二三班的同学,我们的朋友闻慈,她画的小人书出版啦!” 一声惊破千重浪。 不止林姐,办公室其他放映员都探出了头,售票员离得最近听得最清楚,爆发一声惊呼。 “闻慈的小人书出版啦!” 无数个闻慈、无数个出版,钻进闻慈的耳朵里。 这场面太浩大,苏林最先抵抗不住,从她身边悄悄退到了楼梯底下,跟着一起进来的陈小满目瞪口呆,只有刺头二人组,沉浸在有荣与焉的巨大快乐中。 闻慈:“……”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社恐,而且脸皮还挺薄的。 她受不住地连连摆手,把宋建军和刘定安扯到一边,对大家尬笑。 “运气好,就是运气好。” “这可不是运气,”闻慈一抬头,发现魏经理都听到动静下来了,此时脸上难得带着笑意,鼓励地夸奖了一句,“能出版,代表你本身就是有能耐的。是什么小人书?我也去看看。” 宋建军立即举手,声音响亮,“《松海》!北省人民出版社的!” 魏经理脸上的赞扬更浓了,“很好,小闻,以后要再接再厉。” 好不容易魏经理走了,放映员们又一股脑围了上来。 宋建军大方地贡献出自己新买的小人书,跟大家一起看,他们这边围坐一堆,陈小满悄悄跑到了闻慈身边,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 闻慈揉了揉笑僵的腮帮子,朝她小声问:“你们怎么一块过来的?” 陈小满给她讲了自己中午去书店、发现宋刘二人在挑小人书的事,激动得脸上红扑扑,忍不住又强调了一句,“你真是太厉害了!不止出了小人书,还是人民出版社的!不行,回家我要和我妈妈说,她肯定也觉得你很厉害!” 闻慈扑哧一笑,咳了咳,“低调,咱们低调一点哈。” 但电影院这边显然已经低调不下来了。 得益于宋建军刘定安,整个电影院,连午休时没在的孙大妈都听说了这件事,闻慈俨然一午之间成为了一影院的红人,谁看到她,都得竖一个大拇指,得夸上好几句。 饶是闻慈这么厚的脸皮,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等他们午休结束,宋建军和刘定安走前,还拍着胸脯跟闻慈保证,一定帮她好好宣传! 闻慈有种被公开处刑的羞耻,但也没拦着。 至于陈小满,来都来了,顺道在电影院看了场《长空雄鹰》,闻慈偷偷摸了场鱼,跟她聊了一阵子,顺便说了自己搬家到附近的事情,免得陈小满又去原来的房子找她。 陈小满离开前,还提醒闻慈不要忘记看书,毕竟她还要参加期末考试。 开学时闻慈去了一趟,领了这学期的教材,还跟范老师聊了几句。 她这个月的确还没怎么顾得上看教材,虚心接受了她的建议,送走陈小满,小声哼着歌回到了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一沓画纸,慢悠悠地测量裁剪。 马上还有新电影的试片,到时候又要画海报,她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闻慈在白岭市有多高兴,于素红在省城就有多崩溃。 她简直没有见过乌海青这么讨人嫌的人,她都说过了,她和闻慈不熟,对方还不死心地问闻慈什么资历、什么背景、什么时候学的画画、怎么学的画画…… 她根本不想回答,可乌海青愈演愈烈,闹得整个学习班都知道了闻慈这个人。 有人看不过,“人家小于同志都说不熟了,你还总缠着干啥?” 乌海青不听,并持之以恒,他瞥了眼板着脸在画板上涂涂抹抹的于素红,心里也很不高兴,“闻慈是第一电影院的,她是第二的,这么近,怎么可能不熟?” 而且,他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她画板的眼神有些挑剔。 “都是画师,你能来她不能来,难道是你画得比闻慈强?” 于素红冷冰冰刺回去,“难道你见过她画的画?” 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几遍了,她来学习班这半个月,始终搞不懂,乌海青到底是怎么知道闻慈这号人物的,但乌海青每次都避而不答,只知道追问她闻慈是什么样的。 这一次,她也以为乌海青不会回答。 没想到,他却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绿色小书,得意洋洋道:“我当然见到了,别看只是小人书,功底这个东西,从线条就能看出来!闻慈这个功底,起码是画了二十年画,还是苦练过的——但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真是奇怪。” 乌海青咕咕哝哝,于素红盯着他手里的小人书,眉头紧皱。 手里的画刷停滞,天蓝色的颜料滴了下去,淋漓出了一个扭曲的长条,她顾不上,一夺过乌海青手里的东西,看清作者名字几个字的一瞬间,脸色愈发难看了。 “诶你怎么还上手抢?没礼貌——”乌海青嘀咕着,没注意到周围一言难尽的视线。 要说没礼貌,绝对是乌海青最没礼貌。 人家女同志早就不想搭理他了,大家都能看出来,就他一个人看不出来,天天围着她问这问那——问的还是另一个女同志的事!哪怕不是为了感情,也够讨厌的了。 不过大家的确对“闻慈”很好奇,什么人,能让乌海青念念不忘了半个月? 眼下看他掏出小人书,登时有人翻了个白眼,“既然都有作品了,你早不拿出来?” 乌海青振振有词,“还没正式出版的东西呢,我能给你们看?” 有人恼道:“那现在怎么能看了?” “因为今天正式出版了呗,”乌海青也翻个白眼,双手抱臂,等着大家挨个看这本小人书,神态颇有种自己慧眼识珠的洋洋得意。 乌海青说得没错,功底这个东西,从一根线条上就能看出来。 这本小人书是林业的主题,内容并不激昂奋发,但自有一番自然的意趣,很生活化,从主人公小苗的神态、肢体来看,都非常生动,看得出画师是很会观察揣摩人物的。 比起时下写实的画风,这个画师的画风要活泼有趣很多,有种直白的美观。 这种美就像把“美”这个字甩到你跟前,漂亮就是漂亮,谁看了都会觉得它漂亮。 比如第三页,画师画了一片树林,主角是中间抱着一捆断枝的小苗,可细看,松林梢头还蹲着只尾巴蓬松的小松鼠——躲在松塔的后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瞧着底下的小女孩! 立即有人笑出声,指着那松鼠道:“瞧瞧,这小家伙儿正往嘴里填松子儿呢!” 这些画是活的,会说话的。 听到这句话,于素红翻页的手猛地一僵,猛地把书扔回到了乌海青手里。 她忽然有点颓丧,自己做了这么多,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哪怕是抢到了这个名额,这个机会,哪怕闻慈都没站到这里,她在几百公里外的白岭市,阴影仍然笼罩着自己——她忙忙乱乱这么辛苦,甚至去讨好白钰,到底得到了什么呢?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好像忽然看不清前路了。 于素红突然起身走了,*一言不发,连画到一半的水彩画都扔下不管了。 乌海青抱着小人书,毫无自己讨人厌的自觉,气哼哼道:“我就感觉她肯定和闻慈认识,就是不想告诉我——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画得也就那样,怎么她来了闻慈没来?” 同一个市的,同个系统的,她能来,不正说明胜过了这个闻慈? 其他人才看了几页小人书,正是上瘾的时候,哄他两句,就又把《松海》薅了过来,头对着头,围在一起美滋滋地看,看到有趣的地方,时不时惊呼一声。 “这个闻慈,真有意思啊!” 第79章 【蜡笔小铺】【150ml钛白色颜料…… 《松海》出版这件事,的确为闻慈带来了不少名气。 她没有刻意宣扬,但毕竟是稀奇事,身边的人唠嗑的时候就会顺嘴把这件事说出来,没等几天,甚至都有人特意来电影院来看闻慈了——有人从亲戚朋友嘴里知道她的单位。 闻慈架不住这种被当猴子看的感觉,好在热度起了几天,也就过了。 但闻慈的开心心情半点没减少。 她每天一日三次地盯着娃娃的画系统,每次相隔几个小时再点开,娃娃点都会增加十几点、几十点甚至更多,从这里,她都能看出小人书的风靡程度。 仅仅三天,她赚了九百多个娃娃点! 而且,现在上涨的趋势不减反增,因为这会儿大家的小人书都会换着看,等孩子们互相交换,就会有更多人看到她的小人书! 闻慈不知道这批书印了多少本,只希望是成千上万的。 不过她发现了另一件事——攒到300娃娃点后,她没舍得用来提高天赋数值,毕竟300点只能兑换0.1分,就像一大团棉花糖在手里捏成一个小球,落差感太大。 她准备给自己做做心理准备,再攒点娃娃点,谁知道,刚涨到500,系统就发生了变化。 【一次升级:点金的手】下面,又多出来一行圆润小字:【二次升级:蜡笔小铺】 这是什么? 难道是卖蜡笔的?这系统还有商城功能?闻慈一边想着一边戳了进去,弹出来一行熟悉的询问小字:【是否使用500娃娃点升级?】 嘶。 闻慈倒吸一口凉气,不止天赋升级难度直线提升!连系统升级功能都是翻倍地涨啊! 初始功能是【马良的五彩笔】,系统开局自带,后来升级出【点金的手】的时候,花了她50娃娃点,现在再升级,直接就变成500个娃娃点了! 系统真是一头吞金兽,吞得都是她兢兢业业画出来的心血。 但闻慈已经不是昨日的闻慈了! 她!闻慈!现在是坐拥数百娃娃点、并且还在持续收益的闻慈! 区区五百娃娃点,她花得起——哪怕花不起,新功能谁能忍住不升级呢? 闻慈当场点下升级按钮,页面上的银河彩色光点流转,美丽得让人目眩,像一把彩虹漩涡,直把她看直了眼,一直等到新功能正式上线,银河又变回了缓慢地旋转。 她看着【蜡笔小铺】,搓搓手心,又哈了口气。 点了! 背景一变,变成了糖果色的木制货架,画风像是童话里每个魔法小镇都会有的商店样子,上面罗列着一样样商品的Q版图案,图案下面,则是它的商品名和售价。 【150ml钛白色颜料:6娃娃点】 【200ml调色油:5娃娃点】 【亚麻画布:8娃娃点】 闻慈的眼睛越来越亮,这个小铺子里会卖各种各样的美术用品!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这500娃娃点花得值了,画油画的画布、各色颜料、各种油……这些东西多难得啊,上次买了两盒油画颜料,她怕用完就没了,扣扣嗖嗖只用了一点。 但现在她有一整个蜡笔小铺了! 闻慈高兴得不得了,她不是没尝试过用五彩笔去画颜料,但总是不成功。 也许因为化学颜料里有复杂的成分,总之她画出来的都不成功,不是一个金属管的模型,就是乱七八糟不知道什么,但现在她有更省事的得到途径了! 虽然花娃娃点,让她有点心疼,但是!这可是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闻慈大喜,手指滑动商品页面往上,发现不只是和美术馆相关的,底下还有很多玩偶糖果零食之类的——虽然商标和牌子都是空白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国际上的大牌子! 比如那裹着红色外皮的棕色饮料,不是可乐是什么? 可乐了,闻慈舔舔嘴唇,她好久没喝过这种快乐水了。 娃娃点爬升的功夫,闻慈买了十几管常用色的颜料、刮刀、稀释油……林林总总花了一百娃娃点,她抱着自己的新宝贝,快乐得像个孩子。 最后,她才谨慎地花了十几娃娃点,购买了自己想要的玩偶和零食。 对于这些哄孩子很好用的小玩意儿,【蜡笔小铺】比【马良的五彩笔】更好用,因为不仅不用她自己画,而且价格也很便宜,一瓶可乐只用花1娃娃点! 闻慈左手可乐,右手酒心巧克力,感觉自己美上天了。 …… “有什么高兴的事吗?”苏林问。 最近闻慈很开心,感染得小人书进展不顺的他都没那么焦虑了,脸上不自觉出现一点笑意,看着对面哼着歌看数学书的闻慈,声音轻了几分。 “是啊,超级开心,”闻慈说着,觉得手里的数学书都可爱了。 苏林抿嘴笑笑,抬手扶了扶往下滑的厚瓶底眼镜。 “马上就到试片时间了,我们下去看看吧,”苏林道,电影院的工作只有在上新片子时那一周会很忙,剩下的时间里,他和闻慈都挺安逸的,可以做自己的事。 魏经理是个好领导,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额外的事情她不怎么干涉。 尤其两个美工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就算没海报可画的时候,也是各种研究看书、写生,总是都是帮助人进步的事情,她对此甚至持鼓励态度,提醒两人一定要拿到高中毕业证。 闻慈和苏林最近时不时都会看看学校教材。 想起这个,闻慈又有点来气,她发现苏林不只是个美术天才,他甚至学业成绩还特别好——他以前上学时可不安稳,可就这个条件下,他居然还能学得那么好! 现在高中教材不太难,但闻慈的数学实在不好,偶尔还是会碰到不会的题。 但是!苏林他居然能会! 苏林不知道闻慈怎么突然气鼓鼓地盯了眼自己,摸摸头顶,表情很茫然。 闻慈“啪”一声合上手里的教材,“走走走,迎接我们的同行们去!” 苏林跟上闻慈,出去时不忘锁上办公室的门。 两人下到楼下,离集合的时间还差十几分钟,已经有两个美工到了,正在和售票员唠嗑,听着售票员抑扬顿挫唱戏似的语气,闻慈脚步一顿,忽然有种转身逃跑的冲动。 但两个美工已经发现她了。 他们转头,语气惊喜,“闻慈!你出小人书了!” 闻慈:“……” 她只好露出一个谦虚的笑意,“运气是比较好,出了一本。你们俩来得真早,外面天气怎么样?中午吃得什么啊?” 她试图转移话题,但美工们哪里顾得上天气。 两人眼睛一个比一个亮,看闻慈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可真厉害!你什么时候画的小人书?瞒得可真紧,我们都不知道呢!哎呦,我们得买一本支持一下!” 闻慈真诚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主要我要是选不上,那我多丢人啊。” 还没选上就昭告天下,很容易滑铁卢的。 两个美工哈哈一笑,十分理解,“也是,不过你画得那么好,咋可能选不上?” 闻慈真不知道,苏林,还有他们,到底对她哪来的这么多滤镜,她都没觉得自己多牛呢,他们却对她有种莫名的信心……不过这种感觉不错,她的嘴角翘了起来。 “我建议你们也尝试尝试,工作之余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准就能上呢?” 两个美工没好意思点头,但看脸上表情,明显也是这么想的。 反正工作也没多忙,在单位闲着的时间也就是聊天看报,还真不如试着画画小人书呢,要是真选上了,那不说赚钱,这多有面子啊!说出去能吹一辈子啊! 于是他们殷殷切切朝闻慈请教了起来。 等其他美工陆陆续续到了,听到事情原委,纷纷瞠目结舌,对闻慈都不知道怎么夸了。 这个同行,年纪最小,偏偏本事最大啊! 大家心思浮动,早忘了来一影院的目的。 还是苏林看了看时间,提醒道:“要开始试片了,大家上楼吧?” 闻慈嗓子都说干了,一看时间,立即笑道:“走,咱们去看新片子,还得出海报呢!” 大家说说笑笑上了楼,刚走两步,忽然有人顿住脚步,“诶,二影院的于美工还没来?” 大家扭头看看,果然没见到于素红。 有人道:“不是说去省城参加学习班了吗?可能还没回来吧。” “学习班前天就结束了,按理说她该回来了,”有人嘀咕了一句,闻慈和苏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魏经理没说有人请假,催着大家赶紧上楼进了小放映厅。 时针刚转到1的时候,于素红终于来了。 她推开小放映厅的门,扫了大家一眼,平静地走进来,坐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上,一句话也没说,自然也没有人热脸贴冷屁股的搭话。 闻慈扫了看了她一眼,发现时隔半个月,她看着憔悴了不少,本就瘦削的下巴又尖了点。 电影开始上映,是《山花》,首都电影制片厂今年新出的片子。 山花是讲的农业学大寨,主人公是个农村姑娘,名字就叫山花,闻慈一边看电影一边画,她现在画起海报来愈发得心应手,当然,也可能是天赋值到了6,信心提上来了。 等一场电影看完,她手里已经有了一幅粗陋的手稿。 试片结束照例是讨论,他们没在放映厅,而是进了闻慈苏林的办公室。 闻慈他们聊得热络,于素红拿着手里一篇空白的本子,心不在焉,目光扫视着窗台上翠绿的芦荟、漂亮的油画罐子……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在她去省城的这半个月,闻慈不止没颓废,甚至还愈发生机勃勃了。 她抿抿唇,忽然觉得一切都很乏味。 第80章 人物油画一夜暴富,开心ing…… 自打《松海》出版,闻慈的娃娃点是目前为止最富裕的时候。 每天都能涨一两百的娃娃点,哪怕她升级了系统又买了不少东西,到昨天依旧攒下来了七百多娃娃点,她拿其中六百提高了0.2的天赋数值,眼下已经到了6.2分。 收益大于支出,闻慈甚至觉得到7分的3000点都没那么难攒了。 有了足够的油画颜料后,闻慈就想起宋不骄。 好久以前,她还没考进电影院的时候,她在军区大院给宋不骄画了一幅素描,当时很可惜,手头上没有画油画的颜料和工具,但现在她东西都齐全了,甚至连折叠画架都有。 闻慈立即就想给宋不骄画一幅画。 说来也很神奇,平常的时候,要是一幅作品拖延太久,她慢慢就不想画了,但也许是宋不骄的外形和气质太戳她,过了快半年,她居然还能有很强的创作欲望,并且愈演愈烈。 这感觉,就像一本好看的书被迫只看一半,抓心挠肝一样。 但军区大院不好随随便便进,闻慈也不知道宋不骄什么时候在家。 想了又想,她决定周日去一趟军区医院,要是宋不骄在,她就问问这件事,要是她不在,她正好在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 周日一大早,闻慈就拎着包出了门。 军区离新房子有半小时公交车距离,军区医院也差不多,她坐了趟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快到四月份,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走在路上正好可以透透气。 闻慈慢悠悠地走着,很巧,路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 四个轮的汽车,堪比几十年后的私人飞机。 闻慈多看了一眼,正好和副驾驶位的人对视上,那张脸有点眼熟,她刚想起来是谁的时候,车子就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了。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黝黑端正的脸,嗓门中气十足,“小闻是去我家的吗?” 这是小志的爸爸,孙建安孙团长。 闻慈露出个笑脸,“不是,我是打算去军区医院看看。” 孙团长一愣,表情立即严肃起来,“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闻慈摇头,赶紧解释:“没,我就是打算去看看宋不骄同志在不在。” 孙团长虽然不知道闻慈找宋不骄干什么,但还是打开车门,“她今天好像在家呢,没去医院,我正好要回家去,走,我直接把你捎进去。” 闻慈心中一喜,立即清清脆脆应了,“好嘞!” 闻慈特别爽快地上了车,前排都有人,她只好坐进了后排。 孙团长让司机继续开车,看着后视镜笑道:“小闻你好久没来,小志时不时还在家里念叨着呢,说七中外头的板报怎么不更新了,听说你找去电影院干活了?” 闻慈的确好久没来孙家,主要是忙,每周只放一天假,还得收拾家里洒扫卫生。 她猜这个消息应该是七中传出去的,笑着道:“对,我去当美工了!” 孙团长已经知道美工是干什么的,闻言赞同地点头。 “你画画好看,画海报肯定也好看,电影院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闻慈跟孙团长聊了一阵,又好奇地打量着这辆汽车,说实话,因为路况比不是后世,这时候汽车减震做得也不够好,车内体感并不算舒适。 但这可是七十年代的汽车! 在自行车都算奢侈品的年代坐上重工轿车,这让闻慈,莫名有种穿梭了时空的割裂感。 孙团长看着闻慈伸手摸车座上的皮质,笑了一声。 “这车俊吧?东风牌!咱们国家自己产的!” 闻慈对汽车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这时候祖国的汽车业发展情况,不过她对一切高精尖行业的发展都报以敬仰,闻言狠狠点头,“看着就很厉害!” 孙团长笑得更高兴了,“可不是,东风还有越野车,那个打仗更厉害!” 打仗的话题不能多说,孙团长提了一嘴,便转了话题。 “小闻你包里装了啥啊?那么大,我刚才在车上看见你,还以为谁背着个木头板凳呢。” 闻慈:“……” 她笑容都勉强了,为自己花费10娃娃点兑换的可折叠便携油画架证明:“这是我的画架,画画的时候把画布绷到上面,就可以立着画。” “油画?”农民出身的孙团长立即想到了食用油,“油还能画画?那这画也太金贵了。” 闻慈解释道:“是和油有关,不过不是咱们吃的食用油,这种画是彩色的,特别夺目、鲜艳,画的过程比较麻烦,但画好了特别好看。” 闻慈解释得浅显易懂,孙团长一下子就明白了,“哦,就跟国画版画似的,都是一种画?” “没错,”闻慈立即点头。 孙团长叹道:“搞画画的就是不一样,我这大老粗都没听过这玩意儿。” “这种画现在没那么时兴,”闻慈笑着说,给自己的工具材料找了个理由,“我先前参加市里的画师培训,去美术馆看到挺多幅油画的,特意托人去沪市买了材料。” 白岭市都能见到油画颜料,那沪市肯定也有,而且种类会更齐全。 毕竟是市面上能够流通的东西,哪怕只有华侨商店有卖,那也是能买到的,闻慈在【蜡笔小铺】买的颜料都是银白色铝管的,只有彩色标注,没有其余包装,不怕露馅儿。 孙团长没有怀疑,他本来就对美术一窍不通,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闻慈在岗哨处登了记,轿车一路开进军区大院。 车子停在孙家的小院门口,闻慈刚下车,就见到门被推开,许久没见的孙大娘走了出来,“我老远就听到车动静,赶紧进来,午饭吃了吗——诶,小闻!你怎么跟着建军回来啦?” 孙大娘见到闻慈,脸色十分惊喜。 “我往军区走的时候,碰到了孙叔,他捎了我一路,”闻慈笑道。 孙大娘拉住闻慈,“你怎么最近都不来了?小志可想你了,天天念着他小闻姐姐小闻姐姐的,”说着,朝屋里吆喝了一声,“小志!看看谁来了!” 小志早听到动静,踩着鞋“啪嗒啪嗒”地跑出来了。 不止小志,隔壁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脑袋冒了出来。 “小闻姐姐!” 闻慈对小圆挥挥手,没花两分钟,就被两个小豆丁簇拥着进了孙家,坐在客厅里。 孙团长四下看看,没看到自己媳妇,“小苓呢?我早上出门她还在呢。” “上午文工团突然来人,好像有什么事儿,把她叫过去了,”孙大娘一边说着,一边给闻慈冲糖水,高高兴兴地道:“好久没见,小闻看着更俊了,哎呦,最近咋样啊?” 闻慈笑着跟她讲了讲,听到她在电影院找到了工作,孙大娘一拍大腿,更高兴了。 “这还没毕业就找到了?真好!工资怎么样啊?够花吗?” 她能看得出来,闻慈这姑娘大抵是以前吃了太多苦,现在日子好多了,花钱手很松。 不过她又没爹没妈没兄弟姐妹,手里的钱都是自己的,都花点也没事儿,而且年轻姑娘嘛,穿得好吃得好,一看就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让人看着多高兴啊! 孙大娘花钱不是抠门的人,也没觉得闻慈总穿新衣服有什么不好。 就因为这个,闻慈就更喜欢她了。 真有人是看你穿得好吃得好就不顺眼的,尤其闻慈年纪轻,有些人觉得自己格外有资格指点几句,她虽然不放在心上,但听到那种言论,心里也不大舒服。 她把小志小圆拉到自己身边坐着,笑道:“工资不高,一个月三十二块八,不过福利还不错,先前过年过大节的时候都发了东西,毛巾票啊,粉丝啊什么的,还有柿饼。” 孙大娘连连点头,“那这福利是不错!” 热乎乎聊了一阵子,孙大娘才问起闻慈带来的东西。 “你背着个木头板凳来干啥呢?是不是路太远了,走累了歇歇?” 闻慈:“……” 她觉得自己的心又插了一刀,挠了挠脸颊,只好把跟孙团长解释过的东西又说了一遍,顺便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小包干木耳,“我和朋友换的,带过来给你们尝尝。” “木耳?这可是好东西!”孙大妈没拒绝,转头就从厨房拿过来一个玻璃罐子。 “这里头是芝麻酱,前段时间军区发的,你拿回去吃。” 一看到芝麻酱,闻慈就想起红油火锅配麻酱底料的滋味儿了。 她咽咽口水,“这个外面可难弄了,每个月才发一两票,而且副食品商店还经常没货!” “可不是,也就军区里头供应还算充足,”孙大娘把酱连带着罐子都塞进闻慈的包里,看到里面一堆银白色牙膏似的东西,顿时愣了,“这是啥?你带这么多牙膏干啥?” 闻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看向又长高了一截的小圆。 “你姐姐在家不?” 小圆终于找到话口,立即脆生生大声道:“在家!姐姐搁家里看书呢!” 闻慈立即有些迫不及待了,满脸期待地看着她,眼睛放光,“那你能不能回去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能让给她画幅画的?” 小圆以为是她给自己先前画的漂亮画,立即应了,“噔噔蹬”跑走,小志看看正跟自己奶奶说话的闻慈,也啪嗒啪嗒跟着小圆跑了,“等等我小圆!我也去!” 闻慈嘴上还聊着天,心已经飘到了隔壁房子里。 宋不骄宋不骄,快来啊! 马上! 让她创造天赋6.2分后的第一幅油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营养液加更】你像月亮,本来的样子…… 没两分钟,闻慈就见小圆小志跑回来了。 两人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宋不骄,她裹了身半旧的军大衣,这颜色谁穿都好看,不过比起几个月前,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白净的肤色也变成了麦子一样健康的颜色。 不过还是很漂亮,闻慈笑眯眯地想。 她招财猫似的举起右手,拳头挥了挥,“宋同志!” 宋不骄温和地朝她点点头,“小圆说你找我?” “对,”闻慈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挎包,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更像是两颗会滴溜溜转动的玻璃珠,无比期待地看着她,殷殷切切道:“我今天带来了画油画的工具!” 油画? 宋不骄一下子想起了去年秋天时,和闻慈坐在孙家说话画肖像的那一次。 她神色有点讶异,但还是微笑着点点头,“好。” 闻慈立马站了起来,抱起自己的挎包准备去宋家,毕竟油画可不像速写那么快速,宋不骄当然是坐在自己家里,会更自然,她和孙大妈说了几句,便跟上了宋不骄的脚步。 宋不骄帮她拎着那个怪模怪样的木头架子,“最近怎么样?” “超级好,”闻慈已经忘记了前段时间的坏情绪。 宋不骄微微一笑,“你又长高了一些。” “真的吗?”闻慈大喜,她每天经过街上玻璃窗的时候都会照镜子,但也许是天天照,她自己反而看不出自己的变化,眼下被这么一说,顿时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她美滋滋道:“我就知道我还能长高!” 她举起一只手悬在自己头顶,在宋不骄身上比了比,发现自己刚到她眼镜的位置。 宋不骄失笑,“不用量了,你穿鞋大概是一米六八。” 之前军队征兵入伍的时候,她被医院派出去体检过,验多了身高,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大致身高,这会儿没有增高鞋垫,所以她看得还挺准。 闻慈一听,心里更高兴了。 她跺了跺穿着薄棉鞋的脚,“我的鞋底最后两三厘米,那我肯定一米六五了!” 这个身高她还不太满意,但是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身高也就堪堪一米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窜了五厘米,这证明她的补充营养大计很顺利,把自己养得很好。 宋不骄颔首,“你年纪还小,应该还能往上窜一窜。” 闻慈深深同意,昂首挺胸,“我要长到一米七——净身高!” 小圆和小志跟在后头打转,插不上话,急得不行。 小志忍不住,拉住宋不骄的衣袖问:“我呢我呢,不骄姐,我能长多高?” 宋不骄还没说话,小圆就站直了身子,从脑袋到脚都绷成了一条直线,得意洋洋道:“你还没我高呢,嘿嘿,以后我肯定比小志高!我也长到一米七!” 小圆的身高的确在同龄人里算高的,比小志高了一截。 小志一听,顿时气到了,大声道:“胡说!我、我长到一米八!” 两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了嘴,宋不骄神色柔和,摸了摸两人头顶,“想长高就要多吃一点,但不能吃太胖,不然影响发育的。” 小志顿时把腆着的小肚子收回去了,哼哼唧唧道:“好吧。” 闻慈没怎么进过宋家,进去一看,发现户型和孙家基本上是一模一样的。 屋里有暖气,宋不骄脱掉军大衣挂在玄关上面的钩子上,示意闻慈也可以脱外套,现在天气没那么冷了,她的黑棉袄也变成了夹棉的,仍然是黑色,看着并不显眼。 但一脱下夹棉袄,她里头红白格子的鸡心领毛衣就很吸人眼球了。 小圆眼睛都看直了,“好看!” 宋不骄也多看了两眼,点了点头,“你这么搭配很好看。” 闻慈是白衬衫外套了毛衣坎肩,要是在暖气屋里待热了,就脱下外面的坎肩,要是冷的话,坎肩正好可以保暖,可谓是冷热皆宜,还兼具美观。 宋不骄拍了下小圆脑袋,“妈不是买了毛线吗?你要是喜欢,也给你打一件。” 小圆狠狠点头,“我和姐姐一人一件!” “那爸和妈呢?”宋不骄笑,“他们俩不穿?” “妈还买了咸菜绿的毛线,他俩穿那个色儿!”小圆毫不犹豫,并且很有自己的理由,“姐妹俩穿一样的,夫妻俩穿一样的,小闻姐姐你说对不对!” 闻慈笑得弯腰,“对,对,这叫姐妹装,夫妻装。” 宋不骄无奈,进了屋要给闻慈倒水。 “我不喝,不渴,”闻慈哪里顾得上喝水,时间紧张,她只想迫不及待地开始画画,在一楼的客厅里扫了一圈,转头问宋不骄,“我来前,你在干什么呢?” 宋不骄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答了,“在房间看书。” 对于画画,小圆比宋不骄要期待多了,见闻慈四处看,就猜到她是找在哪儿画好看,立即举手道:“我知道!二楼亮堂,在那里画肯定好看!” 闻慈跟着小圆往上,还没到二楼,脚步就停住了。 小楼一二层楼的中间有块小平台,后头是一扇方窗,平台的墙面、顶都刷着一层淡淡的绿漆,有些厚薄不均,大概是年份太久远,还泛出了几丝淡淡的裂纹。 蜘蛛丝一样细而弯曲的裂纹生到窗棂旁,停住,包裹住一片方形的白色日光。 闻慈朝着日光伸出手,被照着的手心亮得雪白,手背却投下一片阴影。 “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小圆疑惑,扯了扯闻慈衣袖,催着她去二楼看。 “找到了合适的地方,”闻慈笑着拍了下她的头,“乖乖,去把你姐姐叫过来,等会儿就在这儿画——她刚才在看什么书来着?可以把那本书也拿过来。” 宋不骄从一楼上来,扫了眼闻慈选定的这片地方,不是很明白。 这块小平台十分狭窄,不到两平方大,褪了色的淡绿色墙漆有些斑驳,看不出有什么美感,如果说是为了光线的话,方窗窄小,位置稍高,只有一半空间是能亮堂的。 她问了一句闻慈要不要去楼上窗边,但闻慈坚定地摇头。 “就在这里。” 宋不骄没有强求,回到卧室,拿了正在看的书下来,给闻慈看了眼,“这个行吗?” 闻慈正在收拾工具,她把折叠式的画架撑开,在【蜡笔小屋】兑换来的成品画布绷上去,听到问话,回头看了眼,发现是一本厚得跟砖头一样的妇产科类医学书。 她笑着点头,“很好。” 宋不骄很沉稳,但到底是年轻,第一次有人为她如此正式地作画,难免有点紧张,把额头的碎发捋到耳后,“我不需要换身衣服吗?裙子之类的。” 她在家里一向随便穿穿,此时也就是军绿色的圆领线衣,黑色长裤,普通得简陋。 “这样就很好,”闻慈说:“是你本来的样子。” 宋不骄无话可说,只好走到平台上的窗边,她不知道该怎么站,怎么站都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多了一个人——不,三个人的凝视,胳膊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宋不骄个子高,窗户正好在她胸前的位置,闻慈不太满意。 她扭头问小圆,“你家里有木头椅子吗?要那种带椅背的,最好别刷彩色漆、如果刷的话,是青色漆浅绿色漆的也行。” 柔和的青绿色会和墙面相得益彰,就像是山林的树木稀密处,看似不同,但融为一体。 小圆想了想,“只有杂物房里一把破椅子,好多年前的。” 闻慈眼前一亮,“没关系!” 她不让宋不骄动,跟着小圆跑到了一楼的杂物房里,果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一把椅子,椅背和四根腿上刷着淡青色的漆,的确很破了,亮的漆面都破裂掉皮。 但闻慈就要这种感觉,老旧的古典的、像是笼罩在淡淡尘土里的气息。 新的事物,要生于旧的环境,这就像淤泥中的雪白莲藕一样圣洁无垢。 闻慈把椅子搬到一层半的小平台上,摸着椅子上的漆皮询问:“我能把它撸下来吗?” 宋不骄搞不懂她,但还是摇头,“可以。” 闻慈就挽起袖子,手心握着椅子腿儿,从上至下轻轻撸了一遍,那些翻起来的漆皮“哗啦啦”落到地上,青色的、白色的,无数细小零散的碎片洒*了一地。 她又把椅背上起来的漆皮抹一把,甩甩手心上沾的小碎片,拍到地上。 “你坐,”闻慈对宋不骄说。 她还没开始画,但已经进入了状态,神情认真,宋不骄按照她的意思坐下,闻慈退后两步,端详着椅子上的她,微微摇头,自言自语,“不好。” 她又把椅子扭转了一点,大概15°角,在宋不骄眼里和刚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没有反驳,顺着闻慈的意思,很有耐心地调试。 闻慈的认真感染了所有人,连两个话多的小孩子都不自觉安静下来。 三个人看着闻慈把椅子调了又调,起码五六次,又把宋不骄的坐姿调整了脚步,终于满意似的点了点头,抱着画架,从小平台的边缘开始,一步步往上退。 每退一个台阶,她都会站定,端详一下窗下的宋不骄,摇摇头,继续往后退。 直到站上二楼的位置,她终于停下了。 “这样很好。” 椅子很高,坐着的宋不骄位于窗户右手边,从左边照来的太阳光斜斜洒在她的身上,这片光构成一个扇形,在扇形范围之内,尘土的微粒浮动,像无数游动的精灵。 丁达尔效应。 宋不骄的脸大半被光芒照亮,这片光映得她头顶泛金,有几根毛茸茸的发丝炸了起来,没那么柔顺,但这很好,这种被光笼罩的分毫毕现,凸显了阴影处的肃穆宁静。 她的半条脖颈、压在书封下的手、乌黑的长裤——都浸润在黑色之中。 半片光,半片影,安静读书的人物交汇了这片明与暗。 第82章 宣传部长事业版图扩展一下叭!…… 怎么说呢? 闻慈想起月亮,月亮是永远不会坠落的,只是白天时,被太阳的光芒遮掩而难以发现而已,但这时候的宋不骄,像是一弯清晨的月亮。 太阳已经升起,但黑夜还没完全结束,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一弯银箔似的月。 月亮是静的,阴性的,女性的,就像正在看妇产科医书的宋不骄。 闻慈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声说:“你看书吧。” 说着,在等待宋不骄进入专注状态的过程中,闻慈拿出铅笔起稿,她神态宁静,纤细的手指捏着铅笔,好像风拂过沙滩,轻轻柔柔没有用力,却留下了一点痕迹。 小圆小志很想看,但又莫名觉得,不该打扰这会儿的闻慈。 两个人头对头小声嘀咕了两句,最后小圆把小志带去了自己房间,两人翻开书架上看过好多遍的小人书,准备重看一遍,等闻慈画完再出去。 但这一画等就是中午,他们肚子都饿了,悄悄出门,看到闻慈还坐在那里。 她动都没动过一下,一直维持着最开始那个姿势,只是厚厚画布上的黑白铅笔线条被鲜艳的彩色覆盖,透白的窗,浅绿的墙,青色的椅子,还有椅子上低头看书的女人。 小圆小志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好漂亮的彩色! 画布上的颜色,比百货大楼毛线的颜色还多,闻慈举着一把长长的刷子,刷毛上蘸着淡淡的灰白,戳在淡青色椅背上,描摹出星星点点漆皮脱落后裸露出的椅身。 她戳了几下,把刷子搭到调色盘边沿,“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闻慈听到小圆小志走过来的动静,这才惊醒,发现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 宋不骄抬起头来,看眼手表,“十二点半了。” 闻慈很不好意思,耽误了他们吃午饭,小志噔噔蹬跑回家,宋不骄把闻慈留在了自己家吃饭,她会做些简单的菜,三人吃了一顿,小圆跑出去了。 “我去找小志玩!”不敢打扰闻慈画画,在家里就太没意思了。 宋不骄坐回椅子上,还是按照上午时的角度和坐姿。 本来坐着被人画是一件挺紧张的事情,但闻慈从来不开口,她看着看着,本来只是装作看书的模样,然后就慢慢看进去了,听不到耳边画刷摩擦画布的悉簌簌声响。 而闻慈偶尔扭动一下肩膀,活动一下发僵的肢体,然后继续画。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窗外的光越来越暗,宋不骄不得不把书凑得近些,才听到闻慈开口。 “画好大半了,但还得风干,才能进一步细化。” 宋不骄坐了太久,脖子也有些痛,她合上手里的书往二楼走,“我看看?” 闻慈站起身,有些骄傲得给她展示画布。 宋不骄粗看一眼,吃惊得睁大了眼。 这种叫油画的东西有种凹凸起伏的笔触,不是墨水那样的稀薄,而是有重量的、有体积的,落在厚重的画布上,每一抹色彩都鲜亮浓郁,泛着油润的亮泽。 她看着画上的女人,有点想伸手摸摸,却又觉得不敢触碰——闻慈把她画得甚至有种庄重的神秘感,在这么老旧的背景下,却并不显得粗陋,只让人觉得宁静肃穆。 闻慈解释道:“现在还不能碰,我用了松节油调色,得等几天,让它挥发了才能再铺色。” 她心里也十分满足,事实上,她少有这么认真庄重地画一副画的时候。 画它的时候,她眼里只有那扇窗和窗下的宋不骄。 她最开始时,天赋数值只有3.6,那时的画只是在原模原样复刻一个人或一个景,但现在6.2的视野,却明显大有不同,她现在画画,有一种“如有神助”的感觉。 颜料符合心意,画法相得益彰,连每片光线似乎都是按她的心照过来的。 闻慈觉得,截至今天,这是自己画过最好的一幅画——包括上辈子。 宋不骄显然被震撼到,半晌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轻叹了一声。 “你比我想得还厉害。” 闻慈骄傲地翘起嘴角,她把一样样颜料工具重新清洗收拾,只留下这个画架和画布,“它现在不能移动,最好找个地方一直放着,我下周还能来吗?那会儿应该能画了。” 宋不骄小心翼翼捏着画架两边,闻言毫不犹豫点头。 这会儿的她,终于有了点符合年龄的活泼气,开玩笑道:“你给我画这一副画,该是我求着你才对,”她不懂画画,但有审美,觉得眼前这幅比自己在市美术馆见到的还好。 她的观点当然可能受到个人见识的影响,但她还是觉得这幅画非常好。 而画这幅画的闻慈,非常厉害。 闻慈喜欢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这让她觉得遇到知己。 宋不骄想把画架搬到自己卧室里,但闻慈说颜料里有成分要挥发,放到密闭空间里不好,最后两人把画搬到了一楼墙边,放到了不会被误碰到的墙边。 闻慈看了眼手表,说:“我得走了,”不然要赶不上公交车了。 宋不骄点头,又道:“你最近要是不忙的话,我下下周末请你吃饭。” 至于下周末,闻慈还要来宋家拜访。 闻慈应下,和宋不骄告别,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宋家父母后脚就相携回了家,他们两个今天出门去拜访老朋友,白天没在,眼下一回来,就闻到家里一股淡淡的气味。 宋母赵部长用力嗅了嗅,有些疑惑,“什么味道?松子儿?” 宋不骄在屋里呆久了,其实没有闻到,不过想起闻慈说的调色,“应该是松节油。” “松节油?这是什么?”赵部长一边说着,一边把棉袄脱下来,挂到玄关,看看客厅里不见小圆的影子,“小圆呢,又出去胡疯了是不是,也不知道作业写没写完。” “小圆懂事着呢,肯定写完了,”宋团长道。 他走进来,余光看到一楼边角多了个彩色的什么东西,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嚯!育秀你快看,这是什么!” 赵部长本名赵育秀,她一边诧异“你大惊小怪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扫过去,谁知道一看,她也傻住了,脱口而出,“那是什么?!” 话虽这么问的,但夫妻俩谁也看得出来,画上的人是他们的女儿宋不骄。 宋不骄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小闻同志今天来了,为我画的。” “小闻同志?”赵部长率先想了起来,“去年救了小志,后来还给他们这帮小孩儿画画的那个是不是?她今天来了?”说着,人已经快步走到了画架旁边。 宋团长也跟过去,看着到他胸口高的画架,啧啧出声。 “这画得可真好!我好像没见过这样使儿的呢?” 赵部长白他一眼,“你个大老粗,没见过的多了去了?”说着,看着画的眼神惊奇极了,十分惊艳,“本来以为这个小闻画铅笔画就挺好的了,没想到,画彩色的更好。不骄,这是什么画儿?” “油画,”宋不骄上前,阻止了伸手要摸的宋团长。 她解释道:“小闻说这个画还没干,现在不能碰。” 宋团长只好缩回手,背着两只手凑在画前,看了好半天,又闻了闻,最后被赵部长推了一下,“别站这儿了,晚上老文还得来呢,你赶紧准备去啊?” “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生人,”宋团长道。 老文是白岭市分军区的宣传部长,和宋家夫妻俩相识多年,建国前就认识了。 夫妻俩绕着画架子看了好几遍,过了把新鲜瘾,就把这事放下了,毕竟画嘛,再好看也不能吃不能喝的,对他们来说,不如一袋子粮食或者子弹实用。 等五点多钟,文部长拎着一瓶西凤酒上门之后,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幅画。 “这这,”文部长连手里的酒都顾不上搁下,直奔着画架子去了,“这是油画啊!” 他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油画布,推推眼镜,又看了几眼,猛地扭头,十分不敢置信地问:“老宋,你什么时候这么风雅了?油画!这难道是育秀同志弄的?” 宋团长哈哈大笑,“你猜猜?再猜猜。” 文部长猜不出来,他看着这幅还没风干的油画,嗅到上面熟悉的气味,深深吸了一口,“多少年没闻过松节油的味儿了,地道——这怎么画的是不骄?” 现在外头还有敢光明正大画油画的? 赵育秀端着一盘冻水果从厨房出来,没好气地笑道:“他这大老粗能是懂这些的吗?我也不行,我几十年前就对这些不感兴趣,这是不骄的朋友画的。” 文部长纳罕,“不骄的朋友?” 他是了解这位战友家的大女儿的,优秀,沉稳,耐得住性子,被推荐去省医学院念了四年书后就回了白岭市军区医院,学业成绩是一等一的,在医院也干得很好。 她的朋友应该都是战友、同事家的孩子,或者还有些同学,怎么出现了个搞艺术的? 他还没想明白,就见宋不骄拎着个罐头,和小圆一起从门外进来了。 她听到了屋里的对话,解释道:“是我的朋友。” 文部长来了兴致,又推了推眼镜细看这幅画,越来越点头,兴味重极了,“你的朋友?那能有多大?二十岁?三十岁?不像啊——这幅画起码有二十年功底。” 宋不骄一愣,心里也吃了一惊。 文叔建国前家里有大产业,战乱那些年都捐给了红党,他平时在军中作风清廉,半点没有骄矜气,但宋不骄记得,她妈妈说过,文叔懂外语,会画画,甚至还会弹钢琴和小提琴。 她知道闻慈画得很好,但不知道,能得到文叔这么高的评价? 第83章 大江山这种洋人的玩意儿,咋能上我们…… 文部长这么一说,屋里几个大人都愣了,“这么好?” 小闻这个同志,要是没记错的话,似乎还没到十八岁?还是半个孩子呢。 小圆不知道大人们想什么,听到这个,有荣与焉地挺起了胸膛。 “小闻姐姐才不是三十岁,她才——”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之前孙奶奶是怎么说的了,“她去年是16岁,那今天是17岁!还在上高二呢!” 文部长惊讶地睁大了眼,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他忘记了扶。 “才十七岁?!” 他看看小圆,看看面前精美的油画,实在想不出一个17岁的小姑娘是怎么画出来的。 文部长对这位素未蒙面的小同志激发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吃饭的时候,旁边有孩子,几个大人是不讨论军务的,以往他们会聊聊闲话,但今天文部长问:“小圆啊,你跟叔叔说说,你姐姐这个朋友什么样啊?” 小圆喜欢这个叔叔,文部长常来他们家,他脾气好爱笑,比其他大人讲话都有意思。 而且他还会送给她小人书当生日礼物! 于是她爽爽脆脆地说了起来,“小闻姐姐长得好看,哦,她穿得也好看,今天穿了红色和白色格子的毛衣……她画画特别好看,之前在七中画超级大的板报,但后来她去了电影院上班,就不给七中画画了,我想去看电影海报,但一影院实在太远啦!” 她早知道闻慈给一影院画电影海报,但是得坐一段公交,她不能自己一个人去。 文部长认真听着,笑眯眯问:“小圆很喜欢这个女同志啊?” “嗯嗯!’小圆立即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小闻姐姐给我们我们画了小人画,文叔我去给你拿!”说罢,就跟脱膛的炮弹一样射出去了。 文部长看着她的背影失笑,“这孩子,以后长跑肯定有天赋。” 宋团长哈哈一笑,“以后小圆干什么都成,当然,要是当兵最好!” 文部长笑笑,又问宋不骄,“这个小闻同志怎么认识的你?” 说到这个,就避不开闻慈的身世。 宋不骄最早见到闻慈是在军区医院,她救了落水的小志昏迷,她讲了这件事,又大致说明了下闻慈的身世,听得文部长一时皱眉一时叹气,“这孩子也是命途多舛。” 宋不骄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她一个人,日子反倒好过了。” 文部长点头,认同道:“这么大的孩子,知道偷偷念书学习,后面真相大白了,还有去念高中的意识,这是很难得的。小圆说她现在去了电影院上班?” “对,她考上了美工,给电影画海报。” 宋不骄虽然最近没去过一影院,但去过其他近的电影院。 市里有些规模的电影院基本上都配了美工,也都安上了海报,画得都挺好看的,她私心里觉得,依照闻慈的水平,一影院里挂的海报肯定更出色。 文部长觉得自己已经初步了解闻慈这个同志了。 年纪轻,但聪明乐观,很努力,对未来有明确的认知,还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上能和沉稳安静的宋不骄做朋友,下能和跳脱的小圆玩到一起去,大概是很有人格魅力的。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正要开口,小圆就噔噔蹬从楼梯上跑下来了。 “文叔文叔!”小圆挥舞着手里的玻璃相框,“你看我的画儿!” 文部长顺着接过她手里的相框,定睛一看,立即笑了,“哎呦,这不是咱们小圆吗?这小同志看来是真有天赋,不止油画画得好,这素描也画得好,好看极了。” 小圆觉得自己被夸到,高兴地满眼都是笑意。 文部长年轻时会画画,这些年手里的画笔换成了枪,但眼力还在。 他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摸了摸速写流畅的蓝黑色线条,钢笔画的,没有用铅笔画完又蹭掉的痕迹,看来是直接用钢笔一气呵成的,可见画师本人的从容自如。 他又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宋团长,“这回军区的春季训练宣传,你们团的定了吗?” 春季训练宣传? 宋团长把一颗炒香的花生米丢进嘴里,想了一想,摇头,“那是团里宣传干事的事儿,我没多问,反正不就是拍几张训练照、送给上头选选吗?” 北省军区这几年大搞宣传,比方今年春季这次训练宣传,全省的分军区都要参与进来,先各团营上报,无非是一些照片和文稿,经由军长审核后,选出最好的三份再交给省军区。 省军区会选出几份优秀的宣传稿,发到军区内保或工农兵报上,还会简单表彰。 其他奖励是没有的。 总的来说,这个宣传的确纯粹是做宣传的,没什么其他用处。 白岭市分军区临近国界线,他们的军事任务繁重,军长是实战出身,对于这种宣传活动,历来是随便交上去就算了,十次活动能拿到一两次表彰,还都是安慰奖。 文部长这个分军区宣传部部长,一时没什么用武之地。 宋团长看到文部长沉思不语,心里有了猜测。 “不会吧?你不会想搞油画吧?”宋团长端起小酒杯喝了口,辣得眯起眼睛,这才继续道:“我觉着你这个想法不合适,这种洋人的玩意儿,咋能上我们的宣传呢?” “怎么就是洋人的玩意儿了?”文部长不赞同,“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这油画可能是起源于他们西方,但怎么我们就不能用了?我觉着可以尝试!” 宋团长道:“那你试试交上去,军长会不会给你扔回来。” 赵育秀也劝道:“争这个宣传第一也没多大意义,又没奖励,我们还是以保守为重,之前你们部小周拍的照片,我看着就挺好的,多生动多真实啊。” 提起这个,文部长就更来气了。 “你们都说好,也没见省军区说一个好啊?乌山还有小猿山那俩军区,规模都比咱们小,可是回回宣传都能上报纸!就咱们,两年上了一回,还是因为上一个稿子出了问题要开天窗。” 宋团长哼哼道:“这都是形式主义,还得实战见真章!” 他一向不耐烦搞什么什么拍照啊宣传的,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训练半小时呢。 不管他们怎么说,文部长都打定了主意。 “实战训练不能荒废,但文艺宣传也不能这么下去了?这省里几个分军区的宣传部,数我的工作做得最不好,上个月,省军区的宣传部长都给我打电话了!说我态度不积极!” 他这个宣传部长,在白岭市分军区,闲得都快长草了。 这次宣传,必须好好搞! …… 周末画了一天的画,大致是一个姿势坐了太久,第二天睡醒,闻慈腰酸背痛的。 她锤着自己的后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今天的工作比较特殊,不去电影院,美工们每月都要业务学习,之前说得是看电影看宣传片,但上周五文教局来了消息,说不能一直守在室内做活动,要让美工们走到太阳底下,打开视野。 这一次,就要他们打开自然的视野。 今天的业务学习是写生,水彩画写生,颜料是单位出,但不能浪费,成品也要上交留存。 这个地点不知道是谁定的,意头十分好——“守在大江奔流处,深情注视国界线”,总之,他们这帮美工要去北郊一个十分偏远的树林里,爬到山顶,然后画远处的大江。 白岭市山多,还有条大江,江的两头都是山,要是翻过对面的山,就是别的国家了。 闻慈打着哈欠换上衣服,特意带了双薄薄的皮手套,免得冻手。 她把周六准备好的工具塞到挎包里,除了工具颜料,还有装了午饭的饭盒,最底下,还放了一把带鞘的水果刀——白钰跟条毒蛇似的住在附近,她当然得好好防身。 闻慈没有做饭,去红旗饭店吃了个糖三角,喝了碗甜豆浆,花了九分钱加一两粮票。 吃饱喝足,闻慈来到一影院的时候,正好七点五十分。 北郊的山叫做大江山,名字过分朴素,因为旁边有条大江,这座山十分远,所以电影院给美工们配了一辆大巴车,早上八点送到大江山去,下午五点再统一送回一影院。 这次时间赶,大家怕迟到,闻慈到的时候,大家都到了,连于素红也没踩点。 人来齐了,他们就上了车。 闻慈随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苏林默默跟着,坐到旁边,看她捂着嘴不停打哈欠的样子,小声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吗?” “有点失眠,”闻慈说完,又打了个哈欠,眼角的泪花都冒了出来。 大概是昨天那幅油画的水准超出意料,她回来后特别兴奋,一直睡不着,索性就爬起来设计自己的下一本小人书,等有了困意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钟了。 苏林在自己的挎包里摸了摸,摸出一小瓶风油精,“你要吗?” 闻慈摇头,“不用,我打个盹儿就好了。” 风油精能让人清醒,但这趟车得开俩小时呢,闻慈要那么清醒干啥,她熟练地把毛线帽的边缘往下一拽,遮住眼睛,然后就两手抱臂、靠在椅背上睡了。 苏林默默安静下来,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不到八点发车,快到十点钟,他们人都坐僵了,才到大江山底下。 闻慈被苏林叫醒,她拎起帽子,眼睛被明晃晃的日光刺得眯起来,打量了眼窗外,才跟着大家一起从前门下去,八个美工站在车前,看着眼前茂密的群山,脸色都不是很好。 “上面一句话,我们跑断腿……”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声。 第84章 特务我、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上周五下了通知,让他们业务学习外出写生,这没啥,出门比在电影院还有意思呢。 但真不知道哪个人定的地方,市里那么多山,选哪个不行,偏偏选了大江山,它位置偏远,里面的树又高又密,说实在的,要不是这么多人,他们真不敢进去。 听说这里以前埋了好多尸体,又叫死人山。 大家对视一眼,心里叹气,“得了,往上爬吧。” 事实证明,爬山——尤其是大江山这种少有人来的野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树林里没有路,他们只得顺着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往上,要是方向感差的人来,十有八九会迷路。 今天的天有点阴,稀薄的日光从树冠缝隙里照下来,但树下还是很暗。 闻慈搓了搓手臂,离一边的苏林近了点,嘀咕道,“我怎么右眼皮一直跳呢?” 封建迷信很知名的一条,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苏林的右眼皮没跳,他安慰道:“别怕,你跟着我。” 不止是闻慈心里发毛,走到还积着脏雪的茂密树林里,大家都有种心里惴惴的感觉,风一吹,树叶摩擦出“簌簌”的声响,听着就跟小孩的哀嚎似的。 三影院的美工咽咽口水,“我怎么觉得有点瘆得慌呢?” 四影院美工胆子大点,故意提高一点音量,打气似的对大家道:“大家靠近点儿啊!两个女同志走中间,咱们快点,赶紧到山顶上,那里的树没那么多。” 于素红往前走了几步,正好和闻慈差不多位置,但两人谁也没和对方说话。 树林里一安静下来更吓人,他们故意说些话,好让周围有些活人的动静。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大家踩在铺着落叶的结实土地上,放眼望去,果然看到了远处山脚下一条宽阔的大河,起码数十米宽,而再远处,还是层层叠叠的暗绿色远山。 对面的山峰后面,就真的是国界线了。 山顶的树林没那么茂密,太阳照在脸上,天似乎都亮堂了点。 三影院美工松口气,顺了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左胳膊,嘀咕道:“可算是到了,等回去我非得反映一下,这写生也不用非得来荒郊野岭吧?闻慈,你眼皮还跳不?” 他开玩笑,还记得闻慈刚进树林里说得那句话呢。 闻慈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止跳,还跳得更厉害了。 “这树林里应该不会有野兽吗?”闻慈不安地问。 “应该不会吧,”四影院美工的声音不太确定,“大江山这边很少有人来,毕竟离国界线近,比较敏感,咱们来这边登山写生,那都得是上面打了报告审核过的呢。” 七影院美工忽然开口,“听说咱们的作品要是有画得好的,还会被送去见报。” 大家都看了过去。 七影院美工有点紧张,但还是道:“下下月不就是五一了吗?虽然劳动节,和国界线不太沾边,但市里好像打算各行各业都出一些典型搞宣传,咱们美工就是画画的,但光是画海报,没什么可说的啊,画点自然风光,蹭蹭人家国界线的光。等下一个业务学习,估计就是让咱们走进工厂,描绘工人面貌了。” 闻慈恍然大悟,就跟蹭热度一个意思呗?或者说镀金。 把单纯画电影海报的美工,和时代正能量贴一贴,显得工作都庄严了。 大家就这件事嘀咕几句,又有人对闻慈说:“这要是能选上,那肯定是闻慈的画儿。” 闻慈摆手,“八字还没一撇呢,大家好好画,都有可能的。” 其他七个人都笑了起来。 不怪闻慈这么讨人喜欢,实在是说话太好听,人也干脆,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特别大方,不管是平时还是之前市里培训的时候,谁朝她请教,她都不会藏着掖着。 没有桌椅,大家就拿出画本,托在手上或者抵在树干上画。 说实话,这场面有点狼狈,颜料没地方放,调色盘都只能放在地上,闻慈随便站在一棵树前头——这树林阴森森的,她总觉得心慌,特地找了个后面有遮挡的位置。 苏林在她旁边,因为怕东西太沉不方便,他们俩东西是合伙儿带的。 调色盘一人一个,但颜料、洗笔杯这些都是合用的。 环境不便,闻慈没法完全静心。 她画上几笔,就忍不住看看周围,尤其是身后的树林,那里黑黝黝的,总感觉藏着头野兽,长獠牙的野猪、熊瞎子……说不准还有一口一个脑袋的大老虎! 闻慈越想越可怕,手臂被苏林轻轻碰了一下,“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闻慈摇头,“我单纯被吓的,”被自己的想象力吓的。 苏林哑口无言,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递给闻慈,“吃点甜的。” 闻慈道谢,默默接过,把硬硬的糖块儿填进了嘴里。 甜甜的苹果味儿蔓延,闻慈觉得自己的情绪稳定点了,端着画本离苏林近了点,直到两人只剩下一臂距离——要是再近,右手要没法灵活地画画了。 苏林耳根通红,但他知道,闻慈会以为这是自己没戴帽子冻的。 他抿抿嘴巴,抓紧速度画起自己的画。 水彩写生和描摹水彩海报又不一样了,但到底都是水彩,大家画得有好有坏,不过起码都到了及格线,画到十二点钟,大家的进度都起码到了一半。 于素红突然说:“大巴车三点钟过来,我们最晚两点钟就要下山。” 她上午一直没开口,闻慈还以为她不害怕呢,没想到只是忍着,听到这话,她也默默赞同:“今天天阴,树林子里下午会更黑,到时候更吓人了。” 于素红看她一眼,没想到她会附和自己的话。 大家纷纷赞同,表示自己吃完饭就加快速度。 山上没火没锅的,大家都是自带了午饭,又像闻慈这样带烧饼的,也有带了馒头炒菜的,但大冷天的吃凉饭,未免有些难以下咽,闻慈撕下一口烧饼,就得喝一口水。 早上装的热水,虽然她一直放到包里,但这会儿水还是已经凉了。 苏林看她吃得难以下咽,又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悄悄递给她。 “恩?”闻慈疑惑地看他一眼,接过纸包一看,发现里面是个黄澄澄的鸡蛋糕,上面带了点浅褐色的焦色,带着鸡蛋和白面的香气,还甜甜的。 她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苏林他—— 她摇摇头,把鸡蛋糕重新递给苏林,仿佛什么也没发现般,笑容灿烂道:“我就要吃饱了,你自己吃吧,”说着,把最后一点凉烧饼塞进嘴里,把腮帮子都撑了起来。 苏林有些失落地收起东西,默默吃自己带的玉米面窝头。 闻慈刚画了两笔,忽然听到林子里发出一声巨响。 “砰!” 巨大的穿透力传入耳朵,十几只鸟从树梢腾飞而起,不止闻慈,或蹲或站正在吃饭的所有美工都抬起了头,不知道谁,爆发出一声尖叫,“枪声!” 大家都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密林。 “怎么会有枪声?” “是不是谁拿土枪打鸟儿?”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八个人不安地聚到一起,没一会儿,忽然见到不远处忽然伸出来一根黑洞洞的管子。 狙击枪! “不许动!” 端着狙击枪的男人穿了一身迷彩,脸上同样抹着迷彩,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大家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严厉的声音,“什么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大家看着那杆被假树叶包裹的枪,吓得不敢开口,浑身上下都在哆嗦。 他们这是*闯进啥事儿里了! “误、误会啊,”美工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同志开口。 迷彩服军人不为所动,手里的狙击枪仍旧稳稳指着他们,脚下慢慢靠近,美工们吓得连连后退,但又不敢跑,生怕对方以为他们是干坏事的,直接一枪把他们毙了。 闻慈吓得要命,虽然她见过枪,毕竟国外不禁枪,但这是第一次被枪指着! 她把手探进挎包,刚有动作,迷彩服的枪立刻就对准了她,“干什么!” 闻慈摊开右手,以示无害,有点发抖的左手迅速把包里几张纸扯了出来,对迷彩服远远地挥了挥,表示不是什么危险物品,然后使劲儿扔了过去。 她声音有点抖,但清晰大声,“我们是市电影院的美工,今天来这里业务学习,位置定是领导定的大江山,”所以别朝他们无辜的开枪啊啊啊! 苏林听到这里,也忙掏出自己的证件扔了过去,紧张地盯着对方,拉着闻慈往后退。 迷彩服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对面八个人,有男有女,身形动作明显是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何况他们周围都是散乱的颜料和画纸,因为刚才的惊吓,被踩翻的彩色颜料乱糟糟地混在地上,十分显眼。 迷彩服端着枪,迅速蹲下身扫了眼脚下的证件,连入山的介绍信都有。 他的枪口终于往下移了两寸,不是对准他们的脸了。 闻慈见此,立即抓住机会道:“我们可以立即离开!绝对不打扰你们的抓捕。” 迷彩服观察着四周情况,快速走近八人,扫了一眼他们,声色严厉,“这座山现在有特务出没,非常危险,介于特殊情况,你们八个不许移动,原地等待!” 什么?闻慈瞪大了眼,特务! 她对这个词的概念,来自于历史书,但其他亲身经历过这个时代的美工们腰杆一颤,立即要站不住了,一个瘦弱的年轻美工撑着树干,声音和嘴唇一起哆嗦。 “特、特务?我、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第85章 人质倒霉小闻在线崩溃 特务,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一个词。 迷彩服神色凝重,手里危险的枪似乎也变了,变得有种让人放心的可靠,他道:“我们部队正在抓捕特务,放心,他们越不过河。但以防特务狗急跳墙,你们暂时只能待在这里。” 悄悄地在山顶上猫着,还不一定被特务发现。 但要是他们闹哄哄往山下逃,被特务发现的概率就很大了,尤其这八个人,男的多女的少,而且再英武的壮汉,也打不过训练有素、手上沾血的敌国特务。 他们只能原地等待,直到事件结束。 一听到特务会狗急跳墙,大家就更怕了。 这是大江山,距离邻国一江一山之遥的国界线,能往这里跑的特务,明显都是穷凶极恶,被发现了身份还不死心想要逃出去的,明晃晃得可怕。 大家都想下山,但这会儿也不敢了,怕路上撞见可怕的特务。 闻慈看着迷彩服手里的枪,有些打怵,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同志,你要走吗?” 迷彩服本来就是听到动静,被队长派来侦查的。 他道:“你们等一下,”说着,端着枪往来时的方向跑了,没过一分钟,他又端着枪跑回来,对他们道:“我接下来的任务,是原地保护你们。” 不然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放在这儿,要是撞上特务不就完了? 美工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了些安全感。 水彩画是画不下去了,命都快没有的时候,谁还静得下心画画,他们默默把自己的东西收进包里,闻慈的画倒是画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没干,她举着画本子等它晾一晾。 苏林把丢出去的证件捡了回来,把闻慈的还给了她。 “谢谢,”闻慈小声说。 她不敢大声,不止她,其余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特务听见,发现他们。 他们收拾好东西,就抱着包手足无措,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遇到特务该干什么,迷彩服低声指挥大家移动,没有走远,只是由显眼的山顶到了一处稍微低洼些的地势。 “大家最好蹲下,”迷彩服说。 八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哪怕聚在一起也都明显的。 说着,他格外看了眼闻慈,“把她挡在中间,别露出来。” 原因不是因为闻慈是个姑娘,重要原因是,她知道今天也来野山上写生,很怕自己走丢,特意裹了身鹅黄色的外套,要是迷路了,能让大家一眼看到。 谁知道碰到这种事,这身亮色的衣服一下变成活靶子了。 闻慈低头看看自己,主动道:“我把衣服翻过来!” 她把干燥的画本塞进包里,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掉了个个儿,把黑色的里子露在外面,于素红看了,也默默把外套翻过来穿,她穿得没闻慈显眼,但衣服领子也是浅蓝色的。 等准备好了,大家就一起蹲在低洼处。 这个姿势没多久腿就麻了,但现在不是能矫情的时候。 闻慈顾不上地上脏不脏,两腿一伸,直接原地坐下了,她前头正好是一棵树,不太粗,但刚好能挡住她的脸,她就把头躲到树后,只歪着脑袋,露出一双眼睛观察四周。 迷彩服挡在大家前面,他始终没有放松,端着狙击枪侦察四周。 闻慈这会儿有点慌,很想开口说说话,但又怕打扰了迷彩服,又憋了回去。 他们安安静静一直在低洼里躲着,中间响起过一次枪声,似乎来自西边很远的地方,他们瑟瑟发着抖,心里更加害怕了,但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从迷彩服越来越严峻的神情来看,这似乎不是好的预兆。 闻慈揉着自己发麻的腿,好像有很多根小针在往里扎。 她蹲着的姿势又变成了摊开腿坐,她看看手表,已经两点钟了,他们是十二点多的时候碰到迷彩服的,这说明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两小时。 闻慈觉得自己很辛苦,但看看前面的迷彩服,又觉得还是这帮军人更辛苦。 现在出任务,肯定比几十年后更危险。 依照现在的科技水平,不管是枪械武器,还是通讯设备,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后世发达,比方现在,迷彩服一个人守着他们,不知道同伴们的消息,连个对讲机也没有。 闻慈想着,要是自己是学物理的就好了,穿越过来能搞搞科研。 但想象只能是想象,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插画师。 身旁的人忽然动了,闻慈看过去,发现是于素红站了起来。 她捂着自己的小腹,眉头紧皱,低着腰走到迷彩服旁边,说了几句什么,迷彩服涂着绿黑双色斜杠的脸皱了皱,有些为难,回头扫了一眼,最终落在了闻慈身上。 闻慈猜到了,“想上厕所?” 于素红咬着唇,“我一个人去就好。” 迷彩服严肃拒绝,“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一个人出去,更危险,”说着,还没对闻慈说话,她已经拍拍屁股站起来了,嘟囔道:“我陪你去。” 八个美工里,只有闻慈和于素红是女的,也只能她陪着对方。 她快步走到于素红身边,迷彩服低声提醒:“不能走远,尽快回来!如果有事就叫我。” 闻慈点头,把自己的挎包拉到肚子前面,对于素红道:“走吧。” 于素红抿紧唇,走出去几米,低声说了句“谢谢。” 闻慈干脆地应了,两人没走多远,还能依稀看到不远处迷彩服的人影,只是有树木遮着,有点影影绰绰,于素红准备解衣服,闻慈转过身去给她挡着,观察着周围。 眼前忽然一暗! 闻慈还没反应过来,后背一痛,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她“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呼痛,脖颈一凉,那是什么冷兵器贴在自己脖子上的触感,紧接着,她被人抓住,铁钳似的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腰。 “呃——”这是闻慈喉骨被挤压,发出的声响。 她惊恐地睁大眼,身后,于素红替她尖叫了出来。 “特务!” 在这个特务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迷彩服已经发现动静,枪对准了过来。 但已经晚了。 这个特务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过来的,也不知道躲了多久,好不容易有两个肥羊撞过来,他自然不会放弃到手的人质,小刀抵在闻慈脖子上,朝着迷彩服猖狂地大笑。 “射啊?怎么不射了?你们之前不是追得很猛吗!” 迷彩服神色紧绷,端着枪走近,“放开她!” 特务当然不会放开闻慈,这可是上好的人质,年轻人,女人,他微微弯腰,确保自己的大半身体被闻慈挡住,这才叫道:“放下枪!不然我就捅死她!” 说罢,手里的刀逼近一点,贴紧了闻慈的脖子。 闻慈真想哭了。 她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歪了歪自己的脖子,试图让毛衣领子挡住刀,特务察觉她的动静,抓她的力道更重了,空余的那只手臂好像要把她的肋骨压得凹陷下去。 她不敢动了,伸进包里的手停滞在那里。 迷彩服高声喝道:“放开她!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 特务不听,盯着他的枪,狰狞的面孔渐渐扭曲,“放下枪!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显然知道这帮士兵最怕什么,小刀的细刃一紧,就把闻慈细嫩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线,鲜红的血液渗出来,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苏林脸色大变,“闻慈!” 他立即要冲出去,被人死死拉住,他们也怕闻慈出事,但知道这会儿冲上去就是送人头。 发现特务后,下意识跑到迷彩服身后的于素红神色难辨,她看到被抓住的闻慈,嘴唇咬得发白——要不是闻慈一起去,这会儿被抓住当人质的肯定就是她了。 可要不是陪她,闻慈也不会被抓住…… 迷彩服脸色难看,高声喝道:“你这是在给自己加罪!” “总归都是死,死一遍和死两遍有什么区别!”特务声音阴郁,狠厉得像只得了狂犬病的恶狗,“我再说一遍!放下枪!把枪扔过来!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迷彩服当然知道不能把枪给他,不然,特务绝不会放过他们。 场面陷入僵持。 五分钟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边是端着狙击枪蓄势待发的迷彩服,身后七个美工紧张惊恐,不知道局面会怎样发展,那边是十几米外的特务,走投无路,是一个随时都会引爆的危险炸弹。 而天平的中间,是脖子流着血脸色煞白的闻慈。 特务也怕闻慈死了,自己彻底丧失主动权,刚才那一刀割得不重。 闻慈脸色这么白,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吓的——她怕特务一个受刺激,刀就下来了。 她深呼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直伸在包里的手悄悄移动。 找到刀柄,很好,她手心握住刀鞘,腾出大拇指和食指蹭到刀鞘边缘,用力向上顶,刀身就从塑料刀鞘里滑脱出来,她松了口气,心里多了两分信心。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握着刀柄,缓缓往包外面伸—— “砰!” 一声尖锐枪响,仿佛响彻在大家耳边,然后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越来越暗的树林子里,这一声惊得鸟兽四散,好像走夜路的时候被人叫名字那么瘆人。 特务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迷彩服却神色一喜,队长他们,打中了!而且这一声离得很近! 事实证明,迷彩服的猜测是对的。 没过三分钟,大家就听到了的细细密密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但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其中混着几声哀嚎和求饶,听得人脊梁发寒。 特务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等其他人到了,他肯定要被抓回去! 依照他犯的罪行,死都是最简单的! 知道迷彩服说不通,特务一咬牙,押着闻慈往后退,“快走!” 闻慈哪里走得快,她腿软脚软,而且还是向后倒退的,她被迷彩服拖着往后踉跄了几步,感觉到脖子被刀刃磕碰出了几个小口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我走不动,我真走不动——你逃亡非得拉着我干嘛?!” 特务没想到人质还敢说话,但他当然不会回答,一味拖着闻慈往后退。 要是没人质,他保证,下一秒,子弹就会打在他身上,但有了无辜的人质,这帮士兵就会投鼠忌器,给他争取一些求生的机会。 只要到大江边,特务咬着牙对自己说:只要翻过大江,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他跌跌撞撞往后退,过程中,还得盯着迷彩服和快要赶到的士兵们。 闻慈生怕他一个手抖,刀刃把自己命搞没了,她几乎要忍不住掏出刀抵抗,但又实在没信心——她没学过武术,最多会几招防狼术,虽然有刀,但特务手里也有刀啊! 而且她还是背对着对方! 正当闻慈大脑里天人交战的时候,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 “吉田,你真以为你能活着逃回国吗?” 吉田脚步猛地一顿,盯紧了从迷彩服后方出现的一队人。 闻慈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因为特务的手在轻轻发抖,她吃力地抬起头看过去,发现对面出现了一队士兵,和迷彩服一样的装束打扮,手里都端着枪。 他们中间还有两个被拷着手的中年男人,一个肩膀通红,一个膝盖带血,应该是特务。 闻慈的眼泪真要掉下来了,援军! 吉田死死盯着为首的迷彩,看也没看那两个被打伤抓住的同伴,猛地后退。 “别过来!”他抓住手里的人质,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嘴巴咧开,神经质疯狂地笑着,“你们不是最在乎普通人的性命吗?看看吧,我手里这个小姑娘,她还这么年轻——要是你们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 为首的迷彩停住脚步,手里的狙击枪稳如泰山,连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一下。 “你潜伏在国内这么多年,落得这个结局,吉田,我很为你可惜。” 吉田的脸色变得愈发狰狞,声嘶力竭地吼着,“你在胡说什么?你闭嘴!” 为首的迷彩半张面孔被狙击枪遮挡住,手里的枪口黑洞洞的,稳得没有半点颤抖,他的声音也极其平静,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或者吃了什么这样无趣的话题。 “吉田满目,你效忠他们几十年,这次事情败露,却要被当成一颗弃子。” “你以为跨过那片江,会有人为你欢呼吗?不。” “那片岛屿等待你的,只会是切腹的刀。” 他一字一顿地说:“吉田,你是一个失败者——彻头彻尾。” 第86章 包扎也许,你喜欢蝴蝶结绷带吗?…… 不要说吉田,闻慈听着这些话,觉得谁都会被打击得崩溃。 吉田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闻慈的脖子努力往后靠,让自己和刀刃离得远一点,但吉田显然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刀刃不受控制地磕碰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麻木的刺痛。 他尖利地怒吼着:“你胡说!胡说!混蛋!你闭嘴!” 他的嘴里冒出几句外语,闻慈恰好知道,是骂人极脏的话。 但为首的迷彩不为所动,他平静地、冷酷地,一句句捅进吉田心里去。 “你早就被自己的家族遗忘了——吉田满目,吉田家早就忘记还有你这个人,你以为自己死在这里,会有人来祭奠吗?不,你几十年前已经被遗弃在这里了。” “三个特务,你是最懦弱的那个,你甚至连正面对抗都不敢。” “吉田,你的存在没有半点价值。” 这一声声的吉田,明显刺激到了这个最后的特务,迷彩的话让他彻底失去理智,手里的刀胡乱挥舞,嘶吼道:“我不是废物!混蛋,我不是!我是吉田家最英勇的武士——” 吉田被完全激怒,闻慈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他的手臂,向前跑。 “砰!” 比她的动作更快的是一颗子弹。 黄铜色的子弹擦着闻慈的侧脸过去,模糊的硝烟气味,她下意识地僵住,但收不住步伐,往外迈步的一瞬间,她听到“噗”的一声闷响。 子弹在血肉里炸开的声音! 温热的液体溅到闻慈的脸颊上,她下意识摸了摸,满手的鲜红。 凄厉的惨叫迟一瞬响起,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为首的迷彩放下了手里的狙击枪,那把枪在他高大的身形映衬下,像是小一号的玩具,枪口似乎还游荡着白色的硝烟。 他平静地注视着蹲下身痛哭哀嚎的吉田,目光转向闻慈。 几个迷彩奔过来,立刻将右肩中枪的吉田铐住。 苏林第一个奔过来,看着闻慈浸湿了衣领的血,眼眶红了,“闻慈!” 闻慈回过神,把目光从为首的迷彩脸上收回来,但心脏还是跳动得飞快。 刚才太过紧张,伤口都没发觉多痛,眼下劫后余生,她才发现脖子痛得要命,眼泪顿时珠子似的掉了下来,她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罪!差点命都没了! 她想说话,“同”了一声,就痛得闭上了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是不是很疼啊?”苏林伸着两只手,又不敢碰,手足无措得也快哭了。 于素红忽然上前,把他扯开,对为首的迷彩说:“同志,她需要包扎。” 为首的迷彩拎着枪朝闻慈走过来。 这人刚开了枪,罪犯遗留的血还留在闻慈脸上,按理说闻慈该有点害怕,但她泪汪汪的,莫名觉得他很让人安心,动了动脑袋,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给他看自己的伤势。 脖子上几道浅浅的血痕,对于军人来说,其实不算重。 但为首的迷彩看了眼红着眼睛、泪珠子一串串掉的闻慈,什么也没说,手往后一伸,立即有士兵把应急的药箱拿过来,他们出紧急任务,自然会随身准备应急药品。 闻慈腿软得要命,看到迷彩有药,顿时一屁股坐地上了。 迷彩打开药箱的功夫,就看到花着脸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可怜地吸着气哭——她想哭,但是太痛了,不敢大声哭,抽抽噎噎,看着怪委屈的。 “你刚才做得很好,”他低声说。 和刚才声声击垮人心理防线的残酷不同,他的声音这会儿低沉温和,像是毛茸茸的围巾,带着点明显的沙哑,闻慈抬起兔子似的眼看了眼,继续梗着脖子抹眼泪。 她没说话,因为脖子上的伤痛得要命,一说话就更痛了。 迷彩拿着药蹲下来,“消毒会有点疼,忍一下。” 药水刚倒下来,闻慈就发出了一声巨大的惨叫,这声音,比几个中枪的特务还厉害,一帮穿着迷彩的士兵看过来,因为任务完成,心情放松,还呲着牙多看了两眼。 呲牙不是笑,是感觉被消毒的是自己一样,感同身受的痛。 “马上就好了,”迷彩动作顿了顿,没有停下。 但别管他的声音多好听多能安抚人心,闻慈都忍不了了,这罪就不是活人能受的! 她一边哭一边往后躲,迷彩显然早有准备,在她身体后倾的那一秒,手掌牢牢扣住她的后脖颈连带肩膀,闻慈怎么躲也躲不开,只能忍着伤口消毒的痛,哭得更惨烈了。 呜呜呜她怀疑这是酒精! 好不容易消毒完,迷彩又给她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迅速,显然是经常做。 等包扎完,他看看闻慈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拉着纱布,“刺啦”一声撕开,在她脖子上打了个雪白的蝴蝶结,然后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白手帕,声音里似乎带出点笑意。 “擦擦?” 闻慈哭得喘不上气,她已经不想哭了,因为伤口越哭越疼,可是她忍不住! 疼死她了! “再哭伤口要裂开了,”迷彩继续说。 闻慈恍若不闻,一把扯过手帕糊在自己的脸上,过了好半天,眼泪才慢慢止住,从凄惨的大哭变成了抽抽噎噎,她肩膀一颤一颤的,想从地上起来,但腿软得起不来。 迷彩刚要伸手,苏林已经连忙伸出了手,把闻慈搀起来。 闻慈抓着他的袖子起来,觉得浑身的力气慢慢恢复了。 她立即去看那个把她害成这样的吉田,他被绑住两手,肩上的伤只被粗糙地绑住止血,他弓着腰撞树,撕心裂肺地大吼着,也不知道正在惨叫还是嚎啕。 看他这样,闻慈就想起擦着自己脸过去的子弹。 还好这个迷彩枪法好,闻慈伸手,颤巍巍摸了下纱布,还没碰到伤口就放下了。 不然她小命岂不是危险? 她恶狠狠瞪了眼吉田,觉得这人面目可憎,但脚步害怕地往后退了退,离他远点。 刚才迷彩给她包扎的时候,除了苏林,大家没一个敢上前的。 这会儿迷彩收了药箱,转身跟几个队员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大家听不清楚,趁机跑到了闻慈身边,看她的眼神可怜极了,毕竟流了那么多血,想想就觉得很疼。 要是不疼,闻慈能哭成那样? 闻慈没觉得丢人,她敢保证,谁要是受这个罪,那只要是个人就会哭的! 好在虽然遭了大罪,但事情终归解决了。 三个特务都被抓捕到,八个倒霉美工凑在一起,很想问问他们是不是能离开了,但又不敢出声,正踌躇着,迷彩就转头看过来,面孔被油彩遮掩,在昏暗的的树林里看不太清。 只有那双眼睛,黝黑明亮,深邃得像两丸黑水银。 “你们现在不能离开,”他说。 八个人更紧张了,闻慈莫名没那么怕他,抽噎着问:“为、为什么?” 迷彩即使是刚才给她包扎着,狙击枪也背在身上,此时枪口指了指那三个特务,声音平和,但不容反驳,“鉴于危险时期,特殊情况,各位同志必须接受审查。” 审查? 闻慈想捂着自己脖子,但不敢上手,最后抓住了自己衣领,“那我、我能去医院查吗?” 虽然这个迷彩给她包扎了,但谁知道他包扎的技术怎么样啊!还有他的消毒手法,那么痛!她现在迫切地想要赶到医院,让外科医生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口。 呜呜呜要是落了疤,现在可没法祛除啊。 “可以,”迷彩颔首。 他扫了眼闻慈的脸,眼睛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朝两个队员点了点头,立刻便有两人上前带着美工们下山。 剩下的人大概是还要押送三个特务,动作极快,没一会儿,十几个人就只剩下暗绿色的影子,在树林的掩映下,很快就彻底看不见了。 闻慈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了一边的迷彩服。 这个迷彩服,恰好是守了他们两小时的那一个。 因为任务完成,他现在的身体姿势放松很多,但还是板正严肃,在八人中殿后,而他的另一个同伴则走在最前面,恰好把孱弱的美工们护在了中间。 闻慈放开苏林,慢腾腾挪到迷彩服的边上。 迷彩服看她一眼,“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闻慈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特别小,“你们是白岭市军区的吗?” 迷彩服点头,神色依旧严肃,没有多余回答。 闻慈踌躇半天,还是忍不住,声音更小了,“那个,你们队长——是队长吗?就是刚才给我包扎的那位同志,他叫什么名字啊?能告诉我吗?” 迷彩服定定看她一眼,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分明是恍然大悟。 闻慈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应该没瞒住。 她见迷彩服不说话,一边忐忑,一边连忙道:“是机密的话,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迷彩服却摇头,在闻慈充满期待的视野中,吐出了一句话,“不是机密,但是你想知道,得自己去问他,”说着,这位军哥同志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嘴里两颗小虎牙。 闻慈这才发现,眼前这位迷彩服其实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多岁。 她有点沮丧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完蛋,她刚才哭得太厉害,眼睛模糊,其实没怎么看清对方的脸。 哪怕还有机会再见,她可能也认不出来了。 闻慈蔫哒哒往前走,好不容易见到山下的大巴车时,她摇摇欲坠,觉得自己要昏倒了。 迷彩的包扎技术是不是真不行啊? 天旋地转,她晕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是不是失血过多要噶了? 第87章 营养液加更你业务学习为什么要随身带…… 再醒来时,闻慈看见了灰白色的天花板。 这个场景神似她刚穿越的时候,她从医院里醒来,也大概是这么一幅场景,天花板,老式灯泡,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还有走廊里快而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她睁开眼怔怔看了两秒钟,听到身边一道熟悉声音,“她醒了。” 闻慈抬起肿红的眼皮看过去,眼睛顿时一亮,宋不骄! 她面前的正是穿着白大褂的宋不骄。 不过不止有她,她的身边,还有两个穿着军装十分严肃的军人,一男一女,闻慈没有跟宋不骄打招呼,而是继续恹恹地躺着。 宋不骄递来一个水杯,说:“你已经昏迷两小时了。” 闻慈接过水杯,宋不骄扶她起来一点,让她喝了口,她才问:“我是不是失血过多?”一张嘴,声音哑得像鸭子。 闻慈惊吓得睁大眼睛,她难道是伤到声带了? 宋不骄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面露无奈,开口道:“失血的确是有一些,但不是你昏倒的原因,你晕倒,是因为劳累过度,加上惊吓——身体也不用担心,我给你重新包扎过了,伤口不深,好好养着,应该不会留疤。” 闻慈松口气,宋不骄手一松,她就软趴趴没骨头似的躺回了床上。 两位军装同志对视一眼,其中那位女同志看向闻慈。 “闻慈同志,请回答我,为什么你业务学习要随身带刀?”她手里拎了个密封袋,里头装了一把眼熟的水果刀,刀鞘和刀身分开,一看刀刃就知道很锋利。 闻慈不算意外,人家审查,查一查包也是正常的。 她并不慌乱,蔫巴巴道:“防身用的——我上个月回家时被人尾随,当时那人跑了,我去公安局报了案,市总公安局和建设街道公安局都有记录,你们可以去查。” 这个答案虽然出人意料,但说得通。 女同志严肃地点点头,在手里的本子上记录了几笔,又问了些她今天上山干什么、中间发生了什么的情况,闻慈估计每个美工都是这么问的,如实回答了一遍。 五分钟的审查结束,女同志合上本子,道:“我们会尽快核实你说的情况,在事情确定前,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间病房。” 闻慈没力气但老实地点点头。 两位军装同志走了,宋不骄才开口:“感觉怎么样了?” “虽然痛,但人还活着……”闻慈说着,平躺在病床上,伸展开今天受了罪的胳膊腿儿,发出一声叹息,眼睛瞄向宋不骄,“宋姐,这里是你们医院吗?” “对,”宋不骄点头,“你两小时前被送来了这里。” “就我一个人吗?”闻慈问。 “就你一个人。” 闻慈估计,只有受了伤的自己被送去了医院,她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晚上六点多了。 虽然没食欲,但不停叫唤的肚子提醒她的饥肠辘辘,闻慈摸摸肚子,宋不骄眼角出现一点笑意,道:“医院食堂这会儿已经没晚饭了,我提前给你打了粥。” 闻慈刚以为自己要饿一晚上,听到这儿,又高兴起来。 “你真好!你就是我亲姐!” 宋不骄失笑,让闻慈等一会儿,回办公室拿了一个带盖儿的搪瓷缸回来。 闻慈拿胳膊撑着病床,坐了起来。 脖子上的伤口还是很痛,痛得她都快木了,勒着纱布也很不舒服,但闻慈不敢碰,怕它长不好会裂开留疤,她坐得端端正正,挺直了背,不敢低一点头挤压到伤口。 她想端过搪瓷缸,但宋不骄先递过来一个湿手帕。 “擦擦脸。” 她给闻慈处理伤口时清理了脖子,但脸没动,后来两位军装同志过来调查,怕他们误会自己和闻慈有密切联系,横生什么枝节,也没有帮她清理。 闻慈摸摸脸颊,干巴巴的,好像什么干涸在了脸上。 她想起什么,脸色大变,立即拿湿手帕用力擦拭整张脸,自己的眼泪鼻涕就算了,她能忍,但是——迷彩队长开枪时,溅到她一脸吉田的血啊啊啊啊啊啊啊! 擦着擦着,她动作一顿,“我是不是,就这么脏兮兮的被送来的?” 宋不骄点头。 闻慈抱着最后的希望,“非常脏非常脏吗?” 宋不骄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闻慈送来的时候,吓了*她一跳,满脸抹花了的血,脖子和衣领上也血呼呼地一片,整片后背都是喷溅样的血点子,至于裤子上,沾满了灰尘、落叶,总之一塌糊涂。 要不是宋不骄熟悉闻慈,都认不出来这是她。 昨天还好好在自家画画的人,才过了一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好在虽然看着惨烈,但闻慈的伤口其实只有脖子,几道血口子看着厉害,但其实不深。 看到闻慈面如死灰的样子,宋不骄不太理解,“怎么了?” “没事,我就像想着我这副尊容,在外头晃了一路,”闻慈眼神幽幽,湿手帕盖在鬓角上,狠狠蹭着那块染了血结成缕儿的发丝,心里开始下雨。 迷彩队长面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她吧? 哦,应该比现在还惨,因为那时候她正在哭,不是梨花带雨的哭,是张大嘴巴的嚎啕。 闻慈的心情受到打击,整个人更加郁郁了。 但她还怀揣着最后的希望,问宋不骄,“送我来的,有没有一个穿迷彩的,很高,起码一米八五往上,身板特别健壮,往那一站儿——恩,特别让人安心特别吸引人。” 宋不骄看了她一眼:“没有。” 闻慈又叹了一口气,想摸摸自己身上的兜儿,却发现外套被脱下来了,她身上只穿了件陌生的浅绿色长袖上衣,她摸了摸,不像是病号服。 宋不骄解释道:“我给你换了我的衣服,你的上衣全是血,放在这儿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卷好的一叠衣裳,闻慈扭动身子看过去,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洁白的棉质,上面没有任何记号,虽然她没有用,但还是沾上了她手心的血。 几点红点缀在上头,闻慈拿擦干净的手摸了摸。 “宋姐,这种血点子能洗掉吗?” “能,只是费点力气,”宋不骄说完,让她赶紧喝粥,这会儿是温的,再拖就要变凉了。 闻慈喝了一大缸子白米粥,小口小口的,因为用力吞咽也会觉得痛,等填饱肚子,宋不骄让她躺下休息,她瘫平在床上,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颗从眼前穿过的子弹。 闻慈不是没见过子弹和枪,她自己甚至还有持枪证,目的也是为了防身。 但她从来没对人开过枪,离危险最近的一次,是大学毕业搬出家后,隔壁楼里发生了抢劫谋杀案,知道消息的当天,她连夜搬走,去了一个更安全靠谱的公寓。 今天这一桩特务捉拿案,实在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她小心翼翼触了触脖子上的纱布,又觉得安心下来。 虽然很倒霉,虽然受了伤,但是,起码人还好好的……命最重要! 闻慈安慰好自己,躺了不到两小时,就有人来找她,说事情已经调查完,她可以离开了。 闻慈没动,这会儿都晚上了,她走也回不到家,还不如在医院休息一晚上了。 第二天一早,她借用了医院的电话,打给一影院。 电话被接通,传来魏经理的声音,“这里是白岭市第一电影院,请问是?” 闻慈道:“经理,我是闻慈。” 魏经理严肃的声音立即有了些变化,显然已经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急急追问道:“你现在在哪儿?人怎么样了?我听说你们在大江山遇上了军队任务?” 昨晚那两个军装特地说了,特务的事涉及机密,不能告诉别人,给他们的理由是闯入了在此训练的军区任务现场,而闻慈误踩陷阱受了伤。 闻慈解释道:“是,我现在在军区医院呢,人还行,还活着。” 魏经理沉默了下,“没事就好。” 闻慈打这通电话不是单纯报平安的,解释完这件事,又申请道:“经理,我脖子这会儿受了伤,痛得要命,讲话都费劲,我能不能申请一周的假?扣工资也行。” 说着,闻慈讲话牵动了伤口,又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魏经理答应了,“这周电影院没什么事,你好好休息,下周一再来上班。” 闻慈大喜,“好的经理!谢谢经理!” 挂断电话,她又摸了摸纱布,看向一边带她来打电话的宋不骄,心情转好,“我现在就回家休息了,唔,周末的时候我去找你?”她还记挂着没完成的油画。 宋不骄点头,“好好休息。” 送闻慈往外走的时候,宋不骄问道:“你之前说,上个月的时候有人尾随你?” 这是闻慈昨天跟那俩军人说的,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随身带刀。 宋不骄看她点头,眉头微皱,“到现在人还没抓到?” 闻慈继续点头,“感觉八成抓不到了,”都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抓到,估计公安局都要放弃了,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件事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白钰搞得。 不然没那么巧,他出现在附近,大晚上“英雄救美。” 闻慈很想问问宋不骄,她最近见没见白钰,但又忍住了。 她怕本来宋不骄都忘记了这人,但被她一提醒,反倒想起来了。 约好周末见面,闻慈坐公交回到家,立即就躺下了。 虽然宋不骄说她没有失血过多,但到底是受了伤,闻慈觉得自己比平时虚弱,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拿着白手帕去水盆里洗,至于那身外套,她随便泡进了水盆里。 在七十年代呆久了,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要这身衣服很浪费,但要是留着,她也不想穿了。 沾了那个吉田的血,她觉得很晦气。 白手帕在水盆里泡了一会儿,闻慈慢吞吞地打上肥皂,搓干净后晾上。 小小一块白手帕挂在衣服架上,轻轻打转,她仰着头看了看,嗅一嗅,有股肥皂清香。 闻慈的体力只能支撑自己干这点活儿,换了全身衣裳,就倒在了床上。 她睡了一觉,中午的时候被敲门声唤醒,打着哈欠去开门,一抬眼,看到苏林。 苏林看到她,高兴又担忧,“我听经理说你请假了,就过来看看,你好点了吗?” “还行,”闻慈说,她请苏林进来,但他摇摇头没有进,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闻慈,说:“你受伤了,要多休息,这是我找人换的猪肝和红糖,你拿着吃。” 他特意问了奶奶,知道猪肝和红糖可以补血,特意找人换的。 奶奶知道闻慈很照顾她,没有阻止,还很赞同他过来送东西。 第88章 文部长天才就是不讲逻辑也没道理的…… 猪肝啊,闻慈不太能吃惯,但这东西好像的确能补血。 她接过两个纸包,“你等等,我给你拿钱。” “我不要,”苏林涨红了脸,低语道:“我又不是来卖东西的——” “不行,必须要,”闻慈主张礼尚往来,尤其是她最近发现,苏林对她的关怀好像确实超出了普通同事,她快步走回屋里,结果刚转身,就发现房门被关上了。 她一愣,推开门一看,发现苏林慌慌张张跑了。 “唉……”闻慈叹口气。 她把猪肝放进厨房泡着,红糖倒进自己的红糖罐子,她吃了苦头,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些美食的安慰,但是不想动手画画,最后思来想去,拿出一条腌好的咸肉。 咸肉是按孙大娘教的方法腌的,总吃不好,但偶尔吃风味特别。 闻慈下了鸡蛋挂面,又炒了半盘白菜咸肉做午饭,因为怕吃酱油之类的会让伤口留疤,她没放任何神色的东西,包括咸肉,特地洗了两遍,也没有很咸。 请了一周假,闻慈什么也没干,连画画也没有。 也许是营养补充得好,她的伤口恢复得不错,周四的时候,还特意去医院检查换药,等到周日的时候,痛感虽然还在,但已经变得能忍受了。 至于那身晦气的衣服,闻慈洗干净后拆开,缝了一个简单的椅垫,决定坐在屁股底下。 周日一大早,她就收拾东西出了门。 这时候,她无比庆幸画架留在了宋家,不然她这脖子也不敢背着它走动,她把颜料之类塞进挎包里,没有揽着脖子背着,而是卷起包带,拎在了手里。 她出门前,把阳台上晾着的白手帕摘了下来,叠了叠装进上衣口袋里。 说不准在军区大院可以碰见他呢。 闻慈比往常走得更慢一点,将近十点钟,才到了军区大院宋家门口。 还没敲门,小圆就跳了出来,“小闻姐姐来了!” 闻慈跟着欢呼的小闻进了屋,却发现屋里不止宋不骄,还有两个中年男性、一位女性,她愣了愣,猜测其中两位是宋父宋母,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叔叔阿姨们好。” 小姑娘的确没成年的样子,笑起来两个梨涡一露,还有点活泼的孩子气。 宋团长赵部长都露出一个笑容,宋不骄为闻慈介绍,“这是我爸爸妈妈,”然后又示意文部长,道:“这位是文叔,他看到你的画很喜欢,今天特意过来的。” 文部长也无奈。 他本来是想在宣传部里挑能画画的同志,搞点和以往照片不一样的东西,但谁能想到,偌大一个宣传部,愣是挑不出来一个能行的!小周稍微强点,能画几笔水彩,但水平也就堪堪位于平均线。 至于他自己,多年不拿画笔,点评点评别人还行,自己却是画不出来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来宋家看看,看这位小闻同志是个什么样的。 这一打照面,他心里暗暗点头,眼神清澈,看着就是个灵秀的姑娘。 事实上宋家父母也是这么认为的,有闻慈救小志的事先入为主,加上这些孩子都很喜欢她,她们哪怕先前没见过闻慈,也觉得很喜欢,眼下一看,的确是个出挑的。 赵部长笑道:“这乍一看,像文工团里出来的孩子。” 文部长不赞同,“我觉得更像我们搞宣传的孩子。” 闻慈抿嘴笑,在长辈面前,她还是可以看起来很乖巧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是撞见了宋家招待客人的时候,但很快,就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文叔总跟着她干啥? 宋不骄知道闻慈受伤了,见她脖子上戴了围巾把纱布挡住,就知道她不想被大家看见,也没开口,主动搬了墙边的画架往上走。 闻慈跟在她后头,刚要说话,就发现文部长也走了过来。 见她回头,文部长和蔼地问:“小闻在电影院工作?” 闻慈乖巧点头,“是的。” 文部长颔首,他长着一张瘦削清秀的面孔,戴着眼镜,其实是很有文人气质的,只是大概因为毕竟是个军人,风吹日晒,肤色微黑,为他增添了一些爽朗利落。 他开口也很直白。 “小闻对搞宣传感不感兴趣啊?” 闻慈猜他应该是部队搞宣传的,因为她刚才一进来,文叔就说“像我们搞宣传的孩子。” 她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抿嘴笑了笑,“我不太懂这个。” “不懂可以学嘛,”文部长看着闻慈,越看越觉得顺眼,语气更和蔼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当兵?你这身子骨一看就营养充分,当兵肯定也能当好。” 这个闻慈不能敷衍了。 她正色道:“我还是比较喜欢画画。” 闻慈很有自知之明,除非必要,她一般情况下非常懒散,吃不了苦受不了痛,在纪律严明的部队里,想也知道不是她这种人能生存的地方,而且她还非常怕疼! 这回受伤能把她哭成那个熊样儿,她就算当兵也当不上好兵。 文部长不知道闻慈的想法,看她拒绝,心里觉得十分可惜。 楼梯上窄窄的,宋团长和赵部长虽然好奇,但也不方便一起跟过来,文部长走到一二楼之间的小平台上,见到已经放在那儿的椅子,开口道:“你是在上头画的吧?” 这幅油画是俯视的视角,正因如此,向下投射日光的窗影显得格外有故事感。 “是呀,在二楼。” 宋不骄放下画架,问闻慈,“要不要调整一下?” 她记得上周末开始画前,闻慈调整位置调整了好半天。 闻慈走到画架前面,微微屈膝,模拟出坐着的视角,往下看了看,对宋不骄笑道:“不用了,你记性很好,和上周摆放得角度都差不多。” 宋不骄微微一笑,“我去给你拿椅子。” 文部长看着宋不骄忙来忙去,对闻慈和她关系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含笑问道:“喜欢油画?会画别的吗?” 大多数美术生,各种画都会一些,闻慈也不例外,不过她只道:“在单位上班的时候主要画水彩海报,偶尔画点素描手稿,画得还行。” 文部长摇摇头,“还行?你太谦虚了。” 油画非常考验素描功底,闻慈能画出这个水准来,素描就不可能只是个“还行”,起码在近些年里,文部长没见过像她这么年轻还画得这么好的,不过也可能是他太久不接触搞艺术的年轻人了,这年头,也没人搞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 文部长对自己的画似乎很感兴趣,他讲话没有架子,闻慈也不反感。 宋不骄搬了椅子给她,自己回到小平台的椅子上,仍是那么漆着淡青色油漆的老旧椅子,她刚打开手里的医学书,忽然扭头看了看椅背,“要不要蹭点漆皮下来?” 上回闻慈特意撸了两把漆皮在地上,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不用了,”闻慈失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都记着。” 宋不骄便开始看书。 今天多了一位观众,不过她是文部长看着长大的,也没有不好意思,心思沉进医书里,没多久就忘了上头的两个人,也没注意到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 “你抓人体抓得很准。喜欢观察人吗?” “就是一点小习惯,看到谁了,先扫一眼这人的特点。” “那也很厉害,看看这骨相,画得多厉害啊。” “您懂画画?” 闻慈早发现了,这位像知识分子又像军人的文叔,言之有物,用的词不像是门外汉。 文部长笑笑,谦虚道:“要是年轻时候还能说懂一些,但现在嘛,只能纸上谈兵两句。” “那您眼力也很好,”闻慈夸了一句,拿出包里的调色盘,挨个调颜料。 文部长没问颜料是从哪儿来的,油画颜料不好买,但大城市其实也有。 比起眼前这幅画,他还是对眼前的小闻同志更感兴趣,看着她手法熟练地挤颜料、调色,连拿着小笔的姿势都省力又轻盈,看得出非常专业,不是半吊子。 “你的画是在哪儿学的?”他笑问。 闻慈心道,终于来了。 她慢腾腾调着色,看着调色盘,含糊道:“我自己一直比较喜欢画画,私下里偷偷练过,还在废品站找到几本讲美术的书,去了电影院后,经常和大家一起学习,还培训过。” 她的回答非常全面,要说漏洞的话,其实也有。 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话,自学是很难成体系的学好的,更别提学到闻慈这个水平。 但还是那两个字——天赋。 有天赋的人,只要他接触到擅长的领域,就像海绵触到一点水的边缘,就会疯狂地吸收,直至融会贯通,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不讲逻辑也没有理由的。 文部长点点头,果然接受了这个回答,不再开口。 他今天就是为了闻慈而来的,自然有十成十的耐心,后退一步,背手站到闻慈身后,安静地看着她握着一支细长的小笔,在调色盘上戳一戳,终于调到满意似的,抹到画布上。 水彩是由浅及深,颜料的覆盖力差,要是先上深色,浅色上去就看不见了。 而油画恰恰相反,它是由深及浅,先上的是深色的色块,闻慈这幅油画上周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在文部长看来,其实已经可以看作一部完成品,他等着看闻慈要添加什么细节。 第一笔灰白色,闻慈落在了宋不骄手里的书上。 今天的光线和上次不一样,乌云重,有些暗,光影的对比度更难看出了。 但闻慈这周因为受伤,什么也没做,闲着的脑子里经常想着这幅画、构思怎样能画得更好,眼下一接触到它,思如泉涌,简直不用犹豫,颜料就一层层地敷到画布上。 因为光影,这本书的上半部映在光中,明亮闪耀,而下半部分却在阴影之中。 被手指撑开的书面和宋不骄的大腿间产生不规则的缝隙,这片位置看不到光,是暗的,但暗也不是一模一样的暗,它有层次,哪怕从灰到黑的过渡中,都能分出几十种不同。 闻慈现在要做的,就是填充这些微小的细节。 细化工作很琐碎,但闻慈有耐心。 她上周末用了刮刀,能构成一些丰富特殊的笔触,但今天不需要刮刀来处理大色块,她捏着小笔,一点点处理书页的卷边、裤脚柔软的褶皱……甚至是阳光照在发丝上的金光。 画着画着,她耐得住性子,但底下的宋团长和赵部长坐不住了。 第89章 新机会业务扩展?看看世面 “咋没声儿了?”宋团长嘀咕。 赵部长也纳罕,瞅了瞅楼梯的方向,什么也看不到,低声道:“开始画了吧。” “老文要一直守在那儿看?”宋团长觉得不可思议,文部长虽然搞宣传的,没他们这帮团长忙,但也不是什么闲人,他难道要在楼上一直待着看小闻画画? 赵部长走过去,探头看了眼,能看到坐在椅子上画画的女儿,但看不到楼上的两人。 她只好回来,又坐下了,“感觉老文这回很重视啊。” 文部长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人才了。 作战指挥的天才他见过,打枪的天才他也见过,在军区这几十年,各种血里来泥里去的天才他见了不少,但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能让他感觉到柔软的天才。 就好像枪支和羽毛,一个坚硬一个蓬松,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次闻慈只用了两个小时,把画笔扔进洗笔杯里,看了眼手表。 十一点五十分。 “你的水平比我想得还高。” 感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闻慈吓了一跳,人跳起来,才想起来文部长还在自己身后,她没有扭脖子,而是整个人转了过去,“您好有耐心啊。” 这话是真的,文部长看了两个小时一声不吭,这耐心比闻慈见过的大多数人都好。 文部长看着眼前还没干燥的油画,叹了一声,看向闻慈。 他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稀罕物,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欣赏敬佩,总之十分复杂,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要是当了兵,我就算枪,也得把你抢到我们宣传部来。” 闻慈觉得这夸奖特别实诚,笑得露出俩甜梨涡。 她也很满意,转过身来,用充满爱怜的眼神看着完善完毕的画。 “这是我画过最好的作品。” 以后,她一定能更多更好的画!一定! 安静中突然出现的说话声十分显眼,宋不骄恍然抬头,“画完了?” 闻慈点头,因为怕扯到脖子,动作很轻,但声音却很用力,“你快来看!” 宋不骄合上书,刚走了两步,就见到楼底下伸出的三个脑袋,上头高的两个是宋团长和赵部长,底下那个矮的是小圆,三人齐齐抬头,明显是等很久了。 “好了?”这是小圆的声音。 宋不骄含笑点头,迈大步上了二楼。 闻慈让开位置,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你要好好留着它啊,”这要她以后真成为美术界的人物了,说不准还会有粉丝追溯她的生平,考古到这幅画呢。 比方说“艺术天才闻慈的油画早期作品”?或者“闻慈天才之路的开始?” 光这么想象一下,闻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嘿嘿。 真好! 宋家父母和小圆上了楼,看到这幅画,发出了和宋不骄一样真心实意的惊呼声。 “好看!”小圆眼睛瞪得溜圆。 宋团长觉得自己的印象都被颠覆了,他以为油画是外国的靡靡之音,给资产阶级或者什么贵族画的,版画国画那才是自己祖国的东西,谁能想到,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虽然背景朴素,裂了纹的绿墙,掉漆的椅子,但是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窗户里的光往里一照,里面的宋不骄每根头发丝都在发光,明明头也没抬,神情也安安静静的,可就让他觉得不一样——他不会形容,就感觉打眼一看,心里都敞亮了。 而且这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他们华夏的人! 赵部长一拍手,激动道:“画得可真好!” 人都喜欢在太阳底下生活,光是亮的,暖的,这幅画里的宋不骄就给人这种感觉,倒不是说美不美,美当然是美的,但它最吸引人的,是一种名叫希望的感觉。 小圆说不出话,她已经看傻了。 得到认同,让闻慈笑得更高兴了。 “初看的话,油画是比水彩要有优势的,鲜艳!夺目!只要后期好好保存,可以留存很久的,”她这话不是瞎说,在系统里买的颜料品质很好,除了松节油不是完全无味的以外,没有任何缺点,色调饱满、浓郁,而且没有偏色,干燥后也没有变色或开裂。 闻慈是真的希望,宋不骄可以好好保存这幅画。 就像送出去一份很有心意的礼物,当然希望收到礼物的人可以珍重收藏。 宋不骄还没开口,赵部长已经拍板,“我找人定个框,给它裱起来!” 文部长眼睁睁看着,一贯不通艺术的老宋老赵态度大变,此时失笑着道:“我觉得也是,这幅画特别好,太好了,要是我的话,得挂在家里往后传下去。” 闻慈被夸得不好意思,眼睛亮晶晶地道:“宋姐喜欢就好。” 叫宋同志太生疏,叫宋不骄有点奇怪,她改口叫姐。 宋不骄认真道:“我非常喜欢。” 这幅画在宋家大获好评,因为新上的颜料还没干,宋不骄把它挪回了原来的位置晾着,闻慈收拾用过的颜料和工具,宋团长一改态度,对这样新鲜事物报以强烈的好奇心。 “画就是用这种颜料画出来的吗?” “对,”闻慈一边整理一边道:“现在外头的颜料大多是画水彩的,这种是油画颜料。” 回到一楼,赵部长看看时间,赶紧去做饭。 文部长没打算在宋家吃饭,时间的确不早了,他在宋家待了整整一上午,除了看闻慈画画,什么也没干,此时笑问道:“画过军人吗?” 闻慈正在听小圆夸她,闻言摇头,老老实实道:“没有。” 文部长笑了,又问:“要是给你这个机会,有信心画好吗?” 闻慈一愣,抬起头来,这是——她要开辟职业新路线啦? 闻慈脑袋里经过了一番慎重的思考。 画谁,当然都是没问题的,虽然这和她美工的工作没关系,也和赚娃娃点没关系,但周一遇到特务事情刚过去,她现在特别的敬仰军人,哪怕得不到报酬,也愿意效劳。 于是闻慈点头,严肃道:“我会努力的!” 文部长的笑容更大了些,点点头,起身准备走了。 宋团长知道他估计有事要忙,也没有拦着,送他出门,再回来一看,闻慈正坐在自己两个女儿中间,左边说说话,右边说说话,关系的确是十分的好。 宋不骄性格没那么外向,还真没有多少好朋友。 宋团长和赵部长似乎挺喜欢闻慈,对她的态度特别和善。 闻慈年代文里的剧情已经快忘光了,只记得女主角宋不骄的父母不近人情,因为她坚持要跟白钰在一起,差点断绝关系,但现在来看,宋团长看着严肃,但直爽干脆,赵部长干练极了,和两个女儿的相处也很自然亲昵。 有时候闻慈真觉得,书里所有人都被降智了,才能让白钰混得风生水起。 而这个时空的白钰,就像脱了那层滤镜,看看,宋不骄也没喜欢上他啊。 宋家的午饭丰盛,还有一道土豆烧肉,加了细粉条,配着米饭吃特别香。 赵部长一直让闻慈多吃点,等饭后,还拿了两个橙子过来,“最近军区进了一批橙子,皮有点厚,但是滋味特别足,我给你们切开尝尝。” 她知道,外面这些新鲜水果很不好买,尤其现在才刚进四月,天还不算热。 这橙子不知道什么品种,皮的确很厚,籽儿也多,但是气味芳香,酸酸甜甜的。 宋团长有事要忙,吃过饭就穿上外套出门了,赵部长和两个女儿做到沙发上,招待闻慈,她笑容和善,眼角细细的纹路都显得亲切,“小闻今年才17岁吧。” 闻慈吃着橙子点头。 赵部长越看她越喜欢,笑盈盈道:“我早就知道你了,天天听着小圆念叨,哎呦,今天一看真是个好孩子,你在电影院上班怎么样?工作忙吗?” “不太忙,”闻慈回答,比起大多数工农兵的工作,当美工其实真挺轻松的了。 赵部长忽然想到什么,“我上楼拿个东西,你等等啊。” 小圆捏着一瓣儿橙子的两端,往下一掰,橙子肉就和白色的果皮分开了,她整个儿咬进嘴里,腮帮子被撑得鼓囊囊的,满足地眯起眼睛。 家里好吃的也挺多,但新鲜水果也不是总能吃到的,家里舍得买,但架不住没有卖的。 闻慈只吃了一块,擦擦手,就见赵部长又下来了。 她手里拎着一条圆形翻领的布拉吉,极其浓郁的红色,像是舞台演员会涂抹的大红色唇膏色,上面点缀着深蓝色细碎小花,非常有复古风情,哪怕以闻慈的眼光来看也不过时。 不过她去年整个夏天,都没看到有谁穿这么亮眼的布拉吉。 闻慈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不知道赵部长拿一条裙子下来干什么。 小圆一看,却明白了,“这是给小闻姐姐的!” 宋不骄上周末看到了闻慈为自己画的画,觉得超出自己想象,不管是她耗费的时间精力,还是这份心意,都觉得自己得付出一些回馈,于是托赵部长帮忙买条裙子。 闻慈爱美,马上天就热了,送一条漂亮的布拉吉她肯定喜欢。 赵部长是搞后勤的,有人脉,正好有朋友要从首都过来,就托人捎了条红裙子。 她本来是打算按照大家的习惯,买个低调些的颜色,比如碎花白、粉格子之类的,但宋不骄说闻慈应该更喜欢吸引人的颜色,最后跳了这身正红色带深蓝碎花的。 赵部长刚拿到裙子时,还有点打怵,太扎眼了,大多数姑娘估计都不敢穿出门。 但今天一看闻慈,她就觉得买对了。 看看这姑娘的打扮,桃粉色的外套温柔鲜亮,街上都见不到一样的,脱下外套,外面是洁白的衬衫,套着蓝色的工装背带裤,看着又活泼又漂亮,清爽极了。 赵部长是真心觉得,这姑娘要是进文工团保证也出挑。 闻慈要是知道她的想法,估计会想,唱歌跑调还四肢不协调的她只能演木桩子了。 赵部长拉着裙角,展开布拉吉问闻慈:“是不是合你们年轻小姑娘的心意?” 闻慈连连点头,复古!摩登!看着不像七十年代,反倒有种改革开放后的女性风情。 赵部长把布拉吉在她身上比量了下,尺寸应该正合适,她满意地点点头,递给闻慈:“不骄说这个色儿好,我还不大确定,现在一看,这裙子合该穿你身上!” 大红色的裙子,和闻慈身上明快、大方、自信的气质相得益彰。 闻慈摸着裙子柔滑的面料,有点不好意思。 要是她没看错的话,这条裙子的质量起码值十几块钱,要是按照她的美工工资来算,那就是她的半个月工资,她是自己主动给宋不骄画画的,莫名有种占人便宜的感觉。 不等她开口,宋不骄就说:“这颜色,除了你也没人敢穿。” 走到街上,保准没一个人不回头看的。 第90章 借调小闻同志大摇大摆进部队 闻慈只请了一周的假,第二天周一,还是得去上班的。 已经到了四月三号,她一来上班先去领了工资,扣掉了周二到周六的工资,本来可怜的工资更少了,但闻慈本来也不指望着工资养活自己,不然凭她的大手大脚,她得饿死。 她把钱和票证收进包里,去找魏经理报到。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闻慈刚走过去,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魏经理正在打电话。 魏经理抬头,朝她招了招手。 闻慈进去,不着急,等着她打完电话,老式座机的隔音不大好,她本来在发呆,直到听到对面隐隐约约的声音,什么“部队”啊“借调”的,她悄悄竖起耳朵,放慢了呼吸。 不是吧?这不是巧合吧? 她还以为是趁着休息时间给文部长打白工,没想到,还会这么正式地下调令?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魏经理颔首,“好的,我这边立即派她过去,”说完这句话,便她挂断了电话,抬头看着面前的闻慈。 闻慈露出一点笑,期待地看着她。 魏经理神色严肃:“听清楚了?” 闻慈立即摇头,拇指比在食指指尖上,两个梨涡露出来,“就听到一点点。” 魏经理也不废话,径直道:“文教局给我打电话,说部队那边来消息,想借调一位美工去宣传部帮忙,两周时间,立刻出发——小闻,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知道闻慈是烈属,但没想到,能直接搭上部队的路子。 闻慈眼前一亮,果然,就是这事儿! 没想到文部长这么靠谱,这样的话,岂不是这两周不用上班? 虽然借调去部队也是上班,但起码换了个新的环境,感觉一下子就有意思了,闻慈坐班坐得懒洋洋的心情一个精神,感觉回到了刚上班的时候。 魏经理道:“这次借调期间,你要住在部队内部招待所,不用担心食宿问题,那边会给你安排好的,电话里说得是今天报到,等会儿你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去军区。” 闻慈用力点头,但是——“没有个介绍信啥的吗?” 现在哪哪都要介绍信,她都要从正式进军区大门了,难道不用开介绍信? “没有,”魏经理道:“事发突然,我这边没有接到介绍信,但军区内部已经下了调令,你直接去大门口问就好,对了,记得带上你的工作证和各种证件。” 闻慈拍拍单肩挎包,“我都随身带着呢。” 魏经理颔首,说完正事,看了看闻慈被立领衬衫遮住的脖子,“伤好点了吗?” 那天在大江山上出的事似乎不是一点,闻慈直接受伤进了医院,苏林周二倒是照常来上班了,但也是魂不守舍的,魏经理还听说,六影院的美工第二天发了烧,也请了半天假。 至于所谓的写生画,也是一幅都没收上来,大家都没画完,闻慈画完了但没交。 她那幅画上蹭上血,瘆得慌,已经被她烧了。 闻慈顿时苦起脸,“好点了,但还是疼。” 她按时换药包扎,伤口已经愈合结痂了,像条丑陋的褐色蜈蚣趴在她的脖子上,她这两天回过神来,没少苦恼要是留疤怎么办,这会儿国外有修复技术吗? 魏经理安抚道:“借调的工作强度不知道怎么样,合理的情况下,你可以反馈一下自己身上有伤,”毕竟伤在脖子上,不是手脚,想一想就挺吓人的。 闻慈当然不是为了工作拼命的人,听到这话,认同地点头。 和魏经理这边说好,闻慈就得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去军区报到了。 她走出经理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一转头就发现苏林站在办公室门口,探着头往这里看,见闻慈看过来,很高兴地挥挥手,小声叫她,“闻慈!” 闻慈也对他笑笑,“你上周怎么样?” “还是那样,”苏林说着,迫不及待跟她分享自己的生活,“不过我的小人书已经开始画了,是工人题材的,现在画了几幕,估计一两个月就能画完。” 闻慈点头,看了看手表,一幅赶时间的架势。 苏林一怔,“怎么了?” “我借调去军区了,这两周不来上班,”闻慈说着,朝他挥挥手,“我还得去报到呢,先走啦,拜拜,”转身背对过苏林的时候,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大家不能好好地做朋友嘛,干嘛非得产生其他情感呢? 闻慈察觉到钉在背后的温热视线,没有回头,扶着扶手快步下了楼梯。 苏林喃喃自语:“我还没问你伤口疼不疼呢。” 脚一脱离感情的漩涡,闻慈的心也跟着跑了出去。 她噔噔蹬跑到一楼,就被前台的售票员忙忙地叫住,“诶,小闻美工,这儿有你的东西!” 闻慈疑惑地看过去,“我的东西?” 她以为可能是邮局来了什么东西,但走过去一看,却发现售票员从底下拎出一个袋子,“这是刚才二影院的那个女美工给你送的,我本来想叫你来着,但她说不用,放下就走了。” 闻慈更诧异了,于素红? 她拎过袋子一看,眉头顿时挑了起来,哎呦,麦乳精? 袋子里有一铁皮罐的麦乳精,还有一个麻绳系着的油纸包,发出甜甜的香气,是鸡蛋糕。 于素红给她送这个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周一她拖累了自己,所以心怀歉疚,给自己补身体的? 闻慈想不通,时间有限,她索性也不再想了。 她跟售票员道了谢,拎着东西赶紧回家,准备“出差”的行程。 …… 两周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衣服没那么厚,也没冬衣那么占地方,闻慈把衣服叠好塞进行李包里,边边角角填上牙膏雪花膏等物,感觉没放多久,包就已经满了。 她试着拎了拎,沉甸甸的,叹口气,又拿了几件衣服出来,放了双包好的鞋进去。 要是不带鞋,碰上下雨的话,她可就没有可换的了。 尽量减少负重,闻慈最后又检查了证件,又把领了后很少用到的美工工作证拿上了。 这次去军区走得是和昨天一样的路线,但莫名心情不太一样,之前来闻慈是来看朋友的,俗称串门,走得是离家属院近的小门,但这回,她要从响当当的大门进去。 感觉一下子自己就厉害起来了呢。 闻慈美滋滋想着,但等越走手里的包越沉时,她就笑不出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军区门口,闻慈看着扛枪的岗哨,行李包换了个手,松了口气。 这会儿的兵对老百姓挺亲和,见闻慈过来,一个岗哨问:“同志,你有什么事儿吗?” 闻慈把行李包撂地上,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沓证件,递了过去笑道:“我是咱们市里一影院的美工,接到你们军区宣传部的调令,说让今天报到,麻烦同志查一查。” 岗哨看眼闻慈,又把证件接过来一张张翻看,尤其对了眼工作证上的照片。 上头有张一寸黑白照,除了颜色不一样,和眼前的女同志一模一样。 他和另一个岗哨对视一眼,把证件还给了闻慈。 “我们已经接到了通知,你等一等,我给宣传部的同志打个电话,让人来接。” 看来她是不能自己进去,闻慈也不意外,笑盈盈说了声好,她等在原地,站得有些无聊,好奇地左扫扫右看看,踮着脚往大门里面瞄了眼,挨着大门的应该没有机密吧?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远远瞧着一个人急匆匆跑过来。 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同志,穿着军装,大概是跑得极了,满头大汗。 他跑到近大门边就换成了走,脚步一定,和两位岗哨抬手敬礼,然后才看向闻慈,露出一点讶异的神情,“你就是市里调来的美工同志吧?” 闻慈颔首,“你好,我是闻慈。” 男同志笑笑,客气道:“我是周向阳,宣传部的干事,你好。” 周向阳看着闻慈的目光透着点打量。 他本来以为,能被文部长报以如此大称赞的应该是个有资历有经验的老画师,起码也得三十岁吧,但眼前这位,年轻得过了分,漂亮是漂亮,可难道长得漂亮画画就好看? 水彩画就不说了,那什么油画,市里都很少见,她真能画好? 周向阳心里不大信,但甭管心里怎么想的,脸上还是挂着客气的笑容。 文部长亲自打电话调来的人,他得给面子。 周向阳问了闻慈一声,知道地上是她的行李,主动伸手拎了过来,等闻慈在岗哨那儿正式登记过出入记录,才引着她往里走,“我先带你去招待所,放下东西,再去宣传部。” 闻慈笑,礼貌道:“麻烦周同志了。” 招待所是军区内部的,离大门不远,住的有来这儿出差的工作人员,也有一些探亲的军属,文部长给的待遇不错,闻慈分了个小单间,她拿了钥匙记下门牌号,就跟周向阳又出来了。 离宣传部还有一段距离,路上,周向阳跟闻慈说起了这次的工作内容。 “这次的省内军区宣传评比是在五月份,四月是上交宣传照和稿子的时间,截止时间是月末,你这次借调是两周对吧?那就得在两周内完成任务,”周向阳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巨大的操场,示意她看,“你看到那儿训练的兵了吗?” 闻慈看过去,太阳光太亮,她稍稍眯着眼,看到那里有一队聚在一起的兵。 “他们是在训练吗?”围在一起,她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评比奖励在你来之前,我们是屡败屡战…… 周向阳点了点头,解释说:“是格斗。” 他用了一个挺专业的名词,语气里透出几分自豪,“宣传评比的内容就是军内生活,可以是训练、读书、娱乐……理论上是什么活动都可以的,只要是能体现出我们军人的精神面貌,在这其上,才是它的美观和宣传作用,交上去评比。” 闻慈好奇地问:“那评比出来有什么奖励吗?” “可以上军报,受到表彰,而且大家都能看到自己军区的宣传稿和照片,很荣耀。” 周向阳的语气忽然低沉下来,悻悻道:“我们白岭市分军区的军事面貌绝对不弱于其他军区,每次都摘取最刻苦、最奋力的训练片段,但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稿子吃香。” 闻慈心想,就是评比一直垫底的意思呗? 她露出一点礼貌的微笑,没有就这件事追问下去。 但周向阳余光觑了她一眼,却忍不住道:“部长说你很会画画?以往我们军区都是采用的相机拍照,倒是有部分军区,画了一回水彩画,还有一回版画,评比的成绩不错。” 最开始白岭军区拍的是黑白照,输给人家,后来改成上色照片,还是输给人家。 周向阳知道这不是自己的责任,可一连好几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他心里也憋了口气。 闻慈笑笑,“我是美工嘛,工作就是画画。” 周向阳颔首,“那我可以辅助你,我会画一些水彩,不过我的长处是摄影。” 他虽然不信任闻慈的本事,但部长这次给他的任务是引导、协助,他会好好完成。 闻慈早就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了。 她也挺喜欢摄影的,但不算是这方面的发烧友,也不会收藏以前的古董相机,刚看到周向阳的相机,只能认出来是老式单反相机,还是她大概率不会用的那种。 她指了指相机,好奇地问:“这是你的相机吗?” 周向阳小心地摸了下相机外壳,语气更骄傲了,“这是部里刚采购的相机,去年才生产的,海鸥4D型,性能非常出色,刚才接到岗哨的电话前,我正在研究这台新相机。” 海鸥牌,闻慈知道,它家有很有名的自行车。 她有点手痒,但想也知道相机属于名贵物品,肯定比自行车收音机还贵,毕竟自行车有不少家庭能买,但自家买相机的,她至今还没见到一个。 她恋恋不舍地把自己的目光从相机上收回来,继续打探正事。 “那宣传部需要我做什么呢?” 周向阳暗暗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闻同志想摸摸相机,他自己都没搞明白,被摸坏了怎么办,他赶紧转移话题,“部长的意思是,这回宣传稿件照常由我写,但我们要发现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有特色的东西,附带的宣传照也要有所改变,换成了由你作画。” 闻慈明白了,“那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吗?” 周向阳想了想,摇头,“暂时还不确定。” 宣传内容和方向还没定下来呢,闻慈也不着急。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操场附近,只差几十米距离,闻慈能看清人圈子正在格斗的人影,拳拳到肉,哪怕听不到声音,她也感觉痛在自己身上,抖了抖肩膀,忍不住摸了摸手臂。 她刚走远,那边正在围观格斗的就有人扭过了头。 “看!有个姑娘!” 一堆人齐刷刷扭过头,只看到闻慈的背影。 穿着浅蓝色的外套,短头发,见不到脸居然莫名也觉得挺好看的,就是很陌生,不过她旁边那道中不溜身高的背影很熟悉啊——宣传部的周干事! 这俩人走在一起,微微侧着头,周干事似乎正在说话。 “那是周干事对象?”一个人的声音猛地拔高了点。 立刻被人捅了下胳膊,好在那俩人已经走远了,并没听见,大家窃窃私语地议论,“周干事结婚了吗?好像没结,这难道是他对象?没听说他处对象了啊……” 正说得起劲,背后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聊得很欢嘛,这么有空,所有人,原地一百个俯卧撑!” 大家惊恐回头,发现刚才被一通电话叫走的副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 宣传部在一栋刷着淡绿色墙漆的小楼里,走廊里人不多,特别安静。 闻慈跟着周向阳走在里面,感觉到那种军事单位特有的肃穆,下意识噤了声,她默默抬头看了眼边上的办公室,立即不敢看了——感觉这地方到处都是机密啊。 周向阳走到一扇门前,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粗声粗气的争执声。 “我不同意!” “老文,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耽误我们的训练时间,就是耽误训练时间,你这么搞,不就和那什么、作秀!它不就和作秀一样儿吗!” 这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因为声音太亮,连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周向阳敲门的动作立即止住,尴尬地看了眼闻慈。 闻慈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走廊尽头的墙面,好像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似的。 只有脚下,默默往外挪了两步。 里面的争执还在继续,大嗓门暂时没声,是文部长无奈的声音,“老王,我知道你在乎训练,但额外搞搞宣传也不耽误什么。训练当然重要,但宣传的意义也不能少啊。” 王团长真气着了,“摆着架势给你画画,这跟给人看笑话有什么区别?” “这不一样——”文部长还要再说。 但观念不同的人当然说不出什么结果,又争了几句,王团长撂下一句话,“反正不管你要怎么搞,这回宣传,我们一团都不参与!”说罢,猛地推开门。 这一开门,正撞上了周向阳和闻慈。 周向阳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板一正,“啪”一声敬礼,下意识喊:“一团长好!” 闻慈麻溜地站直了,她面对王团长,神色特别严肃,特别尊敬,只有自己知道,脑袋里正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军队里人人都敬礼,她是不是也得敬个礼啊? 但没等她试探着抬起手,王团长哼了一声,走了。 闻慈扭头瞄了眼他的背影,松口气,这位王团长,膀大腰圆,气势怪吓人的。 文部长道:“进来吧。” 闻慈和周向阳进去,见到文部长,他神色平和,并没因为王团长的不配合而生气,笑着对闻慈道:“小周把具体情况都跟你说了吧,都清楚了?” 闻慈点头,“都清楚了。” 文部长便道:“我已经联系好了,二团这两天有野外拉练,三团是擒拿格斗,都是比较有意思的活动,哦,我还联系了四团副团长,他同意打靶射击的时候给你一天观察时间。” 二三四团,哦,闻慈想起来,刚才那个气冲冲离开的王团长好像是一团长。 文部长既然没提这事,闻慈当然也没提。 她询问道:“我们的宣传画是限定在这几个项目内吗?” “这是我挑出来较有意思、值得画的几个项目,但你平常和小周多转转,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主题,那也可以,”文部长笑笑,道:“你们美工出海报的流程和这个差不多,你看好什么,先出草稿,我看过同意了之后,就可以下一步推进。” 工作状态下的文部长严肃了不少,闻慈也认真起来。 “那画法您有要求吗?” 文部长颔首,“以往宣传评比有用水彩的,这回咱们搞个更新的,就拿油画!” 他从柜子里搬出一个画架,还有工具颜料等,“这是我管朋友借的,你先用着,要是缺什么和我说,我去找人弄。东西先放在我办公室,等草稿好了,你们就拿走。” 闻慈扫了眼,画架子工具都很全,足够她用了。 她当即点头,“好的,今天开始吗?” 文部长失笑,“小闻同志很勤快嘛,这个工作态度很好,”不过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还是道:“都十点多了,你和小周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等吃完午饭再去吧。”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票证,递给闻慈:“食堂的饭票,你收好了。” 闻慈两手接过,笑盈盈道了谢。 从文部长办公室出来,周向阳征求闻慈的意见,“我们去哪儿?” 闻慈想了想:“操场?” 他们又回到操场,之前在这儿练习格斗的那帮士兵已经不及了,但出现两队列队跑步的士兵,有男有女,闻慈看着他们很好奇,他们经过闻慈的时候,也挺好奇的。 溜达着把附近能转的地方走了一圈,每个地方都有队伍在练习,练得满头大汗。 等十一点半,周向阳带闻慈去食堂。 “有训练的士兵们基本上十二点才来,但食堂十一点半就做好饭了,有些军属也会去打饭,咱们这会儿先吃,吃完再转转,就可以去三团那儿瞅瞅,他们晚上有拉练。” 闻慈早就想问了,但在办公室的时候,没好意思问文部长。 “要是画拉练的话,我得跟着一起吗?” 她哪怕没拉练过,但在影视剧里也看过,知道会是非常辛苦的训练,闻慈哪怕精神上能够接受一起,但体力不行——人都累成狗了,还有精神画画就怪了。 周向阳会意地看他一眼,摇头,“不用,咱们坐车跟着。” 闻慈意动,但又不好意思,“是不是太浪费资源了?” 周向阳解释道:“二团这次夜间拉练说是夜间,但其实是从夜间开始的长途拉练,两天两夜,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本身也是要随行医生的,咱们俩就是顺道跟着。” “多久?”闻慈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两天两夜?! 周向阳颔首,“二团最厉害的就是陆地奔袭,他们团长也重视这个,所以下午咱们去二团打声招呼,下午得收拾东西,晚上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去。” 闻慈咽咽口水,还没开始,她就开始有点紧张了。 “这两天咱们得一直跟着啊?” “不用,”周向阳摇头,“一直跟着太耽误时间,等明天上午十点到了补给点,那块儿有牛车,咱俩就能回来了,然后休息一下,后天去三团看擒拿格斗。” 闻慈了然,看来这周就是找素材的时候。 记下时间安排,她摸摸肚子,掏出饭票打饭,刚端着盘子转身,就见到迎面走来的一列军人,身姿挺拔,但衣服上沾着拍不掉的草屑,看着像是刚从野地上摸爬滚打回来的。 她微微一怔,下意识盯住了为首的那张脸。 怎么有点眼熟—— 第92章 夜间拉练大龄未婚青年? “徐副团长!” 周向阳的声音吸引了这人注意,他立定敬礼,对方回礼,目光在周向阳的脸上轻飘飘一掠,落到了闻慈脸上,惊讶一闪而过,眉头微挑,嘴角上扬了一下。 闻慈莫名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 迷彩队长…… 那天光线暗,自己哭得又惨,本来以为没看清迷彩颜料底下那张脸,可是现在一看,又觉得就该是这样一张脸——蜜色的皮肤,眉目疏朗,一张偏厚的唇微微上翘。 厚唇很容易让人有笨拙感,但他唇线分明,唇形漂亮,性感得让人荷尔蒙大爆发。 他肯定是认出自己了,闻慈确信。 不止他,连跟在后面的那个兵也认出了闻慈,他长着一张圆脸,皮肤黑得很均匀,见到她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就笑了,呲出一口白牙,上牙两侧尖尖的虎牙很有辨识度。 虎牙迷彩,她找他打听队长名字,结果不告诉她的那个。 闻慈一直觉得他们是白岭军区的,但试着问了问宋不骄,她也不清楚。 为了私事,她也不好大撒网地问,本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谁能想到,借调来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么想着,闻慈更走不动道儿了。 她脚下黏住了似的不动,挡在餐口前面,眼睛盯着那张蜜色的人脸,挪都不挪一下。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看就算了,还能看这么久,微微歪头,英挺的眉又扬了扬。 这意思是:还没看完? 因为闻慈挡着打饭,正队兵哥都停了下来,眼神都若有似无地往前面飘。 嘿!这不是上午的短发姑娘嘛! 他们看看她旁边的周干事,再看她盯着的副团长,人不动,但一双双眼睛快烧着了。 闻慈觉得自己的脸发烫,可能也是被八卦的目光盯的。 她终于咳了一咳,挪开步子,但人还是没走,因为离得太近,对方太高,她不得不仰起脑袋,正在踌躇要不要当众开口,对方就开了口。 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受伤过似的哑,“宣传部的?” 闻慈摇头,对方开了话头,她就好意思了,“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八卦的目光有温度的话,她这会儿真要被烧死了。 顶着几十双热辣的眼睛,其中还包括身边周向阳不敢置信的视线,闻慈纹丝不动,只是被迷彩队长看过来时,悄悄咽了咽口水,心里的小鹿快要撞翻。 年轻姑娘眼睛亮晶晶,褐色的眼珠,像两颗晶莹的玻璃珠子,映出他的脸。 徐截云觉得她特别像一只小鹿。 前几年在边境山上出任务的时候,在河水边,碰到的一只小鹿,年纪大概是很小,见到人类也不知道躲,一边低头喝水一边好奇地扭头眼,眼睛被太阳光一照,和她很像。 清澈,剔透,每条剔透的瞳纹都写满生机勃勃。 他忽然就笑了,“徐截云。我的名字。” 闻慈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悄悄松口气,却还是不走——周向阳端着盘子,被无数视线无辜波及,觉得自己像被炮弹的余威轰了一巴掌,满脸外焦里嫩。 大庭广众之下,这位闻同志,她在干嘛! 还有徐副团长!你笑什么! 徐截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视线,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她在等什么了。 他笑了下,英俊的脸上含着一丝坦荡的无奈,“闻慈——我记得你的名字。” …… 闻慈端端正正坐在木头椅子上,细嚼慢咽吃着饭。 周向阳不知道她怎么能吃下去的,他只是被这些视线捎带着看了一下,就觉得如坐针毡,自己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闻同志,你认识徐副团长?” 闻慈咽下嘴里的饭,含糊道:“一面之缘。” 那就是先前就认识了,只是不知道名字。 周向阳挪了挪屁股,往嘴里扒了口饭,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但闻慈脸色红润,高高兴兴地吃着饭菜,觉得这大锅饭好吃得不得了,吃了两口,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周向阳抬头,“怎么了?” 闻慈望了望不远处坐着的那帮兵哥,他也和别人一起坐着,低头吃饭,腰身挺拔,桌子底下的长腿被军装裤裹着,两脚自然落地,哪怕没有凹姿势也够长的。 哪怕闻慈用看模特的苛刻眼光来评价,这人身材也够好的。 对方没看过来,但闻慈就是觉得他发现自己在看了,因为他吃饭的动作忽然顿了下。 她眨眨眼,视线一转就看到虎牙,洗去一脸迷彩,他看着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加上一张娃娃脸,看着就更小了一点,此时正好好奇地左看右看,总之没有专心吃饭。 和闻慈猝不及防对视上,他一愣,呲牙笑。 和出任务的时候简直不像一个人。 闻慈回想了下端着狙击枪的虎牙,满脸严肃,几乎称得上肃穆,和眼前这个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不过那天的徐截云和现在也完全不一样——那天是庄重危险的狙击队长,今天一看,舒朗坦荡,帅得像电影明星,除了特别挺拔的身板,并不那么像大家以为的军人。 他的身上有种痞气,爱笑,潇洒,一点也不冷漠严肃。 闻慈觉得自己上头了,她完全没法看到这个人的缺点。 但一件事摆在了她的面前。 闻慈突然想起来,这会儿大家好像普遍早婚早育,徐截云的年纪不像是低于二十五岁的,她一想到对方可能结了婚、甚至孩子都会打酱油的可能,脸色就僵了。 不会吧不会吧? 她赶紧问周向阳,“徐截云,他结婚了吗?” 见她突然皱眉还以为什么事儿的周向阳:“……” 他狠狠往嘴里扒了口饭,“据我所知,他的档案目前不是已婚。” 闻慈松了半口气,又问:“那他有对象了吗?” 周向阳觉得闻同志屡屡超出她的想象,矜持就不说了,本来也不是姑娘都得矜持,不过她胆大得有点超出平均线了,他鼓着一腮帮子的饭,麻木摇头,“我不知道。” 闻慈可惜地叹了口气。 周向阳觉得闻慈下一秒就要去找徐副团长了。 但事实上,没有,闻慈还记得自己来军区的任务,搭讪可以空余时间去干,反正这人就在军区,跑不了,而且——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白手帕,决定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吃完饭,闻慈特意看了徐截云一眼,这才放下餐盘离开。 她和周向阳一走,几个桌子就热闹起来了。 新来的副团长没什么架子,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立即有人把嘴咧到耳后根去,声音似乎是压低了,又似乎没有,“咱徐副团长有对象没了啊?” 虎牙抓抓脑袋,“我记得没有吧。” 又有人问:“那姑娘是哪个团的啊?不是宣传部的吗?我看像文工团唱歌的!” 虎牙又笑,这下带上了些得意,“都不是,不是咱们部队里的。” 他这口吻像是有些了解的,顿时大家都看了过来,“你认识她?” 虎牙还没说,就听到上头“咳咳”两声,他当然知道抓特务是机密,不能说,但眼珠子转了两圈,笑嘻嘻看向了徐截云,“副团长,你咋知道那姑娘叫啥的啊?” 他是检查了闻慈的证件,看到她名字的,但是徐截云可没看啊。 徐截云觑他一眼,“胆儿肥了?” 虎牙嘿嘿直笑,笑得一口米粒呛到嗓子眼,扭头咳了半天,泪花都咳出来,不笑了。 徐截云先前慢悠悠吃了二十分钟,眼下三两口,扒完了剩下的饭。 部队里的兵吃饭都快,要是按照闻慈的吃法儿,连盘底子都抢不上,他这么想着,眼角笑意加深,抬头看了看食堂窗外,她穿身蓝衣裳,跟只快乐的小蝴蝶一样飞过去了。 他想起刚才闻慈穿得的立领衬衫,遮住了脖子,摸摸下巴,有点可惜。 那个蝴蝶结应该不在了吧? …… 闻慈发现,部队不是一个名词,是一个形容词。 哪怕是文职搞宣传的周向阳,也习惯了干脆快速的作风,这种快,还体现在了他的速度上,走路左腿还没落地就倒腾右腿,让人怀疑是不是踩个风火轮就能飞起来。 她尝试追赶了五分钟,选择放弃,“周干事,咱们慢点儿吧。” 周向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还带着个借来的女同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慢下脚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指着沿途的地方,给闻慈说了说其中能说的地方。 他们去了二团的地方。 进到二团团长办公室,闻慈顿时睁大了眼,嚯,这不就是宋不骄她爸宋团长吗! 宋团长显然知道闻慈会来,从桌上的文件里抬起手,笑了一下,半点不意外。 “小闻这会儿就要开始工作了?”他问。 周向阳心里暗暗惊讶,他还没介绍呢,二团长就和闻慈打上招呼了?而且听着语气还很熟稔,甚至有点像对待家里的小辈,态度亲切。 等听到宋团长的答复,他就更确信两人关系匪浅了。 “老文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了吗?要是没有,你就去我家,和不骄一起住。” 闻慈笑道:“安排了,就在咱们军区招待所,*小单间,条件可好了。” 这两个寒暄完了,周向阳才说了说下午跟拉练的安排,宋团长点头应了。 出了办公室,周向阳又带闻慈去跟三营营长打招呼,今晚拉练的是他们三营,等基本的都认识了一遍,他就让闻慈回招待所休息,晚上五点再出来吃饭。 今晚的拉练,他们要跟到明天上午,白天黑夜的,为了好好观察,是得提前睡一觉。 闻慈应了,回去拉上窗帘睡一觉,再醒来时,就是敲门声。 “来了!” 来敲门的是周向阳,他怕闻慈睡过头迟到,特意提前来叫她。 闻慈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塞了一个小包,她在手臂上多搭了一件带毛毛的厚外套,以免夜间降温,就跟着周向阳去食堂吃晚饭。 食堂的菜色的确不错,土豆烧肉,还有可选的素菜,但可惜没碰上徐截云。 没有下饭的美色,闻慈觉着,都没有中午好吃了。 四月份的东北天黑渐渐晚了,比如现在,下午六点多钟才黑天。 闻慈和周向阳吃完饭,就去二团三营集合的地方等着,而此时的食堂里,徐截云带着一队刚从山上训练场下来的兵来到食堂,下意识扫了一圈食堂。 蓝色的小蝴蝶没在。 后头有人嘀咕:“中午那姑娘没在。” 一道熟悉的声音悄悄地接上,“副团长刚才脸白擦了——” 徐截云在部队一帮大老爷们里算是很爱干净的,平常训练地上滚泥里爬的,每天晚上都去澡堂洗澡,但也没像刚才一样,大老远回来,摸摸脸,掏出手帕来打湿,擦擦脸,又擦擦手,最后还拍了拍衣服上干掉的泥点子,尽量显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们正在八卦的兴头上,看到这做派,一个个都在心里叫唤孔雀开屏。 徐截云气沉丹田,“葛小虎!” 刚才还在八卦的人立正喊到,胸膛挺直,只有一双黑黑的娃娃脸透出一点紧张。 完蛋,被副团长听见了! “吃完饭,咱们俩比试比试。” “……是!” …… 闻慈不知道食堂门口发生的事,她正好奇地看着背着大包的士兵们。 乌泱泱的一群人,队列整齐,每个人背上都背着鼓囊囊的大包,甚至还有叠好的军绿色棉被,她有点手痒,悄悄问周向阳,“周干事,他们后背上背的是被子吗?” 周向阳扫了一眼,“是,也是负重,他们包里还有二十公斤的砖头。” 闻慈“嘶”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肩膀都开始火辣辣的痛。 和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一起的闻慈和周向阳很显眼,尤其是闻慈。 她面生,还年轻漂亮,这帮平均年纪二十几的兵光是和她站在一块儿,就从脸红到脖子根,不敢正面看她,就用余光悄悄地瞄上一眼,跟蜗牛触角一样,刚碰到就缩了回去。 有个看着十六七岁的反应慢,和闻慈对视上,立即就变成了熟透的虾子。 他慌慌张收回视线,还被他的班长骂了一句。 闻慈眨眨眼睛,不再给这帮兵施加压力,把包里的写生本翻出来,夹在了胳膊底下。 虽然是找素材的时候,但尽量还是要做点记录,毕竟她不是过目不忘,哪怕再好的东西,隔上几天再回想,那些细节也会模糊的,还不如拿笔随时记着。 周向阳也是这么想的,他在脖子上挎了相机包,手上还抓着个军用手电筒。 这次夜间拉练是在山里,山路难行,车也难行。 闻慈是开始的时候才看到那辆车,说实话,像开了好几十年,哪怕被人擦得很干净,应该是好好爱护着的,也不能掩盖它本身的风尘仆仆——这辆车感觉比她年纪还大。 但有车就不错了,闻慈还是很高兴的。 闻慈的任务简单,观察,或者说用眼睛看。 营长连长等人讲话的功夫,她就绕在队伍外头打转,时远时近,寻找着哪些画面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偶尔撑开写生们用铅笔“唰唰”一阵,速度奇快。 周向阳跟在她身边,扫了一眼,一愣,定定看了闻慈的侧脸一眼。 别的不知道,但这速写,闻同志的水平是真不错。 速写速写,当然是要有速度,闻慈能画十几分钟的人物速写,也能只花两三分钟,迅速勾勒大体线条,虽然简单,但该有的都有,能起到事后帮自己回忆画面的作用。 她在列队的时候画了两幅,一幅全体立正、抬头听讲话的,一幅侧头检查背包的。 等大家开始启程的时候,她又从后面画了幅众人列队奔跑的样子。 见周向阳一直看着自己,闻慈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速写。 她口中道:“目前这三幅是稍微有些记忆点的,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没意思,不够有冲击力,非得选一幅的话,我觉得这幅可以扩展一下。” 她笔尖敲了敲正在画的这幅,正是她站在后面,眺望着不远处千百士兵背包奔袭的样子,但是说完,她又摇摇头,“如果这幅的话,需要更改视角,从平视变成自上而下的远处俯视,这样画面更有层次感,也更有视觉冲击力。” 视觉冲击力? 周向阳咀嚼了下这个词,觉得很贴切,能让人眼前一亮可不就是视觉冲击力吗? 他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对。” 前面那两幅画面实在太乏善可陈了,他们见惯了,没什么特别的,哪怕在他自己看来,也是闻慈最后画得这一幅有些搞头,换个视角,把画面拉到远处的山林上,乍一看,还有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 闻慈在这页纸上勾了个星号,就跟着上了车。 车子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垫底,但闻慈不能一直跟着屁股后头跑。 跟他们一起跑,她肯定是跟不上的,她索性坐在车上等了等,到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但他们一直处于黑暗之中,反而能看得清周围。 有些兵原地休息,坐在地上,拿出包里的干粮吃。 部队的压缩干粮,拆开包装就能吃,饱腹感强,还非常方便。 闻慈有些好奇这味道,周向阳似乎也有些饿了,从兜里摸出两块压缩干粮,很礼貌地递给闻慈一块,“闻同志要不要来一块?” 闻慈道谢接过,但等一尝,她就后悔了。 压缩干粮的口感非常粗糙,带点咸的口感,非常干巴,有句很贴切的形容——“吃一口脖子伸出二里地”,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闻慈赶紧从包里摸出水壶,一口干粮一口水,好歹把一小包干粮咽下去了。 等吃完,她擦了擦手,才拿起写生本,“我能下去看看吗?” 周向阳看看外面的天,“虽然我带了手电筒,但能不打最好还是不打,你真要下去?” “嗯,我去观察一下大家怎么样了,”闻慈说,她没参加过这种燃烧体力的活动,现在拉练已经进行了好几小时,她想看看大家的状态,不然自己都不清楚,还怎么画? 说着,她看看周向阳脖子上的相机带子,语气稍稍热络了一点。 “能拍照吗?” 周向阳立即警惕,捂住相机,“胶片很贵的——最多一张。” 闻慈欣然同意,不过现在还没到需要拍照的时候,她下了车子,周向阳陪着,两人小跑着在后头的士兵们身边看看,有人好奇地看了一眼,但没开口。 正跑步呢,要是张嘴泄了气,得灌一肚子凉风,说不准还得岔气。 他们是真的很累。 列队时还挺干净的军装现在灰扑扑的,裤腿和解放鞋也变成了泥土色,一个个眼神染上疲惫,不过精神尚可,也许是因为这种训练他们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感到畏惧。 毕竟是天黑,闻慈哪怕没有夜盲症,也没法看得很清楚。 她离一个士兵很近,看得清他淌到下巴上的汗、干裂的嘴皮,他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大概是体力比不上别人,所以慢慢落到了队伍后头,但咬着牙没有放弃。 闻慈慢下脚步,注视着年轻兵的背影,周向阳小跑了过来。 “找到素材了?要拍照吗?” 闻慈摇头,“没到时候呢。” 周向阳奇怪,什么没到时候,但闻慈已经又回到了车上,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年轻兵一直坠在队伍后头努力跟着,中间偶尔停下休息,十几分钟后又撑着地爬起来跑。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深,在一段墨汁般的黑后,慢慢渗出了青青的白。 夜里太安静,周向阳不知不觉睡着了,他脑袋靠在后窗玻璃上,哪怕车子颠簸,也一直没醒,不知道多久,一只手忽然用力拍到他的肩膀,“周干事?周干事!” “恩?”周向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揉了揉眼眶。 “快起来拍照!”闻慈喊他。 拍照?周向阳猛然清醒过来,看到面前的闻慈,想起自己还在工作,他支起身子,躲开闻慈朝相机伸过来的手,立即开始拆相机包,口中问道:“拍什么照?你给我指。” 闻慈见他清醒了,指着车窗外的山顶,“拍他!” 周向阳端着相机探出车窗,才看到山顶上的。 还是那个年轻兵,过了一晚上,他还是没跑到队伍前头,此时恰恰好站到那快凸起的山顶上,从他的镜头里,看到这个年轻兵被背后的负重包拖累,脚步踉跄了一下,又站直了。 年轻兵仰起头,望向东方的山坡后头、刚探出一半轮廓的太阳。 这会儿不超过五点,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光是白的,那块半圆也是白的。 这景色说不上多好,毕竟天是鸭蛋青,太阳也不是黄的,不灿烂,甚至有种秋冬季节的凄清,可那士兵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看太阳,这空旷的荒原,似乎都染上点不一样的味道。 周向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感觉心窝里有点酸胀。 “咔嚓”一身,他按下了快门键。 拍完这张照,周向阳抱着相机缩回位置,低头查看自己拍得怎么样,刚才拍得匆忙,没有调试,加上拍出来的照片有点曝光,看起来没有肉眼看过去的感觉了。 他想再拍一张,可抬起头,年轻兵已经背着包,跑下山坡了。 周向阳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懊恼,狠狠拍了下自己脑袋,“该死,我怎么就睡着了呢!” 闻慈凑过来看了看相机,的确拍得不算好,但她笑笑,熬了大半宿的红眼睛亮得惊人。 “没事,我可以拿油画补回来!” 第93章 老虎营长打起来打起来! 老旧的车子开在山里的路上,闻慈埋头,在写生本上涂涂画画。 车子时不时就颠簸一下,她手里的线条也跟着抖,闻慈没办法,尽可能地记录下刚才的细节,而周向阳睡不着了,又不好凑得太近,就坐得端端正正把脑袋侧过来看。 等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第一个补给点。 车子和医生还要继续跟着,闻慈和周向阳跳下了车。 坐了太久,屁股都要坐麻了,闻慈原地蹦了两下踢踢腿,而周向阳去找补给点的同志,没一会儿,他就带着一个军装兵哥和一架牛车走过来了。 “他们正好要去采买点东西,咱俩坐着牛车就能回军区了。” 老黄牛拖着一个木头做的车斗,尾巴甩甩晃晃,看起来膘肥体壮。 闻慈好奇地看了两眼,牛车诶,她没见过,她连活的牛其实都没怎么见过,她试着摸了下黄牛的脑袋,它照样悠哉游哉地站在原地,连头都没甩一下,看起来脾气很好。 闻慈觉着,有个说法很对,牛的脾气这么好,要是缩小十几倍可能真的很适合当宠物。 补给点的同志请两人上了车,闻慈爬上车斗,感觉这滋味儿新奇极了。 “咱们走大道,比你们跟着拉练的山路近很多,两个多小时也就回二团团部了,到那儿把你们俩放下,”他笑呵呵说着,坐到驾车的位置,熟练地赶牛。 牛车“嘎吱嘎吱”的行驶着,闻慈坐在车斗里的板凳上,好奇地盯着外面看。 这个补给点真的很偏,周围是起伏的山坡,但他们走的路是黄土坚实的大道。 牛车速度不快,但比人——比闻慈的速度要快,哪怕是周向阳走得快,一连走几个小时也会觉得辛苦,所以两人坐在牛车后斗上,晒着上午暖融融的太阳,都安详地打起瞌睡来。 闻慈一晚上没怎么睡,眼下困得要命,靠着车斗边,眼睛不知不觉就闭上了。 “到了!”一声清脆的喊声。 闻慈猛地惊醒,一睁眼,就看到周向阳也是吓了一跳睁开眼,她舒了口气,拍拍睡得温热的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就从小板凳上掉下来,坐到地上歪睡了一路。 她从车斗里跳下来,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草屑。 周向阳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死,心里有些尴尬,赶紧下来,跟补给点的同志道谢告别。 老牛“哞”了一声,悠哉游哉地走了。 周向阳摘下军帽拍了拍,扣回脑袋上,“咱们回宣传部汇报一下吧。” 闻慈应一声,她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冒出几点泪花,“你之前说,明天上午要去三团看擒拿格斗是吧?那今天下午呢?”时间要不是太紧张,她想休息一下。 来这儿就没熬过夜,昨晚乍一熬,她感觉自己要站着睡着了。 周向阳道:“部长的安排,今天下午休息。” 他还好,在部队里偶尔训练,耐力比较强,但闻慈显然是个娇滴滴的公家单位文职,所以文部长今天下午什么也没安排,就是让两人休息休息养好精神的。 闻慈一听,顿时松了口气,“下午我还真熬不住了。” 虽然人困,但是下了牛车回到二团,闻慈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途经一处有自来水的地方,估计是给下训的士兵们洗洗手脸的,闻慈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冷冰冰的水拍在脸上,她打了个哆嗦,神智立即就冻清醒了。 她把手也浸得凉凉的,摸摸自己的手臂,跟着周向阳继续往前走。 他们到宣传部的时候,文部长正在办公室。 见到两人都有点憔悴,但精气神还不错的样子,文部长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红钢笔,“感觉怎么样?”这话主要问的是闻慈,她第一次坐车上山,也是第一次拉练。 闻慈诚实道:“大家训练真的是很辛苦。” 她在车里坐着都感觉又累又困,浑身不舒服,何况是在外面摸着黑拉练的士兵们? 文部长道:“训练时多流汗,上战场才能少流血,这几个团都是我们白岭军区的支柱,他们训练得越苦,国界线就越安全,”说着,他示意闻慈再说一说今天的情况。 闻慈就打开写生本,依次给他看了看自己记录下来的几幅手稿。 前面两幅文部长看了,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有看到闻慈今早画得那幅时,神色动了动,“你说这张当时拍照片了?向阳,给我看看。” 周向阳的神色有些尴尬,“我拍得不好,曝光了。” 这么说着,他立即拿出相机,掉出那张照片给文部长看。 一张照片、一张手稿,文部长在脑袋里大致能勾勒出今早的情景了。 他看闻慈一眼,“你中意这一幅?” “我个人的话,的确最喜欢这一幅,”出于直觉,闻慈觉得这可能是军区之行里最好的一幅,但这是对她来说的,但对部队来说,这幅画可能不是很合适。 果然,文部长道:“这幅画人物主体太小,虽然有意境,但不适合做宣传。” 闻慈不意外地点头,收起写生本,“还是看看接下来有没有更合适的吧。” 文部长满意地点点头。 鼓励了两个年轻人几句,文部长让两个年轻人离开,而闻慈一走,立即又打了个哈欠。 周向阳要送她回去,闻慈摆摆手,“我认路,自己回去就好,你也去休息吧。” 她回到招待所,换了一身衣裳,就拉上窗帘倒头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灿烂日光从窗帘里渗过来,屋子里暗暗的,她发呆好半晌,才磨磨蹭蹭爬起来。 肚子饿了。 闻慈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她直接睡过了午饭时间,该吃晚饭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上饭票出门,一路溜溜达达走到食堂,这是军区里最大的食堂,菜色也最好,她到的时候已经四点过半,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熟人。 没穿迷彩的虎牙迷彩! 闻慈眼前一亮,下意识看看他的身边,却没看到想见的人。 徐截云不在? 正失望,虎牙居然也看到她,端着餐盘走了过来,“闻同志!” 闻慈冲他笑笑,想叫人,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他叫什么,“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虎牙一咧嘴,“我叫葛小虎!” 葛小虎?闻慈觉得和他本人特别适配。 她叫了声“葛同志”,想了想,到底还是问了,“就你一个人来吃饭吗?” 葛小虎仿佛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呢,一呲大牙,语气兴奋道:“我今天去三团比试,没跟我们团一起训练——你昨天晚上怎么不在?我们昨晚也来了这个食堂呢!” 闻慈顿时可惜,“我是借调来干活的,昨晚工作去了。” 葛小虎还真不知道她是来干活的,她的工作证上,好像是市里电影院的美工?他没多想,继续快快乐乐地呲起牙,“昨晚我们副团长也来了!” 闻慈叹气,真是没碰上啊。 她去打饭,把饭票递给打饭师傅,旁边葛小虎端着餐盘居然跟上了她。 “你咋不问我们副团长呢?” 闻慈兴致缺缺,“问你你就告诉我?”她可记着,上次跟葛小虎打听徐截云的名字,他都没说。 葛小虎嘿嘿笑着,“那要看你问啥。” 闻慈瞄他一眼,来了点兴致,决定先问个关键问题,“徐截云有对象吗?” 葛小虎摇头,“没有。” 饭菜打好,闻慈端着餐盘找位置坐下,示意葛小虎坐她对面。 葛小虎摇头,“不成,等会儿我去一边吃。” 闻慈估计他是怕有人误会,也没强求,不急着吃饭,抓住机会继续问道:“徐截云多大了?哪儿人?他是哪个团的?” 葛小虎道:“27岁,好像是首都人,他是首都刚调来的,我们四团的副团长!” 虽然闻慈早知道他是副团长,但还是有些咂舌。 虽然战争年代的军职比和平年代好升一些,但徐截云这个年龄,这个位置,还是能看出他的优秀,再说他的气质,闻慈觉着,不像是普通家庭能养出来的。 她心里想着,又问了一句,“他平常一直来食堂吃饭?” 葛小虎点头,理所当然道:“徐副团长宿舍没锅,不来食堂吃啥?” 原来是住宿舍?闻慈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没在家属区一片碰见过他。 “他平常都来这个食堂吃饭吗?” 葛小虎摇头,“平常我们训练的地方远,这儿离打靶的地方近,昨天我们练打靶来才这儿的,”谁能想到,碰到了单刀直入的闻同志,把副团长钓成了翘嘴开屏的孔雀。 想到这里,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闻慈也不知道葛小虎在开心什么,总之私下里,他好像总爱呲着个大牙。 她没什么问题了,于是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感谢你。” 葛小虎:“?” 他呼噜一把脑袋,不可思议,“没了?你问完啦?”徐副团长的家世呢?他家里的背景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呢?都没问到这些他不知道的东西呢,怎么闻慈就不问啦! 葛小虎八卦的倾诉欲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闻慈诧异地看他一眼,“还要问什么?” 年龄知道了,婚恋情况知道了,工作知道了,想处对象这不就足够了吗?她还没想过处对象以后的事情,就更别说查户口了——再说了,能不能处上对象还不一定呢。 葛小虎悻悻走了,看背影心情很郁郁。 闻慈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是想着,先前文部长似乎说,四团的副团长同意给她一天时间观察,这是不是代表,这是徐截云同意的?她这几天可以看到他训练打靶? 光这么想着,闻慈的嘴角就翘了起来。 谈恋爱的事搁一搁,闻慈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工作。 虽然文部长说年轻兵那幅画不大适合宣传评比,但闻慈还是把它完善好收了起来,等什么时候有空,她还是想把这幅黑白写生复刻成水彩画,单论这幅画,画水彩比油画更好。 等忙活完,闻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定定注视了好半天。 这手帕借给她的时候是雪白雪白的,现在也是。 闻慈拎起它嗅了嗅,有股洗衣粉的香气,她不太满意,这么值得纪念的一样东西,怎么能带着这么普通的气味还回去呢?必须要香香的,让徐截云以后每次见到手帕就想起她。 香水,自然是没有的,但闻慈有小资主义的智慧。 柠檬的气味她很喜欢,清新酸甜,天然香水,闻慈点开系统,用【马良的五彩笔】画了一个柠檬,剩下的时间没有浪费,还画了两颗红彤彤的大苹果。 闻慈有刀,特务的事结束后她的刀就还回来了,但她不愿意拿它切水果。 她特意跑下楼,管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借了把刀,回屋切开黄澄澄的柠檬,清爽的果香气一下子弥漫开来,闻慈拿了两片丢进水盆,又挤了些柠檬汁进去,才把手帕丢进去。 她时不时拎出来闻一闻,直到整条手帕都变得香喷喷,这才捞出来晾上。 手帕是棉质的,容易皱,闻慈没有用力拧干,直接湿哒哒搭在了擦干净的椅背上,这样等干了之后,也会是平整光滑的。 小心机结束,闻慈倒在床上,期待起明天的到来。 …… 等第二天一大早,闻慈带上一包鸡蛋糕,去食堂打小米粥喝。 鸡蛋糕是于素红那天送的,再不吃怕坏掉,而且放久了就不好吃了,闻慈吃到一半,就见到从外走近的周向阳,两人昨天分开前约好的,八点钟在食堂见面。 周向阳休整了一天,整个人精气神十足。 他打了饭,四个拳头大的包子,还有一大碗粥,配上切成条的咸菜疙瘩,他坐到了闻慈的隔壁吃,大口吞咽,看得出不论什么职务,这帮军人吃饭的速度都不是一般的快。 闻慈吃得早,但却是和周向阳差不多时间一起吃完的。 今天要去三团看擒拿格斗,闻慈很感兴趣,和周向阳去三团团部。 三团长办公室里坐着的人,让她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是了,军区就这么大,宋团长是二团团长,那住在隔壁的小志爸爸是三团团长,那不也很正常吗? 闻慈和孙团长寒暄的时候,注意到周向阳古怪的神情,也莫名觉得自己的人脉很厉害。 感觉自己都高深莫测起来了呢。 的确,周向阳觉得闻慈背景肯定不一般。 以往军区也有借调来干活的,但那基本都是军区内部借调,大家都是一个系统里的,操作起来比较容易,但闻慈确是市里国营单位的,借调起来手续就要复杂一些。 但眼下看来,文部长,宋团长,孙团长,有一个算一个,她居然都认识。 哦,她对四团新来的副团长似乎还有点不一样的心思。 闻慈不知道自己在周向阳心里的看法,孙团长和她说了几句话,看看表,见还有时间,索性直接站了起来,一张黝黑的脸笑呵呵道:“走,我带你去看三营擒拿!” 去三营的功夫,孙团长亲自为闻慈介绍,他语气十分自豪,“不是我自夸,我们三团三营的格斗技术,那是整个军区都有名的。知道我们的别称是什么吗?‘老虎营’!” 等到了三营,闻慈就看到了操场上列队的士兵们。 这显然是一场正式的擒拿格斗,列队整齐,一个个方阵横平竖直,站得让强迫症很舒适,见到孙团长,在方阵前训话男同志立即走了过来,立正敬礼,嗓门洪亮。 “团长好!” 孙团长对他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一看就是关系很好。 他转头,又对闻慈介绍:“这是我们老虎营的老虎营长,他的枪法,全军区能排前三!小闻啊,我们团是枪法好,奔袭好,格斗也好!想看什么我们团都有!” 闻慈笑,孙团长看自己的团什么都好, 她好奇地看老虎营长,他是个个子挺高的男人,身材极壮,一张脸晒成小麦色,五官端正,但细看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只是风吹日晒显得更成熟了。 他也正看闻慈,两人对视上,一张黑脸登时就红了,还好在他的肤色上不太显眼。 “这位是?”老虎营长问。 孙团长笑道:“这是闻慈,借调来宣传部的市里美工同志,等下你们练习擒拿的时候她会在一边儿观看、画画。这个就不用我来介绍了吧?宣传部小周——等会儿大家好好表现!谁要是给咱们三团丢人,自觉点,今晚加训两小时!” 最后一嗓子调门极高,他显然在三团很有威望,大家站得更板正了。 孙团长还没这么闲,能把一上午的擒拿练习看完,他把闻慈周向阳交到老虎营长手里,嘱咐后者好好照顾他们,便回办公室干活去了。 老虎营长不好意思看闻慈,闻慈当然发现了,友好道:“您按照您的进程走就好,我和周干事在一边看着就行,”画画当然要从动态里抓,谁要对着摆拍画啊。 老虎营长点点头,有些紧张的他,一转身面对三营,整个人一下严肃威武起来。 “一连一排!出列!” 话音一落,立即有一个方阵出来部分人,站到方阵最前方。 老虎营长又喊一嗓子,“二连一排!出列!” 闻慈对军事化的管理不大熟悉,此时看着大家挺拔的身姿、仿佛被尺子丈量过的脚步,心里很感兴趣,打开手里的写生本,小声问周向阳,“擒拿格斗是经常练习的吗?” 周向阳点头,“经常有,不过这么大规模的、以营为单位的不经常有。” 闻慈点点头,继续看下去了。 军队的格斗搏击,动作没表演赛那么漂亮,拳拳到肉,看得闻慈觉得自己身上都痛。 她摸摸自己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很巧,离她最近的那一组格斗,一连那位要胜了,他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下盘极稳,两手抓住对手的腰翻到半空,动作极其凶悍! 他的对手整个人都腾飞到半空中,扣住他的肩膀,抱摔! “砰!”的一声,人肉撞到地面的声音。 闻慈感觉痛得呲牙咧嘴,两人却眉头都不皱一下,摔倒地上的人原地打了个滚,顺势站起,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再次冲过来,拳头虎虎生风! 闻慈在心里喊了一声:漂亮! 她扭头再看周向阳,见他手里的相机缓缓放下,眨眨眼睛,“你拍的那一幅?” 周向阳调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 闻慈低头,果然是一连的将对手高高举起想要摔到地上、但对方腰筋扭转将要反击的那个场景,画面构图十分饱满,而且动感十足,拍出来特别有视觉冲击力。 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好眼光!” 适合画画的好画面不是那么多的,又看了半个多小时,闻慈也没见到更好的。 她在写生本上线稿打得差不多,合上本子,觉得可以走了,但又觉得显得对这份工作态度不够刻苦,于是又原地站了半个多小时,看完了两个连的格斗。 老虎营长虽然在看大家格斗,但也没忽略身后两个同志。 他们一个在低头画画,一个在端着相机,但从头到尾只举起来拍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两个连结束,转身走了过来,“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想问闻慈,但不好意思看她,这话是面对周向阳问的。 周向阳眼睁睁看着老虎营长的余光瞄了闻慈一下,又一下,而闻慈同志拿着小铅笔,在本子上认真勾着线条,连头都没抬一下,显然不觉得这话是问的自己。 他满脸麻木,闻慈才来三天,他已经发现闻慈在军区有多受欢迎了。 她出现的地方,甭管是食堂还是大道,都会有无数目光悄悄地投过来,大家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看,就偷偷地瞧,连带着周向阳这几天都被*许多人行了注目礼。 还有好些没那么内向的,直接上来问名字,一个个眼睛热得着火。 但显然闻同志没什么兴趣,对徐副团长以外的人,她也开心,但明显没那么热络。 周向阳为老虎营长点了根蜡,答道:“你们营是又精进了啊,比以前还厉害!” 老虎营长笑了下,见闻慈没抬头,心里有些失落,找不到其他理由搭话,只好目送着两人走了,回到队列,让大家原地休息五分钟,没了外人,兵蛋子们顿时八卦起来。 “刚才那女同志是谁?听是借调来的?” “营长,你刚才和人家说啥啦?跟我们讲讲呗!” “胡说!营长脸红成那样,肯定啥也不好意思说!” 大家哄笑成一团,老虎营长瞪他们一眼,心思跟着两人一起轻飘飘飞走了。 闻同志和团长明显认识,要不要去打听一下? 第94章 香香手帕据说人对气味的记忆很深刻…… 这幅搏击的小图得到了文部长的满意。 “画面气势十足,框架漂亮,而且一看就是咱们白岭军区的,这张很好啊,”文部长点了点手里的写生本,搏击画面后头是连绵群山,只有他们军区外头,山才这么多。 正因为临国界线的山多,白岭市戍边的意义才更加重要。 闻慈笑眯眯道:“您喜欢就好。” 她道:“要是您中意这幅的画,主体人物周围后面可以加上围观的同志们,这样是群景,更有咱们军队的气势,”毕竟单打独斗,哪有团队协作来得有意义? 文部长赞同地点头,又看了看周向阳拍的照片,这张框进了周围的人。 “很好,这张非常不错,比拉练那几张更适合宣传。” 文部长心里已经将这张图放到了第一位,但和四团那边说好了,也不能不去。 他看看墙上挂的钟表,对两人道:“之前和四团说好了给你们一天观察时间,定了明天,他们明天上午是体能常规训练,下午徒手攀登,晚上还有射击训练,你们对什么感兴趣?” 闻慈听得咂舌,真的好忙啊。 不过她还是坚强地道:“我能都去看吗?” 文部长惊讶地看她一眼,但也没拒绝,“成,那你和小周就跟四团走,等周六我最后审核线稿,挑一幅最合适最满意的,下周一整周的时间,你来画成油画。” 闻慈认真点头,“没问题。” 从文部长办公室出来,闻慈的心里愉快极了。 虽然中午和晚上在食堂都没碰到徐截云,但这不影响她的好心情,第二天早早起床,收拾打扮——没什么好打扮的,穿身干净衣服,梳头洗脸,唯一和化妆品靠边的就是雪花膏。 闻慈把脸蛋抹得软嫩嫩香喷喷,一撩头发,蓬松得像云朵。 她昨晚特意洗澡洗头,军区内部有澡堂,她借调过来也是有澡票的。 吃了早饭,闻慈和周向阳在食堂碰见,一起去了四团。 军区很大,四团的距离似乎比较远,周向阳今天特意骑了自行车过来,二八大杠,飞鸽牌,除了黑色车轮哪儿都干干净净的,他往车旁一立,潇洒得整个人都高大几分。 闻慈看看自行车,“你带我?” 总不能周向阳骑着车,她走路在后头跟着吧? 周向阳点头,又提醒道:“你侧着坐啊。” 要是正着坐的话,两个年轻人姿势就太亲密了,要是路上一颠簸,闻慈再揪个他的衣摆,人来人往的再被人看见,那他十张嘴说都说不清。 闻慈眼看着多受欢迎,周向阳可不想闹出误会。 闻慈觉得侧着坐不太安稳,主要是看着自行车,她手痒痒。 “我能骑一下子吗?”她手指掐了一点点,真诚道:“就两分钟?” 周向阳有点怀疑地看着她,但也没拒绝,毕竟闻慈天天打扮得好看,怎么看也不像是家里没钱买自行车的,他点点头,“那你往那边儿骑,四团在那边。” 二八杠对女生不太友好,特别高,车架也粗壮,闻慈试了试,有些生疏。 但自行车就像游泳一样,只要学会了,就有肌肉记忆,她在周向阳心惊胆战的目光中S形骑出去几米,就稳健下来,四平八稳得像是在自行车上骑过十年。 她遛了一圈,又调转车把回来,跳下自行车,“有那种女式自行车吗?” 这车还是太高了,她骑着不舒服。 周向阳道:“有,但是特别抢手,很难买到。” 闻慈也就问问,她没有自行车票,工业券也没两张,想买也买不起,接下来等周向阳坐上自行车,她坐在后头,身体绷紧,生怕一个转弯就把自己甩下去了。 一直等过了半个多小时,周向阳才道:“这边就是四团团部了。” 他踩自行车的速度慢了点,闻慈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和军区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操场大道,行伍整齐的士兵们,穿着军装的周向阳混迹其中,他这位宣传干事大概有点名气,路上有许多人认识他,敬礼问好。 人一多,周向阳就跳下了自行车,给大家敬礼回好。 没穿军装的闻慈照样吸引无数视线,不过这会儿在工作时间,大家只敢看看,没有上来搭讪的——但闻慈一看到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人,很想主动去搭个讪。 徐截云!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闻慈确信那就是徐截云,肩宽背阔,这年头的军装没有后世硬挺帅气,但也是制服,腰带一勒,显出男人紧窄的腰部线条,大长腿瞩目。 他正和面前的士兵们说着什么,仿佛察觉到背后的视线,忽地转回头来。 闻慈望进对方那双乌黑的眼里。 他站在太阳光底下,五官扁平的人会被照得一目了然,但他眉骨很高,在眼睑投下深深的阴影,显得眉眼愈发深邃,此时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过来,似乎含着笑意。 不,不是似乎,他的嘴角的确在上扬。 闻慈还没反应过来,徐截云嘴唇微动,跟人说了一句什么,就朝她走了过来。 “小闻同志?” 漂亮的一把嗓音不清脆,低低的,沙哑得恰到好处,缠着笑意,把闻慈的目光都勾到了他脸上,徐截云有所察觉,嘴角上扬的弧度愈发明显,左脸出现一个酒窝。 他还有酒窝! 闻慈不敢相信自己之前居然没发现这个细节,她咽咽口水,眼睛亮晶晶地点头。 “徐截云——同志。” 徐截云确信,她根本没想加上“同志”两个字。 他笑,闻慈也跟着笑,两个人眼对眼地互相看着,显得一边的咳嗽声格格不入。 “咳咳!” “咳咳!” 周向阳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肺都咳出来,也没得到这两人哪怕一眼的注视,他不敢置信,自己好歹也是个一米八多的大好男青年,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他的强烈愤慨吸引了不远处的葛小虎,他笑嘻嘻走过来,“周干事,你被口水呛着啦?” 周向阳:“……” 这段简短的对话终于唤回了闻慈的神智。 她侧头一看,周向阳连脸都咳红了,顺手把车篮子里的水壶拿过来,“周干事你的水。” 周向阳举着水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怅然。 但葛小虎的打岔是对的,闻慈和徐截云总算恢复了正常。 徐截云又看了眼闻慈,低声道:“这会儿一营已经开始障碍训练了,你们要去看吗?”口头上带了个“们”,但说实在的,周向阳没觉得他在问自己。 果然,闻慈一点头,他就直接带两人往障碍训练场走了。 沿途还有其他训练的士兵们,周围有些正在休息的,见到他“啪”的立正问好。 闻慈看在眼里,摸了摸外套口袋里软软的布料。 这会儿人太多,不合适,闻慈把手抽出来,捏着铅笔打开了写生本,她一边观望着四周的场景,一边询问:“你不用去训练吗?” 她发誓,这句话真是随口问的,但一出口,就感觉跟赶人似的。 还没等她往回找补,徐截云先开了口:“当然是要参加的,等会儿你看看,还能入眼吗?” 闻慈狠狠点头,穿着制服训练,哇,她觉得自己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插不进话的周向阳:“……”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的对视?他还在呢! 等到了训练场,闻慈就看到了所谓的障碍设施。 徐截云主动为她介绍,“这是400米障碍跑的场地,顺序是先跑100米,100米往返跑两次,最后是100米冲刺,锻炼的是战场上的冲锋能力,可以减少士兵伤亡。” 闻慈认真听着,“为什么是400米?不是200或者600米?” “因为子弹的射程,步枪大多数的杀伤力是以400米为界限,400米以内,会对人体遭造成巨大伤害,距离越近,伤害越大,所以在最后冲锋这400米,我们要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躲避障碍,跑得越快越安全,跑得越慢,伤亡程度越高。” 闻慈看了看那片充满障碍的场地,忍不住问:“多久算慢?” “2分35秒以下,全部不及格。” 两分三十秒,闻慈默默算了算,没障碍的话,四百米她这个时间应该能跑完…… 这么一算,闻慈肃然起敬,“那你跑一趟需要多久?” 徐截云笑了。 “我最快的纪录是,1分20秒。” “???”闻慈睁大了眼睛。 徐截云看着她圆溜溜的褐色眼睛,觉得手指痒痒的,他在裤线上蹭了下,“你在这边看吧,我去那边,”说罢,带着葛小虎几个走了,他们归队,他是带队。 闻慈看着他挺拔潇洒背影,扭头,试图问:“我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周向阳自逾这几天和闻慈混熟了,此时不大不小翻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没听错,就是1分20秒——徐副团长本来就很厉害。” “但这是不是太厉害了?”闻慈还是不敢置信,“难道他是飞过去的?” 她和周向阳守在障碍跑十几米外,隔点距离,方便把过程收入眼中。 其他士兵在闻慈看来已经够快了,不管是跑步的速度,还是翻越障碍的速度,都能吊打她,闻慈抓了两个很不错的姿势,在本子上简单勾勒出来,脑子里还是“1分20秒”。 她还是想象不出来。 几组人障碍跑完毕,只有几个人不及格,最快的一个,1分55秒,算是很优秀的。 这个1分55秒的一下场,听到报时,立即高兴地咧开了嘴,原地嚎了一嗓子,被人一拳头在肩膀上轻撞了一下,“行啊虎子,是不是半夜偷偷加练了?进步够大的!” 葛小虎骄傲地挺起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归队了。 怪不得能出任务抓特务,葛小虎其实也很优秀啊。 闻慈满脸的敬仰和佩服,周向阳看了都忍不住,要是他喜欢闻同志,肯定得分分钟上场比试一下,再看徐副团长——诶,他怎么往障碍跑起点的位置走了。 “好久没练,今天我也试试,”徐截云笑着说道。 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一边的横杠上,活动一下肩膀,扭了扭手腕,动作从容自如。 他里面就穿了件工字背心,黑色的,衬着他蜜色的皮肤特别漂亮 背心布料薄,贴着他胸腹处的肌肉,风一吹,背心贴在身上,显出饱满的胸肌腹肌,不是健身房蛋白粉泡出来的肌肉,而是实打实的,精瘦流畅的肌肉。 闻慈直着眼,特别想上手摸一摸……不是单纯瑟瑟,是为了感受完美人体线条! 这么美好的□□要是做成雕塑,得多漂亮啊。 闻慈擦擦嘴角,连忙往后退了退,睁大眼睛,准备好被震撼了。 徐截云要上场,底下一片欢呼声,士兵们齐齐看了过来。 徐副团长前两个月刚调过来,他们知道他厉害,但还不知道他厉害在哪儿呢! 按着计时器的人一声哨响,闻慈只觉得眼睛一花,一道绿色的影子从余光里飘过,定睛一看,哪里是绿光,分明是徐截云跑出残影了! 他速度极快,一眨眼掠过100米的开始路段,越过五步桩时,居然也没有半点迟疑。 他这么高这么壮,却没有一般高个子的笨重粗拙,极其敏捷,好像一头进击的猎豹,原始丛林之中,没有对手——在这400米的障碍地里,轻松得像是闲庭信步。 是的,轻松。 闻慈的面前恰好是深坑,两米深的大坑,她刚来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里面内壁是垂直的,没有抓手,臂力不好的进去就出不来了,但徐截云一跳下去,几乎立刻就出来了。 两手在坑边一按,动作行云流水,整个人迅猛弹出。 真的是“弹。” 闻慈怀疑他脚底下装了个弹簧,不然怎么能这么丝滑的,接下来的矮墙、跳台、云梯、独木桥等没有悬念,他迅捷得不像人类,手一抓脚一踏,人就从这端到了那端。 等过了障碍,只剩最后一百米冲刺时,那就更不用说了。 徐截云这边冲过白线,那边计时器一掐,“1分19秒!” 闻慈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周围,不止她一个人惊呆了,从周向阳到围观的群众们纷纷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哪怕在军中,这个记录也是非常可怕的。 “之前咱们最快的是谁来着?”有人问。 “三团三营长,陈锋!” 说曹操曹操到,老虎营长陈锋走到这边时,便接收到了诸多复杂视线。 激动的、兴奋的、跃跃欲试的,他心里有些奇怪,但此时顾不上,走到还望着障碍物发呆的闻慈跟前,一张黑脸泛红,“闻同志,你今天在四团这边?” 这话问得没什么意义,因为他就是看着闻慈在四团这边,才过来找的。 昨天他心不在焉一整天,还是忍不住,趁着休息时去找了孙团长,他倒没说别的,只是说想问问闻慈同志是什么情况,孙团长很惊讶,跟他说了闻慈的单位。 至于别的,孙团长说,要是他有意思,就去找他娘问。 陈锋很不好意思,找孙团长妈干什么?那肯定是做媒啊。 他也老大不小了,这么多年在部队里拼了命地干,像他这个年纪没定亲也没对象的可不多,但他知道,自己想找个配得上自己的,他靠自己当上营长,也希望对象是个厉害的。 闻慈厉不厉害不知道,但有市里的正经工作,还能借调来军区,肯定很出挑。 陈锋昨晚想了一晚上,还是准备先来接触接触她。 闻慈扭头,见到陈锋有些惊讶,“陈营长?” 周向阳和陈锋也是老熟人了,一见他这样子,心里一咯噔,余光一瞄,还在终点的徐副团长被欢呼和鼓掌声围绕着,脸朝着这边,神情倒是很平静。 但周向阳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抢在陈锋回答前道:“你问宣传画的事儿?还没定下来呢。” 陈锋没领会他的意思,他正期期艾艾看着闻慈呢,“闻同志,不知道你中午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去食堂吃饭。” 吃饭? 闻慈不动声色,脸上灿烂的笑容顿时敛起,换成公事公办的态度,客气道:“我这又没给你们三团帮上什么忙,请客就不用了,”她吃饭用的是文部长发的饭票,本来也不用花钱。 陈锋一听,有些急了,“不是为了这事。” 但为了哪件事,周围这么多眼睛盯着,他也不好说,一张脸都憋红了。 “陈营长,好久不见啊。” 一道低沉的沙哑嗓音从身后传来,闻慈扭头,见徐截云大步走到自己身后,他外套还没穿,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发着热气,离得近了,还能看到蜜色肌肤上鲜明的青筋。 闻慈觉得自己也跑了步,脸颊开始发热。 陈锋只想着怎么才能请闻慈吃饭,但见他来了,只好打招呼,“徐副团长。” 徐截云好像没察觉他的些微抵抗,脸上笑意明朗,随意走到闻慈身边,一高一低,看着莫名很登对,“我的兵这会儿正练障碍跑呢,陈营长这会儿来四团是有什么事儿?” 陈锋没察觉他的肢体语言,道:“我找闻同志有事儿。” 徐截云早看到了,他一来就直奔闻慈,和她说话,但他却佯作不知,很惊讶地“啊”了一声,低头看闻慈,“闻同志昨天不是去过三团了吗?” 闻慈刚要答,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他怎么知道她昨天去了三团的? 她定定看徐截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很像抓到一只偷鱼的猫,看得徐截云以为自己装绿茶太过火,摸摸鼻子,正要转移话题,就听到闻慈道:“昨天是已经去过三团了。” 回答了他的问题。 徐截云嘴角上翘,对着陈锋义正言辞,“陈团长来得正巧,我听说你400米障碍跑数一数二的,这会儿大家伙儿面前,正好去练一练?” 说罢,手臂揽到陈锋面前,半用力半放松地把人带走了。 陈锋自觉自己和徐副团长不熟,但被他貌似没用力的手臂钳制着,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挣开,只好跟着他去了起点处,只有眼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两眼闻慈。 闻同志还没答应他呢。 闻慈却松了口气。 她看着陈锋被赶鸭子上架,跑了一趟障碍跑,成绩的确很优秀,但比不上刚才的徐截云,等结束了,他还想朝闻慈走过来,但不远处的三团方向小跑过来一个人。 “营长,指导员找你!” 陈锋脚步一停,只好跟着人走了。 闻慈彻底放松下来。 徐截云也没有一直守在她旁边,刚才拉走陈锋,便指导大家400米障碍跑,他讲了一些障碍跑的理论,似乎是大家不常听到的,士兵们都听得很认真。 闻慈听了一耳朵,还涉及了点物理,似乎挺科学的。 周向阳忽然幽幽道:“徐副团长念过军校。” 军校? 闻慈脑补了一个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军校生,很有兴趣地问:“再展开说说?” 周向阳瞧她一眼,真说了,“他之前一直在首都的军区,年纪轻轻就是营长,后来被推荐念了两年军校,刚刚毕业,这才调来了我们军区,直接当上了四团副团长。” 闻慈连连点头,“真厉害!” 周向阳道:“比你想得还要厉害。” 这会儿的兵很多都是农村兵,大家都能吃苦,敢打敢拼,敢于牺牲,但到底容易欠缺一些文化,当普通步兵什么的没问题,可要是想当坦克兵□□之类的,那就得狠狠补文化课。 而徐截云这么年轻就能念军校提干,显而易见,往后前途无量。 而且现在虽说人人平等,但周向阳觉得,要是家世太好的人家,嫁进去也没那么舒服。 但周向阳和闻慈还没熟到能说这种话的地步。 他想了半天,也只是含蓄地说:“反正,徐副团长不简单。” 闻慈没领会周向阳的言外之意,事实上,她根本没想到结婚那么远的地方。 上午的障碍跑挺好看,下午的徒手攀登也不错,徐截云没展示,闻慈觉得有点可惜,他要是穿着背心抓着把手往上爬,肌肉线条力与美结合,一定特别赏心悦目。 但等到晚饭时,她就开心起来了。 晚上要去靶场,所以他们要去最开始见面的那个食堂,离靶场近。 士兵们列队,整齐地走在前面,周向阳很识趣,骑着自行车跟在旁边,闻慈特意放慢了一点脚步,等徐截云看过来时,就用眼神说“你快过来。” 徐截云轻轻一笑,真大步走了过来。 “你伸手,”闻慈满含期待地说。 徐截云挑眉,依言伸出右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漂亮得像是能弹钢琴的。 但这明显是一双军人的手,手掌宽厚,指节有力,整片掌心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尤其是虎口位置,带着崩裂又愈合的痕迹,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疤痕。 闻慈从口袋里拿出那块素色手帕,轻轻搁到他手心。 布料柔软雪白,带着她衣襟的余温,安然躺在手心里,像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嫩豆腐。 徐截云还没低头,就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说不清是什么水果的,清清爽爽,混着她头发脸颊上淡淡的甜味儿,也许是雪花膏,也许是香皂,让他想起小时候很爱吃的苹果糖。 像苹果一样,酸甜甘美,一咬下去脆得迸出汁水。 徐截云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他拿着手帕的手下意识上抬,幸好在到达脸庞之前,被他的理智打断——当着她的面,他嗅刚从人家身上拿回来的手帕,这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他把这块布料在指尖轻捻,刚要开口,但面前的人已经转身,轻快地往前跳走了。 短头发扎了个小揪揪,像只兔子尾巴,一晃一晃地左右戳着。 好像戳在他手心里。 第95章 说合画得真好! 闻慈吃晚饭,是和同事周向阳坐在一起的。 周向阳不大习惯和女同志坐在一起吃饭,显得太亲近,但闻慈和他也算得上半个同事了,他要是去别的桌子,留她一个人也怪尴尬的——反正哪怕同桌,她也不看他。 她的目光,要么在徐副团长身上,要么在他脖子上相机上头。 经过这几天,周向阳已经发现了闻慈对这台相机的强烈兴趣。 熟悉了一点,他也不像第一天那会儿藏着掖着了——让闻慈照是不可能的,胶卷珍贵,每一次按快门的机会都是重要的,但他可以给闻慈单纯看看。 闻慈看过,又问了问胶卷情况,发现摄影在这年代比自行车还烧钱。 一辆自行车平均价格一百多块,需要自行车票,买相机同样需要相机票,比较便宜的国产型号也需要一百多,比如沪市产的海鸥B型反光照相机,售价120,还是有价无市。 买相机还是长期消费,毕竟买了不是观赏的,想拍照,那你还得买胶卷吧。 乐凯胶卷一卷十二三块钱,最便宜的时候九块能买到,这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而且冲洗胶卷同样昂贵,总而言之,摄影绝对是一个眼下的奢侈爱好。 闻慈知道这件事后,就绝了自己买个相机的想法。 算了,多少攒点钱吧,改开后她总得攒点买房的钱吧,也不能一直租房子——哪怕在国外住了快十年的种花人,买房仍旧是个生活的基准目标。 吃过饭,闻慈把餐盘放到回收的位置,和周向阳去靶场。 射击练习是晚上八点钟开始,夜间打靶,难度不是一般的大,起码闻慈这个点儿不说也夜盲,也绝对看不清几百米外那么一点大的靶子,她这次去纯粹是参观。 靶子安好,闻慈站在点位眯着眼看了看,觉得难度相当大。 但这肯定难不倒徐截云。 就那天一枪打在特务肩膀上的速度、精准度,他的枪法就绝对差不了,等打靶练习开始,闻慈站得远远的,以免被子弹出膛的声音震到耳朵,这些枪可没安消音器。 参加打靶练习的兵似乎都是尖子,枪法没有差的,最差的一个都是八环。 闻慈蹲在地上,抱着本子瞻仰军哥们的英姿,顺便想着徐截云怎么不上。 就像上午没让她失望一样,等到后头,大家都开始懈怠疲惫的时候,徐截云终于拎着狙击枪上场了,他动作潇洒得要命,屈膝半跪,枪身一定,似乎都没有瞄准。 “砰!” 一颗子弹超出人类肉眼的极限破开空气,一秒钟后,穿破几百米外的靶纸。 徐截云连开三枪,闻慈没看靶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的侧影。 打靶的他和平常截然不同,更像那天在丛林里抓特务的状态,肃穆、严酷、冷凝,但他拎起枪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气场一收,懒洋洋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小闻同志,怎么样?” “小闻”两个字被他咬得有些重,分明是常见的称呼,莫名多出点亲昵意味。 闻慈觉得自己要被迷倒了。 有些人虽然长得帅,但是食之无味,好像一幅框在墙上的工笔画,描绘得很精细,但就是让人没有探索细看的欲望,但有些人,哪怕看不到脸,你也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仰着脑袋,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特别……厉害!” 她把到嘴的“特别帅”吞了回去,不行,这样显得她太轻浮! 周向阳已经麻木了,站起来道:“徐副团长不愧是去年全军大比的第一名,这枪法真是,没得说,”他的敬佩实心实意,是真心的。 徐截云对他客气地笑笑,再看向地上的闻慈,抱着枪蹲了下去。 “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还是第一次问她的伤口呢。 闻慈摸摸自己的衣领,今天她里面穿了身立领的衬衣,把脖子遮住了,这些天伤口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不疼了,“好像还可以,但是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我那里有祛疤的药膏,”徐截云笑道。 闻慈眨眨眼睛,心里惊喜,这是不是在主动关心她! 乘胜追击,闻慈立即道:“明天中午食堂有土豆烧鸡,你要和我一起吃吗?” “明天中午——”徐截云拉长了语调,在闻慈充满期待的眼神中开了口,声音充满可惜,“这顿饭我约了人,要出军区一趟,恐怕不行。” 闻慈没说话,脑袋上翘起来的头发似乎都垂下去了。 徐截云按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话锋一转,“明晚有空,我请你吃饭?” 诶? 闻慈怔怔抬头,看到徐截云眼角明显的笑纹,确认他刚才是故意逗她的,她眨眨眼睛,遵从本心,高高兴兴点了头,“好!” 徐截云又笑了笑,抬起手,在闻慈以为他要摸自己脑袋的时候,从她头顶摘下一片枯叶。 “蹲在地上腿不麻吗?” 徐截云笑着说完,对着指尖一吹,暗黄色的树叶在气旋里打着转儿,慢悠悠往下落。 他又看了闻慈一眼,站起身,拎着狙击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闻慈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大步走远,树叶掉到她膝盖上,她默默捡了起来,脸越来越热,一边揉搓着干燥的树叶子,一边杂七杂八地想——难道她其实是个隐藏的色胚? 上辈子颜控似乎也没这么严重啊。 …… 对于周六的食堂晚餐,闻慈拿出了约会的架势。 她前前后后两辈子都没为一个场合费过这么大心思,翻着行李包,只恨自己想着来上班,不好穿得太显眼,包里换洗衣服带得不多,挑挑拣拣,只有一件灰色毛呢裙子合适。 虽然是裙子,但是厚毛呢的,裙摆很长,好在较为修身,看着并不压身高。 她换上这件裙子,又翻腾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外套,这件是她自己画的,颜色较深,比较低调,但版型挺阔,正适合这种场合——有点爱美的小心机,但又不过火,最好能把人钓得五迷三道,移不开眼——此处特指徐截云。 就是没了衣领,脖子上的纱布有点明显,但要是系个纱巾什么的,又不搭配。 闻慈想了半天,从包里扯出一条浅蓝色薄围巾,虚虚地搭在脖颈上。 这个搭法,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但是好看啊! 约会小闻装扮完毕,她从包里抽出一件围裙,是为了正事准备的。 这身黑色的围裙从七中陪她到上班,今天要去宣传部画油画,又派上用场了。 她把围裙卷吧卷吧塞进包里,这才拎着挎包去食堂,等到宣传部的时候,文部长已经到了,看到她的打扮,神色有些惊讶,但没提这个,只是道:“你脖子怎么了?” 闻慈道:“前阵子受的伤,还没好呢。” 她把写生本给文部长看,“昨天在四团又画了几幅,您看看。” 文部长翻开,每张只扫了两眼,就有了数儿,等翻到最后一张,他抬了抬眼镜,仔细看一眼,又看闻慈,笑道:“这不是徐同志吗?” 这一幅画得是徐截云伏在地上打枪,身体紧绷,眼神锐利,虽只有侧脸,但一看就是他。 闻慈大大方方点头,“是啊,感觉这个画面挺好看的,就画下来了。” 文部长赞同地点点头,徐同志那张脸,的确是够好看的。 不过他照样翻过了这幅画,虽然好看,但这张画不够集体,非要说的话,太凸显个人魅力,这是资本国家个人英雄主义的论调,不是他们的宣传需要的。 他看过一遍,没怎么犹豫就合上了写生本。 “还是选格斗的那一张吧,你画,小周出文字稿。” 闻慈毫不意外,年轻兵站在山顶看太阳那一幅不合适,至于徐截云这一幅,她纯粹是留给自己欣赏的,文部长选了格斗那一张,她毫不意外。 这张画面感强,有动感,画成画儿也是最吸引眼球的。 她接过写生本,“好,那我今天就开始准备。” 等周向阳来*了,就把工具们搬来了自己办公室。 他们干事都在一个办公室里,只是这几天其他人都有任务,平常不在,眼下他和闻慈两个人占据整个办公室,特宽敞,也安静,只有窗外偶尔的口号声。 周向阳严谨地把门拉开半扇,以免办公室只有自己和闻慈,引起误会。 他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不太能坐住,“闻同志,你需要我帮忙吗?” 闻慈正在钉画布,四根框条的中间位置都得钉上,然后拉紧,然后再钉画框的四角,直到整张画布平整光滑地绷住,她拿小锤子“哐哐”敲钉子,头也没抬。 “不用,你不是要出文字稿吗?” 周向阳的确不是无事可做,但他看着闻慈处理画布,这架势,看起来的确很专业,似乎不必冲洗胶卷更容易,他静不下心写稿子,索性搬了椅子,到闻慈后头坐着。 闻慈熟练地钉好画布,就开始上底胶。 这画布的质量不错,是亚麻布的,但还是要上底胶,既能让后续上色平整,也能防止油画后续开裂,她习惯不给底胶兑水,拎着刮刀,动作轻盈熟练,刮得很快。 底胶得刮上薄但均匀的一层,用力不能太大,直到把亚麻布纹理的缝隙都填满,哪怕放在光下,也没有突兀的透光点,这就说明底胶上好了。 底胶之后是底料,白白的一层敷到画布上,直到整层都干爽平滑,甚至还要打磨。 周向阳看着闻慈一样样处理,还没开始上色,就感觉时间浪费了很久。 等她停下动作,他忍不住问:“还没开始?” “得等底料自然干燥才行,”闻慈道,光说画画的话,她的速度很快,但架不住要等材料自然干燥,这时候她很想念系统【蜡笔小铺】里卖的油画布,都是处理好了的,省事。 “那这得等多久能干?”周向阳问。 “这个天气,一两天吧,”闻慈倒是不着急,她还有下面一周的时间呢。 能做的工序告一段落,闻慈拿出写生本,开始细化那天的铅笔稿,她就画了主体格斗的两人,找周向阳要了相机,翻到那天的照片,在周围增补其他观众。 要给军区上头看的东西,闻慈画得特别细致,力求把场面做大做激烈。 …… 忙完一天,晚上闻慈特意四点多就收了工,准备去食堂。 出办公室前,她特意找周向阳借了镜子,把绑着头发的皮筋扯下来,发现头发下面被压得弯弯的往外翘,但看起来还挺俏皮的,满意地拿手拨了拨,决定就这个造型去。 围裙揣进包里,闻慈出了门,脚步轻快地像是跳舞。 到了食堂。 这个时间已经有了些人,闻慈扫了一圈,没看到徐截云的身影,她想着对方训练可能还没结束,就在门口附近挑了个位置坐下,下巴拄着腮等着。 她的手搭在桌边,指尖一敲一敲,像是在弹琴,彰显出主人的快乐心情。 有许多人悄悄地看过来,闻慈没发现,最近这个食堂来吃饭的人都比往常多了些,几个团部传开了,最近市里借调过来一个年轻姑娘,特漂亮,大家都找机会过来看看。 这一看,可真俊! 皮肤那么白,豆腐似的,藏蓝外套里穿了身灰色的毛呢裙,打扮得洋气极了。 北省这边的人都爱打扮,也舍得花钱,从男到女,从年轻人到年纪大的,还有花半个月工资买首都沪市大衣皮鞋的,但像闻慈这么洋气的,时下还是不多见。 哪怕在沪市,她这一身也能回头率百分百。 闻慈不知道大家在叽叽咕咕什么,她盯着食堂门口,又看看表,这都五点十分了,人呢? 食堂门口进来一个人,急匆匆扫视了一圈,朝闻慈走过来。 “闻同志!” 闻慈抬头一看,葛小虎? 来人正是葛小虎,从脸到身上都灰扑扑的,估计刚从训练场上下来,朝闻慈咧出一口大白牙,“闻同志,副团长下午出任务去啦!他让我跟你说,让你别等了。” 闻慈:“……” 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被放鸽子了? 葛小虎看她不说话,很贴心地继续解释:“你别生气啊,副团长说了,等他回来,肯定把这顿饭给你补上。哎呀,你是不是等好久了?真不好意思,我在西边儿训练,才赶过来。” 闻慈反应过来了,她是真被放鸽子了。 不过这是为了出任务,属于不可抗力,闻慈安慰着自己,但心里还是有些憋屈。 今天白打扮了,哼哼。 她跟葛小虎道了谢,“好,我知道了,麻烦你过来跑了一趟。” “没事儿,”葛小虎呲着大牙笑,正准备去打饭,余光看到门口又进来两个人,一个面熟的黑脸,是今天上午见过的三团陈营长,他旁边,怎么还有个五十来岁的大娘? 他刚迈出的脚步顿时收了回来,准备看看陈营长是来找谁的。 他平常可不来这个食堂啊。 陈营长朝这边看了一眼,黑脸红了红,和身边的大娘说了什么,他期期艾艾往这边看了好几眼,转身坐下了,那位大娘倒是笑呵呵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闻!”她张口就叫。 葛小虎一呆,这还是认识闻同志的? 闻慈也看到了,十分惊讶,站了起来,“孙大娘?你咋来了?” “食堂今晚有土豆红烧肉,小志最好这一口儿,我过来打菜,”孙大娘挥了挥手里的铝制饭盒,笑眯眯看着闻慈,又看杵在一边的葛小虎,“这是?” 这人咋不走呢? 葛小虎觉得自己承担了给副团长找对象的重任,一挺胸脯,骄傲道:“我是四团的!” “哦哦,四团,”孙大娘跟四团不熟,她也从来不问孙团长部队里的事,随便问了一嘴,就看向闻慈,“我前几天就听建安说你借调来部队了,这周过得咋样啊?工作还顺利不?正好明天周日,是不是有空?去大娘家吃饭!” 建安是孙团长的名字,孙建安。 闻慈笑盈盈道:“挺好的,可顺利了,不过我明天打算回家一趟收拾东西呢。” 这周在部队里跑这儿跑那儿,哪怕没干什么体力活,也弄得每天衣裳灰扑扑的,她住在招待所不方便洗,周末正好回家换洗脏衣服,再拿上下周穿的新衣服。 孙大娘一听,有些可惜,回头看了眼,陈营长眼巴巴地瞧着她呢。 她想张嘴说点什么,但葛小虎戳在一边,睁着两眼支楞愣瞅着她,她也不好张嘴了。 这黑娃子是不是新兵,咋没个眼力见儿呢? 她一张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反复两回,闻慈有所察觉,余光悄悄望了眼后头的三团营长陈锋,不是吧?这不是来找孙大娘说媒的吧? 她心里觉得不可能,但又觉得照现在这个早婚架势,真说不准。 闻慈头皮发麻,咳了两声。 “那个,葛同志,你们副团长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葛小虎摇头,“机密,我也不知道。” 闻慈就道:“等他回来,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原单位了,这样,你转告他,说我的单位是在一影院啊,市委旁边那一家,他要是找我的话直接去单位吧。” 她强调了一句废话,葛小虎毛头毛脑地瞪着眼睛,心想副团长早知道你是一影院的了。 不等他辩解,闻慈对孙大娘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孙大娘一愣,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她涌到嘴边的话顿时吞回去了,笑着对闻慈点头,“成,那你先忙活着,等啥时候闲了来,大娘给你做锅包肉吃!我可拿手做这个了!” 闻慈笑着点头,目送孙大娘去餐口打红烧肉了。 眼见着陈锋面露犹豫,似乎要走过来,闻慈立马起身也去了餐口。 这回没堂食,她直接让打饭师傅把饭菜打进了饭盒,端着饭盒走了,脚步飞快,灰色的裙摆在腿边泛起波浪,真跟浪花似的,没等人追上就一溜烟出了食堂。 陈锋刚迈出两步,面上就堵了个娃娃脸虎牙的小子。 “陈营长!”葛小虎呲着牙欢快地笑,“你今天怎么来这儿啦?是不是也听说有红烧肉?” 陈锋:“……” 他目光越过葛小虎的肩膀,闻慈的身影早消失了。 …… 周末,闻慈回了趟家,捎上了好几件好看又低调的衣裳。 但接下来的一整周,她真就再没碰上过一次徐截云,倒是遇到过两次葛小虎,他说徐副团长还没回来,也没消息,闻慈彻底单方面跟人家失联了。 倒是陈锋营长,似乎是真的很中意她,路上又和她偶遇好几次,其实也只是打个招呼,闻慈说两句话就找借口离开了,但心里还是有些烦恼。 和喜欢的人拉扯,那叫暧昧,和不喜欢的人拉扯,这叫负担。 闻慈现在就觉得有负担。 孙大娘周三请她去家里做客,悄悄说了,陈营长请她说合,问闻慈的心思。 闻慈直白道:“我对陈营长没什么心思。” 孙大娘半点不意外,但想起这两天听说的风言风语,“那四团的副团长……”陈锋在她看来已经是很出挑的了,所以对方请她帮忙,她就答应帮他问问,但那天从食堂回来,她跟宋团长打听了下四团的徐副团长,又觉得还是这个好。 年纪和陈锋差不多,有文化,又优秀,似乎还长得特别俊俏。 孙大娘观察着闻慈的神色,刚才听到陈锋的名字,她淡淡冷冷,还有点烦躁,但听到四团的副团长,脸上立即露出笑来,“我和他之前见过一面,这次在军区才碰上的。” 孙大娘吃了一惊,又打趣道:“这么有缘?” 她主动问道:“要不要我跟建安说说,让他打听一下这个徐同志?” “不用,”闻慈摇头笑道:“顺其自然就好。” 谈恋爱,当然是自己谈更甜啦。 闻慈这一周在军区,感情进度因为缺少了男主角而停滞,但事业线还在缓慢拉扯。 她的油画画完了。 彻头彻尾的军旅风格,迷彩绿色,生动浓烈,让人一眼就见着了军营。 格斗的两人虎虎生威,气势十足,周遭的观众们也是一个个的灵动,而且姿态各不相同,有拍着手鼓掌的,有张大嘴巴叫好的,看起来都活生生的,好像发生在眼前。 周向阳彻底服气,朝闻慈竖起两个大拇指,“我五体投地。” 不止他,文部长也相当惊艳,轻轻摸着画布上干燥的颜料,朗声笑道:“好!画得真好!要是这都选不上,那我就把这幅画运回来,挂到我的办公室里天天欣赏!” 这么浓郁鲜艳一幅画,赶上一扇小窗户大,往哪儿一放,都够漂亮的! “老孙呢?我给他打个电话,这可是他们团出的素材!” 第96章 谁哄谁不许反悔 事实证明,人哪怕没有经过系统的美术学习,但对美的欣赏是天生的。 孙团长到宣传部见到这副画,把闻慈狠狠夸了一通,他是大老粗,夸不出什么溢美之词,能想到最厉害的表述就是“这要是都评不上第一,肯定是他们眼光不行!” 至此,闻慈这趟军区借调之行就算圆满结束了。 今天是周六,按理说今天就可以离开了,明天周日直接在家休息。 但闻慈等油画晾干收尾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招待所的行李还没收拾,再耽搁一下肯定就赶不上公交车了,她索性准备明天早上再回家。 溜溜达达走到食堂,很不巧,远远地就看到里面的陈□□。 不是来堵她的吧? 闻慈立即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脚步一顿,那边的陈锋立即就看了过来,眼睛登的亮起,这一看她就明白了——还真是来找她的。 闻慈心里叹气,只好往前走的时候打了个招呼,“陈营长好。” 她准备绕过陈锋去餐口打饭,但陈锋亦步亦趋跟在了她后面,知道周围人多,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闻同志,那事儿,孙阿姨跟你说了吗?” 什么事儿?想跟她成为革命战友的事儿? 闻慈不想推诿,只想赶紧把这事说清楚,利落点头,“说了。” 陈锋声音更低了,“那,那你心里是咋想的?” “没想法,”闻慈脱口而出,等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对战斗英雄要更礼貌一点,同样低声道:“我没这个心思,陈营长,你还是找别人吧?” 陈锋一愣。 闻慈把餐盘递给打饭师傅,没五秒钟,又收回来一个馒头和两勺菜。 她端着餐盘回头找座位,陈锋空着手跟着,这对组合在食堂里异常显眼,但他已经顾不得了,“没想法,怎么会没想法呢?孙阿姨是不是没跟你说我的条件?” 不等闻慈阻止,他把自己的条件一口气又说了一遍。 他家是公社出身,不是城里的,但条件还行,家里一个兄弟两个姐妹,他是老幺,父母对他都很好,也很支持他工作。他今年27岁,没处过对象,今年刚升上的营长,每月工资101块,三分之一寄回家里,剩下的都是留给小家庭的。 说实话,这条件在现在绝对算是钻石王老五了。 但闻慈是找对象,又不是找合作伙伴,她还是要看眼缘的,她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神色认真了些,对陈锋道:“陈营长,我们真不合适。” 陈锋急了,“哪儿不合适?!” “首先,我今年才17岁,还有一年才到法定婚龄,何况现在提倡晚婚晚育,等我能结婚了,到那个时候你多大?”闻慈指指自己,又指指他,这是两人之间最直观的差距。 计划生育是80年代正式写入政策的,而七十年代,晚婚晚育就已经在全国开始试点。 现在的法定婚龄是男20周岁,女18周岁,但有许多地区有额外要求,比方他们这边,现在要求男25岁,女22岁,这才可以被批准领证结婚,。 这还是比较早的,听说现在沪市,晚婚年龄是男27岁,女25岁呢。 陈锋呐呐点头,是的,到闻慈能结婚的时候,他起码都三十岁了。 闻慈继续道:“就算你自己乐意,你家里乐意让你拖这么晚?而且我实话跟你说,我这个人工作为重,是不可能为了家庭耽误事业的。我们真不合适,你回去吧。” 陈锋是军人,显而易见事业繁忙,他是国家的好人民,但不见得对小家庭也好。 他年纪又大,家里肯定想让他结婚了就赶紧生孩子,但闻慈对这个不感兴趣,她有大好的前途和理想,有亲密的朋友,哪怕想谈一场甜甜的恋爱,也和生子无关。 但这个观念,在七十年代甚至几十年后都是不符合社会主流思想的。 陈锋忽然沉默下来。 闻慈为了以示尊重,一直没动筷子,陈锋却忽然抬起头来,“你说不解决个人问题,那徐副团长呢?” 徐副团长和他同龄,也是27岁,等闻慈到年纪,不也该三十了? 闻慈一噎,他都知道她和徐截云有联系了,那还找孙大娘说什么亲? 她抿抿嘴巴,只好道:“男女同志除了革命战友的联系,就不能有点正常交往吗?陈锋营长,这是我的私事——不管是谁,我近几年都不会、不可能结婚,你明白了吗?” 她咬重了语气,毫不掩饰自己被冒犯的不愉。 陈锋知道,她不是自己家那边说两句就会羞涩低头的姑娘,但自己被这种锋芒对准时,还是难免有些惊愕,他踌躇片刻,到底是转身走了。 闻慈看他连饭都没打,直接出了食堂,心里松了口气。 这事儿应该就结束了吧? 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两筷子饭,没滋没味的,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沙哑声音。 “小闻同志才17岁?” 闻慈惊喜扭头,徐截云! 一周多没见的徐截云出现在她身后,一身军装风尘仆仆,上头沾着草屑污泥,像是急匆匆赶过来还没收拾,身上还沾着硝烟的气息——火药的味道。 他指了指对面空位,“我能坐这儿吗?” 闻慈忙不迭点头,一改刚才的疏远态度,甜甜笑问:“你才回来?” “恩,十分钟前到的军区,”徐截云坐下,把话题拉回了刚才的问题,“你才17岁?” 这不就是一回来就赶过来找她,连衣服也没换? 闻慈心里冒出粉色肥皂泡,但这个问题……,“对,我周岁十七。” 徐截云按了按眉心,他知道闻慈的单位,看她的脸也知道年纪绝不会大,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小,他轻叹一声,似无奈似玩笑地耸了耸肩,“还真是‘小”闻了。“ 闻慈莫名有点心虚,她咳了咳,辩解道:“我觉得也还好。” 她近距离看着徐截云的脸,他这些天也不知道出的什么任务,人瘦了点,也黑了点,下巴上冒出一层短短的胡茬,整个人都糙了,好在脸还是那张脸,还是帅的。 徐截云被她盯着,抬手摸了摸下巴,“是不是很邋遢?” 闻慈真诚道:“也没有,”其实挺有种战损的性感,让人(她)特别想色色摸摸。 徐截云低头笑了笑。 他能预想到自己当下的形象,他匆匆赶回军区,跳下车就来食堂找人,她的借调时间只有这两周,说不准今天已经离开了,但他想:要是没走呢?还是赶了过来。 很巧,正好撞见她和陈锋对坐说话的模样。 没法否认,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陈锋他知道,白岭军区年轻军官里的佼佼者,年纪和他差不多,从客观条件上来看,对年轻姑娘的吸引力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他耳力很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等到闻慈义正言辞拒绝后,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直到陈锋丧气离席,他才大步走了过来。 但两人谁也没提起陈锋。 徐截云道:“上周本来想请你吃饭,没请成,我的错,小闻同志明天可以赏脸吗?” 闻慈很想答应,但是,“我要回家了。” 徐截云笑了一声,话锋一转,“我上个月来的白岭市,一直在军区待着,还没逛过市里,要是小闻同志愿意的话,能不能当一回东道主,明天带我四处转转?” 这不就是约会的意思吗? 闻慈故意迟疑了一下,发现徐截云看起来居然半点不慌,她心里暗暗哼了声,慢吞吞地说:“可是我也没怎么逛过市里……” 徐截云道:“去哪里都可以。” 闻慈这才勉强点了头,下巴一抬,眼睛却笑眯眯的,“好吧。” 徐截云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下,很想敲在她的小脑瓜上。 怎么这么可爱? 他咳了咳,按捺住自己危险的思想,转而问道:“你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走?” 闻慈道:“明早,这会儿没公交车了。” 两人约好了明早八点在招待所门口见,一起去市里,然后徐截云就站了起来,一低头,发现刚才还挺傲娇的女孩子抬起头,看起来又眼巴巴的,有点不舍的样子。 指尖又痒痒的,他把不正经的手揣进裤兜里,“再见?” 闻慈纠正他的用词,“明天见。” 徐截云不想走,但必须走了。 他好几天泡在树林泥洼里,刚才都不敢离她太近,怕熏到了香喷喷的小闻同志,现在人见到了,明天也约好了,终于放下心能去宿舍收拾洗澡了。 …… 闻慈对于明天的约会也很有期待。 众所周知,感情最甜蜜的时候是暧昧期,拉拉扯扯,酸酸甜甜,她两辈子头一回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头,拿出了全部热情,大晚上翻出所有衣服,选出明天要穿的。 灰色毛呢裙不方便行动,她选了一身工装背带裤,浅粉色的,看着娇嫩又干脆。 她把衣裳叠好放在床头,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是七点半。 起晚了! 闻慈大惊失色,好在行李已经打包好了,她洗漱完换上衣服,卡着八点整奔到招待所外的时候,就看到倚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的男人,身高腿长,正在眺望远处。 他今天没穿军装,雪白的衬衫、黑色裤子,外头套了件很时髦的深灰色大衣。 他抬眼看过来,忽然笑了,嘴角上扬,左脸蜜色的酒窝好像真酿了一汪酒。 完蛋。 闻慈晕乎乎地想,说好的腻人呢,她怎么感觉自己越来越上头了。 她“噔噔蹬”小跑过去,刚迈出两步,手里的行李包就被迈着大长腿走过来的男人拎了过去,他随手掂了掂,姿态轻松,好像对闻慈来说很勒手的重量不存在一样。 他一手拎行李,背在身后的另一手伸出来,“和你今天的衣服很配。” 柔粉色小花像一簇米珠,连着茎叶,握在他手心里,像是一束小小的粉色满天星。 “哇!”闻慈惊喜地接过这把小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这是哪里来的?”她眼睛亮晶晶,不是装的,这年头居然还有约会记得送小花的男人……还不是路边随手采的小花,花茎被报纸叠好包着,还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 超级迷你的小花束,不显眼,哪怕在街上拿着也不会有人抓小辫子。 她低头嗅了嗅,有股淡淡的香气,是春天的味道。 “我阳台上种的,还没养太久,只有这一种开花了,”徐截云道。 他拎着行李包,研究着应该把它放在自行车的哪个位置,闻慈跟在他后头,还低着头爱不释手地欣赏手里的花,虽然不是玫瑰百合那样的,但是更合她的心意。 她美滋滋地问:“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的?” “唔,它很像你,”徐截云用平淡的语气说着让人小鹿乱撞的情话——虽然这可能不算情话,但闻慈的心的确跳得更快了点,眼睛里的笑意止不住的溢出来。 徐截云终于给行李包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到前面的横杠上。 他迈开腿坐到车上,转头看闻慈,“小闻同志?” 闻慈正着坐到他后头,左手牵住他的衣角,右手还握着那一小束粉花,等自行车开始行驶了,嘴里还在碎碎念,“我还没有准备礼物呢,你喜欢什么?不,别说,我要自己想。” 她自言自语,前面的徐截云感觉牵扯住大衣的力道,笑音愈发浓厚。 “上次的手帕不是礼物吗?” “诶?”闻慈诧异,“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徐截云忍不住笑了,“我以为,它上面的香气是你给我的礼物。” 闻慈不说话,脸慢慢红了。 好半晌,她扯了扯他衣角,“你闻见啦?” “当然,很好闻的味道,”徐截云嘴上没有继续逗她,但确实,这些天出任务时他也带上了那块手帕,香味慢慢散了,但每次看到它时,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清爽气味。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有达到目的的骄傲。 这条路她来过好多遍,但还是第一次,骑着自行车经过。 等到了市里,闻慈指挥徐截云往左往右,等到了市委这片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经过第一电影院时,她指了指门脸,“那就是我的单位。” 徐截云扫了一眼,“建筑很漂亮。” 他把车骑到她家门口,车一停,闻慈就轻快地跳下去,弯腰拎起行李包,“我上去咯。” 徐截云目送她走进楼栋。 闻慈把行李包丢进家门,把手里的花好好搁在桌上,便快步下楼。 走得太急,她稍微有点气喘,还没跟徐截云说话,余光就见到后面走来一个年轻姑娘,她一愣,脖子立即扭了过去,不敢置信地看着要和她擦肩而过的于素红。 于素红扫了眼她,抿进嘴巴,没有说话,目光在一边的徐截云身上掠过。 她倒没认出来这是抓特务的迷彩队长,毕竟那天又累又怕,对方脸上又涂着很重的迷彩,她看徐截云,是很惊讶他和闻慈走在一起——苏林不是喜欢闻慈吗? 闻慈比于素红更惊讶,她还记得,白钰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渣男呢。 于素红都在他的住处附近出现了,这是不是说明,这辈子的白钰放弃了宋不骄,准备让于素红当他的正牌女友了? 她看于素红跟没看到自己一样,立即追上去,“你周一给我送东西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于素红冷淡道:“看你受伤了太可怜,慰问一下而已。” 闻慈:“???” 她慢下脚步,眼睁睁看着于素红走了,觉得这人的性格真是别扭,心有愧疚就愧疚嘛,道歉就道歉嘛,她好好说话,自己又不会没事嘲笑她! 闻慈气哼哼地走回徐截云身边,一看他的脸,心情又好了。 “走吧,”她笑眯眯道。 两个人各走各的,中间隔了半臂宽的距离,闻慈悄悄低头看着他的手,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理直气壮牵上,唔,想等大街上能牵手的日子,估计还得好几年了。 眼下的问题是,这年头想处对象去哪儿? 游乐园,咖啡厅,海滩,一切通通都是没有的。 闻慈的脑袋里,居然只剩下电影院这一个选项——但最近的电影院就是一影院,要是带着徐截云去,保准被同事们看到,这岂不是把对方纳自己的生活圈了? 闻慈有些犹豫,单位还得待两年呢,要是有风言风语,不利于职场心情。 好在徐截云没提起这个,而是问道:“刚才来的时候,那片湖是不是公园?” 他说的湖是之前苏林去写生过的湖面,闻慈还去滑了冰,现在天气渐热,冰已经化了,浅绿色的湖水涟漪泛泛,湖边还有冒出新芽的老树,也算是七十年代小情侣圣地。 闻慈当即同意,跟徐截云去了公园。 周日,公园里的人有许多,还有许多年轻的男男女女和孩子。 两人挑了处僻静的地方,树下,还有条黄色的长椅,徐截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是蓝白格子的,擦干净椅面,这才让闻慈坐下,自己坐到另一边。 两人欣赏不远处丝绸般柔滑的湖面,清风抚摸面颊,半晌都没人开口。 两个小孩打闹着从前面的小路上跑过,看到两人,好奇地看了两眼,又跑不见了。 在这细微的笑闹声中,徐截云忽然开了口,“闻慈,你知道我多大了吗?” 闻慈的腰板忽地直起来。 徐截云一贯叫她“小闻同志”,不是宋团长或魏经理那种长辈领导的叫法,而是来自于同龄人的,唇齿里似乎含着点戏谑,吐出字音时,每个语调都慢悠悠的,笑意盎然。 ——但这是闻慈认为的同龄人,她的心理年龄,还是二十四五岁。 她琢磨着徐截云问这话的意思,慎重道:“27岁?好像是。” “是二十七岁零三个月,”徐截云看向她,一贯随性恣意的面容此时无比认真,“我比你大十岁,这十年长得不止是岁数,还有阅历。你年纪小,现在以为喜欢的感情,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哪怕搁在两个月后,也许都会为此后悔。” 他态度这么认真,闻慈也不自觉露出认真的表情。 不等她回答,徐截云继续说:“你还没有见过这世界上多少人,男人很多,不止我一个。闻慈,你当下也许有点喜欢我,是不是因为那天我开枪救了你呢?” 他说得很直白,“喜欢”两个字挂在嘴上,是慎重的、严肃的态度。 闻慈一愣。 她明白徐截云的意思,他觉得她可能是吊桥效应? 在她被特务抓成人质的危险情境下,徐截云及时出现,开枪击中特务——她在紧张的状态下,对拯救自己的军人产生好感和信任感,误认为这种感觉是爱情。 这样似乎也说得通。 但闻慈想了想,还是摇头,认真地说:“我觉得不是。” 岳秘书岳瞻也算是在她困窘的时候帮助了她,但不管是当初,还是后面的相处过程中,她也觉得对方长相英俊,很有人格魅力,却没有产生想跟他谈恋爱的想法。 但徐截云,在她还不认识对方的时候,已经被他开枪的魅力所吸引,才想打听他的名字。 后来在军区见到,他的长相、身材、气质、性格,哪怕是他讲话时戏谑轻松的语气……这方方面面组成了强烈的人格魅力,这才是真正吸引她的。 这应该算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 闻慈无法确定,她只知道自己喜欢徐截云,起码当下非常喜欢。 徐截云看着她认真的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良久,他低叹一声,才道:“如果我仗着你的年轻、懵懂、冲动,借此答应和你在一起的话,这和趁虚而入有什么区别?我绝不算是君子,但闻慈,我也不会当小人。” 闻慈茫然地看着他,她不是那种手腕老练的成年人,一直都不是,但她觉得自己也并不懵懂冲动,她做出什么决定,都有接受不*同结果的准备,和勇气。 她试探着道:“我觉得你是不是说得太严重了?” “你还不了解我,”徐截云笑,他伸手,把闻慈头顶的呆毛按下去一点,那缕黑色的发丝不听话地又跳出来,他食指勾着,把它捋到了她的耳后。 她的耳廓微凉,耳垂圆润小巧,在指尖轻轻一捏,她下意识地偏头躲了躲。 “你看,”徐截云没有收回手,“这才只是我想做的冰山一角。” 闻慈怔忪。 她突然觉得,这会儿的徐截云像他开枪的那天,肃穆,凶悍,眼底的侵略性像一头摄人的野兽,随时准备将猎物捕捉撕咬——但此时的猎物似乎是眼前的她。 徐截云等着闻慈惊慌跑开,她可能大叫一声,可能会骂他流氓,依她的性格,八成还会狠狠拍掉他的手,但是……女孩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脸越来越红,是怎么回事? 她是不是要哭了? 徐截云慌张地收回手,还没想到怎么挽回,闻慈就贴了过来。 她小心地望了望周围,伸出两只白皙的手,拢住他的两只耳朵,这个姿势,与其说捂住他的耳朵,不如说像是捧住了他的整张脸。 闻慈凑过来时,徐截云下意识地前倾,理智回笼,猛地扭头后退。 闻慈哼了一声,“你怕什么?”脸皮这么薄,还好意思吓唬她? 徐截云那点心思,嘿嘿,她这个现代人可能比他还懂呢。 生平第一次,徐截云涨红了脸,他想起身,但闻慈两只手牢牢扣在他脑袋两边,他确信自己发烫的耳朵肯定被她察觉了,神色复杂,不敢置信地望着快比他小一轮的女孩子。 她的胆子这么大? 闻慈理直气壮:“你都捏我耳朵了,我得捏回来。” 她嘴上说着,轻轻揉捏着徐截云的耳廓,看他身体后仰,真要忍不住起身逃了,这才拿捏着主动权哄道:“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可认真了,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一米八七的大男人坐在长椅上,长腿长胳膊,被她半压着,这场面古怪又好笑。 徐截云忍住耳朵上的酥麻,抓住闻慈不老实的手,“我们认识还不到两周。” “那再认识认识不就好啦?”闻慈的语气特别甜,对他眨了眨眼,笑眯眯问:“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要是真不喜欢,闻慈连近身他的机会都没有——徐截云没有迟疑,坦然地点头。 第一眼见到她,就很喜欢。 喜不喜欢这种事,向来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徐截云承认喜欢自己的那一刻,闻慈嘴角的梨涡更明显了,她快要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轻咳两声,松开手,坐回长椅的另一端,免得被不远处散步的人真发现了。 但手收回来,蜜糖一样甜蜜拉丝的目光没收回来。 她笑吟吟地道:“我可听到了,不许反悔。” 徐截云觉得自己不会反悔,倒是她,活泼又狡黠,跟条鱼似的滑不溜秋,现在又发现了一个新特点——胆子奇大,居然还敢在公园的小角落里“调戏”自己。 他自己常常戏谑别人,头一次被人逗弄,不得不说,这感觉有点奇怪。 徐截云瞥了眼后头往这边走来的一对男女,觑了闻慈一眼,似笑非笑,“那你呢?” “我?”闻慈指着自己鼻子,神态坦荡又自然,笑盈盈道:“我还要直说嘛?我现在特别、特别、特别的喜欢,”最后的主语没说,眼睛却小钩子似的勾在他脸上,笑得更甜了。 她要是哄人,估计没谁是哄不到手的。 第97章 腊八生日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做出最终…… 徐截云快要压不住眼底的笑意,他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他的思路真的变很快,刚才还在搞暧昧,现在就换话题了。 闻慈鼓了鼓腮帮子,不是很高兴,“干嘛?要送我礼物?” 徐截云低笑一声,索性点了头,这回再问,闻慈就大大方方回答他了,“农历腊八。” 户口本上的生日和她上辈子一样,因此她记得很清楚。 徐截云轻念一声,“还有九个月。” 他在闻慈狐疑的目光中抬起手,揉了她头顶一把,这回没有故意暧昧,只是纯粹用力地揉了把她乌黑的头发丝儿,把它搅得炸毛,他这才畅快地笑了起来。 “小闻同志,如果你十八岁生日时还喜欢我,到时候,我们再讨论进一步的问题。” 闻慈正愤愤拉扯他的手腕,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顶着鸟窝抬头。 “你答应我啦?” 徐截云严谨道:“是暂时搁置——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认真的,就好像是在商定什么国家会议的最终审判。 但闻慈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快活得像一条小鱼掉进水里,徐截云把主动权交到她的手上,让她最终定夺,这是不是代表,他其实也很喜欢她? 她嘿嘿笑了一声,立即点头,“好!” 在小公园的角落坐了半小时,等离开时,闻慈的头发又变得顺滑垂服。 徐截云想不到她出门还会带梳子,自己搞乱的头发,他自己拿着梳子重新梳好,而闻慈则拿着一个巴掌心儿大的塑料圆镜,欣赏着他梳头时的认真表情。 等梳完了,她揣起镜子梳子,打趣道:“小徐同志手很巧嘛。” 小徐同志? 徐截云觑她一眼,似笑非笑,“没有小闻同志的嘴巴巧。” 闻慈眼睛一转,撅起嘴巴,徐截云立即转移了视线,口中从容道:“你一个小姑娘,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只有发红的脖颈,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好意思。 闻慈调戏完毕,心满意足,“电影里学的。” 她施施然站起来,“我可是美工,看过好多外国电影呢,”不过,只要电影里有亲密的戏份,哪怕只是女主角穿个低胸裙子,在播出的时候都是要剪掉的。 徐截云没信,但也没有追问。 他缓了缓情绪,转过脸来,“是不是饿了,我带你去吃午饭。” 闻慈的早饭还没吃,只塞了两块鸡蛋糕,只是光顾着搞暧昧了,居然一点也不饿,她摸摸肚子,笑眯眯道:“附近有家红旗饭店,规模挺大的,我们去那儿?” “好,”徐截云站了起来。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红旗饭店今天有好几个大菜。 闻慈的面孔也不算生了,附近一影院的美工,长得漂亮,时不时会来打牙祭,服务员目光在她和徐截云身上绕了一圈,眼里闪着八卦的火焰,“诶,闻同志,这是你对象?” 闻慈抿嘴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但徐截云却没给她耍小心机的机会。 “我是他的朋友。” “哦哦,朋友,”服务员重复了一遍,但听语气,明显不信,“你们要吃啥?” 徐截云看了眼小黑板上的菜单,“想吃什么?” “不要饺子,不要带蒜的,唔,我不想吃红烧肉,”闻慈没掩饰自己的挑剔,而徐截云也并不意外,小闻同志一看打扮就是个挺讲究的人,在吃上讲究点也正常。 他问:“那溜肉段,排骨汤,地三鲜——你要吃馒头还是米饭?” 闻慈道:“米饭。” 徐截云跟服务员点了菜,感觉到这位女同志的眼睛更火热了,他面不改色,和闻慈坐到了角落的一桌,坐下时,指尖摸了下桌面,抬起一看,是干净的。 闻慈没忽略他的动作,“红旗饭店周围都是机关单位,卫生还是不错的。” 她觉得徐截云这人看着还是挺爱干净的,除了昨晚在食堂那匆匆的一面,平常胡茬都是刮干净的,哪怕做着同样的训练,看着也比其他人整洁了一大截。 现在好多男人都抽烟,不知道他抽不抽,但总归他身上没有烟臭,只有肥皂的清香。 闻慈每回打量人的时候都不知道遮掩,明明白白在脸上写着“我在看你。” 徐截云从小到大被人盯惯了,唯独被她盯着,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总想摸摸自己的衣领整不整齐,头发是不是乱子,结果手指刚碰到,发现自己参军后早剪了寸头。 他放下手,无奈地叹了一声,“小闻同志。” “恩?”小闻同志笑得甜极了,“怎么啦小徐同志?你说。” 徐截云第一次发现有人比他还促狭,要是周围没人,他很想给这姑娘一个暴栗。不,不行,这不是他手底下的兵——这要是他的兵,早加练千百回了。 他决定转移话题,“你平常一周放几天假?” 说起这个,闻慈就不高兴了。 “每周只有周日放假,周一和周六都得守在单位,你呢?”闻慈气势顿时蔫下来,目前来看,徐截云似乎也很忙,还时不时要出任务,出任务的时候还完全杳无音讯。 人都见不到,她怎么培养感情? 徐截云看得出闻慈的苦恼,低笑一声,觉得这样子符合她的年纪了,道:“我和你一样,不过出任务后通常有休息时间,还可以调休,不过调休的机会有限。” 也就是说,两个人就算谈恋爱,也不能多见。 闻慈有点失落,虽然还没谈,但她单方面已经觉得徐截云归自己了。 同样在白岭市,怎么有种异地恋的感觉呢? 她叹息一声,“那我怎么找你?” “你可以打军区的电话,转播到四团团部找我,还可以给我写信——”说到这里,徐截云想起她的大胆行径,不得不提醒道:“信会被人拆开检查,电话也有接线员听着的。” 闻慈耸肩,“好吧,我知道了。” “异地”虽然有坏处,但也有好处。 平常的时候,闻慈大可以一个人潇洒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么想着,一顿饭的时间她就把自己安慰好了,等吃完饭,又是每天快快乐乐的小闻同志。 走出红旗饭店,闻慈发问,“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好了,东道主带我四处转转吗?”徐截云好笑地看她一眼。 昨天的闻慈还有点追人的踌躇,今天的闻慈彻底理直气壮,“我都说了我也没玩过,哪里知道可以去哪里,唔,我就知道美术馆,你去吗?” 徐截云问:“里面有你的画?” 闻慈摇头,“没有。” 徐截云毫不犹豫:“那不去。” 闻慈眨眨眼,“要是有我的画,你就去?” “都说字如其人,画说不准也是,我当然得瞻仰一下小闻同志的画了?”徐截云打趣了一句,果然,闻慈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咯咯笑着点了头。 “走走,我带你去电影院外墙上瞻仰一下。” 本来没打算带他去自己单位,但经过公园那一场谈话,闻慈反倒愿意了。 外墙上还是那一幅《长空雄鹰》,闻慈指着这一大幅的画,手臂一挥,大有一种“看!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的感觉,“还好没有新的试片,这一幅还在。” “你一个人画的?”徐截云退后两步,把整幅海报收入眼中,赞赏道:“很有气势。” “我厉害吧?”闻慈笑着歪头。 徐截云笑看她一眼,“尾巴翘起来了。” 闻慈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开心呢,哪怕和他斗嘴都很开心。 她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下!”她跑进电影院,前台的售票员见到她还十分惊讶,闻慈打了声招呼,跑进二楼办公室,从口袋里摸出办公室的钥匙,和家门钥匙串在一起的。 办公室和几周前没有丝毫变化,,窗台上的芦荟青翠茁壮,应该是苏林照顾的。 闻慈一眼看到窗台上的油画罐,她刚从百货大楼买到油画颜料后画的,里面有蓝天白云、草坪鲜花、她本来想让自己上班时看到原野的春天,但现在,她为它找到一个新的去处。 油画罐外头居然也是干净的,没有落灰,大概是有人经常擦拭。 想到苏林,闻慈幽幽叹了口气,抱起罐子跑下楼,不忘锁上办公室的门。 等她出来,远远朝徐截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快跑过去,献宝似的把玻璃罐子给他看,“这是用油画颜料画的,你没看到我给宣传部画的油画是不是?那看它也行。” 罐子盖儿还印着水果的图案,但这也掩盖不了它的漂亮。 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完全透明,里面彩色缤纷,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野花,是万千彩虹碎片化成的,徐截云举起罐子,对着太阳抬头看,发现是一片被照亮的生机勃勃山野。 “很漂亮,”他笑着说。 闻慈很高兴,大方一挥手,“送给你!” 她碎碎念道:“你可以把它放到窗台上,和你的花盆一起,唔,或者床头也行,”嘻嘻,这样虽然他人在军区,但每天早晚看到漂亮罐子的时候,就可以想到她啦! 她简直是个恋爱小天才! 徐截云含笑看她一眼,把第一个正式的礼物揣进了大衣口袋。 男式的口袋非常大,居然能装进一个罐头瓶,只是鼓囊囊的,有点影响徐截云今天的英俊造型,闻慈不是很满意,把自己的小挎包递给他,“装这里面吧。” 奶白色的挎包,点缀着几颗红色星星,一看就是女孩子的包。 徐截云把油画罐装进去,和闻慈的小镜子梳子放在一起,看她背着两手笑眯眯看着自己、明显没有伸手来接的意思,无奈把包带对折,拎在了自己手里。 “好看?” “特别帅气,”闻慈搓搓两手,真诚赞扬,“显得你特别有反差萌。” 这么高这么有气势的一个大帅哥,穿着灰色大衣和皮鞋,打扮得跟个男模似的,她的挎包都被他的大手衬得小了,一看就是给她背的包。 徐截云不懂反差萌是什么意思,但闻慈亮晶晶的眼不是假的。 她喜欢和高兴都摆在脸上,像团不刺眼的太阳,照得人心里都透亮起来。 …… 闻慈单方面觉得今天的约会完美成功。 他们逛了小公园,一起吃了饭,还互送了礼物,后面溜溜达达转悠到下午三点多,她看看表,才不舍地道:“你回去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徐截云眉头一挑,“那你呢?” 闻慈的笑容有点狡黠,“我给你写信的频率,取决于你多想见我。” 徐截云把她送到楼门口,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小跑上楼,才推着自行车离开。 刚走出没多远,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再见啦!” 他回过头,见到三楼一扇窗户上探出来一颗圆圆脑袋,她笑容灿烂,用力挥着手,生怕他看不见似的,他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同样抬起手摆了摆。 “再见,”又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闻慈关上窗,整个人快乐的情绪还没消散。 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圈,拿出包里的小梳子,在头发上梳了两下,又放回包里,忙忙转转半天,什么也没干,最后才撸起袖子,哼着歌洗衣服扫地拖地。 心情好,连家务活儿都没那么讨厌啦! …… 但上班还是讨厌的——闻慈宣布。 借调结束,闻慈又得早八晚五的上班,而且昨晚因为兴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爬起来画了两页小人书,早上一起来,眼皮都是肿的。 她打着哈欠洗脸刷牙,懒得做饭,就去国营饭店买了豆浆和包子吃。 等到电影院的时候,正正好八点半,踩点。 售票员见闻慈来了,忙道:“魏经理让你来了去找她。” 闻慈上了楼,魏经理关心了下她这两周怎么样,没问她在军区的具体工作,闻慈回了办公室,发现苏林已经来了,正在桌子前画画,那篇幅一看就是小人书。 闻慈打了声招呼,便坐到位子上开始忙。 正业无事可做,她还得搞副业呢。 苏林轻声问:“窗户上的罐子你拿走了?” “恩,”闻慈头也没抬,从包里掏出大纲本、手稿本,还有铅笔钢笔等,她一边收拾,一边神态十分自然地说了一句:“我把它送人了。” 苏林一怔。 他没追问,但闻慈却自顾自道:“我这次去军区,碰见了先前大江山的军人,送给了他。” 他? 苏林抿了抿嘴,想问问,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干巴巴“哦”了一声。 闻慈:“……” 他怎么不问了?她还准备等苏林一问,她就说自己喜欢上人家了呢,但他偏偏低下头又做事了,闻慈一口气梗在喉咙中间,不知道该咽下去还是该吐出来。 良久,她还是觉得咽下去,算了,苏林都没挑明,她还是先装傻吧。 闻慈低下头忙了,没注意到,此时苏林悄悄抬起头来。 他怔怔看着闻慈,神态落寞,之前闻慈问送他们下山的迷彩、领头的人叫什么时,他也听见了,对方那么英气、那么优秀,闻慈喜欢上那个同志也是正常的。 他懦弱,胆小,也不会说话,闻慈不喜欢他也是正常的。 可是……苏林默默低头,喉咙酸痛,明明知道结果的事,怎么还会这么难受呢? 闻慈不知道自己伤了一颗少年的心。 她其实觉得,苏林于她,才是吊桥效应,她不知道年代文里苏林的结局,但有癞皮帽那一闹,没她横插一脚的话,八成结果不会太好,苏林感激她喜欢她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他是实打实的18岁,内向,腼腆,他才是分不清感激和喜欢的区别呢。 好在她不会遮掩和徐截云的来往,等他慢慢发现自己心有所属,这心思应该就断了。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新一本小人书。 《松海》为她带来了丰厚的收益,截至今早,她的天赋数值已经升级到了6.6分,娃娃点剩三十多个,每天还会上涨一些,只是比起之前爆炸一样的速度慢了很多。 现在娃娃点富裕了,她花娃娃点就多了一些,现实里的钱画的少了点。 好不容易穿越一趟,离高考恢复还有一年多,闻慈觉得,自己得努力赚套房子。 这可是房价还没飙升的年代,她倒不炒房,但也得抓住机会买套房子托底,现在白岭市一套好房子几千块钱,估计省会略高一些,但她觉着,自己可以往首都努力努力。 只要成为万元户,她肯定买得起房! 但也得先赚到一万块才行呢,闻慈叹气。 靠着她上班这点收入是不用想了,一个月三十二块八,一年将近三百块,杯水车薪,至于“开源节流”,她不想节流,那就得努力开源,开辟新的副业。 小人书就是大有可为的。 《松海》才五十多页,一本就给她赚了270块,她要是画上个……37本?闻慈这么一算,头皮发麻,赶紧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算了,先赚再说,说不准以后能有其他副业呢。 反正只要她努力开源,一定能成为七十年代的有钱人! 闻慈《松海》小试牛刀成功,决定这回搞个大的。 画一本小人书的价格和页数、质量、上不上色等息息相关,她这回打算画一本体育题材的,思来想去,定成了乒乓,这个项目因为前几年的“乒乓外交”,在国内相对知名一些。 她要是搞个花滑举重,那大家伙儿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乒乓好啊,为了给这本小人书找个由头,闻慈这回在军区,等油画自然干的时候有挺多闲工夫,她特意打听了个会打乒乓的士兵,跟人家“学”了两手,走个过场。 她自己不擅长乒乓,但理论知识了解不少,画一本小人书还是够用的。 她打算把这本《乒乓小将》画成一百多页的厚本本,甚至还想画成水彩的。 但出版社说是能出水彩小人书,但市面上其实很少见,未免白做工,闻慈前几天给北省人民出版社寄去了一封信,特意询问,看收不收彩色小人书。 此时的北省人民出版社,已经收到这封来自白岭市的信件。 乌海青给收信室提前打过招呼,再收到白岭市闻慈的信件,一定要告诉他一声。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嘴里嘀嘀咕咕,“这才过多久,不是新画好了一本吧?螃蟹八只爪子都没有这么快的……恩,我看看,薄的,怎么是一封信?” 他抖出信纸展开一看,顿时乐了,“嘿,有够志气的,还想出彩色小人书呢!” 小人书当然不只是黑白的,但那都是有名气的画师才能出的。 黑白小人书最便宜的几分钱一本,但要是换成彩色,成分翻了几番儿,价格自然也是,哪怕是他们人民出版社,每年出的彩色小人书也是有数儿的。 乌海青也画过几本小人书,就这事问过主编,主编的回答是指着门口让他滚蛋。 但想想还放在自己书柜上的《松海》,乌海青咂咂嘴巴,把信折一折揣进口袋,对收信员道:“这封我直接给主编捎过去了啊。” 收信员正忙着整理信件,根本顾不上这个一向不着调的画师,随口应了一声。 乌海青去找主编,在挨骂之前,撇清责任道:“这不是我问的,是《松海》画师问的?” 主编收回要踹他的腿,接过信件扫了眼,很简短,两眼就看完了,字迹倒是很漂亮。 《松海》他有印象,是和出版社没合作过的民间不知名画师,但画风成熟,质量出奇得高,最难的是,不像市场上的小人书那么千篇一律,总而言之,是个有点本事的。 他神色和缓一些,但能不能出版,谁能打包票? 他敲了敲桌子思索一下,索性道:“这画师上一本是画得不错,但黑白和彩色可不一样……这样,你给这个地址回复一下,说她可以寄来水彩的底稿,如果不能出彩色或者出版的话,我们这边保证把底稿原样退回,这样可以了吧?” 很多画师给出版社寄作品,最怕的就是退稿不给底稿,作品白白打了水漂。 但他们北省人民出版社这方面向来做得好,只要退稿,一向都是寄回给作者的。 乌海青一口应下,把信纸揣回兜里。 主编正准备继续忙,见他还杵在面前,板着脸抬起头,“你还有啥事?” 乌海青笑嘻嘻道:“领导,下个月去地方出差,白岭那边儿派我去呗?” “对这位画师,我可是好奇得很啊!” 第98章 市先进白钰你作恶多端! 闻慈收到北省人民出版社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下旬。 和之前公事公办的口吻不同,这回像是私人写的,字迹龙飞凤舞,好在还能看清,除了告诉她如果退稿可以把底稿送回的事,还表达了对她的欣赏,口吻还怪尊敬的。 一口一个“闻同志”“您”,像对长辈说话一样。 落款除了出版社,还多了一个人名,乌海青。 闻慈收起这封信,既然不管能不能成功出版,都能拿回底稿的话,那她就放心了。 她放心大胆地画,电影院这边的工作也没耽误,除了给新电影更新了海报之外,还在四月底的时候又参加了一回业务学习,好在这回没有风险,是进机械厂。 里面和军工涉及的车间当然是不能进的,他们这帮美工是进普通车间画了水彩图。 闻慈还碰到了陈小满母亲,这才知道,她居然是机械厂的妇联主任。 陈母见到她十分高兴,还邀请她有空去家里玩,闻慈笑着应了,再回想起在学校里像半个隐形人的陈小满,顿时有种真人不露相的感觉。 不过不管陈小满爹妈是做什么的,都和闻慈没关系,她交朋友又不是结婚,不看祖宗。 她进行了一回顺顺利利的业务学习,上回的大江山之行多么跌宕起伏,这回就多么平静,等回单位把画稿交上去,晚上,她就给“小徐同志”写信。 她趴在桌子上,转着笔,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 自从那次告别,两人最近一直都没见过,但基本上四五天一封信,其实也没说很多,毕竟工作上的事就那些,她是和未来男朋友谈情说爱,又不是跟领导汇报,不乐意讲这些。 至于徐截云,出任务的事不能说,训练枯燥,也没什么好说的。 碍于不知名的信件检查员,闻慈连用词都得克制,只能用“小徐同志”之类的昵称暗戳戳表达一下自己的亲昵,心里觉得憋屈极了,至于情话,那就更不能写了。 好在还可以随信附赠礼物,显得这些信的交流没那么死板。 闻慈送了一块葵绿色香皂,是她在百货大楼好不容易抢到的,沪市新进的,味道香浓,她拿出大学时在雕塑课选修过的手艺,在表面雕刻出一朵立体的玫瑰花。 她把玫瑰香皂用报纸包好,放进盒子,感慨得不得了,就问,这年头谁有她这样浪漫! 肯定把徐截云拿捏得死死的! 虽然不知道徐截云的想法如何,他在信里也没提,但过几天的回信,多了一盒绿色的葡萄味硬糖,还有一块粉白格子的手帕,附带着一股熟悉的甜香。 闻慈又喜又气,他不会把那么漂亮的香皂给用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有这些浪漫的意识,还是很让她高兴的。 闻慈特意在这封信里夹上几句对他行为的褒奖,第二天一早寄出去,顺便从邮局取回了新的信件,这次没有礼物,只有一个薄薄的黄色信封。 昨天不是刚寄过来信吗?这就等不得又寄过来一封? 闻慈等不及回家,甜滋滋拆开信封,边走边看,刚一入目的,是徐截云正经的称呼,“小闻同志”——看到这四个字,她都能想象出对方含着笑,把它喊出几分亲昵促狭的语气。 信件不长,只有半张纸。 徐截云问了她脖子上的伤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了,又说最近天气渐热,喜鹊在叫……奇奇怪怪的话后头,终于来了一句正经的“好事将近,小闻同志值得期待。” 好事? 闻慈疑惑,难道徐截云要来看她?但明天是周五,他应该没空啊。 她想不出来,把信折好塞回信封,等回家,就把它放进了卧室一个盒子里,现在里面已经放了好几封信,一小盒空了的绿色铁皮糖盒,至于粉白手帕,她已经拿着用了。 她习惯把收到的信件收藏起来,等很久以后再看,会有种翻阅老旧相册的感觉。 …… 第二天,闻慈知道徐截云说的“好事”是什么了。 那副给军区画的格斗油画,选上今年春季北省军区宣传的第一名了! 她收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画小人书。 魏经理忽然走过来,急急敲门,闻慈匆匆走过去开门,这才发现,一贯严肃的魏经理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定定看了闻慈好几眼,活像当初范老师发现闻慈英语考满分的样子。 特别欣慰。 闻慈摸不着头脑,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经理?” “小闻啊,你比我想的还要优秀,”魏经理先抛出这句感慨,在闻慈和苏林疑惑的目光中,正色道:“你之前被军区借调,原来是去画宣传画了,你还记得这事吧——很好!刚才我接到军区的电话,你画的画,上了今年春季宣传的军报大版面!” 闻慈一愣,顿时惊喜,“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魏经理含笑道:“那边刚才说,不止上了军报,连全省范围内的工农兵报上也会刊登照片和稿件,小闻,你这次做得太好了!” 她忍不住重重拍了下闻慈的肩膀,“这多荣耀啊!” 闻慈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是,是。” 她感觉自己立马更加根正苗红了!红得闪耀! 魏经理来找闻慈,就是来宣布这个好消息的。 眼下转告完,她内心的激荡久久不能平静,站在原地片刻,又对闻慈道:“今年各单位上报优秀名单,按理来说,你和小苏进单位没多久,是不能参与选拔的,但是闻慈,你的工作成果远超我的意料!这样,只要你后面保持下去,今年名单,我一定给你一个名额!” 评优评先进,都是优先参考单位里的优秀工作者的。 一贯沉稳的魏经理能脱口出这种话,语气还抑扬顿挫,可见她此时心情多么激动。 闻慈眨眨眼睛,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我一定好好努力!绝对不辜负您的期望!” 魏经理欣慰地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干!” 魏经理走了,闻慈掩上办公室的门回到原位,苏林脸上有*点羡慕,但更多的是真心实意的欣喜,“这可真是大好事!等拿到了优秀工作者的荣誉,以后发展就更好了!” 闻慈摆摆手,“还得是运气好。” 她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 认识孙团长,认识宋团长,给宋不骄画了幅油画,就搭上了文部长的线,后面军区借调、画宣传画……一桩桩一件件,都发展得很顺利,恩,老天奶肯定超级喜欢她! 闻慈觉得自己是老天奶亲闺女,美滋滋打开笔记本,继续画起下一幕的小人书。 …… 上了军报主版面这件事,似乎真的很有含金量。 闻慈本来以为这是个小范围内的荣誉,毕竟军报嘛,听起来就是部队内部流传的,但没过几天,她就发现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还有特意来电影院看她的。 她甚至,还收到了许多陌生人的信件! 大多数都是各行各业画师的,还有少部分军人,都对她表示了欣赏和学习态度。 她有些疑惑,一份报纸而已,至于吗? 徐截云把那期军报裁剪过,只留下闻慈那张画和文稿的部分,随信邮了过来,闻慈看过了,彩色的油画上了报纸就变成了黑白,那种色彩明媚的冲击力一下子就淡了,说实话,完全看不出原画的水平,她更加奇怪大家都在激动什么。 省内各工农兵报转载的报道也是一样的,黑白画稿的图片,还有出自周向阳的几百字文字稿,除了给了一个相当好的版面,其实并没有什么显眼的。 但这事情偏偏就是传开了。 连白华章和成爱红都寄来了信,问末尾署名的画师是不是闻慈。 其实这个问题不是很有必要,因为落款写得清清楚楚——白岭市第一电影院美工闻慈,从单位到人名没有一个错字,熟悉闻慈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她。 闻慈给他们回了信,包括社会上那些陌生信件,也挑了部分简短地回了。 因为白华章是市工农兵报的,给她的那封信上,闻慈特意表示了对这件事热闹程度的疑惑,隔两天,她就收到了白华章的回信,语气相当之激愤。 “这可是军报第一版面!篇幅占了一页的四分之一!” “工农兵报是什么含金量?大家可能不看别的书,但报纸一定是要看的,何况是工农兵报?这篇报道甚至全省的各大工农兵报都在刊登!” “闻慈,你真的出息了!” 一向安静淡泊的白华章这封信里到处都是感叹号。 闻慈收好信件,对于这件事终于有了点清晰的认知——她真的,火啦? …… 事实证明,闻慈确实火了。 她明明没有在电影院提起这件事,但大家每个人都知道了,放映员售票员,连孙大妈都特意来跟她道谢,那眼神敬佩极了,还很羡慕,这是多大的荣誉啊? 要是他们上了军报大版面,简直是光宗耀祖! 此时的文教局。 局长挂断来自白岭分军区宣传部特意打来的电话,这通电话不长,但对他来说,是一个惊讶接着一个惊讶,放下电话,半晌还没回过身来。 他的助理送上一封报纸,“领导您看,是不是说的这个?” 自从接到这个电话,局长就让他去找最新期的报纸,很好找,军报是部队内部人员看的,外人不常见到,但是白岭市工农报他们是有的,这不,一找到就忙送了过来。 文教局长戴上老花镜,又扶了扶,才拿起报纸看。 第一页赫然就印了张挺大的画,画得是两个扭打在一起搏斗的军人,周围好些围观的在鼓掌喝彩,他看不出细节多精湛,只觉得画得生龙活虎,很有军人的气势。 他再看落款,熟悉的单位,熟悉的名字,一下子让他想起了那位机灵又礼貌的小同志。 他摘下眼镜笑了笑,看向助理,“今年上半年的先进名单报上来了吗?” 助理一愣,这意思是……他摇头,严谨道:“通知刚下去没两天,各单位还在统计当中,下周应该就能报上来了。” 文教局长点头,手指头敲了敲报纸,笑道:“往常的先进都是单位里的老资历,劳苦功高,但其实,也有很多年轻的工作者嘛,干得很好,就是差了点资历。我们应该给这样的年轻人一些机会,他们脑筋活,我们就缺这样脑子活的工作者。” 助理听懂了,笑着点头,“您说得对。” 等出了办公室,他就悄悄把消息递了出去。 这话就是对魏经理说的,她听说时,在办公室无奈了好半晌,他们单位能争取的两个荣誉,一个是市先进,一个是优秀工作者,前者是各单位报上名额、由全市选拔的,名额非常珍贵,而后者是每个单位都有名额,像一影院这个规模,每个季度只有一个。 魏经理原本打算把春季的优秀工作者给闻慈,但现在来看,她直接入局长的眼了。 她思索半晌,把闻慈叫来办公室,倒没说先进的事,只是道:“你把上班以来的工作情况、得到的荣誉汇总一下,比方之前市里培训的优秀学员、出版了小人书之类的,反正都写上去,好好写,写得漂亮好听一点。” 闻慈猜是选优秀工作者的事,笑盈盈保证,“我明天就给您交上来!” 说完,她顿了顿,又问一句,“经理,这个要得急吗?我还有一本小人书快画完了,准备寄给出版社看看,要是不急的话,我可以等等,看这本能不能出版。” 要是写上去,那不就是新的业绩吗? 魏经理惊诧地看她一眼,“你效率倒是高。” 她是知道闻慈上班闲着的时候也会画的,但还是那句话,只要本职工作干得好,她不管这俩美工干什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有用的事情。 她道:“这个下周一就要交上去,你能准备好?” 今天就是周四了,闻慈顿时摇头,“来不及。” 那就只能把现有的成绩交上去了。 闻慈回到办公室开始写,培训活动的优秀学员、出了一本小人书、协助军区获得宣传第一名……她咬着笔头,觉得自己的业绩好单薄,这真能选上吗? 她想了半天,只好又洋洋洒洒加上一些形容词,增增改改,好歹凑够了一页。 她特意给魏经理看了一眼,魏经理觉着,这姑娘嘴皮子利索,写起东西来也有模有样的,比方“工作态度认真”“作品受到广大群众欢迎”之类,让人感觉还挺是回事儿。 她提笔修改了几个字,把稿子加一张推荐表递给闻慈,“重新撰抄一遍交给我。” 闻慈写了一份字迹特别整齐漂亮的交上去,魏经理点点头,小心收起来了。 等到周一一到,她亲自跑了趟文教局,把名单交到了办公室,主任外出办事了,好在副主任白钰在,她把推荐表交了过去,“白同志,这是我们单位的。” 白钰口中笑道:“这么点事儿,还劳烦魏经理跑一趟?” 他说着就要收起推荐表,忽然想起闻慈是一影院的,下意识扫了眼,这一眼,眼睛就定住了。 魏经理疑惑地看见白钰僵住,“怎么了,白副主任?是有什么问题吗?” 白钰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没事,”嘴上这么说,他又忍不住指着推荐表问:“这是你们单位推荐的同志?魏经理,这是不是太儿戏了。我看这位同志年纪很轻啊。 上头的年龄,赫然是一个扎眼的“17”。 魏经理道:“这是我经过慎重考虑的,没有问题。” 大部分单位的经理都是圆滑的,但魏经理出了名的严肃,加上她有背景,白钰也不好说什么,收起推荐表笑道:“你别多心,我就是担心这位同志年纪太小,不能服众。” 魏经理不知道白钰和闻慈认识,他的怀疑也是正常的。 她解释道:“这位同志虽然年纪轻,上班也没多久,但短短几个月做的事儿赶上人家几年的,配得上这个推荐名额,”或者说,人家干几年十几年,都不一定有闻慈的成绩呢。 那可是军报,还是那么大一个版面,哪怕是借着军区的光,也极其难得。 白钰笑了笑,目送魏经理离开,立即拉开抽屉拿出这张推荐表。 宋不骄眼见着是贴不上了,她前阵子去了省城学习,根本找不到人,等她回来时他再去军区医院找她,哪怕找了检查的借口,还是被她明明白白挑明——“白同志,如果你没有要事的话,麻烦不要打搅我工作,我们医院医生水平都很高,你没必要非得找我。” 说完她就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白钰被下了面子,又恼又气,但又毫无办法,宋不骄不像闻慈,没爹没娘,她爸妈都是军区的领导,性子一个比一个刚强,哪怕他再搞一出“英雄救美”,也达不成目的。 就是上辈子,他得到宋不骄的喜欢后,宋家父母也没有一个同意他的。 不过上辈子宋不骄也不是现在的性子。 想到这里,白钰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拿着推荐表一目十行地扫了眼,都是些好听的溢美之词,他嗤之以鼻,一个女的,连成年都没有,真能像魏经理说得这么好? 肯定都是假话。 不过这里面的确有几件事,是白钰不知道的,他知道闻慈得了培训的优秀,后头省学习班还是他帮于素红运作的,上头不在乎到底是谁去,他稍微几句,便把名额给了于素红。 但这小人书和军报宣传,是怎么一回事? 白钰最近忙着笼络关系,好不容易搭上机械厂的人脉,根本没功夫看报纸。 他在办公室里找了一下,很轻易找到了最新一期的工农兵报,看到就在最前面的大版面时,本就难看的脸色彻底乌青下来,该死!闻慈真是该死! 怎么哪儿都有她! 哪怕闻慈的表彰和自己没关系,白钰也见不得她好——一个冲动又讨厌的黄毛丫头,爱出风头,还放过自己鸽子给自己没脸,凭什么拿到这种市级奖励? 他绝不承认讨厌她的主要原因是恼羞成怒,闻慈不理他,似乎还勾搭上了别人。 但魏经理的推荐表交到他手里了,那就不能“无故遗失。” 白钰不着急,反正先进的初步选拔是办公室来做的,等收齐了各单位的推荐表,他理了理,就去找办公室主任,道:“这些同志们的资料我都看过来,大多数还是很优秀的。” “大多数?”主任看他一眼,笑道:“都能评市先进了,还有不优秀的吗?” 白钰露出一点为难的笑意,“倒也不是不优秀,”他说了这么一句,拿起最上头一封推荐表,指着右上角的年龄,手掌恰恰好把底下的具体资料都遮住了。 “您看看,这才十七岁,今年一月份才考进的单位,工作还没满半年呢。” 主任一看,顿时吃惊,“还有这样的?” 他立即要拿起资料细看,白钰却把手里另一份资料递了过去,送到主任面前,又顺势道:“都是电影院的,还是这个同志的资料漂亮,老放映员了,得过好些次的优秀工作者,兢兢业业,年年过年的时候都下乡放电影,您看看,是不是更好?” 这一打岔,主任连连点头,“给乡亲们过年放电影,辛苦,他也挺有觉悟的。” 白钰便笑了,“一个系统的,最多也就选一个名额,这位放映员的资历一放,其他人都黯然失色了——”说着,他把手里名单分作两沓,薄的那一沓放到放映员的推荐表上头。 “我初步挑了一遍,这些都是有工作成绩的老同志,您看看。” 又把另一沓压在闻慈的推荐表上,“这沓是我看着稍微差点的。” 这些资料都是严格措辞过的,写得都很漂亮。 白钰虽然好钻营一些,但工作能力上是没问题的,经理看了十几份,便有些不耐烦了,随意又抽检了几份,的确,两沓推荐表能看出能力上的差距,他便放下了心。 他随手把不行的那一沓归拢一下,递回到白钰手上,自己留下了另一沓。 “行,你办事我放心,就按你挑出来的定吧。” 白钰轻轻一笑,拿着一厚沓没用了的推荐表回到座位。 他慢悠悠端起桌上的玻璃茶杯,吹吹表面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心情十分愉快。 闻慈啊闻慈,对不起了,谁让你非得得罪我呢? 第99章 老闻同志七十年代版伯牙与子期?…… 一直到五一劳动节前,闻慈还在画第二本小人书《乒乓》。 这年头大家起名都不搞花里胡哨的,力求简洁易懂,她索性按照内容安上了《乒乓》两个字,画了一个多月,现在已经画完了一大部分,只差十几页了。 这些天,她都是白天上班的时候出黑白线稿,晚上回家出彩色稿。 之所以不在白天画水彩,是因为不方便——柜子里有公家的颜料,虽然她知道自己没用,但要是别人看到她用水彩颜料画自己的东西,难免容易误会。 她索性天天晚上回家再画,【蜡笔小铺】里的颜料色彩还多呢。 闻慈埋头苦干,偶尔站起来活动一下脖子肩膀,站在窗边往外看看,免得近视。 等她吃午饭时,此时的白岭市火车站,一辆来自北省省城的火车鸣着笛缓缓停下了。 乌海青拎着黑色行李包下了火车,拎着衣裳嗅了嗅,嫌弃地皱起眉。 车上人挤人的,他才坐了一上午的火车,衣服就被车上的味儿腌透了,出门时整洁的衣裳也变成了腌咸菜,皱巴巴,乱糟糟,连皮鞋头儿上都多了两个灰脚印。 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招待所收拾一下,但一想日子,立即摇头。 明天就是劳动节了,全市放假! 他这次出差总共就三天时间,要是今天见不到闻慈,明天见不到闻慈,那后天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怎么办?他快步往火车站外走去,决定立马去第一电影院找人。 但还没出站,就看到接站的人里晃着块硕大的纸板。 “欢迎北省人民出版社同志。” 乌海青:“……” 他没料到白岭市的出版单位会来接自己,但既然看到人家了,虽然他混,但也不好装作看不见,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你们是哪个出版社的同志?” 举着纸板的人看有人过来问,忙道:“我是工业出版社的,您就是乌同志吧?” “对,乌海青,”乌海青瞅了眼他的证件,又把自己的掏出来给他看了眼,瞥了眼手表,语气有点焦躁,“你这是来接我的?” 接待没听出乌海青的不高兴,他还处于见到他的震撼中—— 乌海青长得很年轻,像不到三十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光头!圆溜溜的脑壳上剃得没有一根毛,像剥了壳的鸡蛋,比以前的和尚脑袋上还光滑。 站在窗户照进来的光底下,那脑壳,简直亮得反光! 接待觉得大出版社的同志真是不一样,艺术,太艺术了。 他把纸板折一折夹在臂弯里,觉得这位同志看着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语气更客气了,道:“是啊,您莅临我们下级出版社指导,我们当然得来接您。您看看,我先带您去招待所放行李,您先休息一下?招待所离得近,可方便了。” 乌海青脸色缓和了一些,“不用立刻开会?” “不用,”接待笑道,省级出版社来底下指导,算是文化任务,年年走个过场,实际上出版社该怎么运行还是怎么运行,当然,对人家省里来的人还是要客客气气的。 乌海青一听,心情又好起来了。 嘿,不用开会耽误时间,那他下午还是可以去第一电影院找人。 乌海青再看眼前的接待,眼神友好了不少。 他示意接待在前面带路,想起这位算是本地人,说不准听说过闻慈的名字,于是直接开口询问:“这位同志,你听说过闻慈这个画师吗?闻、慈,听闻的闻,慈祥的慈。” “闻慈?”接待一听,这名字可真是耳熟。 前几天市里报纸上很很热火的那幅画,不就是这个名字画的吗? 接待笑道:“您在省城都听说过闻慈的大名啦?也是,她那幅画画得是漂亮,这还是黑白的呢,听说原本的是彩色,更有气势,可惜,听说那一幅被省军区留下了。” 什么彩色,什么气势,什么省军区? 乌海青陷入了迷茫,这说的,是可可爱爱的小人书《松海》吗? 他立即摇头,“不是,我说的不是那个,是出小人书的那个闻慈。” 他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人书,和他巴掌差不多大,又不厚,揣在兜里就能到处走,他把这本小人书在接待面前晃了晃,“这本小人书,你没看过吗?” 接待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这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好久不看小人书,没看过。” 乌海青了然,把绿色小人书放回口袋里,决定帮他缩小一下回忆范围,又补充道:“我和你说得不是一个人,我说的是你们市第一电影院的画师闻慈,哦,可能叫美工,她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个女同志。恩,你听说过这人吗?” 她寄来出版社的字很漂亮,像个女同志写的。 乌海青这么一大长串话,能用的就一个单位。 接待更摸不着头脑了,迟疑着道:“一影院的?那真是巧,我刚才说的,宣传画上了省军报和工农兵报的画师,就是一影院的啊——” 他回头,和乌海青面面相觑,两人心里都冒出一个想法:是同一个人? 短暂的震惊后,乌海青急忙询问:“那幅画是什么?” “这我可没带在身上,”接待道,但他看这位省里来的同志一连“求知若渴”,还是给他详细描述了一下那幅画的场景,到底是搞文字工作的,用词生动,表现力十分强。 乌海青一听,觉得一幅军人热血格斗的画已经浮现在眼前了。 他一跺脚,“她居然还有这本事!” 果然啊,能把一本小人书画好的不是一般人,他对这位素未蒙面的画师立即充满了敬佩,追问道:“这个画师,肯定是一个四五十岁,特别优秀特别有文化的阿姨吧?” 接待吞吞吐吐,“应该,应该不能吧?” 他虽然没见过闻慈,但是知道,市里电影院的美工是今年才招聘的,好像年纪都不太大,比方他们单位附近那家电影院,美工似乎才还没到三十岁。 但乌海青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闻慈,听听这名字,起得多好听,再配上她画的小人书还有宣传画,这肯定是个很有觉悟还有文化的老画师!就是可能前些年运道不太好,才没传出名声来。 而且,她还具备大多数人缺少的远见! 见到《松海》后,他大为惊艳,拉着几个编辑逐字逐句逐画的全本分析了一通,最终一致认为,这位画师背景肯定是很不一般的——她甚至能考虑到环境保护! 大搞工业造成的污染和损害,不是没人发现的。 只是这些年的情况,国家经济发展为重,他们哪怕知道这些损害,也不能说,不敢说,这位画师显然也深谙其道理,把这句话借小女孩天真的口吻一带而过,并不深究。 所以在乌海青看来,这位画师一定出身不俗,毕竟普通人,连饭都吃不饱,是很难考虑到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问题的,闻慈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一个光辉的形象。 他对于接下来的会面更加看重,跟接待回了招待所,就准备出门。 去澡堂洗澡是来不及了,这会儿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他只换了一身捎来的干净衣裳,拿毛巾抹了把光头,又把猪皮鞋擦得干净锃亮,决定用崭新的面孔去见老画师。 他要成为闻老画师的忘年知己! …… 闻慈正忙着,孙大妈过来敲门了。 她现在对于闻慈十分佩服,看到她工作,就觉得是在搞什么很厉害的东西,轻轻敲两下门,见她抬起头就不敲了,等她出来,小声道:“底下来了个人,点名要找你。” 闻慈点点头,毫不意外,前几天好些来电影院看她的人呢。 但孙大妈和以往的态度不一样,她拉住要下楼的闻慈,嘀咕道:“看着不像个好人,打扮得倒挺好的,但光脑袋,蚊子上去都崴脚的!看着来势汹汹的,不是有问题吧?” 闻慈一愣,光头,这在这会儿真不多见呢。 她笑着道:“没事,我下去看看。” 等她站在楼梯上往下一望,看到这位同志时,终于知道孙大妈慌什么了。 这位男同志看起来的确很不好惹,不仅仅是光头的缘故,他个子高大健壮,但皮肤苍白,五官立体,眼窝很深,像是一具行走的白色石膏雕塑,几乎有点外国人的感觉。 他低头挽袖子,眉头皱着,一旁的售票员都不敢笑了,警惕地盯着他。 闻慈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一点,一时间有点踌躇。 她收回要往下迈的脚,隔着十几阶的楼梯,试着叫了一声,“同志?” 乌海青正在挽袖子呢,力图让自己看着精神清爽点。 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他心中一喜,赶紧抬头,就看到楼梯上站着个年轻的小姑娘,十七八岁大的年纪,白嫩漂亮,但是,怎么就她一个人?厉害的老画师呢? 乌海青心情不好了,声音听起来就凶巴巴的,“闻画师呢?” 闻慈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要不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她没得罪人吧? 她一向与人为善,到现在得罪的人除了闻大安那一家,也就是白钰,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被寻仇,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你找她干嘛啊?” 小命为重,算了,还是先打探一下。 乌海青可没有和人闲聊的兴趣。 他不搭理闻慈,往楼梯上左顾右盼,孙大妈拎着扫把下来,见到两人隔着半层楼的台阶对望着,下意识道:“小闻,那就是要找你的人。” 她声音不大,但架不住大厅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乌海青:“???” 他震撼的目光重新绕回闻慈身上,良久,闻慈都要忍不住后退了,他终于恍然大悟,露出一个矜持的笑脸,“你是闻画师的女儿吧?你好你好,我是乌海青。” 闻慈:“……”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儿! 她觉得这人不是来寻仇的,是来演相声的,他话音一落,售票员和孙大妈都愣了,两秒之后,售票员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女儿……哈哈哈哈小闻美工你啥时候有女儿了!” 她笑得弯腰捂住肚子,眼泪都淌出来了。 说话的是他,丢人的是自己。 闻慈用了全身力气,克制住扭曲的面部表情,快步走下楼,快速道:“我就是闻慈。” 乌海青伸出来的两手僵住了。 闻慈和他敷衍地握了下手,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又觉得没那么气了,算了算了,这说明她大名远扬呢,连完全不认识她的人都找上门来问候了。 这么一想,她心情愉快起来,眼神包容地看着面前这个傻大个儿。 “你刚才说自己叫什么?乌海青……”怎么有点耳熟。 三秒之后,闻慈想起来了。 上一封北省人民出版社的回信,不就是这个“乌海青”写的吗!就说他怎么张口您闭口您,敢情是以为她是活了好几十年的老前辈啊! 这一瞬间,闻慈什么都想通了。 乌海青怔怔望着她,还没反应过来。 说好的经验丰富、背景不俗、颇有远见的老画师呢?就这?眼前的黄毛丫头十七,还是十八?成没成年都不一定,那么童真又有深意的《松海》是她画出来的? 乌海青受到了震撼,他不知道,闻慈也是。 两个人面面相觑,只有售票员绵绵不绝的笑声作为背景音。 闻慈觉得自己这么厚的脸皮都要受不住了,指了指门外,“我们出去说吧?” 乌海青浑浑噩噩的抬脚出去,迈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还好闻慈在后头眼疾手快扯了他一把,等他站到大太阳底下,觉得自己的脑袋慢慢清醒了。 “你真是闻慈?”他的眼神充满怀疑。 闻慈觉得自己能包容他,别的不说,哪怕看在出版社的份儿上,她也客客气气地道:“对,如假包换,你要是找出了《松海》的闻慈,那就是我。” 乌海青一听,顿时觉得手里的《松海》有点烫手。 来之前,还准备让闻慈给他签个名呢,还当什么忘年交的知己——忘年的确是忘年,就是不是老闻画师和小乌的忘年,变成老乌画师和天才小闻的忘年了…… 乌海青脑袋里乱糟糟,下意识嘀咕道:“你这么年轻,之前那个于素红怎么也不说。” 要是她告诉自己了,今天就不用丢这么大人。 “你还认识她?”闻慈脱口而出。 乌海青简单说了下他和于素红学习班的渊源,闻慈听到他抱怨追问于素红自己的事儿,但对方死活也不理会的话后,一时陷入了沉默,别说,于素红不说很正常。 这要谁撵她屁股后面,天天追问一个竞争对手,她也受不住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闻慈疑惑的是,乌海青来找她干嘛? 她婉转地问:“乌同志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乌海青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说自己想结交老画师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我行我素活了二十八年,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憋屈,憋了半天,翻开小人书第一页,“我给找你给我签个名!” 闻慈:“……” 就这? 闻慈不是很理解,但尊重,抽出口袋里的钢笔给他在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连笔签名她上辈子还是练过的,行云流水,字迹非常漂亮,两秒钟就划拉完了。 乌海青收回手一看,字迹一模一样,真是她。 他幽幽叹息一声,“今天的太阳真冷啊。” 闻慈看了看头顶热乎乎的大太阳,礼貌微笑。 今天的事情实在太超出预料,乌海青本来打算和老闻画师好好交流一下的,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还活跃着的、有自己思想的画师,包括他曾经的老师,现在也都沉寂了。 但对方是个小姑娘,他深受打击,觉得自己落伍了。 思来想去,来都来了,不能白来一趟,他蔫巴巴把小人书揣回兜里,索性问闻慈:“老闻……小闻画师,你之前来信说,打算画一本水彩的小人书?” “对,已经画完大部分了,”终于说到正事,闻慈立马正经起来。 乌海青道:“现在彩色小人书出得少,价格贵,基本上能出版的都是一些大师的作品,你要是想出的话,恩,我觉得质量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 军报宣传那一幅不知道是什么类型,但既然是彩色的,那就说明她有画彩色的本事。 而且乌海青刚才过来,也看到了电影院里里外外的海报,画得很好,说句中肯的,他觉得比省城电影院里画得还好,那她画彩色小人书技术上基本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闻慈点头,又问道:“那要是体育题材的小人书呢?” “体育?”乌海青觉得不怪自己误会闻慈经验丰富,看看人家这眼界,又环保种树,又体育运动的,都是现在大众眼里很稀罕的意识,但他们业内都觉得很有深度。 他道:“体育小人书出得少,你画的是什么运动的?” 闻慈想了下,哪怕一个题材,千人千面,不怕泄露,于是道:“乒乓。” 乌海青再次高看闻慈一眼,她甚至不画稍微大众一点的篮球足球!乒乓! 乒乓在民众眼里,是个生疏又熟悉的东西。 生疏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这项运动并不多见,哪怕是公家单位举办的联谊比赛也多是篮球足球;而熟悉是因为,只要关注国家新闻的,基本都知道几年前的“乒乓外交”。 乌海青看向闻慈的眼神一变再变,他觉得,这个忘年交还是得交。 管她老还是小,这脑袋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啊! 乌海青就喜欢这种不一般的人,立即又伸出了手,庄重道:“乒乓好啊,市场上还没有这样的,只要你画得好,保准非常受大家欢迎!来,闻慈同志,我们握握手!” 要不是他的神态特别严肃,闻慈真觉得自己在和□□大哥违法交易。 她迟疑着伸出手,被乌海青用力握了握,和在大厅里那次敷衍的握手不同,这次的握手庄严、有力,充满*着伯牙子期的认可和欣赏——乌海青单方面认为的。 乌海青拿出了自己生平没展示过的绅士风度,“我请你吃饭吧?闻慈,我特别想和你探讨一下,你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创作出《松海》这本小人书的。” 他眼神炽热,闻慈被他采访似的语气架倒火堆上,露出尴尬笑容,赶紧把手抽回来。 “探讨啊,探讨可以,但我这会儿还在上班呢……” 乌海青真忘了这事了。 但他毫不迟疑,“我等你下班!” 闻慈不好说什么,僵笑着领乌海青回了电影院,售票员已经笑完了,但这会儿看到闻慈,嘴角又高高扬了起来,主动开了口,“这位同志是哪个单位的啊?” 刚才闹剧一场,她也看出来了,这个光头虽然看着凶,但不是来找茬的。 他说话还挺逗哈哈哈哈哈。 闻慈解释道:“这是咱们北省人民出版社的乌海青乌同志。” 售票员瞪大了眼,啥?光头?北省人民出版社?她的身板一下子挺直了,再看乌海青,觉得一下子从光头大哥变成了不拘小节的文人气质…… 她肃然起敬,“同志您好!欢迎来到白岭市第一电影院!” 乌海青对她点点头,保持着友好态度。 客人既然来了,闻慈想了想,还是在大厅里陪他呆了一阵,给他介绍了一下厅里的海报,听他对上了军报的画感兴趣,就拿了工农兵报给他看,解释道:“这和军报上刊登的是一样的,原画是油画,上了报纸就变成黑白的了,看不出来什么。” 再大的版面,对于一幅完整的画来说也不够,只能大致看看轮廓。 乌海青最关注的,是她说的油画,“你会画油画?” “会一些,”闻慈没详说,等尽了地主之谊,她才回到办公室,忙活到下班时间,收拾东西急匆匆走了,乌海青说要请客,但第一次见面,她哪里好意思,坚持各付各的。 乌海青思路跳跃,一会儿是《松海》,一会儿乒乓,一会儿又转移到油画水彩的区别上,非常之天马行空,但闻慈发现,他对美术的见解非常专业,像是学过的。 一问果然,大学还能上时,乌海青在首都美院学过一年。 闻慈觉得他的形象立即高大起来了,原来是专业选手! 她不知道,一番对话下来,乌海青对她的评价也拔高了一个层次,不愧是他看中的忘年交,果然不一般! 第100章 出息了小人露馅 跟乌海青吃了一顿饭,就像进行了一小时的头脑风暴。 等结束后,闻慈脑袋都有点痛,告别了依依不舍的出版社同志,回到家就躺下了,但不得不说,今天见到的这个人,又让她震惊了一把——这年头天才都扎堆了?! 乌海青对于色彩有种超乎寻常的敏感,对于海报,闻慈调色的时候的确有一些巧思,比如同样是背景的天空蓝色,她过渡了一些极细微的差异,但肉眼来看并没什么差别。 但乌海青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甚至能说出这一块调了普蓝色,那一块调得是湖蓝色。 这种天赋,就像音乐上的绝对音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但闻慈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个闻慈了,几个月前,她见到苏林都小小崩溃了一下,但现在,天赋值涨到6.6分的她,已经可以骄傲的自称为“小天才”了。 而且,她马上就可以破6.7了! 想到这里,闻慈又愉快起来,爬到桌子前继续画自己的水彩小人书。 因为画幅太小,这工作其实有些吃力,但是这会儿她又找不到其他颜料,也没法板绘,只能先凑合着这么干了,反正不行的话,能出个黑白线稿版本的也行。 她在这边忙忙碌碌,第二天劳动节放假也没休息,埋头画画。 其实这个日子,要是能出去约会也挺好的,蓝天白云,天气晴朗,奈何徐截云这两天不知道忙什么,都没给她寄信,她只好寄情于事业了。 …… 等劳动节一过,文教局就该审核先进名单了。 这个先进是文教局系统的,按照他们单位的规模,上下总共三个名额,等选好了,就可以上报到市委,等过几天,还会举办专门的上半年先进表彰大会。 办公室主任送来了一沓选好的推荐表,交由局长进行最终的审批。 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一张张看,等看到最后,也没看到自己期待的那一张,抬起了头,“小孙啊,这就是你们办公室审核过的名单?” 孙主任一愣,这语气好像不是很满意? 他心里一突,忙笑道:“这些都是白钰和我审核过的,都是些工作业绩格外突出的同志,怎么了局长?是有什么问题吗?” 局长拿出那张电影院的推荐表,推到他面前,“这位同志做得也不错,就是太中规中矩了些,大家年年都干这些,都知道这么干就能评奖评优,还有什么新鲜的动力?” 孙主任看了眼这张推荐表,揣摩着局长这话的意思。 难道有不中规中矩的同志? 局长把推荐表还回去,“你再去审核一遍。” 孙主任两手接过推荐表走了,在走廊里,脑子还不停地分析着,一回办公室,就急忙喊白钰,“剩下的那些推荐表呢?快拿过来,我重新审核一遍!” 白钰一愣,“怎么了?局长不满意吗?” 孙主任点点头,没多说,催着白钰赶紧把推荐表拿过来,这么要紧的事情,哪怕是最开始被刷下去的,只要事情没最终落定,白钰肯定没敢粉碎处理的。 白钰从抽屉底下掏出那沓推荐表,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试图说:“我帮您一起?” 孙主任摇头,“你忙去吧,我自己来就好,”拿着推荐表坐下,头也没抬,就翻开第一张看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根本顾不上白钰还站在身边了。 白钰只好回到位置,有人来找,他不安地看了孙主任一眼,起身走了。 不会真是闻慈吧? 孙主任越看越纳闷,虽然资历也都不错,可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局长说得到底是谁? 他一连看了好几十张,挑出几张感觉好点的放到一边,看到后面,眼睛都花了,也不敢歇,喝口热茶,揉了把眼,又把一张推荐表掀过,这是最后一份儿了。 先看眼抬头,恩,一影院的,魏经理报上来的,应该不错,怎么自己没印象? 等看到年龄时,孙主任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自己怎么没印象了。 这不是那个17岁的同志吗? 当时白钰说年纪太轻,他倒是想细看看,但被稍一打岔,就忘了这回事,后头抽检也没抽到这张,就被这么含糊过去了。这一回想,孙主任心中有些不愉快,又有些忐忑。 不会真是这个同志吧? 光从年纪这一点看,的确挺不“中规中矩”的。 孙主任苦笑一声,耐着性子,从头往下看过去,白钰有几句话倒说得没错,年纪小,工龄也低,今年一月份才正式工作的,算到今天,也才刚满四个月。 但底下的履历和业绩,他却越看越惊讶。 在省人民出版社出了小人书? 还被军区特意借调,画的宣传画上了省军报表彰? 都是省级别单位的事儿,这层次一下子就上去了。 哪怕是孙主任他自己,平生最辉煌的时候就是几年前拿了单位的优秀工作者,至于先进,基本都是给各单位一线工人和干事的,他这个文职,自认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这小美工,不声不响,都把名声打到省里去了? 孙主任想找上头说的报纸,军报没有,但工农兵报是各部门都会订的。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去办公室干事们的办公室一问,有个干事回道:“是不是劳动节前的那期工农兵报?白副主任前几天拿走了,应该还在他那儿呢。” 孙主任微微皱眉,“他就拿了那一期的报纸?” 干事笃定地点头,“对,我看见了,就拿了那一期的。” 空手而归,孙主任心里有了点猜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白钰不是粗心的人,他特意看了那期报纸,闻慈的工作业绩也漂亮得很,他不可能对不上号儿。 这难道是故意的? 孙主任脸色有些阴沉,这小子平时就爱钻营,但他家里有革委会的,加上他也会来事儿,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他平时走走后门就算了,这市先进的大事儿还耍心机! 倒连累他,在局长那里不知道落下什么印象。 他不找报纸了,问干事小刘,“小刘,你知道北省风貌系列的小人书吗?” 办公室的小刘是独生女,家里父母都宠着,她平时手头大方,有个集邮和收藏小人书的爱好,这几年新出的小人书,好看的有意思的,问她保准没错。 小刘疑惑了下,不知道主任什么意思,但还是点头,“今年三月份出的,咱们省人民出版社的是不是?我那一系列九本都买了,怎么了主任?” “里面有本《松海》,你有印象不?”孙主任问。 小刘立即想了起来,连连点头,“有印象!这本画得特别漂亮,那里面的人啊、景啊,都好看极了——”她还准备宣传一下,忽然想起眼前的不是朋友,是自己的领导。 孙主任没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这一回去,就看到白钰也回来了,在桌子前没事儿人似的坐着。 孙主任走过去,似笑非笑道:“干事们说上期工农兵报在你那儿?没丢吧?” 白钰心里一跳,孙主任这是发现了?他心里懊恼,一份报纸而已,以前大家找不到报纸也就不看了,他一时间忘了还,没想到,这回倒是留下了马脚。 他面露惊讶,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上一期吗?好像是在我这儿,主任您要看?” 孙主任看着他翻找半天,最后在抽屉底下找到了这份报纸。 白钰把报纸递过来,孙主任刚一打开,就想翻白眼了——这头一个版面就是一张挺大的画儿,这要是说白钰没看见,那不是眼瞎吗! 他心里的猜测彻底落定,再看眼前还在装的白钰,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孙主任也不说话,把报纸扔到自己桌上,拿着新挑好的推荐表走了。 不知道除了这个美工外,白钰还耍没耍过其他算计,他索性全部重新挑了一遍,把白钰原先挑出那一沓又换了两个人,其实差别也没多大,但他出于谨慎,觉得这两个更出挑。 他先入为主,觉得肯定又是白钰私下收了别人好处。 白钰看着孙主任气冲冲走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 他走到孙主任桌上,已经收拾完了,没看到选剩下的那些推荐表,他没敢开抽屉柜子翻找,怕留下痕迹,烦躁地回到座位上,狠狠踢了一脚桌腿儿。 玻璃杯一晃,里面的冷茶洒出来,“啪”地打湿了桌上的笔记本。 白钰更烦了,他心里有种不好的直觉,这事和闻慈有关。 …… 三天之后,白钰的直觉彻底落实。 市委那边下发了今年上半年先进个人的名单,文教局系统的三个名额里,一个是第三中学的校长,大刀阔斧整改学校制度,不止学生成绩进步,更重要的是,为工厂输出很多人才,上个月还因为太忙晕倒在岗位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先进人士。 第二个是文化方面的记者,今年上山下乡,哪里艰苦就去哪里采访,出了很多优秀报道。 而第三个,则是开了白岭市先进年龄先例的一影院美工——闻慈。 十七岁! 知道她年纪的人,当然有不服的,但等打听到她这短短几个月做出来的业绩,一个个没话说了,很多人上过最大的报纸,就是厂报,但人家上了省里的内部军报! 而且,全省各县市的工农兵报都转载了! 和这个高觉悟高能量的事情相比,连在省级出版社出小人书,都没那么吸引人注意了。 白钰心情郁郁,但还得去这几个单位送通知。 本来这事儿让底下的小干事去做就行,但孙主任恐怕是发现了他做的手脚,这几天看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脸色一直算不上好。 这回,他借着让他检查各单位设施的名义,让他顺道去报个喜讯。 屁的喜讯! 白钰恨不得自己送的是悼词,但不管怎么说,等进到一影院的时候,他还是得对闻慈露出虚伪的笑脸,假装爽朗地恭喜道:“闻同志上半年工作非常出色啊,这才多久,就打败了一干老同志,获得了今年上半年的市先进名额,恭喜恭喜!” 说着,让身后的小干事把通知递过去。 闻慈觉得这话怎么这么刺耳呢。 她同样笑着,笑得特别亲切和甜,“白同志真不像是搞文化工作的,用词还是得再慎重一点,什么‘打败’?我们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个荣誉,是市里对我工作的认可,但你怎么能否定其他同志的付出呢?唉,白同志,你这——” 她话说一半,意味深长,白钰的脸都绿了。 他似笑非笑道:“闻同志还是一贯的伶俐。” 闻慈接过干事手里的通知,道了谢,又笑眯眯谦虚,“白同志太客气了,总是夸人。” 众目睽睽之下,白钰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 这会儿魏经理和干事都在,当着大家的面,他也不能说什么,扯开嘴角虚虚地扬了一下,就迅速收回,不看闻慈了,“一影院的设施一向保护得好,我这检查过了,没问题。我还得去下一个单位巡查呢,就不多说了,魏经理,我们改天再见。” 说完,就背着手收了,背影透着压抑的怒气。 闻慈探头看着他走远,笑吟吟挥舞手里的通知,“白副主任,今天谢谢你啊!” 她把那个“副”字咬得极重,生怕人听不出来似的,果然,白钰头也没抬,只是脚下的步子踩得更重了,等出了办公室,都能听到他“啪嗒啪嗒”跺楼梯的脚步声。 闻慈转回头,对上了魏经理思索的视线——忘了领导还在了。 她得意洋洋的表情一收,端端正正站着,两手拿着纸质通知,一脸的乖巧。 魏经理没想到她和白钰认识,而且关系似乎很不好,不然以闻慈每天开开心心跟谁都能聊两句的性子,不至于那么说话,但她倒没有因此训斥闻慈。 她对白钰的印象也没多好,正直的人,通常都不喜欢蝇营狗苟的人。 白钰在她心里,就是个笑面虎。 魏经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笑着道了声恭喜,又鼓励了闻慈一番。 闻慈在走廊里,把通知美滋滋看了好几遍,这其实说了,5月9日市里要在大礼堂举办上半年先进表彰仪式,获得者都要参加,会当场颁发奖状,还有奖品呢。 她进了办公室,苏林抬头望了望她,没有问。 自从那天闻慈说,油画罐送给徐截云后,苏林似乎察觉了什么。 他对闻慈还是态度很好,也照常给窗台上的小芦荟浇水,只是比之前更安静了一些,除非有必要,不怎么找闻慈说闲话了,像是从暗恋者退回到了同事的身份。 闻慈对这种变化喜闻乐见,异性朋友的感情,只要掺杂着爱情,那就会变质了。 她不喜欢这种变质,毕竟这往往代表,她将失去这个朋友。 她把通知夹到自己的数学教材里,看苏林手里订好的画本都画到末尾了,态度自然地问道:“你的小人书要画完了?” 苏林“嗯”了一声,低声说:“我准备先试一下大出版社。” 先从大的出版社试,要是不行,再一层层往底下的小出版社寄——这是洪爷爷传授给他的经验,他退休前就是干出版社的,这么做,能让稿子得到更好的曝光。 …… 离表彰大会还有几天时间。 闻慈夜晚回家,心情还是很激动,她上辈子毕业后就是自由职业,但听说过祖国的考公大势,这辈子自己也算是个公务员——七十年代都是国营单位,怎么不算是公务员? 她不仅当上了,居然还能评上市先进了! 闻慈觉得自己红得响当当,太出息了,这个好消息必须给未来对象分享一下。 徐同志一周没给她寄信了,闻慈也就攒下来一封信,准备等收到回信的时候再一起寄给他,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一张新信纸,纸是供销社买的笔记本,整齐地撕下来。 她不喜欢那种红格子信纸,格子太大,一张写不了几百字,显得字迹都没那么漂亮了。 闻慈给钢笔灌了蓝黑色墨水,不用打草稿,便开始写:“小徐同志:不知道你这两天在忙什么,但是我必须要告知你一个好消息:我,闻慈,要评上市先进了!……” 随随便便就写了一页纸,闻慈在结尾署上自己的名字。 底下的空白也没浪费,她随手勾了一支玫瑰花上去,反正现在大家也不知道玫瑰花的含义,她大可以暗戳戳满足自己的仪式感,感情怎么能有仪式感呢? 她以前连自己独居,都要时不时买束花哄自己开心呢。 把这封信晾干,和上一封一起,放进雪白的信封里,再放进抽屉。 闻慈拉开窗帘,看着窗外一轮皎洁弯月,今晚的月亮好亮,不知道小徐同志看到了吗? …… 银白色的月光清冷柔和,打在树梢,洒下银子似的碎光。 徐截云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的月亮也在想,不知道小闻同志在干什么?这个时候了,不知道她谁没睡觉,他不在的这一周,她有没有寄来画着花朵的信? 他这周出任务,没给她回信,她会不会生气? 不不,徐截云觉得闻慈不会生气,但她可能装作生气,故意不给他寄信。 “副团长,你笑啥呢?” 大大咧咧的声音打断了徐截云的思绪,他扭过头来,发现副驾驶上的葛小虎整个人转过来,扒着椅背,那双大眼睛瞪得很大,充满好奇——他一个大男人,总这么八卦干什么? 徐截云拉平上翘的嘴角,“那你乐什么?” 葛小虎的脸上笑得比他还厉害,恨不得咧到耳根,他一拍黑色椅背,理直气壮,“我头一回做四个轮儿的车,当然高兴啦!副团长,你肯定不是头一次坐吧?” 徐截云的确不是头一次坐,以他的家世,小时候就坐过轿车。 他看葛小虎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葛小虎嘿嘿一笑,却不说了,扭过头去,重新在副驾驶上舒舒服服坐好了。 徐截云:“……”他真是搞不懂这一个两个的。 徐截云把目光重新投向月亮,等车一到,和开车的同志说了两句。 葛小虎没走,他今天心里高兴极了,不止是因为坐了小汽车,他紧紧跟在徐截云的背后,嘴巴开开合合地念,“副团长,你真要办特种大队啊?特、种——这词儿咋这么好听呢?哎呦,我真能进吗?我这么老实,副团长你可不能骗我。” 徐截云面无表情,出任务和不出任务的葛小虎,真是一个人吗? 他不耐烦道:“国家发展,往后的战争形式也会有变化,以往靠人数堆积的战争会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会是更加高精尖的战争形势——葛小虎,你学历是什么来着?” 葛小虎骄傲地一挺胸脯,“我上过初中呢!” 徐截云觉得自己的脑瓜胀痛,他停住脚步,“那你听懂了吗?” 葛小虎嘿嘿笑,“没懂。” 徐截云:“……” 他觉得白岭市真是个好地方,养得出水秀灵动的闻慈,也养得出葛小虎这样快活的二愣子,他叹口气,认真道:“想适应未来的战争,葛小虎,你的学历还不够。” 葛小虎开始挠头,“那咋办?我这初中还是我爹娘砸锅卖铁供的呢。” 徐截云已经查过葛小虎的档案,他出身农村,一个在农村里都算艰苦的地方,家里好几个兄弟姐妹,他是最小的那个,却也是家里最出息的那一个。 他现在是排长,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一个兵来说,是血与汗里爬出来的。 徐截云道:“军校需要花的时间太长,你的级别也不够,我记得白岭军区有士兵进修班是不是?你去那里进修两个月,等你考成优秀了,才有一脚踏进特种大队的资格。” 葛小虎不笑了,“优秀是多少?” 徐截云:“平均八十五分及以上。” 葛小虎:“啊?” 徐截云:“啊什么啊,回你宿舍去——你跟着我走干什么!” 把没头脑的葛小虎赶走了,徐截云加块脚步,回到宿舍,他没来多久,也没成家,就只申请了一个几十平米的单人宿舍,站在门口一拉灯,整间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 窗台上养的花耐旱,还青青翠翠的,一簇簇粉色的小花儿开得正好。 徐截云走到床头桌边,上面的东西,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 散掉香气的洁白手帕,装着一个春天的油画玻璃罐,还有最新的那个礼物,葵绿色的香皂,雕着一朵漂亮的花——用来熏粉白手帕时,他只舍得在底下刮了点边角的碎末。 不知道小闻同志喜欢这个礼物吗? 淡淡的甜香涌入鼻腔,一下子冲淡了混着泥土的血腥气。 他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艺术家美术无国界,但画家有国界…… 在五月九先进表彰这一天,闻慈换上了平生最正经的装束。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打扮得这么严肃过——白衬衫,没有任何木耳边或者特殊设计,板板正正,连袖子都没有挽起来,下身是藏蓝色的宽松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小皮鞋。 小皮鞋跟非常低,几乎没有,显得她整个人非常知性内敛。 嗯,一看她就劳苦功高上班十年了! 闻慈对着镜子左右照照,短头发昨晚刚洗过,顺滑清爽,不过她还是拿了个黑色卡子,把左右两边的碎发卡到耳后,卡子固定住了,哪怕低头鞠躬也不会掉下来。 魏经理特意提醒了,说今天会有人拍照呢,她被拍到一头鸟窝怎么办。 收拾完毕,她专门拎上挎包,把钥匙串、工作证之类的都放进去,虽然她裤子上有兜儿,但塞这些东西鼓囊囊的多难看啊!她的人生辉煌时刻,绝对不能被耽误了! 市委大礼堂被颁奖,四舍五入,和她上了人民大会堂有什么区别? 闻慈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脖子上的伤留下了痕迹。 过去一个多月,伤口上结的痂已经脱落了,她中间注意着饮食,也没怎么吃深色素的东西,但脖子上还是留下了肉粉色的痕迹,好在没有增生,应该慢慢就能淡化。 说起这个,她就想起徐截云。 他已经将近三周没给自己来信了!她试着给军区打电话,但也联系不到他。 闻慈在心里把徐截云又骂了一遍,这才背上挎包出门。 虽然今天是她要登上白岭市大舞台的大日子,但这年头,多重要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上班,所以她得在电影院呆到九点钟,然后才能去大礼堂等着,结束后再回去上班。 她一进电影院,放映员林姐就笑出了声,“今天打扮得可真精神!你昨晚上激动不?” “有点,”闻慈笑,“头一次呢。” “嘿,别说你这是头一次上,就咱们市里这老些电影院,还是头一回有人选上先进工作者呢,”林姐笑道,不过对于闻慈的本事,她是心服口服的。 他们放映员是没什么机会搞大事的,但美工这行,感觉大有可为啊。 闻慈露着小白牙笑,虽然尽力藏了,但看着还是止不住的开心。 林姐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呢。 她笑着拍了下闻慈的背,“你上班去吧,我也得准备等会儿的电影去了。” 闻慈上楼这一路上,遇到多少位同事,就接收到多少声夸赞,大家眼里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了,尤其是放映员们,他们最小的一个也在电影院干了十年了,得过最大的奖就是单位里的优秀工作者,但是先进工作者,那可是市里的荣誉! 整个白岭市加起来,成千上万个工人干事,加起来才几十个名额。 闻慈这年纪,这工龄,属实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 闻慈努力收敛起笑脸,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开心,嘴上谦虚着。 短短三层楼的功夫,她愣是花了二十分钟才上去,一进办公室,就见到苏林正在画画,他也羡慕闻慈,但他心情平和,只觉得这是闻慈应得的,对她抿嘴笑了笑。 闻慈也对他笑笑,坐下,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干活。 哎呦,还是激动呢。 好不容易挨到八点半,闻慈跟魏经理一并去大礼堂。 今天的大礼堂很热闹,门口有几个人在说话,她们俩出示了证件,便有人带他们进了场内,魏经理是在观众的位置,闻慈却是在等待颁奖的前排席位。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坐得还怪往前的。” 魏经理拍拍她的肩,“这是市里对先进工作者的褒奖,你周围都是各单位的先进,好好和大家聊聊,学习一下大家的工作经验。”说完,便去了自己的位置。 闻慈坐下,旁边的人眼珠子顿时瞪大了。 “诶,你也是——”先进工作者? 闻慈正四下观望周围的场景呢,她元旦之前来过大礼堂,那会儿还在七中,她跟着范老师和三班排练《东方红》的英文版本歌,但颁奖典礼的布置和晚会可不一样。 台前站了几个人,不知道哪个单位的,正低声说着什么。 大家都很安静,说话声也低,显得肃穆、沉静,一下子有国家单位的压迫感了。 闻慈听到声音,扭头对人家露出笑容,“你好——刘富强同志,”她瞄到了这位中年男同志椅子上贴的名签。 刘富强惊奇地看着眼前这姑娘,“小姑娘,你多大了?” 闻慈眨眨眼,使用了一点语言的艺术,“快到十八岁了。” 刘富强“嘶”了一声,声音猛地扬高一点,“那不就是十七岁?!” 闻慈注意到几道视线望过来,急忙示意他小点声,刘富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下意识弓了弓腰,嗓门小了,但语气里的震撼半点没小,“你是哪个单位的?” 闻慈道:“一影院的,我是美工。” 刘富强“哦哦”一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大脑飞速运转,两秒后想起来,“工农兵报上那幅《格斗》,是你画的?” 闻慈点头。 刘富强还是觉得闻慈太过年轻,心里称奇。 他忍不住道:“我是纺织厂的,上半年给厂里发明了一种新的布料织法,,创造很多效益,才选上这回先进工作者的,小姑娘,你是咋选上的?” 闻慈听出他语气里的怀疑,但没生气。 她认真道:“你刚才说的《格斗》,其实不是首发白岭市工农兵报,它是作为今年全省军区宣传评比的一部分,上了内部军报,然后才由全省各大工农兵报转载的——唔,我还出版了一本小人书,这应该也是我选上的重要原因?” 闻慈的语气不太确定,但是她的主要功绩,就是这两项了。 刘富强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没叫出来,但眼神分明已经在尖叫,没说别的,竖起一个大拇指,“牛!” 闻慈看他服气了,顿时笑起来,继续好奇地观望会场里的场景,刘富强对她报以相当高的好奇心,问这问那,吸引了礼堂里好些人的视线。 这么年轻一姑娘,哪怕打扮得再严肃,也挡不住面嫩。 她坐在一堆叔叔阿姨辈儿之间,中间偶尔有个算得上青年的,那也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闻慈和他们一对比,很符合“黄毛丫头”这个词儿。 但她偏偏就坐在先进工作者的席位上! 能来礼堂的,除了被颁奖的,剩下都是政府单位和各国营单位的领导层。 闻慈左看右看,看到了熟人,那坐得很靠前的严肃中年男同志,不正是陈小满的爸爸吗?上个月业务学习去了机械厂,发现陈母是妇联主任,今天又发现,陈父的职位似乎也很高。 陈父也看到了她,十分震惊,对她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 闻慈也对他笑笑,收回了视线。 表彰仪式正式开始是在九点半,空着的座位慢慢被填满了。 这时前门又走进几个人,一水儿的衬衫长裤打扮,还有穿中山装的,闻慈在其中看到岳瞻,他跟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同志后面,神色沉稳。 他是书记大秘,那前面那个人*……闻慈再看中年男同志,觉得身形一下光辉起来了。 充满着地方大领导的气质。 林书记扫视一圈会场,“安排得井井有条啊。” 他下意识扫了眼标兵们的位置,在侧边单独设了三排,这一看,他就愣了,第三排的边缘坐了个跟他女儿差不多的姑娘,眼睛灵活转动,正巧和他对视上,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林书记朝她和蔼地点点头,头稍微转动了一下,“那个小姑娘也是先进?” 岳瞻看了一眼,发现是闻慈。 先进是各单位自己审核选拔的,名额很少,上交到市委后,不再进行审核,所以林书记没有看到这些人的名单心喜,但岳瞻却是提前了解过的。 他低声道:“是的,她是第一电影院的美工闻慈。” 岳瞻把闻慈这半年的事业大致说了一下,林书记此时已经落座,听得惊奇极了,但是,他眉头皱了皱,“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距离闻慈一纸状告到省委,勒令他解决的事过了一年,他早忘了。 岳瞻提醒道:“去年夏天,那个鞋厂工人私吞烈士抚恤金、虐待烈士遗属的案子。” 林书记恍然大悟,立即对上号了。 他又看了眼笑盈盈和身边人说话的闻慈,心里惊讶更盛,“就是她?闻慈,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是个好学的小同志,后来还主动申请去念高中了是不是?” 岳瞻颔首,“她成绩很好,现在在七中保留学籍,人考上了电影院。” 林书记觉着,这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啊。 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但暂时的困顿并没阻止她成长,现在抓住了机会,立刻就像长出翅膀的的鸟,越飞越高了,上进,聪明,眼下看来还很有天赋,不然没法鹤立鸡群的。 他点点头,“等仪式结束,你把她叫过来聊一聊。” 岳瞻心中一动,点头应下。 白岭市军工发展得不错,经济条件较好,表彰仪式也办得有模有样。 主持人是市广播局的女播音员,端庄大方,盘着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悦耳极了,当她用极富感染力的嗓音说完今天的开场白,底下立即一片鼓掌声。 主持人道:“下面有请我们的□□,林正弘同志,为我们讲话。” 林书记整了整衣领,上台接过了麦克风。 他站到木制的发言台后,稿子是提前备好的,但他目视前方,扫视过全礼堂的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同志们,大家上午好。”话音一落,底下又是一片掌声。 林书记等大家拍了几秒钟,手掌下压,底下安静下来,他继续讲话。 “今天是五月九日,劳动节刚过去没几天,但我们的人民,每时每刻都处在劳动之中,劳动是终身的。为了表彰在过去半年里,无私奉献,爱岗敬业,在各自岗位上作出卓越贡献的先进工作者们,我们白岭市举办了今天这场表彰仪式……” 这时候的领导讲话很亲切,没那么多生疏高级的用词,但让人觉得讲到心里去。 闻慈认真听着,等到林书记讲到“下面我宣布,本次表彰仪式正式开始”,她立刻举起双手,配合着大家,一起呱唧呱唧地鼓掌,把手心都拍红了。 林书记对大家笑了下,走下了台。 主持人一直候在场侧,此时重新上台,邀请市长为大家发表讲话,等到该发言的领导们都发言完了,这才到了颁奖的时候,先颁布的,是市里的先进集体。 这种奖基本是颁布给生产单位的,今年的先进集体,就颁给了机械厂和柴油厂,都是重工业单位,他们的生产任务最重,最辛苦,对市里做出的贡献也最大。 看到上台领奖的陈父,闻慈确认了——他真是厂长,正的。 先进集体之后,才是先进个人,都是先进,但其实也分了两种称号。 一个是“先进工作者”,也就是闻慈获得的那个,一半颁给机关单位干事的,一半颁给一线工人。另一个是“先进标兵”,能获得它的全部都是辛苦的一线工人。 从这上面来看,也能看出这时候多么重视实质性的劳动。 主持人念出先进工作者的名单,这个时候,闻慈忽然感觉到很紧张。 她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把腿上搁着的挎包随便放在椅子上,就跟着列队一并上台,走路的过程中,她脑袋里不停地想着“冷静”、“冷静……呜呜呜冷静不下来! 闻慈走到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咽了咽口水。 都是大白菜、都是大白菜…… 按照座位顺序,闻慈是最后一个坐的,但上台之后,闻慈就变成了第一个。 主持人已经了解过这批获奖者的资料,但真见到闻慈,还是有些惊讶,她扫了眼手里的台本,换了轻松点的语气,对大家道:“这届的先进工作者里,有位很年轻的同志啊。” 底下的确响起一点躁动,太年轻了! 主持人话锋一转,又笑道:“虽然闻慈同志年龄比其他同志小一些,但功劳可不小——”她如数家珍般,把闻慈这半年来的做的事都说了一遍,其中着重强调的,当然是至今被省军区保留收藏的《格斗》一画,还有省出版社都认可了的《松海》。 闻慈听着主持人的用词,一张脸慢腾腾的红起来。 什么“给军民画的画”,什么“美术界新力量”,这说得是她吗? 闻慈脑袋发晕,觉得很不真实,没等她彻底跌进这场过分美好的梦里,主持人把她一下子唤醒,她把麦克风递到闻慈嘴边,语气鼓励,“闻同志,跟大家说说你的想法吧。” 闻慈:“……” 谁的想法……哦哦我的想法……我有什么想法…… 她终于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魏经理没说有这个环节啊! 魏经理其实也不知道,往年颁奖就是颁奖,没有让先进们发言的,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闻慈实在太年轻,不能服众,所以临时加的一个环节,让她诉说一下自己。 但她并不惊慌,闻慈一贯会说话,肯定没问题的。 闻慈接收到魏经理鼓励的眼神,用湿漉漉的掌心握住了麦克风。 她看着底下人们的眼睛,心里发紧,像绷紧了的弦,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挂着大红条幅的后排,慢吞吞开口,“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画画赚娃娃点变天才。 “我只是喜欢画画,想画出更好更漂亮的画,最好能有更多人欣赏,”不行,这么说太功利了,“《格斗》是机缘巧合下的产物,我很幸运,能被军区的宣传部看中,它后面能上那么多报纸、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是我的荣幸。” 越说越顺畅,闻慈觉得自己找到了平时的感觉。 “感谢咱们市里的支持,感谢军区同志的信任,感谢我们电影院,感谢我们魏经理和我的同事们……多亏了大家,我才能获得今天的成绩!” 底下的魏经理接收到几个朋友打趣的视线,心里也是无奈又好笑。 这个小闻的嘴啊…… 闻慈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感谢了一遍,把麦克风还给主持人,心里松了口气。 这应该行了吧? 主持人觉得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最开始说得还挺紧张,但到后面,又很有种老油条的架势,感谢了一大串人,只差感谢一下首都和领导人了。 她收回麦克风,正准备越过这个话题,就接收到了底下领导往林书记那儿示意。 主持人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把麦克风送到林书记面前。 林书记也是突然生出的想法,他接过麦克风,问道:“闻慈同志,你说自己喜欢画画,但画画这种艺术形式,目前可是曲高和寡啊,你是什么想法?” 闻慈一呆,怎么还有加试呢? 但这个问题…… 展台侧边跑上来一个人,递过来一个麦克风,闻慈握在手上。 她这回思索了几秒钟,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说了真心话,“说是艺术,其实我个人觉得,美术只是一种普通的表现形式而已,就像写作能写打油诗,唱歌也可以跑调一样,不一定非得画多么厉害多么崇高的东西,哪怕小孩子往作业本上画的火柴人儿,那不也是画吗?” 林书记示意她继续说。 闻慈道:“这幅《格斗》画得是油画,大家可能觉得,外国人传进来的,不是我们的东西,但其实就和水彩画、国画版画一样,可能和剪纸也差不多,彩色的,好看的。漂不漂亮是我们的眼睛说了算,至于其他的含义,都是我们人类赋予的。” 科学无国界,美术也无国界,但画家有国别之分。 闻慈没有就这个问题深谈下去,转而道:“谁都喜欢美,人穿衣服还喜欢穿漂亮的呢,哪怕是乡间的老农民,凭什么就不能去美术馆里看画?美术不是哪个阶级独享的产物,谁都有资格、有权力去欣赏,去创造,我就希望我的画是谁都能看懂的。” 林书记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了,“但目前来看,去美术馆看画的老农民不多啊。” 闻慈握着麦克风的手垂下去,不说话了。 林书记道:“你说就是,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闻慈又举起麦克风,这回语气含蓄了许多,“我觉着,还得经济再发展发展。” 林书记问:“怎么这么说?” 闻慈道:“人得先生存,兜儿里要是没钱,大家都努力先吃饱穿暖了,哪有钱去满足自己的眼睛。只要经济上来了,大家手里有闲钱,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些人现在可能已经感兴趣了,只是受困于客观条件,暂时没法表露而已。” 不用几十年,只要等改革开放,祖国就会迎来一场文化的涨潮式大爆发。 到时候,画展、书展、音乐会……人们会贪婪地汲取一切能接触到的营养。 林书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不再抛出其他问题了,把麦克风还给主持人,表彰继续进行下去,几个领导上台,亲自为他们戴上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红色绶带,又颁发了奖状。 闻慈下台坐回位置,狠狠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才发现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她缓过来,又想起了杂七杂八的:拍照不会把她拍得满面油光吧! 一旁的刘富强正襟危坐,悄悄伸过来一个大拇指,小声道:“你刚才说得真是好!” 闻慈不是很相信,“真的吗?” 她觉得自己前面简直在胡言乱语,后面真心了一些,但感觉也没说明白,但刘富强动了动嘴唇,坚定道:“特别好!没错,以前那些好看的画儿都是给资本家看的,现在不一样了,凭什么我们老百姓不能看——闻同志,你讲得太对了!” 闻慈神色放松下来,附和道:“就是的,我们无产阶级凭什么不能看?” 闻慈不知道,她后面一番话,还真触动了不少人。 她安安心心坐到表彰仪式结束,还有许多人围过来,跟她握手、说话,连彻严肃的陈父都褒奖了一番她的发言,闻慈受宠若惊,一直等到岳瞻走过来,大家才散了。 “林书记叫你过去。” 闻慈:“……”不是吧,还有啊? 她像是被老师抽问微积分的数学学渣,强撑微笑跟着岳瞻走过去,本来今天,她就是打算漂漂亮亮领个奖的,谁知道先被主持人问懵,然后又被林书记再三追问。 她只是个想赚娃娃点的小画师!干嘛上高度啊! 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笑容乖巧,“林书记,您找我啊。” “闻同志,你刚才的话,令我很触动啊,”林书记感慨地道:“你说得对,还是现在经济发展得不够好,要是人人口袋里都有钱,谁都不会吝啬进文艺场所的几分几毛了。” 闻慈小鸡啄米般点头,睁着真诚的大眼睛看他。 林书记笑了笑,“你今天可让我大吃了一惊,年纪这么小,但看事情很清楚,有自己的见地,往后好好努力,等下一个时代,就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接棒了。” 闻慈惊恐地站直了,她?接棒? 林书记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干,等以后大家的经济发展起来了,都能去美术馆的时候,希望那时候美术馆能挂上你的画儿。” 闻慈咽咽口水,这意思是不是说……她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了? 艺术家……闻慈……她? 第102章 恶毒+1k营养液加更他要抓我! 闻慈跟着魏经理出来的时候,有些沉默。 魏经理不知道林书记跟她说了什么,但估计是年轻人受到了领导的看重,有些压力,她看看手表,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你直接回家吃饭去吧,到下午上班的点儿了再来上班。” 闻慈跟经理告别,一路上,还在琢磨。 她上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不用多出名,多厉害,只要能开自己的画展,在大众眼里的评价是“哦,那个画得挺有灵气的画家”就行。 说来容易,但她奋斗努力好些年,一直从年少时的踌躇满志,一直到成年后摆烂,得到最好的评价,都只是“她画过挺多插画,水平嘛,就那样,但挺有商业天分的。” 商业天分……这对一个搞文艺的人来说从来不是褒奖。 闻慈是挺会赚钱的,多精湛多生动的作品画不出来,但她挺了解市场的。 她知道出版商喜欢什么样的作品,知道家长们喜欢什么样的,经常会改变自己的画风,去迎合市场,所以她虽然没名气,但是从来不缺商稿的收入。 挣快钱是轻松,但闻慈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觉得,要是她能成为大家,她宁可清贫没钱。 钱嘛,够花就好,但天分这个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来到七十年代,得到了【娃娃的画】系统,闻慈觉得自己的理想要实现了,也许,她真能成为一个挺不错的插画家,但是艺术家?这和画家又不是一个level的了。 真正能称之为艺术家的,每一百年才能出几个? 这里面,能有她闻慈的立足之地吗? 徐截云立在楼门边,远远就看见慢腾腾走来的女孩子,打扮得正经极了,但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打湿了毛发的小猫,湿漉漉瘦巴巴,看着很有点可怜味道。 他眉头微皱,大步走过去,“被欺负了?” 沙哑悦耳的音色在耳边响起,闻慈吓了一跳,惊喜地抬起头来。 “你回来啦!” 语气还是那么活泼,徐截云神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也没有不高兴,就是……哎呀,反正很复杂,”闻慈不打算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她高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好久没见,嗯,还是那么高大那么英俊。 徐截云挑眉,但也没追问了。 他本来打算先逗逗小闻同志,但看她情绪不高,就先拿出了藏在背后的盒子,“猜猜,这是什么?”他在闻慈面前晃了晃盒子,在她伸手后,却又躲开了。 闻慈眼珠子跟着盒子转动,语气甜甜蜜蜜,“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徐截云追问。 “唔,”闻慈哪里知道是什么礼物,要是这个年代的男人嘛,也就是点头绳梳子之类的,但她总觉得,徐截云骨子里是个挺浪漫的人,不至于这么俗套。 “发卡?”——“不对。” “雪花膏?”——“再猜。” “还是手帕?”——“小闻同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新意?” 闻慈真猜不出来了,她踮起脚尖,直接伸手自己抢,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低落。 徐截云施施然动作,一只大手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把盒子藏到身后,姿态轻松得像捏住橡皮鸭的嘴巴,长腿向后迈,两大步退进了楼洞里。 楼洞背光,黑漆漆的,闻慈把他撵到墙角,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 “我明白了……”她语气悠长。 徐截云后背抵着墙根,盒子背到身后,声音含笑,“明白什么?” 闻慈意味深长地抬头看着他,也不急着抢礼物了,嘴唇上翘,笑哼哼道:“你把我勾到这里,是不是想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做坏事?” 徐截云一怔,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顿时气笑了。 “小闻同志,你的思想忒不健康。” 闻慈瞪他:“你健康,你健康怎么知道我什么意思?” 徐截云哑然。 军队里都是大男人,还有很多是结了婚的,他以前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晚上没少听战友们说这些浑话,但这却不方便对闻慈讲了,一时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 他稍一松动,闻慈眼疾手快,立即把他背后的盒子抢了过来。 徐截云明白了,“你故意的?” 闻慈得意洋洋地摇晃脑袋,“小徐同志,你的心理素质该加强了。” “没大没小——你知不知道,最近都有人问我,怎么我家长辈最近每周都给我寄信了?”徐截云哼笑一声,屈指敲在她头顶,没用力,但闻慈故意痛呼了一声,用眼波横他。 “叫你小徐同志就是你的长辈了?那你叫我小闻,是想当我的长辈?” 徐截云笑了,不说话了。 小闻同志,听起来正经,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含着多少亲昵的笑音。 闻慈想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每次叫他,语气都甜甜蜜蜜的,像搅得拉丝的麦芽糖。 闻慈怕他抢礼物,特意背过身拆。 盒子是暗红色的木头,恕她才疏学浅,看不出是什么木的,只觉得工艺精美,正面和侧面都阴刻了复杂的花纹,换一个人,可能是看不太出来雕的是什么的,但是闻慈…… 她端详着上面的纹路,含笑觑了徐截云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徐截云反问:“看出什么了?” 闻慈也不答,“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弄到这个盒子的。”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徐截云先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先说——这个盒子是我拿木头请老手艺人打的,”对方拍着胸脯跟他打包票,现在绝对没人能领会这花纹的巧思,拿它送人,肯定漂亮又低调。 闻慈笑了一声,拿胳膊肘轻撞他一下。 徐截云看着她一脸猫偷到鱼腥的笑,心里已经确定,但还是问道:“你看懂了?” “芍药嘛,我又不瞎,”闻慈笑眯眯道。 制作他的手艺人大概率年纪比较大了,这花纹十分古典,芍药花繁盛富丽,围绕成一个团形,其实真的不好分辨,但好巧不巧,她偏偏见过这种花纹。 她还知道,芍药,古称将离、没骨花、娇容等,地位相当于现代的玫瑰花。 看来小徐同志面上一派轻松戏谑的样子,但心里很有点小心机嘛。 徐截云看看那盒子,一时陷入沉默。 要不是他知道这是芍药花,说实在的,他真认不出来。 难道他瞎? 闻慈高兴地哼起歌来,哼了两句,发现快跑调了,赶紧刹住,她咳了咳,赶紧低头打开盒子,心里美滋滋的,等看到里面红绸托着的黑色钢笔,低低叫了一声。 “哇!” 她往后退了几步,借着外面的日光,看清了这只钢笔的样子,低调的纯黑色,笔头和尾巴都是金色的,她拔开钢笔盖看了眼,发现笔尖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喜欢吗?”徐截云倚着门笑问。 “喜欢,”闻慈用力点头,她摩挲着钢笔光滑冰凉的外壳,不可思议地问:“你在哪儿买到的,万宝龙金笔诶,”那笔尖,可是她想买都买不到的24K纯金! 徐截云没想到她又能认出来,无奈耸肩,觉得自己的惊喜变成了白开水。 “友谊商店里有卖的。” “你们还发外汇券?”闻慈的眼睛更亮了。 友谊商店,是个她一直好奇但无法得见的地方,不过她就算进去了,也买不了东西,里面什么都得用外汇券,而这种票证普通工作是不发的。 徐截云摇头,“部队不发,我找人换的。” 闻慈立即失望,继续欣赏着自己第一支名牌钢笔了。 她这人很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喜欢戴饰品,现在饰品是没有了,但她也会每天把手表擦得银白锃亮,现在,她能戴的装饰品又多了一个。 钢笔! 闻慈把钢笔插到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上,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有文化起来了。 徐截云含笑看着她高兴,“不生气了吧?” “当然不,”闻慈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她想起来这人还欠了她两封信,右手往他面前一摊,眯起了眼睛,“我的信呢?” 徐截云一笑,“不是不生气了吗?” “我没生气,这叫男女普通朋友之间的正常交流,”闻慈理直气壮,咬重了“普通朋友”这两个字,她倒要看看,徐截云能不能等到她腊八生日的时候。 事实证明,徐截云很了解她。 他从外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笑道:“两封合一封了,行不行?” 闻慈没想到他人都过来了,居然还真额外带了信,美滋滋接过,这还没完,徐截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天蓝色的细瓷平口罐子,“这是祛疤膏,一天抹两次。” 他看到了闻慈脖子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哪怕没有祛疤膏应该也不会落疤。 闻慈惊喜接过,“谢谢!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要是忘了,小闻同志是不是得一直生闷气?”徐截云逗她,这祛疤膏是托人手工制作的,赶上他出任务,这几天才送到他的手里。 闻慈笑瞪他一眼,“我就这么小气——你要是忘了,我能记一年!” 这么重要的事都记不住,肯定是没把她放心上。 太阳从云朵后面冒出来,有些晒,闻慈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才想起来上楼,“上楼说吧,我吃完午饭还得去上班呢,”好想请假…… 但上午刚接受完表彰,不行不行,还是得去上班。 说起表彰,闻慈想起来还没展示自己的奖励呢。 她催着徐截云上了三楼,开了门,又催他进去,“你怎么不进?快快快。” “真让我进去?”徐截云再三询问。 闻慈白他一眼,不说了,抱着礼物和挎包小蝴蝶般飞到椅子上,徐截云低头无声地笑了下,登堂入室,回身关上门,低头看了看粉色的拖鞋,面不改色穿上了。 闻慈看一眼,偷笑,把他拉到椅子上。 “噔噔蹬噔,“她抓起挎包,激动地问:“猜猜我要给你展示什么?” 徐截云早就知道了,他正是打听到这事,所以才腾出来今天中午的时间才送礼物的,但他还是顺着她的心意,猜了两三次,满足了闻慈孩子气的炫耀。 他把下巴撑在指骨上,笑吟吟问:“我猜不中怎么办?能告诉我吗?” 闻慈高兴极了,嘴上勉强道:“行吧行吧。” 她一边嘴上配着噔噔噔的音效,一边掏出包里的大红奖状,展示起来了。 徐截云鼓掌:“先进工作者,我们小闻同志真厉害!” 闻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把会场上的情况碎碎念了一遍,情绪从高亢里缓过来,觉得有些累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 她又看徐截云,“你吃午饭了吗?” 徐截云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挽起里面衬衣的袖子,含笑道:“小闻同志今天出息,立了大功臣,怎么能干活呢?想吃什么?” 闻慈怀疑地看着他,徐截云这人,实在不像会做饭的。 徐截云觑她,“不信我?” “信,信,”闻慈陪笑,怎么能打击男人干活的积极性呢,她嘴上甜甜蜜蜜道:“多亏你啦,要没你我中午就要饿死啦,我特别特别感谢你。” 徐截云作势一抖,“好好说话。” “好的呢,”闻慈娇滴滴说着,心想你要是不乐意听,嘴角往上扬什么? 徐截云主动去厨房干活,橱柜里东西不少,他扫了一圈,准备炒个洋柿子鸡蛋。 闻慈的确是有些饿了,台面上放了半盘子杏儿,是她昨晚拿【马良的五彩笔】画的,吃了一些,还剩下这些,洗过了,但是干燥以后,杏子黄黄的表面又显出细细绒毛来。 她从徐截云的背后挤到水龙头旁边,洗了个手,又回身挤回门边,这才摸了一颗最大的杏子,捏着中间一掰两半,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甜甜糯糯,滋味很足。 另一半儿摘掉果核儿,递到徐截云嘴边,“啊。” 徐截云觉得她像哄孩子,还是很不放在心上的哄孩子。 杏子软嫩的果肉硬怼到嘴唇上,他就是不吃也不行,一口咬下,齿间触碰到一点软韧,是她白皙的指尖,他很想故意咬一口,告诉她以后别这么逗弄男人,到底忍住了。 她还小呢,不能做过火了。 但闻慈身上显然没有“含蓄”这项优良美德,她觉得这个活儿好吃又好玩,一颗杏子一掰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投喂给徐截云,还能顺带欣赏他无可奈何的神色。 杏子的汁水染到指腹,闻慈下意识舔了舔,“甜不甜?” 恰好看到她动作的徐截云:“……不卫生。” 他低下头切西红柿,强迫症一样,把每块都切得大小均匀。 闻慈不满意他的回答,“你吃辣——大白兔奶糖,完了不舔手指?”她本来想说辣条,但又想起现在好像没见过大家吃辣条,只好改成了奶糖。 糖块儿上有层细细白白的粉末,她每回吃的时候都会舔舔指尖。 但她吃东西前都是会洗手的! 徐截云似笑非笑:“只有小孩儿才这么干。” 闻慈气哼哼扭头,准备端着杏子回客厅坐着,但徐截云适时道:“马上菜就做好了,小闻同志要是吃杏儿吃饱了,怎么办?” 闻慈给了他一个后脑勺,放下盘子,翘起二郎腿去客厅坐着了。 徐截云的确会点厨艺,复杂的菜不会做,家常的还是会几道的。 他炒了个洋柿子鸡蛋,还有个土豆丝,端出去之前,拿筷子拨弄一下,尽量让这普通的菜式好看一点,端到桌子上,发现闻慈不知道去哪儿了。 卧室门关着,他去敲门,“小闻同志?” 徐截云以为,可能是自己说闻慈小孩,她生气了。 但等门一开,他看到闻慈手里一篮子吃的,一时无话可说:“你真是——”除了小孩,真会平时把好吃的都藏在自己卧室?这家里又没别人,就她一个人住。 但这回徐截云聪明得刹住了嘴,以免把小闻同志逗过火了。 闻慈拎着篮子噔噔放到桌子底下,从厨房里拿来一个大汤碗和两个小碗。 她翻腾着篮子里的东西,“罐头有黄桃、山楂,唔,还有枇杷,你想吃哪个?”她刚才进屋当然不是生闷气,而是准备给两人添菜,开瓶罐头当菜的待客之道,她已经学会了。 徐截云看着这几个稀罕口味,觉得闻慈肯定跟供销社售货员的关系很好。 他看着闻慈的手抓着黄桃的不放,心里笑了一声,“那就黄桃的?” 闻慈最喜欢吃甜甜脆脆的黄桃了,她立即把黄桃罐头拿出来,“我们的口味差不多嘛,”这罐头虽然是她画出来的,但也和外面卖的差不多,很难拧开的铁皮盖子也如出一辙。 她正要去找剪刀撬盖子,徐截云拿过罐头,一手抓罐身,一手抓盖子,反方向一扭。 “咔”的一声,罐头轻轻松松打开。 黄澄澄的黄桃连着糖水一并倒进汤碗里,闻慈搓搓手,“好啦!” 今天的主食是煎的馒头片,金黄酥脆,闻慈咬了一口,又尝尝菜,出乎意料,还真做得不错,吃一顿饭的功夫,赞赏地多看了徐截云好几眼。 徐截云给她盛了碗黄桃,用行动表示,她还是看点别的吧,他要受不住了。 吃过饭,闻慈看看时间,有点不舍,“我得去上班了。” 徐截云点点头,收拾碗筷,又任劳任怨地洗了一遍,倒扣着晾干,再把小闻同志干干净净的厨房恢复原样,收拾到最后,台面光洁,让人顺眼极了。 他一扭头,看到闻慈扒着小厨房的门,眼巴巴瞧着自己。 徐截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手抬了抬,最终落到了她的头发上,拍了一拍。 “一起下去?” 闻慈点头,平常上班的时候觉得这段路太短,没走一会儿,就要到单位了,今天这种感觉尤甚,她感觉一眨眼就到了电影院门口,停住脚步,不舍得往里进了。 她转过身,看着徐截云眼也不眨一下。 “你最近忙吗?” 徐截云暗叹一声,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点了点头,“部队那头有事儿,这个月应该没法再出来了,等到六月份,应该能腾出一些空来,*”他不会一直待在白岭市军区,他来这里,是因为毗邻国界线,守卫最严密,也最安全。 他的任务是,秘密筹备特种大队,直到需要启用它的那一刻。 至于闻慈,是这段任务之外一个可爱的意外。 正事要紧,闻慈只好道:“那你要记得有空给我写信。”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份雪白整洁的信封,递了过去,嘀咕道:“你才给我写了两三封,我给你写了双倍!”语气里很有点委屈。 徐截云特别想捏捏她的小脸,这一刻,他很想当场把民政局搬过来。 但是不行。 小闻同志才十七岁。 徐截云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的定力,接过信件,揣进上衣内袋里,语气里含了点哄,“我保证,一有空就给你写信好不好?你还可以打我的电话——” 闻慈一说这个就来气,“我打了三次,三次都没找到你人!” 徐截云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外面的时候,当然接不到电话。 他看着气鼓鼓的小闻同志,无奈地笑了笑。 “伸手。” “干什么?”闻慈嘴上问着,手已经伸了出去。 徐截云从百宝箱般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罐子,放到她手心,“这个糖吃完应该也可以舔手指,你一天吃一颗,等吃完的时候,我就可以放假陪你了。” 玻璃罐子很大,里面是各种颜色的漂亮糖果,圆溜溜的,像一颗颗玻璃珠子。 闻慈两手捧着沉甸甸的糖罐子,忽然就没那么低落了,“甜吗?” 没你甜。 徐截云笑笑,“没你的杏子甜。” 闻慈抿嘴笑,她也道:“你也伸手。” 今天中午,他们俩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来来回回,净送礼物了。 徐截云伸出一只宽大手掌,闻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儿,放到他手心上,“既然甜,那你拿回去慢慢吃吧——这回你可以一次吃一整个儿了。” 到点了,闻慈再次看了他一眼,小跑着上了楼梯,身影在门里一闪,不及了。 徐截云打开折叠好的报纸,其实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六颗熟透的黄杏子卧在里面,饱满新鲜,上头的绒毛细细的,散发出浓郁的甜香,像是她给人的感觉一样。 不,不一样,她更清甜,像是咬一口脆而润的水梨儿。 徐截云低笑一声,掩上报纸,其实他更喜欢吃半个的。 …… 闻慈一进去,就发现售票员好奇地瞅着自己。 “刚才那是你对象?”现在天热了,门口挡着的棉被似的帘子早取下来,售票员刚才隔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门外的闻慈,和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站在一起,两人笑盈盈说话。 然后两人交换了什么东西,闻慈才跑进来。 闻慈抿嘴一笑,手指竖在嘴唇上,悄悄“嘘”了一声。 徐截云还没答应呢。 售票员顿时一脸打趣的笑,“明白,明白,我肯定不说出去……瞧瞧你,就是年纪小,这还不好意思呢,”说着就压低声音,八卦,“他是哪个单位的啊?” 闻慈朝她笑,还没开口,魏经理就从门外进来了。 售票员立即正色,闻慈也趁机一溜烟跑上了楼。 本来以为,今天是她情场事业双得意的一天,谁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变故。 闻慈正在办公室里看书,就见孙大妈急慌慌跑上来。 她连门也顾不得敲,直接一把将门用力推开了,压低声音急喊道:“革委会的人来了!” 苏林猛然抬头,脸色刷一下白了。 闻慈也愕然,“他们来干什么的?”她下意识也看了眼苏林,心里以为是他被人举报了。 孙大妈张开嘴,听到后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急忙跑到了闻慈身边。 她咬着牙,急得跺脚,“他们说收到举报,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闻慈:“???” 她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我干什么了我?!” 孙大妈没有回答,因为革委会的人已经从外头进来了,她不敢开口,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满脸害怕地把闻慈往后拉了两步。 闻慈盯着门口走进来的几个人,皱紧了眉。 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黑脸板着,满脸横肉,一看就很不好惹,她没有主动开口。 为首的壮汉瞥她一眼,“你就是闻慈?”语气轻蔑。 闻慈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她不仅没回答,还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壮汉想不到自己人都站在这儿了,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女孩还敢这么说话,他冷笑一声,向身边两人使个眼色,这两人撸着袖子上前,就要把闻慈抓起来。 苏林挡在闻慈身边,紧张得抬高嗓门,“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壮汉又想不到了,这居然还有敢护着她的人。 他双手抱臂,恶狠狠质问道:“你是什么职位!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成分!” 苏林抿进嘴不说话,他紧张得手臂都在发抖,但还是坚持站在闻慈身前,外头几个静悄悄观望的放映员松口气,匆匆走了——魏经理上午去文教局开会了! 魏经理不在,这里没有能压住这几人的人。 要是他们使强,硬是把闻慈带走——闻慈打了个哆嗦,趁着苏林和他们僵持的功夫,一把推开窗户,朝底下往文教局跑的放映员们大喊一声,“去报公安!” 孙大妈一瞪眼,低声道:“哎呦,还把这个忘了!” 闻慈听到下面林姐喊了一声知道,心里稍微安稳一点,重新看向那三个来者不善的人,“你们说是革委会的,证件呢?介绍信呢?还有,想抓我,理由呢?” 她口齿清晰,虽然说得急,但句句都落在点子上。 但壮汉也不怕,这种虚张声势的,他见多了,他狞笑一声,“等你去了革委会就知道了!”说着,不再造势,带着两个手下要上前强行把闻慈带走。 孙大妈急得不行,想伸手拦,但想到这是革委会的,心里又打怵。 一向胆怯的苏林这时候咬牙伸了手,但他只是个刚成年的男生,瘦竹竿一样,哪能比得过三个五大三粗的成年壮汉,一拳下去,就被打得弓下了腰。 闻慈脸色大变,抓住苏林手臂,“你们敢!” “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一只肮脏的棕色手臂抓过来,闻慈后脊发凉,咬着牙大喊道:“我是烈士遗属!市里的先进,你们无法无天,故意伤人,我要把你们的行为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她声音尖利极了,顺着窗外传到楼下,吸引了好几个人抬头往上看。 “电影院发生啥事儿了?” 壮汉脸色微变,烈士遗属? 他心里有些打怵,心里一顿,动作上也慢了些,闻慈趁机一把推开他,抓住自己的包往门口跑,壮汉回过神来,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追啊!” 办公室转眼一空,孙大妈扶住苏林,又慌又怕,“小苏美工,你没事儿吧?” 苏林肚子上一阵绞痛,他脸色煞白,额头冒着冷汗,摇了摇头,“我们快出去!” 闻慈踩着楼梯,几步一跃,几乎是飞到楼下的。 这会儿还没到放电影的时候,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售票员守着,看到闻慈急慌慌跑下来,叫了声她,但闻慈哪里顾得上回答,一股脑跑出了大门。 她这辈子没跑这么急过,心脏咚咚地跳,几乎能感受到胸膛的震颤感。 等站到了大太阳底下,闻慈才感受到身体回归一些温度。 三个革委会的已经追了上来,但不是办公室里的密闭空间,青天白日,周围还有好奇地看过来的围裙群众,闻慈定了定神,扯着脖子喊道:“大家看啊,这三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社会盲流,突然闯进我们单位,打伤我们同志,还要强行抓我走!” 不用装,她声音里的恐惧谁都能听出来。 几个远远围观的群众下意识走近了看。 壮汉吼道:“我们是市革委会的!接到了匿名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 “匿名举报?”闻慈冷笑,“匿名举报这么管用的话,我明天就去举报你杀人,举报你放火,举报你是国家间谍!” 壮汉死命瞪她,伸手要抓她,“你胡说!” “怎么,人家的匿名举报就连调查都不用,直接上门打人抓人,我的匿名举报就是胡说?”闻慈躲开他的手,朝着围观群众大喊道:“看看,大家伙儿都看清楚了,他又动手!” 壮汉把手缩回去,把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 “我们这是合法调查!” “什么合法,哪门子合法!”闻慈余光看到和孙大妈跑出来的苏林,声音更大了,“他们一进来就打人,看看我们单位的同志,都被他打得直不起腰了!” 苏林被孙大妈扶着一只胳膊,微微一愣,本来微弯的腰彻底地垂了下去。 他样子痛苦,“疼死我了。” 色厉内荏的闻慈悄悄松口气,还好苏林还知道配合自己。 围观群众们看眼虾子似弓腰的苏林,觉得这些人八成真是革委会的,不然没这么狠的。 但他们也不敢开口,怕得罪了这帮人。 闻慈也不用他们声援什么,放映员林姐他们去报公安和魏经理了,她只要拖着时间,确保自己不会被孤立无援的强行带走,这就好了。 壮汉也不傻,看得出闻慈的意图,想直接上手,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不太敢。 现在不是前七八年的时候儿了,他们抓人,还真有点根由的。 先前在办公室没把人逮住,现在让她胡乱开口,壮汉心里气得要命。 他决定先发制人,先把闻慈钉在耻辱柱上,打定主意,立即恶狠狠地高声喊道:“你乱搞男女关系的举报信在我们革委会里呢,你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跟我们走一趟!” 闻慈立即反驳,“这人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实名举报!” 壮汉咬着牙,“那你怎么不敢跟我们走一趟?” 闻慈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什么人物,市委领导?省委领导?你凭什么说带我走就带我走?要是你们严刑逼供呢,要是你们伤害我呢?你拿什么保证?你这张丑恶的嘴脸吗!” 她不怕丢人,何况本来错的也不是她。 壮汉脸色难看,但围观群众们却默默点头,有两个拎着筐子的大姨凑在一起,咬耳朵道:“就是的,这人要是被带走了,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谁知道出啥事儿?” 说是咬耳朵,嗓门洪亮极了,壮汉瞪过去,却发现找不着是谁说的。 闻慈得到群众的认可,身板站得更直了。 她远远见到文教局门口走出来几个人,小跑着,顿时松口气,声音更有底气了,“不管你的声音多大,面目都狰狞,都掩盖不了你们暴力的事实——等会儿我就写举报信,我不匿名,我要实名把你们市革委会、把你们三个告到中央!” 壮汉心里打突,这小贱人不会真敢这么干吧? 不止他,两个跟他过来的手下看着事情的变化也傻了眼,本来以为今天这趟很容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挑着他们领导不在的时候,肯定能把人轻松带回革委会。 到之后她怎么招供,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她不会真敢往上告吧?不用中央,只要她告到市里,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这三人明显开始打退堂鼓,但脸面放在这儿,还是灰溜溜走了,还不够丢人的。 壮汉正踌躇,就听到身后一道严肃的女声,“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闻慈懂得心理战术,魏经理当了二十多年领导,当然也懂。 她当然知道这几个是革委会的,甚至,她对为首那个壮汉的脸还有印象,但她仍然当作不知,淡淡先问一句,等壮汉憋屈着回答她了,她才冷冰冰一点头。 “你们的主席是扈秀荣吧?” 壮汉又点头,心里叫苦,他们就是想躲着魏经理才挑着她开会的时候来呢,谁知道,不仅没躲过,还被那小贱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得他满脸油汗。 魏经理道:“我记得去年省革委会下达了新章程,举报必须实名,如果匿名,当地革委会必须先经过严密的调查——你们调查了吗?” 壮汉抹着汗,含糊地点头,“是,是。” 魏经理神色更严肃了,逼视着他的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具体是哪个部门哪个职位的,我会像上头如实反馈你们的行为。” 这事其实已经闹大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放映员很急,她正在开会,是被工作人员急匆匆叫出来的,局长他们也听到了一点动静,让她先过来处理,但在座的各部门领导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都什么时候了,革委会还这么猖狂。 壮汉和身后两个人汗如雨下,不敢开口。 但魏经理也不用非得他们开口,扈秀荣那人世故,最知道怎么维护自己,只要上面一问这事,她保准会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这三人,自然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 她看向闻慈,“没事吧?” “我没事,”闻慈摇头,又大声道:“苏林被他们打了!” 林姐他们去的时候还没见到这幕,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魏经理一听,顿时皱眉,看向壮汉三人的脸色由严肃变成了严厉,“你们还敢暴力攻击我们单位的同志!” 壮汉狡辩:“他自己冲上来的!” “他要抓我!”闻慈不给他多嘴的机会,突然想起来什么,撸起自己的袖子一看,立即大叫道:“您看您看,他把我胳膊都打青了!要不是苏林拦着,他们肯定要打死我!” 壮汉的确抓了她一下,立刻就被她跑了。 但他力气太大,哪怕就那短暂的一下,闻慈的胳膊都痛得要命,过了这么一会儿再看,整条小臂都泛起一个巴掌印,暗青色,她皮肤白,显得格外吓人。 魏经理冷笑一声,“你们真是好大的威风!” 壮汉嘴唇蠕动,不知道怎么说了,低下头,心中一阵暗恼,飞快想着该怎么办? 一个魏经理来了,还不够。 等公安局来了,闻慈又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革委会的恶劣态度、暴力行为,公安同志倒是如实记录了,但是表情都有些为难。 不是一个系统的,他们其实也管不了啊。 闻慈现在也干上国营单位的活儿了,对系统和系统间的差别也了解了几分,她道:“你们就如实记录就好,我会自己朝上面举报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故意大了点,壮汉听见了,不屑的撇了撇嘴。 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呵,他不信。 事实证明,闻慈当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公安同志记录案情,当然要问当事人的名字,闻慈找了纸笔,直接把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能举报错人,伤了无辜人士啊。” 壮汉心里敲起了鼓,她不会真敢吧? 魏经理没拦着闻慈的行为,她早看出来,这小姑娘不是好惹的。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脾气,何况今天的情况的确危机,要不是林放映员们跑得快、闻慈也机灵,要是直接在办公室里被抓住带走,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公安同志问:“那男女关系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儿?” 他看闻慈,闻慈看壮汉,“谁知道,他们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给我安罪名,我问是什么情况,他们直接上手就要把我拖走。” 说起这个,壮汉就有理了。 他喊得围观群众们都能听清,“我们收到的介绍信就是那么说的——你昨天中午,是不是带一个男同志回了家?两个人还一起呆了大半个小时,关着门,一看就不可见人!” “哈?”闻慈冷笑,“那你和你妈在一个屋里关门待着,也是不可见人?” 壮汉瞪大眼睛,“你!” 闻慈面上冷硬,实际上心里也很惊诧,她没想到居然是举报的她昨天和徐截云,而且,这举报人居然还知道,他们俩一起上了楼,最后一起走的……于素红? 闻慈第一个想起了她,毕竟,昨天中午他们在楼底下碰见了。 她心里气得要命,又气这个离谱的观念——一男一女在一个屋就非得做点什么? 闻慈暗哼一声,对公安同志解释道:“那是军区的同志,你可以打电话给咱们市区的四团团部办公室打电话,就问副团长,”她没点出徐截云的名字,但这已经足够了。 副团长? 连魏经理都惊诧地看她一眼,闻慈面不改色,她脑袋一转,措辞道:“我上个月借调去军区,画的宣传画上了军报,你提我的名字,接线员他们就会知道的。” 虽然徐截云找她和这事没关系,但这两件事单听,真挺像是一因一果的。 公安同志顿时肃然起敬,再看眼前的闻慈,顿时觉得不一样了。 闻慈不是为了自夸,是为了增加自己的重要程度,她觑了眼壮汉,不想让他们这么顺顺当当地走——大早上的来闹事,她吓个够呛,他们仨悠哉回单位,凭什么啊? 她道:“调查期间,我们是不是都得去公安局?” 她强调道:“革委会我是不会去的,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有底气去公安局等结果,但结果没出的时候,他们仨是不是也不能走?” 公安同志有点犹豫,走也行,不走,他们公安方面其实也有这个理由。 壮汉此时冷笑一声,“去就去!” 他心里还觉得闻慈说大话,这么个黄毛丫头,还能搭得上军区的副团长?他暗地里觉得,撑死了是个能用办公室电话的大头兵,不怕闻慈刁难。 再和魏经理站一起,他心里打怵,还不如去公安局呢——反正又不能对他们做什么。 闻慈转头问苏林:“你好点了吗?” 魏经理和公安同志来了,苏林的腰就直起来了,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听到闻慈的声音,怔怔抬起头来,“啊,好,好了,”又低下了头。 闻慈奇怪又怎么了,回忆了下刚才的话,好像是从壮汉说她和徐截云中午在一起…… 她立即闭上嘴巴,决定不追问了。 闻慈跟公安同志们回了公安局。 壮汉三个老神在在,跟进了自己老巢似的,找了位子坐下,还翘起来二郎腿,闻慈看他们一眼就犯恶心,索性跟女公安搭话,说来也巧,就是当初处理癞皮帽的那位。 见到闻慈,女公安都沉默了下,“我听他们去电影院,没想到是你啊。” 闻慈叹气,“真倒霉啊,是吧?” 女公安觉得是,但没好意思点头,瞥了大爷似的坐着的三人一眼,就收回视线,压低声音,“你怎么招惹上……的,”她朝那边努了努嘴,明显说的是革委会。 她不理解,闻慈更不理解。 她咬牙切齿,恨恨道:“谁知道呢!我觉得可能是谁嫉妒我,总想害我,”最近她出了不少风头,上军报,出小人书,还得了市里的先进表彰。 要是于素红害她的话,也说得通,但闻慈觉着不至于吧。 上回她还给自己送麦乳精和鸡蛋糕了呢,昨天见面,虽然冷冷淡淡,跟没看到她一样,但也没露出什么恨她的意思,难道翻过脸就能写匿名举报信? 要真是于素红的话,闻慈觉得她的演技也太好了。 女公安给她递了杯水,她对这小姑娘挺有好感的,爽利,受了委屈也不憋着。 她安慰道:“你别怕,只要是没有的事儿,肯定没问题的。” 闻慈点点头,理直气壮,她和徐截云最亲昵的接触就是拍拍头呢,哪里亲密接触了! 她端着茶缸子,暖暖冰凉的手,而另外两个公安在局里的座机旁,正在打电话。 “白岭市总公安局,转白岭市军区四团副团长办公室。” 第103章 蛇鼠一窝扈主任又是谁? 接线员快速操作,几分钟后,这通电话就接通了。 “喂,我是徐截云。” 那头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有些沙哑,也许是他们知道这人是副团长的缘故,先入为主,总觉得是个特别威严凶悍的军人。 两个公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电话,语气严肃而客气,,“我们是白岭市总公安局的公安,请问徐同志,您是否认识市里第一电影院的美工闻慈同志?” 那边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明显的冷凝了。 “闻慈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公安解释道:“是她收到了匿名举报,革委会上门调查,后面我们公安局介入,向你验证此事。徐同志,你昨天中午是不是去了闻慈同志的家里?” “对,”低沉的嗓音没有迟疑,“闻慈现在人呢?” 公安道:“她现在在我们局里。” 那边道:“我马上过来市公安局,当面处理。” 电话“啪”一声断了,公安举着电话,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要当面过来……”他们就是单纯问询一下啊,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事儿,这位副团长干嘛非得赶过来? 态度——好像还似乎特别紧张? 两公安面面相觑,回到等待室,只见到泾渭分明的两边。 女公安陪着闻慈,坐在一边凳子上喝水说话。 那三个戴红袖章的,翘着腿霸占了屋里的三把靠椅,看他们两个过来,抬了抬眼皮,壮汉斜了闻慈一眼,嗤笑道:“咋样?真有人接电话?” 公安没理他,对闻慈道:“徐同志说一会儿过来。” 闻慈一愣,他要过来? 壮汉也愣了,歪斜的后背不禁直了一些,“谁要来?!” “你们说举报的人,”公安说了一句,不想和这三人废话,又走出去了,而闻慈也不想和这三人同处一室,问女公安:“我能换个位置待着吗?走廊啥的也行。” 女公安点点头,两人端着水缸子出去了。 剩下三人立即凑到了一起。 有一个忍不住开了口,“孙哥,这不会真是军区的领导吧?” “怎么可能,她上哪儿认识这种人物,”壮汉立即反驳,但心中也惴惴的。 另一个头发斑秃的迟疑着看看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她刚才不是说自己上了军报吗——?”那么多人看着,电影院的魏经理也没反驳,她总不能说瞎话吧? 壮汉一愣,“啥?” 他仔细回想一下,似乎闻慈是说过这句话,但那会儿他光想着事情怎么收场了,声音入了耳,根本没入心,此时一听就怒了,“你咋刚才不提醒我!” “我,我,”斑秃的低下头,心想我还以为是你够硬气,连这也不怕呢。 壮汉坐不住了,站起来团团转。 他一会儿嘟囔“不能不能,人家大领导能为了她特意跑一趟?”一会儿自言自语,“就算领导,那他俩也在屋里关着门待了好久,又不是我瞎说的。” 嘴上自我安慰着,但眼里已经开始冒火了,安静了一会儿后,拳头狠狠锤在手心里。 “娘的,老子今天真是被人坑了!”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胸膛剧烈得起伏着。 斑秃小声道:“孙哥,这也不是咱举报的,咱不就是按上头的命令办事儿吗?” 孙哥瞪他一眼,“等会儿人家领导来了你也这么说?”但心里想着,也只能这么办了,上头下的令,就算人家真要算账,他们仨小喽啰凭啥担责任? 他对两人勾勾手,压低声音,“赶紧的,咱们对对口风。” 两个公安没心思办公,待在大厅里,不住地往外面瞄。 “你说真是副团长啊?” “我觉得是,听那讲话的语气,就不是什么大头兵。” “那看来那小同志是真厉害,闹出误会,人家军区领导还愿意专门跑一趟。” 是的,两个公安都觉得这肯定是误会。 公安嘛,和部队多少沾了点边儿,他们局里好几个都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呢,在他们心里,军人都是自带滤镜的,而优秀到能上军报的闻慈,肯定也是根正苗红,出不了差错。 而且公安局离电影院这么近,他们跟闻慈,其实还挺面熟的呢。 两个人窃窃私语,没等多久,忽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了过来。 “不能吧……” “嚯,停下了!” 两个堪堪中年的男公安看到威武的四轮吉普,眼睛都看直了,心里冒出一些不敢确定的念头,但很快,这点不敢置信的猜测就被证实——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了! 能配吉普的领导! 两人立刻整了整腰带,肃穆地走出去,准备接见部队里的团级干部。 他们本以为,会是一个威严剽悍的军人形象。 但车门一开,大步迈下来的,却和他们的想象截然不同——威严是威严,身板也很剽悍,气势十足,眼神朝他们扫过来的时候,似乎都带着鲜血和风沙的气息。 但是。 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些? 两个公安一愣,脚步稍停,短短两秒间徐截云已经走了过来,“我是徐截云。” 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干脆利落得很有部队风格。 公安们顿时感觉回到了以前训练、面对教官的时候,立即举手敬礼,动作标准有力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了,“徐副团长,您好!” 徐截云颔首,朝他们敬了一个礼。 放下手,他朝公安局里看了眼,“闻慈呢?” 徐截云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个公安只觉得这很正常,话太多太会交际的是当官儿的,不是当兵的,他们引着徐截云进去,“闻慈同志在里面呢,你放心,她好好的。” 徐截云刚走到大厅,听到引擎声的闻慈就跑出来了。 她看到徐截云,惊喜地睁大眼睛,下一秒,眼圈就一点点红了——虽然她表现得很勇猛硬气,但是心里,其实有点害怕委屈,眼下见到他,委屈劲儿就涌上来了。 她招谁惹谁了,还要被举报欺负? 一贯开朗得像朵太阳花的小闻同志红了眼睛。 徐截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脸上紧绷的表情和缓下来,低声问:“没事吧?”他看了看闻慈,衣裳还是挺整洁的,脸上手上也没伤,应该没有被打。 “有事儿,”闻慈吸了吸鼻子道。 她撸起袖子,把胳膊上的一大块儿青淤给他看,又经过一些时间,彻底变成了吓人的乌青,徐截云眉头紧紧皱起来,声音都轻了,怕吓到她似的。 “是不是很疼?” 后头两个公安一听这柔成棉花的语气,瞠目结舌——这还是刚才那位长官吗? 这种事,就和想哭的时候不能被人安慰一个道理。 闻慈刚才只是觉得眼睛有点热,被这么一哄,顿时喉咙酸痛,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不想哭的,抬手抹了下眼,但热乎乎的眼泪怎么抹也抹不掉。 一块手帕被男人的手递过来。 闻慈接过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才瓮声瓮气地说:“疼死我了!” 徐截云低头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心里愤怒又懊恼。 愤怒的当然是那些伤害闻慈的人,但懊恼,则是因为要不是他行为欠妥,进了闻慈的家,也不会被有心人抓住这个把柄——“对不起”,他低声说。 闻慈愣愣抬头,不明白他怎么这么说。 徐截云没有解释,转头问公安:“那些人呢?” 换了个对话对象,他的语气立即变得冷硬,两个公安忙指着前面,道:“等待室里呢,”话音未落,徐截云已经朝着那个方向大步走了过去,气场沉肃。 两个公安同志立即跟了上去,下意识走在后面,好像他是局里的领导一样。 等待室内的三人,被突然推开的大门吓了一跳。 他们逆着光,看不太清来人的脸,只能瞧见对方那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现在部队里不讲军衔,他们从军装上看不出对方的职位,但一看对方脚上穿的皮鞋,心先提起三分。 基本上都是领导才穿这种皮鞋。 但比起外形,对方身上那种强烈的压迫感才是更吓人的…… 三人先前的气势一扫而空,彼此对视一眼,下意识站了起来。 壮汉试图先拉关系,堆着笑,“您就是部队里的首长吧?” 他弓着腰就要握手,走近几步,看清徐截云的脸了,心里又狠狠打了个哆嗦,这么年轻,要真是副团长的话,得立过多少军功啊?他今天跑这一趟真是倒大霉了! 徐截云没看他,问公安:“他们是市革委会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后,他点了点头,壮汉眼见他神色冷厉要张口了,急忙讨饶,“徐、徐同志,我们仨是领着上头的命令来调查的,我们就是干活的,这不干我们的事儿啊?” 他试图掰扯,但徐截云并没有理会。 他只是分别扫了三人一眼,眼神锐利*,像是要把这几张脸记在心里,三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心里叫苦,但盯着他黝黑的眼,浑身发寒,愣是不敢说话了。 闻慈站在门外,悄悄地想,这会儿的徐截云和大江山那天好像。 徐截云问:“他们三个叫什么名字?” 公安同志急忙翻开笔录本,找到那三个名字给他看,“在这儿呢,一个字也不差的。” 徐截云看到最上面闻慈的名字,心里愈发的冷,他扫了一眼三个人名,又问:“革委会调查的文件呢?批条呢?他们的上级领导和主任是谁?” 公安同志打了个磕绊,立即喊壮汉,“问你们呢!” 从头至尾,徐截云都没跟他们讲过一句话。 他的态度,不像是恨。或者故意晾着他们的尖酸,这样讲太孩子气,他就像一个一直站在山尖上的上位者,对于他们这种小喽啰,态度漠然,完全不会放在眼里。 无视,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壮汉脸膛涨红,他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人家踩在脚底下了,但偏偏又不敢不回答,低着头忍气吞声道:“上级领导就是扈秀荣,她也是革委会主任。” 至于他自己,已经是革委会里的小领导了,直属扈秀荣。 徐截云冷言冷语,明明声量一点不高,偏偏让人不敢忽视。 “回答我的问题。批条呢,文件呢?” 壮汉头低得更下去了,含糊道:“扈主任没给我们看。” 哪有什么文件批条,他昨晚上被扈秀荣叫过去,让他今天上午来一影院抓个人,他以为很轻松呢,谁知道一来就碰壁,现在好了,被人家领导问到点子上了。 他越想越恼,心里对扈秀荣也忍不住有了怨气。 她想抓的人,就不能提前调查调查?他要是完蛋了,她也别想好过! 徐截云听得出壮汉的含糊其辞。 他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会像上级革委会如实汇报,”他要是在首都,当场就能找人把这事解决了,但这是白岭,他没有根基,一时间居然连几个熟人都找不到。 但没关系,他在北省的省会还有几个老朋友。 这样速度是慢一些,但效果很好,只是总觉得让小闻同志受委屈了。 徐截云进门没两分钟,全程开口不超过五句话,偏偏每句话都没人敢置喙。 三人一个个缩成鹌鹑,再无以往的嚣张气焰。 闻慈等他出来了,小声问:“我能写举报信送到省里或者中央吗?”她已经不哭了,但眼眶还红红的,像是被揉得太用力了,腮上留着湿痕。 徐截云很想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但最终只是道:“不用你,我会处理的。” 他出手,没人敢报复,但闻慈就容易被人暗算了。 闻慈点点头,“谢谢你。” 她还记得,昨天徐截云走的时候,说自己接下来会很忙,结果第二天,她这边就出事把他叫过来了,想到这里,她蔫巴巴地垂下了脑袋。 徐截云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两个公安还在身边看着,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公安好奇地往这里瞄,他举起手,轻拍了下闻慈的肩,“昨天的事是我欠考虑了,就是为宣传画的事感谢你,也不该私下相处。” 闻慈一愣,明白他这是对其他人说的。 她抿抿嘴巴,点了头。 徐截云的确忙,但他觉得自己不该把小闻同志一个人丢下。 两人一起出了公安局,闻慈看到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你是不是要回去了?”这句说完,觉得有点太不舍得了,急忙转移话题,“你开公车过来,不会有问题吧?” 徐截云想不到她还能关注到这个问题。 他笑笑,“本来是给四团部配的车,我偶尔私下里用,都是会补上汽油票的,”他当然不至于占公家的便宜,落人口舌,他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要注意。 闻慈点点头,又干巴巴道:“那你去忙吧。” 车窗开着,驾驶座上的司机听到这里,以为徐副团长要上车了,立即发动车子。 徐截云扫了眼轰隆响的车子,“不急这三两分钟。” 他四下扫了一眼,最终看向了不远处的供销社,“你等会儿,”说着,急匆匆迈了过去。 闻慈猜想,他可能要去买烟? 以往徐截云私下里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衣裳干净,气味也干净,甚至还有种这会儿男同志少有的讲究,但这会儿他衣衫上沾染了一点烟味,刚才给她的手帕上也有一点烟味。 要是别人,闻慈会不喜欢,但混在他身上,居然也不讨厌。 她低下头,把手里皱巴巴湿漉漉的手帕拉开,试图扯开上面的褶皱。 很快徐截云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堆东西,零零碎碎,没有袋子,只能抱在臂弯里,一支棕色玻璃瓶的汽水戳在他下巴上,在他庄严的外形下,这造型显得有点好笑。 闻慈没笑,她傻傻看着他回来,“你给我买的啊?” “不然是给我自己买的吗?”徐截云好笑,只有闻慈才喜欢吃这些小零嘴儿。 他叫了下司机,“小刘,车上有个尼龙袋子,你拿一下。” 司机小刘一边感叹副团长好阔气,一边赶紧低头掏袋子,推开车门下来,撑开袋子,看着副团长把一堆小姑娘喜欢吃的零嘴儿往里搁,嘴上还在不停地说着。 “罐头只有苹果和梨的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各买了一罐。” “奶糖我记得你还有挺多?这儿有红虾酥、长白糕和江米条,售货员说是新上的。” “几瓶汽水,我买了好几种口味的,你现在喝吗?” 徐截云把最后一瓶汽水拿在手里,看闻慈发呆,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想你怎么这么贴心,闻慈心里想着,用力点头,“喝!” 徐截云笑笑,没有瓶起子,他随手掏出兜里的钥匙,伸到瓶盖下面,往上一抬,金属的盖子“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把汽水递给闻慈,弯腰把瓶盖捡了起来。 闻慈喝了口汽水,梨子味儿的,特别甜。 真的得走了,徐截云却有点舍不得。 他拎过一兜沉甸甸的东西,对闻慈道:“我送你回去吧。” 闻慈抬起手表一看,这会儿才上午九点多,也许是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居然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咬着玻璃瓶的细口儿,有点踌躇地看着他。 徐截云说一年后再确定关系呢。 他要是送自己进了电影院门,那她就算说不是对象,大家估计也不会信的。 徐截云看懂她的眼神,面露无奈。 “人言可畏——走,我陪你回去,”他要是不去,小闻同志就算有理由,背后都免不得被人议论的,这事本就是他造成的,他让闻慈一个人回去面对算怎么回事儿? 这可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闻慈立即点了头。 一个高大健壮的军官走进电影院,可算让大家的心落进了肚子里。 “小闻美工!你没事吧!”售票员一边拉着闻慈左看右看,心里后怕得不行,一边用余光瞄着徐截云,她一眼就人出来了,这就是昨天和闻慈在门口告别的那个。 孙大妈林姐他们都在,苏林也在,闻慈认真朝大家道了谢。 要不是大家帮忙,今天的事情肯定会更麻烦。 孙大妈立即摆手,“那帮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唉,咋能让他们把你带走呢?” 林姐也道:“我们就是跑跑腿儿的事儿,还是多亏了经理和公安局的同志。” 闻慈摇头,“经理和公安们帮大忙了,你们也是。” 徐截云听出话风,今天小闻同志的事儿,他们恐怕没少出力。 他气场一收,顿时亲切和蔼起来,对大家笑道:“今天的事多亏了大家,都怪我,我没注意影响,上门感谢,没想到就被人误会了……”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包红虾酥和江米条,散给大家。 大家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军官这么亲切,一点没有架子,连连摆手推拒,“不用不用,给小闻吃,她今天吓坏了,吃点好的压压惊!” 徐截云硬是给一人抓了一把,又把剩下的纸包放到了卖票的柜台上。 闻慈没想到,徐截云还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徐截云一转头就见到她歪着头满脸新奇的样子,心中好笑,又跟众人寒暄了几句,等见到从楼上下来的魏经理时,也带着笑和她说了几句话。 魏经理没想到,这位副团长会这么年轻,看了闻慈一眼。 闻慈把门牙搁在玻璃瓶口上,心里有点虚。 虽然她和小徐同志的确没干什么,但是似乎,也不纯粹是职场营业的感谢关系……还没等她闪躲视线,魏经理已经收回了目光,和徐截云握手讲话。 等他要走的时候,闻慈拎着兜子跟着他往外几步,小声道:“那几个人还把我同事打了。” 她可记仇,不可能忘了这事的。 徐截云四下看了看,没见到谁像是身上有伤的,“谁?” 闻慈指了指苏林,他半个身子站在孙大妈后头,也在人群的边缘,人已经站直了,但头低着,怔怔瞅着手里红纸包裹的红虾酥,神色说不出的……落寞。 闻慈抿抿嘴,几乎有点罪恶感,苏林好像真挺喜欢她啊。 徐截云微微眯眼,想起来这张脸了。 他在大江山那回,自己给小闻同志包扎好伤口后,本来想拉她站起来的,就是这个男生一把子冲上来,把小闻同志小心翼翼扶了起来,神情非常紧张。 他看了眼闻慈,但后者神色坦荡极了。 “我知道了,”徐截云道:“你想让他们当面道歉赔罪?” “这些虚的就不用了,”闻慈摆手,当面再见,她还怕这帮人心里记恨使坏呢,她跟着徐截云往外走,小声道:“革委会能不能给点实际的,钱啊票啊什么的?别的不说,这人被打了得去医院检查吧,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怎么着也得十几几十块钱吧?” 说完还不解恨,闻慈又道:“我受惊吓了,应该有精神损失费!” 徐截云忍不住笑了,又点头,“我会努力争取的。” 他在影院台阶上站定脚步,让自己和闻慈的身影都露在大家眼里,光明正大,但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可能是谁举报的你吗?昨天碰到的那个女同志?” “不知道,”闻慈叹气,“过几天有集体试片,我打探一下。” 徐截云拍拍她的肩膀,声音莫名让人安心,“别害怕,我会去调查的。” …… 白岭市革委会。 壮汉三个回到单位,一个个蔫头耷脑,咬紧牙关,路上被同事问也不回,一路跑到主任办公室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叫道:“主任!出大事了!” 里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门一开,壮汉张嘴就要喊,被一把拉住胳膊扯走了。 “小点声儿!主任正接电话呢!” 壮汉心想,什么事儿能比老子要完蛋了还大!他想不管不顾闯进去,但想起扈秀荣堪比蛇蝎的样子,到底握着拳头闭上了嘴,探头一看,正对上门缝里扈秀荣的眼。 她握着电话,讲话的声音温和婉转极了,眼神却是割裂的阴沉,正盯着自己。 壮汉莫名打了个哆嗦。 第104章 倒卖该怎么抓个正着呢? 扈秀荣听着电话那头严厉的质问,语气歉意地道:“是的,是我没有约束好下面的同志,说好的要调查,没想到他们看到举报信就去了……是是,都是我监管不力。” 要是以往,她这么说一番事情也就揭过了,可这回那边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缓和。 “你们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投诉的电话都打到省里来了!扈秀荣,你以往这样也就算了,这回你连部队的军官都敢招惹?行了,我不废话,你等着省里的检查组吧。” 扈秀荣眉头微皱,刚要开口,电话已经“啪”一声挂断了。 她放下话筒,脸上的神色阴冷得像条毒蛇。 “进来!”她喊了一声,门外的壮汉三人立刻进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眼下在这位领导面前偃旗息鼓,一个个都老实下来。 壮汉率先道:“出事了主任!你不知道那女的昨天是和一个军官在一块儿!” 扈秀荣扫了他一眼,对另两人道:“你们先出去。” 这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敲鼓,壮汉对他们使了个放心的眼色,让他们下去了,转瞬之间,门被带上,办公室里就剩扈秀荣和壮汉两个人。 扈秀荣沉着脸,“把今天发生的事,明明白白说一遍。” 壮汉便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从在电影院被闻慈跑了,一直说到部队的副团长过来,说到后面,他觑着扈秀荣脸色,骂了一句,“要我说,那军官那么年轻,肯定跟她有一腿!” 扈秀荣冷笑一声,“有一腿没一腿的,又能怎样?!” 她右手重重拍在办公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壮汉低下头,撇了撇嘴。 扈秀荣在省革委会电话里受了气,眼下看着壮汉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气更盛,但她是知道孙大威这人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虽然缺点多,但当个打手还是挺卖力的。 扈秀荣到底忍住气,冷冰冰问:“你们打人了?” 孙大威诧异地抬眼,“主任你咋知道的?”他刚才故意避过了这一段没说。 扈秀荣怒火又蹭蹭往上冒,拍着桌子怒吼:“省革委会都给我打电话说了你们的所作所为!打人?我让你们去抓人,让你们打人了吗!” 孙大威心想,是没让他们打人,但以前打人扈秀荣也没拦着啊。 但他心里又惊了惊,省里……闻慈就算举报肯定也没这么快,这是那个军官干的? 扈秀荣也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喝了口水,压住火道:“这事你别管了,就当是程序上出了问题,等上面的检查组下来,你就说是那边拒不配合,你的手下一时失误,失手伤了对方。听懂了吗?” 孙大威有点不安,“这不都成我兄弟们的错了?” 扈秀荣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记着兄弟义气,她掀起眼皮,“打人这事儿得有一个承担责任的,要么你,要么他俩——你以为除了打人就没事儿了?错了!还有一堆麻烦呢!” 孙大威忍不住辩驳,“这又不是我们几个要干的……” 要不是扈秀荣今天一大早,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封举报信,说让他们几个去逮人,现在能发生这个状况?要他说,这是自己哥儿几个给扈秀荣挡罪了! 孙大威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扈秀荣哪里看不出。 她冷笑一声,直白道:“要不是我拦着,你们仨早就犯事儿被逮进去了!” 孙大威不说话了,要不是念着这点恩情,他也不可能给扈秀荣这么卖命,天天干这些得罪人的事儿,可是……他想想自己两个兄弟,一咬牙道:“实在不行,我担着!” “你担个屁!”扈秀荣气得骂人,“你什么本事你担着!我都不敢说我能担着!” 她不愿意再跟这个没脑子的对话,摆了摆手,烦躁道:“走走走,出去!”等把孙大威赶走了,她在办公室踱步许久,拿上包急匆匆往家里去了。 白钰中午特意回了趟父母家,一进门,就看到扈秀荣沉着脸抱臂坐在沙发上。 他看了眼白父,他系着围裙正在厨房炒菜,听到开门声,不敢开口,拎着铲子朝他摇了摇头,白钰走过去,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妈,谁惹你了?” 扈秀荣一把掀开他的胳膊,“那个小姑娘,什么来头!” 白钰一愣,“闻慈?” 他上午在文教局办公室,就听到了电影院来人急匆匆找魏经理的动静,心知自己妈动作够快,心里很是畅快,中午特意大老远回来一趟,准备听听好消息。 扈秀荣脸色难看,“你不是说她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吗?上午我叫人去抓她,这下好了,老娘我都被省革委会打电话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现在还要来检查组!” 白钰一惊,“什么意思?” 扈秀荣看自己儿子脸上的惊异不是装的,这才跟他解释了一遍,白钰一听眉头皱得越深,不可思议——她知道闻慈和部队有点关系,她还认识宋不骄呢,但举报的事突如其来,她就算找人帮忙,也不可能很快解决,这个时间,就够落实她的罪名千百遍了。 何况他觉得这罪名也不是凭空捏造,他亲眼看见的,闻慈和那个男人在楼门口卿卿我我,还收了礼物,最后两人一并进了楼门,好久后一起出来。 这不是乱搞男女关系,什么是? 扈秀荣冷冷道:“那是部队四团的副团长,说这是感谢!” “孤男寡女,感谢到屋子里去了?”白钰不信。 扈秀荣也不信,尤其她听孙大威说,那个副团长很年轻、长相也还行后,更觉得这俩人肯定有一腿,不然部队那么忙,他怎么还急急忙忙特地跑一趟公安局? 但这俩人的关系现在一起不重要了。 她瞪了眼自己儿子,“你搞的麻烦,到底让老娘给你擦屁股!” 扈秀荣心里气极了,但不算惊慌,她在白岭市干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些根基,一贯还是玲珑八面的人物,上头检查组也不是没来过,走个过场而已,她觉得这回和以往一样。 白钰急忙给她捏肩,笑道:“多亏了妈,您辛苦了。” 扈秀荣哼了一声。 白钰给她揉按着肩膀,又思索道:“那孙大威那几个呢,他不会说漏嘴吧?” 扈秀荣摇头,“孙大威是个没脑子的,心里只有义气,呵,就算上面检查组真查到我头上,只要一说,他肯定也愿意给我顶罪,“要是搁几百年前,孙大威肯定是江湖里的,但是在革委会,扈秀荣只觉得他是个天真的傻子,但傻子好,傻子不会害她。 她帮过孙大威一回,对方就记在心里,这么多年都跟着她卖命。 白钰微微皱眉,“不用他了吧?” 扈秀荣觑他一眼,“怎么?你和他关系好啊?” 白钰摇头,这辈子的他和孙大威关系平平,主要是接触不多,他知道革委会是秋后的蚂蚱,明天就要被清算了,自然不会跟他们来往过密,至于自己妈,他倒是提醒了,让在今年之内把革委会交出去,到时候换一个更好的职位。 扈秀荣有点不舍,但白钰这两年的确很有远见,做什么都成功了,她还是决定听他的。 白钰道:“我有件事需要他办。” 上辈子96年,他听说机械厂研发了新机床,技术在国家算是很先进的,白钰买通了厂员工,盗取了这份机床的生产资料和所有参数,后面卖了出去,成了做生意的启动资金。 当时的厂长因为这事引咎辞职,白钰本不在意,但后面改革开放后,发现这位陈厂长进入了国家军工研究所,成功研发了好几样东西,很受重用,算是个有名的科学家。 做生意不止得要钱,最好和军政科都沾上关系,白钰重生后,一直记着这事。 这一回,他不止要搞到机床资料,还要哄到这位厂长的女儿,她家世好,他可以考虑让她来做自己这辈子的正妻,往后做生意,不愁得不到国家的扶持。 白钰今年没少跟机械厂套关系,他是要动脑的,动手的危险事,他当然不会自己来做。 他给自己挑中的打手,就是孙大威。 扈秀荣不知道白钰让孙大威办什么事,但也不在意。 她随口道:“你要是给他老爹老娘送点好东西,哦,还有他那些兄弟,他就在乎这些人,你要是把他们笼络到手,孙大威保准听你的。” 白钰笑笑,他也知道这个,“等事成了,咱家可要大变样了。” …… 后天试片的时候,闻慈就盯住了于素红。 于素红坐在观众席上,觉得如芒在背,她皱着眉转过头,却发现闻慈盯着自己,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倒映着电影幕布上的光,忽明忽暗,闪烁着,像两颗没有感情的玻璃珠子。 于素红忍耐着转过身,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第一个站起来往外走。 闻慈盯着她的背影看。 于素红今天看到她,半点表情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个爱答不理的样子,神态动作都很正常,她怎么看也觉得不像是几天前害了自己的,心里更加纳闷了。 她溜到于素红身边,还没开口,于素红就忍不住了。 她尖锐道:“你跟着我干嘛!” “你这是要去我和苏林的办公室,”闻慈白她一眼,但心里觉得更不像是她了,于素红可能有点小心思,但情绪都写在脸上,怎么也不像演技很好的样子。 于素红被噎住,踩着重重的步子往前走。 闻慈跟上,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出了口,“那天中午,你去我家那边干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到,“你是不是去找白钰的?” 于素红理也不理,闷头往前走。 闻慈追问:“你是不是心虚?”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于素红瞥她一眼,终于开了口,回击道:“我和白钰明明白白,倒是你,那天中午那男的是谁,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一连串的炮轰过来,闻慈却竖起眉毛,“你真是去找白钰的!” 于素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又不住那里,去那儿除了找白钰还能做什么,甚至她只能在白钰的楼下站一会儿,说几句话就走了,结果撞到闻慈,就是她跟一个陌生男人言笑宴宴说话的样子。 闻慈已经基本确定了,“白钰在家对不对?你见到他了?” 于素红瞧着她不说话。 闻慈的脸气红了,果然! 于素红是去找白钰的,那于素红都能看到自己和徐截云,怪不得白钰也能看到!甚至他就住在附近的楼上,只要在楼上,或者在楼底下猫着,一直盯着他们俩呢! 她咬着牙,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白钰这个人了。 她每每觉得这人真是低劣的情况下,就会发现,这人还能更无耻! 闻慈生气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等美工们来时,闷头画画,咬牙切齿地握着铅笔,其他美工们面面相觑,以为她是和于素红吵嘴了。 两位女同志不是很合得来这件事,他们大家早就发现了。 他们不知道,闻慈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线稿,一边在拼命回忆年代文的内容。 大多数都忘光了,就剩下白钰和宋不骄的一部分情节,还有书里“闻慈”身上发生的事,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恍惚着想起,白钰96年会干的坏事。 她记得的,都是挑战她三观的大坏事,比如,他倒卖国家资产。 具体的情节记不清了,闻慈只依稀记得,就是在今年夏天还是秋天,总之是下雨的季节,白钰听说了一个厂子研发出了新设备,他盗取了参数资料,卖了出去,兜兜转转,这份资料最后转到了外国,为他奠定了最后去香港立足的一张船票。 但是什么厂子来着? 闻慈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本来就是文中一笔带过的事情,最大的目的是让白钰拥有了一大笔钱,改开一开始,他就拿这笔钱下海经商,赚到了人生第一大桶金。 但是能搞研发,还被国外顶上的厂子,十有八九是重工业的。 白岭市是军工城市,这样的厂子其实有挺多,汽油柴油、机械、钢铁冶金……闻慈实在想不起,她停下铅笔,觉得有些坐不住了,就算白钰不算计她,这事儿也得阻止啊? 科研是多么艰辛,她就算没接触过也知道,何况他还是盗窃后倒卖给国外资本国家。 但是光凭她自己,似乎阻止不了。 她要是自己跟踪调查,能不能查到一说,就算真查到了,要是被白钰发现了呢……这卖国的事可想而知罪有多重,她要是被发现,可能要被他灭口。 该怎么抓他个正着呢? 闻慈胡乱涂抹着纸上的痕迹,心不在焉地构想起来。 …… 此时的革委会。 这次检查组下来得很急,打完电话没两天,一行人就赶到了白岭市,扈秀荣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听到手下来报的消息,惊得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洒在手背上。 她定定神,匆匆擦了下桌上的水,便整整衣裳出去了。 小干事恭敬地把四五个人请过来,个个脸色严肃,不苟言笑,扈秀荣看清的一刹那,心里咯噔一声,撑起笑容迎了过去,伸手道:“各位就是检查组的同志吧,我是扈秀荣,白岭市革委会的主任……” 对方倒是和她握了下手,但打断了她后面的寒暄,“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来你们单位调查不符合程序的恶性行为,扈主任,那天闹事的几个人呢?” 扈秀荣听着“恶性行为”四个字,脸上的笑容动都没动一下。 她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干事道:“去把孙大威他们带过来,”她已经打点好这几人了,此时哪怕检查组来得突然,也不怕这几人露馅。 检查组道:“扈主任,对你,我们也需要单独审查一下。” 扈秀荣心里惴惴不安,强笑道:“好,好。” 检查组把这几人单独隔到几个房间里,一个个地问询。 他们问了那天发生的情况,孙大威三人如实说了,只是把自己“故意动手”的行为,转变成了“推搡间不小心伤到了对方”,至于其他的,虽然尽量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说,可事实摆在那儿了,检查组的同志们面不改色,在记录本上写下一句话。 “疑似推脱责任。” 这些问完,检查组又问:“那天那封举报信呢?” 孙大威摇头,“不在我们这儿。” 检查组:“在档案室?”按照程序来讲,这种举报是要入单位档案封存的。 孙大威哪里知道这个,扈主任没跟他说得这么细啊,他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等到检查组又问举报信是谁写的时,他又摇头,“是匿名的,我也不知道。” 检查组问:“那你们是怎么收到举报信的?” 这个扈主任跟他说了。 孙大威道:“是半夜扔进我们单位墙里的,早上扈主任一来捡到的。” 检查组的同志神色猛地凌厉了,“也就是说,你们接到不明来历的匿名举报信,不止没有查证,甚至在当天一个小时内,就去公家的单位抓人闹事?” 孙大威吭哧了下,点头说是。 扈主任说了,这事的责任他暂时担着,哪怕革委会干不下去了,也会给他和兄弟找其他的好差事,而且她还说了,这次他吃了苦,以后肯定给他找补回来。 孙大威知道自己不会受什么影响,心里也就不怕了。 检查组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对白岭革委会的性质有了数儿。 什么章程?这个单位就没有章程! 上头都说了,反复强调,要程序严明,要经过调查,可他们呢?好歹一个发达的大市,阳奉阴违,嘴上说着一定照规则办事,可实际上呢?胡搞! 问询完毕的几人走出来,彼此一对,发现几人的口供都是一模一样的。 组长拍了拍手里的记录本,“他们主任说得也差不多,”而且态度相当之好,懊恼自己的监管不力,没看好底下的干事,闹出事来,又懊恼自己给省里添了麻烦。 但这种态度,和这个单位做出的行为一对比,更显得让人触目心惊了。 这不就是两面派吗? 检查组又离开了革委会,他们还得去白岭市总公安局和一影院调查,毕竟也不能听一面之词,底下就算有人串通,也不会把每个人的嘴都收买好了。 他们先去了一影院,正好撞见美工们散场,“请问闻慈同志在吗?” 闻慈和大家一起下楼,下意识看过去。 售票员自打那天的事后,对这种突然找人的就有些警惕。 她防备道:“干啥啊?” 组长道:“我们是省革委会检查组的,奉命下来调查你们市革委会前几天的事情,”他态度还算客气,售货员松了口气,立即告状道:“他们前天来我们单位闹事,还打人!闹得可大了,你们是来管这个的不?” 组长严肃点头,“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情况的。” 美工们疑惑地看向闻慈,这是咋回事? 闻慈站在于素红身边,特意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发现她神情疑惑,也正看向自己,她摆摆手,对大家道:“没事,没事了,大家回单位休息吧,”说着,自己迎上了检查组。 “你们好,我就是闻慈。” 魏经理给检查组提供了一个空着的小房间,他们挨个叫人问询。 问到闻慈时,她当然不会提那帮人遮掩,如实狠狠说了一通,最后掀起袖子,给他们看手臂上还没退的乌青,等*要出去时,道:“我帮你叫那个被打的同志。” 说着,跑到门边喊了一声,“苏林?苏林!快给检查组看看你的伤!” 苏林涨红了脸走过来,“我都没——”没事儿几个字还没说完,被闻慈瞪了一眼,他反应过来,闭上了嘴,被闻慈推进了房间,“我,我那天被他们揍了。” 检查组当然问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苏林道:“他们上来就要抓闻慈,我想挡着,一个人过来就给了我一拳,”他想了想,“我们单位的孙大妈那会儿也在办公室,她也看见了。” 检查组问到孙大妈时,这个义愤填膺的大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 根本不是什么失手的推搡,那几个就是故意打人的! 检查组十一点多来到电影院,一点钟才离开,又赶去了附近的总公安局。 闻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背影,小声道:“感觉省里来的人还挺靠谱的。” 但这些麻烦,都是白钰导致的。 该死的白钰! 第105章 武警调查你怀疑他是特务? 白钰这几天焦头烂额。 本来以为,省检查组只是下来走个过场,谁知道,不止严肃的调查了,连扈秀荣暗地里塞的好处都不接,拖了两天,事情一清二楚,除了那件举报信的来源都查清了。 扈秀荣和孙大威他们咬死了举报信是塞进革委会门口的,来源不明。 检查组没办法,只好翻过这件事,但白钰保住了,扈秀荣工作不力却是罪加一等,这事儿省革委会惊人的重视,没等扈秀荣开始运作,通知就下来了。 扈秀荣写检讨,省里拨了一个人下来当主任,而她降为了副主任。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 扈秀荣脸色沉沉的回家,白钰一看到她手里原封不动拿回来的两瓶酒,眉心一跳,还没等问,她已经将酒重重拍在桌上了,“人家不要,说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白钰紧紧皱着眉,这说得肯定不是闻慈,他心里一动,“那个副团长?” 扈秀荣觉得八成是,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冷极了。 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这么丢人的时候。 想到这儿,她对白钰也产生了一些怨气,要不是他拿举报信想吓唬吓唬那姑娘,她也不至于弄后面那些,这下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直接降职了! 白钰心里也不舒服,怎么什么事儿碰上闻慈,总会碰壁。 他瞥了眼扈秀荣的脸色,清清嗓子,道:“没事,革委会的职位也没那么重要,妈,我要跟你说另一桩事……”他在自己家里,低低说着,没让白父听见。 扈秀荣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不敢置信,“你疯了?” 白钰神色淡然,道:“富贵险中求,等这事成了,往后别说区区一个白岭市,妈,你想出国都没问题。” 扈秀荣神色变幻,许久后,狠狠一咬牙,“就这么干!” …… 闻慈不知道白家的情况。 她正准备去军区一趟,前几天给徐截云打了电话,打听了一下他哪天白天有空,为这事,她今天周二特地请了一天假,因为海报上周画完了,魏经理批假也挺痛快。 她今天是有正事的,不过既然要见徐截云,她还是准备了礼物。 被撑得方方正正的挎包放在身侧,闻慈拍了拍,就出门坐公交。 到军区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这回岗哨已经认识了她,等闻慈告知来意,又登了记,等了十几分钟,一身军装常服的徐截云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两人走到路边,到处都有经过的士兵敬礼。 军装上没军衔标志,但这位四团副团长似乎有点名气,闻慈瞅了眼徐截云的脸,他察觉到,低头笑问:“看什么?” 看你好看,闻慈心想,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去他的宿舍不方便,刚被举报过,徐截云正是谨慎的时候,他把闻慈带到了训练场边缘的椅子上,远处有士兵训练,能看到两人的身影,但又听不到两人说话。 他问:“革委会的事儿解决了?” “嗯,”闻慈点头,说起这个,就很痛快,“昨天还来人给我道歉呢,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一个小姑娘,说着说着都要哭了,还给我和苏林赔了医药费。” 她是五块钱,苏林伤得重,居然有十块钱,也算聊以慰籍。 徐截云颔首,他也收到了这事的结果。 “扈秀荣只是降职,倒是那三个打手,全部被开除了,”徐截云说着,忽然皱眉,“写举报信的人没抓到,但我觉得,这事应该没那么简单,你得罪过谁吗?” “对,”闻慈坦然道:“白钰,文教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他这个人吧,作风很不好,处处留情,算计也很深,我仔细分析过,觉得这事八成是他做的。” 徐截云眉头皱得更紧了,“作风问题?” “不单纯是作风问题,他人品也很有问题,”闻慈道:“他会同时纠缠好几个女同志,还会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你记得大江山那时候我随身带刀吗?”见徐截云点头,她才继续道:“我之前被人尾随,他正好出现‘拯救’,我怀疑这事就是他干的。” 要是换个人,没证据的事闻慈是不会说的,但白钰不一样。 距她的观察,白钰和书里那个男主角一模一样。 口蜜腹剑,表面多温柔,内心就有多阴狠,女人不过是他满足自己虚荣心和向上爬的手段,只要有利益,他什么都能干,包括当卖国贼。 想到这儿,闻慈就想起来今天的正事儿了。 她紧张地往四周望一望,徐截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甜死人的小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闻慈却低声道:“白钰最近行迹很诡异,唔,我之前不小心偷听到他讲话,听到什么新研发的机器资料,还说价格啊,买家啊什么的……他好想要倒卖国家资料。” 徐截云神色立即严肃,“你确定吗?” 闻慈点头,保证道:“虽然我恨他,但我可不会拿这种事瞎说。”白钰可不知到倒卖过一回国家财产,今年是什么厂子的研发资料,明年,他还跟外国人卖过古董字画呢。 白钰说不准现在就在收集了呢,只是她没证据。 徐截云看着她认真的眼睛,觉得不像是假的。 他垂首思索了下,再度看向她道:“这事我在军队不好盯,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位我的老战友,他退伍后来了白岭市,现在是西区武装大队当小队长,我联系他,他会盯着的。” 闻慈连连点头,西区,她所在市委这一片就属于西区。 正事落定,闻慈松了口气。 这事不好在电话里说,写信也不行,会有人检查的,所以她只能找机会当面和他讲,还好徐截云相信了,这么一想,她有些高兴地拍了拍白色挎包。 “我给你带了礼物!” 徐截云心思还沉在国家财产和那个白钰上,被这一声惊醒,暂时把思绪压下,笑道:“你这包里,我还以为装了什么书呢,唔,难道是装着小闻同志照片的相框?” “才不是,”闻慈反驳。 她拉开挎包,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背面的棕色纸板面向徐截云,正面朝着自己,她把这个很像相框的东西扣到怀里,“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你可以把它放到宿舍!” 徐截云一怔,立即扬起了嘴角。 “不知道小闻同志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他嘴上说着,按下她怀里的画框,的确,后面没有相框的撑子,但是上面有一条黑色的皮带,可以挂在钉子上。 画是反的,他扭过头来看,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出这个动作,陌生是因为,他从没看过这个视角的自己。 徐截云看着玻璃片后晦暗却不寡淡的色彩,想起那天,的确是夜间射击项目,小闻同志盘腿坐在一边,手里端着本子,神情很随意地勾勾画画。 她从头到尾都在画,他都不知道,那里面还有自己的一幅。 他忽然笑起来,“小闻同志眼里的我这么好看?” 画上的人是侧脸,甚至连侧脸都只是半张,眉眼锋利,神情肃穆,瞳仁里的那一点白像是反射的月色,徐截云隔着玻璃用指尖触摸,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滚烫的热流。 “男人要对自己要信心,”闻慈说完,又急忙补充,“但也不要太有信心了!” 人一自信得过分了,就像猪油里掺上香油,太腻人了。 徐截云被逗笑,闻慈的嘴巴总说出一些奇奇怪怪又很可爱的话。 他把画框夹进自己臂弯,“谢谢,我很喜欢。” 闻慈也觉得他会喜欢的,这可是她用6.8天赋值画的新画作,虽然画幅不大,但是细节处理的精细漂亮,虽然是夜晚的景,但不是一味乏味的黑——它是五彩斑斓的黑! 她满意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徐截云错愕起身,“这就走?” 按照小闻同志的性格,他还以为两人可以说会儿话,哪怕不说话,一起坐在这儿也行啊,一贯热情的小闻同志突然变得不留恋他,徐截云莫名有种落差感。 闻慈斗志昂扬,“我去找武装大队同志——今天行吗?” 她怕再拖下去,白钰什么时候偷完了,到时候那就晚了。 徐截云立即正色,“好。” 他把闻慈带进四团团部,嘱咐道:“西区武装大队三队队长,他叫郑义。” “正义?好名字,”闻慈认可地点头。 徐截云拨通电话,等拨通,便道:“我找郑义队长,”等了一会儿,那边似乎来人了,徐截云笑道:“我徐截云,找你有事儿……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行行,改天请你喝酒。” 寒暄了几句,他才说到正事:“我这边想请你帮个忙,得当面说。” 这通电话打了没几分钟,徐截云放下话筒,对闻慈道:“我已经和郑义说过了,你去了以后,直接报自己的名字就好。他值得信任,你可以放心把事情告诉他。” 闻慈点头,“好。” 徐截云看看手表,还有时间,把画放到办公桌上,送闻慈到了军区门口。 两人今天见面匆匆,相别也匆匆,闻慈走出军区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钟,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又是晃晃悠悠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西区武装大队。 武装大队的院子很大,里面还有正在打篮球的队员,闻慈张望了一眼,朝门卫走过去。 “你好,我找郑义队长有事。” 门卫有两个,一老一小,看她一眼,小的那个跑去叫人了,没一会儿就从楼里出来。 和门卫一起的,还有个中年男人。 他和徐截云不像是同龄的,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等走近了,闻慈才看清对方的脸,国字脸,小平头,右边眼角外有道两公分长的疤,差一点就破到眼睛了。 她上前握手,“你就是郑义郑队长吧?” 郑义和她握了握手,心里也有点诧异,老徐说来个朋友找他,他还以为是个大小伙子,没想到是这么年轻漂亮一个姑娘,他道:“咱们进去说吧?” 闻慈跟他进去,路上有年轻队员瞪着眼瞅,被郑义瞪了回去。 “瞅啥?这是老子朋友的朋友,别多想啊!” 郑义吼完,又转头对闻慈道:“有些小子年纪轻,看啥都好奇,你别害怕啊。” 闻慈笑着点点头,“没事。” 等进到了办公室,郑义请闻慈坐下,又给她倒水,“闻同志找我有事儿?” “对,”闻慈开门见山道:“我发现一个人形迹可疑,似乎想要盗卖国家财产和资料,但是我自己又没法盯梢,所以就找徐截云帮忙,他说你是值得信任的战友。” 郑义咧了咧嘴,心想老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但是对于闻慈的前半句话,他半信半疑,“你怀疑他是特务?” 特务得是别的国家安插过来的吧。 闻慈迟疑了一下,“他可能是纯粹的利欲熏心,想靠这个给自己谋利。” 郑义把水放到她面前,坐下了,“你把这事详细讲讲。” 闻慈也觉得,自己说这话很像是玩笑,但她还是尽可能详细地把白钰讲了一遍,夹带私货,把自己“偷听到他倒卖言论”的话也插了进去,真真假假,听起来还挺可信的。 郑义看她表情严肃,不像是诓人,一时间也有点踌躇。 这敢倒卖国家财产的人,真能这么不小心,密谈被人听见? 想了想,郑义拉开办公室的门喊了一嗓子,“小六!过来一趟!” 外头传来遥遥一声“诶!”,没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手上还脏兮兮的——他就是刚才在院子里打篮球,盯着闻慈和郑义瞅的那个。 “队长,叫我啥事啊?”小六问。 “进来,跟你打听个人,”郑义把他拉进来,关上门。 小六看到椅子上的闻慈,顿时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 闻慈看这个样子,莫名想起了葛小虎,他也爱这么笑,就是多了俩虎牙,看着更憨。 郑义没好气地拍他后背一巴掌,“白钰,你听说过吗?市文教局里的那个,”问完,他对闻慈道:“小六是老白岭了,家里祖祖辈辈都在这儿,他又包打听,知道好多人。” 小六不愧“包打听”的名号,挺着胸脯点头。 “长得挺白那个是不是?”小六见闻慈点头,便说开了,“他这人还挺有名的,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在文教局当个小官儿,长得嘛,也还不错,挺受欢迎的呢。” “谁问你这个了,”郑义翻白眼,“人品!老子问的是人怎么样!” “人品?”小六挠挠头,咕哝道:“他嘛,自己名声倒挺好的,歹竹生好笋……” 歹竹生好笋? 郑义神色一正,“详细说说。” 小六道:“他自己待人接物都挺和气的,交朋友也多,我没听说过这么大毛病,但是他妈,你们知道是谁不?——咱们市革委会的主任!她前些年可做了不少造孽事,不过也没人敢惹她,他家是女强男弱,白钰他爸出身低,在粮食局当个小组长,听说在家里窝窝囊囊的。” 闻慈一愣,“革委会主任?” 她立即想起那天魏经理说的,革委会主任叫什么来着,扈、扈…… 小刘道:“扈秀荣啊,她还挺有名的,”虽然不是啥好名。 闻慈狠狠一跺脚,吓了小刘一跳,惊恐地睁大眼,就见闻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说是白钰举报的我!”怪不得找不到举报信源头,肯定是白钰直接交给他妈的! 她面对两人疑问的眼神,解释道:“我上周被人举报,就是革委会来抓人。” 郑义让小六出去了,又问其这是怎么回事。 闻慈就简单说了说自己和白钰的恩怨,没说别的,就说自己撞见过白钰同时和几个姑娘约会,对方心生嫉恨,后面疑似做局“英雄救美”的事儿。 郑义一听,也觉得有点太巧了。 “那你说的举报是怎么回事?” 闻慈喝了口水,含糊道:“就,我前一天和徐截云见面,被他撞见了。” 郑义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好哇,就说这小子怎么来白岭没多久就认识姑娘了! 他了然地笑笑,怕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绕过了这个话题,“目前来听的话,这个白钰,的确有些作风问题,人品不过关,”但有没有叛国的胆子,那也不一定。 好多人渣只敢窝里横,但真的杀人放火,那是没胆子的。 闻慈想了想,“要不先查一查他有没有和哪个厂子来往?” 她道:“他要是真想偷盗重要生产资料的话,那么要紧的东西,肯定不是那么好弄到手的,他可能会提前和人家接触,降低警惕,或者买通一些相关人士什么的。” 郑义高看她一眼,“闻同志很聪明啊。” “我看电影看多了,有类似情节呢,”闻慈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又笑道:“我是一影院的美工,郑队长下回要是去看电影,我请客!” 郑义点点头。 郑义再三思索,还是答应了派人盯梢白钰。 他倒未必是信了闻慈的话,但这种大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完正事,闻慈看看时间,便起身告别,临走之前,再三感谢了郑义。 白钰的事,还是找市里的公职人员好,比军区插手名正言顺。 …… 闻慈一走,郑义就着手调查白钰这人。 就和小六说得差不多,白钰父亲扈秀荣是革委会的主任,娘家地位高,这位主任也是挥霍权力惯了的,前些年做了不少令人齿寒的事,这两年收敛不少。 白钰父亲没什么好说的,父母早亡,靠着扈秀荣当了个粮食局组长,的确是窝窝囊囊的,据说在家里洗衣做饭,扈秀荣说一句什么,他连反驳都不敢说一句。 至于白钰,两人唯一的儿子,风评就好了不少。 他温和、谦逊、彬彬有礼,待人接物一向是挑不出错来的,但是的确交友广泛,而且和不少年轻姑娘都有或多或少来往,郑义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心里觉得很违和。 这种看起来跟君子一样的人物,还会搞男女作风问题? 而且这样复杂的家庭,真能养出这样的好孩子? 郑义在军队武装部多年,靠着直觉躲过很多次危机。 这回,他的直觉就是白钰让他不太舒服,他派了自己手下的队员轮流去盯白钰,这事没让其他队长知道,毕竟是私交托他帮忙的事,没个定论,不好大张旗鼓。 盯了几天,小六来报了。 “这小子天天真是忙,白天在单位上班,中午时不时出门吃个饭,还都是约那种小饭店,生怕人撞见似的,光我看到的,这两天就有两个不同的姑娘。” 郑义问:“都是什么身份?” 小六道:“一个是二影院的,一个还是学生,市七中的,不过家里还挺特殊的。” 郑义问:“怎么个特殊法儿?” 小六已经知道闻慈来找郑义是干什么的了,此时表情格外慎重,咽咽口水,道:“她是机械厂的厂子弟,她妈是厂里的妇联主任,她爸是厂长。” 机械厂?郑义脸色微变。 闻慈那天的推测,重工业工厂、搞新兴研发的、和人家套近乎……都对上了! 小六继续道:“我们查了,白钰是今年年初和她认识的,契机是这姑娘自行车坏了,他正好去他们学校检查,就帮忙给她修好了,后面一来二去的,偶尔有点来往。” 郑义皱眉,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先入为主,总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 他又问道:“白钰和人家厂长搭上了?” 小刘摇头:“元宵节那天,白钰倒是主动去拜访过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都没留下吃饭,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他带着礼物上门,才坐了十几分钟就走了,厂长也没收礼物。” 郑义放下点心,“那厂家家闺女呢?看着像什么想法?” 小刘想着自己盯梢到的画面,道:“人家才上高二呢,感觉有点喜欢白钰。” 郑义皱着眉想了半天,又抬头问:“还有其他的吗?” “有,”小六点头,“白钰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的,但最近,回了好几趟他爸妈家,而且,根据我们的跟踪,他私底下有和一个叫孙大威的来往,这人刚被革委会开除,眼下赋闲在家。他们都去偏僻处见面,鬼鬼祟祟,不太正常。” “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 小六叹气,“他还挺有警惕心的,我们不敢离太近,没听见。” 过了两天,郑义把事情进展告诉闻慈的时候,她瞪大了眼惊叫。 “机械厂?” “厂长闺女?” “陈小满??!” 第106章 便衣【加更】行为诡异 闻慈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事还有陈小满。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被尾随那天,白钰是不是说他是来这边做客的?她脸色微变,连忙问道:“他元宵节那天,是不是去了陈小满家?”因为是节日,她日子记得很清楚。 郑义有些疑惑,“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闻慈脸色变了又变,好像打翻了颜料盘,怪不得,陈小满脾气好又家世好,被白钰盯上也是正常的,但她脑中一闪,想起几个月前陈小满问她了不了解文教局…… 天啊!她不会喜欢上白钰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闻慈脸就绿了,“他们俩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小六忙道:“就吃过几顿饭,也没咋样。” 闻慈舒出一口气,这就好,交往没太密切,那就算有点喜欢也没啥,白钰别的不说,长得还是有点唬人的,她顶着两个人疑惑的视线,无奈解释道:“我和陈小满是朋友,之前在市七中,我们俩是同桌,现在也保持着来往。” 就是最近太忙,四五月份都没见面。 郑义恍然大悟,表情又有点怪:这也就是说,闻慈也就是念高二的年纪?他还以为她是徐截云对象,但是年纪这么小,那小子不会老牛吃嫩草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回到了正事上。 郑义道:“目前来看,白钰和陈家还没有太深的来往。” 闻慈点头,“陈厂长感觉是比较严肃的人,陈小满妈妈也是,在厂子里工作很忙,他们俩感觉都是很爱国的人,”所以当时看她英语好,陈父就想到让她继续读书读物理。 郑义道:“他们我已经查过了,陈厂长是前几年才调来白岭市机械厂的,在那以前,他都是在南方的军工所供职,具体的没查,可能也查不到,机密。目前来看,他们家没有做坏事的动机,但这个白钰……”他有些迟疑了,“口说无凭,我不能妄下断言。” 白钰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动机。 他出身优渥,长得好,有好工作,在现在人的眼里,他已经混成社会上层那波人了,所以郑义怎么也想不通,他要是真想倒卖机械研发资料,是图啥呢? 如果闻慈知道他的疑问,肯定会回答“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 其他人觉得白钰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但对白钰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他要有权力,有名望,有金钱,他要成为被功名利禄的光彩包裹的人,这小小的市文教局办公室副主任,怎么能满足他?他要不断往上爬,直到凌驾到所有人头上。 白钰还是得继续跟踪下去,郑义提醒闻慈,不能打草惊蛇。 闻慈和陈厂长的女儿是朋友的话,可能会提醒她,但这样的话,打草惊蛇,白钰那边可能就不敢动了,既然有这个风险,他们就要彻底查清,不能留下这种隐患。 闻慈憋屈地应了,第二天上班,还心不在焉的。 苏林问:“这两天你怎么不画小人书了?” “嗯?”闻慈回过身来,抬头道:“之前画的那本刚寄出去,没新的灵感了,”她一步步提升了艺术天赋数值,当然要珍惜羽毛,不像上辈子赶流水线一样的出稿子了。 慢点没关系,她希望自己能尽量打磨出一些精品。 苏林有点忐忑,“我的小人书也寄出去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闻慈安慰道:“我觉得很好,”苏林画的是题材很正能量,取名《白山边防》,顾名思义,讲的就是白岭市边防守卫的故事,他一直在白岭长大,画得很生动详细。 加上苏林那种浑然天成的笔触,也许没那么精细,但大开大合间,灵气四溢。 反正闻慈当编辑审核的话,肯定会收这篇小人书。 但闻慈不是编辑,她自身的眼光,甚至还跟普通大众有点小区别。 苏林受到鼓励,觉得自己又涌起了一些信心,握着拳道:“没关系,我是给国家美术出版社寄出去的,要是不行,我就再给省里的出版社寄,再不行,再给市里的寄。” 要是洪爷爷知道他花小人书,质量合格的话,肯定会私下里让出版社收了的。 但苏林不想这样,他想靠自己的力量闯一闯,像闻慈一样,靠自己往外奔。 两人谈了谈事业,闻慈终于觉得心情没那么郁闷了。 她把心思从陈小满身上移开,怕自己忍不住打听,再泄露了风声,但她不去就山,山突然来就她了——周六下午,陈小满忽然骑着自行车来找她。 闻慈见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啦?” “我来找你啊!”陈小满笑道,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小声道:“其实我早就想来了,我听我爸说你得了市里先进,那会儿就想来找你,但他说没有事不准打搅你工作。” 闻慈笑了,把她拉到大厅角落,“那你今天来,有没有什么事儿?” 陈小满抿嘴一笑,苹果似的小脸微微泛红。 闻慈杯弓蛇影,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白钰的事儿吧……还好,陈小满嘴里没吐出让她崩溃的话,她干脆道:“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夜校,离你可近了!” “夜校?”闻慈心中一喜,“当老师吗?这个很好啊!” 好的不是当老师,而是如果毕业后陈小满还能接触课本,等高考恢复,肯定比其他临时复习的学生强,尤其她平时成绩不错,不是在学校里混日子的。 陈小满红了脸,“不、不是,我是后勤的。” 闻慈:“……” “没事,也差不多,”闻慈赶紧挽回,“是哪家夜校?”市里有两三家夜校,临市委走路二十分钟就有一家,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政治夜校,听说有很多工人去那儿进修。 陈小满高兴道:“就是正宁夜校!” 闻慈一喜,正宁夜校就是离市委很近的这一家! 两个好朋友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阵,都感觉前途光明。 陈小满说到后面,想起范老师的嘱咐,忙道:“范老师说你别忘了看书,等七月份还得去考期末试呢,”闻慈当时可是跟范老师和校长打了包票,保证能过的。 闻慈自信地挺直腰板,“没问题!” 就算她物理化学不好,但哪怕考不了多高,平均分考个七八十分也是没问题的。 眼下聊得氛围很轻松,闻慈犹豫半天,还是决定跑个引子。 话题当然不好从陈小满身上切入,怕她不好意思,闻慈便清清嗓子,开玩笑似的小声笑道:“最近没见过,你不知道,我遇到好多新朋友——还有个特别吸引人的男同志。” 陈小满一呆,“啊?” 闻慈觉着有点尴尬,她摸摸鼻子,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个男同志长得特别好看,个子特别高,哎呀,总之哪儿哪儿都好。唔,我们后面还见过好几面呢。” 陈小满看着眼前的闻慈,傻了。 她紧张地左右看看,用气声问:“你,你,”支吾半天没说出来。 闻慈索性挑明了,“我想让人家做我对象,”要是能和小徐同志谈恋爱,她不敢想象自己多开心,那张脸,那身材,那人格魅力,咳咳,当然还有他优秀的心灵美。 但这一声在陈小满耳中,就跟晴天霹雳一样。 “你、你……”她又开始说不出来了。 闻慈耐心等着,过了好半天,陈小满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比我还小半岁呢!”她刚为着找到工作欣喜万分,谁知道,闻慈都要奔上人生下一个步骤了? 闻慈理所当然地点头,“人家还没答应我呢。” 陈小满更不可思议了,她没法想象,怎么有人不喜欢闻慈呢?她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当然,闻慈也不是想让她评价,她就是交换一下自己的情况,打开话头。 她悄声问:“你有喜欢的男同志了吗?” 陈小满憋红了脸,摇摇头,过了好半天,又低下头去,要是别人她是不好意思说的,但是对闻慈,她很信任,于是低低开了口,“我之前碰到一个男同志,感觉他还挺好的,但是——” 闻慈的心都提起来了,“但是什么?” “但是他好像有对象,”陈小满的声音更郁闷了。 闻慈一口气舒出去,“你确定了?” “没有,”陈小满摇头,“他跟我说自己没对象,但那是好几个月前说的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而且我不好意思跟他们单位打听,那个女同志,*还挺漂亮的。” 闻慈邪火上涌,这个白钰! 她狠狠压住火气,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你认识他多久了?这一听就不靠谱,什么好男人一见面就告诉对方自己单身的啊,肯定是别有用心。小满啊,你年纪小,得擦亮眼睛好好看,十个男人八个不靠谱,这要看错人了,以后一辈子想起他来就恶心。” 就跟苍蝇粑粑黏在身上一样,多膈应人的。 陈小满不解地抬头,“可是你比我还小呢。” “那不重要,”闻慈摆摆手,继续教导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我有成熟的思想——谈恋爱这事儿,还是上班了再说吧,”上班见识一下牛鬼蛇神,就能发现人类的物种多样性了。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就是想想,肯定长大了再说。” 她爸妈都说了,不建议她早早结婚,毕业了先工作两年,看看事业上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毕竟女人要是一结婚,很可能就被家庭孩子绑缚住了,自己就失去了发展。 她自己也觉得,她思想不够成熟,还是半个孩子呢。 闻慈看她认真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也没多喜欢白钰,这就好,那以后发现被他骗了也不会太伤心。 她看看手表,道:“我就快下班了,等等啊,等会儿我请你吃饭。” 陈小满笑着摇头,“我爸可不让我蹭吃蹭喝,他还让我请你吃饭呢,好好请教一下,到底是怎么上进努力的。红旗饭店好像上了红烧大鹅,等会儿我们去尝尝?” 闻慈咽咽口水,立即点头。 下班后和陈小满吃了顿饭,两人便各自回家了。 闻慈往回家的路上走,小白鞋的鞋带开了,她走到路边蹲下系鞋带,余光看到一双有点熟悉的靴子,她眉毛一挑,下意识看过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面孔。 小六! 小六站在供销社门口,手里拿着份报纸,靠着柜台似乎正在挑选烟,没穿武警的衣裳,蓝上衣黑裤子,只有脚上那双高帮旧靴子,闻慈昨天见过他穿,一下就认出来了。 她和小六对视一眼,对方朝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紧张。 闻慈下意识收回视线。 她系好鞋带站起身,就看到迎面走来的白钰,他独自一人,看到她后,眼底的阴沉几乎要隐藏不住,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嘴角,“闻同志啊。” 闻慈学着他的样子,歪着嘴道:“白同志啊。” 白钰:“……” 他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一下子下落,定定盯了闻慈一眼,没说话,擦着她的肩过去了。 闻慈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这是赶时间,还是不想和她说话? 闻慈看看周围,她不懂侦察,看不出郑义派来的人都躲在哪儿。 她走进供销社,低头掏着兜里的钱票,随身带的只剩下一两块钱了,她拿在手里,对小六道:“同志,让一下,你挡着糖果的位子了。” 小六让开,扭身时,悄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可能是没想到她居然没露马脚吧。 闻慈笑笑,小六买好了烟,她也买好了糖,糖票不够,就买了一把红虾酥,一颗颗糖是圆柱形的,都被红黄二色的糖纸包裹着,她走出供销社,拐弯时都塞进了小六手里。 “辛苦了,请你们吃,”闻慈小声道。 小六还没等反应回来,闻慈已经转身走了,追的话太显眼,他只好把一把糖塞进裤兜里,抽出一根烟打上火,咬在嘴里,装着下班回家的男人慢悠悠地往前走。 闻慈还是第一次见到武警办事。 回到家里,她心情有点紧张,又等了几天,周末时去武警大队找郑义,武警大队什么时候都有人值班,最近因为白钰的事,郑义和人换班,基本上周日都在。 不止他,还有小六也在。 一见闻慈,小六就叫道:“闻同志,你怎么还给我们塞糖呢?哎呦,这多不好意思啊,我那天一分给哥儿几个,都高兴坏了,直夸你大方。” “你们加班,多辛苦呢,”闻慈笑道。 小六他们盯梢是天天都盯的,白钰去哪儿,他们去哪儿,哪怕白钰进文教局上班,他们也得在外面守着观察,每天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连周日都得跟着。 “保卫国家财产安全,我们该干的,”郑义道。 嘴上这么说,但闻慈领会他们同志的辛苦,郑义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寒暄几句,小六便讲了这周白钰的情况。 该跟郑义汇报的,他们都早已经汇报过了,眼下是大致跟闻慈这个举报人说一说。 闻慈认真听着,白钰这周没和于素红见面,也没和其他女同志密切交往,倒是像个正常男同志了,但是他周三的时候,又和孙大威见了一面,也就是闻慈碰到小六那天晚上。 这两人去破旧的废厂房里说话,周围空旷,小六他们没法靠近,仍旧不知道说什么。 闻慈看向两位武警,“他的确行为很诡异吧。” 小六嘀咕道:“见面就算了,孙大威以前是革委会的,和他认识也说得通,但他偏偏总挑着大清早或大晚上,这种没人的时候偷摸见面,像怕别人知道两人接触似的。” 郑义叹气道:“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 郑义这下子不仅盯梢白钰,还又点了几个武警,去盯孙大威和扈秀荣。 比起光鲜的白钰,孙大威就要好探查多了,他家住在大杂院里,周围人多口杂,他是家里的老大,有几个亲生兄弟,还有几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家对他的评价就两个,一个是莽,一个是讲义气。 要是搁以前,他就是绿林好汉那种人,好不好不一定,主要是强调他重视兄弟义气的程度,他有老婆孩子,但几个孩子加起来,也没他的兄弟爹娘重要。 他可以让孩子吃糠咽菜,接济兄弟,自家没多富裕,但出手相当大方。 孙大威每天早上醒来吃完饭,去自家爹娘那里转一转,他们跟没结婚的小儿子住,在爹娘家坐半小时,他便开始满白岭市的转悠,拜访几个兄弟。 这天一来,就指使孩子去国营饭店买油汪汪的烧鸭和花生米,出手那叫一个阔气。 盯梢的小六在角落里嘟囔道:“吃得还怪好的。” 他身边的平头武警凑近了他,小声道:“他以前可是革委会的,就扈秀荣那帮人,肯定往自己兜里塞了一堆黑心钱,哼,他那几个工资,能这么吃?肯定不是正经来路。” 光这些天,孙大威都给这些兄弟借出去四十多块了。 他借钱不要借条,对方一开口,他就豪情壮志地拍着胸脯答应了,哪怕是小六都打听到,有两个人在背后骂他傻大款的,小六对此不屑,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大威今天上门,拎得是两块五一瓶的西凤酒。 茅台七块,五粮液五块,这西凤酒虽然比不上他们,但也是得要酒票的好酒了,他那住在破烂房子里的兄弟一看,眼睛都直了,“嚯,大威,你这、你这好运道啊!” 孙大威得意地笑,“等会儿菜一到,咱哥俩就把他喝了!” 那兄弟忍不住,“我听说你不在革委会干了,还以为出啥事儿了呢,想着不干就不干,有我刘老帽儿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谁想到,你这日子倒是过得愈发好了!” 孙大威一听这话,心里舒坦,这就是好兄弟啊! 他一拍胸脯,“等哥们儿我出息了,到时候拉拨拉拨你们,到时候儿大家都赚钱!” 刘老帽儿急忙笑道:“这可就说定了!” 他一言一语把孙大威哄得合不拢嘴,又探听是什么境遇,孙大威摆摆手,不说,扭头喊人,“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嘿,等他会来,也叫这小子喝两口小酒儿!” “给他喝白瞎了!”刘老帽儿舔舔嘴唇,“他老子我都难得喝一回呢!”、 孙大威哈哈大笑,得意道:“放心,放心,往后有你喝一瓶扔一瓶的时候儿!” “我可不舍得这么干,”刘老帽儿连连摇头,听着孙大威阔气的话,心里越发痒痒起来,压低了声音,“好兄弟,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孙大威往常再大方,也架不住手里没钱,他们主任是个抠门的,给他们分的好处有限。 但今天看着,满面红光,俨然是要发达的样子。 “这不是兄弟我不告诉你,”孙大威也压低了声音,“这事儿说不好,要掉脑袋的!” 刘老帽儿猛地一缩脖子,“掉、掉脑袋?” 孙大威把酒瓶塞进牙关,用力一撬,只听见“啵”的一声,他把瓶盖“呸”一声喷到地上,这才含糊道:“不是我不舍得告诉兄弟,实在是这事儿要紧,人家不让我说。” 刘老帽儿哪里还敢问,急忙拎过杯子,“不说了,不说了,来,我们喝酒!” 小六看着远处两人嘴巴张张合合,但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清。 他气急,恼道:“我咋就不懂唇语呢?!” 一边的小平头猫在树顶上,”急啥,反正这人就在那边儿守着,总能听到的——难不成,他们这帮混混还能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运出去?肯定当场拿下!” 小六翻个白眼,“拿下你个头!” 武警大队这边每天盯梢,把白钰的社交圈盯得紧紧的,他就算没发现,心里也总不安稳。 右眼皮怎么总是跳呢? 白钰走到水房,拧开水龙头洗脸,水管里冰冷的水浇到脸上,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长舒一口气,这才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头发上和脸上的水。 借着这点潮意,他伸手拨弄了下头发,让它显得更精神好看点。 白钰下班时,外面恰好下起了雨。 天阴沉沉的,还好白钰带了伞,只是自行车就不方便骑了,他等了公交车,车上很挤,跟着自己后面进来几个大男人,紧挨挨贴着他,就显得更不舒服了。 白钰皱了皱眉,理了理自己的白衬衫,便朝外头望去。 孙大威应该开始行动了吧。 第107章 抓捕白钰,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交车每站一停,乌泱泱下去一堆人,又涌上一堆人。 白钰最开始站在前门的位置,越来越往后移,等到了机械厂附近的站点时,已经站到了后门边上,摇了下车铃,地方一到,公交车就“嘎吱”一声停住了。 他下了车,后头跟着也下来几个人,恰好是和他从市委站一并上去的那几个。 白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们散开,各自往其他方向去了。 他扭过头,往机械厂家属院的方向去,没注意到,不远处供销社和国营饭店里有人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事,只有身体悄悄绷紧了。 白钰脚步渐远,穿工装的小六猛地扭头,跟其他人打了个无声的手势。 两个人去跟踪白钰,剩下的人则去机械厂附近侦察。 白钰并没发现后面有尾巴跟着,他眼皮不停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简直想叫住孙大威暂停今天的行动了,但是不行,人手和东西都布置好了,甚至卖家都联系好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安慰自己,只是错觉而已。 上辈子都成功了,这辈子他的计策只会更严密更低调,没道理不成功。 白钰这么想着,冰凉的手心终于渐渐回暖了。 他夹着公文包进了机械厂家属院,熟练地找到陈厂长家的位子,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是陈母,她见到自己,神色显而易见的惊讶。 白钰笑道:“突然上门拜访,实在抱歉,我今天来是找陈厂长的。” 陈母客气地笑笑,“白同志有什么事吗?” 元宵节那天,白钰突然上门拜访,她和老陈心里就不大高兴,尤其小满似乎还挺中意这个年轻人的,他们心里就更不高兴了,觉得太冒昧,哪有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上门的呢? 那天也没留下他吃饭,东西也没收,略坐了一坐就请他走了。 白钰看着她眉宇间微妙的不悦,心里也有些不快。 之前看陈小满,感觉她家里关系很和谐,以为她父母是个脾气好会说话的呢,所以才特意上门拜访,谁知道一个比一个严肃,搞得自己当时也下不来台。 但是今天不一样,白钰是必须进去陈家的门的。 他温和地笑笑,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前阵子去废品站,找到了一些年代很久远的物理方面书籍,知道陈厂长喜欢看书,所以特意送过来,请教一下,”说着,他拍了下自己黑色的公文包。 陈母有些惊讶,回头喊了一声,“老陈。” 陈父就在客厅,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忍不住走了出来,“什么书?” 白钰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有些是外文的,我也看不懂。” 陈父看他一眼,还是让他进来了。 什么废品站,就算有书流到废品站,也不会是外文书,这种书早在七八年前就烧干净了,照他的想法,这八成是白钰借他妈势力弄到的,前些年,他们可没少抄家。 陈父让白钰坐到沙发上,一转头,就见陈小满的卧室悄悄开了一条缝。 “小满,”他喊了一声。 陈小满走出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爸。” “你去外头买盘好菜,”陈父道,“跟你妈妈拿点肉票。” 陈小满应了一声,忙不迭去了,陈父看她离开,才对白钰道:“白同志懂物理?”他语气不冷不热的,神情严肃,看着和在厂里做实验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白钰笑道:“哪里称得上懂,就是普通高中生水平而已,带着些书来,是想着陈厂长是不是能用得上,”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三四本书来,最后拎出一瓶茅台。 一看酒瓶,陈父眉头就竖起来了,“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 “这不是送您的,我来做客,总不能吃白食?”白钰笑道:“等会儿喝了就是了。” 陈厂长仍是摇头,“要是喝酒,我这里有酒,你收回去,”对方进了自己家门,他就要避嫌了,贵重东西是一概不能收的,要不是这几本书,他根本不会让白钰进来。 白钰看他神态坚决,无法,只好把酒瓶又放回了公文包里。 陈父拿起那几本书,一本英文的的,两本德文的,他没出过国,德文也只是年轻时听老师说过几句,翻了翻书页,看里面的插图,的确是机械应用方面的书籍。 至于那本英文书,则是一本很知名的基础物理书,他书房里也有。 这两本书对自己来说没什么用。 陈父有些可惜,把三本书还给白钰,“的确都是物理方面的书籍,都是很老的了,”出版时间都是起码十年以前的,保存得很恶劣,书页卷边破旧,只差散架了。 白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几本书不得他的心。 不过没关系,一个敲门砖而已,陈父现在请他进了门,就不至于翻脸把他赶出去。 白钰扯了话题,和陈厂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陈小满打了荤菜回来,被陈母拉进厨房,一看饭盒,顿时笑了,“想吃锅包肉了?”锅包肉用糖醋多,现在又叫“女士菜”,顾名思义,很多女士喜欢吃这个。 陈小满抿嘴笑,“妈你不是想吃了吗?我前天都听见了。” 陈母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小声道:“行了,你就在这里陪我,别出去了。” 陈小满望了望厨房外面,到底点了点头。 闻慈那天的话,她后面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是啊,什么好男人,刚认识就暗示自己没对象啊——而且他后来似乎还有了对象,就算不是对象,那女孩子来单位找他两回,肯定关系也不一般。 陈小满心有点乱,摸了摸辫梢,上面扎着红色的头绳。 陈母正在切黄瓜丝儿,准备拌个凉菜,看到她的动作,笑着问:“怎么这两天不见你扎那两块红手帕了?” 前几个月陈小满总用两条水红色的丝帕扎辫子,那丝帕柔滑漂亮,特别衬气色。 陈小满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不、不喜欢了。” 陈母没多想,继续切菜,陈小满揪着自己的辫子,低着头咬住嘴唇,那丝帕,其实是白钰认识没多久送她的,说是请朋友捎的,剩下两条,特别适合她……陈小满当时很高兴,戴在头上好些天,但前一阵,她才发现他口中的“朋友”是谁。 一个气质很好的漂亮女同志。 她本来准备去那儿看闻慈,经过文教局,看到门口有个女同志在等人。 她身段纤秀,穿着一身长长的蓝裙子,清丽得像朵百合花,满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吹落在胸前,扎辫子的,正是一条浅蓝色的丝绸手帕。 和她头上那两条,除了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陈小满当时并没想到白钰,是看到他从文教局里出来,和蓝裙子说话,才突然意识到的。 白钰和蓝裙子走到一边,两人似乎还发生了一些争吵,过了十几分钟,蓝裙子走了,白钰重新进了单位,陈小满浑浑噩噩地从墙根出来,没去找闻慈,直接回家了。 后来,她就把两条红手帕放进了盒子,重新戴回了以前的头绳。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细长的雨线狠狠抽打在窗玻璃上,劈里啪啦,淌下小河般枝节丰富的水流,人站在窗边往外看,雨帘大到遮蔽了整个世界,蒸汽般的白雾不断上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白钰在躁动的雨音里喝酒吃菜的时候,孙大威却在骂骂咧咧。 他忍住了没骂白钰,毕竟对方对他推心置腹,让他发达,算是他的亲兄弟了。 孙大威只能龟缩在墙角的边沿处,直角形的墙面背对着雨丝打来的方向,他蹲在那里,但还是被劈头盖脸打得狼狈,他抱着自己膝盖,嘴里嘀嘀咕咕地骂老天爷。 “狗日子,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老子要干活的时候下……” 孙大威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他大手狠狠抹了把脸,眼睛瞪大了,瞄着远处的围墙,这个位置,能看到保安处的边沿,那些保安有一半在屋里舒舒服服坐着,还有一半,打着伞在外面集合,这是在准备等会儿的巡逻。 机械厂白天晚上都要巡逻,分成不同小组,全厂几乎都没有死角。 孙大威又在嗓子眼骂了一声,骂对方巡个逻还打伞,狗娘养的,等出了心里的气,他背过身,面向墙壁,借着身体的遮掩掏出怀里的手表看了看,六点十五分。 他还得再等一个多小时。 孙大威又想骂了,但看看手里锃亮的梅花牌手表,又觉得没那么气了,这表是白钰送他的,说是当他是真兄弟,这是给他的见面礼,十成新一块手表,一百来块,还得有票。 孙大威爱惜地把表放回防水的油纸里,又塞进外套里层的口袋里。 继续蹲着。 孙大威在暴风骤雨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郑义他们也不好过。 白钰这伙儿人越看越鬼祟,他今天特意去了厂长家,孙大威还早早就猫到机械厂外,一看就不干什么好事儿,他们都怀疑,白钰是今天就要动手了。 他们做武警的,都知道,下雨天是最好犯案子的时候。 雨水一泼,甭管你留下什么痕迹,都给你冲得干干净净,再好的警官都难以查出来。 小六抖着身子,孙大威不敢打伞,他们自然也不敢。 他身上披了塑料雨衣,但小腿和脸上还是被打得透湿,蹭到郑义旁边,还是很不理解,“队长,就他一个人,你说他怎么混进机械厂里偷资料啊?” 那么重要的资料,想也肯定保护得很严密啊。 郑义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们每天都跟踪这几个关键人物,白钰,孙大威,扈秀荣,能看到他们和谁接触,但到底听不清他们具体商量了什么,他们每天见那么多人,他们也没法一一判断谁是同伙。 好在孙大威显然是要动手的人,他们盯紧他,保准错不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家都在各自的位子瑟瑟发抖,孙大威终于动了。 他在墙角站起来,甩了甩腿,又活动了下肩膀和胳膊,就猫着腰翻过身后的墙,绕路往机械厂侧面去,郑义撩开雨衣袖子看眼手表。 七点三十分。 他们悄悄地从各个方向跟踪上去,孙大威只会打混架,不懂得反侦察,他猫着腰,像一条卷曲的老鼠在地上刺溜滑过,七点四十分的时候,就跑到了侧墙边上。 这面背对着居民区,是一道狭窄的小巷,平常少有人经过。 孙大威数着距离跑到这里,慢下步子,手指摸着墙面,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忽然脚步一顿,他面对墙壁又看了眼表,蹲下来等了一会儿,才又站了起来。 七点五十分。 机械厂的围墙很高,垂直,上面抹了光滑的水泥,正常人都是爬不上去的。 但孙大威在刚才摸的那个位置鼓捣一下,居然掏出来一块砖头! 小六他们瞠目结舌,看着孙大威把砖头塞进自己兜里,左脚抬高,踩进了那块一米多高的空洞,两手扒着墙壁,猛地一用力,就够到了墙头,撑着墙头跳下去了。 然后他回身把砖头塞回来,把墙面恢复成了原样。 郑义他们跑过,贴着墙面听了听,等脚步声远了,掏出砖头,看到空洞里的孙大威已经跑出十几米了,一边跑一边四下观望,眨眼就要跑到厂房区域。 郑义不急,厂子就这么大,孙大威就算真偷到资料了也送不出去。 确保孙大威不会发现他们,郑义带人依次翻过墙头,顺着孙大威的脚步追过去,他刚刚过去,但地面上的脚印已经无法分辨了,隔着雨幕,看到他溜到了一座厂房后。 郑义知道,那是机械厂的锻造车间。 锻造车间显然不是孙大威的目的地,这时候,才有巡逻的保安小组到了这里,武警们躲了一会儿,等保安们一走,抬头,就发现孙大威又猫着腰开始跑了。 跟着他跑了十几分钟,小六忍不住了。 “他怎么好像很了解巡逻的时间和路线?”孙大威每次都能准确地避过保安,路线的方向、角度,简直像是提前测算过的,倒是他们,险些被保安发现。 为了确保不走漏风声,武警大队没有提前联系机械厂合作防备。 此时看到这种情况,郑义沉声道:“机械厂肯定有内奸。” 不是内部的人,是没法这么精确的知道巡逻情况的。 武警们庆幸这次行动是秘密的,武警大队那边,甚至只有大队长知道,其他队长都没有得到消息,他们继续跟着孙大威跑,终于,到了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这是领导们办公的楼。 灰白的小楼被雨打湿,墙面灰黯,像是没烧彻底的煤块儿。 孙大威没有从正门走,他直接走到了一楼第三个窗子边,手一推,窗户就开了。 阴影处的郑义咬着牙,“他们的手段够严密的!” 孙大威从提前留好的窗户钻进了楼里,熟练地反手关上窗,往外跑去。 小六奔到窗边推了推,“关上了,咋办队长?” “咱又不是来偷东西的,怕啥?”郑义沉着脸说,他打个手势,示意大家从正门进,又留下两人,悄声道:“你们俩,沿着窗边侦察,你,去后门守着,别让他跑了。” 此时孙大威已经走向了二楼楼梯。 他湿哒哒的鞋底在地上留下脚印,因为外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印记里少有泥渍,多是水痕,郑义看了一眼,便握着枪悄悄跟上,靴子落在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他带进楼里的都是经过训练的,脚步声轻,无声循着脚印上楼。 这道脚印一直蔓延到了三楼。 这栋小楼只有三层,郑义在楼梯口探头一望,见到孙大威从兜里掏出一只钥匙,往一间办公室锁眼里插去,他脸色微变,心中一怒,他还搞到了钥匙! 这一刻,郑义无比确定,那一定是陈厂长的办公室。 孙大威可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钥匙塞进锁眼里一扭,“咔嚓”一声,门应声而开,他心中一喜,对白钰的本事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这兄弟真够厉害的,还能搞到厂长办公室的钥匙! 他小心翼翼推门进去,没一会儿,就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黄色文件袋。 文件袋是特制的,厚得像半块砖头,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孙大威打开一看,顿时咧开嘴。 高精多工位冲裁模具——就是这个! 孙大威怕身上的水把里面的纸打湿了,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大油纸,把文件放到里面又把四角折好,这才揣进外套里,这外套也是改过的,夹层,里面能放东西。 他激动地跑出办公室,正要锁门,就感觉一道雪白光柱找到自己脸上。 “站住!” 黑暗中骤亮,孙大威下意识眯起眼,晃眼的光柱中,隐约见得五六个人朝自己奔过来。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后跑。 孙大威哪里跑得过武警。 不出三米,他就被按在了地上,手臂倒扣在身后,他疼得呲牙咧嘴,想要挣扎,却发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自己后背上,“再抵抗,我们就开枪了!” 枪? 孙大威悚然,这不是机械厂的保安? …… 陈家的门被人疾风骤雨般的敲响了。 一连串的“厂长”大声喊着,陈父皱眉,如果没事,是没人会这么晚打搅他的,他立即起身开门,就见到厂里面色慌张的保安队长,“不好了厂长!有人来咱们厂里偷资料!” 陈父脸色大变,声音猛地尖锐起来,“人呢?抓到了吗!” “抓到了抓到了,”保安队长急忙回答,又解释道:“不是我们,是西区武警大队的人抓到的,这人都跑到您办公室里了,”说着说着,他心下又愤怒又懊恼又庆幸。 他们巡逻的都没发现这个反动分子,还好武警大队抓到了。 不过武警大队,晚上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厂里? 陈父脸色难看极了,衣服也顾不得穿,踩了鞋就往外走,“快带我去!” 陈母早就走了过来,听到这里,连忙把外套披到他肩上,心中又惊又怒,“怎么还有人来偷资料呢……”不用想,肯定是外面的帝国主义干的。 普通老百姓偷了研发资料也没用,只有生怕他们发展起来的国外,才会这么干。 她看着陈父跟保安队长急匆匆走了,急得团团转,到底放不下心,急忙拿了把伞,在玄关穿鞋,刚要离开,就想起家里还有个不算多熟悉的人。 陈母抬头道:“白同志啊,你看这也不方便,我们也没空招待你了。” 白钰脸上的惊慌还没收敛。 但陈母心思不属,也没注意,只听见白钰磕磕绊绊道:“失窃……这是大事吧,外面下雨了,天又黑,要不我送您一道过去吧?” 陈母摇头,“不用了,”厂子内部的事,怎么能让外人掺和呢。 她心里急得要命,见白钰还呆在自家,不由得催促了两句,白钰只好怔怔地往玄关走,一边低头穿鞋,一边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孙大威难道被抓了? 他心里不敢置信,上辈子都能成功,怎么这辈子计划更周详了,反倒出了问题? 白钰心里惴惴不安,几乎不想离开陈家了。 但陈母可不会留他和陈小满在一起,她等白钰穿好鞋拿上公文包了,对满脸惊慌的陈小满道:“妈去看看厂里怎么样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好休息,啊。” 说完,和白钰走出去,便急匆匆往厂里去了。 白钰落后一些,他走在楼梯上,因为心不在焉,险些一脚踩空。 等他走到楼门口时,只见得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一瓢瓢的雨水简直像是泼在地上,水花迸溅在他裤腿和脚踝上,冰凉凉的,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涌。 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大威笼络住了,他讲义气,大概率不会出卖自己,但其他的呢? 白钰思来想去,挨个人、挨件事的盘算,厂里的值班表是扈秀荣辗转找人弄的,他们母子俩都没出面,钥匙是他弄的,但不管是钥匙的来源还是配钥匙,他都没有沾手,还有最重要的不在场证明——他今晚可是一直在厂长的家里做客。 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可指摘的证人吗? 白钰舒了口气,心跳得终于没那么快了。 他撑开黑色雨伞,准备先回家等待一晚,听听风声,但刚刚走出楼栋,两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披着雨衣,一身黑色,隐匿在雨夜里像是索命的无常。 只有手里压着的那把黑枪,间或闪过一丝银光。 “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08章 顶罪夜幕下的黑暗 “是谁指使你窃取机械厂研究资料的?” “你打算把它卖给谁?” “你是哪方的人?花旗,还是东瀛!” 炮弹一样的审问轰到白钰脸上,他坐在冰冷的木制椅子上,两手被拷在扶手上,稍微挪动了下坐了一夜发麻的腿,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逼真的困惑和不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机械厂资料被窃取了吗?对,怪不得陈厂长那么匆忙走了。” “我不知道啊,我今晚一直在陈厂长家。” 小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猛地起身,逼视着他,“别装了!” 他咬牙切齿瞪着眼前的人,“你的一举一动你一直在我们监控之中,你和孙大威多次联络、你故意接触机械厂领导层,你以为自己干的事能瞒天过海吗?白钰,你这个叛国贼!” 白钰皱眉,脸上出现被冤枉了的恼怒,“你别胡说!” 他道:“我和孙大威本来就认识,偶尔接触一下怎么了。我怎么就故意接近机械厂领导了?白岭市就这么大,你难道就不认识其他单位的人了?你们讲话是要有证据的!” 小六气得胸口不停起伏,搞不懂这人怎么这么能装模作样。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郑义走了进来,“小六,出来。” 小六跟白钰熬了一晚上,本来是想趁热打铁让他吐露自己的罪行,但谁能想到,这个白钰该死的冷静,他从进了武警大队就喊着自己冤枉,哪怕到早上,也没改口一个字。 那委屈样儿,好像真是他们抓错人了一样。 小刘瞪了白钰一眼,跟郑义出去。 他低声恨恨道:“他还不承认!” “孙大威和扈秀荣那边也没认的,”郑义捏了捏胀痛的美心,对他道:“看来这一招对他是不管用了,先晾着他吧,把灯关了,先把他熬个十小时再说。” 小六点点头,又推门进了审讯室。 白钰以为自己又要被审问了,抬起头来。 但那个不知名字的年轻武警只是看了他一眼,“啪嗒”一声,关上了审讯室里的灯,然后就走了,他听见锁眼转动的声音。他被锁在了这里。 审讯室没窗,门缝低低的,只留给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黑暗总是能滋生恐惧的,失去时间、空间,千百种情绪在静谧里爆发,直到人崩溃。 白钰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当然不会被区区黑暗打败。 他低下头,没了让人无法喘息的句句逼问,他终于有时间思考起目前的处境,还有一个无法理解的困惑——那个武警说一直在监控他,但这是为什么呢? …… 审问孙大威的武警一脸疲惫地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了把自己的脸,感觉清醒了点,见到郑义了,立即骂道:“队长,我还是头回碰见这样的!盗取国家财产被抓个正着,嘿,理直气壮,跟被抓的是我一样!” 小六端着打好的饭进来,给郑义一盒,给他塞了一盒,也忍不住吐槽。 “我那个也是,张嘴闭嘴就是说冤枉——他要是冤,全天下都没有黑乌鸦了!” 郑义扒了口饭,他也一夜没睡,这会儿饥肠辘辘的。 但不得不说,这个案子让武警大队沸腾了。 这两年,特务间谍出没的情况已经少了,既是这种人还在外面活动的少了,也是一部分蛰伏的也不管冒头,像昨晚那种敢去机械厂盗取最新研发资料的情况,十分严重。 陈厂长说了,这是机械厂近些年最大的研究成果,对国内的机械发展是很有意义的。 哪怕在国外,这项研究也是不落伍的。 全力负责这件事的郑义一队,也受到了武警大队长的褒奖。 抓到人了,资料没偷走,这是大好事,但是唯一不好的,就是孙大威死不招供,他自己揣着资料被抓个正着,这是无可否认的,但让他交代同伙,他却死活也不吭声。 在黑洞洞的审讯室里熬了两天,他还是死撑着不招供。 郑义身心疲惫,拯救国家资源的喜悦都淡了。 这天早上一来,他就问昨晚审问的人,“还是不招供?” 这个武警点头,语气也无奈了,“死活也不说。队长,我们能不能找他家里人来问问?” 郑义道:“白钰还能留下这种把柄?”但他还是点了头,郑义五十多岁的爹娘被带到武警大队,见到这几天熬得眼下乌青、脸颊凹陷的孙大威,哭天抹泪地嚎了一场。 “大威啊,大威!你咋干出这种啥事呢!” 孙大威也红了眼,“爸,妈,儿子不孝啊!” 他也哭了一场,但不管二老怎么劝他招供、能减轻罪责,他还是死咬着不说,郑义彻底无奈,一出审讯室,就被武警大队长叫了过去,“还没招供?” 郑义憋屈极了,“有这种耐力,干啥不好,非得偷国家财产?” 武警大队长神色倒是平淡,他快退休的年纪,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叹了口气道:“孙大威这种人,对他认定的兄弟,是能两肋插刀的,这事八成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郑义更气了,“那白钰和他接头好几回,我觉得是证据确凿!” “不够,”武警大队张摇了摇头,“你说他是幕后主使,但得拿出实在的证据来,他自己去偷了吗?孙大威指证了吗?我们目前,没找到白钰和这件事直接相关的证据。” 郑义就是憋屈这个。 孙大威以下的链都捋清楚了,他收买了机械厂保安队的一个人,拿到了巡逻的详细时间和路线,包括挖掉砖头的那块墙,还有办公楼一楼偷偷留的窗户,也是对方做的。 至于钥匙,则是和白钰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厂里一个临时工。 他的工作会和保安室对接,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拓到了厂长办公室的钥匙,后面转印的——机械厂的重要资料都会放进资料室严密看管,但这回的研发刚刚结束,资料还没整理好,才在厂长办公室里暂时保存,只有内部高层人员才知道这件事。 通过这条线,他们又逮到了一个人,身份出人意料。 打扫办公室的保洁。 保洁当然不是内部高层,但偏偏厂里哪儿都能去,打扫办公室的时候,便听到两个工程师谈起了这件事,保洁动了心思,后面有人拿钱收买,他自然就把消息透了出去。 现在那两个工程师因为违反了保密条例,在实验室外议论机密研究,也被厂里处罚了。 抓到这些有异心的人,郑义很高兴,但想到白钰,又笑不出来了。 他顶着压力硬是把白钰关了几天,挨到后面,他每天都是咬牙切齿的,但白钰还没招供,事情的转变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扈秀荣招供了。 她把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是自己指使的孙大威,至于白钰,只是她掩盖自己手段打的马虎眼,他什么也不知道。 郑义拿到这份画押的口供,差点压碎牙齿,“这是扯蛋!” 武警大队长叹气道:“证据都在手了,行啦。” 郑义涨红了一张黑脸,眼角的疤都扯得有些狰狞。 “她肯定是替自己儿子顶罪的!” “我知道,我知道,”武警大队长又叹气,放下手里刚要拧开的钢笔,道:“郑义啊,你心怀正义是好事,但我们办案要讲证据——没证据的,那叫动私刑。” 郑义不说话了。 武警大队长绕过办公桌,到郑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好心,想给国家揪出反动的敌人,这回你立了大功,你,你们三队,我都记住了。” 郑义来武警大队才几年,比起其他几位队长,资历略显不足。 但经过这桩阻止机械厂资料被反动分子盗取一事后,郑义的形象一下子就拔高了,连带着队员们都没少被夸,最近一个个都意气风发,其他队的武警看着羡慕极了。 武警大队长快要退休,接任本来是轮不到郑义的,但眼下也不一定了。 郑义明白大队长的好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闷闷点头,“我知道了,”说完,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我还是不甘心,这感觉,就跟眼睁睁看着一个汉奸从我面前过去、我还不能抓一样……” 武警大队长无奈地笑了笑,“明面上不能干啥,但也不代表这事就揭过了啊。” 他拍了拍郑义肩膀,让他出去放人,自己则回到桌后写行动报告。 白钰被放出暗无天日的审讯室时,不到三天,人整整瘦了两圈。 他原本就挺白的脸变成了没有血色的苍白,眼里却一片血丝,他对着郑义,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虚伪道:“我就知道,国家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郑义冷眼看着他,久久没开口。 白钰半点不慌,这几天他是被关着,但每天听着审问的那些车轱辘话,他就知道自己的事没有露陷儿,不然这帮武警就不用虚张声势,可以直接把他押进监狱了。 他从容地微笑着。 郑义觉得他的笑很刺眼。 他忽然道:“你妈八成要判死刑。”其实还没判下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白钰一愣,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惨白……他还以为是自己顶住压力,武警这边抓不到证据才放他出来的,难道……他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抬脚要往外走。 郑义喊道:“她是被你害死的!” 白钰脚步一顿,加快了脚步。 郑义看着白钰头也不回的背影,更觉齿寒。怎么有这么能装的人呢? 郑义不想跟他再说下去了,转头走了。 …… 闻慈是在事情落定后听到消息的。 她毕竟不是在文教局本局上班,不知道白钰上没上班,那个瓢泼雨夜,她缩在家里看信回信,成爱红给她寄了包裹和信,信里,还夹带了一张折好的铅笔房屋速写。 她回家后应该是没荒废联系,速写画得比之前好不少。 闻慈先把这张速写看了看,再看信,发现这画的是成爱红工作的公社小院办公室。 这会儿的信像是业务汇报,还会把自己最近的工作讲一讲,成爱红说自己最近被公社书记夸了,说宣传画大有进步,大家伙儿比以前都爱看了,还说自己在努力精进水平。 她又说上回闻慈给她回的礼太重了,尤其那块枣红色的灯芯绒,所以她这回又给闻慈寄了一堆春天的野菜干,还有家里的黑木耳和干蘑菇,让她一定收下,不许回礼。 闻慈摸摸下巴,怎么能不回礼呢? 她喜欢谁,就特别喜欢请人家吃饭、给人家送礼物,总感觉像是一种好心情的互换。 不过成爱红都这么说了,闻慈决定这回送个心意为重的。 她想了想,决定去淘一淘有没有美术相关的书,成爱红自学画画还是有点困难的,要是有本专业书参考,多少有点帮助,但书店里肯定是没有卖的,她第二天上班时,问了问苏林。 果然,他一听就点了头,“我回去问问我爷爷。” 闻慈连忙道谢。 每隔几天,苏林把一本旧的《素描基础》送到闻慈手上,还有白钰的消息。 他低声道:“我听说,文教局有个干事可能是特务,前几天一直没来上班,武警大队来了好几趟,把他身边的同事领导都调查了一遍,连局长都被问话了。” 闻慈的目光立即从书封上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孙大妈他们在说,”苏林道。 闻慈忙不迭跑到楼下,果然看到孙大妈、售票员和林姐正在说这事儿。 孙大妈语气神秘,低声道:“他那些同事都吓坏了呢,以为自己和特务待了这么久,七嘴八舌的,说了好多,这会儿才发现,这年轻人平时看着挺好的,但实际上一堆毛病,认识好多女同志,爱去国营饭店吃饭……” 闻慈正听得认真,就听孙大妈的话题歪到人家私生活上了。 闻慈忍不住问:“然后呢?” 孙大妈一扭头,发现闻慈来了,高兴地把她拉进小圈子里,把话题拉了回来,“然后就是今天早上,以为是特务的人,他居然被武警大队放出来了!” 闻慈:“???” 不用她开口,售货员先忍不住了,“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一会儿是特务一会儿是不是的呢?” “人家最开始也没说人家是特务,是大家听武警问他平时工作作风、对国外表现出什么倾向,自己猜的!”孙大妈揭破了谜题,看大家表情一下子乏味了,连忙道:“但我听文教局门口的老李头说,那干事虽然不是特务,但他妈是特务!” 闻慈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大妈又说起了其他八卦,她很想去武警大队一问究竟,但想到白钰估计也想不通自己的计划是怎么被发现的,又咬牙忍住了,心不在焉到周日,才乔装一番去了武警大队。 郑义一出来,就看到穿着灰短袖蓝裤子的女同志。 今天天热,女同志头上戴了顶草帽,帽檐很宽,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到一点秀气的暗黄色下巴,加上一身普通得还沾着点灰的衣裳……还是不太普通。 她露出来的手,白皙细长,完全是会精心保养自己的年轻女孩的手。 郑义脚步迟疑了一下,女同志似乎听见了,一手押着帽檐,一手仰起脑袋来。 “郑队长,”她喊了一声,目光往四下紧张地张望一看,看着鬼鬼祟祟的。 郑义:“……” 他加快脚步,几大步迈到闻慈面前,看着草帽底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肤色黄黯了两个度,神态一时无法形容——“闻同志,你这副打扮做什么?” 闻慈仍然四处张望着,“这附近不会有人盯梢吧?” 白钰也不知道想没想明白是自己举报的他,应该想不明白,毕竟她知道这件事,全靠年代文剧情的提醒,这种在她脑袋里的玄学场景,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她还是怕被发现,一直等到今天,才敢来武警大队。 说实话,要不是怕反而惹眼,闻慈恨不得戴个假发,再蒙个面来的。 闻慈摸摸自己的脸,“我伪装得怎么样?” 郑义:“……你忘涂手了。” 闻慈低头一看,顿时懊恼,“我给忘了!”她光记着涂手和脖子了,忘记还有手。 郑义道:“也不明显。” 他把闻慈带进了武警大队,孙大威的事情结了案,三队周折劳碌好些天,本来他这周末该休假的,不过想着闻慈八成会过来,他还是跟人串了个休。 闻慈进了办公室,才摘下头顶的草帽,给脸上扇风。 外面倒不是很热,但她怕出汗,自己脸上和脖子上抹的不是化妆品,也买不到,她在雪花膏里调了点黄色的小米粉,往皮肤上涂了一层,功效很拙劣,但比没有好一点。 起码不是熟人,现在看到她没法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用闻慈问,郑义就把这周的事讲了一遍。 听到孙大威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也没供出指使自己的人,最后扈秀荣替白钰包揽了一切罪责,闻慈相当意外,她扇风的力道更大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她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问:“那白钰就这么放走了?” 郑义点头,“不过他在白岭市也呆不下去了。” 他们武警大队对外说的是,“没有切实证据,所以放走了白钰”,外面的人都以为这是个乌龙,但上层,比方文教局的局长之流能猜得出来,他有极大的犯罪可能。 子虚乌有的事,都能穿成真的,何况白钰这事儿还闹得沸沸扬扬。 尤其他妈,现在可是按照特务罪关在监狱里,等待定刑的。 这次武警去文教局盘问,挨个调查,汇总了不少白钰的行径,大家往常没注意,此时一对,发现白钰没少和不同的女同志来往,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见了一面,哪怕没什么过密的交往,但这种程度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超前了。 人要是好的时候,那做什么都有人给你找借口,一旦不好了,那就不一样了,白钰爱结交不同单位的干事、爱拜访领导……一桩桩一件件,都被大家翻了出来。 特务的嫌疑尚且没甩脱,又添上了一个作风问题。 闻慈听到郑义说到这里时,终于觉得胸口松快了点。 她嘟囔道:“他这人,也就是法律和时代不允许,不然我觉得连杀人放火也能不眨眼地干,”他是一个没有三观、没有道德、甚至连国家的荣辱感都没有的人。 闻慈讲不出白钰怎么能养出这种性格,难道是天生坏种? 不,她觉得家庭环境应该也有点影响,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肯定会受到外界影响。 闻慈摇摇头,又问:“那他现在在单位岂不是很难过?” 白钰那么要面子,被人怼一句都要记恨的,被当成单位里的黑色名人,岂不是得恨死了? …… 闻慈知道白钰肯定受不了受人冷眼。 但她没想到,周一上班时,孙大妈那里的八卦就实时更新成了:“上回以为是特务那人,你们还记得不?我听说他不干了!连铁饭碗都不要了!” 闻慈大惊,“辞职了?什么时候?” “就上周末,他好像就带着单位里的东西走了,今天没来,”孙大妈讲得眉飞色舞,压低声音,又絮絮叨叨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还是个小领导呢,以前名声可好了,说是人特好,又和气。现在一看,啧啧!” 孙大妈咂着嘴巴感慨,闻慈不敢置信,特意去打听了一番。 因为市先进的事儿,她在文教局大小也算个名人,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到了。 白钰从武警大队回来后,没想到自己的事被传得到处都是,人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他的所作所为,哪怕他再三解释,大家表面上笑呵呵点头,背地里仍旧讨论着。 讨论的倒不是特务,大家打怵,没敢公开讨论这个,都是在说他的作风问题。 白钰被主任约谈,尚能面不改色。 但周六的时候被局长叫过去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自己去人事部办了手续,人事部那边简直像早就准备好的,当天就给他离职了。 白钰上周一走,再也没回来过,有传闻说,他离开白岭市了。 闻慈:白钰终于滚蛋啦? 她的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白钰不会去其他地方干坏事吧? 但不管怎么说,白钰走了,闻慈总体还是喜悦的。 不然有个恶毒的害人精守在身边,她连觉都睡不好了! 第109章 《乒乓》小闻可以去首都了!…… 闻慈哼着歌来到办公室,推开门,就见到苏林手里拿着个邮局包裹。 包裹已经拆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封信和扁盒子,那盒子的大小形状有些眼熟,闻慈看到,脚步一顿,这好像是苏林寄给国家美术出版社的小人书? 苏林看到她,如常道:“没中。” 闻慈安慰道:“国美出版社肯定要求很高,没关系,我们可以以后再尝试吗?”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再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差了,苏林居然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点了点头,甚至还能笑出来,“我准备今天就再给北方美术出版社寄出去。” 闻慈赞同地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乒乓》。 都寄出去十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回音呢? …… 此时的北省人民出版社,正在就《乒乓》能否彩色出版这事,争执讨论。 乌海青率先发言,他坚定道:“我觉得以这本书的质量,必须出彩色!去年《雄鹰高飞》那个质量都能出彩色的,凭什么《乒乓》不能?它比那本还好呢!” 《雄鹰高飞》是出版社去年出的一本小人书,老画师了,以往一贯是品质远远高于平均线的,但近些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技艺大为退步。 但毕竟合作过很多次,他寄来的这本小人书,出版社还是给彩色出版了。 主编扫着其他编辑的面孔,“大家认为呢?” 编辑一号最先反驳,振振有词,“林老给出版社出过十几本小人书,他以前的作品是有口皆碑的,就算上一本质量比不上从前,那也有喜欢他的市民收藏,不愁卖不出去!” 乌海青翻着白眼打断他,“我们出版社的小人书本来就能卖出去!” 在娱乐匮乏的年代,小人书就没有滞销这一说儿! 编辑一号被噎住,气得直拍桌子,“主编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儿!” 主编咳了一嗓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家友好讨论嘛。” 编辑二号喝了口茶水,温言细语道:林老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画师了,他的水平和名气,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海青,这个闻慈也不一样啊。就算加上上回那本《松海》,那也就是本黑白的短篇幅小人书,她还只是个没名气的新画师呢。” 主编听着,认同地点点头,他犹豫就是这个原因呢。 要是闻慈想出黑白的,他二话不说也就答应了,要是这本是个四五十页的,他咬咬牙也就给出个彩色了,但这本可足足有一百零八页! 这个篇幅,要是出彩色,纸质和印刷都是有要求的,一本大约得卖四毛! 四毛,这是什么概念,一斤猪肉也就八毛钱而已。 而普通小人书,大多数也就一两毛钱一本,便宜的,甚至只有几分钱。 他们出版社的确出什么都能全部卖掉,正因如此,才要对人民格外负责。 主编思考了好几天,也没落下主意,最终决定了开今天这场会,所有编辑共聚一堂,共同商量一下,结果一开始,乌海青就开始罗列自己的种种理由了。 其他人听着,有些意动,但不多——还是有风险。 乌海青看他们不为所动的样子,气得捏住拳头,“你们这是死板!固执!唯经验主义!” 主编无奈制止他的话头,沉思着道:“这毕竟是一个新兴的画师,我们要出版,就要对买到他的人负责……对了,你上回不是去白岭市特意见她了吗?怎么样?” 乌海青想到老闻画师变成小闻的事情,脸色顿时一红,梗着脖子,“挺好。” “是个很有经验的老画师?”主编问。 乌海青含糊道:“很有经验,”就是不老。 话题打了个岔,气氛又和缓下来,大家继续讨论起这个问题。 最终商定的结果,凭借着《乒乓》少见的题材,和乌海青的舌战群雄,编辑们到底还是被说服了,算了算了,彩色就彩色吧,说不准还真是按他说的、小人书界一股新鲜血液呢? 大家都这么安慰自己,至于到底信没信,那是两说。 主编一点头,乌海青就主动给闻慈回信了。 闻慈三天后收到回信的时候,看到里面那张汇款单,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靠着在七十年代画小人书,要发达了? 她咽咽口水,拆开信,发现是那位对色彩极度敏感的天才编辑回的信。 他语气颇为激昂,说出版社同意给她彩色出版,不过因为出版资历浅、体育题材少见,最终每幅彩页的价格略为降低,比那些知名的老画家要低几块钱。 但闻慈抖着手,一点也不介意。 低吗?不低!这可是每页10块钱的价格! 《松海》只有51幅,当时的黑白内页是每页5元,换个颜色就直接翻了一倍!闻慈激动极了,《乒乓》有108内页,每页10元,那就是1080元! 加上一张15元的封面画,就是1095元! 1095是什么概念?是她在电影院33个月的工资! 她兢兢业业当近三年美工的工资,靠着小人书,不到两个月就能赚到了。 闻慈长叹一声,果然想暴富还是得靠开源啊。 想靠死工资买得起首都一套房,等首都的房价直线起飞了,她都买不起。 苏林看到她喜形于色,立即猜到了,“出版社回信了?” “嗯,”闻慈笑眯眯点头,把新买的铅笔分他一只,笑道:“把我的好运分你一点。” 苏林也笑了,“你哪里是好运,是天赋和努力。” 可能这只铅笔确实带给苏林一些运气,不出一周,他就收到了北方美术出版社的回信,他画的《白山边防》收稿了,黑白内页是一幅4元,封面画15元,他这一幅画了六十几页,加起来,竟然也有260块钱! 拿到汇款单的那一刹那,苏林泪流满面。 闻慈给他递手帕,高高兴兴道:“大家都很好,嗯,真好。” 苏林拿手帕按住眼睛,但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好意思极了,背过身去,把汇款单按在怀里,哽咽道:“我,我第一次,我真靠自己成了……真,真好……” “你本来就很有天赋,要有自信嘛,”闻慈道。 苏林在办公室悄悄哭了一场,按捺到中午,他往常都是热饭吃的,但今天却收拾东西回了家,闻慈知道,他肯定是想跟爷爷奶奶报喜去。 很好,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 闻慈的心情很好,但出版社主编的心情还是有些忐忑。 那天开完会定下来彩色后,他回到办公室,又有些后悔,反口的事是做不出来了,他让小干事查了查近些年体育题材的小人书,结果发现,根本没出过这个题材的。 主编:“……” 他有些不可思议,再三确认后,发现是真没有大出版社出体育方面小人书。 诚然,现在“体育”对大家来说还是个新鲜词儿,跑步、篮球这些是能运动,但也没什么特殊的,哪怕知道“乒乓外交”这个词,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至于乒乓球是怎么打的,那谁知道呢? 主编试图给自己找一些反悔的理由,特地去工农兵大学里找朋友问了问,这人以前是体育老师,现在转到后勤了,看到那本画着打乒乓球的小人书时,眼睛都瞪大了。 “嚯,还有画这个的呢?” 主编把手稿递给他,“你看看这上头画的对不对?” 他的想法是,就算这画师知道乒乓这个东西,可要是不够了解,那画出来肯定有很多误差,比方打球的姿势啊、发力点啊、规则什么的,会让内行人看了笑话。 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反悔了。 但当过体育老师的朋友拿过来一翻,立即看得如痴如醉了。 一百多页的小人书,大多是画儿,上面文字叙述不多,很快就翻完了,朋友合上小人书,还意犹未尽,“画得真好,难道是运动员转的行?这本出版了吗?要是出版,我一定买!” 主编不敢置信,“没有错误的地方?” “没有啊,”朋友摇头,“感觉对乒乓挺了解的,诶,说不准当过乒乓运动员呢!” 主编被朋友缠着问了一通什么时候能出版,好不容易回到出版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算了,汇款单都寄出去了,就照水彩出了吧。 说不准没那么糟糕呢? 但到底是少见的体育题材,主编由于再三,第一版只决定印1000本。 …… 这一批《乒乓》,主编是报着试水之作的想法,如果反响好的话,市面会增加大量体育方面的小人书,但如果反响不好,证明这种尝试只有新意,但新意却是无谓的。 他们联系了合作的印刷厂,等到六月中旬,就印出来了一批彩色《乒乓》。 其中一本当作样书寄给闻慈,剩下的都推进了北省各大城市。 因为数量不多,其中一半都留到了省城内部书店,剩下的一部分,才推向几个经济发达、人口密集的下属城市,其中有那么十本,就来到了省体校门口的书店中。 北省的省委体校是1970年办的,还参加过75年的亚运会,但没得到什么成绩。 在这里训练的,都是省城的运动员,还有少部分其他城市的,基本上都是青少年,年纪大的二十来岁,年纪小的还只有十几岁,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 周日一放假,就约着一起出门玩。 几个足球队的孩子小跑着出门,第一个选择了正对着体校的书店。 上周因为训练不佳,教练没给放假,他们早听说书店进了新的小人书,就等着今天来看呢,一窝蜂冲进去,便熟练地奔向了小人书那一排。 但想买的没买到,倒看到一溜儿崭新的白色书脊。 “这是什么?*”马尾辫拿下来一本,“新出的小人书吗?” “不是吧,”她旁边的白裙子凑过来,指着书面上的字念道:“乒、乓,诶,这难道是讲体育的?”她想起教练之前给他们看的书,都是讲发力技巧的。 “那怎么没有讲排球的?”马尾辫嘀咕了一声。 她一听到这是体育运动的,就没兴趣了,教练手里那些书都特别没意思,枯燥乏味,看得她只想睡觉,正想把这书放回去,白裙子却接了过来。 马尾辫笑:“小兰,你想给程浩浩带啊?” 程浩浩是体校乒乓队的,打乒乓特别好,被教练当成头号种子,有机会参加下一次国际比赛的,他和小兰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关系很好。 小兰嗔她一眼,“不许胡说!”脸却微微红了。 她翻开书一看,看到里面的彩色人物,“呀”了一声,“真是小人书!” 马尾辫立即凑了过来,“画得还挺好!” 开场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穿着短袖短裤,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她举着一只手,正在侧头抹额头上的汗,栩栩如生。 两人倒是想看完,但怕书店的店员不乐意,匆匆翻了几页,就准备去付账。 店员道:“四毛三。” 马尾辫瞪大了眼,声音拔高,“这么贵?”他们出来玩一天都花不了四毛钱呢。 小兰咬咬牙,“我买了。” 她付了钱,抱起小人书,有些歉意地对马尾辫道:“对不起小安,我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买了这本小人书,她半个月攒下的零花钱都没了。 小安摇头,咬牙道:“要不我帮你付一半!” “不用,”小兰抿嘴一笑,“我借给你看,等咱俩看完了,我就把这本送给程浩浩。” 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回到体校,坐在宿舍床边,就开始看小人书。 这一看,就入了迷。 这本小人书讲的是两个小女孩打球的故事。 开场的女孩叫宁宁,她爸妈是老师,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她当老师教书育人,但是小女孩不喜欢。她喜欢跑跑跳跳,在学校里跟男生抢着打乒乓球,但老师们都说她这样不乖巧。 宁宁心里很郁闷,她被塞进不方便跑动的长裙子里,被拿走了心爱的球拍。 宁宁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发呆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女生骄骄。 骄骄以前念过体校,一样的年纪,也在上初中,但她比瘦小的宁宁却要高了一大截,她说这是因为她每天运动,她长得高,身板壮实,连学校里的男孩子都不敢欺负她。 两个外表截然不同,但天性活泼好动的女孩子成为了朋友。 骄骄学的是篮球,她有天赋,来普通学校上学的原因是因为小腿受伤,教练说她以后很难成为顶尖的运动员了,骄骄很好强,她没法接受,所以决定放弃篮球。 但宁宁很不可思议,她认为,运动是为了快乐,怎么是为了成绩呢? 两个女孩子的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看到宁宁被骄骄鼓励,鼓起勇气,跟父母说自己想去体校的时候,小兰和小安都高兴地拍起了手,“真好!宁宁肯定可以打好乒乓球!” 但事实上,故事的情节并不像是两人想象的那样。 宁宁在骄骄的影响下,进了体校,选择了和她一样的篮球,但她在这上面没有天分,不止没有打好,甚至还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渐渐失去了对运动的爱好。 看到她练习到深夜,但第二天还是被对手惨败时,两个排球队的姑娘都哭了。 “宁宁怎么这么惨啊……” 惨的,让她们俩想起了自己,刚来体校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拼了命的练习,但一次次被打败,哪怕是现在,在那些天才和前辈的光芒下,她们俩仍然只是个小替补。 她们都想过放弃,也害怕宁宁放弃。 此时的骄骄,在宁宁的鼓舞下,也回到了体校打篮球。 正如宁宁鼓励她一样,她此时也给了宁宁建议,两个女孩子在夜晚的训练场打到筋疲力竭,像最开始认识那样,肩并肩坐在篮球架底下,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宁宁放弃了不适合她的篮球,回到了她曾经最喜欢的乒乓上。 后面的故事当然是渐入佳境。 坎坷是短暂的,努力是长久的,宁宁在乒乓球上越打越好,最终和登上世界舞台,彼时的骄骄,和小腿的伤痛抗争着,战胜了被教练断言无法成功的那个自己。 最后一幕画,是两个长大后的女孩,笑容灿烂高举金牌的样子。 小兰翻过最后一页,看到雪白的封底。 小安吸着鼻子,刚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样子都哑了,瓮声瓮气地说:“她们真棒!” “嗯!”小兰小人书翻过来,再看到封面上的画,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扎着马尾辫的宁宁拎着天蓝色的球拍,短发的骄骄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抱着篮球笑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封面,决定道:“我以后要更加努力的练习!” “还有我!”小安被两个小主角震撼到了,她握起拳头挥了挥,坚定道:“以后我周末不出去玩了,我要多训练,以后,我也要像宁宁一样打到世界比赛上!”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就像封面上的宁宁和骄骄一样。 …… 这股宁宁和骄骄的风,悄然无声地刮了起来。 闻慈远在白岭,她感受到这场风的涌动,是她又接收到了许多封来自远方的信,笔迹大多数都稚嫩,不是成年人写惯了的字,而是像半大孩子一样,总有些横平竖直的执拗。 其中有一个信封里,还塞了两张不同的信纸。 她拆开信,发现是省委体校的两个姑娘,因为是好朋友,所以一起给她寄了信,说她们也是打排球的,特别喜欢宁宁和骄骄,以后会更加努力,像她们俩一样厉害优秀。 闻慈看完信,心情也愉快得像插上翅膀的纸鸢,轻飘飘地飞起来。 她特意给这两个女孩子回信。 “感谢你们的喜欢,只要你们相信,宁宁和骄骄就是真正存在的,甚至于只要你们想,每个人都可以是宁宁或者骄骄。加油,我会关注你们的比赛的。” 在末尾,她手绘了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女孩,那是刚认识时的宁宁和骄骄。 接到信的小兰小安怎么激动暂且不提,闻慈还收到了一封教练的信。 对方特别邀请,她去省委体校参观篮球队,他们篮球这两年的训练也有很大进步嘛,是很值得一画的,闻慈郑重感谢了对方的邀请,但同时也婉拒了。 一本《乒乓》,已经把她想表达的表达完了,再画一本体育竞技,也没有新意了。 一封封信流水一般寄过来,闻慈挑着部分回信,光邮票都花了好些钱。 哪怕她没说,电影院其他人看着这邮递员天天来报到的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但这回的风头不止是闻慈的,苏林出小人书的事大家也知道了。 大家最开始还不敢信,一问,他就涨红着脸点了头,“运气好。” 整个电影院都沸腾了。 孙大妈拍着大腿呐喊,“这是咱们电影院人杰地灵!” 售票员磕着瓜子儿,笃定道:“白岭市头一份儿!” 林姐激动地直拍俩美工肩膀,“明天市先进集体,肯定有咱们单位一份儿!” 连魏经理都觉得孙大妈说得没错,整个白岭市,普通文化类单位,今年的业绩都没有他们一影院出挑,她特意托人买到两本小人书,去了趟文教局送给局长。 两本小人书,加起来六毛钱,文教局长给她拿了钱,魏经理也没推脱,收下了。 文教局长笑道:“今年你们单位,风头正盛啊!” …… 闻慈的风头,还真没出完。 七月初的时候,乌海青给她来了信,虽然语言经过他的笔下,总有种夸大其词的感觉,但大体意思是:《乒乓》首次印刷大获全胜,已经着手第二次印刷。它最近在省城引起了轩然大波,重要原因是因为,有位体育界名人意外看到了这本书,后来表示“这是首次将目光投向体育运动,是一次值得纪念的创举,”所以,它一炮而红。 一炮而红? 闻慈看到这个用词,感觉十分的不真实,什么样的红能叫一炮而红? 她给乌海青寄去一封信,感谢加询问,过了几天,回信就“一炮而红”这个形容,给她进行了一番可量化的表达——《乒乓》已经开始二次印刷,这一次,足足印了一万本! 他的语气还犹嫌不足,“我们主编太谨慎了,还是印得不够多。” 乌海青这封信,还透露了一个爆炸性消息。 因为《乒乓》在题材方面的独树一帜,闻慈荣获新秀名号,入了很多人的眼,今年的全国小人书展览会,主编决定给她一个名额,等七月份,她可以带着《乒乓》去参加。 闻慈可以去首都了! 第110章 美术沙龙她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这届全国小人书展览会是7月12日开始,为期3天,14日结束。 如果去的话,那闻慈肯定要早早坐火车赶路,乌海青还说,如果她7月8日能在北省省城暂留的话,可以来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去的都是省内美术界和出版界的工作者。 乌海青倒没直说,但闻慈一听,这不就是美术沙龙吗? 这么难得的认识同行的机会,闻慈当然想要参加,不然成天在白岭这一亩三分地里呆着,她都要憋坏了,不能旅游,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探探风认识一下新人也好啊。 闻慈当机立断:她要去! 但能不能去不是闻慈说了算。 她是公家的人,想请假得领导批准,闻慈等7月份的时候就去问魏经理,没说沙龙的事,只是给她看了自己收到的展览会介绍信,说自己怕路上出问题,想提前几天出门。 魏经理一看,果然答应了,让她好好去学习一下,再接再厉。 7月7日的时候,闻慈就在家收拾行李了。 今晚的火车,明早到省城,这个作息对于闻慈来说真的很阴间,她没法想象怎么人怎么能端坐一整晚,好在她信里跟徐截云说这事的时候,对方很利索地说他给她解决。 然后,闻慈就拿到了一张硬卧的票。 这票是孙大娘帮他捎过来的,徐截云来白岭市军区也有段日子了,和其他几位团长渐渐熟悉起来,知道孙团长一家和她关系很好,他没空出军区,就找孙大娘帮了忙。 不止是火车票,孙大娘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条鹅黄色的布拉吉。 孙大娘当时脸上的促狭就不提了,总之闻慈颇为不好意思。 出门玩,当然要带上几身漂亮衣服,闻慈带了这条鹅黄色的圆领布拉吉,又带了宋不骄送的那身红色的,两双小皮鞋,然后就是几身正式一些的衬衣长裤。 加上洗漱用品和小零食,行李包里塞的满满的。 晚上上了火车,第二天早上到省城,一路听着况且况且的声音,闻慈好不容易才睡着。 还有半小时才到站,一身蓝的列车员就吆喝着叫人了,闻慈迷迷瞪瞪坐起来,呆滞了好半晌,检查了下自己随身带的东西,一到站就拎着行李包下了车。 她在火车站门口的邮局,给徐截云打了通电话。 接通得很快。 徐截云的声音清醒,他今天来办公室这么早,就是为了等这通电话,含着笑问:“到了?” “嗯,”闻慈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明天上午继续坐火车,等10日下午就能到首都了——哈,我好困,”她又打了一个浓浓的哈欠。 “白天去睡一觉?”徐截云道:“我找了朋友,10号下午有人去火车站接你。” 闻慈一愣,困意都被驱散了,“啊?” “啊什么,”徐截云翘起嘴角,“他到时候会穿着一身棕色夹克外套,长得人模人样,你到时候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记得看眼他的证件,名字宗少和,记住了吗?” 闻慈含糊着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好吧。” 徐截云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敲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放心,他不会跟着你行动,你第一次到首都,人生地不熟,找个东道主更安全。” 闻慈一听,果然高兴了,“我还想自己逛逛呢。” 这时候的首都她没来过,但几十年后她可来过好多次,她打算去吃烤鸭、涮羊肉、再去看看升国旗和公园,唔,最好有扛着摄像机的老爷爷,再给她拍两张照纪念。 徐截云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宗少和,他老首都子弟,什么都一清二楚。” 闻慈爽快点头,“那我请他吃个饭吧。” 人家大老远特意跑来火车站接她,她也不能当作看不见,请顿饭是应当的。 徐截云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他该请你吃饭才对。” 闻慈:“……” 她无视徐截云话里的酸味儿,思索着美滋滋道:“正好他是本地人,肯定知道哪家地道,唔,去吃涮羊肉吧,我想吃这个,”说着,咕嘟一下咽了口水。 徐截云觉得自己有点嫉妒,他也想和小闻同志吃涮羊肉。 围着热腾腾的铜锅子,他给小闻同志下肉、夹肉、调蘸料……啧,便宜宗少和了。 他懒洋洋靠到椅背上,道:“这小子不挑食,行吧,那等你到了首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闻慈就找了家招待所。 她把东西放下,跟前台打听了一下附近的澡堂,先进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坐了一晚上火车,她觉得自己要被脚臭和酸菜味儿腌透了,整个人都不舒坦。 神清气爽地出来,她就打听着去了人民出版社。 乌海青听到有人来找时,十分疑惑。 “谁啊,耽误我干活,”他把手里的画笔随手放下,撸起袖子出去,大步流星,配上他凶神恶煞的光头和表情,很有一种要去约架的感觉。 但等见到门口的人时,他凶相一收,一下子春风化雨了。 来叫他的小干事咂舌,这难道是乌画师对象? 在单位里怼天怼地谁也看不上的乌海青伸出两手,特别客气,特别高兴,甚至还主动弯下了自己硬得跟铁板一样的腰,“闻慈!你来了怎么不和我说,我去接你啊。” 闻慈跟他握手,客气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就来了。” 她觉得自己和乌海青没多熟,但乌海青单方面把自己视作她的忘年交,熟稔地笑着,半点不见外,“你刚到的省城?刚好,等下班了我们一起去主编家!” 主编家? 小干事是知道的,主编和乌海青有点很远的亲戚关系,这是要见家长了? 他露出恭祝百年好合的表情,“哎呦,乌画师,这是你对象啊?” 乌海青脸绿了,是谁?是谁玷污他和闻慈志同道合的伟大友情! 他定定地看过去,小干事脸上笑容一僵,怎么了怎么了?他说错了吗?除了他对象,一贯看谁都不顺眼的乌画师笑这么灿烂干什么! 乌海青刚要张嘴,闻慈就笑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乌画师是有正事的。” 乌海青点头,刻薄道:“小孙啊,你这眼镜是不是度数有点低了,实在不行,再配一副吧,你知道这是谁不?”他伸手对着闻慈,想揭开花篮上盖的布一样期待骄傲。 闻慈:“……” 小干事委屈地抬了抬眼镜,“谁啊?” “这是闻慈啊!”乌海青的语调铿锵有力,“《松海》和《乒乓》,都是她画的!” 《乒乓》在他们出版社,最近名气可是很大啊。 小干事立即睁大了眼看闻慈,看着看着,忍不住看乌海青,他怎么记着,上回会议室乌画师舌战群雄的时候,说闻慈是个很有经验的老画师? 这有没有经验不知道,但这年纪看着比他还小啊! 闻慈被热辣的目光盯着,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脚趾头痒痒的想抠地是怎么回事? 好在这个场面没有持续太久。 乌海青不耐烦在大厅里说话,但他再没情商,也知道单独把女同志请到自己办公室不合适,他想了半天,领着闻慈去敲了一扇三楼的门,“哐哐哐”三下,门都在震。 这是领导的办公室吧?闻慈心惊,她不会被骂出来吧。 里面的领导显然清楚外面发出动静的人是谁。 一道不耐烦的吼声喷出来,“乌海青你要是没正事打搅我就给我滚蛋!” 乌海青面不改色,对闻慈一本正经道:“我们主编年纪大了,这两年脾气是有点不稳定,”说着,又猛猛敲了一下门,喊道:“你不是要见闻慈吗?我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里面一静,三秒钟后,传出另一道温和的声音,“请闻慈同志进来。” 乌海青推开门,闻慈看到办公桌后坐了个中年男人。 长得很斯文,气质也很斯文,一看就是像搞文化工作的,但闻慈忍不住瞄了眼其他位置,没看到另一个人啊?刚才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果真人不可貌相。 主编见到闻慈,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不可思议,瞪向乌海青。 说好的老画师呢! 乌海青看也没看他,对闻慈笑道:“这就是我们出版社的主编,今晚的聚会,也是在他家里办的,等会儿下班,我们就跟着他一起走。” 这话说的,已经把主编和闻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闻慈惊异地看他一眼,很难理解,乌海青是怎么在出版社工作多年没被开除的。 难道铁饭碗真的这么铁? 主编习惯了乌海青的德性,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对闻慈笑道:“你就是闻慈啊,没想到这么年轻——坐,你坐下,”他指了指桌子对面一把空着的椅子。 闻慈大大方方坐了,又问好。 主编不受刺激的时候,很和颜悦色,夸奖了闻慈一通少年有才,还夸了《松海》和《乒乓》,尤其是后者,题材少见,她敢画这样的,有画的意识,这是超前于普罗大众的。 闻慈受宠若惊,她只是占了点几十年后的远见而已,哪敢说什么超前。 主编又问:“下本小人书,想好画什么了吗?” 闻慈摇头,“还没有。” 每画完一本,她都得给自己歇歇的时间,养养脑子,《松海》的灵感是松林写生,《乒乓》的灵感是亚运会和乒乓外交,但下一本,她真的还没想好。 主编笑笑,“你目前的作品,看着都像是把视角定在了孩子身上?” 闻慈点头,“是的,我的初心,就是画给孩子们看的,”倒不完全是为了娃娃点,她上辈子就经常给童书配插画,自己也画过一些童书,只是反响平平,没什么名气而已。 主编有些惊讶,“这可是不多见的。” 大多数小人书连环画,都是以成人为主角的,当然,这也可能是题材的缘故,红色英雄们大多数都是成年人,抗争的历史也是如此,孩子们的范畴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而且对于儿童和青少年的思想教育,大家也还没那么重视。 闻慈道:“大人们有很多自己的故事,但孩子们却很少,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每个大人都是从小孩子长成的嘛,所以我希望,我画更多孩子们的故事。” 《松海》的小苗是个孩子,《乒乓》的宁宁和骄骄也是。 闻慈觉得,孩子们会更喜欢自己同龄人的故事,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魔女宅急便》里的琪琪,他们都才几岁、十几岁,每个孩子看这些主角的旅程时,都会希望,自己也可以发生这样的故事。 但如果主角是个大人,孩子们的感受就不会有那么强的代入感了。 闻慈更多的想法,她没说,但主编却觉得很惊讶。 他点点头,“你不随波逐流,这是很好的选择,当下这样的作品很少,只要你坚持下去,以后一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闻慈笑起来,认真点头,“我会努力的。” 但小人书是时代的产物,等到了八十年代,它就会迅速的衰落,她想要作品获得长久的生命力,是不能在小人书的路上一直走到黑的,她要找其他的路,不断地向前。 主编本来对闻慈只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画师,能突然涌现。 但现在一看,他突然觉得,就该是她——大多数成年人被磨砺掉了天真,就像是晒干的蘑菇,哪怕重新浸泡入水,也没法恢复成当初饱满鲜嫩的样子,他们哪怕学着孩子的语气,也没法真正地代入孩子们的想法——他们已经丧失掉了纯真的那一部分。 但闻慈不一样。 主编觉得,她应该有不错的出身,被保护得很好,才能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睛。 闻慈不知道主编的想法,但如果她知道,也会赞成的。 她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认清自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除此之外,她家境优越,哪怕父母关系不是很和谐,但对她都不错,起码物质上是非常宽厚的。 她有钱,有爱好,有想做就做的自由,她的人生总体而言顺风顺水。 她觉得是个非常幸运的人。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乌海青道:“以你的水平,要是画其他东西,说不准会更火的,”他这话不是建议,单纯是中肯的评价,孩子主角的小人书受众有限,但大人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工作,有收入,不像孩子一样花两毛钱都要靠攒。 闻慈认可他的话,但是,“我没有什么想画的啊。” …… 出版社是下午五点钟下班。 主编是够大方的,说要请闻慈和乌海青一起去吃顿饭,闻慈哪里好意思,但主编坚持,饭席中,她才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乌海青和主编似乎有些亲戚关系。 主编问乌海青:“你爸妈今晚来不来?” 乌海青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点头,又摇头,“我妈来,我爸跑去小安县采风了。” 主编对闻慈解释道:“乌海青家也算是美术世家了,他们祖祖辈辈,往上数四代都是干美术这行的,这小子也挺有天赋,你看过他画的画儿吗?” 闻慈摇头,“没见过,但他好像对颜色很敏感。” 主编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闻慈失笑,“上次在白岭市见的时候,发现的,他不止对色彩敏感,还很有通感,”打了比方,对大多数人来说,天蓝色就是蓝色,但乌海青能分辨出天蓝色间的不同差异,还能代入不同的感觉——比如冷调一些的天蓝,是景泰蓝瓷器冷冰冰而光滑的表面。 而柔和一些的天蓝,可能是暖融融的午后海风,或者柔软的丝绒布料。 天马行空的联想能力,奇异而贴切。 乌海青嘎吱咬碎一颗花生米,“那有什么用,我连画册都出不了。” 主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可不是刻意打压乌海青,实在是这小子恃才傲物,画的东西也不够大众——特立独行,那是在开放的年代才有资格展示的,在现在,乌海青只能猫着。 闻慈笑道:“可以先画着嘛,等能出的时候,就可以不用等了。” 乌海青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你说得对!” 他笑着,满脸的憧憬:“希望我死了前,能出一本画册。” 闻慈耸肩,知道他这是没太相信。 但现在76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再过一年,时代就要慢慢的改变了。 他们这一代人,都会是洪流的见证者。 吃过晚饭,主编带两人回家。 他家离得比较远,是一栋二层的小楼,笑道:“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但几个邻居都是老朋友了,每回我们聚一聚,都定在这里,低调,也自在。” 他敲了门,几乎立刻就有人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个子不高,眉骨很高,五官有种少见的深刻。 乌海青叫了一声“妈。” 乌母看到闻慈,有些惊讶,他们的聚会可很少有陌生人来呢,“这位是?”和她略带异域的面孔不同,是很地道的北省口音。 闻慈笑道:“您好,我是闻慈。” 乌海青补充,“《乒乓》就是她画的。” 乌母恍然大悟,一下子热情起来,“你好你好,原来就是你啊,我看过你画的小人书,画得很漂亮,也很有意思……”她把闻慈迎进来,看她的眼神十分喜爱。 闻慈谦虚地笑。 乌母和他儿子的怪异性格不同,大方热情,而且待人接物情商很高。 此时一楼大厅里已经来了十几个人,乌母主动把闻慈介绍给大家认识,一说是《乒乓》的画师,大家都很感兴趣,七嘴八舌地问闻慈是怎么想到这个灵感的。 闻慈笑道:“机缘巧合,机缘巧合……” 她本身就很外向,轻松打进了话题,没一会儿就和大家热络地聊了起来。 乌母看着,很是喜欢,走到乌海青旁边悄声说:“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啊。” 乌海青置若罔闻,拆开桌上果盘里的红虾酥,塞了一颗到她嘴里,又给自己塞了一颗,一边嚼一边搂着乌母肩膀说:“我就这性子,模子定型了,您啊,就甭想着改了。” 乌母白他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走了。 “别光说话,来,大家喝点糖水。” 闻慈接过玻璃杯子,笑眯眯地道谢。 一边有个出版社的老编辑,看着闻慈的样子,十分意动,开玩笑道:“小闻同志这么优秀,谈对象了吗?要是没谈,我家那孙子还有点出息,个子可高了!” 闻慈露出小白牙,“有对象了。” 老编辑十分可惜,“哎呦,怎么这么早就有了?” 乌海青笑嘻嘻挤进来,“林叔,您老这孙子推销了两年都没推销出去呢,我前两年就听您说,怎么现在还形影单只的呢?” 老编辑白了他一眼,“他眼光高,净挑着呢。倒是小乌你,都快三十了还不找对象?” “我不找,”乌海青理直气壮,“找了对象那就得结婚,结了婚不得生孩子?我可没那闲工夫,有那空儿,我不如自己进公园里溜达采风去。” 老编辑说不出话了,又用力白了他一眼。 乌海青在这帮中年老年里显然吃得很开,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他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这一辈里天赋最好的,虽然这张嘴有时讨人厌了点,但品行没问题,他把闻慈特意带过来的意思,大家也都是看得出来的。 这小子,谁也不服,就服有本事的人呢! 大家正聊得欢,乌母忽然看了眼手表。 “这都快七点半了,老钟怎么还不来?” “是不来了吧,”主编道:“她不是马上要出差吗?可能要在家休息休息。” 乌母摇头,“她这人,答应的事儿就不会爽约,说要来,肯定会来的,”话音刚落,听到门口“咚咚”两声轻响,顿时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来了!” 乌母去开门,闻慈见大家都看了过去,不由得悄悄问乌海青。 “这是谁?” 乌海青还没答,刚才想把孙子介绍给闻慈的老编辑就笑着解释了,“老钟,钟玉兰,你认识不?她现在在电影制片厂干,唔,但这两年也好像没干啥。” 闻慈心里想,果然是文人,大家嘴巴都有点损在身上的。 不过,钟玉兰?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钟玉兰一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也不生气,笑了一声,玩笑道:“比不上你老林,在出版社干了这好些年,好几年没出书了吧?”说着,扫了大厅一圈,目光在闻慈的脸上落了一圈。 “这小姑娘是谁的孙女儿啊?长这么标致,可不像你们几个老家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老树开花他以前什么样 老编辑摸了摸自己的老脸,哼笑道:“你前几天不是还打听过人家吗?” 钟玉兰一愣,恍然大悟,“你是闻慈?”她前阵子从乌母那儿偶然看到《乒乓》,很是惊讶,看封底的画师介绍提了一嘴是北省白岭市的,还特意问了一句。 闻慈笑着问好:“您好,我是闻慈。” 钟玉兰笑了笑,她看着是将近六十的年纪了,理着一头利索的短发,已经白了大半,但一双眼睛却很清亮,她一笑,眼角细细的皱纹就挤了出来,像是金鱼拂动的尾鳍。 她转头对大家道:“我和闻慈是同行。” 闻慈一愣。 钟玉兰笑着看向她,解释道:“我是电影制片厂的,你是电影院画师,怎么不算是同行?” 闻慈这才明白,俏皮道:“那您得算是我的大、大、大前辈。” 钟玉兰喜欢大大方方的孩子,遇事不胆怯,她听到闻慈的话,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来电影院也没干多少年,可称不上大、大、大前辈。*” 一屋子人都哄笑起来。 乌母笑着拍了下她手臂,“快坐,我们坐着说。” 客厅沙发不够,几个年纪最大的长辈坐着,连同主编在内,剩下还算年轻的都坐在椅子和塑料红凳子上,大家围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茶点,但气氛很愉快。 钟玉兰要坐到闻慈旁边,老编辑没好气道:“得得得,这就给你让位。” 老编辑往一边挪了挪,钟玉兰大方坐下,离得近了,她很认真地看了看闻慈的脸,忽然笑道:“你怎么想到去电影院的?你的水平,正经美术单位也能进的。” 闻慈没想到话题这么跳跃,但还是道:“我那会儿找工作,就电影院有机会。” 要不是这个机会,她现在估计就在市七中当英语老师了。 钟玉兰问:“你们市的美工水平都怎么样?” 闻慈眨眨眼,道:“都还行,我的同事比较出挑,他也出了小人书。” 钟玉兰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他也和你差不多大?” 闻慈点头,“就比我大了一岁。” 钟玉兰问了好些问题,美工的工作忙不忙、喜欢什么电影、喜欢看什么书……林林总总,闻慈都回答了,心里摸不着头脑,这是调查她的人物生平吗? 乌海青给她倒水,“钟姨你口干不干?” 钟玉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笑着横了他一眼,“又不是你说,你替我干什么?” 她又对闻慈道:“你的水平很高,比很多有经验的老画师都强,要是有机会,还是要往更大的单位走一走,大城市机会多,不会把你困住。” 闻慈了然地点头,“有机会的话,我会的。” 钟玉兰满意地点点头。 钟玉兰跟其他老朋友说话去了,闻慈当个合格的小辈,笼络了这帮中老年的心。 等到散场时,老编辑依依不舍,“下回来省城,再和爷爷见面啊。” 钟玉兰觑他一眼,笑骂道:“还爷爷呢,真好意思,又给你孙子扒拉好姑娘?”说着,拍了拍闻慈的肩膀,道:“我的地址给你了,要是以后想问什么,可以给我写信。” 闻慈乖巧点头,笑得特别让人喜欢。 …… 闻慈是回招待所的路上,想起来钟玉兰是谁的。 她以前听她当画家的爸说过,上世纪后期祖国美术界的名画家之一,年少成名,老年后奠定殿堂地位,搁在几十年后,一幅画能拍出几十上百万价格的大佬——钟玉兰钟女士。 原来这时候的钟女士,是在北省电影厂吗? 闻慈走在宽阔的省城街道上,觉得有些奇妙——互联网时代有一张钟女士老年时的照片流传,那时的她大概八十多岁了,穿着朴素,一头短发,笑容和蔼而稳重。 原来真正的钟女士,其实幽默风趣,很爱开玩笑吗? 这种感觉,好像闻慈走进了历史书,跟很多年前的人对话了一样。 闻慈回到招待所,把钟玉兰和其他人给她写的联系方式都收了起来,好好地放进笔袋里,今天这一场的确受益匪浅,这些人水平很高,嘴里随口谈论的,都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他们的名字可能没流传到下个世纪,也可能是闻慈没听过,但今天,她记住了这些面孔。 好高兴,闻慈心情激动,躺在招待所的床上,翻腾了好久才睡着。 刚睡着就被吵醒了。 闻慈充满怨气地爬起来开门,发现是查介绍信的,她拿出自己的证件给他们看,关上门继续睡,但感觉没睡多久,下一波查介绍信的又来了。 闻慈:“……”她看起来很像犯罪分子吗? 省城的检查果然严格,一个晚上,闻慈被叫起来两三次,到最后,她恨不得把介绍信贴在脸上,第二天一早,她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上的火车。 久不熬夜,一熬夜闻慈感觉要猝死了。 这趟火车要开三十多个小时,仍然是徐截云帮忙买的下铺,她找到位置,也顾不上被子脏不脏了,等列车员查完票,便沉沉地倒在枕头上睡着,再醒来时是被太阳晃醒的。 闻慈无事可做,就坐在下铺上,望着窗外春天的原野发呆。 她带了一点鸡蛋糕垫肚子,但没带正餐,三餐都是去列车上的餐车买的,邻位的小孩子从她一睁眼就开始鬼哭狼嚎,跑来跑去的尖叫,闻慈托着腮瞅着,满脸惆怅。 好想念小志小圆啊,和这熊孩子一比,简直是小天使。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八点多,熊孩子累了,终于倒在床上睡了。 而闻慈长舒一口气,倒在床上,由衷的希望这孩子明天晚点醒。 不知道几点。 昨晚被拉下的窗帘子被“刷”一下拉开,黑暗变成锃亮,闻慈眼皮下的眼珠子滚动了下,涩得发痛,她迟迟慢慢地掀开眼皮,被雪白的日光刺得猛地闭上。 “干啥呢干啥呢?你吵着姐姐睡觉了!” 熊孩子的奶奶把扒在窗边的孩子拉了过来,朝闻慈讨好地笑笑,“这大太阳都起来了。” 闻慈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这才五点! 她什么也没说,从包里扯了件衣裳,往脑袋上一盖,又闭上了胀痛的眼。 半梦半醒睡到八点多,闻慈到底是扛不住魔音穿耳,从床上爬起来了,等列车员到了时候,她请人家帮忙看了下行李,端着饭盒快快地跑去餐车打了饭。 没办法,她现在三餐很规律,一顿不吃都饿得慌。 和熊孩子相伴到下午三点,等“首都站到了”的广播想起来时,闻慈如释重负。 可算到了。 再熬下去,她的耳膜都要穿孔了,闻慈忙不迭收拾行李,带来的小零嘴儿都吃光了,本来是可以给遇到的小孩分分的,但这熊孩子太可怕,闻慈直接自己全吃了。 行李包轻了一点,但不多,闻慈掏出梳子理了理头发,刚洗完一天,还没油。 她第一个站到了车门旁边。 火车发出巨大的噪音,闻慈身体一晃,等撑着墙壁站稳时,车门就在眼前被拉开了。 “大家慢慢下车,不要挤,”列车员喊着没起到任何作用的话,闻慈感觉到身后传来被海浪拍打的力道,她连忙跳下车,拎着行李箱四下看了看,跟着红色的标识往外走。 首都火车站很大,比北省的省城火车站还要大。 闻慈站在人山人海里,像是水波里的一条小蝌蚪,千万只脚都在往外面迈,她只能顺着人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踮着脚往周围望,感觉自己似乎得了散光。 好多人,全是人。 这真能找到宗少和吗? 闻慈心里打怵,早知道应该让徐截云约定一个固定的位置,这下好了,隔着各种激动的喊声和吆喝声,她瞪大眼睛往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棕色夹克,棕色夹克……” 她的眼睛忽地一亮,“棕色夹克!” 接站的人堆里站了个很高的男人,和徐截云精壮的高个儿不同,他是有些文弱的瘦高,起码有一米八五,在这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算是鹤立鸡群,很是显眼。 他五官端正,生了一双很特别的丹凤眼,略为狭长,看着很有点潇洒的魅力。 闻慈想起来徐截云的评价:“长得人模人样。” 肯定是他! 闻慈想往哪边走,但人流裹挟的力量太强大发,她一个拎着重重行李包的姑娘根本抗衡不了,好在对方似乎看见了她,高高地喊了一嗓子,“闻同志?” 闻慈简直热泪盈眶,腾出一只手用力挥舞,“宗同志!” 看起来文弱潇洒的宗同志踏入了人流,很艰难地,揪着闻慈的包把人拉出来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 两个人的样子都有些狼狈,闻慈低头喘气时,看到他锃亮的黑皮鞋上多了两个灰白的脚印,再一抬头,宗同志精心打理好的头发也乱了,有一绺儿朝天翘着。 闻慈赶紧询问:“宗同志,你没事吧?” 宗少和其实也在悄悄地观察闻慈。 徐截云前几个月才调去白岭,这才多久,就能打电话让兄弟来火车站接人,宗少和断定这肯定是他老树开花,但亲眼见到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 这位闻同志,是不是长得太面嫩了点? 宗少和爽朗地笑着,“没事。” 他随手拍了拍被挤得皱巴巴的袖子,“你就是闻慈同志吧?打你一出来,我就注意到了,”徐截云的表述非常写实——个子中等的女孩子,皮肤白得像陶瓷,短头发,爱笑,有两个小梨涡,看起来像一朵漂亮的太阳花,哦,手里还拎着个深棕色的皮包。 比起前面详细的描述,最后这一句包很像是临时想起来的添头儿。 正是徐截云这番描述,才让宗少和心里坚信,这肯定是他喜欢的姑娘。 不然就徐截云那性子,能这么带着笑,肉麻兮兮的夸人? 他只会带着笑损人。 闻慈笑:“我也认出你来了。” 宗少和充满期待地问:“哦?他怎么说我的?” 闻慈迟疑了一下,人模人样,感觉不像是夸人?她含蓄道:“他说你穿了身棕色夹克。” 宗少和还在期待地等着她。 闻慈为难,只好转头看了看周围,转移话题道:“这附近有没有电话或者邮局啊?” “那小子肯定没说我好话,”宗少和嘀咕了一声,指着西边方向道:“火车站里就有电话,人应该不太多,我们可以去排队。你要给谁打电话?” 闻慈道:“徐截云。” 宗少和一听,“他有空接吗?” 闻慈点头,“应该有空吧,他让我到了地方给他打电话的。” 宗少和满脸的不敢置信,“???” 徐截云那狗崽子,能这么贴心?这家伙去白岭好几个月,消息全无,前几天突然给他打电话,他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结果是让他来火车站跑腿儿接人! 宗少和对着电话大骂一通,但临到时间,还是早早来了。 他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宗少和主动接过闻慈的行李包,两人去电话外头排队,电话费很贵,大家都舍不得打多久,没多会儿就到了闻慈,她熟练地请接线员转接,号码记得特别清楚。 宗少和在旁边竖着耳朵,准备看徐截云到底会不会接。 两分钟后,话筒里“嘟”的一声,然后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嘶哑,陌生不是因为隔了电流,而是对方声音里黏黏糊糊的笑音——宗少和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觉得徐截云得疯病了。 徐截云笑吟吟开口,“小闻同志?” 那上扬的尾音,被宗少和脑补了个山路十八弯,他又狠狠哆嗦了一下。 闻慈关切的看他一眼,“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突然发抖了? 徐截云问:“宗少和?” 闻慈“诶”了一声,对着话筒说:“我已经见到宗同志了,你要和他说话吗?” “不用,”徐截云的拒绝毫不迟疑,“他身子骨壮得跟牛犊子一样,哪里会生病。你到首都,要是有哪里需要帮忙的,要办什么,就找他,他门儿清。” 闻慈偷笑,“你怎么好像有京腔了?” 徐截云笑,“很奇怪?” 宗少和木着脸看两人打情骂俏——是的,在他看来,就是这个成语。 他整个人现在是割裂的,一边是大院里叱诧风云的好兄弟徐截云,意气风发,嬉笑怒骂,一边是电话里这个,恨不得给每个字音都裹上笑意的男人,他没法形容。 缠绵?不不这个词太肉麻。 但宗少和就是这么觉得的,他看着闻慈的眼神变了,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 连徐截云那样满口戏谑讽刺的老男人,都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宗少和满脑子胡思乱想,闻慈不知道,她就是觉得这个宗同志怪怪的。 他戳在一边发呆,脸上表情变幻,像在演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默剧,闻慈嘴上和徐截云说着,眼角瞄着他,终于被敏锐的小徐同志察觉了心不在焉,“宗少和人呢?” “他就在旁边呢,”闻慈以为他要和宗少和说话,把话筒递了过去。 宗少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接过了话筒,“喂?” “这事儿回去,不准回大院胡说,”徐截云对待自己的发小,春风化雨的语气立即变成了秋风扫落叶的无情,宗少和一听,立即觉得对味儿了,这才是徐截云吗! 但是这话…… 他咂摸着徐截云的意思,小心翼翼背过闻慈,捂着话筒指责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人家女同志都千里迢迢来首都了,他居然还不让传出去?这是干什么,这是不负责不作为!宗少和觉得哪怕徐截云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要唾弃他的行为! 徐截云皱眉,“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宗少和想说“你处对象对人家不真心”,但闻慈就在后头,他没法张口,压低声音愤愤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你这样,不是陈世美吗?” 徐世美! 徐截云面无表情,“闻慈才17岁。” “她真这么小?!”宗少和的声音因为惊恐而拔高了,后头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他心虚地回头看眼闻慈,发现她神态安详地盯着鞋尖发呆,应该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他又转了回去,咬牙切齿地骂,“徐截云你这是老牛吃嫩草!” 徐截云不想跟他废话了,“行了,你帮忙照顾一下闻慈,回首都请你吃饭。” 说完,“啪”一下挂了电话。 放下话筒,徐截云对着办公室门口的正冠镜,观察着自己的脸,看看左脸,看看右脸,最后摸了摸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心情不是很愉快——他真的很老吗? 宗少和不知道自己引发了徐截云的年龄焦虑。 他瞪了话筒两秒钟,还给了工作人员,扭头对着闻慈讪讪的笑,“闻同志啊,你刚才,刚才,”他那一下没控制住嗓门,闻慈肯定是听到了吧? 闻慈装作发呆刚刚回神的样子,抬脸笑道:“徐截云说你是老首都,你知道哪儿的涮羊肉好吃吗?” 宗少和立即松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 尴尬的话题一扫而过,他立即变成了最开始印象里那个风度翩翩的人了,拎起脚边的行李包,夸夸而谈,“别说涮羊肉了,什么烤鸭卤煮,豆汁儿焦圈,我都知道哪儿味最正!走走走,我们这就去?我请你吃饭!” “哪儿能你请,”闻慈笑道:“你来接站,我来请你才对。” 她看了看手表,没给宗少和反驳的机会,直接问:“没预约今晚能吃上吗?” 宗少和还是头一次被姑娘主动请吃饭,这姑娘,还疑似是徐截云的对象,他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领着闻慈先去了招待所,放下东西,这才带她去了一个胡同。 胡同弯弯绕绕,宗少和边走边说,“别看这家位置偏,可要说味道,还得是它最地道!” 闻慈眼睛放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宗少和很热情,“你这趟来首都是玩儿的?正好我最近不忙,可以串休带你转转,天坛你知道吗?还有天安门广场,到时候都可以去转转,还能找师傅拍照!” 闻慈连连点头,但是,“我中间有三天得出差。” 宗少和一愣,“出差?” 他看闻慈这年纪,也不像上班很多年的,什么差能出到首都来? 闻慈笑道:“你知道全国小人书展览吗?” 宗少和还真知道,好像每年都会举办,今年是在首都,但这和闻慈有什么关系?他看了看穿着小衬衣的闻慈,恍然大悟,“你是主办方单位的?” “不是,我是被邀请来的画师,”闻慈谦虚地笑,“运气好,出了两本小人书。” 宗少和忽然不走了。 闻慈疑惑地停住脚步,“宗同志?” 宗少和游魂一样抬起脚,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飘忽忽地说:“你都出小人书啦?” 闻慈点头,“我们省出版的,可能首都这边没有卖的。” 但那也是出书啊,宗少和想想自己这辈子,从小混到大,现在二十七八岁了,还在外贸部边缘部门做个小主任,顿时觉得自己丢了年轻人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闻同志,你真厉害!” 宗少和对闻慈太好奇了。 两人进饭店点了单,闻慈说要请客不是客气,一点完单她就掏了钱票,票是她提前换的全国粮票,宗少和还没等拦,服务员已经收好钱票走人了。 宗少和:“……老徐知道,又得损我。” “不会的,”闻慈把剩下的钱票塞回兜里,主动开口:“你是徐截云的好兄弟?” 宗少和点头,“我们俩是发小,一起长大的。” 闻慈对他很好奇,他对闻慈也很好奇,话题一拉开,他就问了,“你和老徐是怎么认识的?你,你知道他是干啥的不?”他不知道闻慈了解徐截云到什么地步。 闻慈笑,侧面道:“我去过军区。” 宗少和立即明白,这是把徐截云的职位身份了解明白了。 闻慈笑眯眯问:“小时候的徐截云是什么样的?” 宗少和不知道是褒奖还是贬低,笑着说:“这小子从小就讨大人喜欢,讨我们厌,上学时成绩好,入了伍训练水平高,他没成年那时候,可不是现在这个人模人样呢。” 闻慈笑出声来,这俩人对彼此的评价还挺一致。 她很感兴趣地追问:“他以前什么样?” 宗少和想起十年前的徐截云,颇为咬牙切齿。 “他小时候一被夸奖,我们就天天挨骂,‘看看人家老徐那孙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学’,就是这样的。他狗脾气,还死犟,认准什么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后来入伍了大家见不到面了,以为以后不用被对比了,谁知道没多久,嘿,他升军官了!” 闻慈咯咯直笑,“他这么讨人厌啊?” 宗少和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出真心话了,连忙挽回,补救道:“倒也没有,他其实可受欢迎了,上学的时候一堆小姑娘给他塞零食儿……” 闻慈听他越说声音越小,还追问:“然后呢?” 宗少和咳了咳,决定夸点好的,“你见过徐截云训练时候的样子吗?” 闻慈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他在大江山冷着脸扣动扳机的样子。 她用力点头,脸颊热得红扑扑,“他打枪特别好看!” 宗少和没想到她连这个都见过,不可思议地问:“他跟你炫耀的?”老树不仅开花,还开屏了! 闻慈摇头,强调道:“借调工作的时候,我偶然见到的。” 她可不是不务正业的人! 第112章 争辩这种小家子气的小人书,根本就不…… 涮羊肉鲜嫩美味,佐餐的趣事也很下饭。 闻慈就着徐截云小时候的诸多事迹,吃得津津有味,在宗少和口中,现在这个风趣又沉稳的徐截云,倒退回十几二十年前,简直是孩子王。 他嚣张,胆大,傲气,哦,还蔫坏蔫坏的。 比如放长假,徐截云第一天就招呼大家出去疯玩,痛痛快快玩了一个暑假,大家作业都是开学前一天晚上哭着补的,碰到开学考,一个比一个成绩惨烈。 结果徐截云,他考了第一名! 宗少和想到当年自己那顿竹条炒肉,咬牙切齿,“这小子肯定是背地里偷偷学的!” 闻慈笑得喘不上气,急忙喝了口汽水掩饰,这梨子汽水是宗少和点的,她附和着点头,“就是就是!”小徐同志一看就是心眼子多多的,眼珠子亮得不像话。 不过,怎么感觉这样的小徐同志更可爱了? 虽然他在别人眼里,可能英气剽悍,但闻慈看着,莫名觉得他很像一只很灵的边牧。 白边牧是不太行了,不知道有没有棕色品种。 两个刚认识的人,通过八卦徐截云而迅速地熟悉起来。 快饱了,闻慈放慢吃饭的速度,正要说话,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少和?” 闻慈扭头,看到饭店窄小的木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色布拉吉的年轻姑娘,个子高挑,身段纤细,脊背挺得很直,莫名有种舞蹈生柔美而坚韧的气质。 她眨眨眼,那个姑娘也看到她,面露惊讶。 这两个姑娘彼此好奇地对视了一眼,宗少和却头发发麻。 他勉强笑着,打招呼道:“秀秀你怎么来了?” “我来吃饭啊,”被称作秀秀的女生走过来,离得近了,闻慈能看清她的脸,比起这会儿其他女孩,秀秀的眉毛是明显修过的,纤细有型,似乎还用眉笔浅浅的描过。 秀秀看看闻慈,脸上的笑恍然大悟,“这是——” 宗少和一看就知道她误会了,想解释,但想到秀秀对徐截云那点心思,一时无法开口,窘得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徐截云的事儿,怎么火葬场是自己受了啊! 他硬着头皮开口,“这是老徐的朋友。” 这个老徐,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只代指一个人。 秀秀微怔,心脏忽然跳得快了点,她抿了抿嘴巴,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这家店生意很好,饭店根本没有空位,宗少和四处扫了眼,尴尬点头,秀秀又看闻慈,见这姑娘也笑眯眯点头,这才坐到闻慈身边,笑容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连秀政,连长的连,秀气的秀,政嘛,就是那个政治的政。” 闻慈肃然起敬,跟她握手,“你的名字真大气,我是闻慈,听闻的闻,慈爱的慈。” 连秀政和她握了手,笑问:“你是哪里人?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不是首都的,”闻慈摇头,“我是北省白岭市的,唔,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连秀政当然知道,因为徐截云在那儿,她甚至特意计算了白岭到首都的距离。 她笑道:“我刚才看到你和少和坐在一起,还以为他谈对象了呢。他们这帮人,就他和老徐还是孤家寡人……”她语气十分随意,就像普普通通地谈起自己的好朋友一样。 但闻慈很敏锐。 她脸上仍然笑着,心里却暗戳戳的想到小徐同志,这不会是他前女友吧? 闻慈不知道怎么回,索性顺着她看向宗少和,“宗同志没对象?” 被两双眼睛盯住的宗少和:“……”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我忙着工作呢,哪有空谈对象——你喝汽水吗?我给你点一个,梨子味儿的?”说着,不等连秀政回,已经忙不迭去找服务员了。 闻慈和连秀政都能看出来,他有点慌。 连秀政心里一沉,转头问闻慈,“你是老徐去白岭认识的?” 闻慈点头。 连秀政笑了笑,道:“你们认识还没多久吧?他这回调去白岭,好突然,我们这帮发小没来得及道别他就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不会晒得更黑了吧?” 闻慈想了想小徐同志麦色的肌肤,阳光一照,就跟闪着光泽的蜂蜜一样。 她摇摇头,真诚道:“不算很黑,还挺好看的。” 连秀政:“……” 拎着汽水瓶回来的宗少和,脚下一滑,险些打了玻璃瓶子,他不知道小闻同志看不看出来不对劲儿,但他这个旁观者夹在其中,觉得自己很像个小丑。 他甚至有点嫉妒徐截云了,没承受这种尴尬。 宗少和心情沉重地坐回两人对面,启开瓶子,递给连秀政,“快喝快喝。” 希望堵上她的嘴,别说话了。 连秀政接过汽水,没喝,继续笑着对闻慈道:“老徐就是长得晃眼,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吧?可讨厌了。上房揭瓦,爬树摸鱼,什么都干,连累着我们没少挨骂。” 闻慈睁着两只圆溜溜的杏眼,无辜道:“刚才宗同志把这些都跟我说了。” 宗少和怎么会和外人说这些事? 连秀政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剜了宗少和一眼,轻吸一口气,她看了看闻慈的脸,心里抱着最后的希望,“你看着年纪挺小的,多大了?看着皮肤真好,不像我们,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我比老徐少和他们小几岁,也是25了。” 闻慈很想跟她挑明,但谁让小徐同志没答应她呢? 她名不正言不顺,摸了摸自己顺滑的头毛,道:“我是17。” “17?” “17!” 连秀政心里那点怀疑时隐时现,她本来以为,闻慈可能是和徐截云谈对象,但她刚才话里的深意不算隐晦,要是对方真是他对象的话,不可能听不出来,宣誓主权。 但她听到闻慈的年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徐截云今年多大?27! 差了整整十岁! 连秀政脸色变幻,青一阵白一阵,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闻慈也没想到她这么震惊,她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这不是一张十七岁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吗?她试探着问:“怎么了连同志?”要不咱们挑明吧,试探来试探去也太尴尬了。 连秀政咬着牙,忽然低声道:“我看错他了!” 闻慈:“?” 看错什么?看错谁? 这位小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连秀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气愤地想,她本来以为,徐截云和大多数庸俗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他高尚、有理想、有自我……但谁知道,还是摆脱不了男人的劣根性! 男人都喜欢年纪小的,徐截云居然也是这样! 连秀政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前面那些年都眼瞎了,甚至有些悲凉,她再看一旁睁圆眼睛满脸疑惑的闻慈时,觉得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一定是被徐截云的外表和功勋吸引了。 是,她不否认徐截云的优秀,但这也改变不了他老牛吃嫩草的事实! 连秀政轻叹一声,怜爱地摸了摸闻慈的头顶,摇了摇头。 闻慈:“?”她为什么摸自己脑袋? 闻慈觉得自己的头顶似乎长出了智慧的青草,她满脸茫然地看着连秀政冷冰冰看了宗少和一眼、站起身、转头往饭店门口走去,迈出两步,忽然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走出了悲痛和沧桑。 这个眼神太复杂……三分怜悯三分可惜三分悲怆,还有,一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闻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啊! 连秀政低低地道:“徐家……唉,你再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走了,背影充满着斗士的愤慨和失意人的落寞。 闻慈呆了好半天,迟钝地扭头:“她怎么了?” 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的宗少和:“……我不知道。” 两个人的心里都笼罩着一个名为秀秀的谜团,闻慈想不明白,甩了甩头,记起她临走前那些话,问道:“她说徐家,是徐截云的家里吗?” 宗少和点点头,含糊道:“他家,情况比较复杂。” 闻慈“哦”了一声,听这语气,觉得徐家八成是个大麻烦,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连秀政人还怪好了,虽然疑似情敌,但还提醒她这个“竞争对手”。 她往嘴里又塞了一片羊肉,吃不动了,但汽水还可以溜溜缝儿。 …… 连秀政的突然出现并没影响到闻慈的好心情。 第二天是7月11日,距离展览会开始还有一天时间,宗少和作东道主,带闻慈把附近的景点都转了一圈,还去了长城和天坛公园,这些地方都有国营照相馆的师傅在,外地来的人可以花钱拍照,留下地址,到时候人家会给寄回家。 一张照片连照、冲洗到寄,需要一块五角钱,这还是黑白的。 闻慈今天出门,特意多带了两身衣服,一身木耳边衬衣加长裤的,一身红裙子,一身嫩黄色裙子,分别是之前宋不骄和徐截云送的,颜色亮眼,款式也相当洋气。 闻慈穿着那身红裙子在公园拍照时,照相师傅直竖大拇指。 “哎呦,你这身不上色可惜了,”拍完,师傅不住嘴地念叨。 照相馆不忙的时候,他们这帮公家单位的就轮流来景点出外差,他每天不知道得照多少相片,但也不多见到这样的,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简直能给他们照相馆当宣传照了! 他打商量,“这张黑白的不要你的钱,我洗一张放我们照相馆行不行?” 首都到底是大城市,街上市民穿得比外面鲜亮很多,也不乏红绿黄这些艳色,要说论洋气,大家首屈一指是沿海发达的沪市,然后就得是首都了。 闻慈凑在黑布里看,的确照得很好,把她意气风发的气势都拍出来了。 她摇头,“我不想自己的脸被挂上去,”路边谁经过都能看到,要是有不正经的对着她指指点点,那多膈应啊,而且这会儿不讲究肖像权,她觉得没隐私。 师傅很可惜,“那就没办法了,唉,你的地址寄到哪儿?” 闻慈给他写了地址,又要了上色的照片,比黑白的贵一截,一张直接要两块钱了。 去哪儿她都要拍张纪念照片,还要去公厕换身衣裳。 白衬衫、红裙子、黄裙子,宗少和看得*眼花缭乱,深深可惜徐截云今天不在,但同时,他心里也默默算了下徐截云的工资,他现在是副团级,津贴应该很高吧? 要是不高,闻同志这个花钱的驾驶,他可能要养不起。 宗少和不知道闻慈是什么出身,但绝对差不了。 她这个花钱眼也不眨的样子,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养出来的,哪怕是他们这种大院子弟,不乏还有抠门的呢,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很多老一辈都节俭,自然也不让子孙大手大脚。 眼见着一上午闻慈花出去一二十,宗少和看看时间,“去吃午饭?” 中午这顿,是宗少和请的客,吃了一顿正宗的烤鸭。 闻慈走了一上午,也有些累了,坐到椅子上却还意犹未尽,“这些师傅拍照的手艺真好,”虽然她没化妆,但拍出来特别有中式古典的美,等上色了,肯定更好看。 “能在老国营店里干的,手艺都是这个,”宗少和竖了个大拇指。 闻慈眼睛发亮,念叨着,“他们的相机也很不错……” 宗少和一愣,心想不会吧,但亲眼见过她花钱的手笔,还是问了一句,“你想要相机?” 闻慈当然想要。 她之前去军区时,看到宣传部周向阳的相机就很眼馋,眼下看着宗少和的脸色,心里顿时冒出了一个可能,身体前倾,“宗同志能买到?” 宗少和迟疑道:“我能弄到票。”买相机,最缺的就是票。 闻慈惊叹地看着他,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居然没问宗少和是什么单位的,她忙问了一下,宗少和笑道:“我是外贸部的。” 闻慈是真吃惊了。 首都外贸部? 宗少和被她敬佩的眼神瞅着,不好意思道:“就在闲散部门当个小主任。” 闻慈心中敬意更甚,还是主任! 不过……外贸部?闻慈摸了摸衬衫领口上夹着的万宝龙金笔,“你们是不是有外汇券啊?” 宗少和点头,“对,我们工作接触这方面比较多。” 闻慈恍然:“那之前徐截云的外汇券,是找你换的?” 宗少和早看到她今天插着的钢笔了,笑着道:“我就说那会儿他要外汇券干什么呢,着急忙慌,又问我友谊商店里有什么好货,挑来挑去,挑中这只万宝龙,又去找老木匠师傅的电话——那是不是也给你准备的?” 闻慈含蓄地笑着,点头的动作却很干脆。 宗少和道:“你要是想买相机的话,我这边能弄到,但自己冲洗照片其实很麻烦。” 闻慈就是知道这个麻烦,才一直犹豫的,要是自己买相机洗照片,那还得在家里准备暗房、药水等等……懒人还是比较适合数码相机。 但数码相机是哪年出现的来着? 闻慈想了半天,没想起来,长叹一声,“我还是再想想吧。” 宗少和经过今昨两天的相处,很看好闻慈。 他当即道:“你拍照找老徐啊!” “老徐就喜欢照相啊、集邮啊这些东西,他自己有一台海鸥牌相机,还会冲洗!不知道带没带到白岭去。正好,你们俩一个拍洗,一个上色——全乎了!” 闻慈:“……”其实也不是会画画就会给照片上色的。 …… 东奔西赶玩到下午五点多,吃过晚饭,宗少和就把闻慈送回了招待所。 明天开始,闻慈就要去展览会了,所以他不用再赶过来,她去附近的澡堂洗了个澡,浑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准备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迎接明天的大场合。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她就起了床。 首都连招待所的水房都挤,闻慈打仗似的匆忙洗漱,回房间换了衣裳。 展览会嘛,说正式也正式,说随意也随意,也会有很多市民买票参加,闻慈穿了昨天拍照穿过的那一身白衬衣,卷曲的木耳边领子,看着端正而不死板,很是俏皮。 这回她没在胸前口袋里插金笔,把它好好收进行李包,带了普通的钢笔本子出门。 下午有研讨会,他们画师都要参加的。 闻慈在国营饭店吃早饭,正宗的老首都焦圈儿,没配豆汁,那味道她享受不来。 赶到会场的时候刚好八点多,展览会八点钟开始,这会儿里面居然已经来了不少人,有三四十岁的大人,也有十几岁的孩子,大人比孩子还多——小人书的受众可是老少咸宜的。 闻慈没买门票,是凭着自己的参会介绍信进来的。 她一进来便四处闲逛,会场里布置了许多展台,上面陈列着一本本的小人书,下面标记了她的出版年份、作者等简单信息,每本书的封皮上都贴了红签,代表是参会作品。 可能也防止盗窃?闻慈试着拿下一本,发现每本书都有标号。 这个展览会,侧面上展示了1975秋冬及今年1976春夏的小人书出版状况。 和前些年没什么不同,十本书里,九本红色英雄,闻慈大致翻看了一下,内容暂且不说,但画技和笔触都是很不错的,也许是因为能选上来的,都是挑选后的好作品。 当然,她对现在的自己有信心,她画得也不差。 而且这种英雄题材的受众很广。 进来参观的市民明显很爱看这样的,捧起一本,看得如饥似渴,闻慈溜达着找自己的《乒乓》,最后在考北边的第二个展台上,看到了熟悉的白底小女孩封面。 围着这几本《乒乓》展书的,是几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明明有好几本展书,但她们偏偏围着一本挤在一起看,小声地叽叽喳喳着。 见到闻慈看过来,几个女孩还主动分享,“这本好看!” 闻慈顿时有种心血被人认可的荣耀感,她笑眯眯凑过去,“你们喜欢这本啊?” 几个女孩子用力点头,声音很兴奋,“它和其他连环画儿不一样!”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跟闻慈介绍,说主角是两个小女孩、讲的是打乒乓球,明显是看了好多情节了。 闻慈惊奇,“你们以前看过这本书?” 女孩子们摇头,“没,我们刚才一进展览会就发现了这本,然后就一直看它了!” 闻慈抿嘴笑。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斜后方冒出一道声音,“这种讲两个不成熟的女孩子的书,凭啥能上展览会?靡靡之音,小家子气!你们这种小姑娘看这种书会把脑子看坏的!” 几个女孩子吓了一跳,惊慌地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这人个子中等,长得很瘦,因为凹陷下去的脸颊和脑门上发亮的头皮,看着有点鼠相,他一幅愤怒的样子,瞪着几个女孩子,还有她们手里那本翻过一半的《乒乓》。 闻慈:“你是谁?” 鼠相男人没搭理她,自顾自道:“这本书讲的什么?乒乓球?还打到亚运会去了!这是对国外资产阶级的向往!”说着,就要把女孩子们手里的书抢过来。 几个半大的女孩吓了一跳,惊慌后退,眼前伸过来一只胳膊,挡住了鼠相男人。 闻慈把她们格开,撸起袖子问:“你对这本书有意见?” 鼠相男人仍然不搭理她,继续愤怒地自言自语:“这种题材有什么好画的,又不打仗,又不革命,又不英雄——简直一点没有人民该有的觉悟和气势!看这种书,是要把人的脑子看坏的!”说着,瞪着眼前几人,显然觉得她们的脑袋就是被看坏掉了。 闻慈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坏了,被气得要冒烟了。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人有不同的眼光是很正常的。 但是,那是对于正常的评价,这种恶毒的人身攻击不算! 闻慈开腔:“听你的口音,北省人?” 鼠相男人终于看了她一眼。 闻慈的普通话很标准,他没听出她也是北省人,以为她是来参加展览会的学生,当即挺起胸脯骄傲地说:“我画了十几年小人书,我是有发言权的!” 他还要再说,但已经被闻慈故意打断了。 她两手抱臂,认真询问:“你对这本《乒乓》意见很大?” “对!”鼠相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他一把抓起展台上的一本《乒乓》,把它翻得哗啦作响,大声道:“这个作者,我连名字都没听过——一听就是个女人名字!她才出过多少小人书,还能出水彩?投机取巧,这是借着新题材的势给自己镀金!这本书毫无价值!” 他几乎要高声呐喊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小人书,根本就不配放在这里!’ 闻慈再次打断他的情绪,“你的作品是什么啊?” 鼠相男人一愣,涨红着脸,为自己挽回颜面般强调道:“我今年运气不好,前年,前年我也是上了展览会的,还是出的彩色!”他越说底气越足,觉得自己愈发有资格挑剔了。 闻慈恍然大悟,“就是你今年只出了黑白,还没上展览会,觉得人家顶了你名额呗?” 鼠相男人恼羞成怒,恨不得原地跳脚,“你胡说!” 他死死瞪着闻慈,那眼神像是老师在看着执迷不悟的少女,声声简直泣血。 “你、你这是在为靡靡之音说话!” “我刚才那就是为它说话了?”闻慈气笑了,她清清嗓子,把自己挽起的袖子又放了下去,就他这点嘴皮子,不值当她摆出全力以赴的架势。 “你听好了,我现在是真要说话了。” 第113章 锋芒小人书也是一种武器 “第一,不是只有战争和斗争是值得被记录的,体育难道很低贱吗?如果体育没有价值,那为什么世界上有奥运会有亚运会,我们国家还要派运动员去参加亚运会?” “第二,你这个同志的思想觉悟有限,你首先就不具备男女平等的思想!女作者怎么了?两个小女孩当主角怎么了?如果区区性别都能被你冠上小家子气的名头,恕我直言,你这位同志不具备文艺创作者基本的开放包容。” “第三,你今年没出彩色小人书,没上展览会,你该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江郎才尽,而不是来展览会对着几个小孩大放厥词,输出你的无理观点。” 闻慈的声音字正腔圆、有理有据,简直是拿出了广播员的水平。 她还在输出呢,鼠相男人涨红了一张脸,几次张嘴想要打断,闻慈毫不留情地一抬手,“有点素质,等我说完,”鼠相男人憋屈地闭上了嘴。 他面对昂首挺胸的闻慈,居然莫名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好不容易闻慈歇了口气,他忙不迭抢过话茬,“你这是强词夺理!” 闻慈嗤笑,“不顺着你的意就是强词夺理?怎么,你就是理啊?” 鼠相男人咬着牙“你”了半天,感觉到好多目光都注视到自己身上,低低的耳语声都传进他耳朵里了,他脸膛涨红,呼吸急促,一副喘不上气来的样子。 闻慈大惊,急忙摊开两手,“你不会有病吧?” 她对天发誓,自己这话是在问他有没有心脏病,但鼠相男一听,以为她是在骂自己。 他一口气从鼻孔里喷出来,叫道:“甭管你怎么说,这本书就是不配在这里!” 闻慈一看他又中气十足了,顿时放下心,笑道:“配不配是评委和人民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个人的眼光不代表群众,你懂不懂啊?” 她居然还笑脸盈盈地嘲笑自己,鼠相男握住拳头,气得身体都开始打摆子。 “你为这种作品说话,你也维护这种毫无价值的靡靡之音!” 闻慈伸出一根食指,对着他摆了摆,“首先,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靡靡之音,没人画体育,不代表体育不重要——你难道没听说过主席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吗?体育就是一种使体魄有力的手段,你不能因为你没文化,就觉得大家都没见识。” 她说他没文化!她说他没文化! 鼠相男眼睛都红了,声音越来越大,在展会里简直响亮,“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看,你都没有新鲜点的词儿,”闻慈耸肩,一幅包容无奈的样子,“唉,我说,如果人的思想太狭隘太死板太老旧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先在家多看点书。你说说你,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个人的穿着跟上了1976,但脑袋还没跟上时代啊。” 身后传来几声扑哧,是那几个被鼠相男吓到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 不知他们,周围好些人都忍俊不禁,觉得这个姑娘讲话犀利又有趣。 鼠相男的眼更红了,分不清是血丝还是要哭,他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拳头也捏得嘎吱响,闻慈立即退后,“主席是让你体魄野蛮,人的思想可不能野蛮啊。” 鼠相男蠢蠢欲动的拳头立即松开,“你别胡说!我又没打你!” 闻慈这回没说什么,她嘴皮子利索,但肢体不是很抗揍,做人还是得留一线的。 鼠相男压着怒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闻慈真是个围观群众的话,是不会告诉他名字的,但眼下她理了理花瓣一样打着卷的衣领,微微一笑,很有风度地对着围观群众一颔首,“大家好,我是闻慈。” 这个名字…… 鼠相男终于知道自己今天被怼到天花板的原因,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这本书就是你画的!” “是的,”闻慈爽快地承认了,“这位不知名的同志,希望你这回记住我的名字,下次再在我面前发表那些落后于时代的歧视言论的话,我还是会不吝赐教的。” 鼠相男:“……” 丢人,简直太丢人了! 鼠相男一时分不清,是自己骂到画师头上还被回怼得片甲不留丢人,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狠狠教育了一通思想落后更丢人,他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脸,灰溜溜跑了。 闻慈朝他的背影喊道:“同志,回去记得多看点书啊!” 鼠相男的脚步趔趄了一下,连回头都没有,跑得更快了。 闻慈心满意足,但心情其实不算是很好。 见微知著,鼠相男只是说出了很多人的心里话而已,初出茅庐,过于青涩的年纪,新奇的题材,画风的差异,这些都让她成为出头鸟一样、特立独行的存在。 特立独行对闻慈而言赞誉,但在很多人眼里,是要被打压的不稳定因素。 几个小女孩从她背后探出头,红着脸激动道:“姐姐,你真厉害!” 刚才鼠相男突然指责的时候,她们心里吓坏了,真以为手里这本书有什么问题,可后面听着他被这个姐姐骂得头到抬不起来,心里莫名有种畅快的感觉。 闻慈耸肩,玩笑道:“所以人还是得多读书,不然都没法文明地骂人了。” 几个女孩会心一笑,看她的眼神敬仰极了。 比起大庭广众下之下吵闹的鼠相男,闻慈还是有点素质的,她对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歉意地弯了弯腰,“真不好意思,打扰大家看展览了——大家继续吧,继续。” 周围有男有女,眼神各异,有不赞同的,当然也有朝闻慈竖大拇指的。 二十来个人渐渐散开,露出后面一位短发女士,五六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和路边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皮肤微黄,脸颊瘦削,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像是孩子。 闻慈一愣,立即从气势汹汹姐姐变成乖巧小姑娘。 她小跑过去,眼神惊喜,“钟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啊?”这不是前几天经过省城时,在沙龙见到的钟玉兰吗?超级厉害的大佬前辈! 钟玉兰笑道:“我来参加研讨会的,刚才见到你大杀四方,很出乎我的意料啊。” 上次在老乌家看到的闻慈,乖巧又嘴甜,完全是那帮老家伙最喜欢的小辈样子,但刚才一看,实在让她没想到,有种小猫咪突然变成了大老虎的反差感。 闻慈懊恼,糟糕,不会影响自己在大佬心里的形象吧? 好在钟玉兰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她道:“你刚才说得很好,‘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乒乓》也画得很好,你的书出现在今天的展览会里,是实至名归的。” 闻慈知道,这是她在安慰自己。 她笑笑,两个小梨涡又甜成了小猫咪,特别乖觉,“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很多人不喜欢太自信的年轻人,但钟玉兰喜欢,如果连年轻人都没有了自信的精气神,那怎么相信自己相信国家呢?她对着闻慈又笑了笑。 闻慈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还挺得大佬喜欢的。 等钟玉兰走了,她摸摸自己的脸,也准备走了,继续悄悄在会场里游荡加看小人书。 等下午的研讨会,她到时间便进去等了。 一个足够容纳七八十人的小会场,前面有主讲台,下面甚至不是椅子,而是一个个没有靠背的木头凳子,说实话,有些简陋,但坐在里面的人都坐得很庄重。 闻慈找到自己的位子,是在后排。 剩下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上午那个鼠相男也没在,看她面孔生,年纪小,也没什么人跟她搭话,闻慈也没什么结交的心思,便在自己位子上老老实实坐着。 等到快两点钟,底下的凳子坐满了,几个明显年纪大的同志从前门走进来。 为首的,赫然是上午刚见过的钟玉兰。 闻慈立即坐正鼓掌,不愧是大佬,有牌面! 这几个都是目前美术界排得上号的人物,他们主持研讨会,是真心给年轻画师们分享的。 这会儿的会议特别简单,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长篇导入,研讨就是研讨,简单的几句介绍过后,钟玉兰便直截了当开口了,“各位同志,你们都是如今连环画作者里的佼佼者,你们认为,我们当今创作的主题应当是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尖锐。 底下没有人抢答,大家都在心里暗戳戳的想着,当然是红色正能量了? 钟玉兰道:“上午,我们展馆发生了一场小插曲,关于创作的题材、关于主人公的选择、关于表达的目的,都展开了一场争论,这些问题,也是困惑我很久的。” 闻慈惊讶地坐直身体,等待着钟玉兰后面的话。 钟玉兰完全没有架子,她就像个普通朋友、老师一样,语调带着亲切的笑意,“上午那场争论的结果,是包容和开放胜出,我是很高兴的——我们美术工作者是为什么工作?为美,为艺术,为文化,为人。我们想让更多人接受我们的作品,那就不能狭隘,如果连画师本身都狭隘了,那作品是画师的影子,那大众又能接收到什么样好的作品呢?” 画师们紧张地抬起头,心里对这场研讨会的主题有了些猜测。 钟玉兰温和地道:“今天我想和各位同志讨论的,就是包容。” 钟玉兰谈了很多,她在美术这一行干了数十年,各种形式的美术创作,从插画到连环画甚至电影都涉及过,她从自己从业这么多年的亲身经历切入,为大家谈包容的重要性。 “我们要允许各种题材、各种人物的出现,打开眼界,只有我们的思想开明了,才能画出各种开明的作品,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都值得成为我们作品里的主角。” 闻慈听在耳中,心里五味杂陈。 钟玉兰这种观念,在现在是多么少有、多么开阔啊。 画师们有深受震动、若有所思的,当然也有一脸不以为然的。 等钟玉兰请大家自由发言时,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画师站了起来,他道:“钟老师,我尊重您的看法,但是我觉得,题材必须是要在画师手里就限制住的,有一些不健康的、不正义的、反面的,属于毒草!它根本不该让大众们看到!” 钟玉兰颔首,“是的,我们应该要批判这些,给大家带以积极的影响。” 闻慈心想,宣扬违法违道德底线的作品当然不对,但现在的情况是,连批判它们的作品也很少,大家都怕被揪小辫子,怕被有些人拿住,索性就根本不涉及这种人物了。 青年画师又道:“那您刚才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钟玉兰依旧很平和道:“除去革命,除去斗争,极少部分的科普类连环画,这些年来我们还出版了什么其它类型吗?在座的各位,都画过什么题材?正在画什么题材?难道我们这么大一个华夏,就没有点其他东西可画了吗?” 青年画师一愣,抿抿嘴不说话了。 钟玉兰请他坐下,面向大家道:“我想让大家开拓视野,不是想让大家画那些不好的、不健康的东西,我们的一线工人们辛勤地工作,除了抢救厂子财产,难道其他生活就没有意义了吗?我们的农民同志努力劳作,难道他们的劳动本身,就不值得画吗?” 她的语气几乎有些怅然了,但看到下面一张格外年轻的面孔时,又觉得有了力量。 钟玉兰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向大家展示封皮。 “这是今年六月份北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连环画,《乒乓》,描绘的是我们国家的运动员们,主角最开始,是两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这是多大的一种勇气!画师画了别人没画过的题材,画别人想不到的主角。这些,难道就不值得我们画师着眼吗!” 底下的人盯着那本彩色小书,低低议论起来。 钟玉兰看向观众席,“下面,请这本书的画师闻慈,来为大家讲一讲。” 正沉默发呆的闻慈:“??!” 她茫茫然站起来,看着钟玉兰,不明白自己怎么好端端坐着还要来活儿。 钟玉兰鼓励地看着她,“大胆地说。” 闻慈敢大胆就怪了。 站都站起来了,闻慈盯着周围所有震惊加不信任的目光,大脑飞快运转,很快,便开了口,“我画《乒乓》,最初的灵感就是71年的乒乓外交,这件事被誉为什么,大家应该都听过这句话——‘小球推动全球’,它对我们国家,其实具有非常崇高的意义。” 闻慈先上升了一下高度,等大家的脸色都肃穆庄重起来了,才继续说: “我的水平当然画不出这种国家大事,但是我从连环画的切入,用两个小女孩,轻松化地展示了这种运动。大家都听过乒乓,但乒乓长什么样,怎么打的,大家知道吗?” “报纸不是人人都会看,但连环画在某种程度上,因为易于理解的插图,具备很高的传播性。我觉得作品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否则它就是孤芳自赏了,而既然要给人看,我当然希望,能给看到的人,尤其是思想还没发育健全的孩子产生一下影响。” 说到这里,闻慈顿了顿,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钟玉兰却用欣赏甚至欣慰的目光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连另外两位头发花白的瘦小老画家,都眼里闪着光,温和地注视着闻慈。 闻慈抿抿发干的嘴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文化就是会被传播的,好的会,坏的也会,对于还很幼小的孩子来说,很可能我们说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那我们当然要描述一些好的东西。我画两个小女孩,因为是想给他们看的,市面上有太多太多男孩的作品,但画女孩的,除了妇联解救人,还有什么?” “人生不是独角戏,所以我设定两个同样重要的宁宁和骄骄是朋友。因为人都渴望理想和自我价值,所以我设定她们去参加亚运会,去更高的舞台和外国同台竞技,甚至他们最后是胜者——如果你不给她们展示,她们可以很出色,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希望我的画,能给她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信心,这就很好了。” 有几个女画师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闻慈一口气说完,长舒一口气,“我说完了。” 钟玉兰的回答是鼓掌。 全场的掌声都响了起来,坐在她右手边的老画家拿起话筒,对闻慈说:“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视野,是我没有想到的。所有年轻人,都要有这样的想法,强国强国,当然是要各方面的强,文化要强,思想要强,我们的人民更是要强!” 闻慈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经常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太冲动,话太多,但每回想克制住自己的时候,又总觉得忍不住——有些东西不吐为快,要是憋久了,生怕自己也忘记似的。 钟玉兰请闻慈坐下,对大家道:“闻慈说得很对,作品都是有传播性的。大家有没有关注过现在的形势?我们渐渐强大起来了,但是很多老百姓还没察觉这一点,我们要告诉他们。怎么告诉他们?当然是通过我们的画笔和纸!” 左边的画家接着道:“我们要告诉我们自己的同胞,我们强大起来了,我们也要告诉外国人,我们在强大。小人书虽小,但用处不小,只要用好了,也会是一种武器。” 接下来,钟玉兰几人给大家讲了讲形势。 经济和工业都在发展,虽然大家觉得周围是闭塞的,但其实国家每年都在努力赚外汇,春秋的广交会也办得很好,成百上千的外国商人都会参加,采购商品。 她给大家举了一些切实的例子。 “我们的工业发展能不能画?能画。我们伟大的农民同志能不能画?能画。哪怕大家去画一些经营传统产业为国家赚外汇的工艺呢?竹雕,陶瓷,这不都是很好的题材吗?” 大家被研讨会前面的议题震撼了,不知不觉,固守的思想松动了一些。 这会儿,纷纷集思广益起来,还有人问闻慈,“你觉得什么题材适合画?”这是觉得闻慈的思想领先他们一步,想请教一下她的想法呢。 闻慈近期不打算画小人书了,但她还是认真想了想。 “要是我的话,我就画别人不一样的,比如科研人员,他们在大漠或者什么地方隐姓埋名地工作,这就很新颖嘛,大家都没看过这样的,就会产生更大的好奇心。” 而且这个题材不出错。 大家恍然点头,看她的眼神充满敬佩,“你的脑子真好使!” 闻慈笑笑,感觉自己好像融进这个原本不太欢迎她的圈子里了。 这场展览会开了三天,只第一天下午有研讨会。 闻慈本来是打算剩下时间四处闲逛的,顺便打听一下首都现在的房价,最后发现,到底是首都,国家平均工资三十一月的时候,一平方房子八十到一百二,一个四合院起码几千。 她手里差不多一千六,嗯,还差两个一千六,就能买得起一个普通小院了。 算着算着,闻慈伤感极了,要是系统能画金砖好了,哪怕能画金条也行啊——她当初画了金砖巧克力后,不死心,又画了两回小金条,发现还是巧克力。 在那之后,她靠系统一夜暴富的念头就彻底被打倒了。 不过闻慈对自己莫名很有信心。 买不起四合院,买个小筒子楼也行嘛,价格比四合院低,一平百八十块钱儿就能买到不错的地段了,反正得在首都有个能落脚的地方,而且面积小,也省钱。 闻慈轻易地安慰住自己,准备买火车票启程回白岭了。 这回没有徐截云帮忙买票,他这两天似乎又忙了,电话没能打通。 但徐截云嘱咐了自己的外贸部发小宗少和,他也有路子,帮闻慈买到了硬卧的火车票,和来时的路一样,先是首都到北省省城,然后是省城到白岭市。 不过这回闻慈不在省城逗留,在火车站等两小时,就直接回白岭了。 和宗少和道了谢,闻慈上了回程的火车。 也许是在研讨会上被钟玉兰的话惊醒,闻慈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该画什么样的东西,心里揣着事儿,这一趟归程似乎比来时快了很多,等到白岭时,她都没反应过来。 “白岭站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行李,准备下车……” 闻慈拎着装了好多首都特产的手提包,艰辛地往外挤,好不容易出了站台,走到火车站大厅里,手里忽然一轻,包被后面伸来的一只手拎了起来。 她心里一惊,抢劫啊! 第114章 未来计划谁爱生谁生,反正我不生…… 闻慈身体快过大脑,手臂屈起,准备狠狠给后面一个肘击,手肘就被一只手握住了。 “你要锤死我啊?”一道熟悉的含笑声音响在耳边。 闻慈惊喜扭头,看到徐截云那张英俊面孔,长舒一口气,抱怨道:“你吓死我了!”说着,松开勉强还抓着包带的手,轻轻松松拍了拍,她手心都勒红了。 “你怎么来啦?”闻慈喊道,因为人多,不得不抬高嗓门。 “看你*像只大白鹅一样往外挪,怪可怜的,”徐截云笑着说。 闻慈瞪他一眼,哼了一声,背着手往外走,大摇大摆,徐截云顺势跟上,等出了人挤人的火车站,两人才不用喊着说话。 外面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像是柔滑的天鹅绒。 闻慈展开双臂,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车站里总有股酸臭味儿,与之相比,外面的空气干净清爽,她吸了好几口,感觉胸口那股隐隐的恶心感被压了下去。 手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冷冰冰的,她一看,是瓶还挂着水珠的玻璃瓶汽水。 “谢谢!” 闻慈高高兴兴把汽水从徐截云手里接过来,但瓶盖严丝合缝,她瞅了两眼,回头一看,徐截云笑吟吟看热闹似的样子,立即指挥他,“你来开!” 徐截云把行李包搁在地上,随手拿钥匙一撬,瓶盖就开了。 “喝吧,”他把汽水重新递过去。 闻慈喝了一大口,甜甜的小气泡冲刷着舌头,没她想得那么冰,只是微微的凉。 她一口气喝了小半瓶,舒服地叹口气,“我这一趟车晚点了,你等很久了吧?” “还好,”徐截云没说自己是提前半小时来的,现在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眯着眼看了看强烈的太阳光,道:“到午饭时间了,请你去国营饭店吃?” 闻慈爽快点头,天气渐渐热了,她就不喜欢做饭了。 火车站外就有国营饭店,生意好得不行。 两人等了等才有座位,徐截云点菜,闻慈摸了摸桌面,默默把要搁上去的小臂又放下来了,她掏出一条手帕,粉白格子,还香喷喷的,是之前徐截云送给自己的那条。 她看了看,不舍得用,又叫徐截云,“你带手帕了吗?” 徐截云一看她的小表情就知道什么意思,他无奈一笑,“那水洗一洗不成吗?”桌上就有水壶,里面当然不是茶水,而是白开水,他倒了一点,把筷子冲洗了一遍。 洗好一双,他递给闻慈,“还满意吗小闻同志?” 闻慈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嘴上勉强道:“还行吧。” 等菜的功夫,徐截云问:“这趟去首都怎么样?” “展览会还蛮有意思的,”闻慈道:“果然首都就是首都,百货大楼超级大,我买了好多东西!唔,票不够,还跟你的发小宗同志换了一些,他人真好。” 徐截云眯眼,“就他人真好?” “你也好你也好,”闻慈敷衍了一句,继续分享,“我去爬了长城还看了天安门,就是故宫不开放,没能进去,不过我在门口拍了张照。哎呀,我拍了好多张照呢,都是上色的,也不知道这会儿寄没寄过来。” 说到这里,闻慈就想起宗少和跟她说的话了。 她赶紧问:“你有相机,还会拍照洗照片?” 徐截云点头,“相机还在家,要不要寄过来?” 闻慈感动地看着他,真诚道:“小徐同志,你真是个贴心的大好人——不过你在部队怎么洗照片?”没夸上三句话的功夫,她立即露出了真面目。 徐截云哼了一声,“在宿舍里也能操作,但是药水我手里没有,得托人买。” 这种比较专业的东西市面上很少有卖,基本上都是得托人买的。 闻慈顿时偃旗息鼓,“哎呀,好复杂。”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数码相机呢? 服务员喊端菜了,两盘菜,徐截云一趟就端回来了,闻慈手里只捧了两碗米饭,一碗是正常量的饭碗,另一碗,不夸张地说,是一个快赶上她脸大的海碗。 闻慈把海碗递给徐截云,意犹未尽道:“首都的涮羊肉和烤鸭也好吃。” 徐截云也好久没吃,“下次回去,和你一起去吃。” 闻慈拿着筷子,真诚发问:“你的下次是什么时候?” 徐截云认真想了想,“三个月后?”他最近为尚未成型的特种大队招人,除了葛小虎外,终于又看中了三个人,他的计划是三个月内初步选拔,起码先做出一个特种大队的雏形来。 闻慈对此不抱希望,徐截云就算有空,她不见得有空呢。 这要是没有正当理由,比如展览会,去外地的介绍信也不是那么好开的。 闻慈越过这个话题,快快乐乐地吃起了锅包肉。 徐截云吃了两口,忽然问道:“你和宗少和碰到连秀政了?” 闻慈筷子一顿,觑了他一眼,心想自己还没问他居然就自报了,顺势开口:“对啊,她好像还挺喜欢我的,摸我脑袋——”虽然她脸上的表情奇奇怪怪,搞不懂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徐截云皱眉了。 他看了看小闻同志黑亮亮的头发,心想自己还没碰过几次,连秀政倒是很自来熟。 徐截云吃了口芹菜,把它咬得嘎吱嘎吱响。 他道:“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她给你写的?”闻慈竖起耳朵,警惕地盯住了他,“我也不是很好奇,但是吧,嗯,她写的不会跟我有关吧?”难道是这个疑似情敌的女人说她坏话!不能吧不会吧? 徐截云点头,但眼神说不出的微妙,定定和她对视着。 “她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恬不知耻……原话当然不是这么写的,但就是这个意思。” 连秀政看着温柔,但性子绝对不是柔弱的,她觉得徐截云仗着年纪资历老牛吃嫩草,那天从饭店回家后,晚上想了又想,到底没忍住,给徐截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封信。 信上的措辞很克制,很冷静,但掩饰不掉她本意的不忿和看不起。 徐截云看完这封信后,久久无语,他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连秀政误会了——但其实也不是误会,他喜欢闻慈,闻慈的年纪又那么小,连秀政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很正确。 徐截云没为她的指责而生气,但想到闻慈,还是有点慌。 她的确还小,哪怕再聪明再成熟,本质上也像个孩子一样活泼爱玩。 她今天喜欢他,明天喜欢他,可是几个月后、几年后呢?以后的她会见到更多优秀的年轻的男孩子,和她更有共同语言,哪怕她现在身边,不还有那个一起当美工的小男生吗? 徐截云没法忽略自己的劣势。 他工作繁忙,纪律严格,没法像正常的对象一样陪伴她,甚至遇到机密任务,他可能一个招呼都不能打就要离开几个月,除了这张具皮囊,似乎也没有明显吸引她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徐截云夹了一根芹菜,没有吃,而是看着闻慈,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道:“宗少和和你说过吧,我们是发小,小时候我跟爷爷一起住,家里父母不太管我……” 他说到这里,见到闻慈抬头,眼神很好奇,但不是紧张或期待的那种神色。 徐截云声音一顿,直白地道:“不想问点什么吗?” 问什么? 闻慈眨了眨眼,家里的情况,在她的观念里属于个人隐私,她迟疑了下,找了个自认为很有边界感的话题,“你爷爷他老人家把你养得很好啊。” 徐截云低下头,就是这样。 她从来不问他所有关于家庭的问题,但他哪怕没处过对象,也知道,一个姑娘找对象都会非常关心对方的家里情况,人口多少,工作,年纪,性格……但闻慈通通不问。 她好像只在乎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但是,如果想结婚的话,是不会这样的。 闻慈奇怪地看着徐截云情绪忽然地沉下去,小声问:“你怎么啦?” 难道她说错话了?没有吧,难道是他爷爷已经去世,惹得他伤心了? 她心里思绪变幻,徐截云没让她满脑子胡乱猜测下去,“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闻慈肯定,徐截云肯定是不高兴了。 这还是头一次呢。 闻慈心里纳罕,但还是吃完饭再说,饭店里这么多人,她也不好问啊。 吃过午饭出了饭店,闻慈便直接问了,“到底是怎么了啊,”她可不喜欢不张嘴的人。 徐截云看她一眼,指了指前面一个小公园,“去那儿。” 两人去了,找了一个花坛,随便坐到了边上。 闻慈看着周围的环境,觉得很像是和徐截云“告白”的那一次,也是在一个公园里,但那回是面对着湖面,而这次却是背对着一个小花坛,大中午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高兴了?” 徐截云问:“未来你打算做什么?” 这实在是个突然的问题,闻慈疑惑极了,怎么扯到这个。 未来,她肯定是高考、上大学、一边搞事业一边升级系统啊,这么想着,她老实回答道:“还是画画呗,先在电影院干着,应该也干不了多少年,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机会。” 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已经很认真很诚恳了,但徐截云的脸色反倒更差了。 “还有呢?” 还有? 闻慈更搞不懂了,她绞尽脑汁地想,“还有,画小人书,或者其他作品,让更多人看到我画的画,要是可以的话,去各种城市旅行采风……” 徐截云:“还有呢?” 还有什么? 闻慈真想不到了,她疑惑地抬头看着徐截云的脸,他脸上没什么情绪,不像是生气,而像是一个木雕在竭力克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她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了?” 徐截云看她是真想不到,心里莫名涌起一些沮丧。 他绷紧了身体,“我呢?在你未来的计划里,没有涉及我的那一部分吗?” 闻慈一愣。 她忽然有点手足无措,“我,我没想那么远……” 小徐同志的脸色更难看了,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闭上嘴巴,悄悄拉了下他白衬衣的袖子,试图撒娇,“对不起,我没想到,下回,下回我肯定记得你。” 徐截云把她的手按住,板着脸道:“不要粉饰太平。” 闻慈:“……” 她悻悻地收回了右手,握着自己左手,蔫头耷脑听着他说——“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父母什么样,有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干什么,都有哪些朋友,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闻慈弱弱反驳,“这是你的隐私,我刺探这个干什么,”她又不做人口普查。 你知道不止是这个原因,徐截云深深凝视着她的脸,到底没吐出这句话。 他继续道:“你从来,从来没把我放进过你的未来里。” 闻慈抠着手指,再次试图辩解,“想那么远的事情干嘛,我离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有好几年呢,”啊啊啊他怎么这么敏锐!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这个心态呢! 徐截云冷声道:“那你怎么就把自己的事业考虑得这么清楚?” 闻慈再次闭上嘴巴。 徐截云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缓和了声气,低声道:“我不是想逼你,但是闻慈,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和我的未来——”你只想谈恋爱,从来没思考过更远的。 闻慈嗫喏着,嘴巴张了又张,还是没说话。 徐截云咬紧牙关,“你说就是了。” 闻慈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慢吞吞问:“我讲实话的话,你会更不高兴。” 徐截云:“……”她还真是想玩弄他! 他觉得脊背微微发麻,像是被抗审讯训练的电流通过全身,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每个字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我能忍。” 闻慈缩着脖子,心里天人交战。 她的心里话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思想状况,甚至在几十年后,都有诸多人不赞同,但她看看徐截云,到底还是耷拉着脑袋说了。算了,就不骗他了。 “我觉得结婚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益处。” 徐截云一怔,“什么?” 闻慈继续道:“我有自己的事业、理想、朋友,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可是我结婚能得到什么?”她没有看徐截云,但声音平静流畅,明显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 “大多数情况来讲,我只会得到劳累和束缚。” 徐截云听到这个原因,紧绷的弦忽然一松,“就为了这个?” “就?”闻慈不满地抬起头,“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她一个人有钱有闲,往后再养只猫狗就更好了,但结婚能得到什么?她要是再过几十年,就能直白地表示自己丁克加不婚主义,但现在,她还是不敢当众说出来。 闻慈越想越气,气愤地瞪着他,“我一个人住,扫一个人的地洗一个人的衣服就算了,这要是洗两个人的呢?凭什么!我自己的我都不愿意洗呢!” 她想到自己吭吭哧哧干活,有个男人跟大爷一样躺在沙发上,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哪怕那个男人是徐截云也不行! 徐截云果断道:“我洗。” 闻慈一呆,但转瞬间又愤愤开口了,“还有刷碗呢!我一个人一顿才吃多少,做饭洗碗都用不了多久,再加一个你就不一样了——你一顿饭吃我两倍的量!” 徐截云点头,“我做我刷。” 闻慈咬牙,她还要再说,这回徐截云抢先开了口,“只要我在家,什么都我干。” 闻慈终于揪住了他的漏洞,“那你不在家呢!” 徐截云这次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等到了师级,就可以配勤务员,还能申请照顾人员,到时候可以找人给你干活。但是我现在刚升到副团,到师级估计得花一些年。” 他紧张地看着闻慈,生怕她因为这个原因生气。 闻慈:“……”他怎么回事!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什么滋味,最后气愤地一跺脚,“什么你都行,那生孩子你能行吗!”有了小孩,全身心起码割出一半来给它,她的时间没法属于自己,精力没法属于自己,以后连出个门都得考虑家里这个小家伙怎么安置。 再说了,孩子又不是养活就行了,得花很多心力的! 徐截云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好像发现了闻慈不想结婚的真正原因。 “……原来是因为这个?” “对,”闻慈破罐子破摔,索性直接认了,“谁爱生谁生,反正我不生,”说完这话时,她已经做好徐截云撂下一句“我们不合适”然后走人的准备。 徐截云却说:“不生就不生。” 闻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信。” 时间线哪怕往后拉五十年,多的是决定丁克后再反悔的男的,反悔后开口离婚还是好点的情况,不乏出轨外遇的,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上的事情,她不可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要是真怀孕了,打掉的话,伤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徐截云一时间沉默下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部,“不生的话,也没关系,我本来也,咳,也不能生,”说这话时,他涨红了一张蜜色的脸,可见说出这种话有多难以启齿。 闻慈:“???”不行的话也不行啊! 她惊恐地睁大眼看着自己,徐截云生平第一次躲闪,他别过脸盯着一边的白色花坛。 最丢人最重要的部分说完,剩下的也没那么难说下去了,他一口气道:“我前些年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子弹打到腹部,后面医生说很难再怀孕了。这件事,我家里人都知道,所以你放心,哪怕没有孩子,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没有人会怪你。” 他这么多年不接触异性,他爷爷都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要是他带个姑娘回去,他爷爷得普天同庆,再三感谢人家姑娘不嫌弃他。 闻慈:“!!!” 她一时间哑口无言了,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是老天奶赐给她的天选男朋友吗?嗯,要是这样的话,结婚似乎也不是不行。 闻慈纠结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徐截云见她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气,他再豁达再自信,碰到这种事,也是难以启齿的,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当着人面讲这种事的时候,但是……他有种直觉,自己要是不说明白,小闻同志随时都会抽身离去。 正如她所说的,她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身边少他一个也没关系。 徐截云深吸一口气,从心口一路涌上脑袋的热血还没消退,从耳朵到脸到脖子都热腾腾的,他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形象,暗暗庆幸自己晒得黑,应该不太明显。 他抿抿嘴,觉得自己不能把闻慈逼得太紧。 徐截云站了起来,把行李包重新拎在手上,“走吧,我送你回家。” 闻慈恍恍惚惚地一点头,实际上还没反应过来,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沉浸在刚才那场震惊叠加震惊的对话中,等站到自家楼下了,才恍然回神,“到了?” “上去吧,我就不送你了,”徐截云把行李包递给她。 自从上次被白钰举报的事后,闻慈也不打算请他进去坐坐了。 她慢腾腾接过行李包,咬了咬嘴唇,含糊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徐截云抬起手,在她的头顶游离一瞬,还是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我最近又要忙了,可能没法接到你的电话,写信的话,等我收到就会回的。” 闻慈闷闷点头,转过身,又忍不住转了回来。 她小声说:“那个,那个,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徐同志的面子,她来维护!呜呜呜他都能把这种事告诉她了,肯定是真爱她! 徐截云微不可见地沉默了一瞬,他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上去吧。我看着你上去。” 闻慈噔噔跑回家,好几天没住人,一回来还有些陌生,她跑到客厅的窗户边上,看到徐截云正在往外走,一个人的背影,高大健壮,但莫名看着有点孤零零的。 好像有点可怜。 闻慈推开窗,外面的风是热的,并没有让她上头的脑袋冷静下来。 她靠在窗态上,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渣女行为——虽然她觉得,这只是独立女性该有的谨慎理智——但徐截云能够接受她的惊人观点,还样子很真诚地表示她什么都不用操心…… 闻慈叹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要不要在未来计划里,加上小徐同志呢? 第115章 系统升级想知道娃娃眼中的世界是什么…… 闻慈刚回电影院上了两天班,又不得不请假了。 这两天她和苏林轮番请假,为了参加高中的毕业考试,苏林是前天请的假,请了两天,刚刚回来,就到了市七中高二期末考的时间,闻慈又开始请假。 但魏经理爽快地批了假条,让两人好好考,务必拿到毕业证。 闻慈这两天恶补了一番。 她物理化学通通不怎么样,数学相较而言,起码是能及格的水准,好在现在考试不难,加上她有强势的文科和英语往上拉一拉,还是很有信心的。 她一大早拿着小本本去到学校,见到一帮好久没见的同学。 “闻慈,我们听宋建军和刘定安说你出了小人书!” “我们都看了,特别好看!” “你下一本要画什么?什么时候能出啊?” 闻慈受宠若惊,深深觉得在小同学们的眼里,出小人书好像薅大白菜,她笑眯眯道:“下一本还不知道呢,大家喜欢就好,哎呀,大家复习得怎么样了?” 一谈学习,兴奋的高中生们立即哑了火。 学渣加刺头的宋建军同学率先发言,语气很是愤愤,“马脸说这次考试要加大难度!哼,他肯定是故意的,上回期中考的英语卷子就特别难!” 闻慈怜悯地看着他,“还是要好好学习啊。” 不然等明年高考一恢复,普天之下的学渣都会痛哭流涕的。 宋建军不以为然,“我都找到工作了,反正我不怕!” 说到工作,有些同学的心情就低落了下来,城里工作有限,现在各工厂人员又是饱和的状态,大多数工作都得靠接家里人的班,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班。 另一个学渣刘定安就很痛苦,“我还没找到呢!要再过一个月还没有,就得下乡了!” 他揪着自己脑袋,肉眼可见的挣扎。 闻慈看大家情绪不佳,安慰道:“大家不管是工作还是下乡,都要继续学习啊,带上课本时不时看看,总会有用的,”今年毕业的学生,明天高考还是有很大优势的。 那些毕业多年的老知青,才是最痛苦的,知识忘了大半,书本都不好弄。 想到这里,闻慈觉得自己应该提前搜集一些教科书,当年高考恢复时,有套复习的神书叫什么来着?她想了半天,只记得叫数理化什么,似乎是一上市就万人空巷的宝贝。 她可以提前找一找,到时候分给自己的朋友。 刘定安刚才还悲伤着呢,听到闻慈这话,却忍不住嘎嘎乐了。 “你这话怎么跟马脸一模一样?这语气,哎呦,马脸——” 他话说一半,听到周围一声接一声的“咳咳”,宋建军狠狠怼了下他的腰,他立即闭嘴,悄悄转头,正好对上了范老师死鱼似的眼睛,立即露出讪讪笑容。 范老师没搭理他,看向闻慈,“回来了。” 闻慈笑着打招呼,“范老师好。” 范老师和期中考那会儿没什么区别,还是瘦瘦长长的脸,皮肤微黑,身上的衣裳也仍然是打了两个补丁的,他怀里抱着黄色密封袋子,赶小鸡似的把大家赶去教室里。 “包都放到前面,准备发卷了!”他吆喝道。 监考是两个老师,除了范老师外,还有一班的数学老师。 这次考试是很严肃的,桌子全部倒了过来,有桌洞的那边朝外,闻慈只留了钢笔和墨水放到桌上,两手空空,看看手表,七点五十分,但陈小满怎么还没来? 考试的顺序是打乱的,闻慈的位子还是陈小满昨天来告诉她的,两人同一个考场。 她又等了等,五十六分的时候,陈小满终于气喘吁吁赶来了。 范老师示意她回座位,陈小满把笔摸出来,包放到讲台上,经过闻慈时,朝她抿嘴笑了笑,这才坐到了这列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等着发卷了。 考试卷子不难,闻慈答得很轻松,唯独政治这科,她放慢了速度谨慎作答。 这场期末考了一天半,第二天上午结束时,闻慈拎上自己的包,陈小满从后面小跑过来,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压着兴奋,“我们去吃饭?” 这个吃饭,显然是去国营饭店搓顿好的。 闻慈看她人现在瘦了一圈,原来红苹果似的脸蛋都小了,立即点头,“好!”考试两天,虽然没累到她,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得补一补啦。 陈小满高兴起来。 最近她的心情不是很好,还是因为上个月机械厂出的事,虽然最后研究资料没被偷走,但她爸还是非常愧疚,觉得自己不够细心,险些损失了国家财产。 尤其当晚从她家出来后,白钰居然被逮捕了。 陈小满当时还有些担心呢,但等后来,发现他很有可能是幕后主使……她的心情就像爬了山,一下子跌到谷底,后来白钰放出来了,说整件事是他妈妈做的,但陈父不信,他严禁她再和白钰接触,也决不让对方上自己的家门。 陈小满因为这事,一直心神不定,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小声跟闻慈说了。 闻慈:“……”该死的白钰,作恶多端! 她嘴里的鸡丁都不香了,咽下去后,想着白钰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陈小满别再到时候被骗了,索性直白开了口,“你别看他人模狗样的,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事儿没能定他的罪,是没有关键证据,实际上就是他干的。而且他这个人卑鄙好色,他之前找你,每件事都是算计好的,他还会同时这么勾搭好几个姑娘,还好你没受骗。” 陈小满吃不下去了,震惊地张大了嘴。 闻慈今天势必要击碎她对白钰的虚假滤镜,继续道:“他别看他在文教局好像干得多好,多出色,他这个人,蝇营狗苟,没少算计人,其实大家伙儿都不喜欢他的。” 大家伙儿喜不喜欢白钰,闻慈其实不知道,但文教局长肯定不喜欢他。 要是喜欢,还能把白钰约谈到自己辞职了? 陈小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钰的家里情况,她其实是知道一点的,她爸不太喜欢白钰,特意去查了,只是她听了后心里不以为然,总觉得是长辈故意这么说的,但闻慈这么说,她立即信了。 同龄的朋友说话,和家长教导的效果是不太一样的。 她戳着碗里的米饭,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他就是这种下水沟里的臭老鼠,就是装成了小白鼠而已,”闻慈又捏起筷子夹菜,她摇头叹息道:“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坏的人就是他了,可想而知,他坏到什么程度?” 她见过许多道德低下的人,但这种谋财害命叛国的,说实话,第一次见。 陈小满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她难以想象,自己之前喜欢的人,原来就是这种货色? 吃过一顿饭,看着陈小满神色懵懵的,闻慈还特意把她送回了家,陈小满在沙发上傻坐了半晌,猛地起身,回到卧室翻出那两条藏起来的红色丝绸帕子,使劲拿剪刀绞碎了。 大红色的碎片零零散散,她用力一扔,它们就进了垃圾桶。 她再也不要看到这两条东西! …… 白钰是真的作恶多端,第二天试片的时候,闻慈发现于素红也是魂不守舍的。 上面的幕布在放电影,于素红抬着脸像是在看,但眼神动都没动一下,别人惊叹或者感慨的时候,她也是毫无变化,脸上的表情,像是思考……高兴又不高兴的。 闻慈没敢提白钰,怕刺激到她。 她不知道白钰和于素红有没有保持联系,最好没有,说实在的,要是白钰这回离家还跟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奋斗的话,他在外地,肯定会勾搭当地的女孩,给自己的发展借力。 闻慈希望,于素红最好觉得白钰晦气,把他远远抛在脑后。 其他人的心思百转千回,闻慈很单纯,她单纯的很开心。 《乒乓》出版之后,她的娃娃点就源源不断的上涨,现在上了还挺权威的全国小人书展览会,似乎名气又大了些,因为出版社给她来信说有几个省外的书店打电话要供货。 这种名气,直接反应在了娃娃点的数值上。 她的娃娃点,早就足够突破天赋值7了! 系统没有辜负她当初的猜测,甚至远超预期,6升7是300娃娃点升0.1天赋值,到了7升8,果然是直线型上升——每3000娃娃点,才能够升级0.1娃娃点! 欣喜若狂地升到天赋值7,看到这个要求时,闻慈的内心是绝望的。 这合理吗? 这合理吗! 闻慈崩溃了两个小时,在卧室里尖叫翻滚,忘记了筒子楼隔音不行,最后把楼上的邻居都吵下来了,她这才把泪水吞回了肚子里,垂头丧气的把剩下的3000点加到了天赋值上。 本来还想着能暴富了呢,结果,这是一朝打回解放前啊! 但系统带来的,也不都是坏的变化。 闻慈挥霍完这3000点后,还剩下1001点,她发现在【马良的五彩笔】,代表天赋数值的【点金的手】,能购买孩子和绘画相关的【蜡笔小铺】下,又多出了一行新的字。 【三次升级:娃娃的彩色世界】 闻慈的心情很激动,莫名有种打怪升级的感觉,初始功能可以落笔成真,后面的一次和二次升级,可以提升天赋、购买东西,这个第三次升级,又会有什么作用呢? 虽然它需要花1000娃娃点,但闻慈还是眼也不眨的升级了。 嗯,只是她的余额变成了3而已。 闻慈心酸,但闻慈不说,她忙不迭地打开了新功能。 系统的介绍很抽象:想知道娃娃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吗?去吧,借你一双翅膀,闭上眼,就可以去所有思想所及的地方——写很好,不许写了,能不能搞个通俗版的介绍! 闻慈把手往后伸,摸摸自己的后背,难道是让她的翅根底下长翅膀? 她激动地搓搓手,只见介绍消失,彩色的银河消失,只留下一片灰黯的线条。 这是……世界地图? 闻慈看着那些熟悉的弯曲线条,她伸手触摸,发现还能放大缩小,最初始的比例是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的,放大之后,才能瞅清上面一个个空心小圆圈,和圈圈旁的标识。 不是行政区划地图,它不分国家省市,也不是地形图,它也不分山脉河流。 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它似乎两者兼有。 很像是一个,景点地图? 闻慈看到一些熟*悉的字眼,产生了这个念头,她手指头随便一划,地图也跟着转动,一个个名称在她视线里掠过,玻璃海滩、西西里岛、泰晤士河、巴黎圣母院……有自然风景,也有人文建筑,包揽了地球上许许多多景点,许多都号称美术生写生圣地。 有这些名气很大她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比如无名的北冰洋小岛。 闻慈把地图划到形似公鸡的华夏区域,放大后,就看到上面无数颜色不规则的小块。 乌镇、周庄水乡、丽江古城、黄山泰山、大兴安岭……闻慈想起自己去首都时没看到的故宫,放大一看,果然,圆滚滚的“故宫”两个字——系统一切字体都是可爱风的。 闻慈惊奇,立即期待了起来。 系统难道能给她翅膀,让她飞去故宫? 那别人看到她不会吓坏吗?她会被当成妖怪抓去做实验吧? 一个个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闻慈天马行空地想着,戳上代表故宫的小圆点。 【故宫解锁需花费100娃娃点,宿主是否解锁?】 这个100娃娃点,对于升级前的闻慈只是毛毛雨,至于现在,她看着自己余额里可怜的那个“3”,只能陷入尴尬的沉默,她悻悻退出去,又试着点了下长城。 【故宫景观,解锁需花费100娃娃点,宿主是否解锁?】 闻慈不死心,就没有3娃娃点就能解锁的吗? 她一鼓作气又点了十几个,发现每个景观都需要100娃娃点才能解锁,她没办法,只能关掉系统,等了一两天,凑够一百多个娃娃点了,才再次点开故宫。 解锁! 灰白的版块一瞬间变亮,原先整幅地图都是灰白色的,她正觉得和系统活泼明艳的风格不符,这会儿发现,故宫的板块由灰变红,还是颜色极正的华夏红,古典而庄重。 现在应该可以了吧? 闻慈期待地再次点击,结果发现,页面上又探出来一行字。 【故宫景观,每小时需15娃娃点,是否兑换?】 闻慈:??? 可恶啊!有没有天理了,这不属于虚假营销吗?她要举报! 沉没成本真是有道理的,闻慈花了一百娃娃点,要是这会儿放弃的话,心里不平,反正怎么着都要尝试的,这么安慰着自己,她等到又凑够15娃娃点,立马点击了【是】。 这回总行了吧? 闻慈气鼓鼓地双手抱臂,要是再不行,她真的会生气的! 眼前风平浪静,闻慈等了等,等了又等,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系统不会搞诈骗吧? 闻慈把手摸索到后面,摸了摸自己的翅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又回忆了下那句抽象的介绍,似乎还得闭上眼?她试着闭上眼睛,下一秒,天旋地转。 这种感觉,就像进了洗衣机。 闻慈像被捏成小纸团似的东西,丧失了感受空间的能力,只觉得晕,好晕,她手脚胡乱挥舞,但什么也没碰到,周围似乎连风和温度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的宁静。 浓重粘稠的空气包裹着她,像是海绵捂住了口鼻。 好在这种窒息晕眩的感觉只持续了三秒钟。 闻慈感觉脚下碰到坚硬的实地,她往后踉跄了两步,眼睛猛地睁开,看到一片昏黄的晚霞,隔着朱红色斑驳的高高宫墙,外面的天是昏暗的,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 她闭眼前特意看了眼手表,下午五点零三,此时低头再看,还是五点零三。 时间连一分钟都没用,她就从几千公里外的白岭市到了首都? 哪怕自己拥有了【娃娃的画】系统这么神奇的东西,闻慈还是觉得很惊奇,她又望了眼沉下一半的太阳,虽然激动,但也有些疑惑——系统让她来是干什么的? 旅游? 难道是让她替娃娃们开拓眼界的? 闻慈美滋滋地觉得这样挺好,不用遭长途火车的罪,还能到世界各处旅游,她在故宫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碰到几个带着小孩的游客,还有在宫墙底下拍照的。 故宫1971年就再次开放了,她上次是赶上闭门维修,才不能参观的。 闻慈是穿着外穿的衣服来的,不怕人发现不对劲,但她发现,别人好像看不到自己? 她拐过一道宫墙的弯,迎面撞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想抓住他的肩膀,却发现那孩子根本没见到她,也没被她绊倒,他直接穿过了她。 他的奶奶小跑着过来,闻慈这回没动,发现自己又被穿过了。 她看看自己的手,握了握,是实体,再看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明明有影子啊。 真是奇怪。 但别人看不到自己,闻慈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 她继续往前走,她上辈子来过两回,但都是七八岁的时候了,对故宫内部的建筑忘得差不多,但这会儿的故宫,显然和上辈子不同,很多建筑还没有维修,紧闭着宫门。 天渐渐黑了,游客们越来越少,整个故宫似乎就剩下闻慈一个人。 怎么有点阴森森的? 一滴凉凉的水掉到眼皮上,她抬起头,发现天上下起了毛毛雨,这场雨,一下子让她想起了一个诡异的传说。据说,故宫晚上下雨的时候,宫墙上会出现行走的宫女太监…… 闻慈狠狠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顿时觉得周围朱红的宫墙散发着森森鬼气。 一小时还剩下十分钟,闻慈不敢再胡乱转悠了。 她从几个紧闭的老旧宫门前跑出来,跑到中轴线那边,这周围是维修过的,平常有游客们走,感觉比人迹罕至的废弃宫殿安稳多了,她猫在一个角落里,犹豫着要不要走。 不过系统说是一个小时,能提前走吗? 毛毛雨似乎变大了一点,闻慈抹了把脸上的水,打开系统,却发现页面大变样儿。 原先的字样大多消失了,只剩下那幅世界地图,放大,中心赫然是故宫。 而红色的版块里,空白的小圆圈也变了,变成了她的Q版大头像。 短短的黑头发,圆圆脸,大眼睛,看着像是樱桃小丸子。 好可爱! 闻慈被蹲在画面上的可爱大头萌得不行,看了好几眼,才发现页面上的其他变化。 原本地图的右下角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但现在却多出了两个图标,一个双肩背包,一个熟悉的蜡笔小铺图标,她点了下背包,发现里面是一个个格子,此时是空的。 再点开蜡笔小铺,发现和往常的页面一样,是琳琅满目的商品。 闻慈: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个功能是让她门不出户环游世界的,但实际上,这是让她在【蜡笔小铺】里购买画画用的东西,然后来景点写生的意思??? 她来故宫转悠这大半个小时,纯纯是浪费了自己的15娃娃点! 但闻慈就算想明白了也没办法,且不说只剩十几分钟了,就算时间充足,她娃娃点就剩个位数,在【蜡笔小铺】里也买不了什么,她悻悻关掉系统,觉得还是再逛逛吧。 耗到最后一分钟,眼前天旋地转,她又被吐垃圾一样吐了回去。 一睁眼,就是自己温馨的小家了。 闻慈再次打开系统,这次点开【娃娃的彩色世界】,地图底下多了那俩图标,她噔噔跑到卧室,拿出抽屉里的几管油画颜料,都是在系统里买的,不知道能不能存放进去? 她心里默念:收进背包收进背包…… 手里一空,背包的格子里多了三格,一格钛白,一格中黄,还有一格熟褐色的,显示着实物的图案,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数字标识,都是“1”。 很一目了然嘛。 闻慈高兴起来,有背包的话,她以后去哪里写生都方便了! 她兴致上来,把家里的颜料工具之类都塞进背包,都是在系统里买的,眼见着背包里一下子多了三十多格东西,她眼珠子一转,投机取巧的心思立马占据上风。 要是能装其他东西的话,她岂不是以后搬家旅游都方便了! 她想到就做,拿起一件自己在百货大楼买的纯棉半截袖,无声地激动喊:收进背包! 毫无动静。 闻慈:“……” 她愤怒地放下衣服,可恶,就不能给她这种可爱的小女孩留下一些漏洞吗! 第116章 邀请华夏发展连环画?去!…… 闻慈有时候,真的怀疑系统其实是有意识的。 不然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它的功能更新,会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往外挤呢? 昨天升级出【娃娃的彩色世界】后,解锁完故宫后,才出现背包和商店图标,她睡一觉起来,居然发现银河页面上又多出了一个新东西。 【作品评分】,这是什么东西? 这四个字出现在娃娃点数值的下方,莫名让闻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咽咽口水,小心翼翼点开,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上一下地并列着。 第一个是《松海》,第二个是《乒乓》,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松海》是4.01,《乒乓》是4.97。 闻慈:“……” 莫名想起了当初自己3.6的初始天赋数值,是怎么回事? 她惴惴不安地又戳了一下,页面上弹出一条新提示。 【作品评分来自于宿主广为娃娃知的作品,从传播量、影响力、娃娃喜爱度三方面打分,满分10分。有三个8分及以上作品,可进行系统四次升级,请宿主积极创作】 闻慈: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她忧伤地看着这行小字,为什么,为什么要打击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自信心! 闻慈想不通,还有点不忿。 她觉得《松海》和《乒乓》都很不错啊,怎么评分连5都没到,她戳开作品名字后面跟着的那个评分数字,果然,后面弹出了那三项标准里的具体分数。 《松海》的分数是4.01,这大概是三项标准的平均值,因为它先是传播量为2.01分,影响力是2分,娃娃喜爱度是8分,除了喜爱度,前两项都很低。 闻慈又点开《乒乓》,它的传播量2.61,影响力5,娃娃喜爱度是7.3分。 这些数据的差别是为什么呢? 闻慈觉得看到这两本小人书的孩子,应该都是挺喜欢的,因为喜爱度很高,但是这个传播量和影响力,她觉得前者是指看过作品的人数,后者是对读者们产生的价值影响。 这两本都是省出版社出版的,基本只在省内传播,《乒乓》好一些,最近有一些买到了省外,但数量也是有限的,其他省份的孩子看到的很少。 所以两本小人书的传播量都只有二点几,《乒乓》要高一些。 至于影响力,闻慈觉得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八成是对孩子价值观的影响。 《松海》虽然讲的是林业,她暗戳戳加了点环境保护的私货,但很难看出来,总体而言还是以劳动为主题的,和这年代其他小人书差别不大,但是《乒乓》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比较新颖的,尤其是两个小女孩携手打比赛的这种情节,让女孩们格外触动也是正常的。 所以《乒乓》的影响力有5,比《松海》高了快三分。 如果想让系统四次升级的话……闻慈陷入沉默。 三个均分为8的作品,还得是广为人知的,那肯定得是出版的作品,喜爱度就不说了,勉强能达到8分,但是这个传播量和影响力——她怎么觉得比赚娃娃点还困难。 她冥思苦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改开前是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了。 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能打破地域的禁锢,难道她还能画出来什么风靡全国的知名作品?就算传播量能风靡全国,想有相应的影响力,那就还得有实打实的内核啊! 没营养的东西,是没法长期存活的。 闻慈蔫巴下来,一时都分不清新功能是好还是坏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挎包去上班,苏林每天来得很早,没有工作的话就画小人书,他倒是灵感源源不断,之前《白山边防》的成功出版显然给了他很大动力,他都开始画下一本了。 闻慈却坐在位子上,皱着眉头发呆。 要扩大传播、要有内涵、还不能是说教的老古板,不然孩子不喜欢看…… 闻慈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开始痛,她抓了抓头发,拿自己的搪瓷缸倒水,里面还剩了点昨天的残水,她随手倒进了窗台的花盆里,喂给了芦荟。 闻慈跟孙大妈讨来的芦荟,她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浇过几次水,多亏苏林每天都想着这盆芦荟,把它养得绿油油的,叶片特别鲜嫩饱满。 她站在窗台边上,一低头,看到楼底下来了个邮递员。 他手里拿着封信,走进了电影院,闻慈多看了两眼,电影院其他工作人员的信基本都是寄到家的,唯独她和苏林,她是因为家里没别人,平常大半时间都在单位,苏林则是怕信件包裹送进家的话,会被邻居们看见,再平生事端。 他画小人书的事只有爷爷奶奶知道,家那边,没露出半点风声。 没一会儿,闻慈见到邮递员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叮铃铃的走了。 孙大妈拿着封信跑上来敲门,“小闻小闻,是你的信。” 闻慈没想到还真是自己的,她赶紧跟孙大妈道谢,孙大妈笑眯眯问:“是不是你又出小人书啦?”她煞有介事的,对闻慈别提多有信心了。 闻慈失笑,“哪有这么快,我下一本小人书还没影子呢。” 闻慈低头一看信件,猛地怔住,是钟玉兰女士给她寄的信! 她看到信封上秀丽有力的钢笔字,捧着信封的手都轻了,她甚至没敢直接上手撕开,而是回办公室拿了裁纸刀,沿着信封的封口处,小心翼翼划开封口,整整齐齐,连毛边都没留。 孙大妈好奇地不得了,但她还得上班,拎着扫帚又走了。 闻慈把里面的信纸倒出来,只有一张,拆开后,发现只有几行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往下扫,越看越激动,读到最后,一张白皙的脸都变成泡了温泉似的绯红色。 “闻慈同志:不知你电影院的工作是否繁忙,我后续有一项目,是关于华夏发展连环画的,目前需要几位助理协助,若你愿意,可回信告知我,我届时会通过上级借调你来首都。” 这是第一段,言简意赅,而第二段,则是让她八月之内给她回信。 华夏发展连环画? 闻慈一看就明白了,展览会的时候,钟玉兰就在研讨会上说要画关于新时代发展的小人书,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钟玉兰还愿意邀请自己! 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相当于一流名校的教授要搞科研,项目还没开,就想到自己了啊!闻慈被一种莫大的欣喜和感动冲刷,她受宠若惊,感觉被系统那两个4分打击到的信心又回来了。 她可以! 闻慈恨不得当场答应,但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暂时不急。 现在才七月中旬呢,钟玉兰让她8月之内回复,证明项目肯定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始,她现在就答应,要是后面魏经理不放人怎么办,经理对她挺好的,她最好提前跟她说一声。 闻慈暂时收起信件,决定等八月初的时候就跟经理知会一声。 …… 按部就班生活,闻慈的生活陷入了暂时的闲适。 旧的小人书画完了,新作品还没灵感,尤其是有新的评分标准出现,她就更不想只顾数量不顾质量了,反正无事可做,她索性每天吃吃喝喝,用马良笔画一堆好吃的犒劳自己。 人一闲,就想谈恋爱。 那天和小徐同志深谈了一场,闻慈不得不更加正视这段感情,不像之前那么得过且过了,她给小徐同志写信,但他似乎很忙,最近两封都没回,她索性就暂时不写了。 但每回抹祛疤膏的时候,她都会想起徐截云,莫名很想见他。 闻慈思来想去,不能打扰他工作,但是军区还是可以去一趟的嘛。 出师有名,她翻出当时自己借调去军区时画的手稿。 其中有一幅是跟着二团拉练时画的,士兵们从夜间开始长途拉练,清晨时,一个年轻的兵跑到山顶上,面对太阳短暂眺望,那时的她匆匆抓到了这一幕,但是后来,因为这一幅的氛围不够符合军区宣传的要求,没被宣传部的文部长选中。 闻慈很喜欢这个景,当时还想着把它画出来,但后来忙忙忙,一直没顾上。 最近闲着,她正好可以把它画出来。 闻慈把存到系统背包里的工具颜料通通取出来,这一回,她还是选择油画,这个日出时的景是比较淡的,周围的山坡冷肃,山顶上的士兵被灰白的光照着,也是冷色调的。 要是用水彩画,太淡了,虽然别有一番韵味,但她不太喜欢。 闻慈还是喜欢油画,用色彩的叠加、颜料的堆积感,塑造出一种深浅厚薄的体积,她自己画画,可比用公家的颜料舍得多了,刮刀带着颜料,眼也不眨地就往上面叠。 就是太舍得了,颜料干得都慢了,好在这幅画不大,也没多花多少功夫。 等这幅画好了,已经是七月末,闻慈扛着画架施施然出门。 好吧,其实并不施施然,她自己找不到人打相框和玻璃面,但画好的油画布又不能拆下来折叠,不然干燥的颜料会断裂甚至掉落,她只能原模原样地把它扛过来。 木头架子扛在肩上,等到军区门口时,她两只手都累麻了。 闻慈放下画架,甩了甩酸痛的手,对岗哨道:“你好,我想找宣传部的周向阳周干事。” 门口的岗哨其实还记得她,前几个月借调来的市里美工,特厉害,帮他们拿了省里的宣传第一!他帮着联系,正在办公室赶稿的周向阳接到电话,丈二摸不着头脑,闻慈找他干啥? 他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大门口,远远就看到了门口的闻慈。 现在天气热了,顶着大太阳,他都黑了两圈,闻慈还是白得跟嫩豆腐似的。 她不仅白,还很怕见光似的,一身鲜艳的嫩黄色布拉吉快垂到脚踝,头上戴了顶黄色草帽,帽檐很宽,在脸上和脖子上投下大片阴影,打扮得洋不洋土不土的,但莫名挺好看。 闻慈不知道自己的精心打扮被周向阳当成土洋结合,见到他,高兴地挥了挥手。 再不来她要热死了! 周向阳推着车走过去,“闻同志,你怎么来啦?” “给你们送幅画,”闻慈指着被布遮住的画架,解释道:“之前不是画了挺多手稿嘛,有一幅我还是觉得很好,所以画了出来,正好今天放假,给你们送过来看看。” 要是文部长喜欢的话,他可以留下,要是不喜欢的话,她带走。 她主要是想让那位年轻的士兵看看,这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呢。 周向阳没想到是这件事,他瞪大了眼,惊讶地看着闻慈。 他其实知道闻慈说的是哪幅。 他掀开画架子上面的布,往里看了眼,上面果然是一幅主调灰绿的油画,他放下挡布,眼神复杂地看了闻慈一眼,主动把画架抱了起来,“我们部长刚才出去了,你要不等等,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闻慈本来也没打算立即走,她爽快地点头,登记完就跟着周向阳进去了。 夏天的军区,和春天感觉又不太一样。 天气热了,训练场上的士兵军装都换成了夏季的短袖,一个个深绿色的迷彩穿着,普通的面孔也能衬得硬挺几分,闻慈看了两眼,“这是哪个团啊?” “四团,”周向阳答道。 他说完,想起前阵子听到的一些八卦,忍不住开了口,“你之前,是不是还来过部队?” “之前?多久之前?”闻慈望着那一堆据说是四团的士兵,坦荡道:“你要是问的是借调结束后,我是来过,我来找徐副团长的,你听说了?” 周向阳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默了默,点头,含糊道:“我从别人那儿听说的。” 闻慈脸色一正,“不会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吧?” “没有没有,”周向阳连忙摇头,“就是有传闻,说有个挺漂亮的女同志来找徐副团长,”两个人坐在训练场边上说小话,女同志还给徐副团长什么东西,后来被他抱走了。 据说,那个东西是女同志的相片,因为大小很像,还是玻璃框。 虽然两人没做什么,但大家私底下已经传开了,刚从首都调来的徐副团长有了对象。 周向阳听到这个传闻时,心里就有些猜测,但又不敢相信,这两人才认识多久?直到今天见到闻慈,他彻底信了——要是闻同志这样的想追人,他觉得没哪个男同志扛得住。 闻慈放下心,不过既然周向阳都主动提这个了,她索性就顺势问了。 “徐副团长今天在军区吗?” 周向阳:“……我不知道,”他是总宣传部的,又不是他们四团的。 闻慈一听,有些失望。 她大咧咧去找徐截云的话,影响不好,好在哪怕见不到他,今天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可以溜溜达达一下,顺便见见朋友。 闻慈跟周向阳回到宣传部,在办公室里,被几个干事团团围住了。 上回闻慈来时,这几个干事都在外出差,再回来时,只能听着闻慈的传闻,眼下一见到,登时啧啧称奇,虽然他们早就知道闻慈年纪不大,但这也太年轻了! 但等他们掀开罩着油画框的布,心里那点不服气就烟消云散了。 “这是你画的?太好看了!”有女干事惊讶叫道,说着一顿,猛然反应过来,“怪不得省军区宣传部死活不把咱们的交上去的画儿退回来呢!”要是交到她手里,她也不想退。 闻慈凭着一幅油画打入宣传部内部,等文部长回来,就顺理成章地见到了他。 文部长见到她和画,知道缘由后,登时笑了。 “你这是搞艺术的苗子,哪怕没奖励,也把它画出来了,”画油画可不是速写那么简单,哪怕是简单些的,前前后后也得画个好些天,可见闻慈对这幅画的重视。 他摸着钉住画布的钉子,笑道:“我给它裱起来,挂到我办公室里!” 闻慈立即高兴,“大家喜欢就好,我还想让二团那个兵看看呢。” 文部长爽快地点点头,不过一问闻慈,她根本没看清那个兵的正脸,最开始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天亮了,对方跑在他们前头,她只看到一个倔强坚持的背影。 文部长听完,看看画,大笑道:“你等着瞧,这要是送过去,保准大家都说是自己!” 闻慈一愣,立即就明白了,也笑出声来。 在文部长这边打了个照面,闻慈看看时间,还早,她大老远跑来一趟,索性又转道去了家属区那边,孙大娘不用上班,果然看着小志在家写作业呢。 见到闻慈,孙大娘高兴极了,“哎呦,快进来快进来!” 闻慈一进去,小志撂下铅笔也扑了过来,“姐姐姐姐!”比以前还高兴。 孙大娘没好气地看他一眼,点了点他的脑瓜,对闻慈抱怨道:“这小子,让他写个作业跟要他命似的,小圆周六放学前就写完作业了,就他,磨磨蹭蹭到现在!” 小志不高兴自己被贬低,气哼哼地扭着身子。 闻慈笑着拍拍他脑袋,“还差多少?等写完了,姐姐请你吃水果。” 水果?小志咽咽口水,立刻扑回作业本前咬铅笔头了。 孙大娘让闻慈坐下,忙着给她冲糖水,端着水杯一回来,就发现闻慈就跟掏百宝箱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一个白绿条纹的香瓜,一大把红得发紫的大李子。 甚至还有一个铝饭盒,里面装满了紫黑色的葡萄粒儿! 孙大娘吃惊地瞪大了眼,“嚯,你这都是打哪儿弄来的?” 她们军区家属的物资已经算是物资比较丰富的,时不时能见到苹果和香瓜,但这李子和葡萄,她起码一两年没见到了,上回吃,好像还是亲戚家送来的自己种的,小小的绿葡萄,跟营养不良似的,七分酸三分甜,这一家人还舍不得吃呢,都留给了小志。 闻慈笑道:“我认识了一些其他地方的朋友。” 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孙大娘果然误会了,以为这是她朋友寄来的,她赶紧放下糖水,又把水果往闻慈包里塞,“这多金贵,肯定不好弄,你留着自己吃。” 闻慈想吃这些,就是几个娃娃点的事儿,她哪里会收回去。 她和孙大娘推来推去,简直像是打了一场仗,孙大娘这才勉强收下,闻慈站起来道:“小圆和不骄姐在吗?我还给她们也带了一点儿。” 本来是打算给徐截云分一些的,现在他是吃不上了。 宋不骄不在,小圆在,孩子王一样跳脱的小姑娘见到新鲜水果,口水咽了又咽。 但她知道这些很贵,还不好弄,背着手坚决不肯要,闻慈摸摸她的马尾辫,笑眯眯道:“收着就是了,”小圆还是不同意,抱着水果又要给她送回去。 闻慈无奈,只好道:“等你姐姐回来,帮我问问,能不能弄到《数理化自学丛书》?” 小圆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 闻慈笑道:“好啦,这当作谢礼,你就收下吧。” 闻慈回到孙家,孙大娘好奇地问:“那什么丛书,是什么东西?” 闻慈解释道:“是一套数学理科方面的讲解书,市面上很少,我自己都打听不到,”她期末考试那天想到的这个,后面打听了一下,发现全名是《数理化自学丛书》,最开始是1966年出版的,但这些年不让再版了,市面上当然没有卖的。 孙大娘一听,立即对小志说:“瞧瞧你小闻姐姐,都工作了还学习呢!” 小志不满,“我要去当兵!”上学有什么用,二蛋哥小学毕业就入伍了呢。 孙大娘不知道怎么说,闻慈就笑道:“等你长大能当兵了,人家部队对士兵的要求可就提高了,没学历可不行。”越往后,对人才的需求只会越来越多。 自家人说这话,小志总撅着嘴不信,但闻慈一说,他立即紧张起来。 “真的吗?不上学连当兵都不行吗?” 闻慈跟他讲:“时代要发展的啊,现在是真刀真枪的打仗,再往后十年、二十年,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你要是有文化的兵,能去学开坦克、开战斗机,还能去当更厉害的指挥官,要是没文化,这可是很难的。你难道要当一辈子大头兵?” 再往后,就该是信息战、文化战了。 小志立即苦了脸,“我不要一直当大头兵!我要学习!” 眼见小志开始奋笔疾书了,孙大娘朝闻慈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大娘就不会说,我们家建安也是这么说的,说现在部队要学文化,要进修,要培养那什么、特殊部队!” 闻慈一怔,特殊部队,是指特种兵吗? 七十年代就有特种兵了? 第117章 家世小闻同志,你真的很爱欺负人…… 小志埋头苦写,孙大娘借着洗水果的功夫,把闻慈拉到了厨房。 她一边舀水,一边悄声道:“我听说,你和四团那个刚来的副团长有联系?” 闻慈笑了,“大娘你这儿又是从哪儿听说的?”周向阳听说,孙大娘也听说,不会大家都知道这事了吧?可是她和徐截云真的还没在一起呢。 至于现在,嗯,闻慈认为这是暧昧拉扯期。 孙大娘笑道:“小苓是文工团的啊,她跟我说的,文工团也有好些姑娘喜欢徐副团长呢,人家长得又俊,打仗又厉害,别看年纪大了点,可吃香了呢。” 林苓是小志的妈,也是文工团的副团长。 孙大娘的口吻把闻慈听得忍不住笑,她连连点头,“这样啊。” 闻慈的语气轻飘飘的,不惊讶,也没害羞,孙大娘听着,有些拿捏不住她的心思了,悄悄问道:“你是不是中意那个徐副团长,怪不得,他是比陈营长还要好一些。” 陈营长? 闻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那个老虎营长陈峰,当初对方还请孙大娘说和来着,隔了这么久,她都要把这个人忘了。 “就是没徐副团长,我也不喜欢陈营长,”闻慈道。 她这个人,本质上来说是颜控,陈峰长得不丑,但也不出挑,但她就喜欢长得很好看的,秀色可餐,最后每天早上一睁眼,都能美她一大跳,感觉一整天的心情都好了。 孙大娘没再说陈营长了,她搓洗着香瓜,但心思可没放在动作上。 “徐副团长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了不?” 闻慈摇头。 孙大娘立即来劲,感觉自己派上用场了,“我*特意问了建安和小苓,但他们知道的也不多,徐副团长是首都人,之前也是从首都军区调过来的,上过军校,小苓说他家里肯定挺有背景,不然这么年轻,军功再多也很难当上副团级。” 闻慈听得点头,这些她其实已经知道了。 孙大娘继续道:“我还打听了下徐副团长的脾气,这个小苓不清楚,建安说挺好的,他们这帮当兵的脾气都暴,但徐副团长好像不,而且他抽烟少,喝酒也少,多好!” 闻慈笑,“他抽烟啊。” 现在男的大多抽烟,抽不起香烟的,也会自己卷烟草,孙大娘没想到闻慈不喜欢烟味儿,她觉得徐副团长已经算是绝世好青年了,“抽,他们这几个团长都抽烟,我们家建安身上天天一股烟味儿呢,烟票每个月都不够用。” 闻慈想想徐截云,他的身上倒是不常有烟味,看来烟瘾应该不算大。 她想起徐截云说的,自己从来不关心他家里情况,便又问了一句。 “大娘,你知道他家里人口吗?” 孙大娘半点不意外她问这个,要结婚怎么能不问家里人呢,家里人咋样,有时候比对象咋样还重要呢,她叹了一声,摇头道:“我问了,但建安和小苓都不知道,你等等啊,大娘改回再打听打听!” 闻慈笑,“我自己去问他。” 孙大娘一听,就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了。 她当即道:“那你可得问清楚,家里父母咋样,亲戚咋样,有多少兄弟姐妹,这些都可要紧了!”她说着说着,还是不放心,闻慈这么点儿年纪肯定不懂这个,她自告奋勇,“要不大娘给你当媒人,直接去问他,首长肯定想解决徐副团长的个人问题!” 徐截云今年27,在部队完全算是老大难了。 孙大娘自己儿子就是军官,能不懂这些?成家立业,成家立业,首长们都是希望自己手下的兵早日成家,然后一心立业的,肯定想给徐副团长赶紧结婚落定。 闻慈吓一跳,赶紧把这事搪塞了过去。 孙大娘有些可惜,“咔嚓“几下,把香瓜苹果切了四瓣儿,和李子一起端到茶几上。 小志咽着口水想吃,孙大娘给他拿了一牙瓜,他拿在手里,还不忘跟闻慈快快乐乐地说”谢谢“,至于作业本,轻易就被他压到了屁股底下坐着。 闻慈正要坐下,就听到门口传来“咚咚”两声响。 “谁啊?”孙大娘咕哝一声,擦擦手上的水,急忙去开门。 闻慈拿了个李子吃,这李子完美还原了她想象中的口感,糯甜多汁,滋味特别足,她刚咬一口,就听到孙大娘激动的声音,“小闻啊,快过来!是徐副团长来了!” 闻慈一愣,小跑过去,看到了半个月没见的人。 她经过训练场时就想着徐截云穿短袖是什么样,现在就看到了,深绿色的夏季短袖布料轻薄,胸口被打湿了一块,透出隆起的胸肌曲线,他穿衣时精壮,但并不是魁梧夸张的身材,看着让人很有安全感,但去了厚外衣,却能看得出性感的肌肉轮廓。 肩宽窄腰,肌肉硬朗,闻慈不自觉多看了两眼,手指头蠢蠢欲动。 好想摸。 咳咳,不是,她只是单纯想记录一下美好的人体轮廓。 闻慈哒哒哒跑过去,孙大娘朝她挤眉弄眼的。 闻慈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她抿嘴笑笑,孙大娘热情地招呼:“走走,徐副团长,咱们进去说啊。”徐副团长以前还没来过他们家呢,今天突然找来,肯定是知道小闻在。 徐截云笑笑,“不用了大娘,我和小闻在外面说几句话就走。” 孙大娘有点失望,“这么匆忙啊,那行,你们俩说,”她说着,小跑着回了客厅,没一会儿再回来,手里拿了两牙香瓜,笑眯眯道:“小闻拿来的,徐副团长你尝尝啊!” 说着,硬是把瓜塞到徐副团长手里,又扭头跑走了。 门口就剩下闻慈和徐截云两个人。 徐截云无奈地看着手里两牙绿白的香瓜,散发着清爽的甜香,再看眼前的闻慈,她笑眯眯弯着眼睛,皮肤被嫩黄色的裙子衬着,显得更白皙了,在大太阳底下白透得像瓷器。 他道:“你穿这一件很好看。” “你的眼光也不错,”闻慈礼尚往来,这件裙子是徐截云在她去展览会前送的,她带着它去了首都,还穿着它拍照了呢,这回来军区,她特意换上了这一身。 本来想着可能白穿了,谁能想到,到底还是让他看见了。 闻慈拎着裙摆,小蝴蝶似的转了一圈,语气轻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说到这个,徐截云一时无语,“葛小虎在学习班休息时,看到的,”为了恶补文化课,葛小虎不得不进了部队的学习进修班,但念书对他来说很痛苦,每到休息时间,他就忙不迭跑出来透气,这回透气的时候,就看到了闻慈。 葛小虎看到她来了,还进了宣传部的门,立刻跑去跟他打小报告。 徐截云赶过去时只看到闻慈变成一点黄的遥远背影,他一路追进了家属区,因为军容军纪,不好无故奔跑,到这会儿才赶到,好在他知道闻慈认识孙团长,直接来敲孙家的门了。 好在她的确在这里。 看到她的这一刻,徐截云忽然感到一种巨大满足。 他微微屈膝,手撑在膝盖上,歪着头才能看到闻慈的脖颈,上面的疤痕已经淡化大半,不仔细看都要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递给她,“新做好的祛疤膏,还是一天两次。” 闻慈觉得他刚才的姿势有点可爱,当然,她理智认为,这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一米八七净身高的徐截云,怎么看也和可爱不沾边。 她笑盈盈接过小罐子,打开闻了闻,还是淡淡的中草药气味,但是不难闻。 徐截云看她把罐子揣进兜里,伸手拍一拍,很像确认自己宝贝还在的样子。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见闻慈看过来,把手里的两牙瓜都给她,“尝一尝?” “我带过来的,还能没尝过?你热成这样,快吃吧,”闻慈嗔他一眼,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拉着徐截云到孙家的小院子里,她望了望四周,有院墙的遮掩,外面是看不到她的。 至于徐截云……她看了看他比院墙高出一截的个头,有点嫉妒。 “你怎么长这么高?分我五厘米!” 徐截云笑着咬了口瓜,的确甜,他几口啃掉一牙瓜,另一牙送到闻慈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抬起胳膊压到他的头顶,像是要把他的个子压下去似的。 徐截云顺从地低下脑袋,“把我的腿给你一截?” 闻慈气得踢了他一脚,徐截云下盘稳当,晃都没晃一下,倒是闻慈痛得跳了一下。 玩闹了一下,闻慈躲到墙根上,免得被太阳光直射。 徐截云跟过来,背对太阳,给她遮下一片舒适的阴影,他看着被自己笼罩的小闻同志,很想凑近一点,但他奔忙了一上午,身上出来汗,又怕熏到她。 闻慈倒是没觉得难闻,她端详着徐截云的脸问:“你刚出任务回来啊?” 分辨徐截云最近干什么的最好方式,就是看他的形象,平时的徐截云穿军装皮鞋,出了军区也是干净硬挺的衬衣,走在七十年代潮流前线,但出任务的时候顾不上形象,徐截云整个人就会变糙,比方现在,下巴上的胡茬都冒出来了。 她四处瞄了瞄,这块墙旁边没窗户,里面的孙大娘和小志是看不见的。 徐截云看着她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被可爱得不得了。 “小闻同志,你怎么跟做贼一样?” 闻慈白他一眼,确保墙根下的两人不会被人看见后,她伸出手,好奇地摸了摸徐截云的下巴,胡茬看着是短短的,摸起来却很有存在感,有点好玩,像是摸刺猬的小刺。 徐截云绷紧身体,“……干嘛。” “不许动,”闻慈贼喊抓贼,理直气壮。 徐截云没想动,但是在脸上游移的那只手柔软温热,比他的脸还细嫩,而且很不老实,最开始还撸小狗似的摸下巴,后面越来越往后移…… 他喉结滚动,一把抓住捏上自己耳廓的手,“在外面呢。” “噢——”闻慈声音拉长,狡黠地笑,“在家里就行?” 徐截云不说话了。 闻慈揩油成功,高兴极了,她发现自己拿捏住了小徐同志的脉门,他的耳朵特别敏感,只要稍微一碰,就从头红到脖颈一下,她瞄一眼夏季短袖,不知道里面红没红。 徐截云收紧腹肌,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没出任务,只是有事去了趟其他地方。” 想筹备起来一个特种大队,自然要优中选优,光一个白岭军区是不够的,他还去其他军区进行选拔,奔波半个月,一直在山林里扛枪演习,只为选出最好的几个兵。 “有事都能把自己搞成这样?”闻慈轻轻一挣,就挣开了徐截云的手,她两只手捧起他的脸,煞有介事地向左转转,又向右转转,最后转回正脸,笑眯眯地看着。 徐截云时常觉得小闻同志调皮得过分,胆子大得出奇。 他脸上无奈,但动作却很违背表情的纹丝不动,半点抵抗的动作都没有。 闷骚嘛,闻慈懂。 她捏捏小徐同志的脸,“你是不是从来不抹雪花膏?” 徐截云毫不犹豫:“那是你们小姑娘抹的,”他一个大老爷们要是抹这些,得被人笑死。 闻慈哼了一声,不满道:“你要是不抹,脸这么糙,刮到我——”话只说到一半,就被徐截云的手捂住了,他咬牙切齿的,没张嘴,光用眼神就表示出了想咬人的情绪。 闻慈满眼的无辜,举起两手表示投降。 徐截云却没立刻放下手,小闻同志的皮肤的确很好,不止看起来白嫩,摸起来也是,在他长满茧子的粗粝手心下,她的脸颊柔嫩得像一块豆腐,刮一下就要红了。 再想想自己的脸,他抿抿嘴唇,脑袋里下意识冒出一个念头。 要不……就抹点? 他找没有香味的雪花膏,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醒悟过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的徐截云,面红耳赤,强装镇定地放下了手。 做个人吧徐截云! 闻慈不知道徐截云在想什么,她舔舔嘴唇,问道:“你过来找我,就为了送祛疤膏?” 不是,徐截云道:“来看看你。” 闻慈立即笑了,得意洋洋地翘起尾巴,她语气都甜了不止两个度,矫揉造作道:“哎呀,徐副团长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比其他男人都贴心——” “什么其他男人?”徐截云敏锐地竖起耳朵。 闻慈:“……”演戏欲被打断,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插科打诨结束,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轻松。 闻慈无意识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儿,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那个,我问孙大娘你家里的情况,但是大家都不太知道,你,你,”该死,她怎么关键时刻结巴了! 闻慈闭上嘴巴,懊恼道:“算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说。” 徐截云先是怔愣,而后便是狂喜,他一把抓住闻慈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亲密行为,扣着她的手后退两步,直到把她堵到墙边,沉声道:“我听见了!” 闻慈被堵在墙角,进退不得。 她难得有点局促,想抠抠手指,但被徐截云抓着,她默默把自己贴在晒热的红砖墙壁上摊平,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了,“那,那你自己说吧。” 徐截云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干脆果断,一鼓作气开了口。 “我父亲是军官,母亲是外交部的,他们工作很忙,目前都在首都。我从小是跟爷爷一起生活,他老人家现在退休了,他平时一个人住,有勤务员照顾,我之前在首都的时候放假会去陪他,他脾气很好,肯定会喜欢你的——” 闻慈越听越脸红,她瞪他一眼,徐截云聪明地说起了下一个人。 “我父亲是家里小儿子,他有两个兄弟,我的大伯二伯家基本都是在军政界的,他们的妻子也差不多,大伯家一儿一女,二伯家是两儿一女,年纪都是二三十岁。” 闻慈听得头皮发麻,这么多亲戚?! 徐截云看她神色不对,立即补充:“我和他们来往不多,大伯二伯偶尔来往,至于那些堂兄堂妹,过年过节会见个面,其他时候,私下里不常来往。” 闻慈瞅着他,“小徐同志,我其实不太喜欢社交的。” 和朋友们一起不叫社交,那叫享受生活,但要是和长辈亲戚们在一起,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性子,要是对方说点不好听的,她不回嘴吧,憋屈,越想越气,但是要回嘴的话,那岂不是很不愉快?这种大家庭,可想而知有多复杂麻烦。 徐截云握紧她的手,“我知道,你不用理他们,平常也见不到。” 闻慈不是很相信。 徐截云不肯放弃,声音低低的,道:“我虽然放假的时候去看爷爷,但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的,我有自己的房子,就算去了首都,我们也不用和大家住在一起。” 闻慈耳朵微动,“这个大家是?” 徐截云语气坚定,“除了你我外的所有人。” 徐截云的父母一个比一个忙,从小很少管他,他们的感情和谐但不亲密,哪怕他在首都时也只是偶尔见面,至于爷爷,他现在年纪大了,有自己孝顺就够了。 他自己才是孙子,尽孝是自己的责任,不是小闻同志的。 闻慈低着头思考。 短短的半分钟时间,徐截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等啊,等啊,心里七上八下,终于如逢甘霖般等到小闻同志开了口,“那、好吧。” 徐截云胸口发热,几乎手足无措,他呆了两秒钟,很想抱住她,深深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一动不动,僵得像个木头人。 闻慈本来心里还有点不安,看到他的反应,忽然释然了,算了,就给小徐同志一个机会嘛,她打定主意,笑盈盈问:“你还要等到我腊八生日那天吗?” 徐截云几乎要摇头了,最后咬着牙,狠狠点头,“要!” 闻慈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伸手戳了下徐截云的胸膛,肌肉的手感是软的、饱满的,很有弹性,但戳第二下时,徐截云紧张地绷住了身体,那块儿肌肉就变得硬邦邦了,戳不动。 “别,”他低低地说,捉住闻慈的手。 “哎呀,”闻慈小声地叹,很可惜似的,“我本来还想着,要是这会儿在一起,我可以亲你一下呢——”她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果然,看到了徐截云的一系列反应。 他的瞳仁很黑,此时猛地缩小,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委屈的看着她。 也许是情绪太复杂,他的面部表情反倒一动不动,闻慈听到“咕嘟”一声轻响,她目光从他面孔下移,看到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暴露了主人此时的想法。 这块的软骨,闻慈认为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部分,其次是手指。 闻慈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摸上去。 他的吞咽感更剧烈了,凝滞、艰涩,那种想要控制但无法扼制生理反应的矛盾感,闻慈缓缓凑近,还没亲上去,就被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半张脸。 这回,徐截云只给闻慈留下了一双眼,还能眨巴眨巴地活动。 闻慈试着挣扎,但这回他是认真的,半点不松手。 徐截云是真的气,或许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他盯着闻慈亮褐色的眼,缓缓把脖子上那只小手拉了下来,牢牢握进手心,再不给它撩拨的机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小闻同志,你真的很爱欺负人。” 闻慈给他的回答是,一双得意洋洋的弯眼睛。 …… 徐截云离开时,脚步几乎有种落荒而逃的匆忙。 闻慈看着他的高大背影渐渐远去,回到孙家,只见孙大娘正在沙发上坐着,但坐立不安的,一见她回来,眼睛发亮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挺好的,”闻慈笑。 她把话题岔过去,等离开孙家后,穿着白色小皮鞋的脚轻盈地像在跳舞。 这怎么不算是爱情事业双丰收呢? 闻慈这么想着,第二天周一上班的时候,等到十点钟,魏经理开会回来,她就主动去敲办公室的门了,“经理,我这边有事情要和您说。” 魏经理抬起头来,放下钢笔,“怎么了?你说吧。” 闻慈便把钟玉兰和借调的事情说了,魏经理越听越惊讶,她不知道这位是谁,但听闻慈尊敬的语气,也知道这必然是个业内厉害的大人物,她一时间沉默下来,思索着到底行不行。 美术馆和电影院,唯一沾边的地方就是同属文化系统。 而且首都和白岭差了这么多层别,单位又不是一个体系,要说借调,这到底合不合规? 第118章 文化项目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魏经理半晌没说话,闻慈的心都提了起来。 好在她又开了口:“这样,你先去联系,如果首都那边下了正式的借调令的话,那你就可以去,”要是不行,那程序不合规,她就没办法放闻慈走。 借调的话闻慈在原单位也是有工资的,所以她要是长时间离开,必须有正规程序。 闻慈心中一喜,跟魏经理道了谢,高高兴兴答应了。 她回到办公室就给钟玉兰写信,等了十几天,调令就下来了。 经过首都文教局下发的调令,童叟无欺,具体的名目是“国家级文艺创作项目的助理”,闻慈很想不到,钟玉兰要画的这套系列连环画,居然是国家级别文化项目?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不过也难怪,她似乎现在的工作是在北省电影制片厂,要不是国家任务,她也不会调去首都,还得长期在那里呆着,直到完成这个创作项目。 调令是九月份开始,闻慈还得在一影院上半个月的班。 这件事敲定了,她开开心心给徐截云写信,这回他倒是及时回信了,给了她几个人的联系方式,说都是他在首都的朋友,如果遇到事情,她可以去找他们帮忙。 这次去首都,不知道要待多久,以防万一,闻慈跟周围的朋友们也说了一声。 其中宋不骄知道后,给她带过来一沓书目,“这是你先要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但这套书现在比较少见,代数部分差了两册,剩下的都全了,你先看着。” 闻慈本来托小圆转告她,只是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她还真找到了! “谢谢不骄姐!”她高高兴兴地喊。 宋不骄笑笑,看她面颊红润很有气色的样子,就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莫名有种欣慰,她道:“首都的工作机会难得,好好干,说不准就有机会留下了。” 闻慈倒是不在乎这个,反正她大学是打算去首都念的。 她想请宋不骄去家里坐坐,但宋不骄今天来市里还有事,她看眼手表,骑上自行车告别走了,闻慈抱着一摞书,看着她英气挺拔的背影,觉得心情愉悦。 脱离了白狗屎,大家都变得很好。 她哼着歌走回家,翻看了下这套赫赫有名的丛书。 数学嘛,她自问没什么天赋,也就会些基础的东西,但她能看得出来这套书讲得很好,直白浅显,恨不得把每个知识点拆开塞进人的脑子里,怪不得能叫自学丛书呢。 她决定自己抓紧把它学一遍,等明年,还能送给朋友们看。 闻慈定了八月底的火车票,要走的时候,电影院大家都很舍不得她。 魏经理拍着她的肩膀,认真道:“要好好干啊,让首都人知道,咱们白岭市的人都是好样儿的,”要是干不好,丢人就丢到几千公里外了,不过她觉得闻慈应该没问题。 闻慈笑眯眯点头,“我会努力的!” 魏经理笑了笑,“闻慈,你很优秀,以后会更好的。” 闻慈出了经理办公室,下楼就被其他工作人员团团围住了,孙大妈握着她的手,嘴里不住地说:“听说首都比咱们这儿热,也不知道人好不好相处,小闻,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虽然认识不到一年,但孙大妈特别喜欢这姑娘。 大方,活泼,天天带着个笑脸,高高兴兴的,她看着心里就敞亮。 闻慈笑道:“我肯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等我去了,给大家写信回来。” 放映员林姐问:“你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闻慈也不知道,“调令上没说呢,应该是项目结束我就可以回来了吧,”她心里觉得,恐怕起码要花好几个月,毕竟这是系列连环画,不是一两本,肯定要花几个月甚至一两年的。 大家热热闹闹地送别她,闻慈一扭头,看到人堆外的苏林。 新电影要开始放了,放映员们散了,孙大妈干活,闻慈身边一转眼就剩下苏林。 上楼回办公室的时候,苏林轻声道:“我,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闻慈一愣,心情猛然紧张起来,“什么啊?” 苏林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握在手里,闻慈的心都提了起来,不停地默念:别是戒指,别是首饰,别是任何超越朋友的礼物……念着念着,她看到苏林摊开手心,松了口气。 那是一只正红色的领袖像胸针。 苏林把胸针递过去,低头道:“我看你好像没戴过胸针,就把它送给你吧。” 闻慈笑着接过,“谢谢你,我很喜欢,”她听说这会儿送礼很流行送□□、领袖画像这些东西,但自己还没收到过呢,没想到第一次拥有,居然是苏林送的。 她把胸针别到衬衣上,“很好看。” 苏林只匆匆瞥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大红色的胸针庄重肃穆,是他的身份能送给她的,唯一合适的礼物,他艰涩道:“我,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当然可以,”闻慈爽快点头,“等我落脚了,我会给你们写信告诉地址的。” 苏林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腼腆的,生涩的,和他最开始的样子很像。 他用力点头,看着闻慈收拾东西。 她在办公室里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白色的搪瓷缸、棕色皮质的笔袋、钢笔墨水、柜子里仅剩的几块水果糖……两块被亮晶晶彩色糖纸包裹的糖被递过来,“你吃。” 苏林吃了,舌尖顶着糖块,明明是甜的,但又像隔了一层糯米纸,生涩寡淡。 她要走了。 苏林看着她挎起背包,向门口走去,到门前时,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 苏林心中莫名溢出一些喜悦,“怎么了?” 闻慈刚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办公室的钥匙,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怕弄丢了,她看看魏经理紧闭的办公室,她刚才有事出去了,就掏出钥匙递给了苏林。 “你帮我转交给魏经理吧,等我回来再管她要。” 苏林一怔,默默接过,温热的钥匙带着她身上的体温,像是石化的心脏。 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苏林没有送下去,他呆呆站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拿起自己的搪瓷缸,走到窗边,把里面的凉白开倒进花盆的动作自然而然,是他做惯了的。 他眼睛望着窗外,闻慈从影院里出来,拐了个弯,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苏林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窗户,“闻慈!” 他这一声喊得很大声,楼下的闻慈愕然转身,仰头看来,同样喊话问:“怎么啦?” 苏林不知道怎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住她是为了什么,他嘴唇蠕动,最后只对她笑了一下,用力喊道:“一路顺风!” 闻慈朝他挥了挥手,“好——!再见啦!” …… 一个人的出行不麻烦,琐事才麻烦。 闻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都收拾了,最近没买什么新东西,也没用系统画,家里的食物基本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半罐麦乳精,她倒进一个小玻璃瓶,节约空间。 夏天的衣服,还有一些秋天的衣服,都收进行李包里。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把家门钥匙给了陈小满一把,如果后面需要什么东西,可以托她寄过去,收拾好包裹,闻慈坐到地上,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时间,下午三点钟,拎起两个包裹去邮局。 哪怕她收拾得再精简,也不是几天的短途旅行,还是有很多东西。 她自己是拎不动的,何况舟车劳顿,她也不想扛着大包小包像逃荒一样,太辛苦了,所以她把大部分行李都用邮局寄出去,等几天就能在首都拿到了。 至于随身的,她只带几件轻薄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证件存折。 闻慈提前一天请了假,第二天在家里大睡一觉,下午才坐上火车。 和上次的经历差不多,但隔壁少了咋咋呼呼的调皮小孩,就显得消停很多,她感受着伴随况且况且声的震荡,等到省城时,见到了乌海青。 是的,乌海青也被钟玉兰选中,成为了项目组其中一位助理。 乌海青的车厢在6号,和闻慈同一车厢,但他是在下铺,而闻慈这回是在中铺。 两人坐在侧边的小凳子上说话。 闻慈问:“这次项目组还有其他人吗?” 乌海青的脸上当时就露出了一些嫌弃,他点点头,嘀咕道:“你怎么知道的?还有一个,是钟老师的小徒弟,这人吧……”他咂咂嘴,一脸的一言难尽。 能让自己就一言难尽的乌海青露出这副表情,闻慈顿时好奇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很难相处吗?” “他这个人吧,很复杂,”乌海青抹了把自己锃亮的光头,他今天上午刚洗过的,擦得干干净净,他撇着嘴道:“反正你见了就知道了,他这人,很矛盾。” 闻慈抓了抓腮帮子,换了个问题,“那这个项目组怎么回事儿,你知道吗?” 这个可就问对人了,乌海青坐直身子,语气有些兴奋,“这是□□交代下来的任务,其实是去年的事儿了,但是拖拖拖,一直拖到最近才启动,上头非常支持,说一定是要把这套系列书画好、画精,还要体现出新时代新华夏的风貌。” 闻慈恍然大悟,“政治任务?” 乌海青不乐意听,纠正道:“文艺任务!” 闻慈顺着他点头,又问道:“那这个项目由钟老师全权负责?” 乌海青点头,“现在剩下的就这几个画家,钟老师负责,招咱们这几个助理,就是陪同她讨论、采风,还要兼顾一部分创作和辅助任务的。” 闻慈并不意外,这么大的项目,想也知道不可能放权给年轻助理。 但她看看乌海青,有些不解,“你怎么想来的?” 乌海青这个人,天才,但也有很符合天才刻板印象的通病,他脾气古怪,恃才傲物,她觉得,他不像是愿意干这种打下手的杂活儿的。 乌海青随口道:“闲着也是闲着,不想在省里带着了。” 自打大学没了,他就被家里人弄回了北省省城,这一待就是十几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内出差——因为他脾气不好讲话不好听,省外出差都是不让他去了。 这些年过得安稳,但乌海青觉着,没意思透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现出兴奋,“你知道吗?这个项目代表什么,上头都同意让画不是英雄类的连环画了,那未来我们——” “咳咳!”闻慈打断他,压低声音,“慎言啊。”周围这么多人呢。 乌海青悻悻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他憋不住一分钟,才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了口,“上面本来是想给钟老师一个团队的,但她觉着人多反倒混乱,就自己选了人,一个我刚才说的,就是她小徒弟,一个我,一个你——你是最后定下来的,她最后一个名额犹豫好久也没定下来*。” 闻慈惊喜,“这岂不是说明我很优秀?” 要是换个人,听闻慈这么说,恐怕要翻白眼了,简直自恋,但乌海青理所当然地点头,“本来就是。”他认可的人,都是很优秀的。 闻慈的自信心膨胀起来,不过,“第一个助理是他的小徒弟?” “关门弟子呢,”乌海青本来是打算让闻慈亲眼见识的,但她问了两次,他就刹不住嘴了,咕哝道:“这小子可讨厌了,你说东他非得往西,你说上天他非得入地,总之他就非得跟人对着干,而且耳朵不好使,你说什么他都当听不见。” 闻慈:“……真的吗?” “反正我前年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乌海青翻了个白眼。 闻慈为未来的同事关系捏了把汗,“那他怎么当上钟老师徒弟的?” 乌海青犹豫一下,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他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钟老师收养了,那会儿钟老师被自己的弟子举报,有一阵子过得很不好,他还是守在钟老师身边。后来钟老师境况好了,再也不收徒了,身边只留下了他,这么多年都是这样。” 闻慈默了下,原来是这样啊。 说到往事,乌海青平和了一些,“说是徒弟,钟老师都是把他当儿子养的,年君虽然讨人厌,但心不坏,就是死轴,还爱小心眼!”又忍不住咬牙切齿了。 闻慈忍不住问:“你和他很熟悉吗?”听着像是有过节的。 乌海青不情不愿地点头,“之前钟老师带他来省城,年君看到我画的油画,简直大放厥词——这小子自己画了这老些年都没出息呢,还好意思说我!” 两个人白天聊天,感觉火车都没那么难熬了。 这趟火车下午三点钟到了首都,乌海青扛起自己的行李包,对闻慈道:“年君应该会来接我们,等下仔细看看,他长得瘦巴巴的,惨白惨白,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闻慈觉着,这话听着很像他的主观偏见。 慢腾腾下了火车,出了展台,乌海青睁大眼睛四处梭巡,他个子高大,比火车站平均身高高上一截,很轻易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熟人,喊了一声,“年君!” 看到朝这边艰辛挤来的人,闻慈觉得乌海青的描述还挺准确的。 年君是个二十出头岁的小伙子,个子不算高,人很瘦,皮肤白得发冷,看着像是身体不好有些畏寒的样子,这大热天的,他还穿着长袖,此时被人群挤得皱巴巴。 他拍着自己衣服,脸色不是很高兴,“你们迟到了。” “什么迟到?这叫晚点!”乌海青瞪眼,“火车还能听我使唤不成?” 年君的回答是无视了他。 他认识乌海青,但没见过在老师口中优秀的闻慈,他看了看闻慈,坐了两天火车,她头发也乱了,人也憔悴了,他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眼。 闻慈:“……年君同志?” 年君给她的回答是轻轻哼了一声。 闻慈:“……”这小子真讨厌! 三个人刚开始的见面就很不顺利。 年君走在前面,一味地闷头往火车站门口挤,乌海青扛着包撵在后头,眼神死盯着他后背,闻慈发誓,自己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了,悄悄地问:“你没事吧?” 乌海青咬牙切齿,“这小子真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讨厌! 闻慈心里也在不住的点头,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初见面就这么会拉仇恨的。 好不容易出了火车站,年君走到停车棚,推出了一辆旧自行车。 他看看乌海青,又看看闻慈,脸色不是很好看,“就一辆,怎么办?” 乌海青忍不住撸起了袖子,“你故意的吧你?”年君这小子肯定是记恨前年被自己骂过,只推了一辆自行车来!他就是故意的,想让自己骑车,他们俩在后面走! 年君神色纹丝不动,又看闻慈,“怎么办?” 闻慈眯起眼睛。 就一辆自行车,谁坐都不合适——年君是最合适的,谁让他是自行车的主人呢?可乌海青肯定不会让自己走、他自己坐,而她和年君一起,那也不太合适。 她笑起来,把手里的行李包递了过去,“这多好解决啊,放行李不就好了。” 年君:“……” 他看着递到面前的包裹,不大,还没买菜的篮子沉呢,他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刚放到自行车前头的小篮子里,这只手又把另一只赶上半个他大的包裹递了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闻慈笑得特别单纯,“麻烦你了。” 乌海青看年君神色僵硬,立即来了劲儿,从自己的包里抽出一根绳子,三两下就把行李捆到了自行车上,把车垫座位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个三岁小孩也坐不上去。 年君:真讨厌! 他扶着自行车气呼呼往前走,听到后面空着手的人说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先是那个闻慈问的,“我们这次去是住哪儿啊?” “首都美术馆吧,反正按他们的名义调过来的,”乌海青的声音很随意,听起来一点都不重视,年君当时就不乐意了,脚下的步子踩得啪啪响。 闻慈扫了一眼,没注意,“那这得住很久宿舍吧?” 乌海青也点头,“希望是个人少的。” 两个人说了这几句,悠闲地谈起了天气、周围的建筑,甚至还聊起了哪家涮羊肉好吃。 年君:忍不了了! 他气愤地拎着车头调转……没转过来,乌海青的包起码好几十斤重,他站在侧边推车,使不上力,不仅没把车头潇洒地调转过去,自己还差点被车的重量带倒。 乌海青拉了他一把,“你干啥?” 险些以头抢地的年君:啊啊啊啊太丢人了! 年君不说话了,继续闷着头往前走,背影很像是被局部乌云笼罩着。 闻慈小声问:“他怎么了?” “那谁知道,”乌海青不以为意,“他天天奇奇怪怪的,随便哪句话就惹他生气了,”他的音量半点不遮掩,年君听见,回头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闻慈望天以示无辜,乌海青两手抱臂挑衅地对视回去。 年君松开手,“你来推!” 乌海青没拒绝,他两只大手轻轻松松抓住车头,推着快速向前走,“我早就想说你走得太慢了,赶紧的赶紧的,收拾完东西我还得吃晚饭呢——往哪个方向走?” 年君生气地喊:“往前!” 乌海青推着车大步往前,闻慈快速跟上,年君不得不也加快了脚步。 三人进了首都美术馆。 年君带他们去员工宿舍,递过来两把钥匙,很不高兴,“老师说了,你们创作学习需要空间,给你们俩弄了单人间,”看着两个人面露高兴,他立即不高兴了。 “走走走,放下东西,别耽误我吃晚饭!” 闻慈想起正事来,“我们是在食堂吃饭?” 年君这才掏出口袋里一个手帕,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一沓票给他们分,那神色,肉疼得像是花得他自己的钱,“老师为你们争取的,这一周的,省着点花啊……” 闻慈把饭票揣进兜里,笑眯眯道了谢。 年君甭管心里怎么不愿意,他都得当两个人熟悉新工作的东道主。 等他们俩放下行李,他就带着两人在美术馆内部转转,主要是认了他们未来工作的办公室,还有食堂澡堂这些地方,他语气敷衍冷淡,但该说的也都说了。 等到最后,饥肠辘辘的三人才终于踏进了食堂的大门。 年君掏出一张肉票,内部的饭票可以打主食和素菜,但大荤是得额外要肉票的。 他见两人都看过来,不自在地说:“看什么看,老师给的,说今天给你们吃顿好的……吃顿好的明天干活,别拖累了我们的进度!”说到后面,又开始恶声恶气了。 闻慈心如止水:“哦。” 乌海青骂骂咧咧:“赶紧的,我都要饿死了。” 年君:真讨厌真讨厌真讨厌! 第119章 广交会学习与参观 吃着饭,年君不想说话,但老师吩咐的事情不能不干。 他咬了口馒头,慢腾腾道:“老师最近在和□□那边交涉,还没定下来具体内容,让我和你们俩最近先讨论,这段时间是磨合,等定下具体章程了,才能开始干活。” 闻慈心道不妙,“就我们三个磨合?”她咬重了“磨合”这两个字。 年君:“对!老师最近很忙,没有空带我们。” 闻慈觑了他一眼,心想也不知道后续到底怎么样。 算了,到时候再说,她埋头吃饭,乌海青也不想说话,饭桌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钟玉兰嘱咐过,让年君带两人下午办好手续后,让他们休息。 闻慈也没拒绝,她回到宿舍,先打扫干净宿舍,拎着洗漱用品和干净衣裳去了澡堂,别的不说,每次做完火车,她不洗澡浑身难受,等干干净净地出来了,又苦哈哈回宿舍洗衣服。 衣服挂还是管看宿舍的阿姨临时借的。 周日休息一天,等第二天周一,闻慈才见到了钟玉兰。 她短发梳得十分精神利索,虽然年纪不小,但并不显得老态,看了看她和乌海青,点了点头,笑道:“看起来精神都不错,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闻慈其实没太睡好,环境陌生,她得适应两天。 乌海青道:“挺好的,是吧?”看了眼一边的年君,他就住在自己隔壁宿舍。 年君没搭理他,他拎着热水瓶,往一个旧得掉漆的水杯里倒水,茶香味蔓延开,他放下热水瓶,把杯盖拧紧,递给钟玉兰,“老师你带去开会,润润嗓子,别说那么多了。” 闻慈很诧异地看过去,这个乖得像小猫咪一样的人,是年君? 钟玉兰笑着接过,把水杯放进提包里,对年君道:“你们三个先去办公室讨论,随便聊聊,这次的系列连环画是要以经济和技术发展为题的,你们可以看看报纸。” 年君点头应下了。 钟玉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乌和小闻都是很有天赋的同志,你和他们好好讨论,学习一下,要是讨论累了,画一些画放松一下心情也是好的嘛。” 年君乖乖点头,把她送出了美术馆。 一转过头来,他脸上乖乖巧巧的神情顿时消失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哼道:“别浪费时间了,走,去办公室吧,”说着,也不管两人,径直走在前头,往临时分给他们项目的办公室方向去了。 闻慈:“……他真的没挨过打吗?” 乌海青翻个白眼,“他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揍!” 没有钟玉兰压着,年君是半点不遮掩对于两人的敌意。 说是讨论,但因为也没有很具体的内容限定,三个人其实是很自由的,但年君一上来,就搬出砖头厚的那么一沓黑白报纸,搁在两人面前,“看吧。” 乌海青瞅了眼,“这么多?” “当然,”年君理直气壮,“你不多摄入素材,怎么知道画什么最好?” 说得还挺义正言辞的,如果把眼里那点故意藏得好点就完美了。 闻慈随手翻了翻这沓报纸,率先挑刺,“年君同志,新闻是很讲究时效性的,你这一沓怎么都是前几年的报纸了,这可不行啊。” 年君:“……怎么不行?” 他翻了翻,把一些报纸挑出来,“这些都是今年上半年的。” 闻慈挑眉,看来他自己是事先看过这些报纸的啊。 对方要是自己不看指挥他们俩看,这叫下马威,但对方看了,这证明他虽然态度不好,还是认真对待工作的,闻慈点点头,拖了把椅子坐到了一边。 她从年君手里拿了份报纸,这是份讲材料行业取得技术进展的。 乌海青也扯过来两份,他对着这些不是很感兴趣,都是些什么地方、什么工厂取得的进步,消息当然是好的,但是新闻嘛,没有趣味性,文字也不美,他不太喜欢。 眼见着他一目十行,两分钟翻过一页,年君立即揪出错儿了。 “乌海青,你这么看能记住吗?” 乌海青头也没抬,又把报纸哗啦翻过一页,“这几百份报纸,你能都记住?” “……不管我能不能记住,你这个态度不行,”年君居然还会指责别人的工作态度了,他语气高亢,刚准备大发挥特发挥,就被闻慈一句话打断了。 她道:“大家把看到的,感觉有用的素材都记下来吧。” 说着,她笑看年君一眼,语气很包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年君你说是不是?” 年君很生气,“你打断我!” “是的是的,”闻慈从善如流地点头,“讨论嘛,大家当然都是要张嘴的。快点一起干活吧年君同志,不然这么厚一沓,我们三个看到天黑都看不完。” 乌海青一看到年君吃瘪就高兴,立即附和,“对对对!” 他正好带了本子和笔,要分给闻慈,闻慈摇摇头,“我带了。” 乌海青瞅了眼年君,还是给了他一只笔,又撕了两页纸,往他面前一推。 年君感觉自己遭到了漠视。 他气得想骂人,但闻慈和乌海青都低着头看报纸,这会儿发难,会显得他很小气,他气哼哼地坐下,决定一会儿找到机会再挑刺儿。 闻慈倒没注意年君的小脾气,她一边翻报纸,一边问:“这个经济和技术的题目,到底是偏向经济还是偏向技术啊?” 年君憋着气回,“结合!再说了,这俩有什么区别?” 发展技术不就是为了发展经济吧,不然被外国勒着脖子,干啥都困难。 闻慈用惊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武器坦克也是技术呢,能用来发展经济吗?”不管是哪个国家,能对外贸易产生经济利益的都不会是军工技术,尤其是高精尖技术。 不然被别的国家学会了,岂不是要拿着这些武器打自己。 年君:“……”她是不是在讽刺他! 他虽然心里同意闻慈的说法,但嘴上偏不,固执道:“你这是以偏概全!大多数发展技术不都是能发展经济的吗?” 闻慈:“嗯嗯嗯你说得对,”翻过一页报纸,看后面的了。 她倒不是故意要怼年君,虽然,也多少含了点这个心思。 她看到一个写江南丝织业的新闻,停住了目光,一边扫视内容,一边问道:“我好像没怎么看到百货大楼里有卖丝绸的,现在这些丝织业都是干什么的?” 年君一言不发,他还在生闷气。 乌海青想了想,道:“赚外汇?那帮外国人好像挺喜欢咱们的丝绸。” “外汇?”闻慈来了兴致。 她对现在的外国人没什么了解,本来以为这些年是全面闭塞的,但还有友谊商店,还有外汇券,她听到乌海青这么说,忍不住问:“外汇到底是怎么赚的?” 乌海青从来没关注过这个,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他看看对面,伸长腿,踢了年君的凳子腿儿一脚,“嘿,问你呢,外汇是怎么回事儿?” 年君瞪眼,“你真没礼貌!” 乌海青嘿嘿一笑,简直有点得意,“跟你学的。” 年君:“……”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一腿把乌海青的小腿踢开,没好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知道有很多厂子会赶出口任务,商品能卖到国外,给国家赚外汇。” 闻慈追问道:“都是些什么商品能出口啊?” 她主动求教,年君的心情好了一些,“他们挺喜欢我们的手工,还有玩具,丝绸瓷器什么的。” 那就是以轻工业为主了。 闻慈眼睛亮亮的,“这肯定很赚钱吧。” “那当然,”年君嘀咕道:“那帮老外都可有钱了,听说他们工资都上千块钱一个月,花钱也特别舍得,这些工厂肯定能赚特别多外汇。” 闻慈心道,何止上千一月,这几百还是欧元美元呢。 闻慈抖了抖手上的报纸,问:“我们不能画外汇相关的吗?” 年君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你胆子也太大了。” 闻慈心道,这是因为自己知道,明年就再也不会有这种揪小辫子的了,她据理力争道:“市面上没有这方面的连环画小人书,这证明民众对它肯定会非常好奇,好奇的话,就证明想要知道,要是画这种的话,肯定有很多人想看。” 年君“哦”了一声, 闻慈:“……”有种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的感觉。 她不放弃,继续道:“反正都是经济发展,经济也没说非得是国内的经济吧,而且赚外汇,那是赚别国的钱发展自己的经济啊,多好!而且大家都以为我们和世界隔绝了呢,画一画这个,让大家知道我们还在追赶世界大舞台嘛。” 年君:“哦哦。” 闻慈:“……” 年君眼见她竖起眉毛,作势要从椅子上起来,他立即道:“我觉得不好。” 闻慈又坐下了,“你说。” 年君振振有词,“画这个不安全,要是往后出了乱子被打成毒草怎么办?而且你们谁了解赚外汇的流程?别说外汇,你们连工厂都没进过吧。” 乌海青他很了解,祖上三代都是出版业和搞艺术的,撑死了进过印刷厂,闻慈他不了解,但看她长得白白嫩嫩的,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肯定没吃过苦,八成没进过厂。 闻慈:“我进过纺织厂和机械厂的!” 不说进纺织厂当美工,她在市七中的时候可没少去机械厂学工! 年君置若罔闻,自顾自道:“反正我不同意。” 闻慈撸起袖子,乌海青以为她要打架,跃跃欲试地要起身。 闻慈却只是觉得马上就要吵起来了,解开袖子散散热,她喝了口水,坚定道:“又不是一个系列都搞外汇,我们可以拿出其中一本,还能丰富内容的多样性。而且谁说画外汇就非得进工厂了,我们从大视角切入,描述国内的外贸发展不行吗?” 年君老神在在,“我觉得不行。” 闻慈忍气,继续说:“时代已经改变了,这两年已经消停了很多,你担心的问题,我明白,但我觉得人也不能因噎废食,我们只要把握好主基调,不会被有心人注意的。 年君仍然摇头。 闻慈终于知道,乌海青为什么说这家伙死轴了。 她两辈子没见过这么轴的人,也不是轴,他是拒绝接受任何违背自己心意的看法,不管她说什么,年君要不“不行”要么“不合适”,总之绝对不认同她的任何意见。 闻慈简直要觉得,是年君故意针对自己。 但他偏偏理直气壮,一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的样子。 闻慈瞪着端坐着装模作样看报纸的人,端起茶缸子,咕嘟嘟一饮而尽。 喝完,杯底“啪”一声拍在桌上。 乌海青还是第一次见闻慈有点生气呢,以为她要发火了,但她只是气冲冲地坐下,坚定道:“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会直接去跟钟老师提议的!” 年君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点意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知道自己是老师的关门弟子,还要越过自己去直接找老师的,但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坚定地认为,画外汇是个很有风险的行为。 他觉得老师不会同意的。 …… 闻慈再见到钟玉兰时,果然当着年君的面说了自己的想法。 她没提先前的争论和年君的固执己见,打小报告是小孩子的行为,她只是想要解决问题,不管是行还是不行,都该是钟玉兰这个项目负责人决定的。 她有理有据地说完,钟玉兰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广交会?” “广交会?”闻慈一愣,这是什么。 钟玉兰笑道:“我看你说这个,还以为是为了下个月的广交会呢,”她给闻慈解释了一下广交会的情况,原来是全国性的出口商品展览交流会,分春秋两次,今年的秋季广交会就是在10月份举办的,距现在还有一个多月。 闻慈真不知道还有这个,她越听眼睛越亮,这个平台,是个很好的机会啊。 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贸易平台,在本国的地盘内,请外国商人来选购产品,华夏,世界,联合在一起,如果用它来画一本小人书的话,完全可以作一个丰富的大框架。 钟玉兰也在思索。 □□那边给的要求是,和经济发展相关,但不能涉及重工和军工敏感话题,必须在保障文化安全的前提下,构建这套连环画的内容,尽量开放、开明,体现新时代的特色。 关于外贸,她其实也想到了,但一直在犹豫。 这个题材很好,能够让国内的人们开阔眼界,尤其是外汇这个东西,和广大农村和偏远城市基本是无关的,他们不了解外国人,也不了解外汇,大家只知道国家要赚外汇、出口商品,但这么做的具体含义,大家是不懂的。 如果能通过通俗易懂的连环画把它描绘出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现在,连年纪这么小的闻慈都能想到这个问题,钟玉兰更觉得这个题材难得了。 她缓缓点头,“我要向□□申请一下。” 旁边看热闹的年君一愣,“老师?!”这么敏感的东西,老师怎么会答应! 钟玉兰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多细心感受一下,周围已经开始变化了,以前我们担心的问题,以后说不准不会再出现了。” 年君不会反驳她,呐呐道:“那也只是说不准呢……” 闻慈心中一动,是政府那边走漏了什么风声吗? 原谅她历史学得平平,这段时期太细节的变化,她是完全记不得的,但闻慈觉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是,今年就开始悄悄有了变化也是正常的。 钟玉兰匆匆走了,她等不得,决定现在就去□□询问。 年君看着她的背影,扭头瞪闻慈;“都是你!” 闻慈无奈,“你真的不用害怕,”等这套连环画画完能出版了,起码得是明年,那时候的状况只会比现在更松快更开放。 年君不说话,气冲冲扭头走了。 乌海青纳闷,“他又生什么气?” 人家都说他脾气大,但乌海青觉得,那是他们没见过年君,他不止生气,还是毫无原因的生气,在年君面前,他觉得自己的脾气简直和蔼平静得不得了。 闻慈摇摇头,“我出门转转去。” …… 事实证明,闻慈的感觉没错,现在的确在逐步放松了。 □□听到钟玉兰的询问时,也稍稍吃了一惊,他们特意就“外贸议题能不能画”这事儿开了小会,争论了一个多小时,最终领导拍板定下来了,让钟玉兰先准备。 她要出一个具体的大纲,交上来让大家审核,可以的话,就能继续画下去了。 钟玉兰有些高兴,又问道:“外贸方面我们不是太懂,要是可以的话,首都这边能不能派我和几个助理去秋季广交会学习一下?仔细观察过实况,我们才知道该怎么落笔。” 不够了解的话,画出来也是失真的。 广交会是外贸部和外交部等部门负责的,□□这边还要申请。 等了两天,钟玉兰再从□□开会回来时,就带回了一个好消息,“上面同意了我的申请,等到十月,我们就去广交会学习。” 闻慈大喜,“太好了!” 乌海青同样高兴,广交会在南边的沿海城市举办,那儿肯定和北省不一样,气候、风土人情、地方面貌,他这趟去,肯定能见到不少新鲜东西。 只有年君,生气地鼓起了脸。 钟玉兰看他一眼,“年君,你去过广交会,跟小闻小乌讲讲情况。” 年君闷闷点头。 钟玉兰一走,闻慈就不可思议地问:“你还去过广交会呢?” “……瞧不起谁呢!”年君气急,大声道:“我前年,大前年都跟老师去过广交会!” 闻慈惊奇地看着他,年君觉得自己备受打击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满足,但还没等他得意起来,乌海青就戳穿了他,“每年广交会都会请一些画师去那儿画画,都是些很厉害的老画师,你就是去当助理的吧?” 不止广交会,其实国宾馆、人民大会堂等也会有画师画画。 能有资格去的,都是钟玉兰这个级别的画师,年君肯定就是个打酱油的。 年君好像被戳破的气球,刚鼓起来的气儿“嗖”一下散了。 他狠狠瞪了乌海青一眼,没好气道:“助理怎么啦?起码我去过两次——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边特别忙,画师就按照上头的安排画画,我们也不能随便出去。” 闻慈好奇地问:“那你们见到展览会了?” “就各种展台,摆着各种商品,那些外国人,还有些华侨什么的就去参观,看到中意的就下订单,反正我又没说过话,”年君说这话时,怨气重极了。 这个任务对画师来说特别荣耀,但其实很辛苦,忙,累,也没有什么钱。 闻慈似懂非懂,对今年秋季的广交会顿时升起了期待。 “我们都是去学习的了,应该可以去展会里转转吧?” …… 广交会创办于1957年,每年开春秋两次,每次进行一个月左右。 闻慈他们要是去的话,还得提前三天到,去参加必要的培训和政治学习——虽然他们不用负责招待,但和外国商人相处,这种场合很怕丢人丢到国外,或者说出不该说的话。 闻慈去了以后,才发现年君提起广交会为什么不算高兴。 她看着一间住了十人的招待所,拎着行李箱,半晌没反应过来。 老天奶,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这间房其实空间不小,里面放了六架高低床,仅剩的一架空床下铺上,堆满了各种包裹行李,而在它旁边,挤挤挨挨只能一个人通过的过道里,站着几个女人。 年轻的二十来岁,年纪大点的四十来岁,五官看着都有一些地方风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样子有些像西北人的看了闻慈一眼,热情地招呼道:“你就是新来的同志吧?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是金城五矿厂啊!” 闻慈恍恍惚惚:“……我是北省的电影院的。” 女同志一愣:“电影院?”这能有什么出口的产品? 闻慈反应过来,连忙道:“我是跟老师来这边参观学习的。” 女同志恍然大悟,请她进来,指着上头剩下的两个上铺道:“怪不得你来得比我们晚,就剩这两张床了,你要哪一个?” 闻慈觉得这两张床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狭窄,一样的让她绝望。 老天奶,她得在这个十人间里住一个月吗?! 第120章 外商们可以请这位小姐共进午餐吗? 闻慈手里的行李恍恍惚惚落到地上,她看着狭窄的过道,愣是不知道从哪儿下脚。 招呼她进来的女同志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笑道:“是不是人太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在家的时候再挤,也没挤到这个程度呢,不过住了半个月也习惯了。” 闻慈吃惊地睁大眼,“你们都来了半个月了?” “提前来政治学习还有培训呢,”女同志笑道。 也不能杵在门口不尽,闻慈做足了心理准备,到底还是吸着一口气进去了。 好在这个宿舍大家感觉都比较爱干净,虽然人多,但开着窗户,没有什么异味,闻慈把行李随便搁在地上,先把床单被套翻了出来,套到那个铺了凉席的上铺。 广市炎热,床上有自带的凉席和薄被,但闻慈伸手压了压,很硬,她不太习惯。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又翻出一套干净衣裳,这才问未来舍友们,“我们去哪儿洗澡啊?” 有个女同志笑答:“离得挺近,就在出了宿舍右转一百多米,蓝色大门的那个。” 闻慈风尘仆仆坐了两三天火车,舟车劳顿的,感觉自己身上都快被汗水腌透了,她不耐热,这边的天气对她来说属实有点超出,再不洗澡,她没法和别人交流。 洗完澡出来,她一边拿湿漉漉的毛巾盖着头发,一边踩着拖鞋往回走。 换了城市,风土人情就是不一样,要是在白岭市,哪有穿着拖鞋出门乱走的,但这边天气热,路上就好些穿着凉拖出门的,她混杂在其中,一身雪白的皮肤十分明显。 刚走了几步,就碰到了乌海青和年君。 闻慈一看到两个同伴,立即*问道:“你们的宿舍怎么样?” “比你强点儿,”乌海青道,他已经听说了闻慈所在的那个招待所的情况,他撸了把自己晒得滚烫的光头,叹息道:“我和年君住在八人间,上下铺。” 年君嫌弃地看他一眼,嘀咕道:“你晚上最好别翻身。” “说得跟我不翻身其他人就没动静一样,”乌海青翻个白眼,大倒苦水,“闻慈你不知道,我刚才一进那间宿舍,眼睛都被熏得疼——他们说刚从外面培训回来,热了一大上午,都是几十岁的大老爷们,那一身汗味混着烟味,嘿!” 听到这个,年君也不太受得住,他刚才收拾宿舍的时候鼻子简直是遭罪。 “这边洗澡勤快,等会儿他们吃完饭,估计也要来洗。” 闻慈长叹一声,但不得不说,心理平衡了。 住着一堆天南海北大男人的八人间,要是摊上脚臭的,她简直不敢想,她摆了摆手,“那你们去洗吧,我回宿舍放东西。对了,钟老师那边怎么样?” 钟老师的条件好一些,广交会机关给她挤出来一个单人间,不和他们住在一起。 刚到这边的时候,钟玉兰让闻慈先去休息,乌海青和年君稍帮她把行李搬了过去,她晕车很严重,坐火车坐得不舒服,今天来早饭都只吃了一杯红糖水。 年君道:“我刚才给老师送了小米粥还有小菜。” 所以他和乌海青才耽误到现在,等闻慈洗完澡了,他们俩才过来。 闻慈目送两人离去,相处了一个多月,大家的关系也好了一些。 虽然嘴上仍是互怼不停,但不得不说,互怼也是一种磨合,现在三个人已经磨合成一个虽然争执但能正常合作的小集体,连年君的句句不同意都减少到了只有一半不同意。 她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转道去了趟国营饭店。 也许是因为广交会的原因,这附近的饭店有好几家。 闻慈扫了眼,还看到有一个牌匾叫红星饭店的,窗玻璃上贴着“外宾招待”,大红的底黑色的字,不过里面一个像外国人的都没有,可能是外国商人们还没来。 今天才10月4号,还有三天才到秋交会呢。 她不知道这家店能不能进,就多走了几步,去了另一家店,这会儿已经快下午一点,到了饭店的尾声,店里的好菜都没得差不多了,她问了好几个,最后要了碗云吞面。 云吞长得很像馄饨,但味道不太一样,莫名有种说不上的广式风情。 汤底看着清淡,飘着虾米,喝一口鲜美开胃,闻慈吃一颗猪肉云吞,吸几根滑溜溜的宽面条,最后连一碗汤都喝干净了,服务员看见了,还笑眯眯问:“味道怎么样?” 她用得是广普,闻慈能听懂,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吃!” 服务员立即笑了,每到办广交会的时候,就会来很多外国人和外地人,他们这种做国营饭店和招待所的,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客人们不满意。 尤其是闻慈,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长得也像北方人,肯定是来这边出差的。 闻慈倒是不觉得自己长得很外地,但她今年窜高了一截,的确比较高了。 她现在净身高大概是168cm,加上到底北方人出身,哪怕不胖,肩膀的骨架也放在那儿,为了搭配身上嫩黄色的布拉吉,换了双白色小皮鞋,略带点跟,远远一看,高挑健美。 就是细看,没什么肌肉的小胳膊有点柔弱。 闻慈摸摸自己的手臂,心想着自己似乎得健健身了。 别的不说,她的工作本来就得就坐,也不太活动,要是天天这么待着,那岂不是很影响她的身材?不行不行,她可是要当一眼惊艳的大美人的——虽然她现在只是圆圆脸的甜妹。 在心里流下两条面条泪,闻慈跟服务员说了再见,便溜达回宿舍。 健身以后再说,她最近得忙正事呢,她这么对自己说。 闻慈绝不承认自己懒散又四肢不协调。 回到宿舍,就见大家一个个正坐着聊天。 闻慈不习惯坐在别人床上,想爬到自己的上铺,但那个金城五矿厂的女同志见到她,眼前一亮,朝她用力招手,“快过来啊,我们大家一起聊天!”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闻慈被她拉着坐在了她的下铺上。 对面是个扎俩麻花辫的年轻女同志,也穿着布拉吉,但却是天蓝色的,她裙子胸前有个方口袋,里面扎着条白色丝巾,闻慈不禁多看了两眼。 丝巾女同志也对她很好奇,“你这件布拉吉在哪儿买的?好漂亮!” 闻慈摸了摸自己的裙摆,笑道:“这是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哪儿买的,”这件是徐截云之前送的,因为裙摆很长,快到脚踝,所以她这次也捎了过来。 她知道广市热,特意带的都是单薄的衣裳。 丝巾女同志有点可惜,肯定道:“我看着像是沪市那边的款式,那边什么衣裳都出得比我们新,也洋气,每回百货大楼进了沪市的新货,我们厂的姑娘都抢着买呢。” 闻慈好奇地问:“你是什么厂的?” 丝巾女同志骄傲地抬起了头,“我是姑苏丝绸厂的!”她抽出扎在口袋里作装饰的白色丝巾,给闻慈展示,“这就是我们厂的商品,卖得可好了,都供不应求的。” 大家一起住了这么久,对彼此的情况其实都了解了,只有闻慈刚来,什么也不知道。 她轻轻摸了下丝巾,触感柔滑冰凉,要是做成裙子肯定舒服。 闻慈心中一动,“那这个我能买吗?” 丝巾女同志笑着点头,又赶忙道:“可以是可以,但是现在得紧着外商们来,到时候要是剩下一些样品,我去问问经理,看看能不能匀给大家。” 闻慈理解地点头,她看着光泽度满满的丝绸,喜欢的不得了。 虽然丝绸娇贵又难打理,但架不住漂亮啊,这种布料的光泽度,是其他布料都没有的。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问道:“你们厂会产丝绸的衣服吗?” 丝绸厂女同志笑着点头,十分自豪地道:“我们厂产的丝绸,特别受外国人欢迎,不过他们好像不是特别喜欢我们的款式,裙子要得少,大多是整匹布料。” 闻慈知道,这是现在祖国的款式和国外喜欢的不太一样。 她也想要…… 但闻慈问了之后,这回丝绸厂女同志有些为难,“我们厂衣裳只带了一些样品,没带很多,你要是想买的话,只能等着广交会结束看还有没有了。” 闻慈并不气馁,笑着问:“你们这次都带来什么样品啊?” “那可就多了,”丝绸厂女同志如数家珍,“手帕、丝巾、裙子、睡衣……外国人好像特别喜欢这种,穿身上睡觉特别舒服,就是这么好的丝绸,我可舍不得。” 闻慈更眼馋了,丝绸睡裙!她必须有! 穿衣这方面,在出门上她已经够收敛了,大多数都是普通的上衣长裤,只是颜色稀罕明亮一些,偶尔穿布拉吉都是长过膝盖的,至于半截袖,最短的长度也得到上臂中间。 这在家,她总可以穿得自由一点吧? 闻慈打定主意,要是丝绸厂这边不能买到,她就拿【马良的五彩笔】自己画! 借着这个引子,闻慈又把整间宿舍认识了一遍。 除了金城五矿场的女同志,其他人有丝绸厂的、木雕厂的、玩具厂的,大多都是一些物美价廉很受外国人喜爱的商品,大多是轻工业,因为现在国内的手工很廉价。 人太多了,又缺乏高精尖工艺的时候,人力就会变得很不值钱。 而闻慈打听完一遍,也没有打听到有对外出口书籍的单位。 …… “你们休息的怎么样?”钟玉兰问。 她已经来了广市两天,之前晕车的不适已经慢慢褪去,这两天和几个画师朋友聚了一下,顺便带闻慈和乌海青认识了他们,至于年君,作为徒弟,早就是大家的熟面孔了。 乌海青大家其实也知道,少数民族,一家子艺术天赋都牛,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 而闻慈,实打实是个新面孔。 《乒乓》是在连环画界掀起了一点风波,但对于这帮大佬来说,只是一个难度平平的艺术形式,他们中有些人也会画小人书,而且一出手就必是经典。 总体而言,闻慈现在,只是个挺有天赋的年轻后辈而已。 她还没展示出来自己足够让人震撼的实力。 闻慈这两天基本一直在外面,除了结识钟玉兰的老朋友们,就是开会学习、逛逛周围,宿舍里大家人都还不错,但实在太拥挤了,她除了睡觉和午休的时间,很少回去。 她此时顶着一点黑眼圈,露出一个略微勉强的笑容。 不止是她,乌海青年君那个宿舍打呼噜得多,两人现在整个眼眶子都是青的,批身毛就能充当熊猫了。 但就这样,三人还是坚定地摇头:我们还能行! 钟玉兰便笑笑,“再辛苦一阵子,等广交会结束了,我们回首都休息。” 她今天叫三人过来是有正事的,认真道:“明天广交会就正式开始了,你们三个这几天跟着开会学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吧?” 三人点头,“都知道了。” 钟玉兰其实不太放心,年君她了解,有点死心眼,乌海青脑袋太过跳脱,这么一看,居然是年纪最小的闻慈最沉稳靠谱,她看向闻慈,“你把流程跟我说说。” 闻慈张口就来,“明早早上八点钟放歌,外商进场,等到中午十二点结束,他们离场,下午是两点半进场五点半离场,时间都是有严格要求的——老师,我们是跟着工作人员的时间走还是跟着外商时间走?” 他们这个四人小队是来学习观察的,既不是招待人员,也不是被招待人员。 钟玉兰道:“我们提前进场,要看一看大家是怎么布置会场的。” 闻慈了然点头,“好。” 钟玉兰又看睁着大眼睛的乌海青和年君,“明天早上,我们七点半在会场门口集合,然后一起进场学习,不要迟到,记住了吗?” 异口同声,“记住了。” 钟玉兰满意地笑笑,“你们俩要是不放心,就跟着闻慈,明早我要和老朋友一起吃早饭,年君,你就不用过来接我了。” 年君:“……好的老师。” 从钟玉兰的房间里出来,年君又瞪了闻慈一眼,颇有点委屈。 闻慈和他已经混熟了,自动忽略这个小伙子阴晴不定的心情,拍了下他肩膀,很有点从容意味地笑道:“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啊,年君同志?” 年君同志狠狠一抖肩膀,把闻慈的手抖掉了,“我才不会遇到问题呢!” 乌海青把手臂架在他肩膀上,仗着身高把他牢牢勒住,笑道:“年君啊年君,你瞅瞅你,这小气劲儿!没揽上任务,你今晚不会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吧?” 年君:“……你真讨厌!”他气呼呼地不承认。 闻慈看着这两人伸着手你来我往地打闹,无奈摇头:还得是她最靠谱啊! 她美滋滋看了眼表,“行了行了,再不去吃饭饭店就要空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乌海青和年君立即撒了手,三人就近去吃了顿午饭,末了吃完,这俩人急着回去洗澡,他们俩上午跑了趟广市美术馆,热出了一声汗。 闻慈不着急,她慢悠悠吃着干炒河粉,眼神无意识地望着对面。 她正好在靠窗的位子上,对面乌海青二人走了,少了遮挡,能一眼望到对面。 对面恰好是那家红星饭店,窗户上贴着“外宾招待”红纸的那一家,此时里面坐着两个外国人,也是在靠窗的位子上,一男一女,还有两个华夏面孔坐在邻桌的位子上。 闻慈这几天逛街,碰到过几个外国人,但还是头一次注意到他们吃饭。 这些人拿着广交会的邀请信来到华夏,但并不像旅游,能随处走动,他们必须在广交会机关的照看下生活,住的招待所是广交会安排好的,现在只招待外宾,他们出行,如果想去一些地方拍照的话需要提前申请,而且必须随身携带机关配给的翻译人员。 他们吃的饭店也是专门的,她昨天听宿舍里的人说,这帮外宾都不喜欢国营饭店里的饭。 他们宁可在宿舍里吃自己带来的面包果酱,也不去他们饭店。 但今天不是有两个来吃饭的了吗? 这个男外国人看着大概三十多岁,棕发蓝眼,穿着西装,正略带讨好地看着对面年轻的外国姑娘,闻慈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高鼻深目,一头卷曲红发,立体美艳如女神雕塑。 红头发不多见,闻慈惊艳地看了好几眼,觉得她像是童话里的火焰女巫。 …… 安格斯说了许多,直到口干舌燥,可对面的莉娜小姐仍没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他苦恼地皱眉,因为心情不佳,便把目光落到了面前吃掉一半的烤猪扒上,挑剔道:“华夏厨师的厨艺真是不怎么样,我从未吃过这么老的猪扒,调味也很古怪。” 莉娜正努力尝试拿筷子,听到这话,头也没抬一下。 安格斯又道:“这家餐馆又小又旧,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我带了意面和肉酱,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让这里的厨师加工一下,我相信他们总是会煮面的。” 他喋喋不休,莉娜终于有点不耐烦了。 她扭头对身后一桌的翻译道:“先生,可以帮我向服务员换一份餐具吗?” 为了广交会,其实这些外宾饭店是会准备刀叉的,安格斯就用的刀叉,还要嫌刀太钝。 莉娜开口,负责她的翻译立刻站了起来,“好的,莉娜同志。” 他对莉娜用得是英文,等到了服务员面前,就换成了中文,没一会儿就拿到了装在小盒子里的刀叉,为了防止被挑刺,甚至每份西餐餐具都是单独收纳的。 莉娜接过盒子,礼貌道了声谢。 她是如此的客气,对那个黄皮的翻译员,甚至都比对待自己的态度要好。 安格斯心中不快,讨好美人的心思都淡了,他手里拿刀叉切成猪扒,目光随意往窗外扫去,很巧,对面的饭店窗边正坐着个华夏姑娘,不,应该说是小女孩。 安格斯分辨不出她的年纪,只是觉得皮肤白嫩,看起来漂亮而可爱,大多数华夏人在他的眼里五官都糊成一团,但她的眉眼清晰,美丽得像是会动的芭比娃娃。 安格斯眼前一亮,“那是谁?” 莉娜的翻译还没离开,他下意识扫了一眼,也拿捏不住——现在出现在周围的华夏面孔也不一定是自己人,可能是港澳商人,也可能是哪国的华侨。 安格斯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问:“可以请对面那位小姐共进午餐吗?” 翻译:“……” 安格斯的翻译刚走过来,就听到这句话,他心里叫苦,这两天他可没少领教安格斯的难缠,他挑剔招待所、挑剔厕所、挑剔饭菜……总之一切都是令他不满意的。 他还非常风流好色,一见到莉娜小姐,就邀请对方共进午餐,眼下又看上了新姑娘。 翻译还在踌躇,莉娜也看了过去。 见惯了灰扑扑的街道和衣裳,对面那位小女孩实在漂亮得出奇,莉娜眼前一亮,也开口道:“可以请她过来坐一坐吗?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天。” 莉娜的态度要和善不少,翻译犹豫一下,还是去了。 “请稍等,我去询问一下。” 闻慈眼睁睁看着红星饭店的大门打开,一个穿着衬衫的华夏面孔出来,走进自己饭店的大门,然后站到了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以开口的样子。 闻慈眨眨眼,咽下嘴里的炒河粉,“怎么了同志?” 一听到她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翻译松了口气,低声道:“对面两个外商请你过去坐坐。” 闻慈:“嗯?” 她惊诧地指着自己鼻子,“我去干嘛?” 翻译哪里知道,他搞不懂这些外国人,他为难道:“可能就是想和你交流一下?”他私心里觉得,莉娜的目的说不定,但那个安格斯,肯定是看闻慈长得漂亮。 闻慈踌躇了下,“这符合规则吗?” 聊不聊天的,她无所谓,但要是广交会机关不同意这种行为的话,她肯定不会去。 翻译点头,“外商是可以和我们交流接触的。” 闻慈只好点点头,“那等等啊,我马上就吃完了,”她吃完最后两口炒河粉,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拎起桌上喝了一半的瓶装凉茶,跟着翻译走出了饭店大门。 红星饭店大门一开,乘着轻灵灵的铃铛声,闻慈走了进来。 少了玻璃的遮挡,这位华夏女孩看起来更加美丽了,她是典型的东方面孔,五官不算很深刻,但清晰鲜明,有种用细细的笔尖一点点描绘出的精美,像是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 但这个洋娃娃是鲜活的,瞳仁闪着光,像是两颗火彩灵动的琥珀色宝石。 安格斯站了起来,几乎热情地伸出手,“hello!”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尊重我都是为了你好 两个翻译都震惊了,这还是傲慢挑剔的安格斯吗? 闻慈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被邀请过来,还以为遇到了两个在这个时候对华夏很友好的外国人,于是她也友好地笑了笑,伸出指尖,跟安格斯握了下。 安格斯有点不舍得松手,她的皮肤很好,柔软细滑,像是华夏的丝绸。 但闻慈只是轻轻一握,就抽回了手。 红头发的美人近距离看起来更美,她也站了起来,高挑的个头、被西装裙包裹的身材具备大美女的一切标准,她对闻慈伸出手,笑容明媚,“你好,小女孩。” 说得居然是中文! 虽然语调生硬,有些奇怪,但居然是货真价实的中文! 闻慈顿时对她多了几分好感,伸出手掌,跟她实打实的握了一下,也说了中文,“你好。” 莉娜热情地请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是昨天晚上到广市的,一直在翻译和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除了这几个工作人员,她还没实打实地和这里的本地人交流过。 碰到闻慈,她高兴地夸奖道:“你的发型真漂亮!” 广市也有女性的头发是短发,但是都是直板板的,看起来有点土气的短发,还有很显年龄小的刘海,要是年纪大一些的女士,就常常拿黑色发卡把两边的头发别住。 但闻慈的短发是一刀切,发梢整齐,看起来清爽又洋气,很符合莉娜的审美。 外国人的夸奖总是很直白的。 闻慈能听懂英文,但还是等翻译转告她了,才摸了摸自己蓬松黑亮的头发,笑着接受了这个夸奖,大方道:“我也喜欢你的红头发,像火焰一样美丽热烈,烫的弧度也很漂亮。” 翻译惊讶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没有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但还是如实翻译了过去。 莉娜惊喜地叫道:“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们不喜欢卷发呢!” “没有,只是大家不太烫卷发而已,”闻慈笑道,这会儿就没有烫卷发的。 安格斯看着两位女士聊了起来,主动找话题加入。 “美丽的小姐,你的名字是什么?”安格斯脸上带笑,他不显露本性的时候,深色西装黑色领带,看起来挺有点绅士派头,因此闻慈也就友好地回答了他。 “我是闻慈,”她字正腔圆地念:“闻、慈。” 安格斯重复了下这两个字音,说实话,他觉得很复杂,虽然没有俄国人的人名冗长,但却更不好记,他抛开这个问题,笑着道:“你是我来广市见过最美丽的姑娘。” 莉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介绍了自己和安格斯的名字。 安格斯来广市自然是为了广交会,他不像自己,对于华夏古老的文化有很深的兴趣,他只是为了购买商品来的,所以一来就待在招待所,准备订购完商品就抓紧离开。 他连门都不出,哪里看到广交会工作人员以外的女孩? 闻慈也并没在意这句褒奖,“莉娜也是我来广市见过最美丽的外国姑娘。” 她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虽然外国人都喜欢健康的深肤色,但莉娜皮肤白皙,她的脸颊上带了几点外国人常有的小雀斑,颜色很浅,使她带有一种少女感的俏皮。 再加上她那双深邃的祖母绿色眼瞳,整个人美得可以随时登上好莱坞大银幕。 闻慈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真诚,莉娜听了翻译的转述,更高兴了。 她一直以为华夏人都很含蓄,这来自他们一种名为“中庸”的古老文化,但不得不说,这种直白的赞赏是她更喜欢的,尤其赞赏她的人还是一位如此可爱的姑娘。 莉娜笑容灿烂极了,坚决要请闻慈吃午餐。 闻慈连忙摆手,她挥了挥手里的半瓶凉茶,笑道:“我已经吃过了午餐,你们吃完了吗?” 她扫了眼桌上的食物,莉娜面前是很经典的广式虾饺和云吞面,已经吃了大半,而安格斯那份估计是特意为外宾准备的,一份猪扒,还有一份大虾沙拉,只动了一些。 莉娜点头,又摇头,她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我不是很习惯这些食物。” 闻慈并不意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怕是国外的华夏菜馆,其实也是按外国人的口味改良过的,她含笑解释道:“你也许可以尝尝这里的糖水?听说味道很好。” 广式糖水,她早就听过大名了,但自己还没吃过呢。 莉娜有些惊奇,“是用糖煮的水吗?” 闻慈也只是道听途说,“听说会用很多丰富的材料熬煮出来,就像你们的甜汤、甜点一样,”她看向两位翻译,果然,他们立刻就给莉娜和安格斯解释了。 “广市的糖水是用很多下火的材料一起煮的,可以消暑,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喜欢吃,”翻译说着,想起自己不知道多久没吃过加足了糖的糖水了,顿时有些口渴。 莉娜果然很感兴趣,她还没开口,安格斯就插话了,“不像你们的猪扒一样奇怪吧?” 翻译面露尴尬,饭店的厨师哪里会做什么外国的猪扒,听说还得吃没熟的,他们这几道西餐都是临时培训的,安格斯不喜欢猪扒,谁知道他喜不喜欢吃糖水? 他含糊道:“我们的糖水种类很多,总会有合你们胃口的。” 安格斯皱了皱眉,“有什么种类?”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轻蔑,闻慈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翻译问了问这家饭店的服务员,只有几种简单的糖水,他回来告诉安格斯,“有红豆沙,绿豆沙,还有番薯糖水。” 安格斯不是很信任地问了一句,“真的会好吃吗?” 闻慈有点不高兴,但想着到底是文化不同,还是帮忙解释了一句,“饮食习惯不同,口味不同是很正常的,安格斯同志可以按自己的口味,让后厨多加糖分。” 莉娜赞同地点头,没错,她每次吃不惯而剩菜的时候,就很怕被人误会是自己搞歧视。 莉娜笑问:“闻,你打算吃什么?” 闻慈没多迟疑,“我想要番薯糖水!”听说这是广市的经典糖水,甜甜的橙红色番薯炖得软糯酥烂,还很润肺! 莉娜在翻译的建议下,点了红豆沙,因为听说这个是凉的。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抱怨道:“这里别的还好,就是太热了,我简直时时刻刻都在出汗!”说着,她从一边的白色水桶包里拿出一瓶香水,往自己手腕喷了一点。 她用的香水不算太浓,闻慈还可以接受。 外国人体味稍重一些,莉娜明显很注意这点,身上只有淡淡的香水味。 对面的安格斯似乎用的是男士古龙水,闻慈不讨厌这种味道,但他似乎喷得太多了一点,闻慈坐在他对面一米处,都觉得那种浓烈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 安格斯注意到她看了一眼自己,顿时挺起胸膛,力图让自己显得更英俊绅士一些。 安格斯对翻译的语气都客气了一点,虽然话里的不屑情绪完全遮掩不住。 “我就和闻小姐要一样的吧。” 他今天在莉娜那里出师不利,见到了闻慈,是打定主意要赢下一局的,握着刀叉,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凉掉的猪扒,力图从姿态上展示他的优雅气质。 闻慈看了一眼,心想他手背上青筋都绷出来了。 她一眼后收回视线,因为察觉到安格斯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友好,也就不再关注他了,对莉娜问:“你们都是来广交会购买商品的吗?” 莉娜笑着说:“我是跟着家里人来的。” 安格斯微笑着把腰背挺得更直了一些,道:“我是米埃尔服装公司的经理人,这次来你们广市,是为了采购一批丝绸,”他咬重了“一大笔”这个词语的音调,但转瞬后听到翻译的转述,立即有些可惜。 他问:“闻小姐不懂英文吗?” 闻慈瞥了他一眼,礼貌微笑:“懂一点,”她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英文的教育是逐渐普及了的,只是目前还没有显著的效果而已,”现在就连很多偏远地方的学校,其实也会教英文,但是师资水平、教育资源等,都很困难。 很多人上了初中才开始学ABCD,当然很难培养出能用英文交流的人才。 哪怕是几十年后,还有很多学生学的是哑巴英语呢。 安格斯觉着,闻慈的“一点”,也就是会个yes,hello的水平。 他很包容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你们确实没有这个条件——算了,不提这个,闻小姐吃过牛排吗?”他作势用力切割了一下面前的牛排,嗤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这种老得跟木头一样的东西,我说的,是真正的五分熟牛排。” 闻慈吃过牛排,但没吃过五分熟,她一直觉得切开还带血的牛肉怪吓人的。 莉娜讽刺道:“有些人,吃不惯猪扒,非得吃牛排。” 这两个外国人之间的交流,不是对闻慈说的,翻译便没有转述。 安格斯笑容微僵,没想到莉娜会当着别人下自己的面子,但他到底忍住了没有发作,莉娜的家族在欧洲小有名气,她很受宠,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他今天本来是想跟她献献殷勤,谁能想到,她一直如此傲慢,不理自己? 到底莉娜家族的产业和自己不重合,安格斯打消了献媚的念头,但刚想逗弄一下可爱又没见识的华夏女孩,怎么她偏偏又跳出来讽刺? 安格斯决定转移话题,“这家店没有牛肉,真是可惜。” 闻慈虚假地笑了笑,安格斯见她没有附和,心里不太高兴,莉娜对他甩脸色就算了,这个来自贫困国家的女孩子凭什么?他插了块大虾沙拉里的虾,吃了一口,脸色很不满意。 “恕我直言,你们的食物都很难吃。” 因为生气,安格斯连用词都尖锐起来了。 翻译有点手足无措,莉娜皱着眉看了过来,“安格斯!” 安格斯把叉子扔进盘子里,不高兴道:“要不是为了广交会,我这辈子也不可能来这里,宾馆的条件很差,吃的也差,还不如我们的法棍面包——真搞不懂你们都在发展些什么。” 闻慈捏住拳头,忍不了了! 翻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翻译,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惊慌又愤怒,惊慌得是这个外国人出言不逊,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愤怒的自然是自己国家被人这么侮辱。 闻慈:忍不了了! 她对翻译道:“告诉他。首先,他喜欢吃面包,大可以在招待所里顿顿吃、天天吃,下次他们公司接到广交会的邀请,他可以自动请辞,拒绝这项任务,而不是来了之后挑挑拣拣。第二,法棍是高卢的,他一个洛杉矶口音的对着人家高卢食物说什么‘我们’?” 翻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好像还没翻译安格斯的话呢,闻慈怎么已经回嘴了? 跟着莉娜的翻译年纪更轻,听到闻慈说的,主动帮她转述了,当然,用词含蓄很多。 莉娜听了,面露惊讶,嘴角*忍不住上扬了一些。 昨晚开始安格斯就给她献殷勤,到今天吃饭,她才发现这人是多么的傲慢无礼,眼下有人大大方方地指责他,还说得有理有据,她简直恨不得鼓掌叫好! 至于什么集体荣誉感——她和安格斯又不是一国的。 安格斯被骂,跟她一个欧洲人有什么关系? 安格斯也是大跌眼镜。 他当然发现,翻译还没转述自己的话,闻慈就回应了自己的言论,但她明明听得懂英文,却偏偏要翻译转述,而且她说的话——他气得红了脸,“你真是无礼!” “比你还是要好不少的,”闻慈不客气道:“贼喊捉贼,这是个很适合你的华夏成语。” 都骂人家是贼了,翻译心里痛快,但面上端的是踌躇迟疑的样子。 闻慈索性撸了把并不存在的袖子,自己上场了,“安格斯同志,虽然你半点不懂汉语,但没关系,我会讲几句英文。恕我直言,你这个人没有教养,且不知道在傲慢什么,难道你去了高卢也会这么挑剔他们的可丽饼,还是去了意国挑拣人家的传统意面?” 她张口是一口英伦腔的英文,甚至称得上地道,简直像是在伦敦生活过几十十年。 安格斯瞪大了眼,他要张嘴,但被闻慈竖起一只手掌,这是打断的意思,“请保护好你仅存的那点教养,不要打断别人说话。你的父母没教过你尊重这个词吗?” 她语速快极了,安格斯呐呐,简直插不上话。 “安格斯同志,你要提升自己的教养和文化素质了。你刚才说,不知道我们在发展什么——华夏960万平方公里,你走过几个平方,就敢能这么下断言?我觉得你要好好回到中学,不,你应该回到幼儿园,好好地跟老师学习一下,如何尊重别人和别国。” 闻慈一口气说完,放下手,“好了,你可以发言了。” 安格斯:“……”她以为自己是什么新闻主持人吗! 他刚才被闻慈忽然冒出来的流利英文惊到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回过身来,登时就怒了,他猛地拍了桌子,气愤道:“你这个无礼的华夏人!” “学点新鲜词汇吧,难道你其实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母语不是英文?”闻慈对他的匮乏言语嘲笑一番,并又添了一把火,“你们公司放心放你这样的经理出来,说实话,我对你们公司的未来表示担忧,连你这样的性格都能当上经理了——” 安格斯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大吼道:“我怎样!” 闻慈给他的回答是“啧”了一声,这个语气词是超越国界的,甭管那个国度,听到她轻慢的、不屑的、意味深长的一声“啧”,都是要表示出十足被侮辱的愤怒的。 而安格斯这种自喻为上流社会的人,更是脑子轰的一下,就要炸开了。 他晒成红黄色的脸噌一下全红了。 闻慈的目光下滑,落到他只吃了一小半的沙拉上,由衷感叹道:“看啊,安格斯同志,你现在的脸和这些煮熟的大虾一模一样,我知道你一定是羞愧的,但你不要急。” 安格斯:我才不羞愧!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在商场上磨练出来的辩论话术,在闻慈这样打直球的阴阳怪气下居然毫无还手之力,这时候,他想起了这个国家政府有多大的权力,他看向两个翻译怒斥道:“这就是你们的人民对我们的欢迎吗!” 闻慈两手在身前打了个叉,惊叹道:“我是多么的尊重莉娜同志啊,同样认识的你们两个人,我的态度差别为什么这么大,安格斯先生,你真该反思一下自己。” 她真心实意地喟叹着,仿佛真是给安格斯诚心提建议似的。 安格斯气得胸口不停起伏,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刺啦”声。 他尖锐道:“这位小姐,你的言辞就跟这个声音一样刺耳!” “人的言辞哪会有你心灵里的声音刺耳呢?”闻慈反唇相讥,也站了起来,“我是多么善意地建议你提升素质啊,安格斯同志,我可都是为你好。” 安格斯不顺着她的话说了,他拿过搭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就要气冲冲离开。 闻慈看着他愤怒的背影,慢条斯理道:“安格斯同志,请记住一个道理,懂得尊重的人,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回答她的,是饭店大门“砰”一下拍上的声响。 整个红星饭店静得落针可闻。 后厨的糖水早就已经盛出来了,都是提前做好现成的,但服务员看到后面进来的姑娘似乎和那个外国男人吵起来了,且越吵越激烈,她不敢出声,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面。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和外商吵起来的呢。 两个翻译也没想到,既没想到闻慈的外语那么好,也没想到她能当众不给安格斯面子,不仅回怼,甚至骂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听得那个安格斯的面皮都开始抽搐了。 安格斯摔门而出后,他的翻译回过神来,急忙追了出去。 莉娜的翻译眼神复杂地看了闻慈一眼,不知道说什么。 他默默把做好的三碗糖水端了过来,其中安格斯的那碗番薯糖水孤零零放在桌边,显得莫名尴尬,莉娜倒是态度很自然,请他在这桌坐下,然后眼睛发亮地看着闻慈。 “你的英文真好!” 半点没提刚才被阴阳到夺门而出的安格斯。 莉娜的态度展现出了对安格斯的不喜,闻慈彻底放心。 她笑容仍然灿烂,也没提起他,而是把新的陶瓷勺子给莉娜递了过去,“尝尝你要的红豆沙,大夏天吃这个正正好,”她自己则拿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番薯。 这番薯感觉品质很好,汤汁炖得剔透,闻起来就甜甜的。 闻慈嗅了嗅,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汤汁滑滑的,好喝! 她这样吃到好吃的而高兴的样子,哪像是刚才那个气场全开的毒舌? 莉娜忍俊不禁,舀了一点红豆沙品尝,厨师特意为她多加了糖,更符合她的口味,红豆沙冰凉绵密,像一种细腻的甜品,她又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很高兴地夸奖。 “这个好吃!” 闻慈笑道:“甜品肯定比菜更合你们胃口,你可以多试试糖水,对了,这里还有早茶!”她都暴露自己会英文了,也不麻烦翻译,直接给莉娜讲了下早茶是什么。 莉娜果然很心动,“等我走之前,一定要带爸爸妈妈去试试!” 这两个差了几岁的女孩明明国籍、面孔都迥然不同,但莫名相谈甚欢。 等到吃完一碗红豆沙,莉娜还邀请闻慈去百货大楼逛街,市里能去的就那些地方,闻慈也爽快地答应了,等下午四点多,莉娜回了招待所休息,才和闻慈分开。 分别前她问:“我以后能去哪里找你呢?” 闻慈道:“我也会去广交会会场的,等明天我们就能见了。” 闻慈走了,莉娜休息,翻译终于有空回到广交会机关述职。 他急匆匆赶回去,见到翻译组的组长,登时忍不住了,“组长,今天花旗国的安格斯和大不列颠的莉娜同志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急忙把中午在饭店的事跟组长说了一遍。 翻译组长听到安格斯的所作所为,眉头越皱越深。 以往这种看不起自己国家的外国人也有,但到了广市的地盘上,到底会收敛一些,起码面上还要装成客气的样子,像安格斯这样极端的比较少见。 但听到有个自己这边的女同志把安格斯说得摔门离开,他的神色变幻不定。 翻译很担心,“组长,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组长这点很肯定,“米埃尔公司每年都会来买丝绸,只是之前来的不是安格斯,不管个人的矛盾怎么样,他肯定不会因此影响他们公司的采购计划的。” 安格斯只是个经理,又不是这家服装公司的董事长。 翻译放下心来,忍不住感慨道:“他那么说的时候,我都听不下去,但又没法说什么,这位女同志其实还挺解气的,”他们招待的培训,再三强调要和谐、尊重。 所以哪怕再生气,还是不能发火,怕影响到了后面的广交会发展。 组长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没说。 想起翻译说这位女同志英文非常好,他心思一动,顿时想把这种人才招揽过来了,追问道:“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是咱们广市的还是外地来参会的?” 翻译道:“叫闻慈,单位……不知道,莉娜没问,但应该不是本地的,她不说粤语。” 他见经理皱眉,忙又补了一句,“她说她也会来参加广交会!” 组长眉头一松,笃定道:“那肯定是哪个参会单位的办事员!” 第122章 广交会首日你怎么有这种痴心妄想 闻慈还不知道,自己在翻译组长那里挂上了号儿。 和莉娜告别后,她悠哉游哉晃悠回宿舍,其他参会单位的办事员每天早忙晚忙,明天交易会就要正式开始了,她们更是一个个全在和自己的领导开会,还得布置会场。 闻慈没有这个活儿,她洗了个澡,就躺下休息。 最近的广市实在热得不行,哪怕她晚饭又喝了一杯冰的绿豆沙,也觉得浑身灼烧。 她这会儿发现,怪不得床上铺的是凉席,竹编的凉席软韧,最重要的是凉丝丝的,她把被子踢到脚底下,四肢瘫平,汲取着凉席那点舒适的凉意,但还是感觉很热。 什么时候才有空调啊,再不济来个电风扇也行啊…… 闻慈一边拿个本子“呼啦啦”往身上扇风,一边扯着宽松的衣领试图解暑。 躺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天全黑了,估计起码晚上八点钟了。 闻慈探起身子瞄了眼窗外,心想大家怎么还不回来,但等了又等,没等到赶回来睡觉的室友,却等到了外面吵闹的喧哗声,她竖起耳朵,听到几个字眼,心中微动。 对了,今天是76年10月6日,的确就是这附近的日子。 闻慈高兴地爬下上铺,跑到窗户边上。 为了散热,宿舍里的窗户早晚都是开着的,她低下头,就看到许多人站在楼底下大声说着什么,她不再耽搁,胡乱套上件裙子,踩着塑料凉拖跑出了宿舍。 她一口气小跑到会场,果然看到大变样。 广交会俗称是这个名字,但本名其实是华夏商品出□□易会。 原本大红的牌匾下方已经布置完了,贴着马克思、列宁等人的照片,大门此时许多人进进出出,有领导模样的人正在喊,“除了这张骑马的照片,还有其他人的吗!” 他的声音肃穆,抱着一卷画纸出来的干事也严肃摇头,“就这一张。” 领导拿过画纸看了看,沉声道:“赶紧销毁!” 因为这通从首都突然打来的电话,整个广交会机关都紧张起来。 他们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其他参会单位的办事员们也是,快速地检查自己的展台和商品,闻慈站在大门口不远处,看着那卷被撕毁的画纸,一时间心情复杂。 这四个人的团体,终于被粉碎了啊…… 怀揣着见证历史的心情回到宿舍,闻慈却是不太着了。 她躺在床上等了许久,手表的指针都快到11了,楼底下才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没一会儿,楼道里就热闹起来,这帮展会单位的办事员们终于忙完回来了。 她们见到宿舍的灯开着,就知道闻慈还没睡,果然,一进门,就见到她在床上坐着。 大家的脸上都是疲惫和喜色。 “你听说了吗?”五矿厂同志先开口问,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高兴。 “当然,外面的人都在说呢,”闻慈握着梯子爬下来,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传来的消息,我也没听见广播啊,快,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儿?” 五矿厂的一笑,道:“不是广播,是首都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她给闻慈详细地讲述了事情经过,原来,他们正在检查会场,忽然广交会机关接到了首都经贸部的电话,让他们检查会场里有没有四人照片,如果有的话,立刻撤下。 所以他们才知道,这个组织被打倒了。 不止如此,五矿厂的高兴道:“明天开幕式前有游行,我们都要去参加,你去不去!” 闻慈一呆,“这个游行……是干什么的?” “当然是高兴他们被打倒了啊,”五矿场的理所当然道,“不止我们,经贸部的领导,军代表他们也会参加,我们绕着广交会转一圈,等结束了才开始交易会,肯定很多人去!” 她的声音十分激动,闻慈也放下了心,原来是官方组织的啊。 这是见证历史呢,闻慈用力点头,“那我也去!” 大家高高兴兴地洗漱完爬上床,就要睡了,拥有手表的闻慈,还被大家寄予了早早叫人起床的重任,她没有辜负,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把全宿舍叫了起来。 大家做完讨论这事,睡得很晚,起来时,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 但大家的精神头都很足,去公共水房里洗了脸,换上衣服,很多人都是特意为交易会准备的衣服,衬衣裤子用装着开水的茶缸子烫得板板正正,穿在身上精神极了。 她们顾不上坐下吃饭,随便吃点干粮,就跑去会场了。 闻慈也跟着大家一起,到了之后,发现交易会门口简直人山人海。 难道所有广交会机关的职工都参加了?她看到许多颇为熟悉的面孔,不仅如此,在这些人当中,居然还掺杂着许多一脸好奇的老外,睁着一双双彩色的眼睛,四处观望着。 闻慈看到了莉娜,她和她的翻译正在说话。 “闻!”莉娜也看到了闻慈,高兴地朝她挥手。 闻慈对身边的室友们说了一声,朝她走了过去,顿时被她搂住来了个浅浅的拥抱,莉娜比昨天还要热情,也许是因为心情激动,“这是你们的游行吗?规模好大!” 闻慈不适应了一瞬,坦然接受了这个身体接触,笑道:“那你也要参加吗?” “当然!”莉娜用力点头,她指着由几个广交会工作人员抬着的巨大彩色展板,激动地说:“翻译给我解释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值得纪念的历史性时刻!” “没错,”闻慈也认同地点头。 “闻,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莉娜高兴地询问。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架红色的单反相机,在她今天黑色的时装长裙上很是明显,闻慈早就看到了,她刚要答应,看到一旁的翻译,不由得询问了一句,“我能拍吗?” 翻译点头,“这是符合要求的。” 来参加广交会的商人大多数都比较友好,正常的、不故意丑化他们形象的照片是可以的,而且今天这么热闹,组长早就吩咐了,要看顾好外商的动向,以免出现什么问题。 莉娜只想拍拍照片,也不四处乱逛,这简直是很省事的了。 莉娜就请翻译帮忙,高兴地和闻慈拍照。 她正常站着拍了一张,因为个子比闻慈高半头,画面不是很和谐,她又稍稍弯下腰,把手臂搂在闻慈的肩膀上,亲昵地和她脸贴脸,两个人一起,对着镜头留下灿烂笑容。 “咔嚓”一声,翻译请她来看。 里面的黑白相片虽然没有颜色,但是两个人仍然熠熠生辉,莉娜很是满意,还对闻慈大加褒奖,“你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连上镜都很好看。听说你们也会拍电影,你怎么不去当电影明星呢?” 闻慈笑道:“我挺喜欢自己的工作的。” 莉娜先前一直没问她的工作,这会儿提到了,才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画师,”闻慈捏起几根手指头,摆动着作出一副画画的样子,看到莉娜美丽的翠绿色眼睛都亮了起来,“哇哦,这真是一个超棒的职业!你是不是画那个‘水、墨‘的?我收藏了几幅你们的水墨画,非常特别。” 莉娜生涩地咬出“水墨”的字音,但闻慈听懂了。 她连忙摆手,“我水墨画可画得不怎么样,比较擅长油画和水彩,”可能是她这人太直白,从来掌握不好水墨画的留白写意,要是工笔画的话,还能勉强到个合格线,但也就是堪堪合格而已。 莉娜倒是不算失望,她惊喜地看向翻译,“我记得,会场是不是可以请画师作画?” 翻译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他下意识点头,但看到闻慈,又赶紧摇头,解释道:“是可以的,但得是由会场邀请来的画师为你们作画……”可里面没有闻慈这号人啊! 此时,翻译深深地迷茫了。 难道是他记漏了? 闻慈笑道:“我是跟老师来学习的,你想画水墨画的话,会场请来的老画师比我厉害得多,他们都是大师了,”能被请来国际场合的,都是钟玉兰这个级别,完全是画家级别。 莉娜一听,也就高兴了,“我一定要画一幅画回去!” 两人聊了一阵子,游行就开始了。 两千多个人,浩浩荡荡地沿着东方宾馆、环城路等的路线,绕着会场转圈,一边气势激昂地走着,一边呐喊着“打倒”“粉碎”的口号,还吸引了许多过路人加入。 等游行结束,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大家又绕回了会场。 开幕式后,就快到了八点,广交会的职工和参会单位纷纷进场。 这会儿外国人还不能进去,闻慈陪着莉娜一起站着,顺便用眼神寻找自己的同伴,果然,乌海青他们也没错过这张历史性的见证,参加了游行,只是人太多,没和闻慈遇上。 这会儿大家各归各位,他们就看到了闻慈。 他们一走过来,就看到了闻慈身边的红发外国姑娘,神情都很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儿? 闻慈跟他们挥了挥手,又对钟玉兰介绍道:“这位是莉娜同志,大不列颠人,”然后又对莉娜用英文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师,钟女士,这两位是我的同伴,乌海青,年君。” 这几个名字实在不好记,莉娜热情地伸出手,“泥嚎。” 钟玉兰下意识伸手,和她握了下,“你好。” 莉娜又和乌海青、年君握手,对于前者的发型,她表示了真诚的赞美,“你的发型很酷,很时尚!不过你长得和他们不太像,你是混血儿吗?” 这话现在可不敢说,闻慈连忙解释,“他是少数民族,我们华夏有很多很多民族。” 莉娜恍然大悟。 乌海青听着那个外国人唧唧呱呱不知道说什么,满脸的茫然,要是她说俄语,自己还能回几句,但是英文……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闻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认识了这个外国人,还能和她用英文交流的! 莉娜特别好奇地问:“你是闻的老师,那你会画水墨画吗?” 闻慈翻译完,钟玉兰点点头,亲切而和蔼地笑道:“我会画水墨画,”她这完全是谦虚的说法,什么“会画”,她完全就是水墨国画方面的当代大佬! 莉娜很是高兴,“那你可以帮我画一幅画吗?” 钟玉兰前几年没少来广交会画画,下意识就要答应了,忽然想起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学习观察,她来画的话,不合规矩,于是改口道:“我有一位画水墨画非常优秀的老朋友,他擅长工笔花鸟、人物,为莉娜同志画画的话,他比我更合适。” 闻慈把她的话转述过去,果然,莉娜高兴地答应了。 正说着话,“红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歌声从广播里飘了出来。 这个音乐一响,就代表外商们可以进场了,等中午它再次响起的时候,就代表外商们必须离场,钟玉兰进去后,熟门熟路地为莉娜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莉娜留在了接待室里,钟玉兰带自己的三个助理出去。 只剩自己人了,乌海青当即忍不住,“你还会英文?” “学校里会教的,”闻慈露出恰到好处的得意小表情,咳了咳,又克制道:“恰好,我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她比出一点小指尖尖,看得年君登时翻起了白眼。 但年君也很好奇,“你怎么认识她的?” 闻慈便把昨天中午吃饭时的事简单说了下,没提安格斯,三人听着十分感叹,钟玉兰笑道:“现在英文是十分重要的,我们这种老家伙,都不行了。” 她会点俄语,但这么多年不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四个人走在会场里,好奇地四处观察。 外商们基本分三种,一种是西方国家,一种是岛国,还有一种,是港澳华侨,所以准备的翻译都是会英文或日语的,整个会场里,此时就响彻着各种陌生的语言。 各个展台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要是有外商看中了,就会上前询问。 要是初步满意的话,他们就会转道去谈判间,进行下一步的交流商讨,等最后双方都满意了,那就可以签订单了——广交会的商品物美价廉,因为价格优势,其实卖得很快。 当然,快的都是服装工艺品这些,像机械这种,一场展会都不一定能卖出一台。 闻慈第一次进会场,看哪里都很惊叹。 “哇,这个藤编的玩具好精巧!”看到一个展台上丰富的藤编工艺品,闻慈当即走不动道了,在这个年代,它甚至很可能是老匠人纯手工制作,简直是艺术品! 钟玉兰早发现了闻慈喜欢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儿,闻言笑了笑。 “你要是喜欢,偷偷问问人家能不能卖,多得不行,一个两个说不准可以。” 闻慈也是这么想的,她默默记下这个展台位置,接下来,没少眼睛放光。 柔滑的丝绸睡裙,纯白的、大红的,在外国人粗糙的大手上,显得愈发美妙,还有那些精致的绣花小手帕,飘逸的丝巾,简直别提多受欢迎了! 她同宿舍的姑苏丝绸厂的同志就在这个展台旁边,忙着通过翻译和外商交流。 这真能剩下吗?闻慈不是很相信,怎么看也有抢购一空的潜质啊。 钟玉兰每次来广交会都很高兴,不是为了见到这些美丽的商品,而是因为看到这些商品,就能想到为自己国家赚到的外汇资金,倒是乌海青和年君,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他们俩全副心思都放在广交会是怎么运作的上了。 要是画这个题材的连环画,广交会是根本,那可不能忽略了这基础的一环。 四个人一起赚了一圈,走到了一处角落里。 钟玉兰问:“你们有什么感受?” 年君抢先道:“不知道是不是和今早的游行有关系,今年的秋交会,好像比前两年还热闹,大家情绪都很激昂,谈判间来来去去进了很多人,肯定能卖出很多商品。” 乌海青摸着自己的光脑袋,吐槽道:“态度也和平时不一样……” 要是平时,对上百货大楼或者国营饭店的人,对方不甩脸色就算好的了,还能对你笑脸相迎?但这个会场里就不一样,所有业务员脸上都带着笑,显得特别和气。 钟玉兰苦笑一声,“想赚人家兜里的钱,能不态度好吗?” 闻慈想了想,安慰道:“要不了多久,说不准态度都好了,”等私人经济兴起来,态度不佳的国营单位自然会被挤下市场,到时候,就真变成货真价实的服务业了。 乌海青不信,但念着是闻慈说的,他嘀嘀咕咕没有反驳。 闻慈看向钟玉兰,笑道:“我觉得广交会的精神面貌的确很不同,大家都一门心思开单、赚外汇,所有人都是合作的,也没有出现恶性竞争、降价销售之类的情况,这完全是一场非常良性的市场交易会嘛,”来的单位都是国营,自然没有什么需要争争抢抢的。 他们的任务都是上面指派,也不需要自己竞争。 钟玉兰点点头,但闻慈眨眨眼,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钟老师,国内没有出版业的产品出口的吗?” 她发现招待所宿舍里没有出版社、印刷厂之类的单位,其实就想问了,她自己也画童书,但并不太了解出版行业,她只知道,几十年后,国内的出版业相对来说也不算发达。 原来几十年前,居然是一本书籍都不能出口的吗? 这个问题……钟玉兰摇了摇头,“除了□□和部分政治著作,没有出口的。” 闻慈面露失望之色。 年君忍不住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着就不能出版点童书嘛?”闻慈大大方方答了,苦恼地皱起眉头,叹息道:“这么大一个会场,几十上百个展台,怎么就没有一个出版业的单位呢?” 年君惊诧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怎么有这种痴心妄想?” 乌海青更直白,“就算出版,也不会是小人书连环画。” 他以为闻慈不懂,跟她解释道:“外国给小孩儿们看的都是专门的童书,什么内容啊,都是有限制的,而且画风和我们的小人书完全不同,就算走出国门,也得水土不服。” 闻慈挠头,“入乡随俗,那就不画小人书呗?” 讲真的,小人书这种黑白线条风,其实也不是她最擅长的风格,哪怕搁在几十年后,岛国那种黑白线条的漫画她也不太喜欢,她还是喜欢上色的插画,漂亮得直白爽快。 这下子,连钟玉兰的神情都有些无奈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国内这么多年都没有进口书籍了,更别提专门的童书,在这一方面,我们和国际是脱节的,”所以,国外怎么可能要他们的童书呢? 闻慈还是不死心,“这个是讲在规章里的不行,还是没人尝试呢?” 前者要是政策上不允许,那改开前她就不要想了,但要是后者,她觉得可以努力一把,反正就算现在不行,那过几年说不准就能行了呢?总之国内会慢慢打开的。 钟玉兰没想到,自己都这么说了,她还要坚持。 但她喜欢有这种抱负的年轻人,于是她想了想,道:“这方面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有空,找人给你问问。” 闻慈就顶着年君和乌海青不可思议的目光,美滋滋点了头,“谢谢老师!” 乌海青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感慨道:“我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能开个画展,能让国内的人都看看我的画,你不一样啊,你都想往国际上走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这么多年的蹉跎,把自己的心气儿磨没了? 年君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种东西,哪怕想着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也因为怕被人嘲笑,不敢开口,此时看着闻慈,一向碎的嘴都咬住了。 她真的能成功吗? 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但看着闻慈写满信心的面孔,他不可否认的自己很羡慕。 羡慕她的天赋,羡慕她的自信,羡慕她的不怕被嘲笑。 闻慈不知道,自己戳中了年君的玻璃心。 她得了钟玉兰的话,高兴得不行,正要开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尖酸声音,生气道:“就是她!昨天对我出言不逊,做出不友好的行为,你们必须处理她!” 钟玉兰他们听不懂,只是疑惑地看着突然从拐角出来的棕发男人,但闻慈却听懂了。 她扭过头,就看到一脸紧张的面熟翻译。 而他旁边,则是安格斯和一个陌生的华夏面孔男性。 第123章 港侨张女士闻同志想改行吗? 翻译组长没想到,安格斯居然还会找上自己投诉。 他本来想着看看闻慈是什么人,但可不是,这种被投诉人带着找过来的场面,偏偏安格斯是外国友人,他也不能置之不理,只好带着他都了过来。 他此时看着几米外的三人,一时间表情十分为难。 钟玉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组长?” 林组长认识她,来过广交会好几次的老画家,他勉强笑了笑,解释道:“安格斯同志说昨天有人对他的态度不太友好……”说着,目光落到一边的闻慈脸上。 闻慈有些惊讶,她真没想到,安格斯还能这么不要脸。 安格斯还在愤怒地叫嚣,“她出现在交易会上,一定是你们的工作人员吧?她昨天公开辱骂我,这是侮辱我侮辱我们公司的行为!你们的员工这个素质,是不是不欢迎我们外商!” 他很聪*明,几句话就把个人的矛盾拉上了国家之间的高度。 林组长神情一凛,赶紧用英文解释:“我们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每次交易会,我们都是抱着十成的诚意邀请大家,这次想必是个无愧,安格斯同志……” 安格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必须处理她!” 林组长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涉及到这种事,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息事宁人,先把安格斯安抚下去、以免吸引更多外商的注意引起不满,虽然他觉得,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闻慈。 毕竟他听翻译说过,这件事完全错在了安格斯身上。 林组长一看过来,闻慈心里就有了猜测。 她在他开口前,抢先质问安格斯,“安格斯,你敢把你昨天在饭店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安格斯绷紧晒成红棕色的面皮,“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是有底气的,反正饭店里他说得是英文,除了闻慈,只有两个翻译在,但他们都是华夏人,就算翻译指认自己,他也可以说是他们沆瀣一气,至于莉娜,她肯定不会拆穿他。 毕竟,他们才算是“一条船”上的自己人呢。 闻慈被气笑,铿锵有力道:“如果你承认你的不当言论,我还能觉得,你虽然傲慢,但还有一些所谓的绅士素养,但目前来看,你是一个实打实的卑劣小人。” 安格斯咬紧牙关,向林组长指控,“你看到了吧,她就是这么侮辱我的!” 林组长苦笑,他也没想到,当着自己的面,这个小姑娘还敢这么大胆地指责安格斯,虽然这很爽快,但他身为这个翻译组组长,却不能坐视不管。 他看向闻慈,语气不算激烈,“关于昨天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慈一听,就知道这位林组长也不是很想帮安格斯。 她心里顿时底气翻倍,低头是不可能低头的,除非有人按着她的脑袋压下去,她回答道:“昨天在红星饭店,这位安格斯经理出言不逊,当着全饭店的人对我们的食物、教育、国家发展情况等发表偏激见解——”她把安格斯说的那些话全复述了一遍。 因为太讨厌了,所以她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听到闻慈说“真不知道你们国家都在发展些什么”的时候,林组长的胸膛都气得剧烈起伏了两下,他看向安格斯,眼神失了刚才的温和,“安格斯同志,是这样的吗?” 安格斯哪里会同意,“这是她的一面之词!” 闻慈看着他丑恶的嘴脸,愈发觉得和过往见过的一些面孔重合了。 她不再看安格斯,对林组长道:“当时还有大不列颠的莉娜同志在场,她现在正在第一接待室,请问林组长,是不是可以请她过来对质一下?” 林组长点了头,但心里不抱希望,对跟安格斯的翻译道:“请莉娜同志过来。” 安格斯慌了一瞬,但又安下心来。 他瞥着闻慈,口中还很不逊,“不管你是怎么诬赖我,真理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只是说了食物不合胃口而已,你却反过来诬赖我!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应有的处理!” 闻慈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过头跟钟玉兰三人说话。 刚才她、林组长和安格斯用的都是英文,三人皱着眉听了半天,什么也听不懂,但那个唾沫横飞的外国人是多么气势汹汹,他们是明白过来的。 这会儿见闻慈转身,钟玉兰忙问了起来。 “就是昨天,这个安格斯说了一些话,”闻慈给他们解释了一遍。 这三人脸都气得青了,乌海青“呸”了一声,握紧拳头,他的光头和高大身材看得瘦高的安格斯往后退了一步,他嗤笑一声,盯着他的眼睛说:“孬种!” 安格斯觉得这人在骂自己,但问林组长,他却摇摇头,“他们在讨论。” 安格斯气死了,他觉得这几人肯定是一腿儿的! 年君比乌海青现实一点,他问:“那个莉娜真的会帮我们吗?” 听说有些外国人特别歧视他们,怎么想,都是外商,她肯定会帮安格斯啊。 闻慈也不确定,“试试吧。” 钟玉兰轻拍了两下她的手,安抚道:“别怕,会没事的,大不了就是给这人道个歉,”反正交易会就一个月,等安格斯走了,闻慈什么事都不会有。 但闻慈根本不想给他鞠躬道歉,她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莉娜三分钟后就来了。 她刚才在看老画家画花鸟图,画得特别漂亮,对方还愿意给她画一幅工笔人像,她正高兴着呢,被翻译急匆匆叫过来,看到这个角落里的六七个人,有些不解。 “怎么了?” 林组长知道,这位莉娜同志背后是一个挺庞大的集团,他客气地询问道:“莉娜同志,请问昨天在红星饭店的时候,安格斯同志是否说出了一些言论呢?”他举了一些例子。 莉娜看看闻慈,还有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安格斯,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皱起了高挑的眉毛,神情不是很愉快,“安格斯跟你们投诉了?” “是的,”林组长如实道:“他投诉我们的同志故意辱骂他,”他故意的咬重了“故意”这个单词的字音,希望莉娜能够尽量客观地回答——哪怕说句不是故意的也行。 但莉娜的正义超出了他的想象。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爽快地点了头,“没错,安格斯是说了那些话。” 安格斯一瞬间目呲欲裂,“莉娜小姐!” 莉娜瞥他一眼,眼里是掩盖不住的厌恶,“我真搞不懂,米埃尔公司为什么会派你来……”明眼人都看得出华夏有极其庞大的市场,只要开放,世界都会产生巨大的改变,安格斯在人家的地盘上公开讲这些话,难道是觉得钱太多不想赚吗? 她觉得安格斯太过愚蠢,当然,他也可能是被自大蒙住了眼。 安格斯没想到,莉娜居然帮着这些黄皮猴子! 他又怒又惊,还要说话,但林组长已经一改先前的友好客气,对他伸出一只手,向后倾去,“安格斯同志,介于你的不当言论,我们需要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安格斯咬紧牙关,僵持着不愿离开。 闻慈听到莉娜没有否认自己的话,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 她这会儿看到安格斯涨红着脸不动的样子,转头对着乌海青他们,但用的是英文,笑眯眯道:“有些人啊,虽然穿着文明人的西装,但不过是猴子披了衣裳。” 林组长在愤怒中抽空看了她一眼,十分诧异。 但要不说有“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这些话呢,闻慈半点不怕,目送着安格斯瞪着自己许久后不情不愿地离去,她才收回故意笑盈盈着的表情。 她对莉娜歉意道:“真对不起,把你牵扯了进来。” 莉娜无所谓的摆摆手,“安格斯应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她还记挂着自己被许诺的工笔水墨画,跟闻慈说了两句,安慰一下,就忙不迭带着翻译走了,而大获全胜的闻慈长叹了一口气,心里却并不是很高兴。 这个安格斯是站在自己跟前的,但其实还有千千万万安格斯呢。 身后忽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女声,“你叫什么名字?” 闻慈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他们站着的位置是在长条形展厅的边缘,靠近小楼梯的位置,这边的楼梯下有块三角形的小平台,所以他们刚才出了一点小动静,展厅里的人并没有发现。 但后面突然出现的这个人,估计是从卫生间回来的,她保养良好的手上有洗过的湿润。 这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士,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踩着高跟鞋,妆容淡而精致,一头精心烫过的黑色短发,时尚而干练,加上她很有辨识度的国语口音。 闻慈一下子猜到了,港城华侨? 她礼貌地讲述了自己的名字,顺便询问:“您是?” 白西装女士笑了笑,看起来像是后世港剧时装片里的女强人。 她道:“我姓张,”说着,对钟玉兰伸出手来,“钟女士还记得我吗?” 钟玉兰和她握手,盯着她的脸想了想,来交易会的女性比男士少,尤其是相比于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东方人的五官对她来说更好辨认,她很快就认出来了,“张安华女士?” 张安华微微一笑,“您的记性很好,我上次来还是去年的春交会。” 乌海青和年君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闻慈,这又是怎么回事? 闻慈回以两人一个轻轻耸肩,面露无奈:我哪知道? 张安华不仅记得钟玉兰,她甚至记得旁边单薄苍白的年轻人是她的弟子,至于那个英俊的光头她也多看了两眼,形象很特别,起码她来大陆这几次没有见过。 她问道:“这两位是您新收的弟子吗?” “是我的学生,”钟玉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张安华没有多问,目光又落在了闻慈还有点稚气的脸上。 她长得很秀丽可爱,皮肤雪白,个子不矮,但大概年纪还不太大,看着像是港城人口中常说的妹妹仔,光看这张脸,完全想象不出,她刚才对安格斯严词厉色的样子。 闻慈和她对视着,一双褐色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 这人老看她干嘛? 张安华道:“安格斯这两年是刚刚生上米埃尔公司高层的,他虽然傲慢,但通常不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因为有眼色,这两年也算是服装公司里的小小风云人物。” 闻慈点着脑袋,脸色毫无变化。 张安华笑着问她,“小妹妹,你得罪了他,就不害怕吗?” “我又不靠他吃饭,”闻慈很实诚但真心实意地说:“他就算记恨我又怎么样,他还能跑到华夏来针对我吗?”而且经理而已,他又不是什么公司创始人或董事长。 张安华欣赏地看她一眼,“你胆子很大。” 张安华似乎对闻慈挺感兴趣,钟玉兰心思微动,给她抛了个眼神。 “我带海青和小君看看二楼展台,你和张同志聊一聊吧,”钟玉兰这么说着,带着还满脸茫然的乌海青和年君上了楼梯,只留张安华和闻慈在楼梯底下。 张安华看了看自己镶钻的劳力士手表,对闻慈道:“边走边说?” 闻慈:“……好。” 闻慈不知道张女士要和自己说什么,她跟着对方往一楼展厅里走去。 对方直奔着藤编的展台去了,她拿起一个藤编的原生态挎篮,一边翻看,一边对闻慈道:“你的英文很不错,不必我们港城那些孩子差,你是哪里人?” “北省白岭市,”闻慈估计她不知道白岭市在哪儿,刚要解释,张安华就点了头。 “我知道,那里树很多,还拎着国界线。” 注意到闻慈惊讶的视线,张安华笑了笑,“我祖籍就是北省的。” 闻慈更震惊了,想不到,这还算是自己半个老乡? 张安华放下挎篮,拿起另一个编成手包模样的藤编工艺品看,口中道:“我爷爷那一辈就从南下来港城了,那个年代嘛,你知道的,这会儿大家四散各方。” 闻慈知道,战争年代,远离故土的人太多了。 但张安华跟她说这些作什么? 张安华像是跟她随便聊聊,拿起两个藤编的手包,问闻慈,“你觉得哪个好看?” 闻慈瞅了一眼,左边的手包式样简约,大大方方的长方形,而右边的多了个装饰性的把手,不知道怎么编的,像麻花一样扭着,“要是我的话,选第二个。” 但张安华把两个都放下了,“港城现在最流行的是进口的包包风格,这种藤编的工艺品,除了老人家最爱的藤椅藤篮等,这种包包是没有丽人买的。” 闻慈:“……”那问她干什么。 张安华女士忽然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很勇敢的小妹妹,嗯,还很贪靓,”她退后几步靠在展台边上,端详着闻慈今天这身打扮,珍珠白的衬衣,衣领像海浪那样打着柔顺的褶皱,底下穿的是藏蓝色裙子,港城有段时间很流行这种长长的半身裙,显得人淑女又文艺,尤其适合妹妹仔。 她这一身低调又清新,哪怕在现在的港城都不过时。 闻慈被人一眼戳穿了爱美,但并没有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我是画师啊,自己都不爱美,怎么能画出美的画呢?” 张安华笑着看她一眼,正当闻慈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却指向一个藤编椅子的样品,“这个的款式和你们去年的不一样,价格怎么样?” 藤编单位的业务员急忙上来讲解,张安华明显是有订购计划的,没怎么掰扯就签了单。 闻慈很好奇,虽然没问,但她灵动的眼睛里写满了想知道。 张安华觉得这个妹妹仔胆大又可爱,她含笑道:“猜猜我是什么单位的?家具?不,我是玩具厂的——我们公司好大,我只是分管下面一个玩具小公司的,这边交易会上的东西物美价廉,我会帮忙捎带一些子产品回去。” 说话间,她又看中了一套十二生肖的动物藤编。 “这个在年轻人里不流行,但那些师奶很喜欢给孙辈买,有韵味又便宜,还很耐磨。” 闻慈疑惑地跟着张安华逛完了这个展台,还是不明白她叫自己来干什么。 但张安华显然是个不同意猜透的人,谈完业务,她一边扫视着其他有利可图的展台,一边慢条斯理开口:“我还以为你会跟安格斯道歉呢,他们这帮人,脸面比天还大,最见不得被人看扁,倒是你,据理力争,刚才可吓了我一大跳。” 闻慈心想,她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她道:“安格斯很讨厌,其实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据理力争的。” 张安华耸了耸肩,笑而不语,她可见多太多跪着的人了。 张安华忽然安静下去,几分钟没有开口,闻慈也没有说话。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道:“要是安格斯非得让你道歉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怎么办……”闻慈心里想着,她能记这个事一辈子,想起来的时候就把安格斯从记忆里拖出来打一顿,等以后有机会欺负回去,但嘴上是不能这么说的。 她义正言辞道:“我会尊重上面的一切安排!” 张安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好像看穿了她的言不由衷。 “你不仅胆子大,还是个滑头!” …… 接待室里。 接待西方商人都是在第一接待室,但安格斯的情况特殊,翻译组的林组长把他带到了单独的小接待室里,因为莉娜都承认了闻慈的指认,所以安格斯也无话可说了。 广交会袁经理急匆匆赶来,听说了事情原委,脸色沉如锅底。 这几年的国际形势已经好了很多,但到底还是比不上发达国家,他知道,要不是交易会上的东西的确便宜,很多外商根本不会来,但像安格斯这种出言不逊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私下里说,他们不知道而已。 但安格斯既然被他们知道了,那就绝不能姑息,不然颜面何在? 安格斯看着那个经理跟翻译组长低声交流,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看了自己一眼,就拿起电话拨通,这通电话很短,只打了不到三分钟,挂断后,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安格斯站了起来,急忙表示,“这真的只是误会……” 袁经理耐心地听他叭叭叭说完,他懂一点英文,但安格斯因为急切说得太快,还得是靠着林组长给他翻译,等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客气道:“介于这次发生的意外,这次交易会,恐怕米埃尔公司不能参加了,需要我们帮你准备回程的船票吗?” 外商大多是坐飞机来港城,然后凭介绍信坐船来广市的。 安格斯傻了眼。 他没想到,这回的情况这么严重,交易会才第一天开始,公司给他的采购任务还没完成呢!这时候的他终于感到一些慌张,“不能,你们不能这样!” 他心急如焚地解释,但这位看着温和客气的袁经理耐心听了,但口风半点不改。 “好的好的,安格斯同志,你不要心急,这边交易会发生的情况,我们会联系米埃尔公司如实告知的……”袁经理彬彬有礼地说着,但安格斯听了却更慌了。 要是公司知道他因为个人矛盾,耽误了丝绸采购,肯定会处罚他的! 安格斯纠缠许久,见袁经理始终不改口,终于恼羞成怒,摔门走了。 袁经理端起水杯润了润说得干燥的喉咙,安格斯这事解决了,不是自家惹出的问题,他便暂时搁下,转而问道:“那位很有勇气的女同志呢?把她叫过来我见见。” 和张安华分别的闻慈刚走上二楼楼梯,就被林组长叫住了。 她迷迷糊糊被叫进接待室,看到里面坐着的中年领导,立刻立正,两只手放在裙子两侧,看着特别乖巧无害,“经理好,”看着哪里像是敢一对一和安格斯对骂的人? 袁经理对她笑了笑,“你就是闻慈同志?” 闻慈的身份,林组长已经跟他说过了,说实话,很出人意料,一个英文这么流利的同志,居然不是他们翻译组的?这实在是很可惜。 闻慈以为自己是要被揪过来挨骂的,但谁知道,袁经理居然很和颜悦色。 就安格斯的事,他也说了,让她日后注意态度问题,要尽量客气一些,但那温和的语气,分明觉得她怼安格斯怼得很对,轻轻揭过这一节,他的话题一百八十度转弯。 “闻同志有没有兴趣来我们机关当翻译呀?” 闻慈:“……” 她看了看试图挖人的袁经理,摇了摇头,“我还是挺喜欢当画师的,”当翻译就得遇上安格斯这种人,一想到对着这种人,自己还得面带微笑从容镇定,她就觉得忍不了。 要是她当翻译,她觉得自己十天得得罪九个人。 袁经理有些可惜,“我们机关的福利待遇很不错的,你英文这么好,正符合你的强项,”他知道闻慈是钟玉兰的助理,但助理嘛,肯定是打下手的,哪有当翻译体面? 闻慈看他是认真想挖人的,只好也认真地跟他解释。 “我其实是北省白岭市电影院的美工,因为钟老师,我被临时借调去首都美术馆,但我的单位还是在北省,”所以,她想换单位,可是很麻烦的。 袁经理一听,很有些可惜。 广交会期间他是很忙的,见挖人不成功,便准备请闻慈离开了,谁知这姑娘站起身,转过身子,刚走了两步居然又走了回来,“袁经理,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袁经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 闻慈轻吸一口气,紧张地问:“咱们现在的政策,能出口图书吗?” 第124章 争取机会绘本? 出口……图书? 袁经理面露错愕,他思索了下,“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闻慈老实道:“我自己就出版过小人书,但是看到交易会上好像没有书籍画册之类的单位,所以想问一问,”说着话,她竭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真诚。 袁经理当了好些年的广交会机关经理,这个问题问他,可是问对人了。 他道:“这些年的确没有图书方面的翻译出版,至于政策,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近些年外文出版的基本只有政治著作,再往前推十年,外文出版社倒是出过一些《红楼梦》《红岩》之类的,画册好似是有的,只是他记不太清了。 毕竟那么多年前的细枝末节,他又不是过目不忘。 闻慈脸色一喜,语气却更小心翼翼了,“那就是说,也许我们的图书可以出口?” 袁经理终于知道她怎么这么问了,这一刻,他不知道这姑娘是胆大还是痴心妄想,但想了想,还是不能打击爱国的年轻人,于是委婉道:“虽然没有明文禁止,但是想出口的话,那也得有外商愿意购买啊。” 还得是涉及出版业的外商,但人家出版商也不会来这时候的华夏啊。 闻慈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对哦,她这想在改开前向外推销自己的图书,还得先找到下家才行…… 闻慈头痛,袁经理倒是很安慰,“年轻人,有这份上进的心是好的,好了,你去和你的老师学习吧,说不准多少年后,你的图书真能出口了呢?”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听语气,就是在找个理由安慰她。 闻慈心里叹气,跟袁经理道了谢,出接待室就去二楼找钟玉兰三人去了。 他们三个正在一家相对冷清的粮食单位旁边,和业务员说话。 粮食单位每年的供给量都是有限的,而且非常抢手,上午八点钟交易厅一开门,就有好几个外商过来抢单,最后一个岛国商人、两个西方的都签了大单。 所以他们每年基本不用愁卖不掉,往往都是交易会还没过半就卖光了。 他们的业务员暂时闲着,就跟钟玉兰他们说话。 “我们的粮食卖得特别好,质量也是一等品,每年春秋广交会,都被这帮外商抢着要的,”业务员的语气十分自豪,余光见到闻慈过来,不知道她是华侨还是自己人。 钟玉兰招了招手,“回来了?” “嗯,”闻慈快步走过来,对钟玉兰道:“我刚才去问了广交会机关的袁经理,他说,没有图书禁止出口的明文规定,不过,嗯,反正最近这些年也没有先例。” 钟玉兰并不意外,“上次我听说画册出口,还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乌海青安慰道:“反正凭你的水平,等以后有机会了,说不准真行呢,”闻慈的技法已经很老练了,也许比不上那些老画家,但她的笔触间却有一些新的东西。 很大胆、新颖、活泼,他不知道,那是来自未来五十年后的时代烙印。 闻慈还是不太甘心,要是政策不让就算了,可是没说不行,她不想放弃。 距离改革开放还有两年多,要是这两年白白荒废的话,她总觉得有点浪费,哪怕能随便出点小绘本也行啊,她有信心,以自己现在的水平不会差过国外的插画家。 她想要这个机会,但偏偏,不知道从哪儿去找这个机会。 暂时按捺心里的心思,闻慈陪着钟玉兰,继续对广交会的考察。 老师学生四个只凑在一起一上午,剩下的时间,都各自拿着小本本去询问各大单位,因为闻慈出色的外语,还多了个尽量和外商交流一下的任务,她完成得毫无难度。 只要不是骨子里搞歧视的,她有礼又客气,大多数人都会友好地回答她。 闻慈戴着脖子上的工作牌——钟玉兰临时弄来的。 她捏着徐截云送她的万宝龙钢笔,跟刚刚“采访”完的工艺品单位业务员告别,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小本本,才半天功夫,就已经记了满满的好几页。 因为她说了是为系列连环画找素材,强调了是□□的任务,所以大家都很配合。 也许还抱着点让自己和自家单位被画上去的想法,大家滔滔不绝,不是机密的,几乎问什么答什么,从自己单位加班加点到什么时候、一直说到厂领导的日夜不休。 这会儿大家的确都很爱工作,而且精气神十足。 闻慈舔了舔发干的唇,她站定脚步,把小本本塞进挎包里,拿里面的水壶出来喝。 入乡随俗,她里面的白开水都变成了广式凉茶,别说,特别润喉润肺,一口下去感觉嘴巴都舒服了,刚放下水杯,就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个步伐款款的外国人。 他步子不急,看着不赶时间,闻慈这才迎上去了,开始新一轮询问。 等到五点钟,师生四人汇合的时候,手里的素材已经积攒了很多。 钟玉兰大致翻了翻几人的小本本,年君记得很细致,但他没那么外向,考察过的单位只有三四个,乌海青倒是问了十几家,但是记录得比较泛泛,只抓了关键点。 相比之下,闻慈的内容细致又丰富,还记录了一些各单位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钟玉兰翻到后面,还看到了四五个关于外商的,每个都记录了姓名、大致形貌、公司类型,就他们来广交会的看法都有询问,而且答案还都是很不错的。 她点了点头,“小闻做得最好,不过你怎么问到这么多外国人的?” 闻慈两手一摊,无奈笑道:“那种看着就冷冰冰的,我根本不会贴上去啊,”她都是挑着看着和气开朗的上去询问,中途碰到莉娜,顺便还问了问她。 钟玉兰失笑,把本子还给她,“收好吧,等明天我们再来。” 虽然今天的采访结束了,但他们四个也没急着走。 五点半就是今天交易会结束的时间,“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音乐一响,会场里的商人们便陆陆续续往外走,师生四人守在门口不远处,拿着本子画速写。 闻慈还看到了港城的张安华女士,她独自出来,往右边的招待所方向去了。 港城? 她心里忽然划过什么,手里钢笔一停,低头沉思了起来。 …… 宿舍里的业务员们披着一身疲惫回来时,发现闻慈正蹲在地上画什么。 这里的空间太狭小,连张桌子都没有,只有两把椅子,闻慈就把一张纸铺在木头椅子上,自己蹲在椅子前面,踮着脚画画,那背影看起来专注又心酸的。 “你在干什么呢?”丝绸厂的问。 “画画啊,”闻慈答了一句,头也没往后转一下。 他们今天都在会场里看到了闻慈,拿着本子和笔到处转悠,还有被她采访过的呢,因此就以为她是在画据说是上面任务的连环画,一个个都没打扰她。 他们拿了水盆准备去洗澡,广市的天太热了,不洗不行。 而闻慈又独享了半个小时的安静,大家回来时,发现她还在窗边的位置上,大概是踮着脚蹲累了,把另一个凳子放倒在地上,自己坐了上去,因为太矮,小腿都是交叉着的。 这任务这么赶吗?大家心里都在犯嘀咕。 他们没和闻慈说话,兴奋地讨论起了今天都开了多少订单。 嘈杂的声音就响在耳畔,但闻慈半点都没听见,她沉下心思,把整个人都投入到眼前的水彩画上,直到眼前忽地一亮,她恍然抬头,才发现宿舍里的灯开了。 眼前的窗外,天已经黑了。 闻慈低下头,准备继续画,身后传来五矿厂的声音,“你还没画完啊?” “快了,”闻慈道,挪了下发麻的腿,继续画画。 她很专注的样子,大家不好意思打扰。 好不容易等到闻慈放下奇奇怪怪的笔和彩色颜料,伸了个懒腰,瞬间就被大家包围了。 “这是什么?” “好漂亮!” “哇你画得也太厉害了!” 闻慈笑道:“这是水彩画,颜色很鲜艳吧,”她收拾行李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的确是带了一些水彩颜料和画纸的,都是在系统里【蜡笔小铺】买的,质量很出色。 大家看着这幅水彩画,比□□大两圈,但里面的内容却特别丰富。 上面画了一个很像早茶铺子的店面,几张支在门外的木桌,几把木头椅子,一个童花头的小女孩坐在上面,大概五六岁,腿还够不到地面,轻轻晃悠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她正在晃腿的,难道是小腿旁边几条括弧似的线条? 小女孩面前摆着一盘萝卜糕、一盘虾饺,桌子一角里还有一个陶制茶壶。 她小小短短的手握着筷子,吃得大快朵颐,嘴角和脸颊上都沾上了浅黄色的酱汁,看起来就很馋人,而她后面的店面里,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奶奶正杵着扫把,笑眯眯看着她吃。 画面颜色靓丽,线条生动,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了。 “她在吃萝卜糕!一看就是!”一个本身就是广市人的同志说。 画纸里的碗碗碟碟还没人指甲大,但莫名的清晰,让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还有老奶奶所在的店面里的碗筷,摞在一起,线条细细窄窄,真不知道怎么画出来的。 这一刻,大家看向闻慈的目光都敬仰极了。 虽然她们都知*道闻慈是画师,但知道是知道,不知道她画得这么好啊! 而且这画好特别,鲜明漂亮,小女孩的脸色不像现在流传的画报一样红润、点着两团大腮红,而是像现实里养得很好的小孩一样,腮帮子被虾饺撑得鼓鼓的,白净又可爱。 大家喜欢的不得了,“这画的是谁啊?” “虚构的人物,”闻慈想了想,笑着道:“她的名字,就叫贝贝。” …… 闻慈是打定了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她用了一晚上时间,画出一张贝贝吃早茶的插画,第二天把它夹在了笔记本里,带去会场,一边按钟玉兰的要求深入交易会,一边时不时拿眼神梭巡着周围。 直到九点十几分,她才见到一道身影上了二楼。 张安华今天的西装变成了米白色,比起昨天那一身,版型要更加挺阔,垫肩显得她气势十足,这一身,说实话,让闻慈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妈妈,她就是一个职场女强人。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张安华莫名有点好感。 张安华也看到了她,“闻慈?” 闻慈对她一笑,正好这次的询问也到了尾声,她抓紧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就朝着张安华匆匆走了过来,“上午好,张同志。” 她的眼睛特别亮,尤其是瞳仁颜色浅淡,迎着日光,像是两丸茶玻璃。 张安华也对她微笑了一下,“上午好。” 闻慈想起手里的本子,索性就找了个话题切入,“张同志,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你是怎么看待这些年的广交会的?” 张安华为她一本正经的询问而有些好笑,“你这样子,很像我们港城的记者,”不过港城的记者惯是脑回路清奇的,尤其是娱乐记者,简直就是剑走偏锋。 她侧了一只手,示意闻慈往前跟上,随口答道:“这是一个很好的贸易平台,事实上,从它第一届举办的时候,就很有意义,尤其是这些年大陆不对外开放,不说外国人,我们这些人也就只能借着它的机会,偶尔来看看大陆。” 张安华的“外国人”说得没错,这会儿的港城仍是英属殖民地。 她是闻慈采访的第一个华侨,闻慈点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个字。 她又问:“那这些商品,你觉得怎么样呢?” “光说质量的话,都是非常耐用的,”张安华客观道:“大陆的商品质量大多非常好,但是款式差了一些,很多东西的款式都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流行的,”在港城这种追随大不列颠潮流的地方,自逾市场弄潮儿的靓仔靓女都是不会买的。 比如那种款式的藤编手包,只有年纪大的传统师奶才会喜欢。 闻慈在本子上记下“款式落后,质量优异”八个字,继续问道:“有没有什么商品,是广交会没有,但是其实外面的市场很需要的呢?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其实商品还有很多。” 张安华想了想,“山珍?港城也很喜欢糖水野味。” 在很多层面上,港城和广交会所在的这个省很相似,都是讲的粤语。 闻慈记下,她又问了一些问题,张安华都很友好地回答了。 该问的问得差不多,闻慈蠢蠢欲动,合上了小本本,“那张同志,请问,要是大陆这边能出口儿童绘本童书的话,你认为港城这边会有市场吗?” 张安华回头看她,发现她的表情不是刚才的公事公办了。 这个问题,是为她自己问的。 张安华看自己,闻慈不慌,真诚且期待地等着她回答。 张安华觉得这个小妹妹特别像一只猫,短毛猫,奶油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让人很想从头到尾摸上一把,至于脾气嘛,仁者见仁,但因为太招人爱,总让人生气不起来。 也可能是一只特别会撒娇卖萌的小豹子?她心里想着。 张安华忽然笑起来,低声道:“你要是在港城的话,当演员也不错的。” 闻慈想了想这个时期香港层出不穷的大美人们,顿时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她嘿嘿笑了声,很真诚但骄傲地道:“其实我靠才华吃饭也饿不死的。” 张安华“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个妹妹仔倒是很自信。” 开了个玩笑,张安华认真起来,“港城这边的话,童书基本上都是进口来的,有些本土的画家会画这种,但水平嘛,麻麻咯,”看到闻慈茫然的目光,她想起这姑娘不懂粤语,就给她解释了一下,“就是画得很一般的意思。” “哦哦,”闻慈了然,“就是你们流行的童书形式,和大陆这边不太一样,是不是?” 其实现在华夏就没什么童书,最贴近童书的,就是小人书连环画,但它其实也不是为了孩子们画的,而港城那边朝大不列颠看齐,孩子们也大多接受西式教育。 小人书在那里,不是水土不服,是完全没有水土可驻足。 张安华以为这个小妹妹要败兴而归了。 但闻慈并没有泄气的意思,她搓搓手,露出一点不好意思但让人很难拒绝的神色,悄声道:“我昨晚上画出来一幅水彩画,可以让您看一看吗?” 张安华惊讶极了。 闻慈也不想缠着她,但是她是玩具公司经理,据说还是一个大公司里的分支,整个交易会,可能就她的业务和儿童沾点边,所以不管会不会拒绝,她都想尝试一下。 努力过来,再失败也让人没有遗憾嘛。 张安华看她神色坚定,也没一口回绝,“我们去接待室坐坐?” 闻慈大喜,高高兴兴进了第三接待室,这是专门接待港澳侨胞的,两个人坐下,甚至还有工作人员上茶水,但是闻慈这个来推销自己的,有点心虚,摆了摆手没喝。 她把包里的笔记本拿出来,打开,拿出里面那张插画递给张安华。 张安华本来抱着的是业务完成得差不多,和可爱小妹妹聊聊天的心思,拿到插画,随意地扫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眼神立刻变得认真了一些。 她被眉笔勾勒出眉峰的眉头挑得更高,很不可思议,“这是你画的?” 大陆这会儿流行的儿童绘画风格,她不是不知道,大红的腮红、正气的脸,虽然是显得精气神十足,但欠缺了一些多样性,毕竟,哪有孩子都是这样的呢? 但闻慈画的这一幅,却和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这幅画色彩浓郁,非常有对比度,而且还难得的让人觉得和谐不刺眼,小女孩穿着白色的半截袖和过膝短裤,脚上很有特色地踩着凉拖,说是广市,但其实也像港城。 她所在的背景就更有特色了,一看就是早茶店的小阁楼,牌匾上乌黑发旧,但并不让人觉得肮脏,让人觉得这一定是一家经历了很多风霜的老店,镶着玻璃窗的橱柜里,白瓷碗和盘子整整齐齐摞着,四四方方的玻璃还反着光。 张安华仔细看看,才发现是用白色的颜料点出了反射光。 张安华越看越吃惊,要不是看着闻慈拿出这幅画,她更倾向于这是一个西方画家画的。 “这是你昨晚画的?” “是的,你觉得怎么样?”闻慈并不担心自己的画风会落后,要是说太超前了,倒是有点可能,但画风本就是很私人的事情,她觉得这幅画会很符合儿童的审美。 线条清晰干净、色调柔和浓郁,带有一些童话的浪漫风格。 “很出乎我的意料,”张安华轻轻抚摸着完全干燥的颜料,因为是水彩质地,而稍稍有点不明显的起伏,她看向闻慈,终于认真起来,“你是要出什么样的童书?” 闻慈眼前一亮,知道这是可以初步被接受了。 她道:“说是童书,其实应该是绘本,以彩色插画为主,辅以帮助理解的一些文字——你们港城的绘本是什么形式的?” “和你说得差不多,”张安华道:“只是开本比你这个要大很多。” 闻慈立即道:“我可以改成大开本。” 张安华知道,这是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了,既然是生意,她就严肃起来,“我们公司总部的确有儿童绘本方面的业务,但是绘本不止看画,还得要有内容,你打算画什么内容?” 闻慈昨晚想了很久,“我想画一个系列的书,描绘在一个孩子在华夏大江南北的经历。” 华夏的大江南北……张安华觉得自己理解了她的意思。 有些话她是不能张口说的,垂了垂眸,“你这样的话,市场可能是很少的,”这几年港城也拍了几部这样的电影,或者文学作品,但受众有限,而孩子们更多的喜欢新鲜开放的西方文化,对于在他们印象里贫穷老旧的大陆,就更不感兴趣了。 这样一套绘本,张安华用商人的观点来看,觉得并不讨好。 但闻慈的初衷就是这个。 她解释道:“我不会涉及什么敏感话题,只是想以一个叫贝贝的孩子为引,画出在华夏各个地方的生活,比如傣族的热带生活、我们北省的冬天、广市的沿海……” 她不想搞什么伤痕文学,她只想单单纯纯的,画一套快乐有趣的绘本而已。 第125章 截止期限张安华陷入沉思。她…… 张安华陷入沉思。 她因为自己有个女儿,所以还真知道一些儿童绘本的情况,港城这边,近些年流行的图书绘本大多是进口,和绘本沾边的,那就是漫画,尤其是岛国的漫画,很受年轻人欢迎。 闻慈这幅插画的画风和西方的相似,但又有些差别,很符合她的审美。 但是如果它真的投入市场的话,能得到家长孩子们的喜爱吗? 张安华没法确认这个答案。 她细细凝视着插画上精美的小细节,“如果你愿意换一个题材的话,哪怕是教孩子踢球或保持卫生的,我有八成把握,这个绘本会卖得很好。” 闻慈失笑,委婉道:“我不懂早教的。” 她的受众,一直打算是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如果老少咸宜的话,成年人也能欣赏,但是对于还在牙牙学语构建对新世界理解的小婴儿,她是真的不会画。 张安华再次陷入沉思。 闻慈静静等着她的答案,反正,除了张安华,她目前也找不到其他有希望的人,如果她不满意这幅画的话,她只能等着改革开放后,国门彻底打开了。 到时候,华夏这块甜美的大蛋糕会涌入无数商人,世界对它的看法,也会有所变化。 哪怕仍然是这个描绘华夏大江南北的题材,估计会吸引很多人的兴趣。 好在张安华没有全盘打消她的希望。 “你的画风很不错,但是内容是一把双刃剑,有些师奶长辈估计会喜欢给自家孙孙买这种绘本,但也有一些,估计很抵抗这样的题材,”张安华放下插画,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目光深深地望向闻慈,“你什么时候能画一本样品出来?” 闻慈一怔,而后便是狂喜,她这是松口了! 她身体前倾,立即道:“张同志什么时候离开广市?我会尽快把贝贝在广市这一本画出来的,”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听着时间充足,但实际上,她现在连个大纲和内容都没定,只有一个主人公在广市的范围而已。 张安华以往都是在广交会待十天左右就走的,到后面,商品该买的也都买完了。 不过她望了眼闻慈真挚的面孔,思索片刻,道:“我给你半个月时间,十月二十三日,我会离开广市。” 今天是十月八日,那就是只有十五天。 闻慈的心里觉得很紧张,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 …… 从接待室离开后,闻慈犹豫片刻,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钟玉兰一声。 明明是作为她的助理来广交会学习的,结果遇到机会,自己却做了其他事,闻慈挠挠脑袋,还是决定跟她说一声:要是后面要画这套绘本的话,肯定瞒不过钟玉兰的。 而且要不是钟玉兰,自己也不会来到广交会,就更不能认识张女士了。 等到中午十二点,音乐一响,钟玉兰几人汇合。 今天他们仍然在跟着交易团的单位们“采访”,钟玉兰请广交会机关的袁经理帮忙,找了机关里目前比较清闲的后勤人员,跟他们询问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做素材。 这是□□的任务,大家都很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乌海青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口干舌燥,一去饭店就坐下要了壶凉茶。 他一口气咕嘟嘟灌了一大杯,才抹嘴道:“这不熟悉的地方就是不一样,问出来这么多东西,可在脑子里一想,还是觉得失真,不是缺了这个细节就是缺了那个,”而他画的和北省有关的画,却都是自然而然就胸有成竹了。 钟玉兰笑道:“以前有个老作家说,你肚子里有十分的货,才能写出来一分,我们画画也是这个道理,”要是半生不熟的,画得就让本地人一看就笑话。 这是广市?不,这是北方人心里的广市了。 年君请服务员过来,钟玉兰要请客,乌海青和闻慈坚持自己付钱。 大家点了各自的菜,来了广市,自然吃得都是当地特色的食物,闻慈要了萝卜糕和云吞宽面,等菜上来的功夫,一直在心里措辞着该怎么开口。 年君嘴上说着自己上午找到的好素材,余光瞄在闻慈脸上。 她一贯是嘴皮子最利的人,怎么没说话? 年君话锋一转,别别扭扭看向了闻慈,“你上午被人欺负了?” 他以为是闻慈和那些外商打交道的时候,可能听到了不太好听的话。 “嗯?”闻慈愣愣地抬起头,发现桌上另三个人都看了过来,她张了张嘴,鼓足勇气直接开了口,“没有,是我上午碰到了张安华张同志,和她说了一些话。” 她把自己找张女士问绘本的事情告诉了大家。 三人一个比一个惊讶,还是钟玉兰稍稍冷静些,温和地询问道:“她的意思应该是有点心动的,不然不会给你机会——不过你是怎么想到画绘本的?” 绘本这个词,可比图书要时尚一些,国内是不怎么用的。 钟玉兰先前不看好闻慈说的图书出版,是以为她要画小人书,却没想到,她直接自己摸索出了新的形式,而且听起来,似乎是连见多识广的港侨商人也认可的。 总归只有一幅,不怕被抄袭,闻慈把包里的插画拿了出来,递给钟玉兰。 乌海青和年君都探过头来看。 眼前这幅插画,的确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不是常见的黑白插画,也不是华夏传统的黑白水墨,用的是水彩,但画风截然不同——他们画的水彩大多重轻盈,色调柔和,而眼前这一幅插画却用了更重的色彩,红白黄绿,取的就是夺人目光的鲜艳。 鲜艳容易,难得的是她用了这么多高饱和度的亮色,却并不显得杂乱晃眼,十分协调。 而且它细致入微的画风,也是和时下流行大相径庭的。 三人初次见到,觉得眼前一亮,连钟玉兰都觉得颇为惊艳,她这种老一辈画师更喜欢轻薄古典的色彩,但对于这种大胆浓郁的配色,也有相当的鉴赏力。 她当即道:“我觉得很好,比我十年前见过的外国插画也不差。” 闻慈抿嘴笑,信心更足了一些,真诚道:“我知道咱们现在的美术形式,在外的话恐怕没法得到接受,所以转换了画法,张同志说港城现在流行的西方绘本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特别想说,小人书的寿命在八十年代就渐渐消亡了,那是它最后的辉煌。 钟玉兰连连点头,爱不释手地看着眼前这幅插画。 她问道:“你是打算画广市为主题的?”她看得出来,上面这个小女孩打扮和食物有这边广市人的风格,而且她后面的小店窗户,上面还贴着粤语的点心呢! 闻慈点头,怕她误会自己要跟她打擂台,又连忙解释道:“我是打算画一套儿童绘本,受众,大概是五六岁到十几岁之间的孩子,借广市为背景,主要描绘的是这个孩子在华夏几个地区发生的故事。经济发展情况嘛,我不会正面描述。” 钟玉兰有些惊讶,“完全是儿童绘本?” 乌海青和年君也很震惊,不知道闻慈为什么,要给自己限定这个受众? 闻慈道:“绘本的受众是很难老少咸宜的,面向孩子的话,可以避免很多敏感话题,”她这也是实话,成年人的世界很容易涉及到家庭事业,很容易牵扯到政策上,但是孩子就不一样了,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只过好自己的小小生活就好了。 所以贝贝这个人物,她不打算正面涉及任何敏感问题。 钟玉兰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几眼插画,把它还给闻慈,笑道:“你有这个创造力,是很难得的,张同志既然给了你这个机会,那你就好好做,最近交易会这边也没有很忙,你下午就不用来了,还是在宿舍里好好准备吧。” 她是真心的希望这帮年轻人都能发展得更好,因此也不吝为她提供帮助。 闻慈愧疚极了,“我可以晚上再画,”要是为此耽误了钟玉兰的项目,她会很内疚的。 钟玉兰摇了摇头,和蔼道:“这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机会,对我们来说,其实也是的——这些年都没有图书对外出口,你如果能打开这个先例,是有益于后辈的事。” 闻慈抿了抿唇,苦笑道:“还不知道结果呢。” 钟玉兰摇了摇头,“你有这个敢于争取的勇气,已经足够了。” 她侧头看了看尚在目瞪口呆的乌海青和年君,拍了这两个年轻人一下,好笑道:“行了,别发呆了,要是羡慕小闻,以后好好干,总也会有你们的机会的。” 乌海青还是很不可思议,朝闻慈竖起大拇指,佩服道:“我真的服气了。” 闻慈昨天才刚认识张女士,今天就敢主动去找她,他觉得对方的勇气真的让他望尘莫及,相比之下,他还是对自己的水平不够信任,不敢迈出尝试的步伐。 他想起自己把在心里构思了好几年尚未动笔的素材,咬咬牙,决定尽快画出来! 比起乌海青,年君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闻慈不仅天赋厉害、嘴皮子厉害,还有勇气敢打敢拼……年君低下头揪着桌子的边,忍不住想,难道她就不怕被拒绝吗?难道这就是天才的特质? 他嘴里发酸,接下来整顿饭,都食不知味的。 闻慈瞅了两眼这个比自己前世小两岁的年轻人,觉得他这样子,很像十几岁时候的自己,发现了自己和天材之间的差距,但尚不甘心,于是一边愤愤不平一边暗自自卑敏感。 当然,年君还没有像她一样躺平放弃,尚在天赋的差距漩涡中挣扎。 认识这半个月,闻慈早发现了年君的不对劲。 她和乌海青讨论时,偶尔兴致到了会随手画点手稿,但是年君从来不画,他明明会随身携带写生本子,但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打开,只刚认识那几天,被她不小心看到一眼。 其实她什么也没看清,但年君却很生气,气得脸红脖子粗和她小吵了一下。 后面两个人慢慢熟悉起来,年君嘴巴没那么坏了,但还是拒绝在两人面前画画,甚至据乌海青说,他宿舍里挂着的画都取了下来,在墙上留下一块惨白的印记。 从这些细枝末节里,闻慈发现,年君画画的天赋并不算好。 可能和她前世差不多吧。 比普通人好些,但和天才之间有一条东北大裂谷的差距,靠着日日夜夜的勤奋练习达到一个中上等的水准,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画师,但和“艺术家“这个词是不沾边的。 所以年君因为不甘心而日渐古怪的脾气,闻慈也能理解。 吃完饭,送钟玉兰回到招待所,闻慈应该就和两位男同志分开了。 但年君魂不守舍地走了一段,忽然说:“那、那个,我送闻慈回去吧,”接收到两人古怪疑惑的视线,他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跺脚道:“我发挥同门情谊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闻慈对乌海青挥挥手,笑道:“你先回去吧。” 乌海青诧异地看了两人一眼,他粗神经,还真就什么都没问就离开了。 闻慈往前走,年君跟上,他心乱如麻,半晌才开口,“你怎么去找张同志的?” 他的声音细弱,要不是闻慈耳力好都听不清,她两手插着口袋往前溜达着走,慢悠悠道:“就这几个机会,要是抓不住,那我只能再等不知道多少年了。” 年君声音急切,“那要是被拒绝了呢?” “那也很正常,但要是不试一试,我回去肯定会后悔的,”闻慈的想法很简单,反正试一试又不会掉块肉,她对自己的画是有信心的,说不准就成了呢。 比方现在,她不就拿到半个机会了吗? 年君不理解她的想法,“那,那你的心情就不会受影响吗?” 闻慈顿住脚步,回头看着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语气,很像长辈,“小年同志啊,敏感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但要是太敏感的话,可能会错失很多机会的。” 要是之前的年君,听到她称呼的时候就要跳脚了,但这会儿居然没注意。 他低着头,咬唇道:“那改不过来怎么办。” “这其实也很正常,什么性格的人都有嘛,”闻慈语气轻松,“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年君,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自己以后要走什么路了——都是画画,还有小人书,国画,水彩油画版画呢,你以后最想画什么呢?” 年君茫然地沉默好久,头低得更深了,“我不知道。” 闻慈暗暗叹气,小年同志比她当年青春期的时候更敏感自卑啊。 她语气柔和一点,循循善诱道:“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挖掘一下嘛,你最喜欢画什么,你最擅长画什么,美术里能拆出那么多分支,总有一行是适合你的嘛。” 比方她上辈子,走艺术不行,走商业插画也挺成功的,起码钱赚了不少。 年君迷惘地看了她一眼,陷入沉思。 闻慈又拍了拍他肩,“行了,回去吧,你可以请教一下乌海青的意见嘛,他这人其实眼光蛮犀利的,”虽然情商低了点,讲话直白了点,但谁说不是天才的特性呢? 年君抿抿嘴唇,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刚要转身,又转了回来,“我送你回去,”话都说出来了,他不能把闻慈一个人扔在这儿。 闻慈:“我不回去。” 她指了指右手边绿色的邮局,笑眯眯道:“我要进去打电话了,”她满怀期待地想着,小徐同志好久没联系了,不知道有没有想念自己呢? 年君悻悻走了,背影还充满着年轻人的纠结和迷惘。 但早已理清事业发展线的闻慈却很轻松,她脚步轻快地进了邮局,还好,只有两个人在打电话,她等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自己,把一串写在纸上的电话号码递了过去。 接线员操作熟练,幸运的是,这次徐截云在。 “小闻同志?” 话筒里传来熟悉的沙哑音色,隔着电流细微的咝咝声,似乎比之前更加哑了,像被粗粝的砂石打磨了一遍,闻慈笑哼一声,捂着话筒开了口。 “你最近抽烟抽多了吗?怎么快变成破锣嗓子了。” “胡说,”徐截云反驳,他向面前的几个年轻士兵摆了下手,示意几人出去,他握着话筒,声音里含着熟稔的笑,带着些调侃,“我这是喊兔崽子们喊的。” 几个士兵列队出门时,还听到他含笑说“我最近可是很少抽烟,不要污蔑我。” 那似乎带着波浪线的语气,听得末尾的一个士兵打了个哆嗦,等出了队长办公室,他摸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立即对其他人挤眉弄眼,“这是谁啊?” 几人齐齐看向一个娃娃黑脸的虎牙兵,他之前就是和队长一个团的。 葛小虎被几双眼睛盯着,挺起胸膛,语气肯定,“队长的对象!” “对象!”有人惊呼一声,却不是如葛小虎一般的惊叹,而是匪夷所思,“队长都这么大年纪了才有对象?!”他二十来岁,要不是媳妇在老家,现在早连娃都有了! 葛小虎瞪眼,“队长对象可好了!” 葛小虎还要再说,身后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开门响,他下意识扭头,发现徐截云黑着脸出现在自己身后,二话没说,一只被迷彩作战服包裹的长腿猛地踢过来。 “啪”的一声,葛小虎灵敏地抱住了他的靴子。 徐截云:“……你倒是训练很有成效。” 葛小虎咧开嘴,自豪道:“都是队长你的训练有效——啊!”周围的战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敢想他居然还敢笑,果然,下一秒他就被徐截云一脚踹得往后退了几步。 葛小虎挠挠脑袋,老实立正。 徐截云看了看眼前这几个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蛋滚蛋!” 都是他从各个军区的大比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兵,甚至还是被他拉到军事基地里特训过的,但谁能告诉他,一个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么嘴都这么碎呢。 徐截云沉沉的目光又落到了葛小虎头上,把他看得头皮发麻,忙不迭跑了。 其他几个兵心里偷笑,也找借口溜了。 徐截云拍上办公室的门,几步迈回了电话边上,语气立即变柔,“好了,没事了。” 闻慈不知道他刚才干嘛去了,撂下一句“稍等”就消失了半分钟,她回忆着刚才听到的一点动静,好奇地问:“有人偷听?” “没有,是接电话的时候旁边有几个兵,”徐截云语气无奈,眼珠一转,语气里带上一些委屈,“他们说我年纪大……” 在他的想象里,闻慈应该好声好气安慰他,但实际上,闻慈在那边咯咯直笑。 她捂着嘴,笑得喘不上气:“那你可要好好保养咯。” 徐截云拉开抽屉,瞥了眼里面一罐崭新新的雪花膏,到底没好意思说,他合上抽屉坐回椅子上,若无其事道:“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在首都待得怎么样?” 闻慈不高兴了,“还首都呢,哼,我现在在广市。” 徐截云吃惊,“怎么去广市了?” 他这几个月忙着特种大队选拔,不是在各军区就是在基地,自打闻慈去了首都美术馆后,一直没有和她联系过,到了今天才有空停下来,没想到正好接到了她的电话。 闻慈的语气有点得意洋洋,“我在广交会呢,跟着钟老师一起来的,这里的天气好热,我有点受不了,不过早茶和糖水好好吃……” 闻慈碎碎念着自己最近的生活,徐截云含笑听着,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下来。 等闻慈好不容易说完了,她又询问:“你最近怎么样?” “还是和之前差不多,”徐截云不能说特种大队的事情,只是笑道:“最近北省的天气也比较热,秋老虎,我好像又晒黑了一层……”所以才下定决心买了雪花膏。 闻慈“啊”了一声,语气痛心极了。 “小徐同志,你现在这个肤色很好看,但再黑的话就要变成煤炭了!” 徐截云选择性听取了前半截,“我很好看?” 闻慈:“……我说你不要变得再黑了。” “好好好,”徐截云满口答应下来,又挑着眉笑,“我很好看?” 闻慈:“……对,你很好看。” 徐截云满意了,高兴了,觉得自己的年龄压力没那么大了。 他的指尖雀跃地敲着桌角,笑道:“我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过段时间,我应该有空回趟首都,你什么时候从广市回去?要是能碰上的话,我们可以见面,”顺便一起吃涮羊肉。 小闻同志上次去首都是宗少和陪着的,他要补回来这一餐。 闻慈的回答很肯定,“广交会结束我肯定就回去了,十一月十日左右吧。” 徐截云算了算,“那我们应该能碰上。” 闻慈也很高兴,她兴致勃勃地道:“那你是不是可以回家拿相机?唔,那我要拍好多好多照,我们还可以拍合照!”上次去首都拍照留念的时候,各大景点里照相馆的师傅只给拍比较端正的姿势,她稍微“矫揉造作”一点,人家都不给拍。 但小徐同志就不一样啦,他可以! 徐截云想起可以和闻慈一起合照,咳了咳,觉得喊得过火的嗓子似乎更干了。 他拎起搪瓷缸灌了两口水,这才道:“好,那我到时候怎么联系你?”他是今天回到了四团,才能接到这通电话,但等他带着筹备好的特种大队换地方,就接不了电话了。 闻慈高高兴兴地道:“我到时候就在首都美术馆啦,你去哪儿找我!” 电话打了十几分钟,挂断电话时,徐截云莫名觉得办公室里太静了。 静得感觉缺了点什么声音。 他按了按自己心*口,拉开抽屉,打开那罐还没开封的雪花膏,轻轻一拧,就看到里面雪白的膏体,仔细嗅了嗅,没有香味,是他好不容易才选出来的。 他站到门边的军容镜前,挖了点雪花膏,做贼似的在自己脸上匆匆抹开。 徐截云对着镜子照了照,甜蜜又忧愁:好像是有点黑得过分了。 第126章 外贸部不是小人书,是儿童绘本…… 一本绘本的从无到有不是那么简单的。 闻慈上午跟钟玉兰他们去交易会,手里的小本本记了一页又一页,偶尔他们开会,会讨论哪些素材是适合摘取出来画连环画的,而下午,她大多时间都在宿舍里画画。 街也不逛了,也不四处找好吃的了,她把所有多余的时间都放到了绘本上。 因为时间太匆忙,她定的故事结构也很简单,就是贝贝跟着奶奶学煮糖水的故事,这主要考虑到港城的饮食文化,糖水嘛,估计也比较贴近他们的生活。 她每天忙到晚,没到半个月,整个人就熬得瘦了一圈。 钟玉兰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担心,“画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你也不要太心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是眼睁睁看着闻慈冒出了黑眼圈,还时不时犯困的。 闻慈捂嘴打了个哈欠,睁着有些红血丝的大眼睛,“还行,其实我还挺精神的。” 她真觉得自己挺精神的,因为舍友们白天在交易会上累得够呛,晚上回来早早就睡了,所以她也是和大家一样时间入睡,早上四点多钟起床,早早地悄悄画画。 她握住拳头,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要争取在张同志离开前画完!” 钟玉兰摇摇头,“今天讨论得也差不多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闻慈哪里好答应,“我真的还好,不用休息。” “今天太热了,大家都喝点凉茶,回去休息,”钟玉兰率先收拾东西站了起来,不止闻慈,她和年君乌海青其实也不太吃得消,倒不是累了,而是这边的气候和北方太不一样,他们一个个都开始苦夏,一个个恹恹的,都没胃口吃饭了。 钟玉兰既然发话了,大家便结束讨论往回走了。 乌海青问:“你的进度怎么样了?” “这一本画出来大半了吧,”闻慈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冒出泪花来,“其实绘本的情节比小人书简单很多,就是对绘画要求更高,我希望尽可能画得精细一点。” 要不然,怎么吸引张女士开这个先例呢? 年君走在她右手边,问:“那这本要是成了,怎么办?” 闻慈看了看前面钟玉兰的背影,也很头痛,“我不知道呢,看看再说吧,”要是她后面要专攻绘本的话,那钟玉兰这边的经济发展连环画肯定就顾不上了,但是事实上,这套系列连环画才是她的主业,绘本属于她给自己找的私活儿。 年君羡慕地瞄了她一眼,她有自己的目标,那他呢? 闻慈回到宿舍,困意席卷而来,她换了身睡衣就爬到上铺睡了。 再次醒来时,是被宿舍里的说话声吵醒的,她迷迷糊糊摸起枕边的手表一看,一点半,她直接睡过了午饭时间,宿舍里其他人都回来短暂的午休了。 她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盯着天花板构思剧情,等大家一走,她就爬下了床。 整个下午宿舍里都会安安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在,很适合创作。 这么连梦里都在想着贝贝的半个月过去,等到10月22日那天,闻慈特意换了身清爽利落的黑色长裙,她发现张安华好像很喜欢打扮得体的人,她会多看两眼。 黑裙这会儿在大陆不太多见,但对来自港城的张安华来说,却是很西式的。 她远远看到闻慈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扶着楼梯把手下来,等见到自己时,眼前一亮,然后大步走了过来,她身上那件纯色的方领黑裙低调又优雅,泡泡袖带出几分少女的俏丽。 张安华站定,等着闻慈跑到自己面前,黑色小皮鞋发出“哒哒”脆响。 “你这一身很靓,”张安华笑着说。 “为了配得上我新鲜出炉的绘本,”闻慈大大方方地笑说,其实这件裙子是特意为今天准备的,为此,她特意逛了趟百货大楼,实则用【马良的五彩笔】画出了它。 略带点跟的黑色圆头皮鞋也是这么来的。 张安华打量着她,一幅被赏心悦目到的样子。 她的确一向中意漂亮的人,可能是因为见惯了电影大屏幕上活色生香的美人,所以在私下里,也喜欢靓仔靓女,就像“秀色可餐”这个成语,她一向觉得非常正确。 她请闻慈往接待室去,问道:“你的绘本画完了?” “画完了,”闻慈说完,立即又补充:“但是因为太仓促,后面的十几页都只能算是半成品,细节没有完全处理好,但是基本架构已经有了,可以拿来看看整体。” 时间还是太赶,她到最后也没完全完成。 但张安华已经觉得不错了,“你画了多少页?” “目前是三十四页,”闻慈说,这个页数对于儿童绘本来说不算少了,有很多低幼儿绘本都只有十几二十页,但是她是要借绘本讲故事的,那就不能画太短。 三十四页,其实还不够,但也暂时只能这么给张安华看了。 两人来到接待室,还是半月前那一位工作人员,为两人倒了茶。 闻慈接过茶杯道了谢,喝了一口,润润紧张到发干的喉咙,就打开手里的黄色大文件袋,开了个活跃气氛的玩笑,“为了搭配这身裙子,我都没有背小挎包。” 她的可可爱爱小白挎包,是不搭配这身优雅风的黑裙子的。 张安华端着茶杯,含笑道:“学美术的人审美都很好?你的搭配很漂亮。” 闻慈已经拆开了文件袋,她把里面的一沓纸张倒出来,递给张安华,“您看看。” 纸张只是普通的水彩画纸,左上角用粉色的铁皮夹子夹好,右下角则用漂亮的花体标了页码,而标为“1”的这一页,就是闻慈半月前给她看的那一幅。 此时它的右侧空白处,用竖列的形式,从右到左写了几行字。 张安华一看这个排版,眉头挑了挑,“不是横版?” 闻慈认真道:“我听说港城很多报纸用的都是竖版排列,所以也这么写了,不过要是换排版的话也没问题,”反正她这只算是初稿,随时都做好推翻重来的准备。 要是上辈子,闻慈是不可能把还没面世的作品给别人看的。 版权问题一直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后世AI盛行,对原创画师就更不友好了,她一向注重保护自己的权益,但现在没有办法,她想争取张安华,就必须拿实力说服她。 闻慈看着张安华一页页地翻看,每一页都看了一两分钟,不安地端起茶杯喝了口。 她手里一杯茶见了底,张安华才翻到了最后一页。 米白色的厚实画纸背面洇着淡淡的彩色,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抬头看向闻慈,“如果是我看到街市上有这本卖的话,是很愿意给我的宝贝女儿买一本的。” 说着,她笑了笑,“贝贝,是baby的意思?” 闻慈点头承认。 她紧张地握着手里的茶杯,“那你的意思是——?” 张安华爽快地点了头,“如果你的绘本能上明年的春交会,我会购买一批的。” 闻慈大喜,“谢谢你!” 张安华摊开两手,笑道:“感谢你自己的勇敢,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你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哪怕抛开商人的身份,只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看,这本绘本也不逊于港城进口的那些儿童绘本,甚至因为糖水之类的元素,还更贴合港城的风土人情。 闻慈高兴地笑起来,两个梨涡更明显了。 张安华笑吟吟看着她,主动道:“你之前说想出一套书?如果你在四月份的春交会只能能够完成,并且保持这个质量和风格的话,我会考虑全套购买。” 闻慈更高兴了,“我会有更好的质量!” 张安华失笑,把手里的画册还给她,“收好吧。” 张安华这边大获全胜,闻慈目送她离开时,眼神活像看到了自己的亲姐姐走了。 她想给对方送个礼物。 感谢对方的友好,也感谢她给出的这个机会,闻慈偷偷摸摸又去找了宿舍里的丝绸厂女同志,广交会进程过半,丝绸厂已经开了很多单,基本已经达到预期了。 听到闻慈想买一些丝绸制品,这回女同志没拒绝。 她悄悄道:“我是看我们关系好才匀给你的哦,可不能告诉别人。” 闻慈高高兴兴地应下,丝绸厂女同志跟经理商量了一下,最后给闻慈匀出来两件女式睡裙,几条丝巾和方形手帕,闻慈立刻付了钱票,这票还是跟人拿全国粮票换的。 宿舍里的厕所是公共的,好在有门,闻慈拿着包溜了进去,几分钟后才出来。 十月二十三那天,是张安华要离开的时间。 她今天没打算去交易会,拎着行李从招待所里出来,却看到闻慈靠在墙边,“你怎么过来了?”她还以为闻慈找她有事情。 闻慈把拎着的袋子递给她,“送你和你的baby一个小礼物。” 张安华一愣,顿时失笑,她来大陆这么久,还真没有人给她送礼物的。 “太贵重的我可不能收哦,”张安华笑道,他们离开都是要被检查行李的。 闻慈赶紧摇头,“没有,只是两件睡裙而已,母女装,”张安华的年纪也就三十多岁,女儿估计也不会太大,所以她按照十岁左右孩子的身高画的,因为是睡裙,大点也能穿。 张安华想不到她还有这个心,打开袋子看了看。 里面的确是两身丝绸睡裙,素净的白色,看起来质感柔滑,既然没有夹带别的什么东西,她就收下了,对闻慈笑着道谢,“希望明天春交会,还能见到你。” 闻慈的语气无比坚定,“一定会的。” 送走张安华,闻慈匆匆赶到会场时,还不到早上八点。 钟玉兰看到她脸上久违的灿烂笑容,前阵子,她可都是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心中微动,轻声问:“成了?” 闻慈用力点头,“她同意明年春交会会购买。” 只有那个保证质量和风格的前提,她不担心,本来她就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的。 钟玉兰很高兴,“真是厉害!” 但她转瞬间又问:“要上春交会的话,需要上面同意吧?要不要我去问一问□□?”她是真心为闻慈这个后辈高兴,想帮他一把。 闻慈感激地道谢,“我自己再去问问袁经理。” 上次他说了,是没有禁止出口童书的规定的,但得有人购买,她现在都找到买方了,应该可以了吧? …… 袁经理听着对面的女同志振振有词,一时间不敢相信。 “你说,你捞、咳咳,你找到了一个港商愿意买你的图书作品?”袁经理不可思议,这帮商人这么好说话吗?连没影子的东西都愿意许下承诺购买? 闻慈补充道:“就是港城乐和玩具公司的张安华张经理。” 袁经理知道她,一个对大陆态度挺友好的女商人。 但他还是难以理解,“你是怎么说服她的?”哪怕对方再怎么友好,商人逐利是根本,要是不赚钱的东西,对方怎么可能答应这话?总不会是闻慈骗他的吧? 闻慈老实脸,“我给你画出来一份初稿,她看了以后同意的。” 袁经理满脸的问号。 “你画了什么?小人书?”袁经理拼命想着自己对国外的那些了解,没听说人家也流行这个啊,难道是港城现在流行这个,他不知道? “不是小人书,是儿童绘本,”闻慈心知是瞒不过这些领导的,她把包里的画册递过去,解释道:“内容她也看了,说没有问题,您看看呢?” 袁经理扶了扶眼镜,翻开了这个用夹子夹起来的小册子。 这一看,他最先感觉到的是漂亮,画风抢眼又亮丽,第二感觉就是陌生,他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形式的插画,虽然是他见多了的水彩画吧,但是就是风格迥然不同。 不过看着这精细鲜艳的色调,像是孩子们会喜欢的。 袁经理一边翻看一边问:“这就叫儿童绘本?” “嗯,”闻慈努力为自己增添砝码,“我是打算画一套绘本的,主角就是叫贝贝的这个小女孩,借由她的视角,切入咱们国家几个地方——广市这本是一,我还打算加上首都、北省、西南傣族、内蒙草原、还有中部蜀地,一共六本,主要是介绍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说得头头是道,袁经理一听就知道,她恐怕已经计划很久了。 这本绘本不长,不到四十页,袁经理很快就翻了一遍,表情复杂不定,他承认这些插画是很漂亮,但是就这种东西,真能在港城卖出去吗? 闻慈悄悄观察他的脸色,心道不妙。 果然,袁经理又推了推眼镜,“张同志说,她愿意明年春交会来买?” 闻慈点点头,不过也没有瞒着他,“她得确认了其他本的质量才能买。” 袁经理语气深沉,“你们又没有签合同,那她要是到时候不来,怎么办呢?”这纯粹只是一个口头约定,为此而答应给闻慈一个明年的展台的话,也太冒险了。 闻慈:“……” 她努力辩解,“我觉得出口一些适合的书籍是应该的,也不能光咱们自己开眼看世界,也得给世界一些开眼看华夏的机会啊,而且我个人觉得,我画的东西不至于卖不出去。” 又不是什么抽象的艺术名作,儿童绘本而已,哪有那么多批判者。 几十年后她都能出插画绘本,没道理她现在水平上了几个台阶,反倒不行了。 袁经理觉得这话说得太孩子气。 自己觉得自己画的好有什么用呢,得大家觉得好才好,他就觉得这种绘本的风格形式很陌生,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不行,没有这个先例。” 闻慈急了,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劝:“凡事都有第一遭嘛,人家港侨同胞都认可我的绘本,愿意购买,这证明它一定是有市场的,港城风气西化,说不准代表人家外国也会喜欢我的绘本呢?这要是可以的话,说不准我还能为国家赚点外汇的。” 袁经理瞅了它一眼,因为闻慈的年纪轻,他半点没因为对方的辩解而生气。 他觉得有点好笑,“就这一本画儿,能卖几个美元?” 闻慈一噎,她哪里知道这会儿的外国绘本价格,但肯定不便宜——国外的书籍哪怕在几十年后都比国内贵,一本教材相当于国内几百的情况相当多见,图书当然也是这样。 她脑袋一转,就找到了理由,“但是它的成本也很低啊,如果我画完了,那成本只有印刷、运输之类的费用,不管能卖出几美元,肯定都是赚的。” 只是苦了她的脑袋和手,被自贬身价。 袁经理表情微动,这倒是说得没错。 印一本书才能花多少钱,他们国家一本贵的小人书才几毛钱,但按照国外的收入,他们月工资上千美元,哪怕一本图书只能翻个十倍,三美元,那都是他们大赚特赚。 但这本所谓的绘本,真能卖出去吗?袁经理对此报以怀疑。 闻慈也许不懂,但他是明白的。 许多国家对他们目前是抱有偏见的,他们生产的产品在他们眼中低人一等,而这种教育娱乐性质的东西,更很难得到认同——哪怕闻慈画得很好,可能也没有人买。 袁经理一时间陷入沉默,闻慈大脑飞速运转,试探着开了口。 “实在不行,我们用外文出版?” 袁经理诧异地抬头看她一眼,“你还会画英文?” 这句话脱口而出,他就反应过来,这画是不分语言的,只有旁边的文字旁白才分语言,而闻慈这本用的都是汉字,如果用英文出版的话……他心中微动。 闻慈努力道:“可以在港城试试嘛,说不定可以以小博大,是不是经理?” 袁经理的理智告诉他这是个不太能实现的可能。 闻慈为了自己的绘本费尽了口舌。 “对外交往总是脱不了文化这一关的,虽然绘本只是个很小的东西,但它是面对孩子们的,儿童的思想是最容易塑造的,说不准,可以稍稍改变一下外界对我们的看法呢?” “只要外交部或者外贸部他们同意,我一定会努力画好的。” “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改变,只是一点图书而已,说不准就成功了呢?“ 袁经理看她一眼,“你倒是很聪明,”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这么远的。 闻慈被夸了也不高兴,期待地看着他,“那领导您同意了?” “没有,”袁经理说着,在闻慈失望的注视下拿起座机电话,“我要给上面汇报一下,”不可否认,他被闻慈说动了,的确是,绘本又不是像工业科技一样需要投入几十上百万的东西,它成本低廉,只需要一个画师而已。 而且文化传播……他觉得闻慈这姑娘在上面有人,不然她怎么知道上面的动向的? 闻慈其实哪里知道首都的风向。 但是文化的重要性谁都知道,越往后,文化对各个国家的影响力就会越大,就像岛国的漫画、高丽的偶像,都是未来代表性的流行文化,年轻人最容易受这些文化影响。 国家想要发展,肯定是避不开文化战这一环的。 闻慈只是眼巴巴地等着袁经理打电话,听着“嘟嘟”声,觉得震在自己心里。 她心里没底,不知道上面会不会答应呢? 正胡思乱想着,电话就被接通了。 袁经理说明来意,他的问题显然出乎对面人的意料,话筒里沉默了足足十几秒钟。 而后细微的声音漏出来,“袁经理,你是说出口图书吗?我没有听错吗?” 闻慈提起了心,她还想听一听呢,但袁经理对她摆了摆手,她只好出去,站在办公室的门边原地转圈,唉声叹气地等了将近十几分钟,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进来吧。” 闻慈立即进去,虽然没说话,但整张脸都写满了期待。 袁经理把半成品绘本歪掉的夹子别正,还给了她,开口道:“外贸部那边的同志说没法立刻给答复,这件事情况比较特殊,他们需要开会再做决定,估计得等一阵子了。” 闻慈失望地伸手接过绘本,闷闷不乐。 袁经理看她垂头丧气,却又笑道:“我记得你们就快要回首都了吧?等过上个十天八天,外贸部的结果应该会下来,如果可以的话,那明年春交会就可以给你留个小展台,如果不行的话……” 闻慈立即表示:“如果不行的话,我会以后再努力的!” 袁经理不是古板的人,被她逗笑,点了点头。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闻同志,希望你真能为国家带来新的外汇啊。” 第127章 老莫餐厅闻慈本来以为,要等到十…… 闻慈本来以为,要等到十一月七号,广交会结束后他们才会离开。 但其实十月底的时候,他们的素材就收集得差不多了,钟玉兰索性带他们提前回去,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了,还不如回首都,还能节约国家资源。 四人买了火车票回首都,因为没卧铺票,是坐硬座回去的。 闻慈觉得长途硬座真是挑战人的生理极限。 人一直坐着,不用一天小腿就肿得酸酸麻麻的,因为周围人挤人,连伸展一下四肢都不行——每到休息的时候,座位底下的空挡和过道都有人躺着,她很怕不小心踩到人。 这还是好的,他们起码有座位,那些站票的人就更辛苦了。 熬了两天,等到首都的那一刻,四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钟玉兰从座位上起来时,身体晃了晃,身边的年君急忙搀住她,“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钟玉兰摇摇头,苦笑道:“就是坐太久了,”她年纪也快六十岁了,坐这种长途实在是吃不消,跺了跺脚活动一下,才感觉麻痹的腿脚好了一些。 闻慈踮脚准备拿头顶的行李,乌海青一伸手就够下来了,“给你。” “谢谢啊,”闻慈道谢,把包抱在怀里。 四人拿好东西,去车门前面排队,门一开,就忙不迭下去了。 一股股的人流挤到门口,又簇拥着跳下车门,像是聚集又分散开的鱼汛,闻慈下车的一瞬间,呼吸到露天站台上的空气,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四人顺着人流出去,挤了两程公交车,好不容易到了首都美术馆。 钟玉兰道:“今天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上午八点,去办公室开会。” 闻慈回到宿舍,很像倒在床上就睡,但是一身腌菜似的酸味儿提醒她不行,她用力甩了甩头清醒一点,扔下行李包,拿上一套干净衣服和洗漱用品塞进包里,就出了门。 在车上这两天,她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肚子饥肠辘辘的快要叫了。 闻慈怕洗澡的时候晕倒,先跑去饭店吃了碗馄饨,又买了高糖的汽水,然后才去澡堂。 热气腾腾的水流从花洒里喷出来,淋过身躯,几乎有种泡温泉的松快舒适,她把自己好好洗了个遍,换上洁净的新衣服,整个人都干干净净的,只有柠檬香皂的味道。 回到宿舍,换上新床单,她这才倒在床铺上。 沾枕头就着。 再次睁眼的时候,窗台黑成一片,几乎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 闻慈把脸埋到枕头里赖了一会儿,这才爬起来,拉开灯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六点半了,国营饭店是赶不上了,好在她包里还有吃的,能垫垫肚子。 闻慈找宿管阿姨打了热水,泡了麦乳精,配着几块桃酥一起吃。 吃饱喝足睡醒,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闻慈洗干净碗,看着椅子上扔着的脏衣服,长叹一声,第三百六十五次忧伤怎么还没有洗衣机,她一边长吁短叹,一边认命地把衣服扔进盆里,认命地抱去水房清洗。 洗得手也皱了,胳膊也酸了,才把湿漉漉的衣服晾到绳子上。 衣服还在滴水,但她实在拧不动,就这样吧。 闻慈甩着手回到宿舍,抹了蛤蜊油,这才翻出画本准备开始画画。 这阵子她没闲着,把给张安华看过的绘本完善了,后面一些页因为匆忙,画得有点粗糙,包括一边的配文也有点粗劣,不够生动,她在火车上无所事事的时候一直在构思。 眼下这一本进行得差不多,她便开始转移视线了。 一套绘本,自然要不止画一个广市。 正如之前跟跟袁经理说的,她这一套打算画六本,广市、蜀地、北省、西南、西北草原、还有一个首都,北省的冬天她再了解不过,完全不用采风,首都这边,也差不多。 她上辈子很爱旅行,首都沪市这些大城市都常去的。 闻慈眼下就打算先把北省这一本抓起来。 的确是,足够了解的话,对于可以画什么、画什么更有意思就会胸有成竹,她只花几天时间就定好了故事大纲,还动笔画了两页,比起上一本,更得心应手。 白天的时候她跟钟玉兰他们开会,空余时间,就在画自己的绘本。 钟玉兰也定好了这本关于广交会经济的连环画情节,周五的时候,她动笔写下最后一个字,对面前因为奔波都瘦了一圈的三人笑道:“这两天等广交会的消息,暂时就不开会了,这几天你们都好好休息休息,吃点好的补一补。” 闻慈立刻高兴起来,她要大吃特吃! 乌海青也不想吃食堂里,他怼了下年君的胳膊,“明天出去吃,去不去?” 年君有点犹豫,看了钟玉兰一眼,后者对他笑道:“你也该多交交同龄的朋友,多出去转转,开阔眼界,”小乌虽然个性古怪了点,但这可能是天才的通病,实际上他本性不错,尊师重道,在美术这个圈子也里是小有名气的。 年君这才答应,不过,“老师你不去吗?” 钟玉兰失笑,“你们年轻人出去玩,我一个老人家跟着干什么?明天我要好好休息,”她连着劳碌好一阵子,精力不济,准备抓紧时间养足精神,准备接下来的工作。 年君只好点头,问乌海青,“去哪儿啊?” 乌海青也不知道,他摸了把锃亮的光头,兴致勃勃道:“要不去故宫吧,我听说那里前阵子修缮了好几个宫殿,我们去那儿看看——至于吃饭,附近随便找一家吧。” 年君:“……”这哪里是想吃饭,分明是想去看故宫顺道吃饭吧。 但他其实也挺想看的,勉勉强强点头,“好吧。” 乌海青问闻慈:“一起去啊?” 闻慈有点犹豫,“我就不去了吧。” 别的地方不说,故宫,她还真去过不止一次——感谢系统之前升级出来的新功能,用【娃娃的彩色世界】,她解锁故宫景观后去了好几次,陆续画好了一幅油画写生,现在就存放在系统的背包里呢,包括新修缮的宫殿,她也欣赏过了。 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在宿舍里画北省绘本。 乌海青有些失望,年君也说:“我们可以一起去采风。” 故宫最近开放参观,他们搬着画板,只要不碍着别人连写生都是可以的,尤其是年君最近和他们俩关系好了,一起进进出出,很不适应缺了一个人的情况。 闻慈尚没想好,就听到外面的广播响了。 “闻慈同志请注意,闻慈同志请注意,门卫这边有人找你。” 闻慈一愣,站了起来,“有人找我?我去门卫那儿看看。” 距离上次和徐截云那通电话,已经过去差不多十天,她忙得昏天暗地,早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因此,见到美术馆门口身姿笔挺的男人时,她着实愣了下。 等反应过来,她就高高兴兴跑了过去,“徐截云!” 徐截云注视着不远处蝴蝶似的飞过来的身影。 最近阴雨连绵,今天是难得的晴朗,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的长裙,娃娃领泡泡袖——他不懂这叫娃娃领,但觉得漂亮的蕾丝花边压在裙边上,显得她像个甜蜜的小蛋糕。 她跑得很快,白色小皮鞋的跟“哒哒”敲在地上,欢快得像是奏乐。 她简直像是要扑进他怀里了。 徐截云几乎下意识地展开手臂,但闻慈在扑到他怀里前及时刹车,笑眯眯道:“你怎么过来啦?”眼风往旁边轻飘飘地一扫,徐截云这才想起,门卫还在呢。 他咳了咳,右手顺势收回兜里,“来附近办事,看到美术馆,来看看你回没回来。” 门卫已经记住闻慈的脸了,笑眯眯问:“闻同志,这是你对象啊?” 闻慈没答,拿眼睛望徐截云。 徐截云:“……”他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十七岁怎么了,其实十七岁离法定婚龄只差了一岁呢,但承诺都说出去了,他只好勉强道:“我是,她朋友。” 门卫“哦哦”的点头,“朋友,我懂,我懂呢。”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处对象还不好意思,都说是朋友呢。 徐截云一听这语气就知道老大爷误会了,摸摸鼻子,没解释。 他看向闻慈,自然笑问:“什么时候有空?” “你要是昨天来,那我是没有空的,”闻慈摸着自己下巴,笑吟吟道:“但你今天来,刚刚好,我这几天都有空——怎么,你要约我出去?” “吃不吃涮羊肉?”徐截云笑问。 他一笑左脸的酒窝就很明显,很难得的,一个大男人有酒窝不显得可爱,只让人觉得特别性感有魅力,闻慈本来打算调侃的话顿时咽回去,但是,涮羊肉? 她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这大热天,吃涮羊肉?” 徐截云抬头看看太阳,无奈的叹了口气。 天公不作美啊。 他只好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其实闻慈想吃的基本都尝过了,涮羊肉,烤鸭之类的,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把问题抛给对方,“你有什么推荐的吗——要适合现在吃的!” 这两天秋老虎,莫名的热,她可不想吃出满头满脸的汗,很影响她形象的。 徐截云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宗少和说老莫刚装修完,“吃不吃西餐?” 闻慈瞪圆了眼睛,瞟了眼几米外的门卫大爷,下意识压低声音,“还有西餐吗?”她还以为这种“资本主义”的东西全没了呢,但居然还有合法开着的西餐厅? “当然有,”徐截云笑,“老莫,它家有奶油冰淇淋,想不想吃?” 想想丝滑冰凉的奶油冰激淋,闻慈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但*总不能不打招呼就出门。 闻慈道:“你等一下啊,我去跟钟老师他们说一声,”她踩着白皮鞋“哒哒哒”跑了,跟钟玉兰他们说了一声,顺便表示明天估计不能和他们一起去故宫了。 乌海青站在窗台边上往外望,语气不可思议,“你对象?” 闻慈抿嘴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抓起包又急匆匆跑了,回了趟宿舍。 徐截云还站在那个位置,白衬衣黑长裤,挺拔英俊得像具雕塑。 闻慈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她跟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就拉着徐截云的袖子往外跑,等拐过弯看不到美术馆的大门了,才站定脚步,笑眯眯回头。 “跑什么,”徐截云看到她秀气的鼻尖都开始冒汗,“怎么跑两步就喘?” “胡说!哪里是两步,我分明是跑了一路!”闻慈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她的确跑得有点累了,抽出兜里粉白格子的小手帕擦脸,注意到徐截云的视线,她四下瞄了瞄,见周围没人经过,挥了挥小手帕,作势要举起手给他擦。 徐截云笑着没动,“等会儿被红袖章大妈看见了,咱俩就得一块被带去思想教育。” 闻慈悻悻收回手,徐截云却先她一步,把这块他当初送的手帕拿到了手里。 他低头嗅了嗅,“不香了。” 其实也还是香的,只是不是那块雕了玫瑰花的绿色香皂气味,换成了一种淡淡的甜香——是闻慈身上的味道。 闻慈没想到他会闻,把手帕夺回来,“变态!” 徐截云失笑,耸了耸肩。 闻慈把手帕收起,拍了拍鼓囊囊的挎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她强调道:“我去广交会特意给你挑的!” 徐截云配合地猜,“吃的?” 闻慈:“……我看起来很像饭桶吗!” 她瞪了他好几眼,才不情不愿地说:“虽然我是给你带了两瓶凉茶几包汤料,但那只是添头!”该死的,什么时候徐截云看出她的吃货属性了? 徐截云忍住没笑出声来,小闻同志捏着拳头,看样子已经很想锤他了。 他配合地继续猜,但当然是猜不到的。 徐截云讨饶,“我真猜不中,小闻同志就告诉我吧?” 闻慈眼睛一亮,古早霸总附体,“你求我啊。” 徐截云面不改色,“求求小闻同志了。” 还打算打情骂俏你来我往几下的闻慈:“……”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身高逼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这就说了?事实上,徐截云不仅说了,还说得毫无心理障碍,他看着闻慈瞠目结舌的表情,眼里的笑意满溢出来。 “这下可以告诉我了吧?” 闻慈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嘟囔道:“你真是能屈能伸。” 她低头拉开包,从里面拿出又一个布袋子,爽快地往他面前一递,“凉茶和煲汤的料包也都在里面,嗯,上面有说明书,当地的奶奶告诉我的,你到时候做了尝尝。” 徐截云挑眉,笑得忍不住,“然后给你吃?” “这叫你一半我一半,”闻慈理直气壮。 她推了推徐截云,迫不及待,“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徐截云打开布袋,看到里面黑色的衬衣,他伸手拿出来,触感细滑冰凉,像夏日里清凌凌的水波,拿出来太阳光一照,整件衬衣都泛着柔润的涟漪。 丝绸。 徐截云没想到小闻同志会给他买衣服,还是真丝衬衫,他的确很喜欢,但是捏着衣领,不是很敢碰,苦笑道:“我这双糙手,再给它摸抽丝了怎么办?” 闻慈:“……” 她气得跺脚,“你真不浪漫!” 她掰过徐截云的手看了看,掌心都是厚厚的茧子,她摸了摸,干燥粗糙,是一双带着战争痕迹的手,她忽然有点心疼,指尖轻轻地抚摸了两下,“这得练很久,才能练出来吧?” 隔着厚厚的茧子,徐截云却感到一阵搔到自己心上的麻痒。 他喉结滚了滚,柔声道:“又不疼。” 闻慈才不信呢,茧子都是血泡磨出来的,他这一双手,不知道摸出来多少次血泡,虎口和指腹,上面还带着许多细小的疤痕,他给自己送祛疤膏,但自己好像从来不用。 她放下徐截云的手,把衬衣按到他怀里,“你去换上试试。” 徐截云四下看了看,“不合适吧?” “又没让你大街上光膀子!”闻慈白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共厕所,“你去那儿换。” 徐截云心里居然有点说不出的可惜。 他狠狠地唾弃了下自己的流氓想法,抱起衣服乖乖去了,等到两分钟后再出来,白衬衫拿在手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纯黑色的真丝衬衫。 真丝的触感太柔滑,贴在皮肉上好像不存在一样,徐截云不是很适应。 “怎么样?” 闻慈用力点头,眼睛发光,“特别好看!” 丝绸不是硬挺的布料,某种程度上来说,穿它的主人身材怎么样,它效果就怎么样,而徐截云的身材是显而易见的好——他穿军装的时候肩宽背阔,腰却紧窄,此时柔顺的丝绸衬衫依偎着他精悍的肌肉,不是健硕膨胀的那一种,而是恰到好处的流畅。 简而言之,他穿这一身,漂亮极了。 不是那种男生女相的漂亮,而是那种男人味与性感糅杂的漂亮。 闻慈的手蠢蠢欲动,不老实地想伸过去摸一摸。 徐截云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按住她的手,假如不看脸的话,声音倒是挺正经的,“等会儿红袖章大妈真的来了。” “不可能,”闻慈不信,她这么多天都没见过附近有管事大妈呢。 她暗戳戳挣脱他的手,想摸摸丝绸衬衫底下露出隐约线条的腹肌,但还没等摸到,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吼,“那边俩人儿!干嘛呢!” 她下意识看过去,看到一个短头发大妈怒发冲冠,正气冲冲地奔过来。 闻慈:“!!!” “啊啊啊快——”跑这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她腰间一紧,下一秒脚底腾空,在被徐截云扛到肩膀上拔足狂奔的这一刻,闻慈无声尖叫:啊啊啊抱上了! …… “没追上来吧?”徐截云回头看了看,才放下闻慈。 此时两人已经钻进了小胡同里,徐截云望了望,确保首都大妈被追过来,他才松了口气,回头发现,小闻同志这个脚没沾地被自己扛着跑的红着脸,像跑了十公里拉练一样。 “怎么了?”他有点担心,怕是她中暑了,伸手想摸摸她额头 闻慈两眼放光,两手握着他大一号的手,特别真挚、认真地说:“小徐同志,你刚才特别帅。”呜呜呜他后背的肌肉手感超棒,坚硬紧实,还有背沟! 徐截云:“……” 他耳根也开始发热,咳了咳,抽回自己的手,“我带你去老莫。” 路上,闻慈才知道老莫到底是什么。 这家西餐厅原名莫斯科餐厅,但因为如今的形势改了名,现在叫首都展览馆餐厅,菜品和十几年前有很大差异,但总归和其他饭店比起来,还是有些特殊的。 去那儿的基本上都是干部子弟,因为消费比较高,普通人家不常去。 要是以前,闻慈听到这个不会追问,但她现在对徐截云的感情正式了一点,便顺嘴多问了一句,“那你也是干部子弟咯?” 徐截云没否认,“等以后带你去见爷爷。” 闻慈立即瑟缩,“不急不急,我还小呢。” 徐截云没好气地看她一眼,看她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自己的心虚样子,拍了下她脑壳,“行啦,走,上公交车,”小闻同志的态度已经在转变了,他不追求一步到位。 慢慢来,只要人最后是他的就好。 今天的天气的确是好,太阳光底下,徐截云的衬衫简直是熠熠生辉。 坐了两站,有个年轻男人就忍不住了,悄悄过来问:“同志,你这上衣在哪儿买的啊?”徐截云一上来他就注意到衣服了,但看他的气势,没敢过来问,现在快下车了才过来。 徐截云看向内侧坐着的闻慈,“她送的。” 年轻人顿时用“你好福气啊”的眼神看着,别提多羡慕了,人家姑娘给他送衣服,还这么漂亮,肯定对他是既真心又大方的。 闻慈收回看窗外的视线,笑道:“这是姑苏丝绸厂的商品。” 这其实是她用【马良的五彩笔】画出来的,但这话也不算瞎说,姑苏丝绸厂的确生产男士衬衣,外国男性还挺喜欢穿的,但是来广交会带的样品不多,没法匀给闻慈。 所以闻慈就画了件同款,按照徐截云的身高体格画的,他这才穿着特别合身。 年轻男人顿时可惜,姑苏啊,那可远了。 不过一听是丝绸,他看徐截云的眼神就更羡慕了,百货大楼的丝绸手帕一条都得一两块钱呢,特别贵,这么大一件衬衣肯定没个十几二十块下不来的。 年轻人下了车,徐截云侧头,低声笑道:“小闻同志怎么这么舍得?” “我一向都很大方的,”闻慈反驳。 她其实不止给徐截云买了礼物,给陈小满苏林他们也带了,本来是打算从首都寄回去的,但现在……她眼睛转了转,凑过去一点问:“你能帮我把礼物捎回去吗?” 徐截云眉头微挑,坐直了,“什么礼物?” 闻慈哪里不懂男人的心思,嗔他一眼,“吃什么醋啊,好啦,只有你一个人有衬衣,其他人都是小手帕什么的,”小手帕上的绣花都是不同的,但这个就不用跟他说了。 徐截云轻易被哄好,矜持地颔首,“你列个名单,回白岭我帮你寄。” 闻慈高高兴兴点头,看着他的侧脸,咽咽口水,特别想亲一口。 但是不行。 她撅着嘴缩回安全距离,浑然不知,一旁浑身绷紧的徐截云悄然放松下来。 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说过的话,能反悔吗? 第128章 月亮船男人,就是这么爱吃醋…… 老莫餐厅在这个年代的确是挺特殊的。 它的建筑和装修就和其他国营饭店不同,天花板高高的,呈现一种点缀白雪花般的天蓝色,和地面之间连接着雕花的立柱,那上面还残余着西方的浮雕风格。 绿色的大理石围墙,原木的地板,高背的椅子,一切都洁净闪亮。 哪怕是服务员,和其他饭店的态度也不太一样。 服务员把两人引到窗边的座位,递上来一份菜单,徐截云递给闻慈,“想吃什么?” 闻慈看到这份菜单上的一个个名字,感觉到一种荒谬的陌生,烤牛排、炸猪扒、奶油汤……她忍不住问:“这上面的菜都有吗?”供应这么充足? 服务员道:“大部分都是有的,不过今天没有整块牛排。” 闻慈把菜单翻了一遍,“我要红菜汤,黄油鸡卷,土豆沙拉,”她突然想起来不知道这家店菜量怎么样,于是问服务员,“我点这些能吃完吗?” 服务员点头,“应该是可以的。” 徐截云道:“想吃什么就点,还有我呢。” 闻慈就又点了一份罐焖牛肉,把菜单递给徐截云,他随便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服务员,“咖喱牛肉,法式炸鱼,奶油烤杂拌儿,俄式面包,还有一份月亮船,这个最后上。” 服务员听得咂舌,这两人好阔啊。 她拿着记好的菜单走了,留下闻慈好奇地问:“月亮船是什么?” “冰淇凌,你忘了吗?”徐截云笑道:“我们不就是为了吃冰淇凌来的吗?” 闻慈恍然大悟。 她久违地坐在西餐厅里,感到一种陌生,“这家店用刀叉?” “十年前是刀叉,现在都是筷子了,”徐截云笑道,他后靠在椅背上,难得的慵懒闲适,“它以前还有咖啡和香槟红酒,但现在没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喝。” 闻慈认真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喝酒。” 她觉得人和人的味蕾是不一样的,她从来不觉得酒好喝,每次尝试,都觉得要么苦涩,要么辛辣,总之除了必须应酬外,她是滴酒不沾的,当然,她酒量也不好。 至于咖啡嘛,她说:“如果咖啡加奶加糖,我还是喜欢喝的。” 徐截云忽然身体前倾,“白岭市有卖咖啡的?” 闻慈一愣,眼神闪烁,“我在别人家喝到的。” 她暗暗懊恼自己太过放松,为防徐截云探究,急忙扭过头看向窗外,这一看,就看到附近的铁栅栏,她的注意力真被吸引了过去,“那是什么地方?好大。” 徐截云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动物园。” 他嘴上回答着,目光却落在闻慈白净的侧脸上,心下思索……小闻同志的背景应该不是能接触到咖啡的才对,这些年,不管咖啡粉还是咖啡豆,连友谊商店都很少见。 那么,她是在哪里喝到咖啡的呢? 徐截云忽然沉默下来,但闻慈并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窗外的前方走过来几个少年,看着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海魂衫,打扮一看就是出身不错的,正巧,和面对他们的闻慈对视上,一个个眼睛就亮了起来。 领头有个平头少年先是瞪大眼睛,然后朝闻慈咧开嘴,她也礼貌地回了一个微笑。 平头少年看着很高兴,立即朝老莫的大门口拐过来了。 他们直奔着闻慈过来,很巧,没有注意到她对面的人。 餐厅里很安静,小平头也没吵闹,只是低声问:“同志,你是——”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后背被人狠狠怼了一胳膊肘,他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后背,“谁捅我!” 他愤愤扭头,这一转头,就和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男人对视上了。 “好久不见啊,小六,”徐截云笑道。 他目光从最先开口搭讪的小六身上掠过,看向他后头两个熟悉的少年,意味深长道:“今天周五,你们学校没放假吧,这是约好了逃课了?” 宗小六:“……” 他涨红了脸,“徐哥你说什么呢,我们这是,这是出来校园实践了,”说着,不好意思地瞄了眼对面笑吟吟的漂亮姑娘,生怕她觉得自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徐截云笑容更明显了,还看,还敢看? 闻慈好奇地问:“他们是?” 宗小六抢先答了,“我是宗少言!宗族的宗,少年的少,言论的言!”他挺起胸膛,力图把自己的身板显得更挺拔壮硕些,没注意到另外两少年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们死命地悄悄怼宗小六:徐哥的眼风都快杀死你了,你还孔雀开屏呢? “宗少言……”闻慈歪了歪头,“你认识宗少和?” 宗少言大喜,“你认识我哥?这太有缘了,对对对,我是他堂弟,”说着,他满眼冒红心地看着闻慈,居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那个,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啊?” 闻慈还没答,徐截云就阴恻恻地开了口。 “小六啊,你不饿吗?” 宗少言气急,哪怕这是他尊敬的徐哥,他也不得不出声了。 “徐哥,你别老叫我小六小六的了,”他的余光自以为隐蔽地往闻慈那里一瞟,很是气闷,“我这都快十七了,你这一叫,这这,”显得我很幼稚很没男子气概! 最重要的是,人家漂亮女同志会笑话他的! 徐截云板起脸,刚要说话,就被闻慈拦住了。 她笑盈盈地道:“我是闻慈,听闻的问,慈爱的慈,”她扫了下打扮洋气的三少年一眼,“你们也是来吃饭的吗?” 宗少言立即小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吃饭!”又嘿嘿傻笑起来。 旁边两少年眼神闪烁,一人抓住他一只胳膊,准备带他赶紧落座,但回头一扫,却发现今天的老莫热闹得不行,居然没有一张空桌子,只能拼桌了。 闻慈也注意到了人满为患的餐厅,大方道:“那你们和我们一起坐吧。” 宗少言脸颊绯红,“行,行吗?” 他晕陶陶的看着像下一秒就要晕倒了,但身体很遵循心意,已经往闻慈旁边的空位走去,一旁冷眼抱臂的徐截云终于忍不了了,猛然站起,快他一步坐到了闻慈身边。 宗少言看着忽然占位的徐截云,面露焦急,“徐哥你——” 旁边两少年忍不住,赶紧把他押到了对面的空位上。 缺一个椅子,服务员搬过来一个补上,这就形成了一个临时拼凑的五人桌,右边是笑容灿烂的闻慈和黑脸徐截云,而左边,是春心萌动的宗少言和他两个不忍直视的兄弟。 气氛莫名有点怪怪的。 身边的人冒着冷气,都要变成酸奶冰激凌了。 闻慈觉着很好笑,但她也没有空安慰他——对面宗少和的小堂弟对她十分热情,红着脸问她是什么单位的,知道她是白岭市的后,对这个从没去过的地方表示了高强度的赞美。 闻慈笑得忍不住,“你知道这个地方啊。” “我知道,”宗少言下意识道:“徐哥现在不就调去这个地方,”他说着,下意识看了眼徐截云,发现他两手抱臂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笑,但似乎笑得很僵硬。 宗少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莫名觉得有点凉呢。 但什么也打断不了他对漂亮女同志搭讪! 他知道闻慈比他大一岁后,更热情了,高兴道:“那我们是同龄人啊,你十七,我十六……”还没等后面的话说出去,服务员就端着餐盘过来了,“同志,你们的菜好了。” 一个个碗碟落到桌上,看得三少年睁大了眼。 他们都是大院出身,条件没有差的,但也没这么奢侈,这一顿饭,得花近二十了。 经济自由的成年人徐截云被艳羡的目光盯着,终于觉得憋屈的心畅快了几分。 他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餐巾,转头道:“我帮你系上。” 闻慈收回已经伸出去的手,心里好笑,知道他这是暗戳戳吃醋,便转过了身让他为自己系餐巾,余光里瞥见,对面三个少年一个个张大嘴巴,很像名画《呐喊》。 徐截云第一次给别人系餐巾。 小闻同志的头发比之前长了点,快要搭到肩膀上,半遮住她白皙的后颈,这些绵密的黑色发丝像细细的网,让他有点无从下手,怕手上粗糙的茧子不小心扯到她的头皮。 闻慈察觉到他的僵硬,会意地伸过来右手,“发圈。” 她的右手腕上有个黑色的圈圈,他还以为那是什么低调的装饰品,没想到是发圈。 徐截云两指一撑,把发圈从她手腕上取了下来。 她的头发比身上的丝绸衬衣还要柔滑,握在手里,像是一束温润的水,被太阳光晒得有了温度,他伸手轻轻拢住后面的头发,拿五指将碎发小心翼翼地抓了起来。 这动作不可谓之不笨拙,好不容易每束碎发都被捉住了,他悄悄松口气。 接下来的动作顺理成章。 黑色的发圈纤细脆弱,徐截云把它套到短短的小揪揪上,艰辛地一番对战后,发现自己面临了一个困境:这为什么两圈太松,三圈太紧呢? 闻慈感觉到他磨磨蹭蹭地不动了,伸手往后一摸,“这不好了吗?” 她甩了甩脑袋,头发也没掉下来,她便转正了身子,拿过筷子勺子准备用餐。 但是…… 徐截云今天真的有点戏精的瘾,他拿过热水壶,特意帮闻慈烫过了一遍餐具,才重新递给她,抬头看到三张瞠目结舌的脸,若无其事笑道:“怎么,很惊讶?” 宗少言心情复杂,他觉得自己刚萌动的春心“啪”一下裂开了。 但他还是不敢置信,“那个,徐哥,你们——” 徐截云第无数次感觉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察觉到闻慈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无比自然地道:“你们小孩子,别问这个。” 宗少言的心彻底碎成渣渣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和潇洒剽悍的徐哥一比,谁还能看到他这个半大青年啊? 接下来的整顿饭,他都蔫巴巴地沉默下去,看得闻慈都有点心酸了,但每次想开口放松一下气氛的时候,徐截云就会适时地插过来一句,“这个黄油鸡卷要趁热吃,小心烫。” 闻慈叹气:男人,就是这么爱吃醋。 老莫的菜量不算小,闻慈自己点的都没吃完,但徐截云的食量赶上三个她。 等服务员端上最后一份月亮船冰淇凌时,闻慈看着这个漂亮的弯月形盘子,还有上面堆满的奶油冰淇凌球,一时有点打怵,“好像有点太多了。” 不过冰淇淋上插着两个小勺子,她递给徐截云一只,“我们一起吃吧。” 徐截云以往不太吃这种甜甜冰冰的东西,但今天却欣然接受,不仅吃,他还把冰淇淋上的巧克力脆皮和水果丁留给闻慈,“这个樱桃好吃,菠萝很酸。” 两个人头对头分享一份冰淇淋,中间,莫名流转着一些可以被称之为甜蜜的东西。 宗少言:我碎了。 虽然他们点菜晚,但因为每人只点了一菜一汤,还有一起的小吃拼盘和面包篮,因此比闻慈吃得还快一些,中途两个朋友拼命暗示走人,但宗少言就跟看不到一样。 他倔强地问:“徐哥,你和闻同志一会儿要去哪儿啊?” 徐截云看闻慈,闻慈道:“去动物园看看吧。” 宗少言趁机道:“那我们一起?” 两朋友都傻了,觉得宗少言这个胆子今天出奇的大,徐哥都明摆着和闻慈是男女对象了,他居然还想插进去一起约会——他们俩觉得宗少言今天就要重温童年,挨揍。 但徐截云不止没揍他,甚至还笑道:“好啊。” 闻慈都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徐截云顺手揉了下她后脑勺,今天他切实地发现了,外面到底有多少豺狼虎豹想把小猫咪叼回家,所以在买票进了动物园后,他半点没有收敛。 “小六,往那边站一点,嗯,拍吧。” “你太低了,要不我们俩坐下来?” “嗯,这张拍得不错。” 宗少言麻木地看着手里的相机,要是以前,能摸到相机他很开心,但是今天,他看着相机里一张又一张的合照,觉得眼睛酸酸的想要流泪,呜呜呜他的少男心! 闻慈都觉得他有点残忍了,这都拍了十好几张了吧。 一贯最会克己的徐截云大概是被刺激到了,拍照的时候,居然没离她八丈远,要么是紧挨着她的肩膀站,要么是站到她的身后,甚至还有,是手掌搭着她肩膀的。 于是她就眼见着对面的平头小六一脸的委屈,还要被他挑拣拍照水平。 等到下午四点多,他们逛完了,宗少言逃也似地拉着俩朋友跑了。 徐截云低头看相片,见闻慈看过来,还给她看,“这小子上学没少逃课,这些好玩的倒是学得不错,看看,拍得怎么样?”要不是来个人能给他俩拍合照,他才不会愿意跟着几个电灯泡,还是明显有异心的那种。 闻慈正好看到一张照片,是两人站到熊猫馆前,侧着头靠在一起,满意地点点头。 “是挺好的,把我拍得挺好看。” 徐截云放下相机,扣住她肩膀,“那我呢?” “嗯……”闻慈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悄悄后退,等退出两米远了,才大声笑道:“你都黑得快和衬衫融为一体啦!唔,其实这样还显得我挺白的——” 她作势要跑,但下一秒,就被早有准备的徐截云一把拉住了。 “你嫌弃我,”他咬牙说着,把她满脑袋头发揉得乱糟糟。 …… 徐截云和闻慈吃过晚饭,送她回了美术馆才回大院,一到家,就发现自家有客人。 几个平均下来六七十岁的老爷子坐在客厅,正在下象棋,而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的小辈,有男有女,里面有宗少和,也有下午刚见过的他堂弟宗少言。 宗少言蔫头耷脑,见他进来,扯了扯自己堂哥袖子。 宗老爷子见徐截云回来了,手里的象棋“啪嗒”一下落到棋盘上,笑呵呵道:“小徐回来啦,这几天就听说你回首都了,今天才见。在白岭市待得怎么样啊?” 徐截云笑道:“白岭市的军区很好,一切都顺利。” 连老爷子笑道:“这一辈,就数你最出息——听说你下午去西郊了?” 徐截云看了耷拉着脑袋的宗少言一眼,这小子虽然话多,但不是爱告小状的,估计是不知道怎么泄露的,他笑笑,自然道:“是啊,好久没去老莫,打打牙祭。” 连老爷子看他还不漏风声,摩挲着象棋木制的表面。 他爽朗一笑,道:“我听说你找对象了?你这孩子,处对象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要是真有对象了,怎么不带回大院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看?” 徐截云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但宗少言却忍不住了。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姑娘,嘀咕道:“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连秀英理直气壮地抬头,“我下去去动物园,看到徐哥和一个姑娘在一起,小六他们还给拍照呢,”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有底气,爷爷一直很喜欢徐截云,姐姐连秀政也挺喜欢他,加上徐截云一直没处对象,她觉得他板上钉钉是自己的未来姐夫。 今天发现他搭着那姑娘肩膀照相,她立即有种自家姐姐被戴了绿帽的不快。 因此,她匆忙赶回大院,就跟自己爷爷说了。 连老爷子假借着下棋的名义,怕人误会,还特意把宗老爷子拉上了,又添上几个小辈,就算徐截云和连秀政的事儿不成,也不至于丢了自家孙女的人。 随口一问的事,反正就当聊聊天,成了固然好,不成也就当成玩笑话了。 徐截云立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徐老爷子坐在棋桌旁边,喝了口茶,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交的朋友都是二十几岁的大老爷们呢,什么时候,还认识上人家小姑娘了?” 徐截云笑,知道宗少言这是什么都没说了。 他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耸了耸肩,“我这去白岭也快一年了,还不兴认识一些新人物了?”口吻轻松,对他们探究这姑娘的身份,并没露出什么抵触的意思。 徐老爷子心中一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徐截云坦然接受各种目光。 连老爷子心里一紧,面上仍笑着,“这姑娘是白岭市的?她来首都玩?” “没,公家借调过来办事的,现在暂时在首都工作,”徐截云笑着说,语气随意,又很无奈似的耸了耸肩,“小姑娘工作忙得很,要不是今天有空,哪有时间逛动物园啊。” 连老爷子一听,既然对方忙,那今天玩还是徐截云主动找的? 徐截云主动的? 他心里觉得不太可能,可是听秀英说,徐截云对人家好像真挺热络的。 连老爷子心里沉思,落了一枚象棋。 宗老爷子看满屋子人都各怀心思,笑了笑,一边落棋子,一边打圆场道:“截云也都快三十了吧,年纪也不小了,这会儿处个对象,多好啊。他靠谱,找的对象肯定也是个好的。” 徐老爷子笑道:“他心里有数。只要他自己愿意,什么姑娘都好。” 连老爷子不是很爱听这话,他觉得自家的秀政最好,性子好,长得好,能力也出色,但偏偏这个徐家的小子眼界忒高,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愣是不喜欢。 他笑着问道:“这姑娘多大了?” 徐截云现在不是很爱听年龄。 他道:“才十七。” “十七?”连老爷子吃了一惊,声音都拔高了,屋里几个老爷子都有些惊讶,虽然前些年的确有些老夫少妻的事情,但徐家家风严苛,他们总觉得徐截云会找个门当户对合衬的。 宗少和帮腔道:“虽然年纪小,但闻同志其实很成熟的。” 他上回就发现了,闻慈虽然性子活泼,但实际上是个很聪慧通透的人,也很靠谱。 要不然,她也不能小小年纪就把事业进取到这个地步,后来他打听了,全国小人书展览会,那都是优中选优,一年中最好的那些本小人书才能上的。 他一开口,连秀英顿时瞪了过来,“你见过她!” 宗少和:“……你姐也见过。” 连秀英睁大了眼,“怎么可能!” 连老爷子咳了咳,放下手里的象棋,苦笑道:“老宗啊,你的棋艺是愈发精进了,瞧瞧,我这又被你将了一军,”他摇摇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这么晚了,就不下了。” 宗老爷子笑着点头,也起了身,“各回各家,明日再战!” 这帮老爷子被自家小辈扶走了,徐截云一转头,就接受到自家爷爷的凝视。 “你跟我来书房。” 第129章 创举期待你成功的那一天 第二天,闻慈特意穿了那身宋不骄送的红裙子。 这身裙子是正红色*,点缀着深蓝色的碎花,复古又明媚,但因为太亮眼,她平时其实也是不常穿的,但今天徐截云说要和她出去玩,她就换上了。 出去玩当然要拍照啦,嗯,她觉得自己应该学一学怎么给黑白照片上色,油画国画都能学会,没道理学不会单纯的照片上色吧? 闻慈一边琢磨着,一边把钥匙串揣进口袋里。 是的,虽然这是一条裙子,但它具备七十年代人心中重要的实用功能,裙身上有两个口袋,虽然不大,但也够装点小物件儿了,比方她把钥匙、手帕和钱票都放了进去。 今天降温,她又套了件深色长外套,觉得这才是北方的深秋。 看看手表,八点五十分了,闻慈出了宿舍往门口去。 远远的就看到门口的高大男人,今天天气太热,他换了身军绿色的汗衫,隐约透出底下蓬勃的肌肉线条,胸肌紧实,肩宽腿长,看起来像是行走的完美比例雕塑。 闻慈眯起眼睛招手,“你怎么来的这么早?”她提起裙摆小跑过去。 跑得太快,差点刹不住脚,徐截云稳稳地捞住她手臂,“没到多久,你急什么?” “急着见你,”闻慈笑。 徐截云咳了咳,一本正经地拍了拍她脑袋,“不许胡说。” 闻慈白了他一眼,拍掉他的手,“别碰乱我的发型。” 徐截云左看右看,其实没发现她的发型和之前有什么区别,他转移了这个话题,“等会儿是去吃烤鸭还是吃炸酱面?我知道一家味道很正的。” 闻慈眼睛放光,“都想吃!” “好,”徐截云爽快地答应,拍了拍手边的自行车,“我今天骑了自行车来。” 两人还没走出几米,就听到美术馆的大院里传来广播的声音。 “闻慈同志请速来馆长办公室,闻慈同志请速来馆长办公室,闻慈同志请速来馆长办公室……”这条通知一连播了三遍,广播员的声音还挺急的。 闻慈脚步一顿,面露疑惑,“嗯?” 门卫大爷从小屋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闻慈!馆长叫你!” 闻慈回头朝他“诶”了一声,转头对徐截云道:“我可能要回去一趟,”她有点不好意思,约好了一起出门的,结果自己这边出了意外。 “去吧,我在门口等你,”徐截云笑道。 闻慈跨回刚出来的大门,朝着馆长办公室的方向去。 她刚来首都美术馆时来过一次,隐约记得位置,她气喘吁吁跑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缓了缓呼吸,才轻轻敲门,“馆长,我是闻慈。” 等进去了,才发现办公室里除了馆长,还有钟玉兰。 钟玉兰的脸色激动,像是压抑着什么喜悦,又很严肃,“外贸部那边刚才来了电话,说让你抓紧过去,有事儿要问,你现在就带上之前的作品过去吧。” 闻慈一愣,脸色升起些高兴,“是,是我之前的那个事吗?” 在广交会时,请袁经理帮忙给外贸部打了电话,但是这都十多天了,也没有个回音,她都快要以为这事不行了,没想到突然来了电话。 “那边没说,”钟玉兰这么说着,但脸上的神色分明也觉得是这事。 她催促道:“那边中午十二点就下班了,你快点去,别赶不上。” 闻慈赶紧点头,一路狂奔回了宿舍。 她飞速扯了自己的挎包,把先前那本广市的贝贝绘本塞进去,犹豫一下,又把这几天画的北省绘本也塞进去,虽然只画了个开头,但起码也能做个参考。 她拎着包刚要跑出宿舍,一低头,忽然看到自己身上的裙子。 哎呦,怎么这么不凑巧呢,闻慈有点懊恼。 她拉上窗帘,把身上的红裙子脱了,换上一件白衬衣和黑色长裤,力求看起来沉稳靠谱一点,对着镜子照照,确保自己看起来没问题了,把钥匙扔进包里,这才背上包往外跑。 徐截云等在门口,看她的神情打扮,“出什么事了?”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出去了,”闻慈愧疚道:“我得去趟外贸部,有很重要的事。” 徐截云一愣,转而摇头,“我送你过去。” 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坐垫,看闻慈不动,还催促了一句,“这儿到外贸部没有直达的公交,我送你过去,半个小时就能到了。” 闻慈不好意思地坐上去,揪住他衣裳后摆,“真对不起。” 徐截云踩上自行车,“嘎吱”一声,轮子就快速地在地上滚动了起来。 他道:“正事重要,”说完这句,声音里忽然带上笑意,“忙正事的小闻同志和平时不太一样,但也很可爱,”有一种认真的、上进的、特别生机勃勃的可爱。 闻慈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说情话了,等骑出去一段,悄悄掐了下他的后腰。 她羞涩:“你还怪会说——啊啊啊你别晃啊!” 徐截云被她猝不及防的攻击震到,腰筋发麻,两手一歪,自行车一下子扭出了S形,他刚控制住车把,就察觉到自己的腰被后面的人死死抱住,两只胳膊像是牢固的藤蔓。 他又恼又好笑,一时之间,连耳根的发烫都顾不上了。 “你要勒死我?” “勒死你勒死你,”闻慈嘀嘀咕咕,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力道,感觉到屁股底下的自行车重新稳当一点,但还是不太放心,“你行不行啊?要不我来骑吧?” 徐截云:“……不要。” 他干脆利落甚至还含着一点委屈的拒绝,生怕自己落得被闻慈带骑的画面,他骑得又快又稳,简直有种在高速路上飞摩托的感觉,果然闻慈不说这话了。 她其实觉得自己带不动徐截云,他又高又壮,肯定很重。 天气炎热,闻慈把脸贴在他后背上,没多久就昏昏欲睡起来。 她半睁着眼,打着哈欠看周围穿梭而过的景物,老旧的胡同,白色的小楼,还有一道道或新或旧的国营牌匾,她抬起一点脑袋,把额头往他背上磕了下,全当开口前的敲门提示。 徐截云领会到了,“嗯?” 闻慈懒洋洋地问:“你昨天回去,宗少言他弟弟没说什么吧?” 自行车的速度好像忽然慢了些。 闻慈支楞起来,猛地坐直身子,“他打小报告了?!” “不是他,”徐截云低叹一声,索性直接跟她说了,“昨天才动物园的时候,有其他人看到了我们,和我爷爷说了,昨晚我回到家,是一屋子人等着我回去的。” 闻慈想了想那个画面,“三堂会审?” 她戳着他的后背,感觉到手下的背肌暗暗绷紧,才压低了声音问:“小徐同志,不会未来几天,会有一个人,你爸你妈或者你的青梅竹马什么的,给我一笔钱让我滚蛋吧?” 言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她不禁想到,七十年代的打发费会有多少呢? 徐截云:“……” 他不可思议,扭过头来,“你的脑袋瓜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闻慈把他的脸扭回去,悻悻道:“那你说吧,后来怎么解决的?”她这么问着,右手悄悄握成拳头,贴着他后背,好像一个不满意就要捶上去似的。 徐截云一边骑车一边说话,语气平常,“爷爷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在追求你。” 闻慈笑出声来,握拳的手也舒展开,重新揪住他的衣服,语气甜甜蜜蜜一改刚才的危险,“那你这个追求得还挺不错的,唔,又请客又带去动物园的。” “看来小闻同志还挺满意?”徐截云笑。 他又道:“爷爷让我好好追求你,嗯,努力不要后半辈子打光棍。” 闻慈作势掐了他一下,这回动作很轻,就像小猫挠了他一下子似的,她甜滋滋道:“那你可要好好表现,我这人三分钟热度,可是很容易变心的。” 徐截云不说话了,默默把自行车轮蹬出火星子。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外贸部,闻慈看着眼前的白色建筑,难得有点打怵。 这种政府性质的国家机关,她上辈子其实真的没怎么来过,但除了紧张,她还有踌躇满志,把路上挽起来散热的袖子放下去,理了理,又问徐截云,“我这一身行吧?” “很好,非常好,”徐截云含笑靠着自行车,“你可以的,去吧。” 闻慈嗔他一眼,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去啦。” 闻慈握着挎包的背带,大步朝外贸部走去。 门卫估计接到了上面的通知,看了她的证件后就放了行,还给她指了楼层位置,闻慈一路顺风顺水上去,等到三楼,找到部长办公室的门,还没敲,门就开了。 她下意识抬头,和里面出来的人对视,那人瞪圆了眼睛,“闻——”慈? 宗少和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十一月份中暑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外贸部,自己的单位里,撞到闻慈呢? 闻慈倒不意外,她本来就知道宗少和在外贸部工作。 不过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她笑着对他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徐截云在外面”,就接替了宗少和的位置,虽然门还没关,但她还是敲了门,“部长您好,我是闻慈。” 外贸部长抬起头来,“进来吧。” 办公室的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了,宗少和瞪了好半天,想不通她是来干什么的,趴到走廊窗边一看,果然看到单位外面的徐截云,守在自行车边,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相机。 看他的打扮,虽然简单,但显得挺拔英气,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这俩人到底是来干啥的?宗少和忙不迭下了楼。 此时闻慈站在办公室里,站得端端正正像个小学生。 外贸部长早从袁经理那儿知道了她很年轻,他桌案上的资料上也说明了这一点,但亲眼见到,还是不免有些吃惊,他和颜悦色地问:“就是你想要对外出口图书?” “是的,”闻慈认真点头。 外贸部长笑了笑,神态温和儒雅,有一种□□或外交部的感觉,他温声问道:“你知道吧,近些年来,我们国家没有对外出口图书的先例。” 闻慈还是点头,神态有些严肃,“我知道。” 外贸部长有点惊奇了,“那你是怎么产生这个想法的呢?” 闻慈脑袋一转,措辞着开了口,“在广交会的时候,有一些商人对华夏的态度不太友好,他们只去过广州,但是口吻间却仿佛非常了解华夏一样,我觉得这是我们没有对外输出完整的文化形象,所以,让很多外国人产生了一些误解。” 外贸部长点了点头,“所以你想画一些图书出口?” 外贸部长的神色一直没什么变化,闻慈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想法。 政客的心眼子,她自逾是十个自己也比不上的,所以她索性拿出了真诚,道:“我觉得文化是很重要的一环,不管对哪个国家和民族来说,而儿童们的观念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一旦他们长期接受那些偏见,其实是很难改变的——这是我的原因里比较大的一部分。” 外贸部长耐心地问:“那小的那一部分呢?” “小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比较擅长画这种,”闻慈坦荡道:“相对于成年人,儿童的世界是更单纯的,更少涉及到那些复杂的上级层面的东西,他们会喜欢轻松愉快的绘本。” 外贸部长看着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同志,一时间陷入思索。 他想了大概两分钟,闻慈就沉默地等待着。 外贸部长忽然抬起头来,“那本你给袁经理看过的图书——不,你叫绘本是吗?你把它带过来了吗?” 闻慈赶紧打开挎包,把广市那本绘本递了过去。 政治是个圈子,外贸部长是外贸部的,但却也和许多外交部的人员熟悉,他其实见过国外目前的一些图书绘本,因此,见到手里的插画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惊讶。 这不是他们国内流行的东西。 他慢慢地翻看起这套五颜六色的绘本,色彩浓郁鲜明,细节描绘精致,相比之下,情节其实是简单的,正如闻慈刚才所说,是那种孩子们会喜欢的轻松愉快的东西。 绘本不到四十页,他很快就翻完了,连带着空白出充作旁白的字。 他两手交叉,撑在桌上,问道:“我记得,你是画小人书的吧?” 闻慈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乖乖点头,“是的,我画过两本小人书,但是相比较黑白线条,我还是比较喜欢彩色——可能因为我是在电影院当海报美工的?” 外贸部长了然地点头,是的,海报都是漂亮的彩色画。 外贸部长再次陷入沉默,再次开口时,他问:“你把之前和港商的交流,跟我说一说。” 闻慈心中一喜,赶忙把自己和张安华的交流大致说了说,她倒没有添油加醋,这种对方打个电话就能问到的事情,也没有必要撒谎,而且说不准对方早就打过电话了。 涉及外贸的东西,她不觉得国家机关会随意决定。 外贸部长的确已经和乐和玩具公司的张安华经理联系过,没有签合同的事情,对方的言辞保守,但并没否认自己说过的话,此时听过闻慈的转述,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这位港商的确对闻慈的绘本挺有信心,不然不会说这种话。 但是。 外贸部长敲了敲桌面,忽然道:“如果真的有图书出口的话,你觉得外贸部为什么要选择你呢?”他伸手指了指闻慈,客观道:“你的年纪,资历,哪里胜过那些老画家?” 闻慈:“……?” 这就是现实版的过河拆桥吗? 看她傻住,外贸部长还笑了笑,“你可以先说一说自己的优势。” “我的、优势?”闻慈绞尽脑汁地想,她的优势当然是超前几十年的眼光和对绘本市场的把握,但这个不能说,她只好一边想一边说:“虽然我年纪轻,但我也不觉得这是劣势,我年轻体力好啊,这套绘本要取更大的地点背景,我可以到处跑,收集素材。” 虽然她又懒又爱享受,但比起钟玉兰这些老人,其实身体素质还是比较好的。 闻慈越说越坚定,“而且我个人觉得,我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不错,要是老画师的话,他们画国画版画水彩之类的固然厉害,但是画绘本,也不一定特别适合,他们可以画点其他的嘛,也能大放光彩,还更适合,”就不要硬磕儿童市场了啊! 外贸部长听了,也不说同不同意,反而问道:“还有呢?” 还有——闻慈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轻声道:“张安华女士认可的是我的手稿,要是别人的话,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哪怕画的是一样的题材,可能她也不同意的。” 这倒不是水平高低的问题,而是风格适配度的问题。 打个比方,很多老画家可以称得上艺术家,画写意山水或者工笔花鸟一绝,几十年后能卖成百上千万一幅画,但他们可以画宫崎骏的动画风吗?换算过来,后者也没法适配前者。 美无国界,但不同的美术形式之间是有壁垒的。 所以闻慈觉得,大家各自发挥长处就好了,平白换赛道是容易水土不服的。 听了闻慈的话,外贸部长并不生气,甚至笑了笑。 “你这个小同志很有胆色,也有冲劲,”他夸了一句,而后话锋一转,道:“这个尝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是成了,会开创一门出口的新路子,对赚外汇也是有利的。” 现在出版成本很低,国内还没有自己的版权法,闻慈哪怕画了,也没法得到大量版税。 说不上为爱发电,但她现在敢尝试这个事,的确是很有意义的。 闻慈听着他的画风,觉得有些微妙,试探道:“您这是,同意了吗?” 外贸部长不答,反问道:“这一套绘本,按照你目前的规划来说,什么时候能完成?” 闻慈心中一喜,立即道:“春交会前我肯定可以完成的,反正肯定能留下足够审核和印刷的时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能出口的,但她觉得自己没问题。 外贸部长点了点面前的绘本,“来得及吗?现在已经十一月了。” 闻慈认真点头,语气却有点心酸,“拼个命的话,没问题。” 外贸部长被她逗笑,“你这个同志很幽默。” 闻慈露出一个真诚的笑脸,还差五本绘本,想在四个月内完成的话,可不是得拼命吗? 外贸部长已经差不多同意这事了。 这个尝试的确没什么成本,只要闻慈努力画上几个月,能出口的话最好,哪怕不能也损失不大,但要是成了,就是一本万利,也许可以开启一门赚外汇的新途径。 哪怕小小绘本卖不了多少钱,但积少成多,总比没有好。 他心下思索着,抬首和蔼地询问:“这样,外贸部这边会给你出示一个借调令,下发给你的原单位,在这套绘本筹备期间,你要专心地准备这件事,直到明天春交会——除此之外,你需要提供什么条件吗?正常的项目组是可以招助理的。” 闻慈大喜,真成了! 但是条件……她想了想,“我要一直待在首都吗?” 外贸部长摇头,“你有什么要求?” 闻慈解释道:“这套绘本应该是六本,定在不同的城市背景下,北省、首都和广市这三本没问题,但是我想去西北、西南还有蜀地这三个地方,实地采风。” 外贸部长想起她刚才说年轻人体力好的话,没忍住又笑了笑。 “这很简单,我们可以给你出示出差证明。” 闻慈高兴,“我画画习惯一个人,不需要什么助理,但是出去采风的话,能给我来一个身高体壮的同志吗?最好是女孩,”她不好意思道:“不然我有点害怕。” 强龙不压地头蛇,外贸部长理解地点头,“我会给你配一位随行的同志。” 闻慈这就没有什么条件了,她用力地点点头,但想起钟玉兰那边,她忍不住问:“那我走了的话,钟老师缺了一个助理怎么办?” 外贸部长笑道:“放心,钟同志已经和我们这边说过了,要是你这边项目成立的话,就放你走,她那边两个助理就够用了。” 闻慈没想到钟玉兰早就想好了,顿时感动,抿了抿唇,“那我这边没问题了。” 外贸部长起身,绕过桌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轻,却仿佛千斤重。 “闻慈同志,这是一个勇敢的创举,任重而道远,你要好好努力啊,”他和蔼地笑着,明明才四十来岁,但鬓边的头发已经微白,“我期待你成功的那一天。” 第130章 采风与离别你故意的是不是? 闻慈出外贸部的时候,看到正在大门边抽烟的两个男人。 宗少和余光看见,一见她出来,徐截云就掐灭了手里的烟,他心下好笑,对闻慈问道:“你怎么今儿来我们单位了?” “有事要办,”闻慈想了想,觉得这事能说,于是道:“我争取了一个画绘本的任务,如果可以的画,你们部长同意明年给我一个春交会展台,可以尝试出口。” 宗少和:“???”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但转念一想,部里最近为文艺作品出版的事的确开了好几场会,弄得理论纷纷,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但这是闻慈弄出来的? 他无话可说,竖起个大拇指,“闻同志,你牛。” 宗少和是真心实意的佩服。 闻慈笑笑,“感谢你们部长给我这个机会,”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底的,到底是没有先例,只是抱着现在不行就等改开的心态先画着,但现在能行,这就更好了。 她现在的创作欲空前旺盛,恨不得立刻飞去西北大草原上。 宗少和笑道:“能说服我们部长,也是你的本事,”蓝部长可不是耳根子软的人。 宗少和还要上班,跟两人说了几句,看看手表就走了。 闻慈眼里的兴奋压抑不住,嘴角翘起,昂起脑袋看向徐截云,后者被她等夸奖似的样子逗笑,配合地伸出两只手,都撬起来大拇指,“小闻同志真厉害!” 闻慈满意了,谦虚地摆摆手,“走走,我们吃饭去。” 徐截云扶她上了高大的二八杠自行车,“我还以为你要回去工作了呢。” “我看起来难道像事业狂吗?”闻慈嗔他一眼,在徐截云似笑非笑的注视下,有点心虚,哼道:“吃个饭的时间总是有的,但今天没空跟你玩了,唔,我要回去收拾行李。” 徐截云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往前骑,“怎么收拾行李?” 闻慈稳稳抓住他的衣裳后摆,免得自己拐弯时跌倒。 她道:“画这套绘本是要出去采风的,这几天我应该要启程去西北,不知道具体哪天,估计得等外贸部长的通知,”她是可以用【娃娃的彩色世界】画当地景点,但绘本又不是写生,她还是得切入当地人民的生活,才能把贝贝在那儿的生活画得真实可信。 徐截云鞋底蹬在地面,自行车“嘎吱”一声停住了,他扭过头来盯住闻慈。 “……小闻同志,今天是什么日子?” 闻慈眨眨眼,“十一月五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啊。 徐截云看着她茫然的脸,抿了抿唇,“距离农历腊八还有多久?” 闻慈一瞬间明白了。 她好笑地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还有好几个月呢,你急什么,”让当时徐截云想等她十八岁成年,结果还没到时候,急的人又是他。 徐截云看她还记得,这才转过身继续骑自行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闻慈想了想,低头掰手指,“等西北这边结束了,我还要去西南,热带傣族那边一趟,等这边结束了,我还得去趟蜀地……”她越算越心虚,怎么算,腊八节似乎也不能回来。 徐截云也发现了,一时间陷入沉默。 闻慈捏了捏他的手臂,哄道:“我到时候会给你写信的。” 徐截云心里五味杂陈,严肃道:“不要动手动脚。” 闻慈:“……” 她悻悻把右手从他坚实有弹性的手臂肌肉上缩回来,左右看看,发现周围都是机关小楼,她只好暂时老实下来,捏着他衣摆晃了晃,“哎呀,我真的不会忘记你的!” 徐截云其实是相信的,但他一想到小闻同志比自己还忙,就觉得有些心塞。 他闷头骑出去几十米,才问道:“等这件事结束了,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闻慈有点茫然,等春交会结束都五月份了,她估计到时候绘本的事结束了,那她应该会回到电影院吧?毕竟借调都结束了,那她肯定会回原单位的。 明年就是1977,她等几个月就该恢复高考了,到时候正好复习。 想到这里,闻慈也觉得有点心酸了。 虽然她不黏人,工作也忙,但偶尔和帅哥男朋友见上一面还是不错的,可要是她来首都上大学了,到时候小徐同志在白岭,那两人岂不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她也严肃起来,戳戳他后背,“你要一直待在白岭市吗?” 徐截云听到这个问题,莫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骑车的动作轻快了些,轻声道:“明年我应该会调回首都,不一定会长期留在首都,但是落脚点会在这里。” 特种大队快要筹备完成,他到时候就要带队回首都,接受国家任务了。 闻慈高兴起来,“那我们到时候就可以多见面啦。” 徐截云听着她轻松的语调,脸上也带出笑意,终于揭过了她腊八节要在外的这一篇,转而道:“去到哪里跟我写封信,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你和孙团长很熟悉?打不通我的电话的话,可以请他帮忙,他能联系到我。” 闻慈应下,撒娇道:“我一定给你写很多封信——对了,我之前写给你的信呢?” 徐截云立即明白小闻同志的仪式感,他无奈一笑,却道:“珍藏着呢,放心吧。” …… 吃了一顿饱饱的烤鸭加炸酱面,闻慈吃完饭后,却横生一些不舍。 离美术馆还有一道街时,两人骑在安安静静的栏杆后面,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拉着徐截云步行,叹了口气,语气难得的软,“还没走呢,我就有点想你了怎么办?” 徐截云下颚紧绷,“我到时候给你写信。” 闻慈笑,“山高水远,等你的信到了,我可能都不会在原先那个地方了——还是等着我给你写信吧,”她拉住自行车不让它走,徐截云也站定了。 她笑眯眯望着徐截云的脸,昂起脑袋给她看,“我的脖子好了没?” 徐截云微微弯腰去看。 两盒祛疤膏,把闻慈本就不深的疤痕彻底淡化了,他隔着点距离一看,看不到任何痕迹,只感觉眼前的脖颈细长白皙,像是一节洗净的鲜藕。 闻慈白他一眼,“你离近点啊,这能看清吗?” 徐截云凑近,还没等看清伤疤,眼前一花,“啵”的一声,柔软的嘴唇撞到他脸颊上。 极度的惊愕下,他整个人呆住了。 闻慈笑容灿烂,看他维持着弯腰探头的姿势不动,还笑话道:“小徐同志,你是呆头鹅吗?”说着,胡乱地揉了把他短得有点扎手的头发,像揉搓小孩子一样。 徐截云十岁后就没让人揉过脑袋,但感受着她柔嫩的掌心,意外得没有反感。 他这会儿也没心思反感。 他整个人都已经傻掉了。 闻慈眼睁睁看着徐截云一点点的红温,深蜜色的脸变成了赤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到耳朵、脖子甚至衣领以下,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不会逗过火了吧? 小徐同志看起来那么潇洒自如,她没想到亲一下他就受不住了啊。 闻慈小心翼翼,“徐截云?” 清脆的声音闯入大脑,徐截云怔怔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浅粉色的嘴唇,微微嘟起,像是两瓣水润的水蜜桃,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 他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两下,“你——” 他的声音平时就哑,像是受过伤,现在听起来就更哑了。 闻慈正因为他的发怔有点不自在,听到这里,立即转移话题,先声夺人地指责:“你听听你听听,你抽烟把嗓子都抽哑了!” 徐截云脱口而出:“回去就戒。”视线落点还放在她的唇上。 闻慈:“……” 她后知后觉的有点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嗯”了一声,推过车往前走。 徐截云胳膊腿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他默默跟在后面,神情放松,等反应过来时,发现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似乎在无意识地抚摸——他被烫到一般放下了手。 他用力清清嗓子,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我,我来推吧。” 闻慈顺势把自行车还给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往前走。 这种安静不是无话可说的安静,而像是一条暗流涌动的地下河,在暗礁之中,平静水面之下,仿佛有无数鱼儿搅动,每一次甩尾,都拍打在人的心脏上。 气氛很微妙。 闻慈感受到这种微妙,让人脸颊发烫,但心情愉快,她两手背到身后攥起,悄悄用余光瞄着徐截云英俊恣意的脸,心里觉得更甜了,怪不得自己那些同学那么喜欢谈恋爱呢。 和这种大帅哥朝夕相处,她觉得自己都能多活几年。 徐截云不知道闻慈想什么,但能察觉到两只存在感很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这两道目光毫不掩饰,但他放慢速度、缓缓看过去时,却只看到一个发丝飞扬的后脑勺,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像果丹皮,柔韧坚硬的外皮撕开,泄露出细细密密的酸甜。 他嘴角翘起,忽然觉得自己也纯粹起来。 两个人谁也没提这件事,但气氛和之前却明显不太一样。 到了美术馆门口,徐截云站定,道:“我明天来给你送个东西,来得及吗?” “什么东西?”闻慈好奇,“明天我肯定不会走的。” 徐截云不说,抛下一个未解的谜题,然后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闻慈看着他的背影微笑,歪着头看了半天,对方忽然转过身来,朝她挥手,“回去吧!”再盯着他,他恐怕要没法控制好自己的腿,当众出丑了。 …… 闻慈回到美术馆,先去找钟玉兰。 对方已经离开了馆长办公室,正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速写,见到闻慈,她笑着看了一眼,停下手里的铅笔,“怎么样?”看到闻慈的笑脸,她其实已经知道结果了。 果然,闻慈用力点头,“外贸部长同意给我这个机会!” 钟玉兰虽然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仍然为此感到开心,她重重拍了拍闻慈的手臂,声音激昂,“好好干!往后的世界,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不,”闻慈笑道:“往后的世界是我们所有人的。” 钟玉兰笑起来,难得的开怀,脸上的每根皱纹看起来都真实生动。 虽然钟玉兰为自己开心,但闻慈还是有点愧疚,“我走了,老师您就少了一个助理。” “两个就够了,其实最开始,我原定的就是年君和乌海青两个人,”钟玉兰看她面露惊讶,笑着解释,“是在全国小人书展览会的时候,你那些发言,让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的年轻人,所以后面,我才跟上面申请多加了一个人。” 闻慈感动又惊讶,“谢谢您钟老师。” “不用谢,是你自己抓住了机会,”钟玉兰感慨道:“年年去广交会的那么多人,但只有你,敢主动跟外商打交道,甚至为自己争取机会——这是你应得的。” 她柔和地望着闻慈,“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闻慈眼睛闪着亮,“外贸部长同意让我外出采风,先去西北,再去西南、蜀地,等到明年三月份之前,我必须回到首都,给他们留下审核的时间,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那四月份的春交会,就会给我留一个小展台。” 钟玉兰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好好干!” 在钟玉兰这边备受鼓励,闻慈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充满了动力。 人不是机器,总会有疲惫的时候,但她每次和一些人相处之后,就会觉得整个人像被上足了机油的汽车,又能一下子开个几百公里——钟玉兰是这样,徐截云是这样,甚至今天只见过一面的外贸部长也是这样,他们的存在,都像是磁极一样,具备吸引力。 闻慈喜欢这样的人,也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她斗志昂扬地回到宿舍,立即开始继续画北省的绘本。 北省,在目前最有特色的就是重工业和冬天的冰雪,闻慈是以贝贝的视角切入的,她当然不会画工业,所以她选择了很具魅力的冰天雪地,把这一本安在了北省的深冬。 大纲已经准备好,她照着画下去,因为顺手,进度比广市那本要快不少。 等到下午四点多,宿舍底下传来了喊声,“闻慈?闻慈!” 闻慈从窗户探出头,看到楼底下的年君和乌海青,他们俩抱着一些东西,见她探出头来,喊道:“门卫那边寄来了你的包裹,我们俩就给你抱过来了。” “我马上下来!”闻慈拿上钥匙噔噔蹬跑下楼。 她接过两人怀里的包裹,看了看,只有一个是包裹,成爱红的,剩下都是信件,有苏林的、宋不骄的,看日子,都是前几天寄出来的,她才收到。 “谢谢你们!”闻慈高兴道谢。 年君和乌海青摆摆手,匆忙走了,他们俩这两天出去写生,热得够呛,现在得去洗澡。 闻慈抱着东西上楼,先拆开了成爱红的包裹。 这个包裹是成爱红寄到电影院,苏林帮忙转寄到首都来的,里面是好些松子、榛子之类的山货,还有晒干的小朵小朵黑木耳,剪去了根,收拾得特别干净。 里面还有成爱红的信,她看了一遍,感觉看到了北省的绿色大山,心情愉快。 这些东西都很好,只是她现在要出远门,轻装上阵,不方便带着,闻慈决定都留给徐截云,她收好信件,给她回信的时候,特意写了自己现在在外地,估计几个月内都不会回去,又表达了对她的感谢,还暗戳戳说自己在学习——学习高中知识。 这封信和她从广交会带来的丝绸手帕放到一起。 成爱红家里是大队上的,条件估计没那么好,闻慈想加一些实用的东西。 她之前听说过,成爱红有奶奶,似乎这几个月眼睛不是很好,正好,她前几天特意买了瓶鱼肝油,听说这个对人眼睛好,又放一罐麦乳精,翻出来两盒猪肉罐头,堆到一起。 这些东西在别人看来很贵重,但闻慈看来,还是成爱红送的东西更好。 纯天然无污染黑木耳,过几十年能卖上百一斤呢。 闻慈又拆开苏林和宋不骄来的信件。 苏林倒没说什么,只是关怀了她的身体和工作,又说自己在电影院最近干了什么,他已经在画新的小人书了,还说近来好多美工跟他请教,也想画小人书。 闻慈笑笑,但觉得自己也得提醒一下,让他保护好自己还没出版的作品。 人心隔肚皮,他这么单纯,别再那天被人剽窃创意了。 至于宋不骄的信件,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上次去孙大娘家的时候,给小圆送了点水果,顺便拜托宋不骄帮自己找找《数理化自学丛书》,她八月那会儿就给她送过来一沓,只差了两本代数,这封信里说都找到了。 宋不骄还问,是在白岭市等着她,还是给她邮寄到首都来。 闻慈原本是打算1977年好好复习的,但眼下来看,似乎也没那么多时间。 她想了想,决定中间抽空回趟白岭,把这套书拿过来随身带着看看,于是她回信说“不用麻烦寄过来,我最近要出差,不会留在首都,等明年我会有空会白岭的。” 她连写数张纸,把几个人的信件都回复了,趁着邮局没下班,和包裹一并寄了回去。 原本是打算托徐截云把礼物捎回去的,但现在一看,两人似乎都很忙,闻慈索性也不费那个劲儿了,一份包裹寄到电影院,是苏林的,也是小手帕里唯一的另类——保温杯。 恕闻慈实在不知道,这个年代给异性朋友能送什么,所以她就买了个保温杯。 这杯子是白色的塑料外壳,没有花纹,看起来款式大方,不会土气。 至于其他女孩子,当然是花样不同的丝绸手帕,陈小满那里一份礼物,宋不骄一份,白华章孙笑言她们也有一份,虽然日常交往没那么多,但当时的感情都是很好的。 只是大家都忙,平时没办法总见面,感情生疏了也是正常的。 东西挨个寄出去,闻慈摸摸钱包,觉得自己还是得赚钱。 她在外面吃了碗馄饨充作晚饭,回到美术馆继续画画,第二天,就收到了外贸部的通知——火车票已经订好了,闻慈明天就要启程,落点在西北的第七农垦兵团。 年君来送的这个消息,不可思议,“你要去哪儿?” 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要去画绘本了,就是之前广交会画的那个。”她生怕年君心情不平衡崩溃了,但对方呆了呆,似乎早有准备地接受了。 年君有点难受,“那你,不和我们一起了?” 闻慈连忙拍着胸口说:“虽然我人走了,但我的精神是和你们在一起的!” 年君:“……” 他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些微的伤感都散去了,没好气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闻慈见他恢复正常,松了口气,语气也自然了,“几个月内应该都不能回来了吧,我得连跑几个地方,过年说不准都不能回北省,不过明年三月份,我肯定就回来了。” 年君算了算,忽然想起乌海青,“乌海青知道这事了吗?” 闻慈老实摇头,“还没呢,”这事要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了,就跟炫耀一样,多不好啊,要不是年君帮钟玉兰带外贸部的话,她其实打算告别的时候再跟他们俩说的。 年君叹了口气,低低道:“你有本事,画什么都行。” 闻慈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妙,她也叹口气,认真道:“年君同志,你得对自己有信心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算画小人书不行,你换换别的路子试试啊?” 年君依然很忧郁,“哪里有什么路子。” 他摇摇头,不愿再说这事,继续道:“外贸部那边说了,给你搭配了位女同志,叫林英,好像是退伍的女兵,应该挺靠谱的。明天上午九点钟的火车,你们俩在火车站见。” 闻慈大喜,“真的?这也太好了!” 她一下子安全感噌噌上来了。 送别了忧心未来的年君同志,徐截云也来了,闻慈抱着成爱红给的包裹给他,他瞅了一眼,十分疑惑,“这是干什么?” “朋友给我寄的,我这要出门了,你都拿去吧,别放坏了,”闻慈给了一个很朴实的理由,她把东西塞进他怀里,拍拍手,在他面前摊开手心。 她充满期待,“拿来吧。” 徐截云好笑,但也没拖延,单手从口袋里摸出个钱包,递给闻慈。 他催促道:“你打开看看。” 闻慈瞄他一眼,钱包是黑色的,但纤细轻巧,像是女士款,她把钱包打开,看到里面放了六七张大团结,还有很眼熟的票证,她拿出来一眼,发现都是全国粮票。 她把粮票抽出来,钱包递回去,“我手里有挺多钱,不用你的。” 徐截云没接,“你要去的地方物资没那么丰富,多留点钱傍身,别等过几个月回来,瘦得我不认识了,”他开了个轻松的玩笑,见闻慈仍不收回钱包,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好好,钱我拿走——但里面的照片你得拿走吧?” 照片? 闻慈收回钱包翻找,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只有两寸照那么大,正好在透明的塑料夹层里,完完整整地展示出来,这是在动物园拍的,她笑容灿烂,歪着头,靠向徐截云的方向,手里比了个小树杈,而徐截云也笑着,眉目舒展,手里拎着没喝完的汽水,是她喝到一半的。 虽然是黑白的,但生动真实,看着很有上世纪、不,这世纪的复古风格。 闻慈“呀”了一声,笑盈盈看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徐截云凝视着她的脸,悠长地叹了一声,低低的无奈:“免得你把我忘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第七农垦兵团徐截云不止送了这个…… 徐截云不止送了这个钱包——当然,主要可能是为了那张合照。 他把自己的相机也拿过来了,装在相机包里,保护得好好的交给闻慈,“这还有两盒胶卷,你先用着,临时不太好买,要是还需要的话,我到时候再给你寄。” “够了够了,”闻慈惊喜地收起这个礼物。 这个可比钱有用多了,她难得出趟远门,正好可以拿来拍照纪念。 徐截云知道闻慈恐怕时间匆忙,送完东西,也没耽搁,很快就离开了。 闻慈抱着新得的相机和钱包回到宿舍,把它们好好地放到床上,继续打包行李。 她平时的颜料工具现在基本都放在系统背包里,可以随身带去各处,但现在多了同行的林姐,她就拿出了一些轻便小巧的颜料,放进行李包里。 现在首都是秋天,这两天秋老虎,甚至还很热,但西北那边的气候恐怕不同。 “早穿棉袄午穿纱,”她现在都记得这句老话呢。 她自己是拎不动太多行李的,也不想拎太多,麻烦,所以闻慈精挑细选挑出来了一些东西,比方冬季的厚棉袄一件、毛衣两件,棉帽一个、棉鞋一双等等,虽然看着不多,但因为冬季衣服太重太厚,还是收拾出来沉甸甸的一个大包。 她站起身试着拎了拎,决定给自己加个皮手套,不然勒手。 行李大包收拾好,还有随身的挎包,她把水彩本、证件等放到里面,都是用得频繁的。 等收拾好东西,闻慈就去找乌海青告别。 对方显然还不知道这事,惊掉下巴,但也真心地为她感到开心,“人还真是得争取,不争取的话,什么都得不到,”他要是早几年试试,也许不用在出版社窝这几年了? 等第二天,乌海青和年君还特意送闻慈去了火车站,直到见到林英。 林英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身材精瘦,身板的确有种部队训练过的感觉。 她和闻慈互看了证件,确认没错后,才正式的做了自我介绍,“这次的各地出差,由我陪同闻同志,路上遇到什么安全问题,我会保护你的。” 闻慈特别有安全感地点头。 她和乌海青年君挥手再见,等两人走了,就和林英站在候车室的空地里等待,林英像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不太说话,闻慈就自己靠在柱子旁思考绘本的情节。 等上了火车,她真心实意地开心了一下。 不愧是外贸部,大气,给她这个编外人员出差还配了硬卧车厢,还好是硬卧,不然去阿速市这三天三夜的火车,能把她坐到双腿水肿,痛不欲生。 林姐帮她把沉重的行李包放到头顶,回头,就发现这姑娘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她。 她有点不自在,“怎么了?” “没什么,你真厉害!”闻慈感叹,好几十斤重的东西,她轻轻松松举过头顶,而且她都瞧见了,林姐脱了外面的外套,举手时胳膊上都有一层肌肉呢。 她捏捏自己软乎乎的胳膊,有点眼馋,“林姐,你说人不运动能有肌肉吗?” 林姐:“……我觉得不太可能。” 闻慈叹了一声,这个问题她想了两辈子,仍然没有找到速成途径——那种不用她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就能练出来一身薄肌线条的愿望,看来果真是愿望。 她只是懒惰还想要好身材罢了,有什么错呢? 闻慈摸摸自己的胸口,拿出挎包里的酥糖给林姐分享。 林姐摇头没要,被闻慈硬塞进手心里,她只好揣进口袋里,因为她自己的铺位是在闻慈的上铺,所以她坐在过道旁边的凳子上,看着闻慈坐在小桌前倒腾东西。 她看着看着,闻慈抬起头来,“林姐,你要不坐过来吧。” 这会儿又没什么隐私空间的说法,虽然下铺是闻慈的,但其他位置的人照样会坐过来,那还不如林姐坐过来呢,正好,两人培养一下感情。 林姐就坐了过去,看着闻慈拿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她的速度特别快,几乎不用橡皮,好像手底下不是线条错综复杂的图案,而是简单的火柴人一样,没花多少时间,一幅精致的线稿就完成了,画得是一个戴着毛线帽子的小女孩在湖上溜冰,两颗毛球垂在她脸侧,她张大嘴巴像在尖叫,看着特别可爱。 闻慈画完,吹掉橡皮沫子,还算满意地问林姐,“你觉得怎么样?” 林姐点头,“很可爱。” 她忍不住问:“这就是你要画的,那个,绘本?” 闻慈点头,“是啊,和小人书不太一样对不对?”她翻开前面的线稿给林姐看,“它文字没那么多,图案非常精致,现在还没上色,不然视觉冲击力会更强的。” 拥有优秀插画的绘本,简直像卡册一样,让人有收集欲爆棚的冲动。 林姐有些想象不到她的话,但她知道,闻慈能从外贸部得来这个机会,证明她是非常优秀的,她点点头,“领导让你专心创作,其他事情,我会去解决的。” 听听,听听!这话多好听啊。 闻慈感动地看着她,“我一定会努力的!” 他们出差,是有上面给发的全国粮票和金额的,外贸部大方,给得不算少。 除非必要,闻慈吃不了一点苦,所以她的三餐都是在火车餐车上吃的,反正就算自己出差的资金用完了,她也有自己的钱,徐截云给了挺多全国粮票,这个也够用。 在火车上一连呆了三天,闻慈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开始画画,半点不敢耽搁。 因此,林姐除了觉得这位闻同志好享受了一点外,对她的工作态度没什么意见,这还没到地方呢,她手里的本子都多画了好些页,其中还有一堆废稿。 火车行驶到阿速镇的时候,车厢里已经明显能察觉到一些冷意。 闻慈没盖车上的被子,而是盖了自己行李里的棉袄,因此,晚上被冻醒的时候,她下意识把脸埋进帽子,蹭了蹭冻红的鼻头,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是早上六点多钟了。 闻慈一睁眼,就看到林姐正踮脚够行李架上的大包。 她揉了揉鼻子,冰凉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瓮声瓮气地问:“昨晚上怎么那么冷?” “这边在下雪,降温了,”林姐已经把自己和闻慈的行李包都拿了下来,放到两个下铺间的空隙里,她拉开窗帘,雪白的晨光顿时洒了进来。 闻慈凑到窗户边上往外看。 外面是光秃秃戈壁似的地方,上面已经零星的落了一层雪,偶尔没被雪花覆盖的地方,裸露出红黄的地表,一看那雪,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急忙把棉袄套在自己身上。 她从床上跳下来,“我去洗漱。”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闻慈把头发扎成小揪揪,对着镜子刷牙洗脸,随便涂了层雪花膏,就裹着棉袄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和林姐一起检查行李。 原定七点半到阿速的火车,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也延误了两小时。 闻慈庆幸自己东西准备得齐全,来时穿的衣裳厚度不够,她把行李包里的棉裤棉帽翻出来,去卫生间换上,再出来时,整个人都变得暖暖和和的,还有点热了。 林姐余光里见到一个橙黄色的东西凑过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结果见到表情无辜的闻慈,她上身穿着橙黄色的棉袄,长度快到膝盖,因为厚,有些臃肿,把她原来纤细的身板都衬得胖了两分,乍一看非常扎眼。 林姐:“你这一身……” “很明显吧,”闻慈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拉着自己的袖子给她说:“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我要是丢了怎么办,我特意弄了身这个颜色的,你一下就能瞧见我。” 要不怎么说,国际上救生衣是橙黄色的呢? 林姐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她不得不说,这个理由显得还挺认真的,但是她又看看这身橙黄色的棉袄,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疼,默默转回头来,“挺好的,我的确一眼就能看到你。” 闻慈高兴叉腰,不过车厢里没冷到这个程度,她又把棉袄脱下来了。 “林姐,你带的衣服够厚吗?”闻慈抱着棉袄坐回床上,静等到站,她思索着自己的行李,“你要是不够厚的话,我还有没穿的毛衣,那个挺保暖的。” 林姐心里有点暖,摇了摇头,“我带了棉袄,而且我也没你那么怕冷。” 常锻炼的人气血旺,她现在穿着件线衣在车厢里都是热乎的。 好不容易到了九点多,这趟晚点的火车终于堪堪停下。 “由首都南终到阿速镇的火车已经到站,请同志们拿好行李,准备下车……”播报在整列火车上响起,在普通话广播之后,紧接着的就是一串维语广播。 林姐看了眼周围,“这里少数民族还挺多的。” 越往西北走,车上听不懂的口音就更多,等到阿速站时,周围的面孔有很多一看就是少数民族,哪怕看着像汉族的,可能一张口也是维语,或者带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 阿速的少数民族和汉族数量大概是八比二,这其中,主要是维族和回族。 闻慈紧跟着林姐下车,站台的标识,也是双语的。 她看不懂维语,就跟着普通话标识出去,正四处观望,林姐就拉住了她手臂,“兵团的人来接我们了,”说着,朝接站的人堆里举着一块纸板的人走过去。 这位同志果然是第七农垦兵团的。 他操着一口东北口音,问道:“你们就是闻慈和林英同志?” 两人熟练地掏出证件让他看,除了证件,还有盖了首都外贸部章子的出差介绍信,中年同志一看,表情都严肃了几分,把证件还给她们,“我是兵团二营三连的连长,特意来接你们,就这些行李吗?我帮你们拎。” 林姐没让他帮自己,只请他帮闻慈拎了行李包。 三个人往外走,刚一感受到风雪,闻慈就把手里的棉帽子扣到了脑袋上。 三连连长也把帽子扣上,他带的是军绿色的棉帽,两边垂下遮耳,可以防风,他一边走一边为两人介绍:“我们三连是团里开垦工作做得最好的连,聚集了来自大江南北的知青,大家都很团结,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一起劳作、吃饭、生活。” 闻慈不了解兵团,听着像是部队,但怎么还是农垦的,还有知青呢? 林姐为闻慈解释,“这些兵团是按部队的体制,但主要肩负的是农垦的任务,发展农牧业,带动当地老乡发展,来这儿的有部队,但也有援建的,大多就知青。” “是的,”三连连长语气自豪,“我们最早的知青已经来这里十年了,我来这里也已经八年,这八年来,我们开垦了上万亩土地,为国家提供了非常多的粮食。” 他看看两人,有些好奇,“上面说你们是来参观学习的?” 这名头听起来还怪正式的。 闻慈心里想着,解释道:“我们是来参观的,找找素材,为了画能够出口的图书。” “出口?”三连连长肃然起敬,“这可是好事,出口就能赚外汇,有了外汇就能买他们国外的好东西。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尽管跟我说,我会尽力帮你们的。” 闻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帮助,她得先看看当地的情况。 “连长,我们是在哪里住?”她问。 三连连长道:“你们可以住我们能兵团的招待所,距离知青们的宿舍不远。” 闻慈听了,却问:“那我们能和当地的老乡接触到吗?” 三连连长想了想,“兵团旁边的镇子上大多都是老乡,至于旁边嘛,对了,有阿不都一家,他们就住在兵团旁边的木屋里,旁边是草原,他们会在那里放牧。” 闻慈眼前一亮,“那我可以和他们打打交道吗?” “可以是可以,”三连连长爽快点头,但是又提醒道:“但你们要注意,我们的习俗可能不太一样,一些我们能吃的东西,他们不能吃,反正有不少忌讳。” 他跟闻慈大致说了说,最重要的,就是强调猪肉问题。 闻慈半点不意外,她其实上辈子有朋友是□□的。 她点头记下了三连连长说的话,等见到火车站外的马车时,睁大了眼——虽然不是古装剧里的马车,只是一匹马拉着个木板车,但那也是马,不是驴和牛啊! 三连连长骑上马,招呼两人上去,“兵团离镇上有点距离,你们快上来吧。” 闻慈新奇地爬上木板车,两边有半米高的围栏,里面还有两个小马扎,还有几个被撑满的麻袋,她和林姐坐到马扎上,两个人都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景物建筑。 大西北,闻慈两辈子头一次来。 三连连长把围巾拉到嘴上,不怕灌风了,这才驾着马跟两人说话。 “阿速不算繁华,但镇上的物资还是比兵团齐全,每次有人要来镇上的时候,都会捎带点东西回去——刚才等你们的时候,我足足寄了好几十封信,都是帮知青们带的。” 三连连长讲话嗓门大,爽朗,说到这里还笑了起来。 闻慈扒着小围栏,忍不住:“他们知青可以回家吗?” “过年的时候可以,但得批假,可不能自己随随便便跑了,”三连连长叹了口气,“知青们哪儿来的都有,近的有西北的,但大多数都是全国各地的,有些南方的,一连好几年也回不去一趟,路费贵,也太远,回去一趟在家里待不了两天就得回来了。” 闻慈觉得这个话题有点伤感。 但三连连长很乐观,他又笑了起来,“现在城里日子也不好过,这帮知青来兵团的都是幸运的,兵团虽然干活重,但规矩正,吃得也多,说不准比他们在家里吃得还好呢。” 他们一路上聊着天,在闻慈觉得自己脚都要冻木了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兵团的影子。 和她见过的白岭军区相比,兵团的守卫不算严密,三连连长打了声招呼,登记完就能进去了,他先把马车停到了招待所下头,翻身跳下了马,帮她们拿行李。 “走,我先带你们上去。” 招待所里人不多,只有几个探亲的家属,闻慈和林姐一人一间,进去时简单看了眼,房间里光秃秃的,只有张床、小木桌和椅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条件并不算好。 放下行李,两人又跟三连连长出去了。 三连连长路上把兵团情况说得差不多,他们在这里种地、养殖,内部就像一个小社会,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这会儿是带两人去食堂,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刚进食堂,就闻到一股肉香。 闻慈嗅了嗅,“大家每天都能有肉吃吗?” “这哪儿可能,”三连连长哈哈大笑,“能一周吃上一顿大荤就不错了,今天这顿,是专门给你们俩同志接风的,过油肉拌面,没吃过吧?当地特有名的吃食,给你们尝尝。” 闻慈哪里好意思,立刻开始掏粮票。 林姐也拿出了粮票,“我们出差上头是有补贴的,不能白吃大家的。” 三连连长倒也没拒绝,这是合规则的事,他跟大师傅打了声招呼,两大盘点缀着红辣椒的过油肉拌面就端了出来,至于他自己,是在大盆里打的菜,白菜炖土豆,里面有点肉渣。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三合面馒头,够他吃的。 三人坐到一桌,三连连长催着她们趁热吃。 过油肉拌面的面是手工打的,劲道爽滑,过油肉也香喷喷的,还有点汤汁,拌着面特别好吃,闻慈吃了一大口,感觉自己被火车晃荡得难受的胃里都舒坦起来,“好吃!” 三连连长笑眯眯的,“这口味是炊事班改良过的,更合咱们胃口。” 他也呼噜呼噜吃了起来,现在天冷,人就得多吃,不然身上没力气还不抗冻。 一大盘过油肉拌面,闻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吃干净的。 肚子饱得不行,她瘫在座位上,正要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密密的脚步声,“今天冻死个人,快快,进食堂暖暖,“她看过去,就见到食堂门口的棉被帘子被掀开了。 冷风夹杂着雪花打着转儿飘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窝蜂的人。 这些人看五官都很年轻,最大的也就三十出头,还有几个,个子不高,看着才十六七岁,他们都穿着灰扑扑的棉袄戴着帽子,脸冻得黑红发皲,这是日复一日劳作留下的痕迹。 他们说笑着冲进来,把门合上,开始从怀里往外掏饭盒。 三连连长瞅了眼,笑骂道:“今天怎么来这么早?活儿干完了吗?” “冻得加快速度了呗,”一个耳朵通红的知青笑道,说着,他看到同桌的闻慈和林姐,好奇地问了一句,“这就是上头派来的同志吗?”他们都是知道的,连长今天上午没来,是因为得去镇上接人,听说是首都派来的同志,要来参观考察的。 但现在一看,有个同志好像是不是太年轻了? 他们不好意思主动和闻慈搭话,闻慈却主动找他们聊了聊。 她这才知道,眼前这二十来个人都是三连二排三班的知青,也是三连连长手底下的,所以才和他那么熟悉,这一波人大多是来自南方的,格外年轻的那几个,是今年刚来的。 他们每天都要听着起床号起来,按照军事化作息,但干得是农民牧民的工作。 哪怕是今年刚来的那几个同志,也迅速地改换了面貌,他们的脸被强烈的日照晒黑了,寒风一冻,变成了西红柿般的红,他们的手都变得粗糙开裂,是一双干多了活的手。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手上都有冻疮,而且年年复发。 种地真的很苦,闻慈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但能来兵团的知青,比起去地方下生产队的知青,还算是幸运的。 她叹息着和三连连长打了声招呼,拉上林姐,“我能去其他地方转转吗?” 他们本来就是来参观的,还要为那个出口找素材,三连连长爽快地答应了,“你们四处转就是了,我们兵团也没什么机密,放心,”说着,自己笑了起来,黑脸中露出两排白牙。 闻慈和林姐四处游荡片刻,不知不觉,走到了兵团边缘。 隔着栅栏,她看到外面有间木屋,有两个小孩正在跳格子。 这两个小孩穿着厚厚的灰色羊皮大衣,大衣快到他们的脚背长,把人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皮帽子,脚上穿着小皮靴,听到声音,一齐好奇地*回过头来看。 冻得通红的巴掌脸上,浓眉大眼,五官深邃漂亮得不像话。 俩小孩见到闻慈,好奇地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像两只窃窃私语的大号洋娃娃。 第132章 2k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那是谁?”玛依努尔小声问。 “是兵团的人吗?”她的双胞胎弟弟阿曼嘟囔着问,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悄悄看向闻慈,她身上穿着好亮好干净的橙黄色棉袄,是兵团他们会穿的棉袄样式。 两个小孩嘀嘀咕咕,眼睛都很诚实地盯在闻慈身上。 大冬天的,草原都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他们好久没看到这么鲜亮的衣服,好好看,她的棉线帽子也是柿子一样的橙黄色,看起来暖洋洋的,像是天上的太阳。 闻慈和他们面面相觑。 她试探着挥了挥手,“嗨?”她不知道这俩小孩会不会说普通话。 事实证明,住在兵团旁边的人家是会的,姐弟俩牵着手“啪嗒啪嗒”跑过来,隔着栅栏,用一口不是很纯熟但足够交流的普通话,慢腾腾说:“同志,你、好。” 闻慈大喜过望,可以交流! 她把棉袄拎起来一点,蹲下来看着这俩孩子,“你们好,你们是阿不都家的吗?”三连连长说了,住在兵团旁边的是阿不都家的,他们会在草原上放牧。 两个孩子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感觉和她亲近了,“阿不都是我们dada!” dada?闻慈觉得这应该是爸爸的意思。 她看了看后面那栋镶着玻璃窗户的屋子,指着自己,笑着说道:“我是闻慈,闻、慈,要在兵团呆一阵子。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两个小孩面露茫然,闻慈就又放慢语速说了一遍。 这回玛依努尔听懂了,她回答说:“我是玛依努尔,他是阿曼。” 闻慈隔着栅栏和两个小孩聊了几句,觉得不太方便,于是她伸出两个指头,前后挪移作出“走”的样子,问他们:“我如果出兵团的话,可以来这里和你们聊天吗?” 玛依努尔听懂这话,高兴得用力点头。 他们一家住得离镇上有点距离,离亲戚们也比较远,平时的时候,她只能和弟弟阿曼一起玩,这实在太没意思了,要是能来一个新的大姐姐,她肯定可以讲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兵团的哥哥姐姐都很会讲故事,她应该也会吧? 玛依努尔满怀憧憬地想着,拉着阿曼去房子的背后跳格子,等了十几分钟,就看到刚来那两个女人再次出现了,并肩朝他们家的方向走过来。 她高兴得迎接过去,可到了她们面前,又有点腼腆,“你好。” 闻慈熟练地准备见面礼。 酥糖是不行的,里面加了猪油,她摸出来一把裹在蓝白兔子糖纸里的奶糖,分作两半递给玛依努尔和阿曼,笑眯眯道:“请你们吃。” 两个小孩看着塞满小小手心的奶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认识这种糖果! 据说是一种很珍贵的奶糖,阿速镇上都没有卖的,之前有沪市来的知青收到家里包裹,里面就有这种奶糖,还给了姐弟俩一人一颗,和他们自己做的糖不太一样,但香甜好吃! 而现在,他们拥有了一、二、三……足足五颗! 玛依努尔高兴极了,但又有点惶恐,“我不能要。” 她想把这些珍贵的奶糖还给闻慈,但对方没有收,反而说:“这是送给你们俩的小礼物,作为回报,和我聊聊天可以吗?”她说得很慢,这回玛依努尔听懂了。 她用力点头,拆开一颗奶糖含进嘴里,剩下的,都小心翼翼地揣进皮大衣的口袋。 她连糖纸都收好了,以后和其他孩子们一起玩。 闻慈笼络了两个小孩的心,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带到了家门口。 阿曼说:“爸爸干活,妈妈去镇上了,”他的声音比姐姐小一点,看起来有点害羞。 闻慈张望了下,“家里只有爸爸妈妈和你们俩吗?” “还有哥哥姐姐,”玛依努尔说,她含着甜甜的奶糖块,声音有点含糊,“他们在镇子上上学,住学校,放假才回家,”所以平时,这个家里只有她和阿曼是剩下的。 闻慈低头问:“你们两个不上学吗?” 玛依努尔和阿曼长得很像,看个子,像是七八岁了,也该到上学的年纪了。 玛依努尔摇头,“爸爸说,我们九岁再上学。” 闻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也不了解这边的受教育情况,但只要能接受教育,哪怕晚一点,总也比没有是好的。 玛依努尔想请她进屋,但闻慈觉得,人家爸妈不在,自己进去不合适。 玛依努尔和弟弟就搬来了几个小马扎,四个人一齐在背风的位置坐下,闻慈顺势问起了他们的生活,比如平时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生活是怎么样的之类的。 玛依努尔比阿曼外向一点,和她稍微熟悉起来后,话就变得多了一些。 “妈妈做烤馕,肉馕好吃,但不常吃,皮牙子馕也好吃!” “皮大衣和皮帽子,妈妈做的,很暖和!” “我喜欢去镇上,那里人多,但是太远了,妈妈每月只带我们去一次。” 闻慈和林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马车才从阿速到兵团,这的确是非常远的。 闻慈对玛依努尔家的生活非常好奇,对方话里一些理所当然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新知识点,比方皮牙子馕是什么,奶/子怎么能这么宣之于口,简直要被打码的程度。 但事实上,皮牙子是指洋葱,奶/子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牛奶。 同样的,玛依努尔对她的来处也非常好奇。 “你是来自哪里?” 闻慈问:“你们知道北省吗?”得到两个孩子摇头的答案,她左右看了看,伸长胳膊从地上捡了根短短的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大公鸡的轮廓,在雪层上,线条清晰可见。 她圈出左上角的一大片,说:“这就是你们自治区的位置。” 然后圈出公鸡头部的右边,戳了戳,“这是北省的位置,也就是我的家。” 玛依努尔和阿曼歪着头看,“阿速在哪里呢?” 闻慈也不清楚阿速具体在哪里,她苦恼地想了想沿途经过的站点,虚虚在自治区的西南边画了个圈,“应该是在这一片,你们自治区的面积非常大,我也不清楚具体在哪。” 阿曼忍不住问:“那其他地方是什么呢?” 他指着这只大公鸡剩下的大半地方,那些没有被闻慈圈起来,还是空白的。 闻慈发挥了自己毕生的地理知识。 “这是东三省,这是内蒙,这是首都,这是沪市……”她如数家珍般,把大部分的省份都在这块地图上复原了,当然有些不精确的地方,但对两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玛依努尔很震惊,“我们有这么多地方吗?” “是的,非常多非常多的地方,”闻慈笑着说,她把树枝在首都那里圈了个圈儿,“这是我们领导人在的地方,天安门和长城都在那里,也许你们以后会看到的。” 玛依努尔睁大清澈的眼睛,语气憧憬,“我们真的能看到吗?” 她低下头去,拿手指在雪地上戳出一个个洞,“可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阿速,连爸爸、妈妈,他们也没有去过首都那么远的地方呢。” 闻慈温柔地说:“以后会有机会的,但在那之前,最好还是要上学。” 上学,是的,玛依努尔知道。 “要上学认字,才有当干部的机会,”玛依努尔不知道闻慈说的上学是上大学,那些东西,对于这个在小镇郊外长大的小女孩来说太遥远。 她最关心的,是哥哥姐姐什么时候回家,今天吃什么,和家里的牛羊。 …… 萨仁挎着篮子回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喊一声,“玛依努尔,阿曼!” 两个孩子的声音从房子后面传出来,她嘴上用维语叫道:“怎么还不回家?外面不冷吗?”见到紧跟着两个孩子出来的陌生人时,有些惊讶,“你们是——” 她顿了顿,想起来该用普通话,于是改口重新问了一遍。 “我们是来兵团参观学习的,”闻慈已经从孩子口中知道,他们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的名字,她笑着说:“你是萨仁,对吗?玛依努尔和阿曼的妈妈。” 萨仁局促地笑了笑,“你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以为是自家孩子惹了祸,被旁边兵团的同志们找上门来了。 “没有,”闻慈赶紧解释,“是我找他们陪我聊天而已。” 玛依努尔的小脸红扑扑的,跑到萨仁旁边,撑开大衣口袋给她看里面的奶糖,萨仁一看就明白了,下意识皱了眉,“你怎么能收这么珍贵的东西呢?” 玛依努尔委屈地低下了头,阿曼也不敢过去了。 闻慈忙说:“是我主动送给他们的,没关系,”她笑着转移了话题,询问道:“我们这次参观,想了解一下当地人民的生活,我能问问你吗?” 萨仁连忙点头,“好,好,你们进来坐吧。” 萨仁拿钥匙开了门,带闻慈进了屋。 屋子里的火还没熄,带着暖意,萨仁蹲在炉子前塞了两块木柴,把火捅得更大些,请闻慈和林姐进去坐,她把胳膊上挎的篮子放到桌上,阿曼立即扑了过去。 “妈妈,你买到白糖了吗?” 他们自给自足,有奶,有肉,但是糖却是很珍贵的,必须要去镇上买才行。 “当然,”萨仁的脸上也有了笑,她拍掉阿曼在外面玩脏了的小手,对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都很喜欢吃糖,白糖很珍贵,供销社里不是每天都会有的。” 贫富差距是永远都不会消亡的,物资供应的差距也是。 闻慈笑着道:“我们那里的供销社和商店也经常供应不足,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 萨仁顿时觉得眼前这位年轻姑娘和他们更贴近了,她主动说:“阿速实在太偏远了,很多东西都是珍贵的,供销社不常进,尤其快到冬天了,供应会更紧缺的。” 她把篮子里的糖罐子拿出来,放进厨房,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个托盘。 “这是我们自己家做的酸奶/子,你们尝尝,”她下意识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涨红了脸解释道:“你们外面不这么说是不是?哎呀,我说习惯了。” 她早从知青们震惊的眼神里知道这个说法不对,但总也改不过来。 “没关系,我能听懂,”闻慈笑着端起碗,发现碗里不止有微黄的酸奶,里面还有一些两厘米长的黑色葡萄干,最上面,洒了一层晶莹的白色结晶。 是萨仁刚买的白糖。 碗是白底布满彩色花纹的细瓷,旁边搁了白瓷的小勺子,看起来特别有少数民族风情,也很精致,闻慈拿勺子舀了一勺,嫩滑香醇,味道特别的酸,但是非常纯天然。 她夸赞道:“真好吃,我以前还没吃过这种呢。” 萨仁很高兴她喜欢吃,她给林姐端了一碗,还剩下两碗,塞到玛依努尔和阿曼手里,让他们坐到一边去吃,说道:“我还怕你们吃不惯呢,我之前请你们兵团的同志吃烤羊肉包子,大家就好像吃不惯,”明明是肉,但大家都面露难色。 闻慈失笑,“可能是大家的饮食习惯不太一样。” 她和萨仁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因为语速慢,彼此都能听懂。 萨仁问:“你们是来兵团参观什么的?” 闻慈笑道:“也不是什么很严肃的事情,就是看看大家的生活,从中寻找一些有趣又特别的事情——”她举了举手里吃掉一半的酸奶,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觉得这个酸奶就很特别,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做的吗?” 萨仁爽朗地笑了,“当然可以。” 萨仁家发酵酸奶的方法很简单。 她掀起一个白瓷盆,里面都是像豆腐一样凝固住的酸奶,最上面一层皮微微泛黄,底下确实柔和的奶白色,她给闻慈介绍,“我们挤新鲜的牛奶或者羊奶,煮熟,然后加一点之前剩下的酸奶,等一等它就可以变成这样了,不过现在天冷,要等待更长时间。” 闻慈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没有看到牛羊?” 萨仁笑起来,“阿不都在放羊呢,今天突然下了雪,但那会儿这边还不大,他就带牛羊出去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她拿起大瓷勺子,又给闻慈结结实实舀了两大勺酸奶。 闻慈连忙说够了够了,往嘴里填了一大口,虽然酸,但特别醇厚。 回到屋子里,萨仁一边做活儿一边和闻慈说话。 闻慈问:“玛依努尔和阿曼的哥哥姐姐都在镇上念书吗?” “是的,”提到一双儿女,萨仁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她解释道:“镇上的中学在东边,很远,他们两周才能回一次家,要我或者阿不都去镇上接才行,不然草原上可能有狼。” 闻慈大惊,“狼?!!” 萨仁点了点头,“兵团附近是没有的,这边人多,但是冬天就不一定了,狼没有吃的,就会来人住的地方找食物,”而人本身,对于野兽来说就是一种食物了。 闻慈瑟瑟发抖,“那我没事不出远门了,”她可不想被狼叼走。 萨仁被她的样子逗笑,她问:“你多大了?” 闻慈道:“我周岁十七,马上就到十八岁了。” 萨仁有些惊讶,停下了手里的针线,“你才比我的大儿子艾萨大一岁呢,”她看了看闻慈,忍不住问:“外面的干部都像你一样年轻吗?我让艾萨和古丽念书,希望他们也能当干部。” 闻慈赶紧摆手,“我不是干部,我就是个普通干事。” 嗯,电影院的美工,划分到机关的话,就和小干事们差不多级别的。 萨仁还是觉得不敢置信。 她拿剪刀剪短手里的线头,嘟囔道:“艾萨十岁上学,现在还在念初中,但他汉字写得不好,古丽写字漂亮一些,她爱美,希望以后能去衣服店里当售货员。” 闻慈试探着问:“是不是上学有点晚了?” “晚吗?”萨仁摇头,她换了个颜色的线,继续在鞋垫上绣花,“好多孩子都不上学呢,阿不都说孩子们要念书,要认字,这样有文化,以后就不用对着牛羊放牧——放牧也不是不好,但他这个人,总想让孩子们进大楼里工作。” 闻慈笑笑,“好好念书,往后说不准会有更好的机会呢。” 高考一到,要是能考上大学,似乎这些年的大学生是非常有含金量的,还能包分配呢。 萨仁觉得拿公文包的小干部和售货员已经非常好了。 她觉得大城市来的人,一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又问闻慈:“你们的孩子都念书吗?” “这个,”闻慈想了想,“要看家庭条件和地方,城市和农村不一样,县城和大城市也不一样,有些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孩子,可能也没法念书,或者念个小学,就不念了。” 萨仁叹了口气,“看来这些东西还是一样的。”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这个,好奇地看向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林姐,“你怎么不说话呢?你也是和闻慈一样,来自北省的吗?” 林姐一愣,她不是话多的性子,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道:“我是首都的。” “首都!” 萨仁惊叫一声,兵团里可能也有首都来的知青,但她没接触过,眼前看着林姐,顿时就觉得不一样了,“你是首都的干部吗?真厉害。” 林姐窘迫地摇头,“我不是干部,这次来,我是协助闻同志的,”也是保护。 萨仁的目光又移向闻慈,眼神钦佩不已。 闻慈有点受不住这目光,急忙转移话题,“萨仁,你手里绣的鞋垫是给谁的?” 萨仁低头看了看,“这个是给阿不都的,他放牧辛苦,要多保暖。” 闻慈看到上面精致的红色花朵纹路,夸赞了一句,“你绣得真漂亮。” 萨仁高兴地笑起来,又有点自豪,“这不算什么,我给你看其他的,”她扔下绣到一半的鞋垫,拿过搭在墙边桌上的挂毯给闻慈看,“这才是漂亮的刺绣呢!” 深紫色底子的挂毯,上面绣满花朵枝叶,看起来富丽而精美。 不止这个挂毯,其实这个家里就充斥着少数民族的风情。 被子、枕头、花瓶摆件,还有敞开的卧室能看到的地毯,处处都尽可能地精致,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哪怕是闻慈此时坐着的椅子,上面都有绣花椅垫呢。 萨仁看样子很为自己的刺绣自豪,给客人们展示起来自己的作品。 “这件地毯是我好多年前编织的,那时候玛依努尔和阿曼还只会爬呢,当时他们就在一边的地上打滚,我在旁边编织,这么多年了,还是很新,”萨仁的脸上露出深深的怀念。 闻慈也觉得这个地毯保护得很好,上面的毛也没有秃。 萨仁的手非常巧,她精通绣花、编织,等介绍了一些家里的一些东西后,还拿起篓子里的一团长针毛线,给闻慈和林姐看,“这是我织的羊毛袜子,别看不起眼,阿不都一直说,要不是我的羊毛袜,他脚上肯定要年年起冻疮的!” 羊毛线细细的,颜色洁白,以闻慈的眼力来看,都快看不清针眼。 这居然能是人手工织的? 闻慈不懂,闻慈大受震撼,“这个袜子……太厉害了!” 林姐也很佩服,她难得主动开了口,“比买来的还精细,”买来的机织棉袜还会有线头呢,萨仁手织的却完全没有,而且纯羊毛的线,可想而知比棉线的更好。 而且羊毛的还会特别保暖。 萨仁很高兴自己的手艺得到了客人们的认可。 她谦虚地说:“我们这里的姑娘,几乎每一个都会绣花和编织,我这都是跟我的妈妈学的,古丽也跟我学会了,至于玛依努尔,她现在都会织简单的东西了。” 玛依努尔拿起桌上一个布娃娃,骄傲地给闻慈看,“这就是我做的!” “哇,真可爱,”闻慈把这个穿着红色维族裙子的布娃娃拿在手里,娃娃用毛线编出了一头小辫子,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是用线绣上去的,非常精致。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玛依努尔真厉害啊。” 小姑娘高兴得站直了,被萨仁笑着摸了摸辫子。 萨仁很喜欢这两个来“参观”的姑娘,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这只圆形的表也被墨绿色的编织花边包裹着,“阿不都应该快回来了,等晚上的时候,你们留下来做客好吗?” 她期待地笑着说:“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有客人造访了。” 闻慈看了看林姐,高兴地答应,但她没有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在那之前,我先要准备一份客人的礼物才行。” …… 从阿不都家出来,外面的雪点子“啪”地拍到人脸上。 上午的时候雪就停了,现在天上洋洋洒洒的雪花,其实都是落到地上的雪,被风席卷着刮起来的,闻慈把毛线帽子往下压了压,摸了摸自己热腾腾的脸颊。 她其实还带了围巾,只是放在了招待所,还没戴出来。 “走,我们回招待所休息,晚上再来,”闻慈道。 她和萨仁约好了,晚上六点半再来,因为华夏幅员辽阔,自治区这边的时区和东北差了足足两个时区,哪怕十一月份,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天也还是亮的。 林姐和她往来时的方向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在兵团里待着。” “总和跟自己差不多的人一起玩有什么意思,”闻慈把两手揣进袖筒,一个正统的老大爷揣手姿势,语气却轻松,“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当地人的生活啦。” 林姐问:“你的绘本和这个有关系吗?” “是的呀,”闻慈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和林姐说过,这套绘本到底怎么回事,她解释道:“我拿贝贝当主角,但是想画她在各个地方的生活,总要给她一个搬家的理由吧?所以就拿她的家人职业做引子,比方父亲来西北援建,她也跟着来到了这里。” 林姐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要去好几个地方?” “没错,”闻慈笑着点头,“第一本广市篇,是贝贝在老家广市和奶奶一起生活,第二篇是跟父母来西北援建,第三篇是去首都旅行,第四篇是冬天去北省看望朋友,第四篇是去西南,第五篇是去蜀地——就在这个过程中,贝贝渐渐长大了。” 听起来很有意思,尤其是涉足了那么多人们没去过的地方。 但林姐还是觉得有点草率,“这得有很多故事吧?” “故事当然是有的,但没有小说那么复杂,这套的定义就是儿童绘本嘛,其实会讲得很轻松简单,”闻慈耸了耸肩,笑眯眯道:“所以我只会截取一些有意思的点。” 林姐明白了什么,“所以你说那个酸奶有意思,是认真的?”她还以为是闻慈嘴甜呢。 闻慈点头:“这难道不有趣吗?萨仁的刺绣和编织,我觉得也很有趣,还有放牧,这些东西都是西北以外的人们很难见到的呢,”多好玩啊。 反正以后当旅游景点的话,她肯定是愿意花钱体验的。 林姐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对这套领导很期待的绘本也不免升起了一些好奇。 她们回到招待所,先各自休息,这几天虽然在火车上有铺位可睡,但车上人声嘈杂,火车行驶中的噪音也很吵闹,其实并没太睡好,眼下沾到床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闻慈睡了两小时起来,外面天光大亮,还像是中午一样。 距离和萨仁约好的时间还有很久,闻慈索性爬起来写大纲。 今天和萨仁她们聊了一场,她对这本西北篇的剧情画什么已经有了数,只是有些东西她还不太了解,比如怎么挤奶,正好,可以问问他们自己能不能近距离观摩一下。 她忙忙碌碌一阵子,直到房门被人敲响。 “是我,”林姐的声音。 “来了来了!”闻慈盖上钢笔盖儿跑去开门,看了眼手表,五点半了。 林姐是问她准备好了没的,闻慈几下套上棉鞋棉袄,又从行李包里翻出一个盒子,她打开看了眼又合上,塞进棉袄的深口袋里,“好了,我们走吧。” 林姐看了眼,“你说的礼物?” 闻慈点点头,“对,我之前去广交会捎了好多东西回来,还好带了,这就用上了。” 等到了萨仁家,远远的,他们就看到了烟囱上正冒出白烟来。 阿不都估计放牧回来了,空荡的巨大羊棚屋子里多了许多动静,还有羊的咩咩声,闻慈侧耳一听,等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几乎立刻,门就被人推开了。 小姑娘玛依努尔推开门,对她露出灿烂笑容,回头喊,“妈妈,她们来了!” 萨仁正在厨房里,热锅里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她洗干净手,快步走过来,脸上同样露出笑容,请他们进来,“阿不都?客人们来了!” 阿不都是个高瘦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很有异域风情的深棕色袍子,头上带着一顶小帽,他热情地跟闻慈和林姐问好,还用的是普通话,“您好。” 这一家人显然很重视今晚的客人。 萨仁也换了一身衣服,海蓝色的长外衣崭新鲜亮,里面配着黑色的衬衣,但和外面西式的衬衣不同,具有相当浓郁的民族特色,每个角落都绣着桃红和金黄色的花纹,非常精致,仔细看看,绣得似乎是抽象的植物和地理沟壑。 连玛依努尔和弟弟阿曼都换了漂亮的袍子,头戴小帽,看起来更可爱了。 闻慈两手送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这还是她特意跟招待所的服务员恶补了一番礼仪。 太复杂的记不清楚,她就记住了上门做客该有的几条,比方送礼物要双手递,还有一些常见的餐桌礼仪,至于更复杂的,服务员说当地人知道他们是外地人,不会太苛求礼仪,很多规矩是不会要求他们也遵循的。 萨仁收到礼物非常高兴,当场就打开了。 看到盒子里青莲色的丝巾时,她惊讶地睁大了眼,“好漂亮的丝巾!”她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顿时更惊讶了,“这是丝绸?我好久没有见过丝绸了!” 物资的匮乏是全国性的,但是他们这个民族非常喜欢美丽的绸缎。 闻慈笑着说:“你的头发很漂亮,所以我想把这条绸巾送给你。” 萨仁感动地看着她,“我的朋友,你实在太好了。” 她把盒子连带绸巾仔细地收好,等夏天的时候,可以拿它当头巾带,一定会非常美丽,她热情地请闻慈进屋,“请坐,请坐,等下就可以开饭了。” 闻慈跪坐到炕上,林姐就在她的旁边坐下。 招待同族人的话,通常是男主人招待男客,女主人招待女客的。 但阿不都一家就住在兵团旁边,耳濡目染,生活习惯也改变了一些,对待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阿不都也坐到了两人对面,他热情地问:“萨仁说您们是来自很远的地方,玛依努尔和阿曼说得到了您们的糖果,真是非常感谢。” 闻慈赶紧道:“一点小小的礼物,两个孩子非常可爱。” 她受阿不都影响,也把称呼底下加了个心,十分尊敬,“您白天是放牧了去吗?我刚才来的时候,听到羊叫的声音。” 阿不都答道:“是的,我们家养了两百只羊,还有几头牛和马,它们非常健壮。” 说着,他有点苦恼地皱起了眉,“今年的雪下得有点早,不知道草料囤积得够不够,早知道应该听你们兵团的,他们之前提醒,今年可能会降温的。” 闻慈好奇,“它们冬天就不能出去放牧了吗?” “当然,”阿不都早习惯了这些内地人的不懂,为她解释道:“冬天的时候草原会被冰雪覆盖,早就没有牧草了,我们只能喂之前囤积下来的干草料,直到明天春天。” 闻慈明白了,她对放牧生活很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 阿不都虽然情况,内地过来的“干部”为什么会在意这些问题,但还是一一地回答了,萨仁端着托盘过来,把一大盘金黄色的食物放到桌上,又去拿其他的。 大盘里是鸡块、土豆,上面还覆盖着白色的宽面条。 闻慈好奇,但没有开口询问。 阿不都却主动解释道:“这是大盘鸡,您们那里应该是没有的,萨仁的厨艺非常好,她能做出各种好吃的食物,”说话间,又几样东西被端上桌子。 一盘香气扑鼻的馕,几碗红彤彤像被辣椒粉裹满的炒米粉,一盘冒着热气的手抓羊肉,还有洁白的羊奶、坚果、羊汤,总之是非常丰盛的一餐。 萨仁最后一次过来时,手里端着陶罐和白巾。 她亲自为闻慈和林姐净手,连续三次倒水,最后用白巾擦干,最后才可以开饭。 大家都在桌边跪坐好了。 萨仁指着桌上的菜为客人们介绍,“这是皮牙子馕,这是大盘鸡,这是炒米粉——它对你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辣的,但很多汉族朋友喜欢吃,我为你们做了少放辣的版本,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吃得惯。要是觉得太辣,可以喝羊奶,是我煮沸过的。” 她知道,闻慈他们会喝煮沸的水,羊奶牛奶也要煮沸过的。 “这真的非常丰盛,感谢您们的招待,”闻慈真心地说。 主人们都笑了,大家吃起来。 西北的羊肉没话说,半点没有膻味,鲜嫩可口,有股天然奶香,什么调料都不用加,稍微蘸着点盐就够好吃的了,再喝一口原汁原味的羊汤,鲜得人天灵盖都打开了。 闻慈觉得,自己以后画羊肉,就该拿今天这味道当参照模板了。 她怀疑萨仁做的饭都是改良过口味的,不然她怎么半点没有吃不惯呢?炒米饭里似乎加了酸菜和鸡肉,虽然辣,但过瘾得不得了,又香又滑,还好分量有限,不会太挤占肚子。 她按着萨仁的介绍,还掰了几块馕放进炒米粉里,裹满红色汁水再吃。 哇!闻慈的眼睛都惊叹得直了。 这皮牙子馕像是新鲜烤出来的,特别香,蘸着*炒米粉的浓汁,多了番香辣滋味,她吃光碗里的炒米粉,空口吃了一块馕,发现味道比肉馅饼还香,是那种扑鼻的干香。 吃完这些,她又去尝试大盘鸡。 大盘鸡她是吃过的,唐人街改良版本,似乎是合了外国人的口味,味道发甜,而眼前这一盘绝对是正宗的,让她怀疑这边的土豆是不是品种特殊,香糯绵软,吸满了大盘鸡里的汁水,再加一口上面盖着的白皮面,简直让人大快朵颐。 闻慈哪里顾得上羊奶,吃到最后,才把放到微凉的羊奶喝了。 她饱得不行,这会儿才发现羊奶有些膻味,比牛奶味道稍重一些。 不能浪费,闻慈一仰脖子,就把一碗奶喝干净了。 闻慈比起大拇指,认真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羊肉。” 萨仁高兴地笑了,自豪地说:“我们家养的羊在阿速镇都是最好的,这边离镇上远,但是牧草最好,地上还长着草药,牛羊吃了,肉质非常好,在收购站的价格也高。” 吃过饭,饭桌上的菜撤下去,只剩下馕和坚果、茶水。 闻慈已经吃饱了,但热情的玛依努尔小姑娘还是给她掰了块馕,她笑着接过,“这一块就够了,”她拿着这块香喷喷的馕,一点点吃,感觉像是吃小零食。 玛依努尔说:“刚出炉的馕最好吃,凉了就不一样了。” 说着,她给阿曼也掰了一块,坐在一边配着羊奶吃了起来。 闻慈看到羊奶,想起来问:“这些羊每天都有羊奶吗?” “是的,”萨仁点头,“每天早上,奶站都会来拿新鲜挤出来的羊奶,镇上的人可以打,五分钱一瓶,非常便宜,你知道的,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喝牛羊奶。” 闻慈的确知道,因为气候和地理环境,这边也很爱吃牛羊肉。 她问:“那每天是不是要很早起来挤奶?” “我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要起来挤奶了,”萨仁说,见到闻慈眼睛都睁大了,她笑着说:“我已经习惯了,羊奶必须要早晨挤出来才新鲜,不然,会把人肚子吃坏的。” 自治区的四点……闻慈换算了一下,这和北省的两点多有什么区别? 这也太辛苦了。 萨仁很热情,“你喜欢羊奶吗?今天的鲜羊奶没有了,但还有酸奶/子和酸奶疙瘩——哦,这个你们内地人吃不习惯,之前兵团的人来做客时,他们好像都不太喜欢。” 酸奶疙瘩?闻慈眼前一亮,又是一个没听过的东西。 她期待地问:“我可以尝尝吗?” “当然,”萨仁笑起来,不用她动手,玛依努尔就跑去厨房拿了酸奶疙瘩,雪白的圆柱体放在精致彩色碟子里,像是山药糕,闻起来有股浓郁的奶香。 “谢谢,”闻慈拿起一个,把另一个递给林姐。 她轻轻捏了下这块叫酸奶疙瘩的东西,发现质感凝实干燥,像是能放很久的样子,她试着咬了一口,第一口还没尝出来味儿,等舌头开始运作,一张脸顿时扭曲了。 好酸!好咸! 阿不都一家哈哈大笑起来,林姐见此,默默把刚拿到手里的酸奶疙瘩放回去了。 闻慈的表情狰狞了两秒钟,直到那股酸咸味淡去,浓郁的奶味儿返上来。 她虽然不太适应这种味道,但还是倔强发问:“这是怎么做的啊?” 萨仁笑得泪花都快出来了,她拍着胸口缓了缓,还是说不出话来,于是拍了拍玛依努尔的肩膀,这个小姑娘拿过被人放弃的那块酸奶疙瘩,咬了一口,眯起眼睛高高兴兴道:“和酸奶/子很像,只是煮出来,要挤掉水把奶块儿捞出来,捏成一块一块的再晾干。” 萨仁终于回过劲儿来,她拿手帕摸了下湿润的眼角,笑道:“晾得越干,保存得越久,我们家之前做的酸奶疙瘩已经做了好久,就快吃完了,但现在也变得又干又酸。” 闻慈又咬了一口酸奶疙瘩,可能是习惯了,她觉得好像能接受了。 她问:“那还要做新的吗?” “当然,我们家的孩子最喜欢吃这个,古丽每次去学校都要带上好多呢,”萨仁笑着说,“下周孩子们就要放学回来,我打算明天做一些新的奶疙瘩,晾几天,正好让他们带走。” 闻慈蠢蠢欲动,询问道:“那你下次做的时候,我能在一边看看吗?” 萨仁有点惊讶,爽快地答应了,“当然,你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自己上手试试呢!” 于是闻慈顺理成章地约好了明天再来玩。 …… 八点半离开萨仁家时,外面的天也不过刚刚黑。 闻慈和林姐回到招待所,发现大堂里好些人在聊天,她顺势插进去问了问附近有无邮局,发现没有,怪不得寄信都得是等着有人去镇上的时候顺便捎过去。 看来一时半会没法给徐截云寄信了。 闻慈回到房间,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正事嘛,是没说的,她习惯做好之前暂不声张,她主要说了说今天在兵团的见闻,还有在萨仁家做客的事情,当然,没忘记超级好吃的晚饭! 她决定明天带上小本本,问问萨仁这几道菜是怎么做的。 信件写了两张纸,闻慈顺手在后面勾上一朵蜿蜒的玫瑰花枝,折好放进信封。 这边的时间比北省晚两小时,作息时间也是,她先前都是十点多睡觉,但现在,十二点钟才感觉到困意,在那之前,就坐在小桌前,对着煤油灯写写画画。 这边条件比较艰苦,招待所没电灯,三连连长知道她要工作后,给她拿来了煤油灯。 红亮的灯火摇曳着,在昏黄的墙上投下伏案的人影。 …… 闻慈今天早上七点钟就起床了。 也许是绘本这个紧急任务在屁股后头撵着,心里有危机感,她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拉开窗帘一看,外面的天色还是半黑的,她半闭着眼睛去公共水房刷牙洗脸,回房间干活。 和林姐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碰到了三连连长。 第133章 合照彩虹色的梦 昨天三连长还穿了身挺体面的大厚棉袄,今天就变成了灰扑扑打补丁的,估计是等会儿要下地干活,见到两人,他还特意问了一句,“昨天晚饭怎么没见你们,是吃不惯吗?” “没有没有,”闻慈连忙摆手,“我和林姐去别人家做客了。” “做客?”三连连长傻了,这才刚来,就能去人家做客了?而且兵团附近也没什么人家,他想了想,“是阿不都家?” 闻慈笑着点头,“对,昨天萨仁邀请我们在她家吃晚饭。” 三连连长放下心来,“他们家挺好的,开明,那你今天要去兵团各处参观不?” 闻慈又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今天要去看萨仁做酸奶疙瘩。” 三连连长:“……你爱吃那个啊?” “其实吃不太惯,但我觉得很有意思,”闻慈笑道:“而且萨仁说了,也有甜酸味的奶疙瘩,比酸奶疙瘩还好吃,还没那么干,她今天就要教我做一点奶疙瘩。” 看着闻慈俨然和萨仁混熟了的样子,三连连长有点不习惯。 要是他们一个个都有这个交际能力,刚来这边时,也不用那么苦恼怎么和老乡相处了。 三连连长不再说什么,让她有事就找自己,扛着锄头走了。 而闻慈和林姐吃了顿早饭,这顿不是当地特色了,而是白菜馅儿素包子,配上一点小咸菜,每个人还有一碗稀粥,现在因为不是农忙时间,好像食堂的分量没那么多。 但闻慈食量平平,加上是上面派来的,给她的分量还是足够的。 她吃饱肚子,看看时间,拉着林姐四处逛了逛,远远地站到兵团边上,就着建筑物随手画了一幅风景速写,等到了十点钟的时候,才往萨仁家去。 萨仁拎着个桶子,正好从羊棚里出来。 她见到闻慈,高兴地打了招呼,身后同样拎着小桶的玛依努尔和阿曼过来,又收到了闻慈的小礼物,“这是陀螺,可以拿小绳子抽,它就会滴溜溜转起来。” 小陀螺是木头材料的,比荔枝大一圈,上面涂满彩色的花纹,十分漂亮。 玛依努尔看着手心里红黄色的陀螺,又看看阿曼手里蓝绿色的,高兴地“哇”了一声。 萨仁不知道这个叫陀螺的是什么,只知道镇上没有卖的,看起来这么漂亮,一定很贵,她摇了摇头,“孩子们已经得到了你的糖果,不能再收礼物了。” 玛依努尔和阿曼委屈地伸出手,要把陀螺还给闻慈。 “只是木头做的东西而已,所有木匠都会做的,一点也不贵,”闻慈笑着说。 她这趟其实没带多少可以当礼物的东西,好在有【蜡笔小铺】,除去绘画用的材料,它有很多儿童会喜欢的玩具零食,比方这个原木陀螺,一个才花1娃娃点,她买了两个,又自己拿水彩颜料画上去图案,颜色渗透进去,就不会脱色了。 萨仁听了,摸了摸陀螺,发现真是木头做的,这才让两个孩子收下。 两个孩子养得很好,甜甜地跟闻慈说“谢谢”。 萨仁清洗干净手里的桶,放回羊棚边上,又洗干净手,带着闻慈和林姐进屋子。 “要用的羊奶已经留好了,我教你做奶疙瘩?” 萨仁准备的羊奶很多,倒进锅里也有大半锅。 她拿一把长柄勺子搅和着锅里的羊奶,对闻慈说:“这个得用小火煮熟,放凉,才能往里面加酸奶,它会慢慢地变酸,不过如果加糖的话,就会变成酸酸甜甜的。” 但糖是珍贵的,所以传统的酸奶疙瘩基本是咸酸味的。 她把勺子交给闻慈,闻慈熟练地接过继续搅拌。 她问:“这个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好啊?” “如果把奶装进布袋里的话,水慢慢地滴下来,这很慢,得花好几天,但是如果用木棒不停地敲打搅拌它,等油脂浮出来的话,这样就快很多。” 闻慈听着萨仁的话,觉得有点像自己看过的藏族打酥油的视频。 她不停地搅拌着锅里的羊奶,直到它们冒起泡泡,等煮好了之后,萨仁把它们倒进一个干净的桶里,然后就说:“好了,我们现在要等它变凉。” 闻慈没想到这么快,“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萨仁也不知道,她想了想,把两个孩子叫过来,“让玛依努尔和阿曼带你去玩吧。”她倒是想陪伴闻慈,但是今天阿不都临时有事去镇上,她这会儿得打扫羊棚才行。 闻慈被两个孩子拉住,开始了新一轮的聊天。 闻慈早就想问了,“你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玛依努尔第一个回答:“妈妈说,玛依努尔是‘皎洁的月亮’,我是月亮的意思。” 阿曼接着说:“我是平安,妈妈说这样我就会不生病,壮得像小牛犊子一样。” 闻慈笑出声来,“都是很好听的名字。” 玛依努尔好奇地问:“那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慈——这是什么?” “慈?”闻慈想了想,“慈是爱的意思,慈爱慈爱,嗯,这是让我当一个善良的好人。” 她和两个小孩对对坐聊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等到羊奶凉了。 这不需要萨仁来操作,玛依努尔也是会的,她熟练地摸了摸桶子外的温度,觉得可以了,就从先前的酸奶里舀出一勺,倒在奶里,又搅了几下直到均匀。 她一本正经地说:“得等它变酸,然后才能敲打。” 闻慈觉得发酵似乎不是个很快的步骤,“那是不是得等一两天啊?” “嗯!”玛依努尔用力点头,睁着大眼睛看着她,“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呢?” 好问题。 闻慈对萨仁家的生活有方方面面的好奇,反倒不知道该关心哪一个了,她想了好半天,才问道:“你们两会骑马吗?” 说起这个,玛依努尔可来劲了,“爸爸答应我,等我十岁,就给我找一匹漂亮的小马!” “是我们的!”阿曼可不乐意了,喊道:“家里的都是大马,除非有爸爸在,不然我们是不能接近的,马会踢人,很疼,还要去医院。” 闻慈恍然大悟,“那你们平时骑什么?” “爸爸会骑马,以前有驴子的时候,还会骑驴子,”玛依努尔回忆着以前的生活,“但是现在没驴子了,每次去镇上,爸爸用马车带我和阿曼去。” 闻慈觉得这生活好像有点无聊,不上学的话,在家里干什么呢?她好奇地问出了声。 “在家里做什么,”玛依努尔重复了一下这个问题,掰着手指头,一边算一边说:“在家里有好多事做,我跟妈妈学织东西,帮她喂羊,还可以帮她煮酸奶晒摘葡萄……” 阿曼补充:“我们现在还有了新的玩具!” 说着,他把手里的陀螺高高举起,刚才,他已经跟闻慈学会了怎么玩它,觉得这个可以一直转动不会停下的东西特别好玩,俨然成了他现在最喜欢的东西。 闻慈问:“你们家的羊都是长什么样的?” 玛依努尔和阿曼直接带她去了羊棚,为了保暖,四周的密封很好,但不可避免的有一些牲畜的味道,闻慈一进去,就看到里面一团团长满长毛的动物。 这些羊的毛是灰白色的,团团卷曲,连羊角也是卷起来的。 见到生人,它们并没有害怕,在门边打转的一头小羊羔不止没有躲远,还顶着短短的角跑了过来,嘴里“咩咩”的叫着,把脑袋拱到闻慈腿上,像在找吃的。 它不会啃衣服吧?闻慈心惊胆战地把棉袄提起来一截。 小羊羔不屑地横了眼闻慈——如果动物确实有这种眼神的话。 它迈着细细的腿,越过林姐,溜达到玛依努尔和阿曼的身边,拱他们的手,伸出舌头舔。 玛依努尔咯咯笑着,抱住小羊羔的头,对闻慈说:“它是上个月才出生的,爸爸说这个时间不好,牧草少,它比其他羊羔小一截,所以妈妈会给它额外加些草料。” 所以它每次见到羊棚进人,就觉得是自己的加餐来了。 怪不得这只小羊羔的毛很白呢,原来是新羊啊。 闻慈伸出一只蠢蠢欲动的手,“我能摸摸它吗?” “当然,”玛依努尔大方地把小羊羔往她那里推了推,闻慈试探着伸手,摸了下它的头顶,小卷毛没有大羊那么粗厚,细细的薄薄的一层,稍微往里一点,能感受到它温热的皮肤。 小羊羔淡青色的横瞳瞅了闻慈一眼,她下意识缩回手,发现羊羔又转回了脑袋。 应该不会咬人吧? 闻慈这么想着,又伸出了手,这回是扎扎实实地落到了羊羔身上,好好的摸了一番,她其实特别想抱一抱小羊羔,但是发现它的小蹄子脏兮兮的,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 她满足地说:“真可爱啊。” 玛依努尔好奇地问:“你们内地的城里不养羊的话,养什么呢?” 闻慈仔细想了想,摇头,“这会儿大家好像什么都不养,有些很少的人家,也许会养狗或者猫,”但是比起后世养宠物的大军,这时候养动物大多是实用性的打算。 比如养狗看家护院,养猫可以抓老鼠。 “我喜欢狗!”阿曼叫了起来,“爸爸说以前家里有牧羊犬,但那是好久以前了,古丽家——不是我的姐姐,是镇上的另一个古丽家,她家就有一只小黄狗,我好喜欢。” 玛依努尔笑话他,“前年阿曼抱着狗不想回家,被妈妈骂了呢。” 阿曼红了脸跺脚,“姐!” 眼见着两个小孩就要吵了起来,闻慈赶紧转移话题,“我们进屋去看看好吗?” 她今天是特意来萨仁家“学习”的,眼看着酸奶是没法一天学成的,只好去看萨仁编织,比起袜子,她对漂亮的民族风毯子更感兴趣,把萨仁的工具都画了下来。 萨仁看着她的钢笔画,十分惊叹:“你画得真好!” 她把自己珍藏在箱子底的一沓花纸翻出来,分享给闻慈,“这些都是我收集的花样,都是拿笔照着别人家的描出来的,你看看,要是你的话,肯定画得更好。” 闻慈看了看这些图案,发现都像是他们民族特有的。 她指着一个不太看得懂的图案问:“这是什么?” 萨仁看了一眼,“这个是山川,你看上面的蓝色,那是流淌的大河,”她用手臂比划出弯曲的河流样子,俨然把会画画的闻慈当成了知己,“这个是葡萄枝、这个是瓜藤,还有这个,这是阿不都最喜欢的,巴达姆果核的花纹。” 玛依努尔在旁边忙得团团转,拉着闻慈的手,给她展示家里出现这些花纹的地方。 “那个就是巴达姆,爸爸的花帽!” 闻慈看过去,发现说是花帽,但其实是一顶黑底白花的帽子,上面的花纹复杂,并不像是一种果核——话说,巴达姆,难道就是奶香奶香的巴旦木? 玛依努尔很开心,还给闻慈展示自己的漂亮帽子。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顶又一顶的帽子,如数家珍,“这个是玛日江朵帕,上面的珠子在阳光下好漂亮,妈妈说是我们小姑娘最流行的。这个是五瓣花帽,其他帽子都是四瓣的呢,但孩子的有五瓣,我的是桃花,阿曼的是平绣的……” 玛依努尔显然是个爱美的小姑娘,最喜欢的就是那些亮闪闪的彩色帽子。 闻慈征得她的同意后,还上手摸了摸,发现帽子大多数都是棉麻质地的,还有毛料,质量都非常好,而玛依努尔翻到最后,拿出了一块黄绿蓝白四色横纹的方巾。 她把方巾两手递给闻慈,“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闻慈惊讶,下意识看向萨仁,发现她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并没有阻拦。 她略一想就明白了,这是给她昨天绸巾的回礼吧? 闻慈高兴地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方巾,棉麻质地,轻盈透气,边缘垂着洁白的编织穗子,加上亮丽的颜色,可想而知在夏天戴在身上会非常漂亮。 她直接展开方巾,披到自己身上,“是这样戴的吗?” “我们的习俗是戴到头上,不过你的话,披到肩膀上也很好看,”但萨仁看看她在脖子后面的短揪揪,有点可惜,“你的头发又黑又亮,要是编成小辫子的话会很漂亮的。” 闻慈摸摸自己的头发,“这么短可以编吗?” 萨仁还没编过这么短的头发,但她仔细观察了下,“可以试一试。” 在编辫子以前,萨仁端出来一碗水似的东西,放到一边。 “这是依林穆,一种树胶,编好辫子再用它一抹,辫子会变得亮晶晶,可以很多天都不变形,”她一边拿雕花的木梳子为闻慈梳头发,一边为闻慈介绍编辫子的故事。 她给古丽和玛依努尔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不用思考,嘴巴就能讲出来了。 她还说:“未婚的姑娘要编单数的辫子,最少要5根,最多的话有41根。辫子多又粗的姑娘说明身体好,头发就像胡杨树一样茂密,非常漂亮。” 闻慈先前一直是短发,但来首都后一直忙碌,已经两个月没有剪过了。 她现在的头发放下来,已经能垂到肩膀,平时不工作的时候习惯是散着的,但昨天听招待所的服务员说了,这边认为披头散发是不礼貌的,所以特意把头发扎了起来。 现在被萨仁拆开头发,柔软的发丝被压出了弯弯。 她的头发不够长,好在发量不算少,萨仁编起来得心应手。 头发比闻慈还短的林姐坐在一边看着,发现萨仁手指翻飞,非常灵巧,没一会儿就顺着编下来一条三股辫子,玛依努尔递来一截红色的粗线,萨仁三两下就绑了上去。 头发太短的话,就要编细辫子,这样显得轻盈俏皮,比粗辫子好看。 萨仁一边数一边编,编到了十七根的时候停住了,她把手里最后一根红线扎上去,又拿准备好的依林穆树胶涂抹上去,让它变得又黑又亮,简直熠熠生辉。 “好了吗?”闻慈动了动脑袋,很想伸手摸一摸。 “依林穆还没干呢,”萨仁急忙阻止,又让玛依努尔坐到自己面前,“今天是玛依努尔的小辫子日,本来她们小姑娘是可以互相编的,但周围没有其他姑娘,所以只能我给她编。” 玛依努尔高兴地说:“妈妈说我的头发又黑又多,非常漂亮!” 闻慈笑着附和:“是的,玛依努尔的头发非常漂亮!”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饮食健康还是什么原因,大家的身体似乎比几十年后的人健壮,头发也多,没有动不动脱发秃头的,玛依努尔别看年纪小,头发抓起来,厚厚一把。 她和阿曼不仅头发黑,眉毛眼睫毛也是又黑又浓,睫毛天然卷曲,完全是会动的洋娃娃。 萨仁给她编了满头的小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再抹上依林穆水,等头发干了,再把在屋里戴的漂亮花帽扣到她的头顶,一个漂亮的维族小姑娘就打扮好了。 闻慈忍不住笑,“真可爱啊。” 她自己的头发也干了,辫子摸起来有点硬,还有点脆,借由玛依努尔的辫子,她大概猜到了自己是什么样子:辫子黑又亮,有点像是头发外罩了一层冰糖葫芦的壳儿。 她把那块漂亮的彩色条纹方巾搭在自己头顶,萨仁帮她拿小卡子固定住了。 彩色的方巾不是像阿拉伯那样严密地囚禁住脑袋,而是松散的、柔和的盖在头顶,边缘自然垂下,一直盖到后背上,衬着她今天穿的米白色圆领毛衣,意外得合适。 被她白皙的肤色一衬,简直像是雨后的彩虹落在头顶。 萨仁的眼睛都亮了,“非常漂亮!” 她拿过来一个红色镜子,闻慈一照,也觉得镜子里的人不太一样,她觉得忽然涌出些灵感,从随身带着的包里翻出一个相机,问:“我们可以一起拍张合照吗?” “合照?”萨仁有些惊讶。 她认识闻慈手里的东西,是相机,在镇上随便照一张照片就要花几块钱的,她有点紧张地放下手,“我们一起拍一张合照吗?” “如果你同意的话,是的,”闻慈笑着说。 萨仁同意了,但她换了一身更漂亮的衣裳和花帽,还在嘴唇上抹了自制的胭脂。 不仅是她,连刚编好头发的玛依努尔也换上了自己喜欢的玛日江朵帕,红色的小帽子上串满亮晶晶的珠子,她小心地对着镜子扶正帽子,开始练习如何微笑。 阿曼是屋子里打扮得最快的,他直接换了一身更新的袍子。 闻慈把相机递给林姐,她在火车上就教过林姐,她是会用的。 林姐摆弄了一下相机,往后退了几步,而剩下的几个人则站到萨仁家古朴的红漆矮柜前,后面的上半部分是白墙和挂毯,光线充足的同时,还非常有异域风情。 萨仁的前面是两个孩子,旁边则是闻慈,她有点紧张,“我上次拍照,还是玛依努尔和阿曼刚出生的时候呢,我抱着他们去照相馆留了一张照片。” 玛依努尔更紧张,“妈妈!我好像不会笑了!” 闻慈忍不住哈哈大笑,轻拍了下她肩膀,“想一想高兴的事情吧,比如你得到了一顶新的漂亮花帽,一条漂亮裙子——那些时候,你是怎么笑的。” 四个人一起盯上镜头,露出自己认为最灿烂的笑容。 “咔嚓!” …… 今日无雪,但雪后反而寒,招待所外面的天空被风刮起细小的雪屑。 才十点多钟,大家都还没睡,探亲的军属们举到大厅里,一边就着火盆烤些花生土豆,一边聊天,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带着笑意,打着旋儿飘到门外,钻进闻慈的脑袋里。 闻慈坐在小马扎上,背靠门板,仰头看着天空高悬的月亮。 这里的夜是深蓝色的,那种丝绒一般的深蓝色,像是童话里该有的色调。 没怎么被工业和煤气污染的天美丽得不像话,星星繁茂,不像是挂在天上一颗颗闪烁的东西,而像是浸没在海洋中的水母似的,一舒一收,放射出细碎而明亮的光芒。 像是银白色,但又似乎是金箔,让人看得眼睛都花了,也数不清有多少颗。 “怎么在这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看星星啊,这里的夜空比首都漂亮吧?”闻慈没有回头,她朝着天空伸长手臂,好像要把那些高挂苍穹的星子抓到手心里似的。 林姐随便坐到了台阶上,抬头看看天空,“好像是比首都的星星多。” 闻慈笑起来,转头看向她,“你怎么出来了?” “去敲你的门,发现你不在,”林姐把手里的几颗花生分给闻慈一半,自己剥开一颗,把饱满的花生粒儿塞进嘴里,嚼了嚼,似乎都带上了西北的滋味儿。 她忽然问:“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要画萨仁他们了。” “嗯?”闻慈没想到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笑眯眯问:“为什么啊?” “他们的生活,好像的确和我们不太一样,”林姐一边思考一边说,她慢悠悠嚼着花生,又往嘴里塞了一颗,“兵团的人虽然在这里,但是每天说的话、做的事,都和我们差不多,但是萨仁他们家,放牧、吃饭、编头发,什么和我们都是不一样的。” 闻慈笑起来,“未知这个东西是不是很有魅力?” 林姐点头,“会让人很好奇。” “好奇是一件好事情,”闻慈低下头,她不想用指甲剥花生,她大拇指按着花生用力捏,直到“咔嚓”一声捏碎,再把里面红皮的花生捡出来,塞进自己嘴里。 她点点头,嗯,还怪香的。 闻慈把手里的花生吃干净,拍干净手上的碎屑,又看向了星空。 她的声音,像是从风那边带过来的一样,很轻,“好奇会让人有探究的欲望,想探究,就会发现真相,最可怕的是,他不了解你,并且,他拒绝了解你。” 林姐觉得自己的心里划过什么,但模糊不清,像搅和在一起的针线。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闻慈笑起来,耸了耸肩,“只是一点点我的小感悟而已。”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似乎有下雪的趋势,闻慈站了起来。 她顺手捞起借来的小马扎,还给服务员,回头发现林姐还坐在那儿,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虽然林姐不用她拉就能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拍拍嘴巴,“怎么感觉困了呢?啊,我要回去休息,林姐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萨仁家学着做酸奶疙瘩呢。” 上了楼,她回到房间,背影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照样大方、干脆。 林姐低着头沉思片刻,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说好了回来睡觉,但实际上,闻慈关上门,就拿出了相机。 林姐拍得不错,这张照片没那么精致,但却有种生动的野性——那种在四个人眼里流动的,尚没有被驯化的野性,尤其是两个仰起脸笑的孩子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闻慈喜欢不同出身的人,所以她上辈子交了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朋友,其中有成为好友的,有萍水相逢的,当然,也有理念不同相忘于江湖、甚至最终交恶的。 她喜欢接触新鲜的人事物,不同的种族、文化背景,会碰撞出很多新的东西。 其实差异并不会带来不合,狭隘才是,不尊重尤其是。 闻慈把相机收进相机包,小心地放到一边,看了眼手表,便在煤油灯下打开本子,大纲其实还没有完全写好,但是前面几幕,她已经完全设计好了,并且此时创造欲蓬勃。 她已经替贝贝结识了西北的新朋友,接下来,就该是贝贝自己出场了。 她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认识陌生的人,开启自己新的生活。 画刷带着颜料在纸上晕染,晕开一团彩虹色的梦。 第134章 隐患该死该死该死! “扑通!” “咕嘟!” 木棒每一次搅打在桶子里,里面的羊奶就发出吞咽似的声音,闻慈撸起袖子越大越来劲儿,但打了十几分钟,桶子里的酸奶还是之前那个模样,只是飘出了一些黄色油脂。 她胳膊发酸,停下木棒,萨仁接了过去。 她的动作熟练有力,比闻慈有效率多了,没过多久,羊奶里就飘出更多的固体,肉眼可见的粘稠了很多,闻慈蹲在一边看着,脸颊上不小心被溅了一滴奶。 她拿手指抹掉,偷偷舔了下,酸得表情都扭曲起来。 萨仁没有注意,她全身心都放在了眼前这桶酸奶上。 搅打不知道多久,她放下木棒,玛依努尔和阿曼帮忙,分别拎起一个布袋子的一角,萨仁撩起袍子蹲下身,用大勺把酸奶舀到里面,说:“还要再过滤一下才行。” 装满酸奶的布袋子挂到挂钩上,底下放着木桶,没多久就浠沥沥接了一层乳清。 闻慈在萨仁家混得如鱼得水。 萨仁不止教了她怎么做奶疙瘩,还给她讲了甜酸味的奶疙瘩该怎么做,不过因为白*糖比较珍贵,她没有给闻慈演示,还有大盘鸡之类菜谱,她都告诉了闻慈。 闻慈如获至宝,把菜谱都记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不过材料里很多东西都是这边特有的,她在北省没有见过,所以周六阿不都和萨仁要去镇上的时候,闻慈举起手,真诚地询问了能不能带自己去镇上买点东西。 萨仁热情地答应了,“等阿不都去学校的时候,我们就去供销社!” 这边的学校周六下午就没有课了,像艾萨和古丽这样住得远的孩子,中午就可以回家,阿不都会驾马车去学校门口接他俩,而萨仁就会去购买家里需要的东西。 没有人不喜欢逛街! 闻慈对第二天的行程期待得很,难得早早睡觉,吃过早饭就和林姐去萨仁家,阿不都正在把一匹黑色的马儿套在车前,马儿膘肥体壮,看起来十分精悍。 闻慈没敢凑过去,怕这匹马儿尥蹶子一脚踢自己身上。 萨仁戴着帽子和头巾出来,捂得严严实实的,至于玛依努尔和阿曼这两个小家伙,今天不能出门——说来惭愧,这是因为马车空间有限,有了闻慈林姐,就坐不下他们了。 闻慈承诺,“等我去镇上,给你们俩买好吃的。” 玛依努尔笑嘻嘻摇头,“我已经有了很好的奶糖,”闻慈给她的奶糖还剩下一块呢。 闻慈捏了捏她的小脸,怎么这么乖呢。 一回生二回熟,她熟练地爬上马车,旁边的围栏比兵团的要高一些,她坐到用矮墩墩的小马扎上,两手一揣,棉袄领子往上一拉,顿时有种老道的当地人感觉了。 可能不是西北当地人,是东北当地人。 萨仁也坐到她旁边,“艾萨和古丽见到你们,肯定会很高兴的。” 马车压在覆盖着一层薄雪的地面上,碾压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闻慈好奇地观望着四周,之前和三连连长来的时候经过一次,但是时隔几天再看,又有新的感受。 行驶出去一小时,她忽然看到一片灰红色的高墙,圈了好大一片地。 “那是什么?”她指着高墙问萨仁,来的时候好像没注意。 萨仁看了一眼,声音压低了,“那是不好的地方。” 闻慈疑惑:“什么不好的地方?” 虽然空旷的道上只有他们一架马车,但萨仁还是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那个农场是劳动改造的地方,里面都是坏人,都是犯过错误的。” 闻慈恍然大悟,不再问了。 马车又往前走了几百米,他们就见到了这个农场的大门。 大门是漆黑色的,看着莫名压抑,此时推开半扇,几个人拉着手推车走出来,他们佝偻着腰,身后的手推车上面堆满鼓囊囊的麻袋,看着十分沉重。 阿不都把马车驾得离这边远了些,但门口的人还是注意到了他们。 闻慈看了一眼,这几个像是男人,因为满脸不怎么打理的胡子,加上又黑又瘦,她连五官都看不清,随意地收回视线,就继续跟着萨仁说话。 “你愣什么神儿?赶紧推啊!” 在前面拉车的男人感觉背后的重量猛然沉了起来,他吃力一拉,没拉动,不满地回头来看,就发现那个去年秋天才来的闻小聪望着远去的马车,呆呆地发怔。 他嗤笑道:“瞅个毛啊!那是当地牧民,和咱们是两类人!” 闻小聪喃喃自语:“不,不是。” 那坐在车子边上的人,他化成灰都认得,那是闻慈! 害他全家,把他害到这个农场来,毁了他一辈子的闻慈! 闻小聪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他下意识想追过去,被同伴伸手死死拉住了。 “你干什么?你疯了!”同伴死死地瞪他,示意了眼一旁拎着木棍正在监督他们的民兵,闻小聪下意识抖了一下,缩起脖子,整个人又佝偻成之前不起眼的样子。 他黝黑开裂生了冻疮的手扶上车后板,配合同伴,把东西运到位置。 全程民兵都盯着他们,农场里的人都是犯过错误的,以前也有想逃出去的,那后果,闻小聪也知道,他缩着脖子沉默地干活,等干完,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和他分到一组的同伴捏着酸痛的腰背,准备走人,胳膊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干什么,”同伴皱着眉看过去。 农场里的人也有高低之分,像闻小聪这种年纪轻的,属于最单纯的那一种——但他可不这么认为,这小子看着低眉顺眼,但可不是心慈手软的。 别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先前有人翻墙想逃跑,就是闻小聪私下里挑拨的。 后来那人被抓到,因为改造态度恶劣,后果是什么——吃了枪子儿。 同伴恶声恶气,闻小聪握上他胳膊,借着贴近的功夫,往他兜里塞了什么。 同伴伸手一摸,塑料摩擦的声音,是水果硬糖。 他咽了咽口水,态度终于好了些,“你有什么事儿?” 他以为闻小聪是想让他帮自己干活,毕竟他刚来的时候身娇肉嫩,简直像是从没干过活的,可吃了不少苦头,哪怕现在,干活的水平也在大家的平均线以下,平时没少挨骂。 闻小聪却低声问:“你认识刚才那个马车?” “当然认识,”同伴不在意地说:“我都来这儿五六年了,那不就是阿不都一家吗?他家住在兵团旁边,是当地少数民族,条件挺好的,家里有两百多头羊呢!” 说起羊肉,他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 闻小聪这会儿可注意不到什么羊肉。 他声音压得更低,“刚才车上,有一个汉族女的,你看到了吗?” 同伴回忆了下,他那会儿光忙着干活,哪里仔细瞅马车上有谁了,他迟疑地说:“那个穿橙色棉袄的那个?”这身衣服显眼,他余光撩了一眼,下意识就记住了。 闻小聪咬着牙点头,“那是谁?” 同伴哪里知道那是谁,但他听着闻小聪语气不太对,他觑了对方一眼,语重心长道:“那人你认识?管他是谁呢,你好好在农场待几年,说不准还有出去的机会。” 要是犯下什么事儿,那可就不可能了。 闻小聪哪里听得进去。 出去?出去又怎样?他档案上已经记下了逃避下乡的一笔,要是他爸妈还在的话,那没什么,可他现在一家子都是监狱犯!他出去了又怎样?他已经废了! 他眼睛发直,只想让闻慈付出代价。 他冷笑一声,半拉着同伴往前走,声音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清楚。 “你跟我讲讲,阿不都家是怎么回事儿。” …… 闻慈不知道,这个遥远的西北还有自己熟人。 时隔一年半,她早把闻大安一家人抛到脑后了,反正闻小兰她后来打听过,老老实实上完学,不知道怎么,去底下的县城找到了个临时工的工作,从来没到她跟前过。 至于闻小聪,在大西北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哪就那么巧让她碰上了呢? 马车到了镇上,萨仁就和闻慈林姐下来了。 “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就在旁边,我们过去,阿不都听人说今天有新进的布料,”萨仁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而阿不都驾着马车,往镇上另一头的中学去。 去供销社这短短几十米,萨仁碰到不知道多少熟人。 她高兴地用维语和大家打着招呼,闻慈听不懂,就保持着微笑——她真诚地希望,这边没有像俄国一样笑容代表这人傻乎乎的看法。 萨仁特意跟闻慈用普通话来表述:“这是二姨”、“这是三舅”,“这是姨奶奶。” 闻慈好像萨仁的女儿一样,还被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笑眯眯地夸奖了一番,好不容易到了供销社,大家就顾不上了,一个个涌上柜台要买心仪的商品。 萨仁也挤了过去,“我要那块深绿色的棉布!” 闻慈打量着这家供销社。 一方水土一方人,也是一方店铺,镇上的每家店基本都是双语的牌匾,而且起名很有特俗,比如这家供销社,名字朴素直白得有点好笑——良心供销社。 这不是一例,对面的理发店,叫美丽理发店,还有饭店,就叫美味饭店呢。 良心供销社的东西也挺有地方特色,除了饭盒肥皂这些各地都有的东西外,还有这边特色的葡萄干、杏干、核桃坚果,还有一些闻起来非常香甜的糕点。 闻慈在萨仁家吃过,这里的果干坚果特别好吃,但糕点很甜,她不太能接受。 她悄悄问林姐:“你要买点吗?” 林姐点头:“难得来一趟,给家里人寄点回去,”给自己买东西当然不能用公家出差的物资,她掏出自己的钱,指着柜台里的干果问售货员:“这些要票吗?” 浓眉大眼的维族姑娘睁大了眼,用很不熟练的普通话问:“泥说什么?” 闻慈凑过来,慢慢地说了一遍,这回售货员听懂了,摇摇头,“不要票,但钱很贵,”说着,她挨个指着里面的干果介绍,“绿葡萄干,四毛五一斤,紫葡萄干,四毛六一斤,杏干,三毛八一斤,薄皮核桃,三毛二一斤!” 说到最后,她竖起大拇指,强调道:“好吃!” 闻慈觉得这些东西看起来也很好吃,不过也真不便宜。 她把几样果干分别买了两斤,售货员用油纸包上,她买得不多,因为她已经记住了这些东西的味道,可以用系统来画,现在买这些,是为了合理地当着林姐的面寄出去。 她还买了半斤白糖,到时候请萨仁帮忙,做那种酸甜味的奶疙瘩,据说特别好吃。 至于她不太吃得惯的糕点,她也买了一些,这是分给萨仁家几个孩子的,这几天她和林姐经常来萨仁家,没少打扰,她觉得自己得多表示一下感谢。 林姐也买了一些东西,她工资是在居民平均线上的,这次出差好几个月不在家,正好给父母买点新鲜的事物,这些果干都很好吃,估计他们也会喜欢的。 买了东西,自然要寄出去,闻慈和正在挑选布料的萨仁打了声招呼,和林姐去了邮局,就在良心供销社的斜对面,走几分钟就到了。 她先买了邮票,贴到准备好的信封上,又把刚买的东西寄出去,填了地址。 她不知道徐截云这会儿在白岭还是首都,想了想,填了首都的地址,这是他在她出差前告诉她的大院地址,要是他不在,包裹也有人接收,不会把东西放坏。 果干虽然挺干,但还是有水分的,要是没人收起来,还是可能会腐败。 寄出东西,闻慈就满意地拍拍手,顺便买了几套邮票。 她没有集邮的爱好,也不懂这会儿什么邮票值钱,但反正也不贵,看到漂亮邮票的时候就会买一两套,升不升值的不说,有些邮票设计得那么好看,光欣赏也很开心了。 等林姐匆匆现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后,两人又回了供销社。 萨仁已经挑好了一块布料,又买了些家里用完的香料,孜然很重要,还有辣面子、胡椒,斯亚旦也不能缺,每次烤馕的时候都得用它呢。 闻慈认认真真跟她请教了这些香料的作用,自己也买了一些,用纸包着,放进包里。 萨仁说:“艾萨和古丽喜欢吃抓饭,我还要买一些大米和黄萝卜,”黄萝卜长得跟胡萝卜很像,但颜色更浅,口感更甜,做熟了以后比胡萝卜更糯,也是当地的特色。 闻慈心想,挺好,自己还可以学一道手抓饭。 萨仁忙忙碌碌买了一堆东西,她们回到大路上,等着阿不都回来。 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阿不都驾着马车回来的,车上多了两个穿着羊皮大衣的半大孩子,怀里抱着挎包,皮肤微黑,五官深邃,和父母长得很像,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见到爸爸说过的闻慈和林姐,他们有点腼腆地问了好。 “你们好,”闻慈笑眯眯挥手,再次爬上了马车。 两个大孩子回了家,萨仁又忙碌了起来。 手抓饭、羊肉焖饼子,还有蒸羊肉包子——除了包子,产生了一种令闻慈匪夷所思的膻味,让她吃不惯后,其他东西都超级美味,她的小本本上又多了两个菜谱。 闻慈拿出自己买的糕点,分给几个孩子,还跟两个大孩子聊了聊他们学校的情况。 这家学校里教得是双语,他们的普通话和爸妈水平差不多,比供销社的售货员好很多,知道闻慈和林姐是外面来的,还好奇地问了问外面的世界。 尤其是首都,领导人在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 把白糖交给萨仁,又付了羊奶的费用请她做甜奶疙瘩后,闻慈好几天没出门。 林姐可能觉得她天天出去逛游,但实际上,她起早贪黑地画画,这个绘本的时间对他来说其实相当紧张,她连赖床都少了,两眼一睁就是画。 素材收集得差不多,她就减少了采风,专心画画。 一直等到11月20日那天,闻慈已经来阿速十几天了,林姐告诉她,萨仁说她的甜奶疙瘩已经好了,稍微晾了两天,已经没那么湿润,现在就可以寄出去了。 闻慈找到借口,立即高高兴兴和林姐出门,直奔萨仁家。 “萨仁!”她欢呼着跑了过去。 萨仁正在清洗奶桶,听到声音,笑着抬起头来,“你这几天怎么没来?玛依努尔和阿曼很想你呢,”这两个孩子缺少玩伴,很喜欢闻慈这个愿意和他们一起玩的大姐姐。 闻慈苦恼地摊手,“要工作了,不然可没饭吃。” 萨仁笑起来,擦干净手,领她去厨房,“其实湿奶疙瘩的味道比干奶疙瘩更好,只是存放时间没那么久,你拿过来很多糖,这个味道应该不错,你尝尝?” 奶疙瘩被捏成一个个小团子,圆润饱满,是微黄的天然奶色。 闻慈洗过手拿了一个,试探着咬了一口,入口先是浓郁的酸,然后就是醇厚的甜,减少了太过有冲击力的浓酸,厚重的奶香味儿更明显了,酸甜可口,不是一般的好吃。 她用力点头,请萨仁和林姐尝尝,“特别好吃!” 她又叫过来玛依努尔和阿曼,大家一人捏着一个奶疙瘩品尝,都很喜欢。 闻慈吃完一个,忍不住又拿起一个,她当零嘴儿都能吃光。 她请萨仁做了好多奶疙瘩,能装满一整个陶罐,现在半干半湿是最好吃的,口感紧实嫩滑,闻慈决定自己留下一些,自己这几天吃,剩下的再晾一晾也寄出去。 小徐同志应该没来过西北吧,给他尝尝。 萨仁把这些奶疙瘩装进一个筐子里,递给闻慈。 闻慈回到招待所,拿系统画了一些包装,塑料包装当然是不行的,她画了几个没有喷漆的原色铁盒,就像饼干盒的那种,只是要大很多,又晾了几天奶疙瘩,直到它变得更干了,才用土黄色的油纸包起它,装进盒子里盖好。 从这儿到首都不知道寄包裹要花多久,她怕路上把奶疙瘩压碎了。 等到25日那天,兵团要去镇上采购,闻慈决定跟过去。 …… 她什么时候才来镇上? 从兵团方向来镇上的必经之地旁,有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正在打转,他穿着脏兮兮的黑色棉袄,袖子和下摆那儿都破了洞,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棉花。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方向,被邋遢胡子遮住一半的脸上透出焦急来。 闻小聪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那上面缠着白色的纱布,在一身灰扑扑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感受到那种强烈的痛意,心里的愤恨更加强烈,还混着一些难以察觉的惊慌。 他今天是故意伤了手,才请到假来镇上卫生所处理的。 农场不怕他敢跑,他一没证件二没介绍信,在这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他才是外来者,语言不通,他是不可能跑出去的,所以就给他放了半天的假。 闻小聪得在中午前回去,最晚,最晚也得在下午两点前回去。 伤口没上麻药,被冷风冻得更痛了,闻小聪饥肠辘辘,不由得蹲了下来。 他麻木地盯着远处空荡的大道,要不是恨意支撑,他早就要掉头回去了——可是凭什么闻慈过得那么好?一想到对方打扮得光鲜亮丽,坐着马车,他的心里就躁动不安。 他想报复,想叫骂,想攻击,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得见到闻慈才行。 闻小聪按着肚子,焦急地等待着。 …… “就快到了,闻同志林同志,你冷不冷啊?”后勤驾车的老兵问。 闻慈两手都揣在袖子里,头戴帽子脚穿棉靴,但还是觉得手脚冰凉,她摇摇头,“还行,”说着,看向林姐,却发现她露在外面的眉毛睫毛都结了一层白霜,扑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林姐抬手摸摸,发现眉毛上凉丝丝的,一碰就化了。 闻慈笑道:“等会儿咱俩去饭店吃饭吧?那里面有羊肉泡馍,我好像试试。” “行,”林姐点头,羊肉泡馍,听起来就好吃,她可以自己掏钱补上额外的花费。 老兵忽然说:“诶,那儿怎么蹲了个人?” 闻慈和林姐都看过去,墙根底下果然蹲了个人,穿得灰扑扑的,脏兮兮的看不清脸,老兵经过那里,吆喝了一声,“同志,你没事儿吧?” 那人头也没抬,用力摆手,声音又干又哑,“我就是在这里歇歇!” 老兵就驾着马车驶过去,后面的闻慈和林姐还在说羊肉泡馍,并没注意这人。 他们不知道,马车一走,墙根下的人就抬起了头。 凹陷下去的黑漆漆双眼,压抑着疯狂。 第135章 报复与礼物离别的礼物 闻慈并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到了镇上,她就和林姐跳下了马车,老兵道:“我要先去粮站和肉联厂去一趟,大概下午一点半能回到,到之后咱们就在这棵树底下见。” 闻慈答应下来,转头发现林姐正回头看着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林姐是觉得后面好像有人盯着,但一转头,什么也没发现,她摇了摇头,估计是自己脱离部队太久有些神经过敏,在这大西北,哪有人会害她们呢? 闻慈笑道:“走,咱们先去邮局吧。” 两个人一起往邮局去,谁也没有发现,后面街道的拐角探出一个人头来。 闻小聪没想到,闻慈居然还有个同伴,不过是个女的,体格看着也健壮,他用力握了握自己粗糙完好的右手,辛苦干活一年多,他早就不是当时那个瘦弱的人了。 他阴沉沉地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放轻脚步,抱着自己沉甸甸的水壶跟了上去。 闻慈把两斤奶疙瘩全部寄了出去。 林姐在一旁用邮局的座机打电话,这通电话是打给首都外贸部的,她问过闻慈,在西北这边的行程快要结束了,再过几天,她们应该就可以离开了,所以给上面知会一声。 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下一个目的地。 阿速这边和北省一样冷,甚至气候还要更干燥,闻慈衣服没有在家里多,有林姐在,还不能用系统画,所以有点受不住这温度了,想赶紧去西南那边暖和一下。 那边偏向热带,四季如春,这会儿应该还是挺舒服的。 林姐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时不时点头,“嗯,好,”她在手边的白纸上记下几行字,等挂断电话,对闻慈道:“西南那边的地方定好了,是一个叫银水寨的地方,当地有农场,上头说到时候咱们两个就去农场驻扎,已经联系好当地了。” 闻慈皱皱眉,“农场里都是去开垦的知青吗?” “不是,”林姐摇头,“说是混居的,有知青,也有挺多当地的傣族,应该符合你的要求。” 闻慈放下心来,“那就好。那我们现在去买票吗?” 买票得去火车站,离邮局还挺远的。 闻慈和林姐步行去火车站,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见到一栋熟悉的大建筑,两人随身带了介绍信和户口本,直接进去买了两张票,有外贸部的介绍信在,仍是买到了硬卧。 这边到西南又得三四天的距离,要是坐硬卧,那人屁股和腿都要废了。 林姐把两张票都小心地收起来,刚要往外走,就皱眉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闻慈忙问。 林姐点了点头,她算了算,“好像是要来月经了,”她的月经一向不准,但也许是来这边最近吃了不少肉奶,这回突然提前了两天,倒是没之前那么痛了。 闻慈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林姐也有些苦恼,她感觉到一股暖流开始往外流,脸色变了变,“我先拿纸垫着吧,”说着,她赶紧找铁路的工作人员问了哪儿有公厕,忙不迭地跑去。 出门在外,遇到这种情况可太不方便了。 闻慈赶紧跟上,“我去给你买个月事带?”现在大家好像都用这个。 林姐摇摇头,“月事带得有布票,我没带。” 闻慈摸出自己的钱票看了眼,她也没带,她只好道:“那我去供销社再给你买一刀纸吧,”暂时就这个条件,也只能凑合一下了。 林姐点点头,“麻烦你了。” …… 闻小聪躲在火车站外,心里急得不行,闻慈不会要离开了吧? 他还没报仇,她怎么能走! 他心急如焚地原地打转,握紧手里的水壶,恨不得直接冲进去了,但刚迈出几步,就发现她们俩从火车站里出来,脚步急切,然后一左一右分开了。 闻小聪心中一喜,老天爷都在帮她! 他跟着闻慈往右边去,发现她直接跑进了不远处的供销社,没半分钟就又出来了,怀里多了一刀粉色的卫生纸,她大步跑起来,往左边那个女人消失的方向去了。 闻小聪也想跑,但周围有别人,他跑起来实在太明显了。 他只好按捺住自己的急切,往左边的方向快走,混迹在来往火车站的人流里,并不显眼。 闻慈往左边跑到街角,左右看了看,往右边跑去。 闻小聪大喜,右边是几个废弃的平房,肉眼可见的人少,他加快了脚步,眼见着闻慈跑进了用双语标着“厕所”的一栋平房,抓住机会,大步跑了过去。 “咚咚!” 他几乎听得清自己激动的心跳声,跑到男女厕所之间,往里面张望,他没敢直接冲进去,怕里面有人,再拦住他,外面就很好,空无一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右手抓住重重的水壶,掂了掂,觉得不够份量,朝周围的地面张望了两眼。 石头! 闻小聪眼前一亮,跑出去几米,把一块有尖锐棱角的灰色石头握在了手心。 闻慈一出来,就看到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人。 她下意识以为是这人不讲道德,随地大小便,本能地皱着眉移开视线,但余光不听她的使唤,瞅清了那人手里的东西,加上他的姿态,一瞬间明白他在干什么了。 噫~ 闻慈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些嫌弃,捡公厕外面的石头干啥,多脏啊。 她往旁边挪了两步,等着林姐出来,可没想到,那人却捏着石头朝她大步走了过来,黄黑色的脸上脏兮兮的,杂乱的胡子遮住半张脸,明明很陌生,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熟悉。 “你是……”闻慈微微皱眉。 对方的脸上露出狞笑,一言不发,高举手臂狠狠朝她的头上砸来! 闻慈惊叫一声,慌忙躲闪,仓促间躲开了头。 石块落在肩膀,尖端捅得一阵剧痛,隔着厚厚的棉袄还能有这么大力道,可想而知,要是这一下落在她的头上,肯定是要头破血流的! “你干什么?救命!”闻慈大叫,掉头就跑。 后面的人跑得比她更快,手里的尖石头狠狠砸向她的头,闻慈看不到背后,不慎被砸到一下,顿时觉得头昏眼花,视野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她就摔到了地上。 手心擦着地面,火辣辣的,闻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仰头看着神情癫狂的人,终于,辨别出那点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闻小聪!” 眼前这张枯槁邋遢的脸和记忆里那张脸慢慢重合,闻慈先是震惊,不敢相信这么巧,自己第一次来西北就撞见了下乡的闻小聪,第二个想法,就是惊恐和愤怒。 “你疯了?!” “我是疯了!”闻小聪恶狠狠瞪着她,“都是你给我逼疯的!” 闻慈觉得很可笑,“那是你活该!”闻大安一家做了那么多错事,付出代价是应该的,闻小聪到底是多自我多不要脸,才能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 闻小聪不想和她废话,他怕和闻慈一起的那个女人出来。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石块,尖端的那一面有如锥子,锋锐得可怕,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闻慈,狰狞道:“我毁了,也要你陪葬,去死——啊啊啊啊啊!” 一道巨大的力道踢上他的后腰,闻小聪尖叫一声,天旋地转,下一秒,脸颊就被狠狠压在了铺满碎石的地面上,他试图挣扎,却发现压着自己的力道更重了。 “没事吧?”他听到身后女人的声音。 “没有大事,”闻慈腿软地从地上爬起来,“但我的手好疼!”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发现上面划满红痕,还破了皮流了血,她愤怒地瞪了眼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林姐的脸色也很难看。 她是要保护闻慈的,结果一个错眼,就让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她的手可是要握笔画画的! 她踩住闻小聪后背的力道更重了,冷声问:“说!是谁派你来的!” 闻小聪咬着牙怒骂:“闻慈,该死的,你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好无力的叫嚣,要是以前,闻慈会这么想,但这会儿她感受着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再不敢看清这个小角色了,她皱着眉说:“林姐,他这应该属于犯法吧?” “当然,”林姐毫不犹豫,“故意伤人可不是小事。” 闻慈道:“那我们去报警吧,他刚才可砸了我好多下,”说着,她隔着帽子摸了摸自己的头,痛嘶一声,闻小聪真是想砸死她的,力道重得要命。 林姐捉住闻小聪两只胳膊,反扣在背后,拖拽着他往前面拉。 “你去问问最近的公安局在哪儿?” 闻慈跑了两步,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地震,眼前一花,她忙放慢脚步,等出了公厕这条小道,随便抓了个人问公安局的位置,还好,两里路内就有一个。 林姐拖着死命挣扎的闻小聪,吸引了不少人注意。 “怎么了?”还有人问。 林姐言简意赅,“他犯了罪,”周围的人顿时变了脸色,离这里远远的了。 闻慈怕闻小聪跑了,扶着脑袋快步先去公安局,简单说明情况。 几个公安同志拎着棍棒出去了,闻慈一屁股坐到边上的椅子上,抱着头干呕了两声,旁边的女公安大惊失色,“他还打你这个孕妇!” 闻慈:“……” 她崩溃地又干呕了一声,捂着嘴,无力道:“我好像脑震荡了,我要去医院检查。” 每两分钟,几个公安就压着戴上手铐的闻小聪来了。 林姐跟在后面,看闻慈脸色苍白,急忙跑了过来,“是不是不舒服?还有哪儿受伤了?”她连忙检查闻慈,她棉袄的肩膀都破了,露出里面雪白的棉花,也不知道里面伤的情况。 还有头,她摘下闻慈的帽子,小心翼翼摸索,发现她后脑上肿起一个大包。 林姐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是抱着杀人的心思来的! 林姐搂着闻慈,转头严肃道:“他故意伤人,这件事必须从重处理!” 闻慈想说话,结果一张嘴,又干呕了一声,眼前一阵发晕。 几个公安忙忙点头,推了一个能交流的汉族公安出来,让他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姐严肃道:“我和我旁边的闻同志去火车站,后面我去了公厕,闻同志在外面等待我,就在这个期间,我听到外面传来追逐和求救声,出来就发现他正举着石头要砸她。” 说着,她让公安看闻慈的肩膀和头上的包,“在我出来前,他就砸了很多下!” 闻慈有气无力地补充:“我要去医院验伤。” 林姐赞同地点头,“她身上肯定也受了伤,还是得去医院检查一下。” 公安点头,在笔记上记下两笔,又问闻慈:“你看到的情况是什么?” 闻慈虚弱道:“我在公厕外面等她,出来就发现他蹲在一边,正在捡石头,朝我走过来——呕,然后就要砸我的头,”她庆幸道:“要不是林姐出来及时,我肯定要被砸死了。” 林姐却很自责,“都是我出来晚了。” 公安又记下两笔,一边写一边问:“你以前认识这个伤人者吗?” 闻慈还没说,闻小聪就叫了起来,“是她害的我!她害了我全家!”他在公安的手下死命地挣扎着,那撕心裂肺的样子,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真切。 公安的心里有点打鼓,“这是怎么回事?” 闻慈翻个白眼,道:“我们以前认识,我父母是烈士,他的父母和爷爷偷盗我父母去世后的抚恤金,还虐待我几年,后面这事儿被发现了,一家子都坐牢去了。他当时要下乡,还想让我顶替,后来也败露了,就被押到了这边。他这是故意报仇来的。” 一家子都在坐牢?这是大罪啊。 公安惊异地看了闻小聪一眼,他涨红着脸大喊,“她胡说!她胡说!”可怎么胡说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个公安搜出了闻小聪身上的东西,递了过来,“他是农场里改造的。” 公安看了眼证件,道:“问一下农场,他今天怎么跑出来的,再查一下他的档案,尤其是父母成分和家庭关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闻小聪嘴唇哆嗦着,一下子脸色惨白。 闻慈不想看他,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 她扶着脑袋,无力地道:“那我现在能去医院验伤吗?” 公安点头,这是合理的,“你们俩的证件呢?我这边登记一下,后面还得找你们。” 林姐拿出自己的证件,里面还有一张退役军人证,再帮闻慈把她的证件掏出来,严肃道:“我们是首都外贸部派来学习工作的,最近暂居第七农垦兵团三连连队,你们可以去那儿找我们。我们过几天就要离开,同志,麻烦你们尽量快些解决。” 公安一看那红章子,表情更肃穆了,这是首都公家的人啊! 他登记好,就把证件还给林姐,对她敬了个军人的礼。 “我们会尽快调查的。” …… 阿速镇的医疗水平实在不太行。 没有机器,拍不了X光片,医生只简单帮闻慈检查了一番,就开始写病历了,“你这个肩膀、后背上都有伤,不严重,等一阵子就自己好了,要是想快点好,就买点红花油把淤血搓开。但你头上这一下伤得比较重,干呕、头晕,都是正常现象。” 闻慈倔强地问:“这是脑震荡吧?医生你能不能在病历上记上。” 把罪定轻了,再给闻小聪卷土重来的机会咋办? 医生瞅了她一眼,“你懂医学?这个词可不是普通人知道的,”说着,又在病历上写了两行,“的确是脑震荡,大概是轻度,不然现在你早就该躺下了。” 轻度也行,闻慈又问:“那我这伤是被人砸的,能不能说明他有杀人倾向?” 医生摇头,“要是利器的话,行,但这就是捡来的石头,没法证明他想杀人,”他把写好的病历交给闻慈,“最近好好休息,别跑别跳,等一阵子就好了。” 闻慈道了谢,拉着林姐回医院交病历,这也算是证据。 林姐扶着她出了公安局,怕她又犯恶心,连走路都不敢快了。 她心里愧疚得不行,要不是自己突然来了月经,闻慈也不至于落单受伤,她抿抿嘴唇,哄小孩似的柔声问:“好点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闻慈想了想,“羊肉泡馍?” 林姐:“……好,”但是恶心的话,还能吃这么油腻的吗? 闻慈来一趟西北,吃不到正宗的羊肉泡馍会很难受。 距离受伤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她觉得自己好了不少,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脚下打飘,总感觉踩着云朵似的,要不是林姐扶着,她走着走着就要从路这头歪到路那头。 她坚强地硬是走到了美味饭店,点了羊肉泡馍,还点了两颗糖蒜。 林姐担忧地看着她,“真行吗?” “肯定行,”闻慈摸摸肚子,“说不准吃完饭我就好点了呢。” 事实证明,好吃的虽然不能治身体的病,但能让人心情好。 闻慈吃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饼子泡了一半啃了一半,加上红油辣子,吃得出了满额头的汗,端着大碗又把汤喝了大半,满足地放下碗,“舒坦!” 林姐却因为今天发生的事,食不知味,回去的路上,又跟闻慈道歉。 闻慈摆摆手,“别说你,我也没想到闻小聪在这儿呢,这就是一个小意外,”闻小聪这么恨她,现在爆发出来也行,不然要不了两年,改造农场一倒,他就该出来了,到时候改革开放人员流动起来了,更防不胜防。 现在他故意伤人,罪加一等,肯定得被多关一些年。 林姐不再说什么,心里打定主意,今后要寸步不离地守着闻慈。 …… 农场的负责人被叫到公安局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听公安说明了原委,再看闻小聪时,眼里充满了厌恶,“他今天上午干活时伤了手,我才给他开介绍信让他来镇上包扎的,谁知道,居然是故意弄伤自己来镇上寻仇。” 他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详细地告诉了公安。 “他父母还有爷爷的确现在都在蹲监狱,还都是判了十好几年的,档案上写了,他高中毕业后逃避下乡,后面是被知青办押到西北来的,思想很不端正。” 公安同志奋笔疾书记录着,忽然发现一点不对劲儿。 “知青下乡的话,怎么会去你们农场?” 说起这个,农场负责人更厌恶了,他道:“他本来是去的正常生产队,结果去了没多久,偷当地老乡家的鸡,被抓过一次,后面人家生产队没计较,把他放了,谁知道,他又偷!” 公安都惊讶了,“他这是屡教不改啊?” “可不是,”农场负责人撇了撇嘴,“后来才送到的我们农场改造,我还以为他今年改好了呢,谁知道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一犯事儿就犯了个打的!” 打的还是首都外贸部出差的同志! 农场负责人半点没给闻小聪遮掩,把他以前干过的事儿都捅了出来。 隔着一道铁栅栏,闻小聪眼睛猩红,瞳仁确实涣散的,嘴唇蠕动,要是挨上去听的话,才能听见他不住地喃喃自语,“首都”,“外贸部”,“闻……慈?” 农场负责人不作保,加上林姐每天特意赶来公安局询问情况,这事很快就落幕了。 闻小聪故意伤人,品行恶毒,改造的态度极不端正,加上正好赶上西北这边严抓治安的时候,从重处理,他将被转移去西北监狱,在那里蹲上二十年的牢。 等他出来,社会都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闻慈从林姐知道这个结果,唏嘘了下。 “有些人,真的是坏到根子里,”她摇摇头,把手里最后一件晾干的衣服叠好放进行李包里,“刺啦”一声拉上了拉链,她们明天就该离开了。 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和林姐去跟萨仁家告别。 萨仁知道她要离开的消息,有些舍不得,玛依努尔和阿曼就更舍不得了。 玛依努尔把自己亲手做的布娃娃送给闻慈,阿曼也拿出了自己最重视的一块髀石,这是牛羊后腿膝关节的一块轮骨,被他染成了漂亮的红色,他曾经用这个赢了好多游戏。 收到了两个孩子的礼物,闻慈一手拿着一个,认真地说:“我非常、非常喜欢。” 两个小孩眼巴巴仰头看着她,噘着嘴,有点可怜。 闻慈按住自己的包,弯腰对这对龙凤胎笑着说:“噔噔——猜猜我为你们准备了什么?” 两个孩子猜了好半天,糖果、零食、陀螺,可是都猜不对。 闻慈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厚纸,她轻轻展开,这张纸好大好大,打开了像是一张挂毯,上面布满着蓝色、黄色、各种各样漂亮的颜色和线条,还写了很多小小的字。 好多好多的黑色字迹,像是星星一样,落在这张巨大的纸上。 两个孩子会说点普通话,但不认识汉字,阿不都和萨仁却是认识的。 夫妻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闻慈指着地图中间、那只用黑线勾勒出公鸡形状的板块,指尖向左,点了点其中一个小小的圆圈,“之前你们问我阿速在哪里,我不知道,但现在我可以回答了——阿速就在这里。” 双胞胎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汉字。 这是……阿速? 闻慈笑起来,她把这张手工绘制的世界地图折叠,双手递到两个孩子面前。 “世界很大,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去看看。” 第136章 银水寨旅行小闻到达西南 火车往南“轰隆轰隆”的行驶,越往南走,就越温暖。 刚上火车的时候,闻慈晚上还得裹着自己的棉袄,不然冻得慌,可等火车开了三天后,她身上之剩了一件薄毛衣和外套,这也是她行李包里最薄的衣服。 林姐也差不多,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葱葱郁郁的水田,眼里有些震撼。 “南方冬天居然还是这么绿啊。” 闻慈盘腿坐在下铺上,对着小桌板画画。 她把手里的画笔蘸了点桃红色,在纸上孩子的衣襟上点出盘花纽扣的样子,一边笑道:“咱们去的银水寨还要更南呢,我听说那里属于热带,哪怕冬天也不冷。” 林姐有点想象不出出来什么是热带,对接下来的旅程却愈发期待了。 她回过头来看闻慈,“你画得怎么样了?” “西北篇快收尾了,我算算,唔,下火车之前应该能结束,”闻慈嘴上说着,手上的速度半点没满,她上火车这几天两眼一睁就是画,俨然已经给自己加班加到疯魔。 没办法,时间紧张,她北省篇陆陆续续还只画了一半呢。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三号了,预计这个月都得在银水寨待着。 等到了一月份,她就要和林姐去蜀地,对这个地方她就了解火锅和几句经典方言,其余的什么也不懂,估计也得待一个月,那就到二月份了,留给首都绘本的时间非常紧张。 她现在要是不拼命,那这套绘本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 因此,闻慈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到最后,脸好像都憔悴得瘦了两圈。 不是好像,林姐确信她是真瘦了。 她帮不上忙,就每到饭点的时候去餐车帮闻慈打饭,车上的伙食还不错,红烧肉不要票,但在火车上晃晃悠悠的也没什么食欲,每天都盼着赶紧到云省。 只有晚饭后的时候,闻慈给自己留了半小时休息时间,撑着腮望着窗外的风景。 景物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最开始红黄色的戈壁、大片洁白的雪地,慢慢生出了绿色的树、茂密的草,偶尔还能看到成片整齐的田地,还有弯着腰的农民在劳作。 到现在,外面已经完全不像是冬天了。 没有阿速到银水寨周边县城直达的火车,闻慈和林姐还中转过三次。 交通不便的年代,长途出行就像受罪一样,好不容易听到到达白县的广播,闻慈长吐出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拉着林姐去等待下车,一下去,先原地伸了伸胳膊腿。 “走,我们出去,”林姐拉上她手臂,免得走丢了。 周围的人没有穿棉袄的,都穿着单外套,还有人在抱怨说“今天降温”,听得闻慈咂舌,这么暖和了还是降温,那没降温的时候得是什么样啊? 她和林姐一边走一边找,试图寻找银水寨来接的同志。 没看到什么牌子,两人正迷惑着,发现一对男女气喘吁吁地从外面挤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两手一扯,拉开一个黄色的纸板,上面赫然写着“银水寨”三个字样。 她踮着脚四下张望着,有点着急似的,和身边的男同志说了几句什么。 闻慈眼前一亮,戳了戳林姐,“那儿!” 闻慈和林姐艰辛地挤过去,手里的行李非常碍事。 姑娘看到两人,眼前一亮,一旁四五十岁的男同志忙问:“你们是首都来的同志吗?”一口汉语非常标准,果然如林姐说的,这边是混居的地区。 闻慈点着头,“我们去那儿说,”她指了个人少的地方。 挤到火车站的角落,两拨人互相看了证件,男同志道:“你们好你们好,我是岩相,银水寨的大队书记,这是我女儿,玉香。我们带了驴车来,现在就回去吧?” 他的态度有点紧张,这可是首都来的啊,说是学习,也不知道是来学习什么的。 岩相的话不多,玉香却开朗热情。 她来的时候是和父亲一起坐在驴车前头的,回去的时候,却和闻慈林姐一起坐到了后面,她漂亮的大眼睛眨了好几下,掩不住好奇,“你们都是首都人吗?” “林姐是,我是北省的,”闻慈笑着回答。 她对这个姑娘也很好奇,问道:“为什么你的爸爸叫岩相,你叫玉香呢?” 玉香半点不意外这个问题,像是被人问过好多次,她开怀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们傣族普通人家的姓氏就是这样的,男的姓岩,女的姓玉——你知道‘香’是什么意思吗?在你们汉语里,它是宝石。” 闻慈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宝石一样的女孩子’?” 玉香高兴地点头,又朝她眨眨眼,“是的!” 闻慈笑起来,又张望了下路边一棵棵翠绿的树,“你们这里的树好大。” “这算什么?”玉香不以为然,“我们寨子旁边有雨林,那里面的树才大呢,一眼望不到头的望天树,还有大榕树,十个人都合抱不过来!” 闻慈惊叹地睁大了眼,“哇,那我们能去看看吗?” “当然,”玉香爽朗答应,“爸爸说,你们是首都派来学习的,你们是来学什么的呢?”她非常好奇,之前寨子里也有很多知青,但他们已经在当地当了很久,而闻慈和林姐不一样,爸爸说,领导让她们只短期呆一阵子,就可以回城了。 闻慈想了想,“就学学你们当地人是怎么生活的,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玉香不觉得哪里很有趣,她的生活,自己早就习惯了,她小声问:“你是北省的,那你知道安城吗?那里——” 话音未落,就被前面驾车的岩相打断了,“玉香!” 玉香吐了吐舌头,“爸爸,我只是问一问而已。” 岩相的语气不是很好,“问也不许问,你怎么不问别的,就问这个?” 玉香不说话了,好半天,跟闻慈偷偷说:“我们寨子里有个北省来的知青,他是安城来的,听他说,你们那里冬天非常冷,是这样的吗?” “是的,”闻慈笑着点头。 玉香抿了抿嘴巴,想说什么,但顾及到前面的岩相又忍住了,闻慈察言观色,索性问起周遭的植被,玉香果然被转移了话题,热情地跟她介绍起来。 听玉香说,今早下了雨,所以今天才这么冷。 也是因为下雨,银水寨去白县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很不好走,这父女俩才会险些迟到,的那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周围都是茂密的植被,散发出清澈的草木香气。 闻慈嗅了半天,“这里有很多竹子?” “你知道竹子?”玉香很惊讶,“匡……那个北省来的男知青刚来的时候是头一次见竹子呢,他说他家那边不长,”说着,她指了指西边,“那里面有好大一片香竹。” 闻慈很想看看,不过估计寨子附近应该也有,就没着急。 驴车走了两个小时,前面才隐约见到了植被。 和前面差不多,并没因为有村寨而植被稀疏,或者说,这个寨子就是处于绿色的怀抱之中,站在寨口,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大片蓊蓊郁郁的绿,深绿浅绿,交错成自然的海洋。 空气好得不得了,闻慈觉得完全是天然氧吧。 玉香在这一路上跟闻慈说了很多,自逾已经比较熟悉了,主动问道:“你想去哪里住?知青点还有空房间,但你也可以去我家,妈妈已经收拾好房间了。” 闻慈毫不犹豫,“我想去你家。” 玉香高兴地点头,朝岩相喊了一声,“爸爸,那我们可以回家了!” 岩相驾着灰色毛驴往自家去,转一点头对闻慈道:“我们家就在寨子中间,斜对面就是大队长家,要是有什么问题,你就找我们,我们肯定会给你解决的。” 玉香笑着说:“妈妈肯定准备好午饭了,特意给你们接风呢!” 银水寨的房屋都是高脚的竹楼,分上下两层,上面是住人的,下面是饲养家禽的地方,这个知识点闻慈知道,只因为这边气候湿润,住上层楼只为了防止潮气。 几乎每间竹楼的二层都有走廊和阳台,闻慈抬头看看,发现有几个妇女在坐针线活。 有个正缝衣服的盘发妇女穿着黑色的筒裙,她往下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驾着驴车回来的岩相,朝玉香喊了一声,“玉香,你们去县里干什么了?” 她说的话闻慈听不懂,不像汉语变化的方言,应该是他们民族的傣语。 玉香仰头喊了句什么,那个妇女好奇地看两位客人一眼,露出一个很友好的笑容。 玉香低下头来,对闻慈解释:“前阵子大家就知道要来首都的客人,大家都很好奇,等下午了要是你不出门,肯定有好多人来做客。” 闻慈失笑,感觉自己很像是来开展览会的。 她问道:“大家都会说普通话吗?” “是啊,我们这里建国之前就是混居的,大家傣语、汉语都会说,”说到这里,玉香有点骄傲地直起了腰,“我的普通话还不错吧?我们寨子有个知青普通话特别好,现在兼任了广播员,要是有什么通知,都是她来播的。我们是好朋友。” 闻慈称赞道:“你的普通话很好,都没什么口音。” 玉香更高兴了,等驴车停在一栋高脚竹楼下面时,跳下去后,还伸手扶闻慈。 岩相家的竹楼比刚才看到的其他竹楼要大一些,底下养着几只鸡,还有几只鸭子,围栏里打扫得很干净,动物们都在悠闲地踱步。 二层竹楼的窗子探出一个人影,很快,就顺着通到地面的竹制楼梯走了下来。 这是一个打扮得很有民族特色的中年妇女,盘着头发,上身穿着白色紧身上衣,下面是丁香紫色的长长筒裙,腰间还佩着银腰带,看长相,和玉香颇为相似。 她很现代地跟闻慈握手,又热情地表示了欢迎。 闻慈和林姐被迎上二楼,在一间屋子里放下行李,又走到了待客的堂屋。 很快她就搞清了这个大队书记的家庭,岩相是个大家庭,玉香是最小的女儿,还没出嫁,她上面一个姐姐前年嫁到了县里,还有两个哥哥,现在连孩子都有了。 闻慈和热情的岩相一家说话,没多久,就来了个新客人。 这是银水寨的大队长,是个汉族,特意来跟闻慈打招呼,顺便大家彼此探讨一下工作——闻慈绞尽脑汁,把自己的采风找素材包装成了“考察学习”,显得严肃一点。 大家听着她要融入当地生活、观察特色植被和饮食的话,不明觉厉,连连点头。 玉香端上来各种水果,请客人们吃。 她说:“你们要是夏天来的话,那会儿水果多,现在寨子里只有成熟的沙田柚、橙子、龙眼,还有椰子,那些来这里的知青都很喜欢吃这些的,你们尝一尝。” 椰子! 闻慈虽然知道银水寨位于热带,但她以为自己这回吃不到多少热带水果呢,没想到居然还有椰子,她看着桌上好几大盘的新鲜水果,蠢蠢欲动。 哎呀,她还没尝试过自己开椰青呢。 但玉香显然不会让客人动手,她拿起一颗剥去外壳的椰青,走到堂屋外面的阳台上,拿弯刀熟练地“咔咔”敲了几下,就把椰子打开了一个洞,露出里面清澈的椰汁。 她一连把几个椰子都开了,请大家喝。 新鲜的椰汁和商超里的就是不一样,鲜甜柔和,闻慈咕嘟嘟喝了好几口,感觉自己被火车荼毒得丧失掉的感官重新焕发,她真诚地捧着椰子道:“真好喝。” 玉香笑起来,又给她拿其他水果,怕她不知道怎么吃,直接给她扒龙眼。 喝完椰汁,再用勺子挖掉里面薄薄一层椰肉,也是鲜嫩柔滑,口感一级棒。 椰子不算非常甜,但玉香剥好的龙眼却香甜饱满,肉厚核小,闻慈一连吃了好几个,虽然龙眼和桂圆就是一个东西新鲜和干燥的区别,但她还是更喜欢新鲜的。 本地的水果就是好吃,连柚子都酸甜可口! 闻慈还想再吃呢,但被玉香拦住了,“妈妈做了一桌好菜,吃水果吃饱了就吃不进去了。” 闻慈想想也是,她停下手,“你们当地都吃什么啊?” 玉香一连串说了好些傣族食物,哪怕是翻译成汉语的,因为音译,名字也有些陌生,闻慈期待起来,等一开饭,就被一阵又一阵的香气迷倒了。 好香! 热腾腾的紫米竹筒饭、用芭蕉叶包裹着的包烧蔬菜和包烧猪肉,烤得金黄撒上香料的香茅草烤鱼、舂木瓜、炸昆虫,一个个盘子摆到桌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闻慈觉得自己的食欲一下子被唤醒了。 “太丰盛了……”虽然受益于地理特色,银水寨冬天的食物也比较丰富,但这一桌又是鱼又是肉的,还都是当地特色食物,可见岩相的妻子用足了心思,说不准一早就开始准备了。 客人喜欢,主人家也很高兴。 岩相和妻子不住地让闻慈和林姐多吃一些,还给她介绍这些菜用了什么材料,闻慈先尝了口竹筒饭,虽然竹子没见到,但玉香说这就是路上她发现的香竹做的,不愧叫香竹这个名字,清香浓郁,连里面的紫米都染上了一层馥郁的香气。 包烧的菜式鲜香微辣,非常开胃,烤鱼用了很多当地香料,味道独特,有种辛香。 闻慈连炸昆虫都尝试了,酥脆焦香,撒上简单的香料就非常香。 吃饱喝足,闻慈拿出自己准备好的钱票给岩相。 岩相哪里肯要,闻慈就把钱和票塞进了玉香手里,笑着道:“我们出差也是有出差费的,哪里能白吃白喝?再说了,我们还得待一个月呢,不能让你们吃亏。” 岩相这才让玉香收下,又问她是要休息还是要出门“考察”。 闻慈身体有些疲惫,但精神很亢奋,当即问:“能让玉香带我各处转转吗?要是有些寨子里的人现在不上工的话,我想和其他人聊一聊。” …… 闻慈和林姐跟着玉香沿着主路一路溜达的时候,首都军区大院。 被扛枪岗哨严密包围的红砖大院里,几个老爷子正在悠哉下棋,昨天首都又下了一场大雪,在外面下棋是不行了,都聚到徐家的屋里,在二楼窗边晒太阳加下棋。 徐老爷子慢悠悠地落一颗象棋,看着赢势大涨的棋局,心情大好。 对面的宗老爷子却很是不愉,嘴里念叨着:“你这老小子是不是背地里偷偷进修了,怎么棋艺大涨呢?”手里的象棋攥了老半天,也不知道往哪儿下。 徐老爷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老神在在:“说不定是你退步了呢。” “胡扯!”宗老爷子瞪起虎眼,“老子就不可能退步!” 两人拌了几句嘴,宗老爷子话锋一转,“你家截云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吧,”徐老爷子随口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有能力,自己就能调回首都来,我总关心这个作甚么,”又催促道:“赶紧下,你留着棋子儿是养着呢?” 宗老爷子随便一下,就见徐老爷子神色大喜,“吃了!” 他定睛一看,还真输了,顿时撂下棋子,转而问道:“我看老连最近心情不大好,他那个孙女儿秀政的确是不错的,文工团,干得好,比他那几个儿孙都出色,你真不考虑?” “我考虑又什么用,”徐老爷子道:“截云这小子死轴,他可不听我的。” 说到这个,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嘴角翘了起来。 宗老爷子没好气道:“知道知道,截云自个儿有喜欢的姑娘——到底是谁啊?” 他挤眉弄眼的,忍不住问:“我问我家少和,嘿,这小子死活不说!你肯定知道了吧?之前和人家特意去吃老莫,还去动物园拍照,这姑娘到底是哪家的?” 徐老爷子打马虎眼,“不是说了吗,不是首都的,小姑娘白岭人。” “跟我你也藏着掖着?”宗老爷子白他一眼,但八卦的心思半点没少,“我可听说了,你前几天收到了人家从西北寄来的包裹,上面写的是截云的名儿。这可不是他战友吧?” 徐老爷子眉毛一竖,“你咋听说的?” “小张大摇大摆取包裹回来,被我撞见了呗,”宗老爷子大大方方说了,大院里的普通包裹都是检查后放到邮递室,自己去拿的,要是连着两天每人取,人家给送上门。 他那天外出溜达,正好撞上老徐的勤务员小张,这小子实心眼,脸色也不会藏,当时经过邮递室被人叫住塞了包裹,拿着一包吃的正疑惑呢。 以往徐截云可从来不会给人大院地址的,更何况寄的还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而是吃的。 徐老爷子一听,咳了咳,嘴角上扬,“那姑娘挺有心的,去西北出差,给买了点特产邮回来,”他朝一旁的小张招招手,“拿点葡萄干和杏干,给老宗尝尝。” 小张“诶”了一声,赶紧去了,没一会儿再回来,手里多了个碟子。 宗老爷子低头一看,发现是绿色的小葡萄干、紫色的长葡萄干,还有一些暗黄色的杏干,他捏了两粒葡萄干丢进嘴里,嚼了嚼,嗯,是当年去西北尝到的味儿。 他嘿嘿笑道:“你这老小子牙都开始掉了,照我看来,这不是给你送的吧?” 徐老爷子:“……” 他理直气壮,“谁让截云走得太快没赶上呢?” 徐老爷子收到东西,也是非常惊讶的。 和包裹一起来的还有一封信,厚厚的,不知道里面塞了多少信纸,上头的字迹秀丽漂亮,加上地址,他一看就想起了在孙子口中“工作很忙”的那个女同志——不说对象,因为他这孙子说了,还没追求上人家。 但在徐老爷子看来,人家姑娘都给他寄东西了,这肯定是中意他嘛! 他其实也没想昧下这些东西,但谁让徐截云一回白岭就出任务去了?他只好笑纳这些果干,虽然葡萄干对他的掉牙不太友好,但杏干又厚又甜,他还怪喜欢的。 他还给徐截云留了一些果干,连同信一起寄到白岭去了呢! 两个老爷子正说着话,家门就被敲响了,小张去开门,没多会儿,拿着个包裹回来了。’ 他瞅了眼地址,“首长,还是上回那地址。” “快快快,给我,”徐老爷子开怀一笑,一边拿着剪刀拆开包裹,一边颇有点得意地笑道:“瞧瞧这小姑娘,多好啊,出差还不忘给我家截云送吃的——哎呦,还挺香的。” 徐老爷子打开几盒奶疙瘩,尝了一口,连连点头。 他还故作大方地说:“老宗啊,你也尝尝,以前没吃过这个味儿吧?” 宗老爷子白眼翻到天上。 只有正在冰天雪地里匍匐前进的徐截云,不知道自己的包裹都被自家爷爷吃进了肚子。 第137章 蓝孔雀外贸部来的闻同志,到底是在忙…… 笔直的望天树伸向天空,雨伞一样打开的树冠中,渗漏下细细密密的金色光线。在周围不经人工雕琢的满眼绿色中,它像是一根天柱,连接苍穹与大地。 这是自然的伟岸。 闻慈仰着头,惊叹地看着眼前这片连绵的树林,半晌失语,“怪不得叫望天……。” 玉香很高兴她喜欢这里的植被,骄傲地为她介绍,“其实以前我们叫它‘埋岗转’,就是伞把树的意思,它的树干又直又挺,没有分叉,上面的树冠却很像伞,是不是?是去年来了专家,他们给取名叫望天树的,还说它的发现特别重要。” 她想了半天,迟疑地说:“说证明我们国家有热带雨林什么的。” 闻慈恍然大悟,她不懂植物学,但对这种植物莫名肃然起敬,她伸手轻轻摸了下粗糙的黄棕色树皮,把头仰得高高的,不可思议,“它有多高?二十米?三十米?” 玉香笑起来,“你现在摸的这一棵,是这里最高的一棵,它去年有六十米!” 闻慈倒吸一口凉气,林姐也惊住了,再看这棵比许多大楼还要高大的树木,眼里多出些敬意,这得长了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多高啊? 闻慈特别想拍照记录一下,但举起相机,发现黑白的树木看着像是默片。 她摇摇头,放下相机,翻出了自己随身挎包里的本子,随便抽了支铅笔,开始速写,笔尖“刷刷”挪移,灰黑色的线条在纸上流畅淌出,像是*树木硬挺的主干。 玉香惊讶地叫了声,“你在画画!” “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把它拿笔记录下来,”闻慈笑着说,值得欣赏的植被太多了,她花十分钟记录下眼前这片望天树,抱着本子继续跟玉香到各处走。 外面的天气似乎晴了起来,哪怕隔着丰盛树冠,雨林里的日光也强烈起来。 闻慈渐渐觉得有些热,她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跟着玉香把周围转了个遍。 “这是凤尾竹、黄斑竹,这个是槟榔树,哦那儿,看那儿是芒果树林!”玉香指着一种种植物如数家珍,她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再了解它们不过。 闻慈吃过很多芒果,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芒果树。 她“刷刷刷”画了好几幅速写,余光见到一抹蓝色的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就藏到了一丛凤尾竹的后面消失不见,她连忙指着那儿问:“那是什么?!” 玉香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点边缘,就了然地笑了起来,“是孔雀。” “孔雀?”闻慈震撼到了,她只在动物园里见过孔雀。 “你们的运气很好,这片林子里虽然有孔雀,但也不是经常出现的,”玉香放低声音,“你们想看看吗?我们往那里走,悄悄的,别吓到它。” 三人抬高步子,蹑手蹑脚地往凤尾竹右边挪动。 这不是一只孔雀! 两只硕大的蓝孔雀站在那里,悠闲地踱步着,一只的体型稍大些,头胸呈现闪闪发光的金属蓝色,末梢则是鲜艳的翠绿,一直连接到褐色的场场尾羽上。 正好一束金色的阳光从树叶间隙里照下来,打在它蓝绿的脊背上,美丽得如同宝石。 而它旁边那一只,体型较小,羽毛的颜色更暗些,尾羽也更短,不会开屏。 闻慈捂住嘴巴,用气声惊叹地说:“好漂亮!” “我们等一等,不知道它会不会开屏,”玉香拉着两人坐到一旁的树桩上,便开始等待。 等了十几分钟,林姐忍不住问:“开屏是什么?”她不知道这两个小姑娘哪里来的耐心,一坐坐这么久,她都看到远处很多漂亮的小花了,闻慈居然也不去看。 玉香说:“就是雄孔雀求偶的时候,会把背后长长的尾羽展开。” 林姐看了看那浓褐色如树干的尾羽,觉得就算展开了也没多好看,她只好继续等待,手指拨弄着脚边绿油油的小草,草叶细软,似乎也带着南方雨林的香气。 又过了几分钟,雌孔雀朝闻慈她们走过来。 它半点不怕生,优雅地迈着短而细的足,从她们的身边走过去,雄孔雀跟在后面,尾羽开始抖动,闻慈激动地张开了嘴巴,果然,下一秒! “哗啦哗啦”的声音,像雨点一样密集。 雄孔雀的尾羽不停抖动,棕褐色不起眼的外表之下,抖出千百条长而华丽的羽毛,金绿色的“眼睛”点缀在它盛大的尾羽上,熠熠生辉,似乎天然具备了荧光的璀璨。 斑斓的灿金、翠绿、湖水蓝、墨水蓝……融汇成了一颗颗活生生的火彩宝石! 林姐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这就是孔雀开屏? 她尚在发呆,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她下意识看过去,就见闻慈眼疾手快地举起了相机,管它是不是黑白呢,大不了她回去就学怎么给照片上色! 雄孔雀迂尊降贵地瞥了她们一眼,乌黑的豆豆眼,莫名显出一种浪漫的威严。 它不紧不慢地跟着雌孔雀离开了。 林姐还沉浸在刚才那一伟大的开屏中,喃喃自语,“怪不得你们要等呢。” 她自问不具备什么爱美和艺术的细胞,但想到刚才那番景象,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不单单是美,简直是一场大自然的震撼,生命的美丽,全在那沙沙的抖动之中了。 玉香却把注意力放在了闻慈手里的相机上,“这是你自己的相机吗?” 闻慈正低头查看照片,闻言笑道:“这是我借来的,买相机得要票,我可没有。” 她看玉香很好奇,就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玉香下意识摇头,把手背到身后,“我行吗?”可是眼里分明很渴望,他们这里物资富饶,吃喝穿都不怎么愁,但对于收音机相机这种东西,她却接触不多。 “当然可以,这个用起来很简单的。” 闻慈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看了看周围,“有什么很漂亮的景色吗?我们去那儿拍照。” 玉香想了想,把她领去了一个小瀑布边上,瀑布不大,雪白的水柱垂直地拍打到下面的水潭里,融入清澈潭水,周围是长满苔藓的岩石、一丛又一丛的黄斑竹和不知名的树。 闻慈转了转,四根手指比着框,找了个取景角度最好的地方。 她把相机交给玉香,指着上面的按钮道:“这个是快门,按这个就能拍照。” 相机已经调试好了,使用其实不难,玉香激动到手抖,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郑重其事地两手握好相机,按照闻慈说的方法,对准眼前这片漂亮的小瀑布。 “咔嚓”。 白光一闪。 “怎么样!”玉香放下相机,激动地问。 闻慈看了看,笑着点头,“拍得特别好。” 在丛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玉香就带着他们回去。 走出植被茂密的雨林,外面的天气的确大好起来,天朗气清,明媚的日光洒在人脸上,温度也比闻慈上午来的时候高了好几度,一出去,就碰到一行背着锄头的年轻男女。 这行人和玉香他们面貌特征不太一样,光闻慈能认出来的,有几个八成是北方人。 果然,有个青年一张口就是东北口音,“玉香?这是谁啊?” 玉香见到他们,高兴地介绍道:“这是首都来的闻慈同志,还有林英同志。” 大家恍然大悟,知道这就是最近一直要传闻来寨子的人了。 他们好奇地看了看两人,闻慈看着年纪比他们还小,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林姐身子笔挺面容严肃,看着不像机关单位,像当兵的。 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就对她们笑了笑。 闻慈也笑了笑,“你们是来银水寨的知青吗?” 最开始搭话那个男青年点头,“我是匡远志,北省的,前年来的这里。” 北省的? 闻慈心里一动,之前玉香可没少说寨子里有个北省来的男知青,她余光瞄了眼玉香羞红的脸颊,心里顿时了然,笑道:“你好你好,那其他人呢?你们是哪里的?” 闻慈态度很好,因为她是“上面来的”而有些紧张的知青们就纷纷放松了下来。 他们纷纷介绍起自己的来处,有南方,也有北方的,但最远的还是匡远志和两个西北来的同志,说了几句,他们就走了,干活干出了一身汗,他们得回去洗澡。 说起洗澡,闻慈问:“大家怎么洗澡啊?” 玉香神神秘秘地眨眨眼,小声说:“等会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回家,让闻慈和林姐拿上洗完澡要换的衣服,都装进藤编的小筐子里,她还给两人分别拿了双草编的凉鞋,对她们说:“洗完澡穿这个回来,轻便又舒服。” 闻慈有点紧张,“不会是大澡堂吧……” 不然玉香怎么也拿了衣服? “当然不是,”玉香笑出了声,拉着两人往寨子后头走,这是中午三人没逛的区域,路上偶遇了两三个年轻姑娘,大家笑哈哈地说:“你也去洗澡啊?” 刚开始三人的小队伍一下子翻了倍,闻慈心里打怵。 不是说南方没有大澡堂吗?怎么这么多人一起洗啊。 她一路上默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到了地方一看,顿时惊讶极了,“温泉!” 乳白色的温泉冒着淡淡的硫磺气味,大概十几平米大,周围被一丛又一丛的竹子和芒果树遮掩着,还用竹子搭了高高的围栏,从外面看进去什么也见不到。 一进来,闻慈才看见温泉里两个正在泡澡的女孩。 玉香笑盈盈问:“温泉,你们没泡过吧?这个温泉可好了,只有寨子里年轻的女孩子才会来泡,她们女知青有的来过,有的不好意思,一直没来过。” 闻慈也有点不好意思,但这可是温泉诶! 她一下子感觉有骄奢淫逸那味儿了。 闻慈跃跃欲试,“这里面的水深吗?” “不深,我踩进去才到胸口,”玉香说着,特意道:“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也没关系,”不过她觉得应该没问题,因为前几个北方来的女知青都很喜欢泡温泉的。 闻慈果然点了头,“我好意思!”不好意思也要泡。 玉香三两下剥掉身上的衣服,搭到一边干净的大石头上,就迈下了温泉。 路上碰到的那几个女孩也是,一个比一个麻利地脱掉衣服泡了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岸上只剩闻慈和林姐站着,两人拎着自己的衣摆,半晌没有动弹。 闻慈:“……” 虽然她克服一下羞耻心也能接受混浴,但是,能不能别盯着她啊。 玉香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还在问:“你怎么还不下来?” 闻慈讪讪道:“你们能不能转过去一下?” 温泉里的年轻姑娘们大笑起来,纷纷转过身去,闻慈赶紧脱掉衣服扔到一边,蹲到温泉边上,小心翼翼试了试水温,温暖舒适,这才迈了下去。 泉水淹到她的胸口以下,她稍稍弯腰,就把埋了进去,舒服地眯起眼睛 林姐紧跟着她下来,也把自己埋了进去。 她洗过很多次大众澡堂,但大家都各洗各的,被人盯着的话,还是不好意思的。 玉香转过头来,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肩膀,羡慕道:“你好白啊。” 她们这边一年四季日照充足,太阳光非常好,这也造就了当地人微黑的肤色,玉香和温泉里其他姑娘都是小麦色的皮肤,林姐也算不上白,衬得闻慈跟牛乳化成的一样,好像一眨眼就要融化在冒着乳白热气的池水里。 玉香伸出胳膊,和闻慈比了比,“你比我白了两层!” 闻慈失笑,“你们的肤色也很好看,”事实上,只要颜色均匀,黑白黄都会是好看的肤色,影响美观的是斑驳的深浅不一,这才会让人显得不好看,就像画画显脏一样。 玉香自信地抬起下巴,“我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她旁边的几个姑娘纷纷笑话起她来,撩起水往她那里泼。 年轻的身体好看得不得了,闻慈觉得自己有点变态。 但相比于男性模特的身体线条,她还是更喜欢女性的,那种柔美、婉转的身躯线条,尤其是稍稍丰满些的,就像温水搅打出的浪花一样,有种古典花瓶的温润曲线。 她很喜欢的一幅画,高卢古典派画家的《暴风雨》,她就认为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幅油画虽然与莎翁的《暴风雨》戏剧同名,但画的却是暴风雨中一对年轻男女。 两人在雨中并肩奔跑,左侧的卷发青年拉起少女麦黄色的外裙在头顶遮雨,他身形健朗、肤色深而美丽,而一旁身披薄纱的少女却处于光的笼罩下,洁白而晶莹,有如神女。 她金黄色蜷曲的长发,饱满的臂膀、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身体,都美丽到震撼。 闻慈非常喜欢这幅画,特意去花旗国的大都会美术馆看过好几次。 哪怕是曾经在学院的时候,她也更喜欢画女性模特,其实没有其他原因,单纯是觉得曲线更美,要是天天和她们一起玩闹,她觉得能养眼得多活两年。 玉香本来还想逗逗闻慈,谁知道,被她看的,反倒是自己更不好意思。 她把自己往水里藏了藏,转过身,伸长胳膊采了些温泉附近的彩色小野花,她手指灵巧,小花搭着草叶,没多会儿就编出来两个可爱的花环,要给闻慈和林姐带上。 林姐哪里好意思,她虽然还没结婚,但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闻慈主动把自己的头伸过来,感觉到头顶难以察觉的一点重量,她对着温泉水大致照了下,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但还是很高兴,“好看吗?” 几个热情的姑娘一齐点头,“好看!” 闻慈就很好哄的笑开了花,跟她们学起了编花环。 在温泉里泡了半个小时,说是泡澡,实际上更像是聊天加打闹,要不说人坦诚相见的时候最脆弱呢,一场澡泡下来,闻慈把银水寨这几十年的情况都摸得七七八八。 正如玉香所说,银水寨很早以前就是民族混居的了。 寨子里大概四分之一是汉族,剩下的都是傣族,生活方式上相互影响,也变得差不多,就比方饮食吧,家家户户都会做竹筒饭和舂木瓜,哪里有什么区别? 泡完温泉,闻慈林姐和玉香回到大队书记家,发现他正在和大队长说话。 两人眉头紧皱,神色都不是很好的样子,见闻慈三人回来了,急忙露出笑容,闻慈打了声招呼,听到玉香在一边小声说:“他们一定是在发愁我们寨子养鸭场的事儿。” 闻慈惊讶,“养鸭场?” “是啊,我们寨子前年开始养的,去年养得可好了,谁知道今年临出栏时,突然开始生病,请兽医站的医生来看了,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问题,”提起这个,玉香脸上的笑容也没了,叹气道:“这才七八天,就死了十好几只鸭子了。” 这对一家小规模的养鸭场来说可不是小事儿,闻慈忙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玉香摇头,“爸爸和大队长愁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怎么办。” 岩相不好意思说养鸭场的事儿,大队长想着闻慈好歹是上头来的,应该有点见识,索性跟她说了,“我们寨子的养鸭场养了两百多只鸭子,前面都好好的,结果前阵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开始生病,眨眼就瘦下去一大圈,还死了好多只。” 闻慈皱着眉问:“不会是传染病吧?有把生病的鸭子隔离起来吗?” 大队长一听,就知道闻慈居然真懂点,连忙道:“兽医也是这么说的,让我们把拉肚子的鸭子都分了出来,情况好了一些,但还是陆陆续续有死的。” 闻慈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这边气候湿热,细菌更容易繁殖的缘故。 但她也不懂兽医啊? 她顶着大队长期待的眼,实在不好意思说“我也没办法”的话,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云省省内肯定有畜牧相关的研究所或者大学之类的吧?你们要不试试给专家寄几封信,请教一下,说明一下困难的情况,邀请人家过来看看呢?” 大队长眼前一亮,但又有点踌躇,“人家真的愿意来吗?” 闻慈觉得还是有可能的,这会儿大家相对来说比较淳朴,知道他们有困难,说不准真的愿意,不过她想了想,补充道:“再给人家领导写几封信,你们大队集体的产业,又不是给自家养的鸭子,赚钱不也是发展集体了吗?请专家来一趟,你们可以包食宿和路费嘛。” 只要请到了靠谱的专家,养鸭子的问题肯定能解决的。 大队长和岩相看闻慈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姑娘一看就很懂啊。 他们忙不迭点头,对视一眼,决定现在就准备去写信,玉香看着自家爸爸真听了闻慈的建议,也对她佩服得不得了,“你真厉害,要是养鸭场好了,我们寨子都得感谢你。” 闻慈笑笑,和她上了二层堂屋,又跟岩相妻子聊起天来。 …… 闻慈在银水寨的生活相当闲适——不算窝在房间里画画的话。 每天吃饭前,她都积极地跟岩相妻子、儿媳请教厨艺,最开始岩相还为怎么让客人动手的事情大惊失色,后来发现闻慈是真想尝试,还拿小本本记下菜谱,才不拦着了。 每天学几道菜,早饭后,闻慈就跟着玉香出门转转。 大家有时候都要下地,这边种的主要是糯稻和玉米,因为气候,一年三熟,哪怕在现在北省开始猫冬的时候,银水寨的人们仍然还可以下地种植。 闻慈还体验了插水稻秧苗这个活儿,得到的评价是“还不如刚来的知青”——虽然大家没这么说,但眼神里分明是这么想的,怜爱地连声让她去田埂上休息。 干不干活的不说,再累着首都来的同志怎么办呢? 她兴致勃勃什么都尝试了个遍,就像刚会走的小宝宝一样,什么都好奇想摸摸想吃吃。 下午的时候闻慈就会和寨子里的人聊天,只要是会说普通话的,她谁都愿意聊几句。 上到八十多岁住在寨尾竹楼的老人,下到三四岁含着手指头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她见了谁都能说几句,聊种地,聊吃饭,聊天气……简直什么都能说,还会在本子上记下来。 但等到下午三点之后,大家就见不到闻慈人了。 有人问玉香她怎么不出来了,玉香说,三点后闻慈就要专心工作,除了吃个晚饭,一直忙到晚上十点钟睡觉,她还特意请岩相去镇上寄信的时候帮自己买了煤油——她点灯熬油地干活,用那么多,可不好意思白用他家的。 大家很好奇,外贸部来的闻同志,到底是在忙什么呢? 第138章 熊猫美美美美家族的创始人——大熊猫…… 挂了外贸部名儿的闻同志在废寝忘食地工作。 她和林姐住在同一间房,故而每天林姐都能看到她的工作状态,久坐在窗边的桌前,伏案画画,偶尔起来活动一下,也是捏捏肩膀手臂,立刻又坐下继续了。 来到陌生地方的新鲜感就是不一样,光是可画的素材,就是大把大把的。 闻慈还得苦恼地精挑细选一下,篇目有限,不能把所有材料都用上,不然会显得太冗杂,她就摘取了那些能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素材,把它们设计到一起,画成精美浓郁的彩色插画,再配上字斟句酌的简单文字,作为故事介绍。 她的绘本以插画为主,故事情节为辅,这也是为了扬长避短,她毕竟不是作家。 一连在屋子里猫了好几天,这天晚饭后,玉香叫住了闻慈。 她试探着问:“知青点那边今晚上要表演节目,你要去看看吗?” 岩相顿时皱紧了眉,他知道,这丫头肯定是为了看那个年轻的匡知青,但是外地来的知青他不放心,一直不同意她总去找人家,可眼下玉香居然还学会找别人打掩护了。 但玉香问的是闻慈,他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 闻慈倒没想到这里,她问:“大家表演什么啊?” “他们会的可多了,还有口琴和跳舞呢,”玉香怕她不去,那爸爸肯定也不会让她去,于是卖力地介绍道:“我们寨子里好多年轻人也会去凑热闹呢,大家一起跳舞,可好玩了。” 跳舞? 闻慈想起了一个非常知名的舞蹈,忙问:“那有孔雀舞吗?” 玉香没想到她还知道这个,用力点头:“有!” 闻慈立即答应下来,“那我带着相机过去看——节目几点开始啊?” 玉香看了看家里挂的表,笑着说:“七点钟才开始呢,还有一阵子,”话音刚落,岩相就站起来不高兴地走了,她妈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啊。” 玉香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岩相的背影,撒娇道:“我就去看看嘛,又不做什么。” 闻慈看着这母女俩的眼神,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想,问:“这帮知青都来了很久了吗?” “是呀,最早的知青七八年前就来了,好些都和寨子里的人结了婚,现在连孩子都生了呢,”玉香说起这个,就觉得自己爸爸是杞人忧天,撅嘴道:“都这么多年了还不能回去,他们肯定不能回去了,但爸爸就是觉得他们不靠谱。” 闻慈心里觉得,岩相书记的担心其实挺正常的。 家在几千公里外的知青,要是不能回去就算了,要是能回去,在下乡大队娶的妻子怎么办?要是进城,城里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要是不进城,那岂不是就把人抛下了? 而且她知道,明年高考恢复,哪怕考不上大学,知青回城的政策也会慢慢松动的。 到时候,可有很多抛妻弃子的例子。 但玉香好像很喜欢匡远志,这位男同志身高体壮,长相端正,看起来是挺不错的,于是闻慈委婉地问道:“你知道知青们家里的具体位置吗?比如住哪个街道哪个门牌号?” 玉香一愣,摇了摇头。 岩相妻子心中微动,立即劝道:“你看看,闻同志刚来都比你看得清楚——这帮知青虽然来了咱们寨子,但又不是没亲人了,你知道他们家在哪儿吗?” 这要真结了婚,抛下妻子跑了,到时候找都没地儿找去。 玉香张了张嘴,想说匡远志不会这样的,但又觉得闻慈和妈妈说得对,她除了了解他这个人,但对他家里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这么想着,她整个人就有点发蔫了。 她觉得自己得问一问。 闻慈见玉香似乎想到了这事,稍放下点心。 她好奇似的笑问:“那些和寨子里的姑娘小伙结婚的知青,都领结婚证了吗?” 玉香又被问住了,看她妈妈,岩相妻子想了想,迟疑道:“今年夏天结婚的那个张知青领证了,前面那些好像有的领了,有的没领,”她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城里人都领证?我们这边倒没那么严,大多数人都没领证呢。” 闻慈挠挠头,“不领证的话,法律上不承认这段婚姻关系的。” 她细心地给两人解释,“要是不领证,那哪怕生了孩子,你的档案上也显示的未婚,要是这人再和别人结婚登记都行的。但你要是领证了,这人再想结婚,那就是重婚,也办不下来结婚证,”所以,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保障手段。 岩相妻子大惊,“那寨子里大半人都没领证,这怎么办?” 闻慈忙道:“可以补办。你和岩相书记这样的,或者年纪更大的、年纪更小的,都可以去城里民政局补办结婚证,应该不麻烦的。” 岩相妻子松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说得对。 她想了想,起身去找岩相了,他是寨子的大队书记,要对大家伙儿负责的,应该提醒提醒大家,当然,她觉得老一辈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那些和知青结婚的年轻人不一样啊。 闻慈瞄了沉思的玉香一眼,若无其事道:“要是这帮知青,有结婚不愿意领证的话,八成是有问题的,他要是真心的,怎么不愿意给人家一个合法的夫妻身份呢?” 玉香抿抿嘴巴,闻同志说得对,她应该探探匡知青的口风。 闻慈看提醒得差不多了,就笑着站起了身。 “要去看节目了你叫我,我先回屋里忙一会儿,”她回到屋里画了半个小时,等到窗外的天气都黑了许多,玉香才来敲门,“闻同志,林同志,我们可以去了。” 闻慈把没干的画纸摊开晾着,和林姐一并出去了。 银水寨的夜晚有很多萤火虫,这些美丽的小精灵扇着小小的翅膀,在人的眼前飞舞着,像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星子,落到了大地上,仿佛伸手就能抓住。 闻慈伸手轻轻握了下,当然没抓到,那颗金黄色的星星闪烁了下,飘到了头顶。 她笑了一声,“你们这里自然条件太好了。” 高得不可思议的绿化率带来的是清新的空气、蓊郁的绿植,竹楼边随处可见几十年的芒果树、木瓜树,甚至还有高大笔直的椰子树,上面挂着暗棕色的硕大果实 闻慈在玉香的提醒下,没敢往果树下走,怕被成熟掉落的果实砸到脑袋。 这里就像人间仙境,富饶而美丽。 玉香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知青点。 银水寨的知青点是前几年修的,最开始寨子是让他们住到无人的空竹楼里,谁知道后面知青越来越多,完全不够住了,这才陆陆续续修了这个新的竹楼,让他们入住。 此时二十几个年轻人搬着竹凳坐在几颗木瓜树下,有人正在吹口琴。 悠扬的乐声传入夜幕,和清越的虫鸣混合在一起,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闻慈定睛看了看吹口琴的人,发现就是匡远志,和前几天扛着锄头的形象不同,他今晚穿着白色工字背心,外面套着工装外套,加上那支口琴,很有点文艺青年的意思。 好几个女孩,包括寨子里的本地姑娘都在悄悄看他。 匡知青在寨子里好像挺受欢迎?闻慈想着。 她和大家打了声招呼,把手里拎着的凳子放下,坐到了人堆旁,玉香心不在焉的,连连看了匡远志好几眼,手指无意识拔着脚边的青草。 匡远志吹完一曲,大家纷纷鼓掌,他笑了笑,朝玉香这里看过来,发现她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抿了抿嘴,似乎叹了口气。 闻慈:……哎呦? 凭借她敏感的情绪感知,玉香同志,好像不是单相思啊? 她脸上顿时带上了姨母笑,顺着大家一边鼓掌,一边拿手肘碰了下玉香,见她抬起头来,才问道:“下一个节目是什么啊?” 玉香四下看了看,不用她问,一个扎俩麻花辫的女知青就大方地站了起来。 她道:“我喜欢唱歌,就给大家唱一个《映山红吧》。” 《映山红》,闻慈没听过。 但等这个女知青清清嗓子,高声唱起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当年有个很火的电影《闪闪的红星》,这是里面的插曲,她还唱过主题曲呢,当然,是跑调版本。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麻花辫女知青嗓门亮,声音厚重,唱起这首歌还真不错,大家纷纷为她打起拍子,一曲唱完,纷纷用力鼓掌,“好!咱们知青点,还是小红同志歌声最漂亮!” 小红知青自信地笑了笑,又坐下了。 这帮知青居然还挺多才多艺的,唱歌好听,会吹口琴,哪怕再不济的,还能诗朗诵呢。 观众闻慈十分捧场地不停海豹鼓掌,终于,有个寨子这边的姑娘站起来了,她理了理衣领,对几个一起长大的伙伴一起笑道:“走,咱们也上去跳一段。” 见玉香不动,她拍了拍她肩膀,“发什么呆呢,咱们跳舞去?” “啊?啊,”玉香这才回过神来,她急忙站起来,对闻慈笑道:“我们大家从小都跳舞,都喜欢跳舞,你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孔雀舞?” 闻慈用力点头,这回光看不行,她还站远一点,举起了相机。 十来个年轻人走到竹楼前的空地上,他们有男有女,各自站好,有人喊了一声,“匡知青,能吹个曲子吗?” 匡远志笑了笑,口琴贴到唇边,下一秒,轻快的小调就传了出来。 音乐一起,傣族年轻人们便开始动了,他们的舞姿和几十年后流传的孔雀舞不太一样,更古朴、更传统,但大体上感觉还是很相似的,架势一起,个个看着都是民间艺术家。 哪怕是男青年,身体看着也是软的,手腿脚身,处处都是三道弯。 有几个没跳的傣族姑娘唱起歌来,用的是傣语,唱得曼妙婉转,好听极了。 大家随着歌声乐声齐齐跳起来,玉香中间还想把闻慈拉过来,“我们一起跳!” 闻慈拒绝的手摆出残影,慌张躲避,一溜烟跑远了,玉香无法,就拉着一些女知青起来一起跳,大家一起相处好几年,或多或少都学会了点,居然真跳得有模有样的。 她跳到匡远志跟前,还没伸手,他就收起口琴站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 两只“孔雀”对视着,玉香抿嘴一笑,就势转身,匡远志熟练地跟了上去。 大家载歌载舞,气氛欢欣快乐,那一声按动快门的“咔嚓”声,变得几不可闻了。 …… 玉香和匡远志忽然开始议亲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闻慈是震惊的,前两天岩相还不高兴她去看知青们表演节目呢,今天就答应了?后面她听玉香说,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岩相这两天在寨子里,呼吁之前结婚的年轻人都去领证,有人不解,问为什么,他倒没说是担心知青们不靠谱,只是说国家现在鼓励领证,大家都要跟法律走。 匡知青似乎察觉到什么,第二天就来找岩相书记了。 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岩相对自己女儿和他的来往终于不干涉了。 玉香红着脸说:“他说,要是我愿意的话,他就写信跟家里说要结婚,要是年底能请到假,还想和我一起回他家看看家里人。” 闻慈恍然大悟,怪不得岩相同意了,原来是看出来匡知青很*有真心了啊。 写信跟家里说,还敢把姑娘带回家,这证明不是想在下乡的时候找个临时的对象,是真当作终身大事办的,而且让岩相家知道家里在哪儿,要是以后出事,还能直接去找。 她笑眯眯点头,觉得这俩人凑在一起看着挺登对的。 好事不止有这一桩,岩相和大队长终于把云省林业大学里的畜牧专家请来了。 他们给这个大学寄了好几封信,言辞恳切,讲了养鸭场的困难,请老专家们过来看看,他们包路费,也包住宿饮食,果然,有个善良的老专家自己坐火车过来了。 他住到了大队长家,寨子里的人听说是专家,纷纷上门感谢,还送了很多吃的。 老专家来的当天就去了养鸭场给鸭子们看病,专业的就是不一样,难倒兽医站兽医的疫病,他当天就给出了解决办法,给省城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寄一些材料过来。 药剂一配好,又教大家怎么给养鸭场消毒,没多久,鸭子们就恢复了肥肥壮壮。 寨子特意杀了鸭子请老专家吃包烧鸭,连带着提出请专家建议的闻慈,也吃上了。 傣餐好吃得不得了,她记菜谱的小本本都记了十好几页,忙到憔悴的闻慈又被养得胖了一点,觉得自己又有脂肪应对接下来的火车了——是的,她该去下一站了。 在银水寨待的时间比预期要长一点,一月三号才要离开。 这倒不是闻慈舍不得走——虽然她确实舍不得,而是外贸部那边一直没把去川省蓉城的行程定下来,磨了好些天,才终于来消息说可以了,闻慈这才能离开。 她跟依依不舍的玉香和岩相一家道了别,还是驴车,把她和林姐送走。 离开时的包裹比来时更重,闻慈跟岩相家换了好些吃的。 芒果干、菠萝干、香蕉干、桂圆……这边水果多,都爱吃新鲜的,晒成干的没那么多,岩相帮她找了好几家,凑出五六斤来,各种各样,此时单独装了个小包。 她还换了两罐岩相妻子做的酱,傣语叫喃咪,风味特殊,她最近特别爱吃。 总之,这场旅行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收获都是巨大的。 不知道去川省的这一程又会怎么样呢? …… 闻慈这次的目的地,定在了蓉城。 前面去西北阿速镇外的兵团,和去云省的银水寨,都是她给了一个西北和西南的范围,外贸部给她决定的位置,只有川省这边,是她坚持要来蓉城,而且还圈定了一个单位。 蓉城动物园。 华夏人怎么能不宣传熊猫! 闻慈再清楚不过大家多喜欢熊猫了,几十年前,几十年后,它都是当之无愧的国宝,受到世界范围内的欢迎,所以第一套海外绘本,她绝对不能错过这种黑眼圈大可爱。 但是外贸部和动物园不沾边,人家觉得这不方便,也麻烦,并不想同意。 但是闻慈坚持要来蓉城动物园,外贸部的能量还是挺大的,到最后,动物园还是同意了,只是有很多条件,比方她不能影响大家工作,必须听从饲养员安排之类的,都是些很正常的要求,闻慈当然都答应了下来,因此,才得到这个宝贵的机会。 等到了蓉城,闻慈就换上了厚外套。 她这一路出差,就像是从极冷到极热然后再循环,刚从温暖的热带雨林里出来,来到蓉城,哪怕气温远没有东北冷,但还是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把外套的扣子扣上。 林姐也不太适应,“怎么感觉湿湿的,是下雨了?” 两人走到火车站门口一看,发现外面的地果然是湿的,天上还在飘细细的雨丝。 动物园就在市区,不负责招待,自然也没有人来接站。 闻慈四下看了看,发现旁边就有个供销社,她赶紧跑过去买了把伞,和林姐一起打上,道:“我们找人问问吧,看怎么去蓉城动物园——顺便在附近找个招待所住下。” 两人好不容易落下脚,虽然打了伞,但裤腿也还是变得湿漉漉。 闻慈打了个喷嚏,怕感冒,“对面有饭店,我们先去吃饭吧?” 川省的火锅非常有名,但也许是用料太多,七十年代反倒变得珍贵,饭店里没有火锅,闻慈就点了几个当地特色菜,又喝了一大碗热汤,觉得浑身都变得暖洋洋。 林姐很爱吃,“这麻婆豆腐好吃,配米饭更合适。” 和闻慈相处这么长时间,一直以为自己不注重口腹之欲的林姐都变了,她发现以前是没吃到什么好吃的新菜,但真要吃到了,和自己做的家常菜味儿真不一样。 她觉得蓉城的菜比傣餐还合她胃口呢。 闻慈更喜欢咸烧白,她匪夷所思,“这肉怎么做的,一点也不腻?”她不太喜欢吃肥肉,但这肉做得真好吃,一大片肉卷上米饭和配菜,好吃到停不下嘴。 她很可惜地说:“这肯定是大师傅的秘方,我得多吃两口。” 说着,又吃了一大口,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幸福地咀嚼着。 吃完饭,外面的小雨也停了,阳光洒下来,看着倒是挺晴朗的,没那么冷了。 闻慈不再耽搁,回招待所拿上证件,就跟林姐去蓉城动物园拜访,检票员叫来了领导,大家彼此寒暄两句,对方还特意问了,“上头说考察,闻同志,你们这是考察什么?” 闻慈如实道:“其实是我要画一套对外宣传的绘本,尝试看能不能卖出国赚外汇,我觉得川省的熊猫非常有代表性,在国际上很受欢迎,所以想以它为主题画上一本。” 领导一听,态度立即就变好了,赚外汇?宣传?那必须是他们的大熊猫啊! 他们当仁不让! 领导原先还抱着糊弄过去的想法,这下对闻慈立即重视起来,把她介绍给熊猫馆的饲养员,还特意交代:“闻同志可是要宣传咱们的大熊猫的,你们好好为她介绍,一定好好展示咱们川省、咱们动物园的精神面貌!” 扭头又灿烂地对闻慈笑道:“不是自夸,那全国动物园的大熊猫,一多半都是从我们省出去的,我们动物园可是全国第一个人工饲养大熊猫的!” 他说这话很有点强调的意思,因为现在大熊猫其实主要在川西,他们动物园只有几只。 正因如此,他更觉得闻慈是慧眼识珠了,特意到他们这来。 领导亲自带闻慈去熊猫馆,路上侃侃而谈,“我们的熊猫馆是今年新建的,条件非常好,里面种了各种竹子,什么观音竹啊,罗汉竹啊,尽可能模拟野外熊猫的生存环境。” 闻慈连连点头,在纸上记录下来,看得领导更高兴了。 他又道:“别看我们动物园的熊猫就几只,但都养得可好了,75年的时候,还救助了一只凉山的大熊猫,它现在可是我们动物园的镇园之宝,非常受欢迎。” 闻慈激动:“我知道!!!” 领导以为是闻慈在报纸上见过,骄傲地笑了笑,等到了熊猫馆,就发现自己还没介绍,闻慈已经敏锐地朝着一只正在掰竹子的大熊猫看过去了,眼睛放光。 美美! 美美家族的创始人——大熊猫美美! 第139章 返程可恶 大概是从八十年代后,蓉城大熊猫基地繁育了上百只大熊猫,其中大部分都来自几只元老级熊猫,美美就是其中非常有名的一只,它的家族熊口超多,是世界上最大的熊猫家族。 它还是第一例人工授精产仔的大熊猫,当然,那是80年的事儿了。 现在的美美,还只是一只因为在野外营养不良生病,1975年被救助到蓉城动物园的单身熊猫,它坐在大石头上快活地吃着竹子,没给悄咪咪观察自己的人类半个眼神。 动物园给大熊猫的待遇是最好的,不管是熊猫馆的位置大小,还是食铁兽们的伙食。 这会儿它们就有盆盆奶和竹笋可以吃了,虽然是冬天,但偶尔还可以吃到新鲜的苹果,不夸张的说,它们的饲养员吃得可能都没这几只熊猫吃得好。 领导骄傲地说:“这就是美美,它养得好吧?” 闻慈连连点头,大熊猫虽然说是黑白相间,但其实毛发经常是有点发黄的,美美长得壮实极了,鼻子周围的毛却白白的,沾满竹子屑,那是咬断竹子时弄上去的。 她拿着相机,激动地问:“我能给它拍张照吗?” 领导见怪不怪,“行。” 闻慈当即找了个好角度,贴着透明玻璃墙给美美照了张相,抓拍得很好,因为弓着腰举相机奇怪的动作,专心干饭的美美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黑亮的眼睛有些好奇。 “咔嚓!”闻慈精准地捕捉到它歪着头挥舞竹子的一瞬间。 啊啊啊啊好可爱! 闻慈捧住心口,领导看了眼照片,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你拍得很好嘛,”把他们美美的神韵都拍出来了。 闻慈也觉得这张抓拍得很好,她把相机塞回包里,交给林姐保管,跃跃欲试地问:“我能跟着饲养员稍微近距离地看一看吗——我知道它们其实很威猛,不会靠近的。” 领导点点头,“行。” 他让饲养员来带闻慈,首先得换上他们动物园的工作服和口罩,不然来看熊猫的人过来,容易误会:凭什么他们只能隔着玻璃墙,她却能进去看熊猫? 闻慈套上工作服,戴上口罩,又把头发扎成了一丝不苟的高马尾。 饲养员看到她这么慎重,心里也很高兴,念叨着说:“之前有记者来拍照,偏要看,一点也不讲究,还非得要摸美美,结果它一挥爪子就吓坏了——我们美美平时脾气好得很,都是他靠得太近吓到美美了!” 闻慈用力点头,“放心,师傅我肯定牢牢跟着你。” 饲养员放下点心来,他看看时间,也该到给美美送饭的时间了,端着小盆往里走,他知道闻慈要宣传他们动物园,还特意介绍:“大熊猫每天都要吃很多竹子,我们园里还给配苹果、胡萝卜、竹笋和小饼干,美美都可爱吃了,一点也不挑食。” 这位饲养员显然对美美非常喜爱,口吻跟说自己的女儿一样。 闻慈配合地点头,顺便问道:“那其他熊猫呢,大家吃的一样吗?” “差不多,都是按照专门的配餐要求来的,吃什么、几点吃,都很严格的,”饲养员说着,打开展馆的门走了进去,闻慈跟在他后面,蹑手蹑脚,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饲养员和美美很熟悉了,慢慢过去,美美立即放下了手里的竹子。 “看我们美美多聪明,知道今天的饭好吃呢!”饲养员骄傲地说了一句,把手里的饭盆放到地上,果然,美美立刻伸了爪子,一下把切成半的苹果抓到了手里。 它把苹果塞进嘴里,咬得“咔嚓咔嚓”的,津津有味。 闻慈心软得不像话,好可爱好可爱! 她特别想拍张照,不过相机在林姐那儿,而且这么近也怕惊吓到美美,她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几眼,等饲养员出去的时候,就跟着一道出去了。 饲养员显然对之前那位记者的行为很不高兴,还愤愤不平地说:“你看,你进去就没什么事儿吧,上回就是那个记者冒冒失失伸手,大熊猫又不是小猫,你抓它干嘛吗!” 这么一对比,他觉得闻慈虽然也是上面派来的同志,但特别顺眼。 闻慈眼睛亮晶晶地问:“那其他熊猫呢?我能去看看吗?” 饲养员虽然觉得美美养得最好,但还是带闻慈去看了其他熊猫,他们动物园现在有四只熊猫,每个都配了饲养员,闻慈这回就没进去了,隔着玻璃墙欣赏了个遍。 饲养员挨个给她介绍每只熊猫的名字、来历,基本都是野外救助来的。 说到这个,他叹了口气,“74年那会儿开始,野外的箭竹开花枯死了好多,发现了好多大熊猫的尸体,病死的饿死的,美美就是那会儿救回来的,刚来的时候瘦得能看到骨头,营养不良,还生病,动物园治了好久才治好的。” 闻慈知道,等到八十年代,国家就会大规模地抢救病饿大熊猫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每天都来动物园,偶尔去猴山、鹿苑之类其他展馆看看,速写了几幅建筑和动物的画,但大半时间,都是在大熊猫馆,和饲养员一起照顾熊猫。 饲养员照顾,她主要是旁观。 闻慈每天就守在熊猫馆旁边速写,观察美美的动作、神态、脾性,连熊猫绿色的粪便都仔细观察了下,饲养员看她把美美画得那么可爱漂亮,简直把她奉为知己。 所以他对闻慈的态度更热情了,还教她做了美美最爱吃的胡萝卜饼干。 不工作的时候,饲养员就跟闻慈讲自己这几年和美美的相处。 它75年来的动物园,也快两年了,但其实美美在熊猫里还算是半大孩子呢,它72年出生的,现在也不过5岁,按照人活80年来算,美美才相当于十几岁。 闻慈挺喜欢听这些细枝末节,好像琐碎,但实际上,就是这些细节构成了真实。 每天开园的时候,闻慈都准时来熊猫馆报到,因为这回绘本的内容限定,画起来比西北和银水寨那两篇都要轻松,画到最后,也不过花了二十天左右。 1月22日这天,闻慈就画得差不多了。 她把整本绘本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亲妈滤镜,她越看越觉得可爱,里面坐在丛林里的大熊猫憨态可掬,简直萌得要命,她比前面几篇绘本还要喜欢。 她欣赏了好半天,收起来的时候心里还美滋滋的。 她拿着小包出门,林姐下意识跟上,“你要去哪儿?” 闻慈笑道:“我去邮局,就在对面,林姐你不用跟上了。” 她觉得就近出门很安全,但林姐自从让她在眼皮子底下被闻小聪伤到以后,就像惊弓之鸟,哪怕只有几米的路,还是跟上去了,闻慈拨打电话,她就在一边溜达。 闻慈先打了白岭市部队的电话,但话务员说徐副团长没在军区。 难道是去首都了? 闻慈犹豫一下,还是拨打了那个徐截云给了她但她从没打过的电话,她打定主意,要是徐截云不在,就找借口就挂断,谁知道她一说找谁,对面的男声就喊起来了。 “首长,找截云的!” 首长? 闻慈瞳孔地震,她和这个词最接近的时候,还是上辈子看新闻联播。 她僵硬地举着话筒等了二十秒钟,那边传来细细簌簌一阵响,像话筒被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是闻同志吗?” 闻慈踌躇:“是的,我是闻慈,请问您是?” 她的心里已经开始跪地求饶了,听到那边的回答后,悬着的心彻底死了——那边的老人语气特别和善,笑着说:“我知道你,我是截云爷爷,你找他吗?” 闻慈:“……” 救命,甜甜蜜蜜电话粥没煲上,打给人家亲爷爷了怎么办! 闻慈大脑飞速运转,明明和大街上可以随便拉呱的社牛,这会儿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头的老人却笑着开了口:“你之前寄来的东西我都收到了,特别好吃,感谢你的心意啊,截云这会儿还在白岭市呢,暂时联系不到,等他回来,我一定转告他。” 徐爷爷的态度很和善,闻慈的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她松了口气,语气终于自然下来,“您喜欢吃那些果干吗?我前阵子去了云省,在他们当地和老乡换了好些果干,好多品种,您要是喜欢的话,我给您再寄过去一些。” 勤务员小张眼睁睁看着,首长皱巴巴的老脸笑开花了。 他语气柔得不像话,轻声细语,怕吓到对面那个女同志似的,“好孩子,你们年轻人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就好。你现在还出门在外吗?钱票够不够?我给你寄一些。” 闻慈受宠若惊,这老爷子是不是太大方了一点? 她忘记了对面的人看不见,用力摇头,说道:“我这是出差,单位给了全国粮票和出差费的,够用够用——”她觉得自己实在吃不消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您有什么想捎带的吗?我这会儿在川省蓉城,这边好多东西还挺有特色的。” 徐老爷子觉得这闺女大方得不像话。 小年轻的钱都是自己辛苦赚的,虽然徐截云没跟他详细说小闻的身世,但口风稍漏,就足够他猜出来的了,他和颜悦色地道:“不用,我这边什么都不缺。等什么时候来首都了,和截云一起来家里做客啊?” 闻慈:“……” 她仓皇地应付了过去,好不容易挂断电话时,发现自己居然出了一脑门的汗。 她擦擦额头,自言自语道:“小徐同志爷爷感觉还挺好说话的。” 林姐正好走过来,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闻慈摇摇头,她把今天这通让人汗流浃背的电话抛在脑后,拉住她胳膊往外冲,“快快快,我们去副食品店买特产,明天就要上火车了,我要把包填满!” …… 徐老爷子放下电话,脸上的笑还没收起来。 小张陪他好几年了,一看就知道他此时心情很好,好奇地问:“是截云的对象吗?”他是知道的,上回那些果干和奶疙瘩,就是一个姑娘寄给徐截云的。 徐老爷子老神在在,“还不是呢。” 他原地想了半天,打量一下家里,平时看着觉得什么也不缺,干净利索还很朴实,可现在一看,突然觉得有点冷清了,他摸摸下巴,“小张啊,你说现在年轻闺女都喜欢什么?” 小张前几年结的婚,对这个问题,他很有发言权。 他说:“我妹妹最喜欢国营饭店里的吃的,我媳妇儿最喜欢新衣裳和新鞋子,”反正什么漂亮什么贵喜欢什么,当然,是个人都喜欢这些。 徐老爷子赞同地点点头,对他道:“家里的布票是不是还有好些?你去打听打听,百货大楼有没有什么时兴的——算了,还是寄给臭小子吧,他眼光好。” 这小子也爱臭美,从小就爱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他肯定知道什么衣裳好看。 这么想着,徐老爷子嫌弃的脸上又带出笑意来,“还没联系上他?” 小张摇头,“应该是出任务去了。” 徐老爷子叹口气,“也没听说这任务这么急啊,不知道他这么急干什么。” 这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臭小子什么时候能把对象带回家。 …… 闻慈特意和动物园的人告了别,回招待所收拾东西。 林姐坐在一边,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行吗?” “我是回家,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闻慈失笑,她一边把今天新买的腊肉用油纸包好,绳子打成死结,一边计算着道:“就剩一本首都的还没画了,这本篇幅应该比较长,我直接回家去画,等三月份,应该就能直接去外贸部了。” 林姐是知道她的拼命程度的,“你肯定能完成任务。” 闻慈笑着说:“先前是人生地不熟,我又不会打架,现在回家了肯定没危险。正好,现在结束,下个月咱俩都能回家过年,不用在外面奔波了。” 虽然在外面很好玩,但毕竟是远门,光穿衣吃饭就颇有些不便。 林姐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回首都,去外贸部报到一下。” 闻慈朝她眨眨眼,两手合并作揖,“蓝部长问的话,林姐你帮我多多美言啊,”要是换个其他人来看,可能觉得她每天吃吃玩玩,很轻松不干正事怎么办? 林姐笑起来,“哪用我说好话?你白天和老乡当成一片,晚上工作,已经做得够好了。” 起码她,扪心自问,自己哪怕出潜伏在当地的任务,也做不到像闻慈这么融入当地,而且这种融入不是勉强的,而是她本身就对各种文化抱有兴趣,好奇地主动去尝试。 就像酸死个人的干奶疙瘩,她听到制作方法就敬而远之的牛撒撇,她都愿意试试。 林姐和她相处两个多月,已经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但通透的小姑娘了。 不用美言,只要平铺直叙,她就说不出闻慈的坏来。 被夸奖的闻慈嘿嘿直笑,把包好的几条腊肉和几罐郫县豆瓣酱放到行李包里,拿起相机看了看,在外面这么久,哪怕再省着,徐截云给的三盒胶卷也要用完了。 一个胶卷大概拍36张,每一张都是她细细取景拍下的,一半风景,一半人文。 她碎碎念道:“和那么多人拍了合照,还没和你拍呢,”闻慈兴冲冲拉住林姐手臂,往不远处的动物园跑去,这儿有带着官方营业的照相馆师傅,见闻慈自带相机,还啧啧称奇。 闻慈拉着林姐站到动物园绘着长颈鹿的米色墙壁前,头靠向她,露出甜甜笑容。 “师傅,拍好看点啊!”她喊了一声。 “那当然!我这手艺可是几十年的!”照相馆师傅熟练操作,给两人拍了一张合照,而后闻慈跑过来,亲手给林姐照了一张姿势是敬礼的单人照。 “好啦!千里迢迢,也算没白来一趟!” …… 小徐同志在干什么呢? 闻慈在到达白岭前,时不时就想起这个问题,这个想法中还混着一些不满,她暗戳戳地想着:徐截云不会把两人的约定忘了吧?要是这样的话,她真的会生气的! 1月25日,也就是腊月初七的晚上六点,闻慈到了白岭站。 一出火车,她就被夹带着冰雪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在南方待了这么久,乍一回来,她感觉要冻成冰棍了,看到火车站里满目的大棉袄棉帽子,几乎有种陌生感。 外面的天早就黑了,没有公交,好在有骑自行车的大妈下班经过。 闻慈发挥社牛精神上前搭话,大妈也是好心人,看她一个小姑娘冻得瑟瑟发抖回不去家,骑车把她载了一段,闻慈一下车,把兜里一把糖都塞给她,不等拒绝就拎着行李跑了。 一路跑回家,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一股暖气扑面。 夹带着一股尘土的味儿。 闻慈把行李包放到玄关,反手关上门,她摸了下玄关处的鞋柜,一摸一手灰,离家好几个月没打扫过,房子变得到处都落了层灰,她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太惨了。 身上的厚棉袄陪自己度过西北,正好也脏兮兮了,闻慈把它脱下来,打算等会儿洗洗。 这棉袄右肩膀上还打了补丁,被闻小聪划破了,后来林姐帮她缝上了。 闻慈把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全部脱掉,晚上暖气温度高,只穿秋衣秋裤就行了。 她撸起袖子打扫卫生,先把整间屋子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换了床单被套,把自己换下来的衣裳扔进洗衣大盆里,已经气喘吁吁,抬起手腕一看,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她晚饭还没吃呢! 累了,闻慈把行李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吃的放厨房,干净衣裳也被火车熏入味儿了,洗衣盆放不下,她先堆到了椅子上,给自己下了点挂面当晚饭。 鸡蛋没有,青菜也没有,但银水寨带来的酱还剩一些,正好配着面条吃。 吃完饭,还得刷完刷锅,烧水洗澡。 等洗得香喷喷干净净,闻慈已经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她脸朝下把自己摔进松软干燥的被窝里,舒服地长舒一口气:“终于能歇歇了。” 她原地躺尸几分钟,翻过身子,仰头盯着微微泛黄的天花板想事儿。 明天就是腊八了,她的生日,徐截云说了要那天问她要不要在一起的。 要是他忘了怎么办? 闻慈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怒火开始蹭蹭往上冒,要是他真的把这事忘干净了,不管什么原因,她真的、真的会很生气的! 她翻个身,又忍不住想:他要是记得,但是出任务回不来怎么办? 这样的话,她心里会有点失落,但是部队肯定是有要紧的事,她还是会理解的…… 闻慈自我劝慰了好半天,胸口还是堵得慌。 她气呼呼从床上坐了起来,生气地想着:他就算回不来,提前几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也成啊?!现在好了,联系都联系不到——不,都联系上他爷爷了还没联系到他! 她生气地跑到厨房拿了片芒果干,也不管已经刷牙了,生气地开始撕咬。 她把晒得干巴巴的的厚芒果干当成徐截云,啃得咬牙切齿的。 可恶的男人,他太过分了! 闻慈吃完不得不去刷牙的时候更气了,她本来还想给他带超好吃的特产呢,现在,哼!在徐截云跟她主动告白之前,她是不可能分给他好吃的的!!! …… 第二天闻慈出门的时候,心酸得不得了。 有天理吗?说好了等她十八岁给她告白,结果还得她自己找上门——但她要是不来,徐截云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哪怕电话打到蓉城去,那也联系不到她。 她坐在公交车上越想越气,期待和担心交织,她的嘴都不受控制地噘起来了。 冲到军区大门口,闻慈气势汹汹:“你好,请问四团徐副团长在吗!” 岗哨记得她的脸,“同志稍等,我打个电话。” 岗哨进小屋里打电话询问,闻慈在外面冻着,等他出来了,第一时间追问:“他在吗?” 岗哨回答道:“徐副团长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大概要二十分钟。” 闻慈睁大了眼:他还真在! 事实上没用二十分钟,也就五六分钟的功夫,一个穿着军大衣的高壮人影就大步跑了过来,他步伐迅捷,很标准的部队内部跑步姿势,但速度快得像要起飞。 闻慈看着他越跑越近,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 “徐截云!”她用力跺脚,喊了一声。 第140章 礼物足足两个半月没见。…… 足足两个半月没见。 徐截云远远地,就看到站在大门口的闻慈,女孩子穿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小熊,红色帽子上挂着两颗绒球,垂到脸旁边,看着像是兔子耳朵,脸颊也被风吹得红红的。 他加快了速度,一直到她跟前,猛地刹车——“你回来了?” 闻慈用力瞪他,很想说你爷爷都知道我要回来了,她忍气吞声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徐截云道:“昨天晚上回来的。” 昨天晚上? 闻慈脸色稍好,那这样的话,没联系她是情有可原的,她可以忍受一下。 徐截云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小闻同志的情绪向来写在脸上,明晃晃的不高兴都不掩饰一下,他对一旁岗哨点点头,登记完,就把闻慈领进了军区。 大冬天的,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冷风携着雪点子慢悠悠打着旋儿。 徐截云擦了擦鼻尖的汗,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急匆匆跑过来的,这点运动量不至于让他累到,但另一件事儿却让他胸膛火热,感觉一把柴熊熊熨烫着全身。 他用余光悄悄望了眼闻慈,她目视前方,小脸还有点板着。 怎么生气了? 徐截云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得先活跃一下气氛,不然小闻同志一生气把他迁怒了怎么办,于是他放柔了声气,挑着她的工作询问道:“最近工作怎么样?后面去了川省过得还开心吗?”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闻慈就想起去川省大半个月,他一次也没联系过她的事了。 她哼了一声。 徐截云: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恼地眉毛都皱起来了,声色更缓了,试探着问道:“有人惹你生气了?” 闻慈觑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她人都站这儿了,这人还没发现吗?她抿抿嘴巴,把头又扭回了前面,只是靴子在地上踩得更重了。 部队里的雪扫得干净,踩上去不会“嘎吱嘎吱”,连气势都没有了。 闻慈郁郁地开始思索,要是他真忘了今天的日子,她该怎么办。 而徐截云也开始坐立不安,他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不能这个时候开口,想了半天,他找了个自认为轻松的话题,“你之前寄来的葡萄干,很好吃。” 闻慈觉得这人没救了。 她“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问:“那奶疙瘩呢?” 徐截云一愣,“什么奶疙瘩?” 闻慈把脚步停住了,“就是在葡萄干后寄的奶疙瘩啊,你没收到吗?唔,也是寄到首都那个地址去了,你爷爷还说东西挺好吃的。” 徐截云瞳孔一缩,“我爷爷?!” 他不知道闻慈怎么知道他爷爷的评价的,但细想了下,“爷爷把你的信和吃的转寄了过来,后面我就出*任务了……不对,你寄了多少?” “果干加起来五六斤吧,奶疙瘩两斤左右,”闻慈随口道。 徐截云:“……肯定是被他老人家扣下了。” 他加起来葡萄干和杏干收到了两斤左右,至于奶疙瘩,那是半点影子都没见到。 闻慈此时这么伤心,都忍不住要笑了。 她的嘴角刚刚扬上去,还没等徐截云高兴,就平平地压下去了,她抬起步子继续往前走,恹恹地道:“我昨天晚上回了白岭,等过阵子还要去首都,工作挺忙的。” 她随便说些什么,给他一点大脑活动的时间。 她刚回来就来军区找他,他这个榆木脑袋,不至于还想不到吧? 徐截云小心翼翼地点头,“我过阵子应该也可以去首都,白岭这边在收尾了。” 他以为闻慈听到这个,会高兴一点,但她还是无精打采地踢着脚边的石头。 他严肃起来了,“你是不是今天不舒服?” 闻慈:“……。” 她翻了个白眼,站定脚步,心一横,直接转身问了:“徐截云,今天是什么日子?” 徐截云下意识站定,“腊八。” 闻慈瞪他,“然后呢?” 徐截云看着她生气到发红的脸,总算知道她是在气什么了,他嘴角上翘,刚翘起45度,就被闻慈瞪回去了,他咳了咳,忙正色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四下看看,大道上一览无余,于是示意闻慈去旁边办公楼后。 闻慈气鼓鼓去了,这边避风,正好没那么冷了,她把湿漉漉的围巾往下拉了拉,严肃地盯着徐截云,质问道:“你是不是忘了?” “没有,”徐截云发誓,“我只是以为你在生气,没敢和你说这个。” 闻慈怀疑地看着他。 徐截云好声好气地解释,“这个月我一直在外头出任务,昨晚刚回来,收到你后面寄来的信——我本来打算今天往蓉城打电话的,你不是留了旁边邮局电话吗?” 闻慈半信半疑,抿了抿嘴巴,还是不高兴。 徐截云看看四周,栅栏以外,就是空荡荡的野外,两人躲在办公楼后,附近谁也看不到,他小心翼翼握住闻慈戴着手套的手,看她没甩开,心里松了口气。 他连忙道:“今天腊八,我记得,我真的记得——我还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闻慈盯着他,脸色稍好些了,“真的?” “真的,就在我宿舍里呢,”徐截云露出一个笑来,左脸一个单酒窝看着有点讨好,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紧张地问:“你还记得我们在公园里的约定吗?” 闻慈板着脸道:“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徐截云一愣,虽然知道她肯定是故意逗他,但还是有点急了,他压低声音喊道:“你说的——不我说的,今年你的腊八生日,我们要在一起的!” 闻慈忍着没笑,仰起脸故作回忆,“是吗?我好像不太记得了。” 徐截云:“……”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闻慈的手,把它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他弯下腰和闻慈平视着,郑重其事地问:“闻慈同志,请问,你愿意和我结成革命战友吗?” 闻慈心口一阵发热,也许是太过紧张,甚至浑身发软。 她轻吸一口气,郑重道:“我愿意。” 下一秒,她感觉腰间一紧,被人抱起来转起圈圈,失重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尖叫,反应过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把脸埋在了徐截云的肩膀上,咬着唇笑。 …… 徐截云的宿舍整洁空荡的像个样板房。 他的床边有张桌子,左边摆着几本厚厚的书,是关于枪械和指挥战术的,右边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罐子,内壁涂满彩色颜料,像是浓缩了一整个翠绿的春天。 而罐子后面,还有幅尺寸不大的画,像相框一样靠在墙边,一抬眼就能看到。 闻慈靠在宿舍门边,忍不住笑:“你把它们都摆出来了啊?” 徐截云正蹲着开抽屉,听到这话,他含笑回头看了她一眼,“要是看到我没摆,你会不会生气?” 闻慈否认,“胡说,我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 徐截云心想,你刚才就差点没气成河豚了,偏偏还委屈巴巴的,可怜又可爱,让他只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他低头一笑,把最上面的抽屉拉开,拿出一个黑色方正的布袋子。 他拿着布袋子回到闻慈身边,“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闻慈刚要接过布袋,忽然摇头,“不行,我要先洗手!”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徐截云,一本正经道:“要给新礼物仪式感,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拆开呢?”说着,她看到门边有脸盆架,试探着伸出一只脚,想往宿舍里迈。 “我能进去吗?” 自从被白钰举报过一波,闻慈对男女同处一室就变得敏感起来了,生怕再被人举报。 徐截云失笑,“当然能进。” 他让闻慈进去洗手,自己把半开的宿舍门全部推开了,可见闻慈虽然能进来,但是两人的相处必须处于大众的眼光之下,要是想干什么,可是不行的。 开门的时候看到斜对门一个连长,两人还说了几句话。 连长注意到四团的徐副团长领了个女同志进来,心里正好奇,他是知道的,徐副团长没有家室,一个人住在宿舍楼里,和他们这帮连排级别的军官住在一起,也没有架子。 今天却带一个女同志回了房间,还让人家进去了! 他虽然好奇,但没打算多嘴问,谁知道徐副团长寒暄了两句,话锋一转,自己主动说了:“屋里那是我对象。” 连长一愣,心想自己没问啊,忙点头夸:“和您一看就特般配。” 徐副团长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一样,称赞地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又进宿舍去了。 连长回了屋才反应过来,这副团长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呢? 闻慈在屋里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笑话他道:“你怎么跟小学生一样?” 徐截云美滋滋道:“他说我们般配。” 门边贴了面小镜子,他左右照了照,最近虽然出任务,但北省这边日头不晒,他反倒捂白了不少,虽然还是比闻慈黑一大截,但起码不像是两个人种了。 他满意地摸摸下巴,听到后面闻慈的惊呼声,“海鸥4A!” 闻慈惊叹地看着手里的黑色相机。 现在国内最好的相机基本就是海鸥牌,其中最有名的系列又是海鸥4型双镜头,当时借调来白岭军区时,宣传部的周向阳干事就拿了个海鸥4D型相机,而她手里这个是同系列的。 它还有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叫“摇把子。” 4A是用摇把的方式过片,过片还有自停功能,而且它用的是120胶卷,没有暗盒,拍完不需要回卷片——徐截云的相机就是135胶卷的,用起来更麻烦一些。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崭新的黑色金属相机,手感沉甸甸的,一试就知道用料很足。 “喜欢吗?”徐截云笑问。 闻慈用力点头,她查看了下,发现相机里面已经安了新的胶卷,要是使用6×6画幅的话,那一卷胶卷它可以拍12张,虽然没有徐截云那一台能拍得多,但也很不错。 她迫不及待想要尝试,左右看了看,指向窗边。 “你站那儿,我给你拍一张。” 徐截云依言转过去,右臂随手搭在窗台上,他身高腿长,随便一站姿势就潇洒漂亮,闻慈很满意地给他拍了一张,低头看看,高兴地点头,“拍得很好!” 徐截云看她高兴起来了,心里也很高兴,不枉他特意托人弄海鸥相机的票。 他这时才问:“你见到我爷爷了?” “没有啊,”闻慈头也没抬,她鼓捣着相机,随口道:“我那天给首都你留的号码打电话,你爷爷接的。” 徐截云心中一紧,“他没说什么吧?” 闻慈想了想,又低头摆弄光圈,“没说什么啊,哦,说让我去你们家里做客……”她迟疑地抬起头来,和徐截云对视了一眼,后者适时道:“我爷爷人很和善的。” 闻慈觉得这个话题太复杂了,不是她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孩该想的。 她摇摇头,果断转移话题。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来的另一个目的,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徐截云那个相机,眼巴巴看着他,“三卷胶卷我都用完了,但是它怎么洗啊?” 徐截云看看周围,“我这里有药水和工具,但你在这儿,不太方便。” 冲洗照片要有暗房,但要是闻慈在这里守着,他要是关门拉窗帘算怎么回事儿? 闻慈眼前一亮,“你最近忙吗?” 徐截云笑看她一眼,“前阵子抓紧出任务,就是为了给最近腾出空闲时间,”谁知道紧赶慢赶,还是赶在腊八的前一天才回来,差点耽误了大事儿。 闻慈美滋滋点头,得寸进尺,“那你会给照片上色吗?” 徐截云这回摇头,“这我不太行。” 小闻同志辛辛苦苦拍的照片,要是上色上丑了,她说不准要哭鼻子的。 闻慈也不失望,兴冲冲道:“没关系,你先洗着,我去找人学学怎么给照片上色,”回到白岭,这就是她的大本营了,那帮美工肯定有这方面认识的人。 美工画画,上色师傅也像画画,说不准就能给她推荐出来一个师傅呢?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空前愉快,比起从前若隐若现的暧昧,多了些直白的甜蜜。 闻慈的心情很好,一边掰着手指头一边说:“我捎带回来好多特产,芒果干、菠萝干、百香果蜜……你爷爷好像挺喜欢吃这些?我给你拿一些吧。” 要是不喜欢,不至于把小徐同志的口粮偷偷昧下哈哈。 徐截云心想,自家爷爷那口老牙真能咬得动吗? 他揉了下闻慈的脑袋,她一进来就脱掉棉袄摘下了帽子,长了很多的黑头发从头顶开始编,编成了一条鱼骨似的辫子,看着有点炸毛——他不知道这是闻慈特意设计的凌乱美。 他道:“你留着自己吃,医生说了,他不能吃太多硬的。” 闻慈想了想,“那给你瓶百香果蜜吧,这个冲水喝就行。” 她其实的确从银水寨带了百香果蜜,但是太好喝了,她在蓉城的时候时不时就来一杯,再顺道给林姐来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画。 她还要画豪华版的柠檬百香果蜜! 闻慈三两句敲定这个,把徐截云拉了下来,“你坐,我给你看照片!” 看的当然不是自己刚才给徐截云拍的那张,而是自己出差这几个月拍的,她随便点开哪一张,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和每一个人或景发生的故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萨仁一家,他们送了我很漂亮的礼物,这个要洗两张,我寄过去一张。” “这个瀑布是一个叫玉香的傣族女孩拍的,她爸爸叫岩相,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姓不一样吗?” “这个这个,我超喜欢的大熊猫美美!” 徐截云听得认真,目光时不时落到闻慈眉飞色舞的脸上,等她说完了,含笑道:“小闻同志这次出差收获丰厚,等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闻慈用力点头。 虽然她现在有【娃娃的彩色世界】,全世界的景点去哪儿都行,但别人看不到她,她也接触不到别人,就跟一个游荡的幽灵似的,哪有和人结伴去旅游有意思? 闻慈说着话,看到徐截云的脸,突然意识到两人一直离得这么近。 她连对方乌黑的眼睫毛都能数清楚。 闻慈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咕嘟”一声,在安静得异常的室内有些明显。 “……” 她红着脸低下头,暗骂自己不争气,徐截云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没笑出声,免得惹恼薄脸皮的小徐同志,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我家里的情况之前跟你说了下,但是我自己的情况,还没跟你说吧?” 闻慈下意识点头,她记得,他有大伯二伯,分别都有两三个孩子。 下巴刚要点下去,她就停住了,“你自己的情况还用说吗?” 她这不是都知道了吗,长得帅,个子高,身材相当相当棒,哦对,还是副团长。 徐截云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我工资多少吗?” 闻慈摇头,老实脸,“不知道。” 徐截云止住她这抠抠那抠抠的手,一本正经道:“我目前是副团级,每月工资127元,会资助几个牺牲战友的家人,每月支出差不多50元,现存款大约一千二。” 说着,他拿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存折,递到闻慈手上。 闻慈没看,她不可思议:“你的工资是我的四倍!” 她每月工资是三十二块八,现在因为外贸部的借调,虽然有额外的出差费补贴,但工资还是这个数字,这么一想,她看徐截云的眼神都变了,可恶啊,嫉妒…… 徐截云:“……你就注意到这个?” “哦哦,存款是吧,”闻慈打开手里的存折看了眼,上面的确是一千二的整额,这么一算,她觉得小徐同志真是大方,给她买个相机就起码花了二百多块呢。 她忍不住又算算自己存款,因为花得也多,现在好像有个一千七八。 这么一想,她又高兴起来,她的存款比徐截云还多! 小闻同志的表情一会下雨一会雨过天晴,总之没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徐截云认命地承认她一点也不关注这个,把存折收回抽屉,无奈道:“继续说——我今年是27岁,不,算周岁的话,阳历一月十八,我已经二十八了。” 一月十八……闻慈大惊,“岂不是七天前!” 他的生日居然就比自己早七天! 现在不是她觉得徐截云忘了自己生日了,是她忘了对方生日!她惊慌失措,下意识开始摸自己口袋,“我没带礼物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给你补上!” 徐截云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已经得到了礼物。” 闻慈有些脸红,但还是觉得不行,她鬼鬼祟祟的左右看看,发现走廊外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才做贼似的往前一扑,拉低他脖子,“啵”一下噘嘴亲在他下巴上。 “先安慰一下,我一定会给你补上礼物的!” 徐截云不承认自己其实发现了她的动向,只是没想躲开。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觉被她碰到那一点地方热热的,似乎还残留下来一点馨香,他喉结滚动了下,觉得不能再在宿舍里待下去了…… 他拿起挂在门口的军大衣,“出去吃饭?” “你有时间吗?”闻慈瞄了瞄放在桌上等待冲洗的相机,很不好意思地道:“要不我们去食堂吃点算了,给你留些时间洗照片……咳咳,我的意思是,留些时间,我们一起过年!” 说起这个,她眨眨眼,“你过年要回首都吗?” 徐截云摇头,“要是你愿意的话,和你一起,”他爷爷巴不得他早点把人拐回家呢。 闻慈高兴地笑起来,趁着四下无人,又悄咪咪亲了下他的侧脸。 仅仅一下,她就佯装无事地拿起棉袄,扣上帽子,往下拉了拉,还一本正经地说催促他,“你发什么呆,我们快走啊,我都饿了!” 徐截云狠狠揉乱她的帽子,套上军大衣跟她走了。 在食堂里,闻慈和徐截云大摇大摆地一起进去,一起吃饭,徐截云帮她拿筷子,夹走她不喜欢的肥白肉片,换成瘦一些的,他吃得快,吃完了就撑着下巴看她吃,脸上还带着笑。 这些落在周围暗戳戳的目光里,惊掉一片下巴。 四团的老大难副团长……有对象啦?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翻译葛小虎和几个队友来的时候,…… 葛小虎和几个队友来的时候,就见到边角里的队长两人。 别问他是怎么发现的,问就是出于对八卦的敏感直觉,他戳戳身边的队友,几个人正赶着吃饭呢,“干啥”,下意识瞅过去一眼,一双双眼睛就直了。 “那,那个姑娘对面的,是咱们队长?” 葛小虎露出一口雪白牙齿,黑黑的娃娃脸放光,“闻同志来了。” 几个人互相捅咕着,不知道要不要去打招呼,二愣子葛小虎已经率先迈出了步伐,等徐截云抬眼看到他们的时候,春风拂面的神情微妙了一刹那——他们过来干啥? 葛小虎半点没有讨人嫌的自觉。 他敬了礼,又笑嘻嘻道:“闻同志!” 闻慈被他的问好声吓了一跳,一扭头,就见到很久没见的葛小虎,比起之前,他好像更黑了一点,显得那一口牙更白的,她笑着打招呼,“葛小虎同志,你好。” 她又好奇地看了看他身边,是几个陌生的兵。 对方显然对她也很陌生,眼里的好奇快要溢出来,燃烧着一种叫八卦的光。 徐截云觑几人一眼,“吃饭了?” 葛小虎老实摇头,“刚来,还没呢。” 徐截云板起脸道:“没吃饭不去吃,等我给你端饭呢?” 葛小虎还要说话,被几个同伴捂着嘴拉走了,队长脸都黑了,这是嫌他们煞风景呢嘿嘿。 闻慈收回目光,快速把最后几口饭塞进嘴里,拿手帕擦了擦嘴,这才道:“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徐截云:“……这么快?” 闻慈笑眯眯道:“我还有事呢,你加油洗照片,等过几天我来看你,”拿走照片。 徐截云心里有点怅然若失,“等洗完我去找你吧,去外面找个地方坐坐。” 闻慈想了想,这也好,免得她白跑一趟。 她和徐截云在食堂门口分了别,她说有事不是假的,今天来,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徐截云,为了避免白跑一趟,她是打算去小志和小圆家顺便拜访一趟的。 她转道去了家属区,先去孙家敲门,今天周日,果然孙家一家人都在。 和孙家人挨个寒暄了一下,闻慈揉了把抱在自己腿上的小志脑袋。 她从包里拿出两个油纸包,还没等打开,孙大娘就叫开了,“你这孩子,上门怎么还拿东西?收回手收回去,你这趟出差可没少吃苦吧?人都瘦了一圈。” 闻慈失笑,“就是坐太多火车累的,没事儿。” 说着,她把两个油纸包给了小志,笑道:“这是我在西北那边和西南那边买的,葡萄干芒果干什么的,咱们这边没怎么有卖的,我捎了好多回来,给大家尝一尝。” 小志捧着两个油纸包,看看奶奶,又看爹妈。 林苓让他收了,转道就去橱柜里拿了一袋东西出来,非得让闻慈捎着,她笑道:“这是之前朋友给我捎的,梨膏糖,咱们这儿没有卖的,你拿回去吃。” 梨膏糖虽是药,但又香又甜,也是很贵的零食。 闻慈收下了,她坐下和他们聊了聊,孙大娘对她好几个月不见踪影很好奇,闻慈就给她讲了讲自己出差去的地方,看到了什么,听得孙团长也放下报纸听进去了。 小志更是连果干都顾不上吃,站大嘴巴,听得吃惊极了。 闻慈讲到熊猫的时候,他忍不住问:“它真的那么可爱吗?” “当然啦,它虽然很大,比老虎还大,但是非常可爱,”闻慈在自己眼睛旁边圈了两个圈,说道:“它有两个黑眼圈,身上的毛除了黑色只有白色,就像大侠一样。” 林苓笑道:“我以前在首都动物园里见过熊猫,就是你说得这样。” 小志顿时扯着她衣袖问:“妈,妈我怎么没见过?” “那会儿你还只会爬呢,”林苓失笑,把他拎到身边沙发上好好坐着,“你下学期好好学习,要是考试考好了,我就带你去首都看熊猫,行不行?” 小志用力点头,“行!” 闻慈在孙家度过了愉快的一小时,在他们的挽留中走了。 她又去了隔壁宋家,大人们只有宋不骄在,没看到小圆,她和同学出门看电影去了,闻慈就把同样的油纸包交给宋不骄,顺便拿到了她为自己找到的两本书。 好久前托她找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加上手上这两本代数,就齐了。 宋不骄看她爱不释手地翻阅,笑道:“这么喜欢数学啊?” 闻慈:“……”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真的。 她把两本书放进已经空了的包里,找借口道:“我觉得学习是有用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呢?”说着,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又笑着说:“这叫不打无准备的仗。” 宋不骄被她逗笑,煞有介事地点头,“你说得对。” 她又问:“那你现在就回到白岭不出去了?” 闻慈摇头,叹了口气,“也就待一个月,我就得又出去跑了呢,”虽然有点累,但起码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奔波,她觉得还是有意义的。 闻慈和宋不骄短短聊了二十分钟,便要走了。 临走前,宋不骄给她拿了一包花生牛轧糖,这种糖奶香味足,里面还有花生碎,比大白兔奶糖还贵呢,闻慈出门后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睛。 …… 回来第一天,她一直在外头忙碌。 从部队回去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今天周日,大多数人都在放假,闻慈没去电影院,她现在虽然是回白岭了,但又没法回去上班,还不如当作自己还在出差。 她看时间还早,回家拿了东西,又去了趟陈小满家,得到了陈父陈母的热烈欢迎。 两个人喜欢一切上进又正直的年轻人——闻慈上班才一年,都能被首都借调去了,这说明她非常上进,而正直是两人能感觉出来的,再加上闻慈是小满的好朋友,所以,闻慈非常受到这俩事业型领导的喜欢。 陈父陈母知道她这趟出差是被首都单位借调去的,但不知具体情况,眼下一问,看她的眼神顿时又称赞几分,好青年,都敢于为国家赚外汇了。 他们硬留闻慈晚上吃饭,等陈小满五点多回家,见到闻慈时,高兴地欢呼起来。 “你回来了!”她一把扑到闻慈身上抱住。 闻慈含笑和她抱了抱,又笑道:“我昨晚刚回来的。” 陈小满高兴,又有些懊恼,“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我被叫去加班,不然就能早点见到你了。” 陈父严肃道:“加班是好事,代表你做贡献。” 陈小满吐了吐舌头,不说这个了,高高兴兴拉着闻慈道:“你出差外面怎么样?好玩吗!” 闻慈笑着点头:“其实还挺好玩的。” 两个很久没见的朋友大聊特聊,吃饭前,闻慈暗戳戳把包里的书籍露出一个边角,陈父不经意间看到,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你这是《数理化自学丛书》?” 闻慈立即点头,顺势道:“我托人帮我找了一套,觉得特别有用。” 陈父没想到她毕了业还有学习的意识,看向陈小满,说道:“我就说,哪怕毕了业,爱学习的人也还是会创造条件学习吧?你看小闻,工作这么忙,还不忘学习呢。” 陈小满瞠目结舌,“你这么喜欢数理化?” 可是上学那一年她也没看出来啊,上数学课的时候闻慈没少发呆,还不如体育课开心。 闻慈含蓄道:“喜不喜欢的不说,主要是它有用。” 她是准备高考报文科的,理科对她来说不太重要,但数学不学不行啊。 就算不拔尖,那也不能拖后腿。 但陈小满上学时的物理化学都不错,闻慈私以为,这可能是基因里带的天赋。 陈小满咂舌,她问:“你一边出差,还一边带着书看?”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闻慈实在太刻苦太奋进了,怪不得她爸总说她太懒散了呢,和闻慈一比,她的确是太不努力了。 闻慈:“……” 她没解释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道:“你要是工作有空的话,我觉得最好也看看。” 陈小满工作的确不是很忙,只是夜校的工作很琐碎,上班和平时不一样,她还要和同事相处,处理各种事情,哪怕身体上没那么忙,但心情却比不上在学校的时候。 发现闻慈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努力,她的紧张感顿时下来了。 她看向陈父,“爸,你能给我也弄一套这个吗?” 陈父欣慰点头,“行。” 果然是同龄人的力量最大啊,近朱者赤,不用费劲,就把人带动起来了。 闻慈心满意足,在陈家吃了一顿挺丰盛的晚饭,然后就走了。 回到家时快到晚上七点,她又揣了一包芒果干,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笑话自己像是送快递的,到了岳校长家门前,她敲了两下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声喊。 没等闻慈回来,门就开了,岳校长见到她吃了一惊,“闻慈?” 岳校长把闻慈请进来,口中称奇:“你前几个月一直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后来去你们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才听说,你被借调去首都了?” 闻慈一进来,发现岳校长妻子、女儿岳乐乐和岳瞻都在客厅里。 很久没见岳瞻,闻慈还有点惊讶,和大家打了声招呼,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笑着说:“这是我在西南带回来的,芒果干,咱们这儿没有,给乐乐尝尝。” “芒果?哎呦,我只在书上见过这个呢,”岳校长啧啧称奇。 岳校长妻子给闻慈冲了糖水,又热情地邀请闻慈坐下。 先是熟悉的寒暄一阵,而后闻慈问:“校长,您知道范老师他家在哪儿吗?” 现在期末已经结束了,学校放假,要是找人,只能去家里找。 “怎么问这个?”岳校长想了想,“老范家就在学校附近,走几分钟的路。” 闻慈没瞒着,“我有一些翻译好的东西请范老师看看。” 岳校长恍然大悟,老范是英语老师嘛,怪不得呢。 他从沙发上起来,“你等等,我去看看地址簿。” 岳乐乐看着那没听过的芒果干,蠢蠢欲动,岳校长妻子就准备给她拿一块,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是金黄色的大片果干,最大的有人半只手掌宽,又厚又韧,看着特别干净。 她十分惊讶,“这就是芒果干?” 她拿了一片给岳乐乐,又给闻慈和岳瞻一片,最后才自己拿了一片尝尝,虽然说是果干,但不像地瓜干那么干巴巴的,有点糯,又香又甜,有股陌生的异香。 她连连点头,“好吃!” 岳瞻捏着手里的芒果干,咬了一口。 他问:“听说西南的果干在国外出口也很受欢迎,每年赚很多外汇,确实味道很好。” 闻慈笑道:“这是我在当地老乡家买的,他们那里水果很多,一年四季都有,大多爱吃新鲜的,果干自家吃得少,”其实按她在银水寨买的量,果干哪里够,这都是她用系统画的。 岳瞻笑笑,话锋一转,“你这阵子不是在外贸部吗?怎么去了西南?” 去年十一月份,首都外贸部传来借调令,借调的还是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电影院美工时,市里着实吃了一惊,当然,他们这边也没拦着,只是都不知道闻慈干什么去了。 林书记知道又是闻慈,还笑了一声,说这个女同志是有本事的。 闻慈眨眨眼,“你们不知道我干什么去了?” 岳瞻摇头,笑道:“外贸部那边只说是生产任务借调,具体情况是不知道的。” 闻慈恍然大悟,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跑了几个地方,去当地找素材画儿童绘本——因为是试试能不能赚外汇,所以是外贸部那边下的调令。” 岳瞻:“绘本?” 闻慈想了想,解释道:“就是图画书,以画画为主,配上一点点文字,但是和连环画不太一样,它的文字就起到一点情节补充的作用,主动要看图画。” 至于连环画完全相反,是主要看文字,图画只是文字的补充。 岳瞻明白了,笑笑,“你很出色。” 哪怕闻慈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知道这件事做起来有多难,起码这么多年,他没听说过一本政治类书籍以外的书能出版到国外的。 岳校长回来,把手里的纸条递给闻慈。 “这是老范的地址,你直接去这儿找他就行。” 闻慈高兴地道了谢,又在岳家坐了一阵,便揣着纸条走了,她没耽搁,第二天,就坐公交到七中附近,照着枝条上的地址找范老师家,沿途还找人打听了几回。 走了七八分钟,她见到一扇破旧的木门,两边的围墙上砖头都碎了几块。 闻慈敲了门,听到里面低低的回应,“谁啊?” 这声音有点苍老,闻慈猜是范老师的母亲,她高声应道:“请问范老师在家吗?我是范老师的学生。” 来开*门的是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太太,面容苍老,但看着很和蔼。 她咳了咳,让闻慈进来,“正心出门买药了,你先进来吧。” 范老师的家是个小平房,和闻慈之前租的那个房子差不多大。 这一间房子里,住了范老师的妈妈、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很瘦,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背后看着闻慈,范老师妻子拉了拉,没拉出来,不好意思地对闻慈笑笑。 “这俩孩子怕生——你坐,你坐。”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闻慈来之前,她正在洗衣服。 范老师妻子有点局促,“你是正心的学生?” 闻慈知道,范老师姓范,名正心,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人,她把范老师妻子拉着坐下,笑着说:“我是闻慈,范老师之前的学生,不过现在工作了。” “哦哦,闻慈,我知道你,”范老师妻子说:“他说你是个好学生,优秀,也聪明。” 闻慈不知道,一向严肃的范老师在家里居然这么夸自己,不过想想之前,范老师还背地里跟岳校长推荐自己当英语老师,顿时觉得范老师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拿出包里的纸包,朝两个孩子招招手,“过来,姐姐给你们好吃的。” 两个孩子胆怯地没动,看自己妈妈。 范老师妻子连忙摆手,“咋能要学生东西呢?不用不用,他们不吃。” “我早就工作了,上班都好多月了,”闻慈笑着说,她把纸包拆开放在桌上,把果干塞进两个孩子手里,他们虽然瘦,但身上干干净净,小手上指甲缝也是干净的。 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妈妈,范老师妻子紧张地想拦住。 闻慈忙道:“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老师帮忙的,”她岔开了话题,顺手从包里拎出另一样东西,是个小玻璃罐,不大,里面装着浅黄色的浓稠液体,是蜂蜜。 范老师妻子一看,“这太珍贵了,你行不行,你收回去。” 两人互相推脱,范老师妻子不要,闻慈要给。 到后面,忽然听到门口一道声音,“闻慈?你怎么来这儿了?” 闻慈扭头一看,顿时松了口气,门口一脸严肃的长脸男同志,不是许久未见的范老师是谁?她忙站起来道:“我是来找老师帮忙的,问了岳校长您家在哪儿。” “找我帮忙?”范老师十分困惑,他能帮什么忙? 他顺手把手里的黄纸药包放到桌上,看到上面的东西,立即明白闻慈刚才和妻子在纠缠什么,脸色一肃,“你这是做什么?收回去。” 闻慈:“……”这夫妻俩真是一家人啊。 她无奈道:“这是我出差的时候在当地买的,特产,真不贵。” 芒果干的确不贵,银水寨随便哪家竹楼旁边可能就栽了一棵,至于蜂蜜,则是她额外准备的,听岳校长说范老师的妈身体不太好,她也没什么营养品能带,就画了罐蜂蜜。 范老师不信,“贵不贵的都不走,你拿回去自己吃。” 闻慈觉得不能就这个话题再纠缠下去了,她话锋一转,拿出自己包里的厚厚一沓东西,足足是两个砖头厚。 她道:“我这次有要紧事请您帮忙,还很麻烦,您要是不收,我可不好意思。” 范老师看向那一摞东西,最上面一页,是五彩斑斓的图画,画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闻慈适时道:“我画了一套图画书,把配文都翻译成了英文,想请您看看。”说着,她拿起第一本《贝贝的故事》广市篇,随手翻开一页,给范老师看。 这页纸的大半是漂亮的大插图,五颜六色,浓郁但和谐,主人公还是那个小女孩。 她在一个老旧但干净的厨房里,正踩在一个小板凳上,探头看着旁边的矮胖老人家搅陶锅里的食物,食物热气腾腾,里面有黄色的碎块,看着莫名让人很有食欲。 范老师再看旁边的配文,还真是中英文双语的。 他看看那英文,为难地摇了摇头,“我的英文也没多好。”可能还赶不上闻慈呢。 闻慈知道这个,但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真让范老师给她翻译,而是找个由头,到时候人家一问“你这是谁翻译的”,她就说“我自己翻译的,请英语老师帮我校对过”,这听起来一下子就靠谱很多。 她坚定道:“主要是您帮我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明显的错误就行。” 她继续道:“这算是外贸部那边的任务,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准以后能赚外汇呢。” 果然,一听这个,范老师就答应了。 他立即坐到桌边开始看了起来,先看字,再看配图,看着看着,目光忍不住就被漂亮的插图吸引过去了,两个孩子小口小口咬着芒果干,也不知不觉凑过去了。 范老师妻子面对桌上的东西,更不知道要不要收了。 闻慈都塞到她怀里,笑着说:“这么厚一沓工作,我不能让老师放假给我打白工吧?” 范老师妻子犹豫好久,这才收下了。 蜂蜜是好东西,养人,比白糖还难得,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打算给妈吃完药喝点蜂蜜水,还有两个孩子,也没喝过这好东西,都尝一尝。 闻慈坐在桌子另一边,也没闲着,摸出本子来写最后一本大纲。 她现在只差一本首都篇没画了,前面累死累活是有用的,这一本的时间比较充裕,截至三月前,她有足足三十多天的时间来完成这本绘本。 她正埋头苦写,忽然听到一个嘤嘤的哭声。 她下意识抬头,看到年纪小些的那个孩子看着绘本,噘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呜呜呜贝奶奶也生病了。” 闻慈:“……” 她猛地想起,两孩子的奶奶也生病了,忙安慰道:“没事没事,贝贝的奶奶会治好的!” 第142章 过年在这套绘本不知道能不能出版…… 在这套绘本不知道能不能出版的时候,先得到了两位小观众的认可。 闻慈连续三天拜访范家,正如范老师所说的,他觉得闻慈翻译出的成品已经尽善尽美了,而且每幅插画的配文其实并不长,最多的才有三行,用词也都是偏向基础的。 就像闻慈对它的定义那样——儿童绘本。 范老师觉得,自己实在帮不上闻慈什么忙。 等他把绘本还给闻慈的时候,他也只不过翻阅词典,给她提了是否要更改几个单词和语法的建议而已,闻慈笑着感谢他,回到家继续忙碌于画画了。 又过了两天,徐截云来找她了。 他今天穿着军大衣来了,在门口把两个盒子交给她,道:“左边这个是洗好的照片,右边是冲洗完的底片,我定影冲洗过了,可以保存非常久,但也要注意背光。” 闻慈没想到他还有这个意识,高兴地道了谢。 她兴冲冲抱着盒子往里进,不忘说:“你进来啊。” 徐截云左右看了看,进是进去了,但没关门。 他随手脱下大衣挂到挂钩上,换上拖鞋往里,看到小闻同志的客厅,正中间桌子上乱糟糟的,随意放着一张张凌乱的图画,桌角有垃圾桶,里面有好些废纸。 他问:“看看洗得怎么样?” 闻慈已经在看了,其实她也看不出来黑白照片的好坏,只觉得挺还原的,她满意地点点头,笑眯眯道:“你真厉害!”说着,又让他吃桌边的果干,自己沉醉在照片里。 她单独挑出来几张照片,徐截云看了,“这些有问题?” “不是,是我要把这些上色,”闻慈解释道:“我要把这些寄出去。” 徐截云倒是很想跟她聊天,奈何这几天忙,他今天上午都是抽空过来的。 他坐了没多久便走了,闻慈换上棉袄帽子,拿一个牛皮纸袋把挑出来的几张照片装上,把他送了出去,而后徐截云回军区,她转道去附近的一影院。 …… “今天这电影好看,拍得也漂亮!” “《金光大道》,没点本事,敢叫这么名字?” “我都打好手稿了,这回的海报指定漂亮!” 一场试片结束,十几个美工热闹地拿着画本往外走,说着说着,忽然有人回头看,“苏美工,闻美工到底啥时候回来了?这她不在,咱这还挺不习惯的。” 苏林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四影院的美工叹了一声,语气羡慕,“本来她被借调去首都美术馆,我怪羡慕的,但还能想得通,但后面去外贸部,我是真好奇——咱们美工,能干啥外贸呢?” 大家彼此笑笑,没谁有答案。 闻慈调令一个连一个的下来,他们说不羡慕是假的,那可是首都的大单位啊,但想到闻慈的确画得厉害,他们也没话说,只是一等等好几个月,人都没回来,难道是不回来了? 苏林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 他抿了抿嘴,声音比去年大了一些,也坚定了些,“她说她会回来的。”她不会骗人。 于素红瞥了他一眼,心知肚明。 她懒得参与这个话题,下楼准备往外走,结果听到一些喧哗,其中似乎混杂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她脚步一顿,脸色顿时复杂起来,“……你们想见的人,回来了。” 大家一愣,齐齐加快脚步往下走,苏林更是跑了起来。 大厅里,和售票员言笑晏晏聊天的,不是闻慈是谁? 闻慈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抬头,笑着招了招手,“大家上午好啊。” 苏林镜片后的眼睛发亮,“你回来了!” 于素红瞅了眼闻慈,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但也没以前那种针锋相对的感觉了,闻慈心里纳罕,偷偷地想,怎么看上去没那么讨人厌了? 其他美工嗡一下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开问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趟回来是不是不走了?” “外贸部找你去看什么的?” 闻慈笑着回答,但对于最后一个问题,她给含糊了过去,事情未定,最好还是不要和同行说,她打开手里的纸包请大家吃芒果干,一边挨个递,一边笑着转上了正题。 “大家认识照相馆里的上色师傅吗?” 不是每家照相馆都有着色师的,毕竟彩色照片不是一般的贵,大家拿了她的芒果干,为她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最终,还是于素红淡淡开了口,“我有个表叔,在红旗照相馆。” 红旗照相馆! 市里最大的照相馆! 闻慈虽然震惊她居然肯帮忙,一边顺势问:“我想跟他学学给照片上色,你看行吗?” 于素红看她一眼,点了头。 这下子,别说闻慈,其他人都惊呆了,这两人最开始呛声的样子,他们可还记得呢! 闻慈大喜,约好了周末去红旗照相馆拜访于表叔。 美工们还要回自家单位上班,又说了几句,便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苏林请闻慈回办公室坐,她摇摇头,“我还得回家干活,任务没完成呢。” 她说着,把一罐蜂蜜给了苏林,在狗狗眼大亮起来之前,若无其事道:“我给大家都捎了伴手礼,正好,你可以给你爷爷奶奶泡水喝。” 苏林的眼神又黯淡了一些,但还是抱着那罐蜂蜜,认真道谢。 闻慈跟他告别,而后就回家了。 忙,忙点好啊。 她好像又回到了在外出差的时候,两眼一睁就开始忙,忙到晚上睡觉,感觉腱鞘炎都快出来了,难得外出的时候,还是周末跟于表叔学怎么给照片上色。 于表叔人挺好,教人很细心,从褪色、调色开始教,一样样指导闻慈。 黑白照片想要上色,那就要先褪色。 褪色用的是铁□□,把黑色的金属银洗成白色,而后再用硫化钠把它调成棕色,这种中间色可以往暖色调上调,也可以往冷色调上调整,堪称全能。 上色可以用水彩,也可以用油彩,前者更轻薄灵动,但容易褪色,后者色调浓郁,但容易呆板,要是画师一个掌控不好,就容易变成年画上红脸蛋的胖娃娃。 学到这步的时候,是闻慈上手最快的,她看于表叔动手两遍后,就开始大胆尝试。 闻慈把好几张照片一一上色,竭尽全力还原成自己所见的样子。 一张和萨仁一家(除了阿不都,他当时不在)的合照,一张玉香亲手拍下的瀑布照,还有一张和林姐的合照,她个人觉得,也许是这张风景照颜色多变,比人像更难着色。 好不容易上完,看效果,还是很满意的。 于表叔连连点头,“到底是有美术功底,着色非常好。” 闻慈美滋滋跟他道谢,来都来了,她不仅买了要用的两盒化学药剂,还看中了红旗照相馆另一位洗照片的胖师傅,她请店里几个人吃了饭——于表叔趁着上班没事干的时候教她上色,但本质上来说,还是在上班的时候,要是谁看不惯举报就不好了。 大家吃了一顿饭,人人都和颜悦色,说她想再学几天都行。 闻慈就跟胖师傅又学了下怎么冲洗胶片,对方知道她有正式工作,不怕抢饭碗,教得还挺认真,她学到差不多,感觉下一次就能试着自己洗照片了。 这天从照相馆出来,她就把给萨仁一家和玉香的照片寄了出去。 剩下一张和林姐的不急,等她去了首都直接捎过去就好,闻慈拿着从照相馆买的药剂回家,一边沉迷画绘本,要是画累了,就拿出一张黑白照片上色。 这么忙到过年前夕,听到鞭炮声时,她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 徐截云上周来了一趟,说他过年当天来找她。 闻慈揉揉酸痛的脖颈,决定给自己放松一天,她把颜料工具都收拾了,打扫一遍家里,拄着腮帮子,开始思索明天的年夜饭吃什么。 大鱼大肉,可以,但她懒得做,随便一道大菜都得准备半小时一小时,要是做个一两道还行,要是做上一桌子,后几天都吃剩菜,闻慈觉得这是在为难自己。 她想了半天,想起前几天自己买到了麻酱。 麻酱可是好东西,过年前每户供应一两,要是平时,可是非常稀缺的。 有了麻酱,尤其她刚从川省回来——闻慈眼珠一转,拍手决定,年夜饭就吃火锅! 吃火锅当然要有荤有素。 她爱吃的羊肉,她爱吃的牛肉,她爱吃的猪肉……闻慈除了姜,其实什么都挺爱吃的,最重要的,是经小闻同志脑补、系统马良笔出品的红彤彤川省地道牛油底料! 徐截云第二天上门的时候,在楼道里,就闻到一股香辣的气味。 这股味道极其霸道,哪怕在过年时混杂着各种好菜味道的楼道里,也香得独树一帜,一个孩子挨个门嗅,还没等嗅出来呢,就被自家亲妈拿着肉丸子诱惑走了。 徐截云越走香味越浓,心里升起一些猜测。 敲开闻慈的门,一瞬间爆发的辛香味让他扭头打了个喷嚏:“……” 闻慈赶紧把他拉进来,“这么呛吗?” 今天这门不关是不行了,反正今天过年,也没人会盯着邻居家,闻慈把人拍上,赶紧去开窗,徐截云把手里东西放到桌上,走到厨房,看到锅里沸腾的红汪汪汤汁。 “这是,火锅?”他的语气简直不可思议。 “是啊,香吧,”闻慈开了窗回来,笑眯眯道:“我从蓉城带回来的底料,刚才炒了一下,这样会更香,没想到气味这么大,”大得她都怕扰民了。 她见到桌上多了几大包东西,顿时咂舌,“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她走过去翻了翻,发现里面有毛衣衬衣,也有糕点麦乳精,她顿时苦恼,“我过阵子还得走呢,你买这么多,我又吃不完。” 徐截云从厨房回来,含笑道:“我觉得你可以吃完。” 闻慈横他一眼,指挥他搬凳子,“今天我们俩去厨房吃。” 吃火锅,就要对着锅吃才有意思呢,去厨房对着煤炉子也勉强算是。 徐截云挽起袖子,把两把凳子搬过去,因为厨房空间狭窄,只能挨到一起,看着倒是很亲密,他看一盘盘的红肉都已经切好了,四下看了看,“我能做什么?” 吃火锅准备起来还蛮快的,尤其闻慈有金手指,很多食物都是用系统画出来的。 比方这些红肉,她画出来就是高高摞起来的一盘肉,完全不用自己手切,当然,她的刀工也没法切到这个薄度还均匀漂亮的程度。 她想了想,“你下午包饺子吧!” 徐截云欣然点头,别的面食他不会,但饺子,他还真的会包。 两人坐到凳子上,胳膊挨着胳膊,哪怕客厅开了窗,浑身也热腾腾的。 徐截云看着飘着整根红辣椒的锅底,忍不住问:“这真能吃吗?” 闻慈白他一眼,“这是微辣,微辣!放心,肯定能吃的。”她自己也不是多能吃辣的人,这画的是她记忆里一家蓉城老字号的味道,看着吓人,但实际上吃起来没那么辣。 她拿过来一双筷子,“这个放生肉。” 又拿两双筷子,“嗯,这个我们两个吃。” 徐截云看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笑,“平时在家里伙食都这么好?” “胡说,平时只是一般般好,”闻慈哼道,等到锅一开,就迫不及待地使唤徐截云放生肉,肉片在沸腾的红汤里沉浮,没一会儿就变了色,看起来诱人极了。 徐截云忽然问:“这是牛肉吧?” 闻慈下意识“嗯”了声,“怎么啦?” 徐截云问:“最近市里有卖牛肉的?”看花纹,盘子里还都是很好的牛上脑。 闻慈:“……托人买的,你吃就是了。” 徐截云没再问,他没吃过川省的火锅,但涮锅子没少吃,看牛肉好了,就捞到闻慈碗里,看她夹起一片肉放到棕色的调料里一滚,塞进嘴里,眼睛都幸福地眯起来了。 “好次!”她烫得一边吸气一边竖大拇指。 这火锅打开了徐截云新世界的大门。 比起鲜美的涮羊肉,红油火锅别有一番风味,鲜香麻辣,辣口不辣胃,别说,还真是踩着他能吃辣的临界点来的,吃到饭中,他鼻尖都冒出一层细细汗珠,感觉像喝了一大碗烈酒。 他起身,从自己带来的东西里翻出几瓶汽水,拎过来问闻慈,“你喝不喝?” 闻慈小鸡啄米点头,“喝!” 吃火锅怎么能不喝饮料呢! 徐截云拿瓶起子启开两瓶汽水,给闻慈一瓶,自己拎着另一罐,咕嘟嘟灌下去一半。 他重新坐下,继续吃。 闻慈觉得自己已经准备了很多食物了。 除了几大盘份量非同一般的肉,还有冻豆腐、白菜、腐竹、木耳、银耳……反正堆满了后面的案台,但是有个高身壮的徐截云在,居然还真吃得差不多了。 她拎着汽水瓶,小口小口喝着,饱得成了一只不想动弹的懒猫。 徐截云笑看她一眼,“感觉你就快躺下了。” 闻慈一副被提醒到的样子,“吃完就躺虽然对身体不好,但它舒服啊!”说着,她抱着吃撑了的肚子,准备真去躺下,结果被徐截云轻轻一拉就又坐了回来。 闻慈眨眨眼,“干嘛?” “想和你唠嗑,不走行不行?”徐截云说着,撸起袖子收拾用完的碗筷盘子。 闻慈看有人干活,立即改口,“行,非常行,没问题!” 闻慈还把围裙拿下来,给徐截云穿上了。 粉白格子的小围裙,她穿着正合适,穿在徐截云身上,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那围裙的宽度,还比不上他宽阔的胸围,有一种东北虎装小猫喵喵叫的感觉。 徐截云刷了几个盘子,就听到后面“扑哧”一声笑。 他扭过头,就见闻慈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要是嘴角没那么难压的话,看着还挺正常。 他板着脸,“干嘛?” 闻慈不敢说话,怕一出声就笑出来,她连连摆手,汽水也不喝了,掉头就跑。 徐截云没追,花了十五分钟,麻利地把厨房收拾了出来。 他洗干净手上的油腥味,自己又闻了闻,才擦干手出来,四下一找,发现闻慈关上窗户,正蹲在地上盯着一个水桶,水桶的上面横放一根长木棍,底下吊着个小白布袋。 “干什么呢?”他走过去问。 “看给你贴心的小奖励,”闻慈张口就来,她瞅了瞅落到水桶底下的液体,把白布袋拆了下来,她掂了一下,大概一斤左右,非常扎实,这才道:“奶疙瘩你不是没迟到吗?我重新给了做了一些,这个是湿奶疙瘩,比先前寄给你的要干一些。” 想到没吃到的奶疙瘩,徐截云就一心怨念。 他知道自家爷爷当二道贩子还搞克扣后,特意打了电话,结果老爷子倒是早有准备,总的来说,认错的态度是良好的,但一问东西呢?那就是已经吃没了。 眼下看到这来之不易的宝贝,徐截云声音都放轻了,“这就是奶疙瘩?” “你把它捏成疙瘩,它就是了,但现在还是是固化的酸奶呢,”闻慈笑着说,她把白布袋打开,闻起来和萨仁做的差不多,她满意地交给徐截云,“正好你刚洗完手,搓吧。” 徐截云:“……” 心意还是在的,但怎么感觉潦草了一些? 他从厨房拿了个空盆,吭哧吭哧开始捏奶疙瘩。 他不知道西北人是怎么捏的,就把它们都捏成了一个个丸子,整齐地放在盆子里,像是一颗颗白净圆润的汤圆,他捏出来一个,闻慈吃了一个,又捏一个,塞到他嘴里。 徐截云嚼了嚼,酸酸甜甜,口感又糯又嫩,“很香。” 他觉得这应该就是闻慈给他补的生日礼物了。 但事实证明,不是。 他专心搓酸奶丸子,等最后一颗丸子码到盆子里,他满意地欣赏了下自己的作品,拿起一颗格外圆溜的,准备给闻慈,这时,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是踮着脚尖在走路。 徐截云刚要转过去的肩膀被按住,“闭眼!” 他闭上眼,“怎么了?” 脚步声绕到身前,是她在观察他到底有没有偷偷睁眼,徐截云感觉到眼皮外投下一点阴影,带着点火锅气味,顿时好笑,“我看起来这么不值得相信吗?” 闻慈强调:“不许睁啊,我说睁才能睁!” 徐截云牢牢闭着眼,沙哑的声音含笑,“嗯,你说睁我才睁。” 脚步声快步地离去了,徐截云不用思索也能辨认出来,那是卧室的方向。 他老神在在地坐着,但心里却在想,小闻同志要干什么。 新年礼物? 生日礼物? 说实在的,小闻同志让他闭眼的时候,他还以为她要偷偷亲他一下呢。 徐截云心里胡思乱想着,听着猫一样轻的脚步声又走近了。 淡淡的奶香味铺面而来,和酸奶不太一样,他鼻翼抽了抽,笑问:“我能睁眼了吗?” “等会儿!“闻慈声音急得很,生怕他突然睁眼。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响,闻慈终于定了下来,柔软的手心捂在他的眼前,如果是别人这样掌控他的要害,徐截云会很不适,但她的碰触,只让他想再进一步。 他喉结滚了滚,听到闻慈欢快地配音:“噔噔蹬噔——可以睁眼啦!” 徐截云睁开眼。 云朵一样洁白蓬松的蛋糕放在他面前,形状像一颗饱满的心,上面铺着漂亮的一瓣瓣草莓,草莓颜色深红,那是罐头的颜色,中间有巧克力碎堆了两只可爱的猫猫头。 这是一个漂亮的草莓巧克力蛋糕,新鲜的奶油香像羽毛,撩过人的鼻翼。 闻慈轻盈地转到他面前,笑盈盈道:“生日快乐——不许说我迟到了!” 徐截云看着她笑盈盈的脸,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你不开卧室的门,是怕我发现?” “当然啦,这是惊喜,惊喜提前发现了,怎么还算是惊喜呢!”闻慈振振有词,她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能送徐截云什么,自行车手表相机之类的,他都有了,她纠结了好些天,才决定送他一个手工生日蛋糕。 软奶油蛋糕,奶油是她手打的,从一大早开始做,手腕都要打废了。 闻慈满怀期待:“你喜欢吗?” 徐截云点头,用力点头,“特别喜欢。” 闻慈一下子高兴起来,没有蛋糕刀,她拿出洗干净擦干水的细长水果刀,交给徐截云,徐截云不舍得切,“上面的两只猫,是你和我吗?” 闻慈笑嘻嘻道:“黑的是你,棕色的是我,可爱吧?” 徐截云看着两个脸贴着脸的猫猫头,更不舍得切了,“我能挖下来带走吗?” 闻慈:“……不行,你要把它吃掉!” 蛋糕和闻慈的脸那么大,徐截云切了一角下来,闻慈催着他吃,“怎么样?快尝尝!” 勺子挖下那只黑色猫猫头,他送到闻慈嘴边,“啊。” “我啊什么,又不是我过生日,”闻慈说。 徐截云坚定道:“两只猫,那就是我们两个的生日蛋糕,啊,”他硬是让闻慈吃了第一口,自己才吃,松软厚实的奶油像一团梦,进口化开,只留下香甜的余韵。 闻慈挤在他旁边坐下,眨巴着眼,“味道怎么样?” 徐截云又往嘴里塞了一勺蛋糕,含糊道:“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闻慈笑开花,这虽然是小徐同志的滤镜,但她尝过奶油,觉得味道真不错呢。 她哼着歌晃起腿,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徐截云正垂眸看她,唇边还沾着一点洁白的奶油。 “咕嘟”。 闻慈盯着他丰满的唇,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第143章 摘桃子放松的时光往往是短暂的。…… 放松的时光往往是短暂的。 和徐截云一起过了个年,当天晚饭吃完饺子,他带着闻慈送给爷爷的百香果蜜回军区,而闻慈玩这玩那熬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别人家好吃好喝玩乐的时候,她又开始工作了。 首都篇比其他几篇绘本要长一些,她在2月25日终于画完了。 没耽搁,闻慈直接启程去首都,她直奔首都美术馆。 她还有几包行李在美术馆宿舍里呢,外贸部那边之前打了招呼,在首都期间,还让闻慈住在这里,他们那边是没宿舍的,因此,她一进美术馆,就回宿舍大致收拾了下。 今天是周一,上班时间,她揣着一包绘本,准备去外贸部。 还没走呢,在馆门口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年君。 他是急急跑过来的,浑身冒汗,“闻慈!” 闻慈有点惊讶,停住脚步,“年君?” 年君像是有什么急事,左右看看,见没人,把她拉到一边的墙后,闻慈心里诧异,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咋啦?”怎么鬼鬼祟祟的。 年君低声道:“你刚回来的?” 闻慈点点头,“今早才下的火车,怎么了?” 年君看她一眼,眼神复杂,“你说的那个绘本,画好了?” 闻慈点头,“画完了,我正要去外贸部呢。” 年君脸色一变,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还不知道外贸部发生的事儿吧?” 闻慈二丈摸不着头脑,“什么事儿?” 年君就跟她解释,“老师昨天带我和乌海青去□□,结果听说,外贸部那边要尝试出口绘本——这个词还是从你那儿听说的,我们以为是说你的事儿,结果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闻慈心里打了个突,突然生出一些不妙的预感,“怎么回事?” 年君道:“他们说是一个首都美术馆的女同志——姓姜。” 闻慈眉头一皱,“你是什么意思?” 年君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在美术馆待了这么多月,这件事,一点风声都没听说——你还不懂吗?” 闻慈脸色难看,一时间没说话。 这是她前期生生踏出一条路,结果有人,要抢她的路走吗? 年君抿抿唇,“你现在来了也好,赶紧去外贸部问问,到底怎么办。” 闻慈认真道了谢,眼神发冷,“我肯定会问清楚的。” 告别年君,闻慈匆匆走了,她刚要去外贸部,脚下一顿,转道回了宿舍,她从行李包里拿出几个文件袋,里面不是文件,是厚厚几沓纸张,都是她画绘本途中留下的手稿和大纲。 她是习惯保留创作痕迹的,现在她庆幸,没有扔掉这些东西。 她把这几沓文件袋放进包里,又翻出相机,拿在手里两秒,又放回去了。 不行,自己拍的话来不及。 闻慈背着沉了两倍的包赶到最近一家照相馆,对师傅道:“能加急洗照片吗?” 师傅老神在在,“行,最*急一天。” 闻慈摇头,“几个小时,”她赶在师傅说话前道:“给你加钱。” 师傅眼神动了动,立即答应了。 闻慈把自己的绘本拆开,五六页放到一起,让师傅拍照。 师傅百思不得其解,“拍这干啥?” 闻慈道:“拍照留底,”她让师傅站得远一些,把这几张分开的插画都能拍清楚的同时,还确保能看清大致细节,师傅手稳老练,动作十分麻利。 闻慈给每本绘本都拍了几张照片,最后合起来,有三十多张。 师傅咂舌,“这得花多少钱啊?” 闻慈现在不在乎钱了,她的作品是属于自己的,这才最重要。 师傅拍完,压力巨大地去洗照片,还好他这是家小照相馆,平时生意不太忙,有空给闻慈加急洗,而闻慈把绘本一本本整理好,重新用小夹子夹上,就坐到了一边。 她没干等,开始写信。 陈小满一张,苏林一张,宋不骄一张。 这是闻慈挑出来的三个人,关系好,人品好,她挨个给每人写了一封信,去附近的邮局寄了出去,说:“挂号信最快是吧?全寄挂号信,请问多久能寄到?” 等三封信寄了出去,闻慈回到照相馆,帮师傅一起洗照片。 她速度比师傅慢,但还挺细心的,师傅看着,觉得像是同行。 他还想拉着闻慈打听打听这些照片是干嘛的呢,但闻慈没有空闲聊,她心里像是烧着了一把火,越烧越旺,她带着这些照片和手稿回到邮局,分成三份寄了出去。 挂号信寄得快,三人会提前收到,大概过几天,才会收到包裹。 闻慈在信上写了,请他们暂时保管一下包裹,不要拆开,要是日后真有问题,留着华夏邮政红章的时间记录的包裹就是铁证,她不用怕被人倒打一耙。 做好这些,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闻慈这才往外贸部去。 …… 门卫把闻慈拦住,她思索了下,说:“我找宗少和同志,请问他在吗?” 门卫摇头,“宗同志最近都出差,没在部里。” 闻慈只好拿出借调令,“那我找蓝部长。” 过了几分钟,闻慈被一个人带了进去。 这人像是认识她,眼里带着些同情,闻慈心下更沉,她维持不住笑脸,神色变得淡淡的,等到了一间会议室外,这人说:“部长他们在开会,说让你进去。” 闻慈暂时没动,平静地问:“你们部门开会,我进去不好吧?” 这人脸色复杂,摇了摇头,含糊道:“你进去就是了,”说着,他急匆匆走了,像是生怕被闻慈揪住问怎么回事儿。 闻慈当初来外贸部,很多人看见的,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闻慈独自站着,拍了拍自己的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这才敲门。 “请进。” 闻慈进去,看到一间挺大的会议室,红铜色的长桌周围是一把把椅子,围坐着十几个人,大部分的面孔都很陌生,她扫了一圈,看向最前面那位才四十多岁就鬓角微白的男同志。 “蓝部长,”她打了声招呼。 蓝部长对她点了点头,指了指一把空椅子,“坐。” 闻慈坐下,她虽然神态平静,但实际上一直暗暗观察会议室里的人,大多是中年人,只有她对面那位,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留着刘海,梳着马尾,气质温婉大方。 就是此时看她的脸色不是很好。 那种明明不喜欢她,却还要故作施舍地露出一点笑脸的不好。 就是她? 闻慈没有开口,这个女同志上首的一个圆脸男人却笑呵呵开了口,“这就是闻同志?” 他看着特别和蔼,自顾自说道:“早就听说闻同志很年轻,今天一看,还没到二十岁吧?之前听说你满华夏的跑了几个地方,好玩吗?应该挺有意思的吧?” 闻慈挤出笑脸,“怎么能说好不好玩?工作,当然要拿出认真的态度才行。” 圆脸男人一愣,笑着说:“小同志不要上纲上线嘛,这么点年纪,锐气不要太盛。” 鸿门宴。闻慈确信。 这个圆脸男人不知道是谁,但能做到毗邻蓝部长的位置,八成是副部长,他句句给她挖坑,她没法不认为这是故意的。 她笑容淡淡,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蓝部长。 她道:“我的绘本已经完成了,今天也带过来了,蓝部长,您看……” 蓝部长朝她点了点头,“给大家看看吧。” 闻慈心里不是很情愿,她对人的情绪很敏感,此时就能察觉到,这间会议室里起码一半人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友好,未必是像圆脸男一样给她话里挖坑,但总归不会配合她。 她从包里拿出绘本,一共六本。 这些绘本都是用夹子夹住的,随时可以拆开,但闻慈怀疑,可能有人给她故意损毁或者弄脏,她一边慢腾腾起身,一边走向蓝部长,“您想看哪一篇?“ 蓝部长已经看过广市篇了,想了想道:“西北那篇吧。” 闻慈就挑出西北那本递给他。 闻慈从自己坐的这一排开始,她前面正好是个女领导。 她是不多的,看闻慈的眼里颇为好奇、也没什么恶感的,闻慈对她露出一个笑,问道:“这位领导,您想看哪一篇?还有广市,首都,北省,西南和中部篇。” 女领导笑笑,“我姓元,你叫我元副部长就好。每本都不一样吗?” 闻慈给她介绍:“每本都是取材自当地生活的,除了主人公贝贝一样,其他都不一样。” 元副部长道:“那就西南吧,我听说你见到了很多傣族。” 闻慈一本本发下去,发完自己这一列,手里就空了。 她不止发绘本,还会尊重地问一下人家的名字,她发现最低的也是主任,她看看对面那列没发到绘本的领导,从圆脸男人开始问:“领导,您是?” 圆脸男人脸色不好不坏,“我姓孙,你叫我孙副部长吧。” 闻慈点点头,问了好,目光就顺势落到了他身边,“这位同志是?” 会议室里翻书的动作都静了静。 女同志脸色不是很好看,孙副部长神色如常,笑道:“姜同志和你是同行,你是北省的电影院美工是吧?姜同志是首都美术馆的,经验丰富,从小会走路就会画画了。” 闻慈笑了笑,“这样啊。” 姓姜。 还真是她。 姜同志看她一眼,下巴微抬,透出隐约傲慢,“姜温年。” “哦,你好,”闻慈敷衍地笑笑,便问起了后面几位不认识的同志,她当然不是对大家的职位名字那么感兴趣,从头到尾,只是想确认姜温年的身份罢了。 她一个美术馆的,出现在外贸部的内部会议里,是来做什么的? 闻慈心头微动,她不会是想赶在自己来首都前,把事情彻底抢走吧? 结果没想到,她提前好几天来了首都,正好赶上会议,撞见了这场尴尬的会议。 那明明白白请她进来的蓝部长,是不是也不支持姜温年? 闻慈看向蓝部长,他正在专心翻看绘本,没有抬头,她便扫了眼他桌前的另一本东西,刚进来时没注意,眼下冷静下来了,倒是看得很清楚。 她似笑非笑,撑着下巴,等待着大家的评价。 对面这一排没东西可看,加上室内气氛尴尬,更觉得无聊。 孙副部长又开口了,“小闻画画多久了?” “没多少年,”闻慈笑看他一眼,语气是十分温和的,“虽然不是从会走路就会画画,但是人比较幸运,遇到很多知己和好领导,给我提供了珍贵的帮助。这不,出过一本黑白小人书一本水彩小人书,还算有点微末的成绩。” 孙副部长一愣,这年轻丫头,还敢跟他阴阳怪气? 他心里纳罕,这么多年被人恭恭敬敬待着,他都忘了被人怼的滋味儿了。 他能耐得住性子,脸色纹丝不动,一旁的姜温年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 这是在阴阳她! 她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反击道:“小人书而已,市场上的小人书品质参差不齐,倒也不是每本都好的。何况做人不要太骄傲,太骄傲,是要跌跟头的。” 闻慈笑道:“我不怕跌跟头,技不如人,输了是应该的,只要光明正大,我认了。” 姜温年脸色更难看了,有些涨红。 孙副部长说:“闻同志牙尖嘴利,要是当广播员,肯定也当得好。” 闻慈面不改色,她看出来了,孙副部长就是姜温年的靠山,不,也不一定,她能得到这个摘桃子的机会,也说不准她能给孙副部长一个靠山。 她正要说话,一旁的元副部长忽然开了口。 “你这个画风虽然很奇特,但是画得真漂亮。” 闻慈立即暂停打嘴仗,对她道:“这种绘本和小人书不同,重视插画,文字是次要的,所以插画一定要画得好才行,不然光看文字的话,人家为什么不去看小说呢?” 元副部长点点头,又点着一旁的配文道:“这配了双语?” 闻慈点头:“我自己翻译的,又特意请了中学时的英语老师帮忙校正。” 元副部长点点头,又问:“怎么用的繁体字?” 闻慈解释道:“因为想试试港澳台的市场,简体字的话,他们看不懂。” 元副部长看闻慈的眼神有些欣赏,“怪不得宗主任夸你厉害,的确很聪明。” 宗主任?闻慈一愣,是宗少和?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转回头时,却发现有人在悄悄地看自己,当然,也有看姜温年的。 闻慈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孙副部长笑道:“早前几个月,就听说宗主任夸你有进取心,现在看来,闻同志的确上进——”他夸了几句,话锋一转,“闻同志认识宗主任?” 宗少和的家世很厉害吗? 闻慈想到徐截云,虽然感觉这俩人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但她还是今天,才感受到一点实感,她思索了下,只是道:“朋友的朋友。” 嗯,男朋友的朋友。 孙副部长眼睛微眯。 他早明里暗里打探过宗少和好几次,想知道他好几次帮闻慈说好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最开始以为闻慈是他对象,结果发现,她是土生土长的白岭人,绝不可能是他对象。 那两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他打探许久,宗少和愣是一点风声不漏,这人别看一双狐狸眼成天笑眯眯的,实际上心思深得很,他没办法,后来姜温年找上门来,他也就不再管这事儿了。 宗家厉害,姜家也不差。 姜温年是姜老爷子的晚来女,受尽宠爱,年纪轻轻,就在首都美术馆当上了后勤部副主任,她听说有人打通了出口图画书的路子,便找上了他这个部长走动,想当这个国内图画书出口的第一人,为自己的履历增光添彩,孙副部长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反正哪怕事情败露,也有姜家在前面顶着。 宗少和是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疑似朋友的角色,和姜温年闹掰。 孙副部长觉得自己已经够谨慎了,让姜温年不要声张,回去抓紧画一本图画书出来,等到最近,宗少和出差,他抓住机会,立即让姜温年各方走动,才有了今天这场会。 谁知道这么巧,那个闻慈偏偏今天回首都了呢? 心里有些懊恼,但孙副部长并不怕。 一个没权没势的外地人而已,难道还能斗过姜温年吗? 闻慈不知道孙副部长的心思,只觉得他神色安定,很符合她对政客的刻板印象。 她安安稳稳地坐等着,继元副部长后,又是好几个领导看完了绘本,眼神都十分惊异,有个人问:“你是怎么想到这种画法的?”和他们国内的截然不同啊。 闻慈道:“在秋交会的时候,从香港的张安华同志那儿得到的灵感。” 张安华? 大家一瞬间想起来,是了,最开始这件事,就是从广交会机关打电话来问开始的。 要不是有一位港商看了闻慈的作品,愿意收购,他们也不会给闻慈这个尝试的机会——这么想着,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姜温年,要是换人,她还能卖出去吗? 姜温年感觉到大家的质疑,脸色快要维持不住。 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她? 她不觉得自己画了二十年的画,会比不上闻慈,她的老师们可都说她天赋很好的,她绷紧脸色,刚要开口,就感觉自己桌子下的胳膊被孙副部长碰了下。 要说大话也别现在说,等看完闻慈的画再说啊。 姜温年不情愿地忍了忍,没忍住,“看着也没什么不寻常的。” 闻慈笑得更欢了,“我能拜读一下姜同志的大作吗?” 她扪心自问,这话虽然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但态度是认真的,她真怕姜温年是个横空出世的天才,那到时候,哪怕失落,她也只能心服口服地退位让贤了。 但要是真全靠走后门的,那对不起,她绝对不会让。 要不是她主动找张安华,又表示诚意提前赶出绘本给她看,现在怎么可能有这个机会? 摘桃子不自己种树,摘别人的,这和偷有什么区别? 姜温年不想答应,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但蓝部长扶了扶眼镜,把自己面前的另一本图画书递给了闻慈,和颜悦色地道:“姜同志画了好几个月,这本的确画得不错,你看看,看能不能从中学习学习。” 闻慈一下子提取到了这话的重点,画了好几个月? 看来她离开首都采风没多久,姜温年就开始画了?这人摘桃子是早有预谋的啊。 她接过图画书,低头一看,发现封皮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坐在一座像是故宫的建筑前,牵着一个老爷爷的手,后面的背景为了凸显更多细节,显得有些杂乱,和目前国内的小人书风格不同——闻慈抬头看了看姜温年。 这是巧合吗? 她最开始那本广市篇,封面是贝贝和奶奶,姜温年这一本是小男孩和爷爷。 闻慈暂时不做评价,决定继续看下去。 除开那个封面,其实里面的插画和小人书有些差别,但不大,明显看得出画师不太擅长这种纷杂撩乱的插画方式,色调多而杂,显得有些不和谐,满篇重点,反倒没有终点了。 这本插画的页数六十多页,很多,描绘了小男孩一家的故事。 小男孩跟爷爷学做卤煮、做豆汁……闻慈越看脸色越奇怪,贝贝和奶奶封面上是学了煲糖水不错,但在绘本里,这只是个小情节,谁会让学煲糖水学二十页啊?又不是菜谱。 眼前这本,就像只看了她绘本的封皮,然后揣测内容,照猫画虎的一样。 她不知道,姜温年心里此时也很不安。 除了蓝部长,其他人都没亲眼看过闻慈的绘本,只有几个部长,跟蓝部长开会时,听他大致讲了讲,又以封面为例,描述了下是什么样的。 孙副部长不懂绘画,只抓到了几个重点:小女孩和奶奶,情节生活化、画多字少。 姜温年就是听他的,回去自己琢磨着画的,她把小女孩替换成男孩,奶奶换成爷爷,广市食物换成首都美食……她把自己想到的都改头换面,觉得闻慈应该也差不多这样的。 但对面看过绘本的领导脸色,似乎不太一样? 孙副部长见蓝部长看着绘本,脸色带笑,心里也有些不安。 对面有领导把看完的绘本递过来,还说道:“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听着孙副部长和姜温年信誓旦旦保证,说什么只会更好、绝对没问题,还真要信了呢,谁知道今天一对比,这完全是两个东西嘛。 姜温年听他这么一说,脸色彻底难看下来。 怎么回事?! 第144章 印刷成本孙副部长刚要接过绘本,就被…… 孙副部长刚要接过绘本,就被姜温年拿了过去,急切翻看。 他心里不是很高兴,但面上毫无变化,此时蓝部长也看完了手里的绘本,递给了他,“你看看,”神态平和,却没说自己的评价。 孙副部长镇定接过,低头一看,先吃了一惊。 真好看啊。 封面是北省大雪天的街道,像是过年,地上有些鲜红的鞭炮碎屑,几个戴着棉帽的小孩手里举着艳红的冰糖葫芦,小脸冻得红扑扑,表情快乐而喜悦,正在路上跑跑跳跳。 中间那个是个小女孩,看着像十一二岁,脸上的神态格外明媚。 孙副部长是不会画画,但又不是没长眼睛。 他一眼就看出来,眼前这幅比姜温年画得好了不知多少,他一言不发往后翻,这一本才三十多页,只有姜温年那本的一半厚度,没多久就能看完。 简单轻松的孩子故事,的确情节很生活化,也是多画少字,但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他还以为是小人书换了个模子而已。 完了,不好收场,孙副部长心里叫苦。 他翻到最后一页,拿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姜温年,她已经面沉如水了,他心里暗暗抱怨她耐不住性子,抬起脸,笑呵呵道:“闻同志这个画得吧,倒是挺好看的。” 姜温年扭头皱眉盯着他。 孙副部长没看她,接着道:“但这是不是太幼稚了?” 他苦口婆心地道:“虽然是画画的,但也不能太浅薄啊,我们要起到思想上的宣传作用,你这本漂亮是漂亮,但就是思想高度不够,有些缺陷。” 闻慈听着这话,觉得很好笑。 她面不改色,同样和和气气地说:“人家伟大的著作有伟大之处,我这就是儿童绘本,给5到15岁的孩子们看的,画得太成人化,就不好了,”这是儿童绘本诶,不是托尔斯泰著作,也不是《最后的晚餐》那样的名篇,谈什么高度? 而且,这些年上头都下令要减少政治性著作强制宣传了,他还搁这儿给她挖坑? 这要是改了,大人不知道,但她知道孩子是不会喜欢看的。 孙副部长摇摇头,语重心长,“闻同志啊,你这觉悟就不太高了。” 闻慈还没开口,一边的元副部长看不过了,笑着问道:“姜同志这篇作品的立意是什么?正好,两个同志和作品都在这儿了,要选的话,我们就公开地来比一比嘛。” 这是跟闻慈挑明了,姜温年来这儿就是要和她争的。 孙副部长要打太极,姜温年却沉不住气,“我这是描写首都工人子弟的生活!” 闻慈“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我这一套绘本,就是描绘广市的小姑娘贝贝在成长过程中,游历祖国大江南北的故事,她自强、善良,肯定能对孩子起到良好的教化作用。” 姜温年瞪她一眼。 闻慈不怕,她托着腮回视回去。 这位能量强大的姜同志感觉不是很聪明,但她身边的孙副部长却不是笨蛋,他笑着说:“这么看,其实也是有一定教化作用的——但是,是不是太短了?” 他对大家道:“我手里这一本还不到四十页,还没看几分钟,就没了。” 闻慈道:“这是我咨询了香港张安华女士的建议,她说目前的绘本都是二十到四十页,还会有更短的,要是太长的话,不利于售卖。” 张安华当然没说,但他们又不会打电话到香港去特意询问这个。 孙副部长看她一眼,心想这嘴皮子比他想得还利索。 他继续绵里藏针,“你这个中英双语的文字,之前没有先例啊,要是出口的话,太冒险了,我看不够稳妥。” 闻慈道:“要赚外汇,和我们国情最贴近的是港澳,其余都是外国,只有一个英语版译文,在我看来的确是不够稳妥。要是外贸部这边愿意投入,可以多出几种语言,法语啊,德语啊,西班牙语什么的,肯定更有优势。” 孙副部长一噎,他是这个意思吗? 闻慈才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不挑明,她就可以曲解。 孙副部长来回挑了好几个刺儿,都被闻慈一一回答,她的确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的,问正经的担忧,她能答,问故意针对的话,她也能伶牙俐齿地回怼。 大家看着,觉得她不该画画,应该来外贸部谈生意才对。 说得口干舌燥,闻慈舔了舔嘴唇。 蓝部长终于开口了,“闻慈这套绘本的确画得很好。” 闻慈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她身上,惊讶、忌惮、思索……她不知道,在她来之前,这场会议已经开了二十分钟,蓝部长看过姜温年的绘本之后,只说了个“不错。” 这个“不错”,有多少是看在姜家面子给的还不知道。 姜温年的脸色发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蓝部长看着闻慈问:“你这套绘本准备了很久,看样子是很有信心了?” 他总算发话了,闻慈松口气,认真点头,“张安华同志本来就对我的画风很认可,说会很受港城欢迎,我很有信心,而且春交会那么多外商,我会试着争取其他商人的。” 蓝部长认同地点点头,的确,想推销,口才和外向都是很重要的。 恰好,这两项闻慈都有。 他沉思了一会儿,姜温年见势不妙,赶紧拉了拉孙副部长的袖子,后者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半开玩笑道:“虽然闻同志这套绘本画得是不错,但是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既然开展台,那不如多找几个人试试?要是能多卖出去几本,那也是多赚点外汇。” 蓝部长觉得这话有道理。 姜温年的绘本他看过了,虽然没那么优秀,但也还行,而且要是真能打开图画书出版的口子,那就要让国内的画家们纷纷尝试起来,总不能只靠着闻慈一个人。 让她来试试外商们的喜好,也是个选择。 他点头同意,“那就让你们俩都试试吧。” 闻慈心中一喜。 人选既然没了争执,那下一个步骤就可以推进下去,蓝部长问:“大家看来,首批试水,印刷多少本来尝试比较合适?” 这就是个问题了。 要是出口的话,质量要求肯定是比较高的,闻慈这一套绘本足足六本,还都是彩色,一看就成本高昂,众领导纷纷讨论起来,有说两百本的,有说三百本的。 总之,没有谁说五百本以上的。 闻慈:“……” 她上辈子是个不入流商业插画师的时候,也没这么窘迫过,两百本,是不是太夸张了? 她理解大家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想投入太多成本,于是主动问道:“我能先去印刷厂看看吗?确定一下,印刷一本到底需要多少成本?这样好更好地把控。” 要是没那么贵,求求了,给她多印点吧。 蓝部长有些惊讶,“你懂印刷?” 闻慈上辈子懂,为了抓质量,她真的跑过出版社印刷厂,“印刷厂的师傅肯定是很有经验嘛,我跟他们请教一下。” 蓝部长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拿到去首都印刷厂的介绍信,闻慈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今天的会议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闻慈起身,把六本绘本都好好地收进包里,收到孙副部长面前时,他笑着说:“闻同志啊,你有出版的经验,要多和姜同志互相学习啊。” 闻慈笑着说:“我很擅长和朋友们互相学习。” 不等孙副部长高兴,她就笑眯眯道:“我前阵子,还特意把画绘本期间的大纲、手稿,还有绘本成品的拍照都寄给了一些朋友,请他们提建议呢。哎呀,都是我辛辛苦苦的创作痕迹,希望他们能好好保存,以后还能翻出来,留作纪念。” 孙副部长笑脸一僵。 这是在讽刺他,还是警告他呢? 或许两者兼有。 他余光瞄了眼姜温年,果然,见到这位姜家老来女脸色更难看了。 他脑袋一阵发痛,干巴巴笑了笑,目送闻慈离开了。 …… 闻慈没急着去印刷厂。 现在都快四点了,等到印刷厂人家都下班了,她坐公交回到美术馆,还没回到宿舍,旁边男宿舍三楼一扇窗户就打开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探出来,“闻慈!” 闻慈抬头一看,发现乌海青的光头似乎更亮了。 对方朝她喊了一声,“你等等,我这就下来!”然后就匆匆忙忙关上了窗户。 他下来得的确很快,不止是他,还有年君。 两人披着大棉袄揣着袖子,急急问她去外贸部的结果,“你去了这么久,结果呢?不会真被人截胡了吧?” “没,”闻慈摇头,耸了耸肩,“现在是我们俩都要去春交会打擂台了。” 在外面冻着也不是个事儿,三人出美术馆找了家饭店,准备一边吃一边说。 闻慈道:“谢谢你们提醒我。” 乌海青有点羞愧,“我们要是早注意点,说不准就能早提醒你了,谁知道昨天才发现,想写信告诉你都不行,”而且那个截胡的就是美术馆的,他们居然都没发现。 闻慈安慰道:“年君上午提醒得就很及时了。” 年君一愣,他还以为无力回天了呢。 闻慈就把自己火速寄出信件包裹留证的事情说了,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呼聪明,乌海青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世外高人,“你这脑袋瓜,咋想的,以后我也这么整!” 闻慈赶紧提醒,“这得找足够信任的人啊,不然,可能被倒打一耙……” 乌海青信任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就很靠谱!” 闻慈:“……” 她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个姜温年,说是美术馆的,她是什么来路?” “姜温年?”乌海青想了想,没什么印象,看年君,“你认识吗?” 他们前几个月虽然没像闻慈一样到处跑,但也忙着画连环画,在美术馆三点一线,除了食堂宿舍,最熟悉的就是小会议室了,哪里知道美术馆的其他人? 年君想了半天,“姓姜……美术馆有个很有名的姓姜的!” 他左右看了看,拉着两人从窗边去了饭店的最角落,乌海青奇怪,嘴里嘀嘀咕咕地问:“咋了?还不能说不成?” 年君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就是不能说。” 三个人头碰头,年君这才用气声开口了。 “我这是刚来美术馆那会儿听说的,后勤部有个姜副主任,很年轻,二十几岁就当上了副主任,还是在这么大的单位,你们敢想吗?”他见两人齐齐摇头,继续说:“我听说,她家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指了指上面。 乌海青满脸的困惑,说句封建迷信,他觉得这好像是天上来的…… 闻慈若有所思,指尖蘸着杯底的水,在桌面上写了个“红”字。 年君用力点头,“就是这个!” 他又压低了声音,“据说是老爷子的老来女,宝贝得很,在美术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班还能拿优秀工作者,我来这么久,没见过她本人,这些事倒听了一点。” 闻慈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孙副部长讨好她呢。 她其哼哼道:“怪不得能摘我的桃子。” 乌海青担心地看着她,“这没事吧?她不会暗算你吧?” “不至于吧,”闻慈觉着,要是谁和她正当竞争,哪怕输了,她也不至于多恨这人,但这种特殊人士的想法说不准,她想了想,也有些担心了,也悄悄看向年君。 她小声问:“那个,和姜温年一个级别的,有没有姓徐或者姓宗的啊?” 年君不解地看着她,“我哪知道他们大院里有谁。” 闻慈唉声叹气,托着腮惆怅。 乌海青和年君也为她唉声叹气的发愁,但没办法,要说在美术界艺术家,两人能刨出来挺多厉害的关系,但是在首都,在大院,他们都爱莫能助了。 闻慈不想太消极,换了话题,和他们聊起画画来。 被钟玉兰指导了几个月,这两人又上进,比起之前又有了许多进步,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她影响,观念大胆的许多,乌海青说自己在尝试画抽象派油画,年君说他被钟玉兰引荐,认识了首都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等连环画结束,可能去试试手绘动画。 手绘动画? 闻慈想起79年的《哪咤闹海》,认同地点了点头,“手绘动画未来会很有前途的,你现在多学学它的流程,甚至可以多准备准备,以后肯定有机会。” 年君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发现自己还是*对这种有意思的绘画形式感兴趣。” 闻慈朝他竖个大拇指,“有前途,好好干。” 吃过一顿饭,两人问闻慈:“你真不回去啊?” “不了,我去打个电话,”闻慈无奈地摊手,“也不能擎等着人家给我穿小鞋啊,这才刚开始呢,她要是背后给我搞这搞那,我怎么干?我也得找人帮忙去了。” 乌海青惊异地瞅着她,“你还有这关系呢?” 闻慈失笑,“不知道有没有用呢。” 她去邮局联系徐截云,但不意外的是,徐截云没在。 他过年后就忙了起来,好像是为了回首都的事情,闻慈没问过他具体的工作,但感觉,比宋团长孙团长他们要神秘一些,而且也比他们常出任务。 她暂时按捺下心思,决定明天再试试打电话。 …… 首都印刷厂是一片挺大的厂房。 这里每天的印刷量都是巨大的,闻慈拿着介绍信进去,很快就见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傅,对方戴着老花镜,穿着围裙,“你就是外贸部来的闻同志吧?” 闻慈点头,“我是闻慈。您就是林师傅吧?” 林师傅在印刷厂干了好几十年,从十几岁的学徒干到现在的老师傅,他洗干净手,拿过绘本一本本翻看,耳边听着她的要求,眉头渐渐皱起来了。 “你这样的话,成本太高了。” 闻慈一愣,“有多高?” 林师傅左右看看,从桌边抽出来一沓纸,“你看看,这个纸质你满意吗?” 闻慈看了看,纸面倒是白的,但因为不够厚,有些透灰,她摇摇头,“不行。” 林师傅又给她抽了两种纸,她还是摇头,“不行。” 林师傅最后给她拿出一种纸,“这是目前最好的纸质了,道林纸,120克重,因为质地匀称厚重,纸面甚至微微泛光——要是这种再不行,那真没办法了。” 闻慈摸了摸这种纸,和后世的普通铜版纸差不多,勉强达到她的要求。 她点点头,“这个可以。” 林师傅老得耷拉下去的眼皮抬上去,语气无奈,“这种道林纸一张一分四,你要是一本四十页的绘本,那光内页的纸张成本就是五毛六——” 闻慈急忙补充:“我还想再后面插几张照片页……” 在林师傅深沉地凝视下,她悻悻但坚定地说完了,林师傅听她说完,更加头痛,“那再加几张内页的成本,这么好的内页,你封面封底的质量也不能差了吧?随便弄个光面覆膜,还有颜料人工、美工设计……那一本的成本就没八毛钱下不来了!” 闻慈赶紧表示,“封面封底我自己设计,不用美工。” 林师傅冷静地抬了抬老花镜,“美工设计是这里面最便宜的。” 闻慈:“……” 她挠了挠头,真诚道:“质量这边真不能让步,不然要是卖不出去,所有的投入都会打水漂。这样,师傅您帮我精确地计算一下这套绘本成本多少,行吗?” 林师傅看着她,“你确定?” 闻慈用力点头,“我确定。” 林师傅便扯了张纸计算起来,他的确是老经验的印刷师傅了,没花几分钟,便抬起头来,指着纸面上的明细道:“按照你的要求的话,一套的成本大概五块钱。” 闻慈倒吸一口凉气。 五块钱,这是什么概念? 一斤猪肉七毛钱,一斤鸡蛋糕九毛钱,一瓶五粮液才五块钱! 哪怕这五块钱是六本书加在一起的,那也是一个挺高昂的价格,毕竟哪怕是水彩小人书,现在也不过卖几毛钱而已,而她,光成本就是人家售价的两倍。 闻慈强装镇定,“是有一点高。” 林师傅问:“要不要降低一下要求?内页用稍差一点的,差别也不大嘛。” 不,很大。 插画的质量是很看印刷和纸质的,换成劣质纸张,那效果变差不说,而且就卖不出价格了,她咬了咬指甲,下定决心,“师傅您等等,我去外交部问问。” 林师傅态度很好地点头,他知道,闻慈这套图画书是要赚外汇的。 闻慈费劲巴拉坐公交回到外贸部,直奔蓝部长而去。 她把林师傅计算成本那张纸掏出来,满怀期待地问:“这个成本,咱们能接受吗?” 蓝部长一看,摇头,“不行。” 闻慈:“……少印点也不行吗?” 她苦口婆心地解释:“虽然能用差一点的纸质,但是那样的话,价格也肯定会降低,到时候不就赚得少了?而且要是人家觉得不好,那卖不出去怎么办?血本无归。” 蓝部长还是摇头,“你这个成本实在太高了。” 现在市面上,他估计都没有敢按这个配置印刷的书。 闻慈愁得抓耳挠腮,“蓝部长,现在咱们货币和美元的汇率是多少啊?” 蓝部长:“1:1.73。” 闻慈一愣,这么低?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人民币是改革开放后才慢慢贬值的,现在购买力还挺强大,她冥思苦想半天,抬头道:“我是打算一套售价60美元的。” 蓝部长沉默一下,“……你确定?” 这个价格,比他们很多工艺品都高,外国人真愿意买这么贵又不能吃不能喝的给孩子? 闻慈点头,“我确定。” 国外因为环保、版权等多方面原因,知识产物的价格一直都是很昂贵的,她念大学那会儿,随随便便一本教材就几十上百美元,碰上精装,价格更贵。 绘本也是,在国外的普遍价格就是较高的。 要是这个售价的话,五块钱的成本算是便宜了……前提是能卖出去的话。 但是蓝部长看着面前的成本纸,还是摇头,“你怎么保证能卖出去呢?” 闻慈没法保证。 她焦虑得恨不得原地挠头,没想到,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活儿抢回来了,结果败在了印刷成本这一关,贵了,上头不肯出,可是质量差了,她自己不乐意。 闻慈原地想了几分钟,抬起头,一咬牙,问了:“第一批我自费印刷,成吗?” 第145章 徐爷爷自费?蓝部长看闻慈的…… 自费? 蓝部长看闻慈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北省的工资,应该不比首都高吧? 闻慈领会到他的眼神,正直表示:“我之前出版的小人书,赚了一些稿费,”呜呜呜她其实只有一千七八存款,要是自费的话,岂不是一下子就穷了。 蓝部长摇摇头,“怎么能让民众出钱呢?” 闻慈叹气,这么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呢?比起为了压缩成本而降低印刷质量,她宁可自己大出血赌一把——这么一想,她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反而劝道:“等卖出去了,再补给我就是了。” 说起这个,闻慈想起,自己的报酬还没谈呢。 她又开始控制不住,抓了抓头发,试探着道:“蓝部长,那我的收入怎么算呢?”出绘本是为了理想和事业,但要是没有报酬的话,这可完全就是大亏本了。 虽然她爱娃娃点,但她也爱钱啊,没钱哪有自由。 蓝部长沉思。 闻慈借调这几个月,工资是外贸部代发的,还是按照她在电影院的工资,每月三十二块八,但文艺作品的报酬不能这么算,都得是有稿费的,没有让人白白奉献的道理。 但这种绘本是开先例的,稿费怎么算,他得好好考虑考虑。 他看看闻慈,“你是怎么想的?” 闻慈迟疑,出绘本或插画集可以买断,也可以约定版税,但她个人的职业习惯是从来不买断的,哪怕那样即时收益更高,国际上约定版税基本是5%到15%,她一般都是12%左右,还常常有几万引进费。但是这对于现在的国家来说,是不是有点高了? 她犹豫了半晌,“约定版税5%?” 约定版税,蓝部长还真知道这个概念,标价×册数×约定版税比例,这种报酬方式在国内目前是比较少的,但是他和外商打交道多,思想比较开明。 按比例给报酬,对谁都公平,比大锅饭的平均分配要好多了。 蓝部长颔首,“这个不能我单独决定,明天你过来,我给你答复。” 他没立刻拒绝,闻慈就很高兴了,她点点头,从外贸部出去,意外碰到了一个熟人。 “宗同志?”闻慈看到大厅进来的人,有些惊讶。 宗少和不知道是去哪出差,整个人都晒黑了些,见到她,也十分惊讶,“闻同志回首都了?”他知道闻慈三月份左右会回来,没想到,还早了几天。 闻慈笑着点头,“昨天来的。” 她和宗少和简单寒暄几句,本来就打算走了,想起给徐截云没打通的电话,索性就问了他,“宗同志,你认识姜温年吗?” “姜温年?”宗少和一愣,“认识,怎么了?” 闻慈看看周围其他人,宗少和立即会意,“你跟我来办公室吧。” 去了宗少和的办公室,她把和姜温年竞争的事说了一遍。 闻慈的描述倒没掺杂什么感情色彩,但刨除主观情绪,客观事实已经十分了然了,宗少和听得眉头紧皱,“我还真没听说,是孙副部长帮的她?有可能,他们以前就认识。” 闻慈听他语气没什么畏惧,稍稍放下点心。 宗少和抬头道:“你别怕,姜家明面上不会为了这事儿做什么,他们要脸,就是这个姜温年……”他顿了顿,接着笑道:“反正有老徐在,没人敢欺负你。” 闻慈叹气,“正常竞争无所谓,我是怕她背地里动手脚。” 在印刷厂还得弄一个月呢,要是对方有权有势,明里暗里支使几个人,就够她烦的了。 宗少和说:“老徐不在,我给你打声招呼,没事的。” 闻慈笑着点头,“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说了几句,闻慈急着走了,宗少和坐在办公桌前一会儿,脸上的笑淡了。 他皱着眉自言自语,“为了抢履历,真是装也不装了……”他想了想,拨出一个电话,“四团徐副团长在吗?不在?那麻烦同志你转告一下,等他回来给我打个电话。” …… 闻慈第二天上午,又来外贸部。 蓝部长这次给了她肯定的答复,“约定版税5%,可以,第一批印刷外贸部这边给你支援一千元,要是有额外支出,你保留发票,售出后给你补上。但有一点,我们不能给你美元,会按汇率给你兑换成咱们自己的货币。” 闻慈心中一喜,比她想得好,还给一千块呢! 她连连点头,“好,”要美元也没用,又花不出去,但是有人民币,她就可以买房了! 蓝部长满意地点点头,想起姜温年在大张旗鼓拉印刷的团队,特意问了一句,“你这边需要什么帮助的吗?”相比姜家幺女,他还是更看好眼前这个女同志。 闻慈摇头,“书封设计、排版什么的我自己做就好。” 蓝部长不再多说:“好,那你就放手去做吧。” 闻慈高高兴兴拿到了部长的批条,再回首都印刷厂时,整个人一下子都意气风发起来,她直奔林师傅,“外贸部给我批了一千块,剩下的我自己垫,先印它个三百套!” 三百套要花一千五,她自己再出五百就行了。 林师傅手一抖,不敢置信,“上头真同意了?” 这么高的预算,居然没给打回来? 闻慈用力点头,摩拳擦掌,“咱们现在就开始准备吧!” 接下来的时间,闻慈每天吃完早饭就来印刷厂,她每天都和几个老师傅泡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印刷、怎么排版、哪怕连每一页页边空白的高低宽窄,都是她精挑细选才定下的。 几个老师傅看在眼里,把对她门外汉的印象拉成了专业人士。 相比亲历亲为的闻慈,姜温年就清闲多了。 她不费吹灰之力,自有几个印刷车间的主任给她跑前跑后,商议怎么印刷最好看,而封面封底也不用她操心,请了华夏出版社的美工帮她设计,她只用坐在一边等着就行了。 但她都这么清闲了,心情依旧不好。 她从孙副部长那儿知道,蓝部长给闻慈批了一千块的预算,看着不高,但却是让她按照最高配置拉满的,纸质、油墨、颜料,通通都是最好的,主打一个少而精。 对于她这边,只有三百块,去问蓝部长,他只会拿闻慈一套有六本的理由来敷衍。 姜温年气得不行,指挥一旁忙忙碌碌的印刷小工,“你去看看,闻慈那个车间怎么样了?” 印刷小工满心的无奈。 这大小姐总盯着别的车间干什么呢?早上让他去看看人家进度,晚上再去看看,两只眼珠子简直就像是黏在那个闻慈身上了,他木着脸放下东西,去看了眼。 回来后道:“他们在试印刷看效果呢。” 姜温年眉头紧皱,“他们都开始试印刷了?” 她顿时坐不住了,急忙去印刷厂办公室里找电话,去给华夏出版社打电话催促,怎么还没给她的书封设计好,都说了着急,美工那边就不能抓紧点吗! 她不止催出版社,还催印刷厂,对他们的设计挑挑拣拣,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 又过一些天,连闻慈都听说姜温年有多么挑剔了。 林师傅把经过机器的绘本拿出,拿袖子小心地蹭了蹭封面边的纸屑,自己端详了眼,刚开始看闻慈的设计还不太习惯,但现在越看越顺眼,觉得漂亮得不得了。 他把绘本递给闻慈,“你看看,怎么样?” 这已经是他们尝试过的第三版了。 闻慈的要求也很高,但每次修改都是亲历亲为,一边和师傅们讨论一边定下来的。 前面两版在林师傅看来已经非常好了,精美程度在全国都是一流的,但闻慈还是能挑出一些小毛病,他们改了又改,这才有了眼下这第三版的样书。 闻慈接过绘本,一看封面,先点了头,“色彩比前面的要亮,也不偏色了。” 单看看不出来,她把前面两版样书放到旁边,顿时就对比出来了。 最新的这本绘本颜色亮丽,色调浓郁,整个封面就是一张精美的插图,书名放在中间偏上的位置,为了更大的市场,用的是英文,是《贝贝的故事:广市》翻译过来的。 闻慈翻开厚实光滑的封面,里面就是出版信息了。 她自身是个很重视书页美观程度的人,文字要大小合适、间距适宜,哪怕是页边的空白大小都要和谐,否则会让人视觉上不够舒适,所以连出版信息这页都是她反复修改过的。 再往后翻,就是一页页精美的插画了,底下则是双语配文。 而最后面几张,则是闻慈设计的小彩蛋——她出差时拍的插图。 她最近忙得要命,把徐截云洗出来的照片挑出来其中最好的,都上了色,也放到了每本绘本的最后,彩色照片和手工插画的魅力又有不同,往那一放,显得更加真实。 这一本插画印刷得好,照片页也精美漂亮,闻慈翻到最后,十分满意。 “就按这个印吧,三百套。” 林师傅们都松了口气,为了这套绘本,他们可是来来回回忙活了好些天。 但不得不说,最开始他们还觉得出口这些东西是白日做梦,但见到实物,他们突然觉得也不是不可能,外国小孩也是小孩,看到这么漂亮的插画,能不想要? 老师傅们给闻慈盯印刷,而终于闲下来的闻慈,去给徐截云打电话。 这回电话打通了,徐截云问:“姜温年没欺负你吧?” 闻慈一愣,举着话筒笑问:“宗少和告诉你的?” 徐截云“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厌烦,“你没事吧?” “没事,”闻慈想起最近偶尔和姜温年在印刷厂碰见,对方恨恨地瞪着自己,但居然没有到面前来挑衅,顿时觉得男朋友还怪厉害的,但好不容易打个电话,她可不愿意讨论她。 她换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回首都?” 徐截云的声音一下带上了笑意,“你猜猜?” “唔,”闻慈配合地猜测,“下个月?下周?总不会是明天吧?” 徐截云含笑道:“你猜对了。” 闻慈大惊,声音不受控制高了些,“你真要回来了?” 徐截云道:“调令已经下来了,明天启程,带队回首都——你最近有空吗?” 闻慈高兴,又苦恼道:“我过阵子要去广州。” 徐截云沉沉叹了口气,“忙啊,忙点好啊。” 闻慈咯咯直笑,莫名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孤寡老人广告,她笑嘻嘻安慰道:“春交会是4月15开始,我大概三月底启程,现在还有半个月左右,在近处转转还是可以的。” 徐截云立即改口:“我有空。” …… 英姿飒爽的小徐同志一出军区,又变成了时尚的弄潮儿。 三月半的天已经没那么冷了,他脱下棉袄,换了身版型挺阔的黑色大衣,里面是高领的灰色毛衣,毛衣稍紧身,适合身材宽阔的男性穿,显得胸腹线条特别饱满漂亮。 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小闻同志的星星眼。 徐截云停下自行车,长腿一迈,就跳了下来。 他拎住闻慈的两只袖子,把人左转转,右转转,作势认真打量了一番,“嗯,这回没瘦。” 闻慈嗔他一眼,“我一天吃三顿呢,”还时不时用系统给自己加个餐。 徐截云笑,熟练地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头发不剪了?” 闻慈摸摸自己的头发,现在已经能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了,她摇头,“还没想好呢,剪也行,不剪也行——但现在天冷,剪头冻脑袋,”她每次看到乌海青锃亮的光头,都替他冷。 徐截云顺手捏了捏她的小辫子,“剪不剪都可爱。” 闻慈美滋滋把自己的辫子扯回来,“走走走,吃饭去。” 坐在饭店里的时候,闻慈反思了一下自己。 怎么每次跟徐截云在一起,不是吃午饭,就是吃晚饭呢? 但等涮羊肉锅子端上来的时候,她立即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吃饭吃饭,人怎么能不吃饭!她夹起一片烫熟的羊肉,在蘸料里滚了一圈,进嘴时满足地眯起眼睛。 徐截云也心想,这顿涮羊肉,总算是吃上了。 吃了几口,他起身,“喝不喝啤酒?” “不喝,”闻慈忙着埋头吃肉,又补了一句,“饮料也不喝。” 徐截云就给自己拿了瓶啤酒。 两人吃了一顿饱饱的饭,吃得差不多了,锅里只剩些翻腾的配菜。 闻慈夹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冻豆腐,筷子稍一用力,鲜美的汁水就溢了出来,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烫得直吸气,正开心,听到对面徐截云开了口,“爷爷很喜欢你送的蜂蜜。” “咳咳、咳咳咳!”一口汁呛到了闻慈嗓子眼儿。 她捂着嘴直咳嗽,呛出生理性眼泪的一双眼控诉地瞪着徐截云,后者一连讪讪,连忙走过来给她拍背,低声道:“我就说说,你别急……” 闻慈终于不咳了,拎过啤酒瓶喝了口,嗯,还是一如以往的难喝。 她把剩下半块冻豆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我那儿还有。” “他不能吃太多甜的,”徐截云手还放在她后背上,声音轻轻的,试探道:“我是想问问,要是这几天有空的话,要不要去家里玩一玩?” 不等闻慈回答,他又补充道:“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就和爷爷说我最近忙。” 闻慈顶着刚才呛红的脸犹豫。 见家长啊,她两辈子都没经历过呢。 咳咳,她其实有时候,还挺社恐的呢…… 闻慈在答应和拒绝里反复横跳,把碗里的涮白菜戳出了一个个洞。 徐截云柔声道:“不答应也没关系。” 以退为进,这是以退为进吧? 但偏偏闻慈就吃这一套。 她警惕地扭头顶住他,严肃声明:“我就是去看一看啊,不代表什么别的意思!” 徐截云一愣,“你答应了?!” 闻慈矜持道:“看在你的诚意上,勉勉强强答应一下。” 要不是店里还有别人,徐截云真想狠狠抱住她,眼下他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问:“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一盘肉?” 闻慈用力摇头,“我已经吃到嗓子眼了!” …… 闻慈答应徐截云,周末去拜访徐爷爷。 但事实上,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后悔,但这回也不能反口了,她硬着头皮开始准备礼物,虽然徐截云说他来准备就好,但闻慈觉得太没诚意了。 但拜访家长应该送什么呢? 闻慈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来,到最后摆烂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她找乌海青换了两张茅台票——他很爱喝酒,酒量超群,她买了两瓶茅台,又买了一盒京八件。 想起徐爷爷好像挺喜欢果干,她又画了一堆葡萄干杏干,还画了现成的湿奶疙瘩。 林林总总一堆东西,徐截云周末接到闻慈的时候,十分无奈。 “带这么多干什么?” 闻慈立即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惊悚道:“你爷爷不会特别艰苦朴素,说我奢侈浪费吧?”她脑袋里设想着各种各样可能,一时间更觉得今天的场合尴尬了。 “别紧张,”徐截云把她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爷爷很和善的。” 他把闻慈手里的东西都放到自行车篮里,仗着周围没人在,捏捏她脸,安慰道:“今天只有爷爷,我们去聊聊天,吃顿好饭,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闻慈怨念地盯着他,“你说得轻松。” 徐截云摸摸鼻子,上了自行车,载着小闻同志往大院去。 其实有段距离,不过今天天气热,他后面载着小闻同志,闻到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觉得浑身上下都轻松得像根羽毛,但闻慈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她看到扛枪的岗哨时。 老天奶,这是什么地方啊! 她揪住徐截云的大衣,把他的衣摆都扯皱了,“你家是铁桶啊?”被这么保护着。 “不是我家,大院里住了好多人,”徐截云骑到岗哨前,停下车子,捏着闻慈的胳膊把她扶下来,而后对岗哨道:“登记一下,往后她还会再来的。” 闻慈:“?”她还没答应呢! 闻慈觉得自己有点打怵。 她现在习惯了随身带证件,拿给岗哨让他登记完,还好没有搜身这个步骤,她抓着徐截云袖子往里快步走,压着嗓子激动,“那都是真枪吧?是真枪吧!” “你不是见过真枪吗?激动什么,”徐截云好笑。 他推着装满东西的自行车走在右边,闻慈空着手走在左边,看到沿途经过的一些人,心里确信了一件事——小徐同志家真不简单啊,她看到里面有些人,腰后鼓着一块,像是手枪!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红色大院? 闻慈觉得自己长见识了。 她好奇地左右看看,走着走着,经过一个湖边——是的,这个大院里还有亭子和池塘,一个戴着帽子的老爷爷正坐着小板凳,端着鱼竿,在池塘边钓鱼。 他一路看着两人走过来,响亮地喊了一声:“截云?” 闻慈紧张,戳戳他后背,“你爷爷?” “宗少和爷爷,”徐截云说着,走了过去,“您今天钓得怎么样啊?” “还行还行,有两条呢,”宗老爷子随便说着,眼睛落在一边的闻慈上,笑呵呵地问:“这就是你对象吧?看着就是个好孩子,之前咋还不告诉爷爷呢?” 徐截云笑:“才是我对象呢。” 宗老爷子纳罕地看他一眼,“你小子这么不中用了?”追个人都追不来。 徐截云无奈一笑,说了几句,就拉着闻慈告别了,宗老爷子看看两人一高一低的背影,瞅了瞅桶里两条指头长的泥鳅,鱼也不钓了,收起鱼钩回家! 闻慈捅咕着徐截云后腰,“我紧张,咋办?” “别紧张……”徐截云抓住她的手,“你再戳,我也要紧张了。” 闻慈使劲瞪他。 但等一进了徐家敞着门的小院,闻慈就熟练地端上了自然的笑容,她眨眨眼,看到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家,头发白了,但腰背挺直,看着精气神特别足。 老人家露出掉牙的笑容,特别和蔼,“哎呀,这就是小闻吧?” 闻慈赶紧问好:“徐爷爷好!” “好好好,”徐老爷子笑着点头,心想什么时候这个“徐”字儿能去了,他快步走到闻慈面前,显然已经看不到自己孙子了,嘘寒问暖道:“今天外头冷吧?快进屋,我让小张给你准备了好吃的,说年轻人都爱吃这种呢!” 徐截云被挤到一边,无奈:“爷爷,这是闻慈送您的礼物。” 徐老爷子刚才真没看见,现在一看,急忙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们年轻人赚点钱不容易,以后留着给自己吃,爷爷这边什么都不缺。走走,爷爷带你进去……” 闻慈只问了一句好,就被徐老爷子的连环炮轰进了屋子。 徐截云抓起车上的东西,跟了进去,而闻慈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和徐老爷子面对面,茶几上,堆满了他早上出门时还没有的东西,奶糖、龙虾酥、糕点……总之摆了一桌。 徐老爷子和善极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得更明显了,“好孩子,快吃快吃!” 徐截云坐下,顺手抓了两颗龙虾酥给闻慈,她剥开一颗吃,小口小口的,看着特别含蓄内敛,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乖巧极了,他心里好笑,平常的小闻同志可是皮到天上去了。 一个穿着围裙的男人端着托盘过来,“首长,麦乳精冲好了。” 闻慈用眼神询问徐截云:这是谁? 徐截云笑道:“这是爷爷的勤务员,张叔。” 张叔对闻慈露出一个笑容,特别和善。 但闻慈端着麦乳精的手开始抖,首长……她没有听错吧?刚才他叫的是首长? 请问,什么级别,能算得上是首长? 第146章 春交会徐老爷子和蔼得和路边的首都老…… 徐老爷子和蔼得和路边的首都老大爷没什么区别。 他特别热情地让闻慈吃吃喝喝,还问她的工作情况怎么样——现在大家都太上进,关心年轻人,肯定是要关心工作的,知道闻慈现在的情况,还十分认可地点头。 “那就是说,你还要去今年的春交会?” 闻慈已经没那么紧张了,端着麦乳精笑着说:“是的,我得自己推销。” 徐老爷子连连点头,“好,有勇气是好事,敢尝试就比其他人多走一步路了。” 徐截云给他递水,“爷爷,你喝。” 徐老爷子接过,随便喝了一口,就继续热热闹闹和闻慈聊了起来,他越聊越觉得满意,这是个机灵又通透的小姑娘,能力又强,怪不得能和截云看对眼呢。 他就喜欢这种上进的年轻人,不然人人都懒,那国家还怎么发展。 闻慈虽然不知道徐老爷子为什么喜欢自己,但他的情绪是能感受到了。 她笑着说:“我给您做了一些酸奶疙瘩,没怎么晾,比较软糯,等会儿您尝尝,和之前从西北寄过来的那些是不是一个味儿。” 徐老爷子当即要尝,使唤徐截云把酸奶疙瘩找出来。 一个个油纸包被红绳包着,徐截云没敢上手捏,怕捏碎了,他挨个打开,到最后才找到奶疙瘩,微微泛黄,圆柱形,中间凹下去一点,果然和他自己捏的丸子形不一样。 张叔拿了个碗来,他用勺子拨了两个进去。 徐老爷子的确是挺喜欢这个的。 虽然是奶制品,但一点也不膻,他这口不太灵光的老牙也能吃得利索,他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又酸又甜,好吃!”又感动地说:“让你费心了,这个不好弄吧。” 闻慈笑着说:“还行,我自己做的。” 她这么说,但徐老爷子知道肯定做起来不容易,而且还有两瓶酒,那么多果干糕点,连京八件都是卖得最好最贵的那几种,一看就是她又费了钱又费了心思准备的。 他收了东西,转头就拿出自己的见面礼。 闻慈看着那个大红的红包一愣。 第一次见面就给红包,这是习俗吗?她记不清了怎么办。 徐截云伸手拿过来,塞到她手里,“拿着买好吃的。” 徐老爷子瞪他一眼,面对闻慈就*笑了起来,“你年纪小,要多吃点好的,再买几身衣裳,爷爷本来打算自己给你挑的,但眼光跟不上了,让截云陪你去买,这小子懂。” 徐截云笑,“小闻同志哪里用我帮忙,她自己会挑得很。” 徐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这不是给他创造二人世界吗! 闻慈到底还是收下了红包。 她一个人时摸出红包偷偷瞄了眼,里面是十张大团结,一百块,她觉得徐家祖孙出手真是一脉相承的大方,转头吃午饭时,心里就开始暗暗的警惕起来。 该不会立刻就要谈婚论嫁了吧? 她不知道,徐老爷子是有这个心思的,但前一天被徐截云秘密谈话给止住了,徐截云说:“您老甭担心,别把小闻吓跑了,我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来就成。” 徐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都28了,屁的年轻人!”转头却也没说什么。 眼下饭桌上,他一个劲儿让闻慈多吃,自己喝了两口小酒。 他倒是想多喝,但勤务员张叔说:“医生说了,您最多一天喝半两,不能多了,”徐老爷子只好悻悻放弃,眼睁睁看着徐截云和闻慈一起喝甜滋滋的汽水。 这小子,什么时候酒也不喝了,改喝饮料了? 话说起来,最近好像也没见他抽烟,难道是谈上对象了,烟酒都戒了? 徐截云内心回答:熏着小闻同志就不好了。 吃过一顿饭,徐截云就打算带闻慈走了,徐老爷子恋恋不舍,“啥时候再来啊?” 徐截云笑道:“忙工作呢。” 徐老爷子立刻改口:“工作为重,工作为重,要好好发展事业啊。” 闻慈和徐截云出了大院,一直走远到看不到扛枪的岗哨了,才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原地一蹦,“怎么样怎么样?我表现得自然吧?没有不对劲吧?!” “没有,”徐截云捏住她的脸,“小闻同志表现得特别好,把我爷爷都哄得牙漏风了。” 闻慈白他一眼,“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徐截云觉着,这肯定是跟闻慈学的,谁让她的爪子向来就没老实过,不过未免小闻同志恼羞成怒,他笑着又捏了一把:“小闻同志的皮肤太好了,忍不住想捏一捏。” 闻慈美滋滋道:“那当然,我每天涂雪花膏呢。” 她说着,见四下无人,摸了摸徐截云的脸,顿时嫌弃,“你这都喇手。” 徐截云:“……不至于吧?” 他的肤色近来恢复正常了,就没再偷摸摸雪花膏,但也不至于到喇手的程度吧?! 闻慈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脸呢。” 徐截云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是没她那么细腻,但也光滑平整,哪里就那么夸张了,顿时没好气道:“我还是很在乎脸的,”他可知道闻慈有多看脸的。 他一巴掌拍在闻慈后背上,“走走,送你回去。” 闻慈不痛,但作势痛,喊着喊着,手就按到他胸口了,顺势感受了下胸肌的触感。 嘿嘿。 …… 搞事业永不停歇。 印刷厂印出来三百套绘本,闻慈拿了一套作样书,回外贸部给蓝部长看,蓝部长果然很满意,每本都翻看了一下,“效果比我想得还要好。” 精致、华丽,不管纸质还是排版都特别舒服。 闻慈搓搓手,高兴道:“林师傅他们都很有经验,给我提了很多建议,这才能这么快就定下来。不过蓝部长,今年春交会,我可以提前几天去吗?” 她解释道:“4月5日到15日是政治学习我知道,但是我还要布置展台呢,想提前过去准备。毕竟人家都是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好多人,我就只有自己。” 蓝部长想了想,“要不要给你派个人帮忙。” 闻慈眼前一亮,“林英行吗?就是之前跟我出差的退役女兵。” 蓝部长:“她是从其他单位借过来的,不行。” 闻慈叹气。 她来了好久没见到林姐,上好色的合照还保存在手里,没有送出去呢。 但林姐不行的话,她就无所谓了,“从首都大老远多去一个人也太费劲了,我要是到了广交会,机关能给我派一两个帮忙的吗?”他们有经验,更合适。 蓝部长点头:“行,那就去当地机关找帮手。” 说定了这个,他们又说定了闻慈离开的日期。 闻慈现在没什么事了,决定3月下旬就启程,在火车上晃悠个三四天,不过在那之前,她跟蓝部长说:“这批绘本是不是现在就开始运了?要是路上出什么意外,还能补救。” 这不是闻慈杞人忧天,实在是,她怕有人背后动手脚。 最近姜温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她的眼神更不好了。 虽然徐截云说她不会出什么事,但闻慈觉得,谁能保证大小姐不发疯,真要她脑子不清楚做出什么来,那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 所以她防微杜渐,决定还是早运到广市早安心。 蓝部长同意了她的提议,打了个电话,把这二十箱重要的绘本送上了火车。 闻慈高高兴兴从部长办公室里出来,好巧,碰到了刚才想到的人。 姜温年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太阴沉,一下子破坏了温婉的面相。 闻慈要绕过她,却被她一伸腿拦住,顿时无语,“姜同志,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姜温年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谁知道,还不是靠男人。” 闻慈:“???”神经病啊! 姜温年挑衅似的丢下这一句话,就敲响了蓝部长的门,留下不能大声喧哗的闻慈狠狠瞪她一眼,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气冲冲往楼下走。 宗少和上楼时一抬头,就看到浑身怨气快从头顶冒出去的闻慈,“怎么了?” 闻慈摇摇头,但又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气愤道:“我碰到了脑子有病的!” …… 听说了姜温年的言论,宗少和觉得很离谱。 闻慈满脸的匪夷所思,气道:“她印刷不顺利发疯了是不是?怎么满大街咬人!” 宗少和选择性没听见她的阴阳,想了想,若有所思,“前几天你和老徐来大院,路上不少人碰见吧?我估计是姜温年也听说了,就以为,嗯,你明白的。” 闻慈更气了,“我辛辛苦苦几个月画的绘本,她凭什么把功劳按别人头上?” 徐截云头上也不行! “她这人就这样,”宗少和耸肩,“她以为什么样的,自然就只能看到什么。” 闻慈还是很气,“太过分了!” 宗少和看看她,打趣道:“要不要帮你告诉老徐?” “那不用了,”闻慈摆手,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我过几天就要去广市了,忙得要命,没空跟她搞这些小孩子舆论。你要是看到徐截云,能帮我和他说一声吗?” 宗少和真诚表示:“你出远门,不告诉对象一声吗?”还要靠他传声筒。 闻慈满脸的诧异,“我又联系不上,怎么告诉他?” 难道一个电话打到大院,让徐老爷子转告?她觉得还是算了。 宗少和觉得这对情侣之间的相处模式很特殊。 两人一个比一个忙,大半时间都在异地,哪怕同在首都了,也堪比异地,但居然感情不见生疏,偶尔撞到一起,还能如胶似漆甜甜蜜蜜,但只要一分开,彼此都相当独立。 他点点头,“成,看见他我转告他。” 闻慈道了谢,这才离开了外贸部。 她去印刷厂盯着三百套绘本装箱,封存,最后送往南下的火车。 这趟车不快,走了好几天,闻慈收到了广交会工作人员的电话,说已经收到了二十箱绘本,拆开检查,没有问题,闻慈当下放心,第二天就上了去往广市的火车。 3月24日到达广市,这也是在这个时代,闻慈第一次独立来广市。 今年的广市和去年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春天,一个秋天,春天的广州称得上温暖,闻慈一下火车就换成了薄外套,她两手拎着行李包,有些艰难地往外走。 广市是有出租车的,当然,那是要接待外商的,和闻慈没关系。 她好不容易到了招待所,和上次不是一个,这一回是六人间,并且因为闻慈来得早,其他单位的营业员们还没在,她暂时可以独享一间房。 她熟练地洗澡、整理,吃饱肚子,下午才去广交会机关。 袁经理听到闻慈来的时候,特意见了,他去年十月的时候,见到闻慈,觉得这是个胆大勇敢的女同志,时隔五个月再见,发现闻慈比起之前更加意气风发。 他伸出手来,“闻同志来得很早啊。” 闻慈跟他握手,“我得提前来准备,后面还得麻烦袁经理呢。” 袁经理笑笑,“我接到通知,说这次给你一个展台。” 说到这个,他就想起通知里的另一个展台,不过那个同志如今还没到,他也就不太在意,请闻慈坐到对面,感慨道:“英雄出少年啊,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被你做成了。” 闻慈调皮地眨眨眼,“可见有志者事竟成?” 袁经理哈哈大笑,赞同地点头,“没有志向,是是那么也做不成的。” 轻松的开场白过后,袁经理问:“你是找我来干什么的?” 他不觉得闻慈是那种阿谀奉承的,会闲着没事干来讨好他,八成有事。 果然,闻慈道:“我想问问展台什么时候分好。” 她从包里拿出一套完整的绘本,这是最开始的第三版样书,也算是外贸部留给她自己的初版,她一边递给袁经理,一边解释道:“我想仔细布置一下我的展台,所以要是已经分下来的话,就直接开始准备,尽量多吸引一些外商的目光。” 袁经理恍然大悟,“展台估计这两天就分好了,你先等等。” 他对眼前这沓厚厚的绘本十分感兴趣,拿起最上面一本,只见一个熟悉的封面,正是自己去年见过的那个,贝贝坐在早茶店外吃餐点,只是印刷出来,显得更正式了。 他问:“这是给我看的?” 闻慈笑,“当然,您是广交会的机关经理,想买产品,得给您提供一些信心才行啊。” 袁经理便翻看了起来,他看得津津有味,直呼漂亮,等看到后面的照片页时,更觉得是付出了真心和诚意的作品,但等看到封底的价格,他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他指着那个数字问:“这个定价,是真的吗?” 十美元??! 就拿广交会这两年卖得很好的梅林午餐肉罐头来举例吧,一箱四十三块六,折合到每一听,那就是九毛一,但是闻慈这个绘本,一本就相当于十个肉罐头! 袁经理觉得闻慈肯定是印错了,她这个定价,在广交会一往无前啊! 但闻慈真诚点头:“真的啊。” 袁经理不敢置信地看看她,看看定价,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觉得自己踌躇满志的心都凉了一小截,好半晌,他才问:“你这个价格,真能卖出去吗?你印了多少本?” 他已经开始在计算要赔多少钱了。 闻慈道:“不拆开卖,一共三百套,每套定价是五美元。” 她看出袁经理的无语凝噎,安慰道:“肯定能卖出去的——香港随便什么绘本也不便宜的,而且纸质也就那样,相比之下,我这个性价比超高,他们肯定买得起。” 买得起,袁经理相信外国人买得起,他们收入高。 但是,真有人会花大几十美元买一套儿童绘本吗?! 闻慈觉得是有的,甭管什么时候,给孩子花钱都是舍得的。 她真心道:“我会好好推销的,努力多赚点,您放心,也不用太担心。” 袁经理觉得自己没法不担心,别说赚钱,他觉得闻慈不赔本都是欢天喜地了。 他看书的欲望都淡了不少,但绘本都送到眼前了,他还是全看了一遍。 他忧愁道:“要是不看定价的话,我也会愿意给孩子买这个,”但要是一看定价,想到它折合人民币一本顶上十几斤猪肉,他顿时就觉得这个精神娱乐也不是那么有必要。 他一时间觉得,是得出口,要是给自家国人看,老百姓肯定买不起。 袁经理觉得自己得好好支持一下闻慈,争取多赚几个外国人。 他打了通电话,没一会儿,办公室就过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他对闻慈介绍道:“这是后勤部的小孙,小袁,接下来他们两个来协助你,你有什么问题,都能找他们。” 他顿了顿,站起身拍了拍闻慈的肩膀,沉重道:“你要加油啊,闻慈同志。” 争取少亏点本。 闻慈不知道自己没得到半点信任,笑盈盈点头,“我会努力的!” 她跟小孙小袁认识了一下,三人出了办公室,闻慈一路上边走,边为他们俩介绍自己的展台——两人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迷茫起来,她在说什么?怎么都是汉字,但听不懂呢? 绘本是什么?他们广交会有卖过这个吗? 十美元?还是一本?她是不是多说了一个零? 小孙察觉周围一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闻慈沉默了下,真心道:“一美元一本,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她拍了拍臂弯里的一摞绘本,叹气道:“你们俩知道这套绘本的成本是多少吗?” 两个年轻人睁着清澈的大眼睛摇头。 闻慈语重心长,“这一套绘本,光成本就有五块钱,你们说,我定价贵吗!” 定价五十美元的话,其实还是挺贵的…… 小孙小袁面面相觑,最后小袁委婉地开了口,“闻同志,你这个定价,可能不太符合外商们的要求,”他们广交会就是靠物美价廉吸引了外商,这么高的价,真有人会买吗? 而且真的会有卖书的外商来吗! 闻慈不是很在意,“他们买回去肯定还有的赚。” 两个年轻人不是很相信,他们俩觉得自己这份差事不是很好干,但既然是经理派下来的任务,他们还是认认真真地问:“那闻同志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闻慈摸摸下巴,“你们俩认识木匠吗?” …… 闻慈在小孙小袁困惑的目光中,不停往招待所附近的手艺人家里跑。 她本来是要找木匠打相框的,但小袁说,他们单位的仓库里有挺多老相框,都是以前搞宣传时用的,有大有小,不用花钱,于是闻慈请袁经理开了批条,借用了一堆。 这个解决了,她又带着一兜子毛线和棉花,找附近的阿姨搞编织。 她拿出来熊猫美美的照片,问阿姨,“这个玩偶能编出来吗?” 阿姨看着那黑白两色的毛线,喜欢得不得了,“能!你要多大的?” 闻慈伸出自己的手,“和我手掌心差不多大就行,”她当场坐着,看阿姨花半小时钩出来一个漂亮的熊猫玩偶,用棉花填充得软软的,特别好捏。 她连连点头,“就要这样的,您一天能做多少个?” 阿姨想不到,人在家中坐,还能有活儿干,“我一天能编十几个,没问题!” 闻慈想了想,“那就请您帮我编三十个玩偶,报酬,您看看想要什么?” 阿姨忙指着那些雪白的棉花,“一斤棉花可以吗?我儿子在北大荒下乡呢,听说那边冷得不行,我想攒点棉花,给他寄过去打棉被。” 闻慈笑着点头,“行!那您做着,后天我来拿玩偶。” 闻慈出了阿姨家,小袁奇怪极了,“怎么还要编玩偶?也要卖吗?”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闻慈神神秘秘地一说,经过饭店时,顺便买了点萝卜糕,给小袁分一点,自己拿一点,剩下的放进饭盒里,道:“给小孙捎点,他看东西辛苦了。” 小袁外向,她这几天跑东跑西都带的她,小孙异性,被她放在了分下来的站台旁边。 两人一回去,就看到没几个人的展馆里,小孙孤零零一个人,蹲在地上敲木板。 他吭吭哧哧敲了老半天,把大木板的底下钉上一个基座,这样,它就能贴在墙上靠着——闻慈这个展台临窗,光线很好,就是很小,这两天都在按她的要求布置。 小孙转头看到她们,激动挥手,“你们回来了!” 闻慈把萝卜糕塞给他,满意道:“你准备得很好,等明天,我们就正式布置展台!” 怎样吸引眼球,她可是有经验的。 第147章 布置展台袁经理走进会场的时候,就看…… 袁经理走进会场的时候,就看到西北边靠窗一角挡着淡绿色的幕布,就是那种建筑工地偶尔遮挡的绿色幕布,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听到几个说话声。 “再高点,再高点,对,就是那儿!” 袁经理摸不着头脑,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但眼下有事,他只是看向身边的女同志,指着对角边的一块空地道:“姜同志,那就是分给你的展台了。” 姜温年看了眼那个角落的展台,皱了皱眉,“那么点儿?” 现在各单位的售货员陆陆续续到了,都开始布置展台,她一眼就看中了几个又大又宽敞的位置,袁经理注意到她的目光落点,心想这是哪家来的大小姐。 他道:“那是丝绸公司和粮食公司的位置,他们人多,规模大。” 姜温年这才勉强点了头,又说:“我需要几个帮忙的。” 袁经理点点头,“机关这边可以给你两个后勤人员。” 三言两语定下后面的事,姜温年抿了抿嘴,问:“那个闻慈呢?” 袁经理一愣,“闻慈?”他以为姜温年是上面感觉到出口图书的可能后,准备的后手,没想到这两人前面的争执,于是他直接指向了西北角的绿色幕布,“那就是闻慈的位置。” 姜温年看了过去。 那儿和她的展台正好呈现对角线的位置,但比她多了个窗户,虽然没太大区别,但姜温年心里还是涌出些不高兴,尤其是外面罩的那东西,是防谁呢? 整个会场,就她们俩算是竞争关系,闻慈不是防她是防谁? 姜温年冷着脸走了,留下袁经理,二丈摸不着头脑。 他也不在意,来都来了,直接去看看闻慈在搞什么,走到幕布后面一喊,“闻慈?” 幕布掀开一角,探出个落满木屑的脑袋,闻慈笑盈盈招手:“上午好啊袁经理。” 袁经理问:“你这是搞什么呢?” “布置展台啊,”闻慈大大方方地说,她伸手一甩,把幕布可以称之为门的布料扔到上头,请袁经理进来看看,“还没布置完呢,才刚开始,估计还得好些天。” 袁经理走进来一点看。 小孙拎着锤子,正在“哐哐”往木板上砸钉子,小袁坐在窗边,正拿粗砂纸打磨相框。 这俩年轻人干得正来劲,一边干活,一边闲聊哼歌,不像干活,简直像玩,见到领导,立刻站了起来,神色有些心虚,“经理!” 闻慈面不改色道:“他们俩干得可好了,多亏他们,不然我一个人可麻烦了。” 袁经理没说什么,他仰头看了看这方狭小的位置,虽然被幕布挡着,可因为后面有扇窗户,并不显得昏暗,垂直的两面墙一面靠着薄薄的大木板,一面则放着一个树枝形衣架。 他看着这奇怪的布置,难以理解,“这是干什么的?” “当然是展示啦,”闻慈说着,拍了拍那个衣架上的“枝杈”,“这是从你们仓库里借用的,特别结实,到时候,它可是要派上大用场的呢。” 袁经理想不到一个衣架能派上什么用场。 但闻慈脑袋很活,他觉得可能是什么她的新点子,于是没作评价,转头随口道:“首都另一个画绘本的同志来了,就在你对面的展台,你要是找她,直接去对面就行。” 他还以为,同行肯定都认识呢。 当然是印刷得慢呗,闻慈心说。 她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就最好,我才不找她呢,“说着,她随手拂了拂薄薄的劣质幕布,“要不是有她在,我就不用弄这玩意儿了。” 她费心思布置的展台,要是被姜温年照抄了,那多影响她的心情啊。 袁经理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 要是其他展台有这么现眼的,还搞神秘,肯定要被大家议论纷纷,闻慈虽然搞遮挡,但有人好奇地走过来,她也会大大方方地请人进来看,虽然挡了,但又像没挡。 袁经理没有询问两个年轻人有什么矛盾,他看了两眼里面,也就走了。 小袁探头看着领导离开,松了口气,捏着手里的砂纸继续磨起相框来,这活儿不费脑子,还轻松,她一边磨一边好奇地问:“闻同志,磨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 “当然啦,”闻慈道:“装饰也是很重要的。” 她觉得大家的展台都太朴素了。 说是布置展台,其实也就是放张桌子再放把椅子,卖丝绸的就把一卷卷丝绸放在架子上,卖工艺品的就把东西摆在桌上,虽然简单朴实,但是也没有让人一下子被吸引的魅力。 人家大单位有客户,闻慈这个横空出世的可没有,她要是想吸引人,那就得好好准备。 眼见着有已经到了四月五号,闻慈前期筹备完成,也该正式开始准备了。 当天下午,她就把一包颜料工具搬到了会场里。 “你们闻同志在干嘛呢?” “她怎么这两天都不出来了?” “是不是搞秘密武器呢?” 每天政治学习过后,许多售货员会习惯性来自家展台来看看,这一看,就发现小孙小袁坐在幕布外头,无所事事,拿着本书在看,反而是闻慈不见踪影。 对于他们的问题,小袁无奈道:“闻同志的活儿我们帮不上忙,只能闲下了。” 大家好奇得不行,但是小孙小袁现在神神秘秘的,不让大家看,大家一直按捺着等了好几天,到了4月10日,闻慈终于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好了!” 小孙把梯子搬走,小袁给闻慈倒水,满脸的崇敬,“你真厉害!” 这才几天,就画出来这么大一幅画! 闻慈笑笑,“我先去洗个手,等会儿咱们仨就把幕布拆了。” 小袁一愣,“这就拆了?”她这几天是发现了的,对面的姜同志时常盯着他们这边,神色不好看,她都怀疑,要不是自己和小孙常在周围坐着,她肯定会偷偷来看的。 闻慈笑着点头,“都完工了,可以给大家看了。” 前面不让大家看,是因为她专心画画,没有心思也没空社交,现在完事了,当然就能拆了——至于姜温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哪怕抄作业,也抄不到一百分。 于是,大家就看到,遮遮掩掩了许久的西北角有了动静。 幕布搭得十分高,个子最高的小孙扯着幕布拉到自己怀里,被上面的灰呛得别过脸咳了半天,小袁拎着扫把“刷刷刷”扫地,一派辞旧迎新气象。 大家看到两人后头的布置,齐齐张大了嘴巴,“哇!” 展台后面本是灰白的墙壁,但现在前面多了块巨大的木板,有□□平米大,一直延伸到这块位置的边缘,此时棕黄色的模板前,用棕黄色订着六张异形的画纸。 画纸有圆有方,错落摆放,并不是整齐的,中间用胖乎乎的箭头指引着,从左到右,再到下往左,连成了一个整体,中间的共同点,则是画上的主角。 一个小女孩。 左上角的小女孩是广市夏天常见打扮,汗衫短裤,还趿拉着双塑料拖鞋,蹲在门槛上,呼啦啦吃着碗里的红薯糖水。而第二张小女孩像是大了一两岁,长得高了点,她扒着门槛,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里面玩闹的几个孩子,孩子们高鼻深目,不像是同一个人种。 第三张大家都能认出来,小女孩在长城前,伸着两个手指头开心地笑,像是在拍照。 第四张的小女孩像是十岁了,穿着一身筒裙似的装束,捏着衣角,满脸兴奋地往茂密的雨林里钻;第五张是她穿得像是小狗熊,平举着两只手在结冰的湖面滑冰;第六张的她已经像是半个大人,隔着玻璃窗,望着里面黑白两色的大动物手舞足蹈,开心极了。 大家的目光顺着一张张画纸经过,最后往上一抬,看到了木板上方的彩色方块纸。 这纸也分两种,上面一条完整的是英文,Babesstory,而右下角的一个个方块则是汉字,五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圆润可爱,像是小孩子刚学字时写的——贝贝的故事。 每个字都用彩色的颜料涂满,五颜六色,像是落在纸上的彩虹。 小袁骄傲地说:“这都是闻同志这些天画的,画得漂亮吧?” 大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用力点头,眼睛发亮:真好看!怪不得她忙这么多天! 闻慈洗完手回来,就发现小孙小袁已经把遮挡拆了,正在打扫。 “怎么不等我?”她笑着说了一句,下一刻,就被旁边看热闹的同志们团团围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当然,主旨都是围绕着她怎么这么厉害,能画得这么好看。 闻慈笑道:“这是我的专业啊,不好怎么行?” 她说着,摘下身上的围裙抱在怀里,拿着抹布,准备和小孙小袁一起打扫。 小袁挡住她,“你别动手,我们一会儿就干完了。” “哪能你们干我看着,”闻慈说,虽然她懒,但该干的还是得干,她在盆里洗出来抹布擦桌子,这张桌子是最开始充当站台的,这两天没少放杂物,还落了不少颜料。 闻慈把它擦得干干净净,一边擦,还得一边应付大家的问话。 “难吗?还好啦,我以前就是画电影大海报的。” “当然要吸引人啦,不然人家外商怎么知道今年有卖绘本的?” “是啊,我从去年秋交会就开始准备了,一直忙到今年呢。” 闻慈去年秋交会不是白干的。 每年来广交会的单位大致是相同的,她去年打过照面混了个脸熟的人,这回大多也来了,她在这种环境里简直如鱼得水,没一会儿,几乎整个会场的人都过来看了。 除了姜温年。 她看着众星捧月的闻慈,几乎咬碎牙齿,这么爱出风头,大家就不怕她抢自己生意吗? 大家当然不怕,因为大家都不是一个赛道的啊。 闻慈哪怕做得再好,也不会抢走买大豆、买肉罐头的生意,所以她展台布置的漂亮,大家除了好奇就是羡慕,再看自家光秃秃的单位,顿时觉得有点心酸了。 怎么说也是个大单位,这是不是有点太简陋了? 他们夸闻慈,后者摆手笑道:“你们商品好,不用额外宣传都是被外商抢着买的,去年,你们这几个单位,我记得广交会没开几天东西就卖光了吧,”她精确地点出几家大单位。 几家单位谦虚又骄傲地笑,是啊,他们的商品就没有剩下的时候。 这些大单位的确不需要宣传,但有些小单位还是很感兴趣的。 他们看闻慈布置得抢眼,就想请闻慈帮着看一看,闻慈一概都答应了,各单位专业的东西她不懂,但东西怎么摆舒适好看她是懂的,稍稍一调整,就感觉精致了些。 她对竹雕展台的售货员说:“你们商品漂亮,下回可以弄点假竹子石头什么的,摆在旁边当模型嘛,还可以和茶叶单位联动一下,摆个竹桌竹椅,给外商现场泡茶。” 售货员眼睛一亮又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闻慈笑:因为国营单位没有竞争,怎么卖都能卖光,当然想不到要创新宣传啦。 闻慈跟着各家售货员溜达一圈,经过姜温年的展台时,没扭头看一眼。 她倒不是故意的蔑视,而是怕看了,再被姜温年以为是挑衅。 姜温年眼睁睁看着闻慈从面前走过,身边簇拥了许多单位的经理和售货员,明明对方一言未发,她却涨红了一张脸,羞辱,这是羞辱! 她再看自己和周围人别无二样的展台,登时觉得无法忍受。 她沉着脸使唤两个后勤人员,“你们,跟我一起布置展台。” 闻慈不知道自己又拉到了仇恨。 她逛了一圈回到自家展台上,虽然有了故事背景画做插图,但还是有些单调,不过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东西容易落灰,她打算等广交会开始了再摆上去。 她看向小袁,“相框都打磨好了?” 小袁点头,“都打磨好了,毛刺保证一个不剩,一看就比之前质量好。” 闻慈笑道:“多亏你俩,不然我们不能完成得这么快,等会儿我请你们吃饭,正好,再把张姨那儿剩下的玩偶都拿回来。” “不行不行,这多不*好意思啊,”小袁连连摆手,闻同志比他俩还小几岁呢。 “应该的,你们俩最近给我帮忙,没少加班,”闻慈说。 小袁小孙是当地人,他们最清楚周围哪家饭店好吃,中午吃了一顿地道的广市菜,喝了糖水,而后一起去张姨家,她就是闻慈找来做熊猫玩偶、儿子在北大荒当知青的那个。 张姨一见闻慈过来,就把竹筐拎了过来,“你数数,二十个,是不是?” 闻慈最开始请张姨做了三十个熊猫玩偶,取货时发现她做得特别好,做出的玩偶小巧精美,憨态可掬,俨然是毛线钩织大师,就又请她做了一些。 这套绘本里,每本贝贝都是不同年龄和服饰,她请张姨每个做了11个同款玩偶。 这也算是初代周边了吧?闻慈爱不释手地捏起一个把玩。 她美滋滋把每个玩偶收走一个,这是留给自己当纪念的,剩下的塞进干净的包包里,把准备好的棉花递给了张姨,等到广交会开始前一天,把玩偶们挂了上去。 玩偶们五六个穿成一串,挂在袁经理匪夷所思的那个衣服架上,长长地垂落下来。 而玩偶后面的墙面上,则挂上去一个又一个相框。 每张照片都是闻慈捎来广市的,在她离开首都前,她就想好了该怎么布置自己的展台,但这种小心机,又让一众售货员们大呼厉害,这哪里像卖货的,比自己家还温馨呢。 闻慈笑盈盈收下夸赞,对明天的春交会期待了起来。 …… 4月15日。 广交会是早上八点钟开始,但七点钟,闻慈便咬着叉烧包去往展馆。 她来得已经很早了,但同样有各单位的售货员,在自家展台前忙忙碌碌的准备,闻慈把最后一口叉烧包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放下背包,去卫生间洗手。 她的背包里鼓囊囊的,打开,里面是一套绘本样书,还有许多杂物。 桌子已经布置好了,用立式的支架撑着,在桌子左边一溜排开。 闻慈把绘本按顺序放上去,而桌子右边的空位也没闲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沓黏好的油纸袋,把它放到一旁,而再往右边,则拿出一包干净的盘子,这是从广交会机关借来的。 三个盘子排开,她用西北的杏干,西南的芒果干和香蕉干,把它铺了一层。 周边、果干、绘本,都摆好了,闻慈满意地拍拍手,思索还有没有什么缺的。 她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好久,万事俱备,她索性又去检查了一遍玩偶和相框,确保都没有问题,正在忙活着,就听到身后传来好些急匆匆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 “袁经理!”闻慈喊了一声。 袁经理例行开场前的检视,他已经听说了闻慈准备得多么漂亮、多么精心,但今天亲眼一看,还是不免震惊,尤其是一低头,看到几盘果干,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你这是茶话会?” “这是让外国友人感受一下当地特产,”闻慈有根有据地说,顺便请他拿特产吃。 袁经理摆手,“你留着招待外商吧。” 闻慈笑眯眯道:“我准备了好多,肯定够吃,”她从包里拎出几个纸袋,给袁经理看了眼,里面是满当当的各色果干,袁经理更觉得心情复杂,“……准备得很充分。” 袁经理走了,闻慈坐在桌子后面,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拿起一片杏干吃。 杏干肉厚酸甜,味道很好,闻慈吃着吃着,就看到对面展台来了人,姜温年自打那天看到她的布置后,也开始布置展台,但大概是为了面子,没有照抄,只是在背后摆了几幅画,画的都是符合她绘本的主题的,有故宫,有长城。 大概是因为时间匆忙,这些画的画风明显不同,像是出自不同画师之手。 但照片墙和周边架子,姜温年没复刻,她也没法复刻,时间实在来不及。 何况她不像是闻慈,去各地采风取景,积累了很多有意义的好照片,她画的绘本主人公本身就是大厂工人子弟,他的生活,就取材她自己的生活,没有涉及到首都外的地方。 她只好用故宫长城这些有意义的画,希望能在觉悟上压闻慈一头。 姜温年看到闻慈坐在那里,还有闲心吃东西,顿时恨不得当众翻白眼。 她气冲冲放下包出去了,身后两个后勤对视一眼,面露无奈,谁也没问,替她检查昨天布置好的展台有没有问题,又看了看样书,以免等会儿忙中出错。 闻慈悠哉地看着他们忙碌,过了十几分钟,姜温年又回来了。 她刚才大概是去买吃的了,果干这边没有,这大早上的,她买了一些糖水罐头回来,让广交会机关的同志帮的忙,东西放到地上,又指挥俩后勤去借碗和勺子。 小孙小袁进来,就看到俩倒霉同事被大小姐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俩面面相觑,赶紧回到闻慈身边,他们是知道闻慈的打算的,因此看到桌上的布置也不算意外,小袁摘下自己的包,挽起袖子,“我也来准备吧。” “先尝尝果干,”闻慈给他们俩拿果干吃。 小袁小孙不好意思,说是来给闻慈干活的,结果没少吃喝玩乐,但不得不说,这种轻松的工作气氛比起之前广交会舒服太多了,尤其在姜温年那儿后勤的对比下。 小袁把香蕉干塞进嘴里一嚼,眼前一亮,“好吃!” 吃了口东西,他们就忙碌了起来。 闻慈指着那沓油纸袋,对小袁道:“等会儿要是客人想要玩偶,那就拿一个放到油纸袋里,折一下口子然后再交给他,知道了吗?” 小袁连连点头,“每个客人想要都给吗?” “看情况,”闻慈想了想,“主要看对方的态度。” 来广交会的,有购买绘本权利的外商估计很少,闻慈做这些玩偶,只是为了吸引眼球,当然,碰到合眼缘的或者喜欢华夏文化的,那送就送了。 闻慈强调道:“你要跟他们说,这是友谊的礼物。” 她把小袁拉到玩偶架子前,挨个给她介绍,“这个戴小花帽的,是广市的贝贝,这个穿羊皮大衣穿靴子的,是西北的贝贝……每个玩偶都是我们精心准备的,代表着贝贝人生的旅程,看她的衣服、鞋帽,都浸染上了当地甚至不同民族的文化。所以这是友谊的礼物。” 小袁听得一愣一愣的,不住点头,“我懂了,友谊,强调友谊。” 闻慈满意地点头,“你今天就负责为大家介绍玩偶和绘画墙,小孙?”她把小孙叫过来,指着照片墙道:“这一面的照片,就交给你来介绍了。” 小孙严肃点头,“我把内容都背下来了。” 每个相框的底下都贴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拍摄时间、地点、人物,比方闻慈编着辫子戴着彩色条纹头巾,和几个维族居民一起的合照,底下就是“1976.12南疆阿速镇外。” 当然,为了照顾小孙的记性和外国友人,这上面用的是双语说明。 两个年轻同志趁着没人,认真复习着自己分到的任务。 闻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她今天特意穿的衬衣长裤,虽然衬衣版型挺阔,但却是柔和的天蓝色,前面垂落着兔耳似的领巾,看起来清爽利落,还有点合乎儿童绘本气质的甜蜜。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展馆大门,等着“五星红旗”的开门音乐奏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148章 雅克“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悠扬的……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悠扬的乐声透过广播传出,与之相伴的,是外商们或急促或缓慢的脚步声,上百个商人走进会场大门,熟练地直奔自己的目标展台而去。 等谈完最要紧的第一笔生意了,从接待室出来,便悠哉游哉地闲逛起来。 每年广交会的布置都差不多,但今年似乎有点不一样。 一个身穿浅蓝色西装的商人走出第一接待室,他左右顾盼,观察着周围的展台,猝不及防地,一片柔和的彩色闯入眼帘,那是常在动画电影里出现的颜色,柔和而鲜明。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早上好,小姐。这是卖什么商品的?” 他用的当然是英文,带有一点高卢腔调的英文。 他说话后,习惯性看向身边的翻译,但这位翻译却并没开口,他的对面传来少女清脆而甜美的音色,“早上好,同志。这里是新出的绘本展台,或许你想看一看?” 雅克惊讶地看着她,“你懂英文?” “我的英文还不错吧,”闻慈笑着说,沉稳得像是一个经过培训的客户经理。 雅克的确没想到。 广交会为他们配备了翻译,但人手有时会不足,水平也不大一致,偶尔遇到商人或翻译口音太重的,就会给双方的交流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但闻慈的口音听起来,甚至很伦敦。 雅克抬头眯着眼看向钉在木板上的画纸,“这是谁画的?不错的创意。” 闻慈指了指自己,面对雅克再一次惊讶的视线,她自如地笑道:“我就是这套绘本的作者,如果你有空的话,是否愿意听我介绍一下这套源自友谊的作品?” 雅克已经签过了最重要的订单,接下来的时间,并不紧张。 他施施然点头,“乐意之至。” 闻慈请他走到画纸边缘,为他细细地介绍起来。 “这套绘本的主人公叫贝贝,也就是画上的小女孩,她是一个可爱开朗的孩子,哦,她有时候可能会有点淘气,但大人不会因此讨厌她。” 雅克配合地点头,“那种让你抓耳挠腮但又没办法的小鬼头?” “是的,”闻慈笑着点头,第一位客人看起来开明又健谈,这让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她继续介绍:“这套绘本一共分六本,是按照贝贝的年龄画的,她在不同的年纪,和她的亲人、朋友们一起发生不同的故事,非常快乐,但也许也有一些忧愁的思考。” 雅克仰头看着水彩美丽的笔触,开玩笑道:“这是一个很有人生阅历的小女孩?” “当然,”闻慈肯定道:“贝贝见过很多有趣的风景。” 接着,她就这几部绘本的大致内容介绍了下。 雅克主张陪伴教育,他陪自己几岁的女儿看过很多绘本,其中不乏国际上获奖的经典名作,但也许是它来自异国,让他感受到一种异域的奇妙风情,非常新奇。 他的目光落到照片墙上,“这就是贝贝看过的风景?” 闻慈笑道:“这是我陪贝贝一起看过的风景。” 今天的展览会才刚开始,来闻慈这儿闲逛的,目前只有雅克一个,所以她有充分的时间为他介绍,顺便练习一下“语言的艺术”。 她走到照片墙边,随便指着一个照片,就能说出它当时的故事。 闻慈的语言轻松活泼,有趣极了,雅克听了忍不住说:“你一定是一个好的作家。” 闻慈失笑,她只想当一个好的插画家。 雅克指着一张孔雀开屏的照片问:“这是在西南拍的?” “是的,”闻慈点头,观察着他的神色,“这个照片对应的是《贝贝的故事》西南篇,也是第四本,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许可以翻阅一下这本样书?” 雅克果然同意了,他走回桌子前。 绘本是按顺序摆放的,每一本的封面都画得漂亮极了,不是那种崇尚简约的文学封面,更类似于极繁主义,颜色繁多,小设计也很多,但偏偏多而不杂,只让人觉得有种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上面总是在开怀大笑的小女孩贝贝一样。 雅克喜欢这些封面,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女儿。 他拿起第四本书,也就是闻慈说的画了孔雀的那本。 贝贝的故事,他已经听闻慈大致讲了一些,一边翻动,一边说:“这一本,是贝贝10岁的时候和妈妈来西南看雨林,是吗?哇哦,原来她妈妈是植物学家,非常酷的职业!” 雅克认真翻看着绘本,没有开口。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插画的风格太美丽了,明明画的是现实里的景物,但绚丽的蓝孔雀、高大的望天树、怪异而特别的民族服饰……一切都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美得像一团梦境。 他默默看到最后一页,呼了一口气,“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闻慈在他看绘本期间没有开口,此时才问:“你觉得这套绘本会受到孩子喜欢吗?” 雅克耸了耸肩,笑道:“如果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能拥有这样一套精美的绘本,绝对能成为孩子里的老大——我已经长大了,但可以让我的宝贝薇薇安享受这种待遇。” 他干脆发问:“这一套绘本多少钱?我可以单买一套吗?” 闻慈眼前一亮,“当然可以,一套售价是六十美元。” 六十美元,一个在儿童绘本市场不高的价格。 雅克的妻子柯莱特是做出版社的,加上他们生了可爱的薇薇安,所以他对绘本价格颇为了解,大多数绘本都只有二十多页,但能卖出二十美元的价格,相比之下,闻慈每本书的页数都几乎是它们的两倍,但价格却要低上一倍,堪称物美价廉。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这套绘本的品质不比家里那些获奖绘本差。 雅克心中一动,“这套绘本有多少存量呢?” 闻慈咽咽口水,这是来了大客户的意思吗? 她道:“这套绘本目前是第一版,暂时只印了三百套,但如果您愿意购买的话,只要我一个电话打给首都,绘本就会像流水一样印刷出来,你想要多少本都没问题。” 雅克点点头,他需要询问一下柯莱特的意见。 见雅克没有问下去,闻慈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今天已经有开门红了! 仅仅购买一套的话,他们甚至不需要进招待室谈生意,闻慈弯腰蹲下,从被白色桌布遮挡的桌子底下拿出一套崭新的绘本,她估计会有很多散客,所以特意放了两箱在这里。 闻慈把厚厚一摞绘本递给雅克,当场收钱交货。 说实话,这场景莫名有种摆摊做买卖的感觉。 雅克不急着走,他打算继续欣赏一下这面很有意义的照片墙,再次经过那个玩偶架子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些玩偶非常可爱,是你们的装饰品吗?” 闻慈就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小玩偶! 她热情地道:“你喜欢吗?如果喜欢的话,可以挑选一个送回家哦。” 雅克十分惊喜,这种小东西薇薇安肯定会喜欢的,他左看右看,一时间觉得哪个玩偶都很可爱,每个贝贝身上都穿着不同风格的衣裳,头上戴着不同的毛线帽子,唯一一个不是贝贝形象的,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圆圆胖胖,手里拿着绿色锥子似的东西。 他指着动物问:“这就是你介绍的熊猫?” “是的,”闻慈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它是一种历史十分漫长的动物,在我们华夏的神话里,甚至还是神的坐骑,别看长得可爱像猫,实际上像熊一样强大富有力量。” 雅克视线转移,在照片墙上找到几只大熊猫。 这种动物他是第一次见,但不得不承认,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他蠢蠢欲动,想拿下这个玩偶,但看着其他的,又变得难以抉择起来。 闻慈适时道:“这些都是我特意定制,市面上没有哦。” 雅克:不行! 他轰然站了起来,摘下一个黑白色坐着的熊猫,“暂时先要这个!”他要立刻给柯莱特打个电话,只要她愿意多买一些,他相信肯定能够收集到全套玩偶! 闻慈敏锐地发现了这个“暂时”,她意味深长地笑笑,亲手为雅克打包。 雅克一手捧着六本绘本,一手捏着装了玩偶的油纸袋,去通讯室借电话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小袁凑了上来,星星眼道:“你真厉害!” 她都在广交会机关干了好几年了,但见了外国人,还没闻慈沉稳,她不仅会英语,而且还那么会说话,翻译一个字都没派上用场,就卖出去了一套绘本! 这可是六十美元! 一套书比一箱出口肉罐头还贵! 闻慈把雅克签字的采购单——虽然就一套,但该走的形式她还是走了的。 她把采购单和六十美元放到一起,这种重要东西,她交给别人也不放心,就把东西都放到了自己的包里,就放到一边的椅子上,她,小孙小袁三个人,随时都能看到。 刚放好东西,又有一位外商好奇地溜达到展台前面了。 “这是什么?” …… 姜温年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展台前人来来去去,虽然人不多,但现在也才八点半啊! 她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焦虑地四处张望着,“怎么没有人过来呢?” 她后头,两个后勤面面相觑,心里想着闻慈那个布置一看就比他们漂亮抢眼,那么大的画纸,还有彩色照片墙、桌布、零食,外商们肯定第一眼都被她吸引去了啊。 姜温年也觉得是这个原因,她咬咬唇,决定再等等,要是还不行,她就重新布置展台。 闻慈不知道对面人的想法,她热情地招待每一位客人。 她这边虽然真买的不多,但看热闹的不少,大家签完订单没事干的看到这边显眼,就会走过来看看热闹,这一看,先被闻慈送上果干,吃人嘴软,顿时也不好意思走了。 一个瘦高的花旗国男人咬着芒果干,“你这个果干很好吃,多少钱一公斤?” 闻慈笑容可掬,“这不是卖的呢,是请大家品尝的。” 她指着杏干道:“这是我们华夏南疆产出的杏干,”又指向芒果干和香蕉干,“这是我们西南的云省产的。这些都来自于原产地,都是我在当地购买的,特别地道。” 大家一听,这不是特产吗?怎么不卖呢? 他们一问,闻慈就找到机会介绍自己的绘本了。 人多一些,没法像接待雅克那么精细地一对一了,闻慈负责在前面招揽,为人家介绍绘本的故事,而当外商好奇地去看照片墙、画纸的时候,就是小孙小袁出场了。 他们和外商的翻译打配合,口条熟练,和闻慈之前给雅克介绍得差不多。 人对未知往往都是感兴趣的。 这些外商来华夏,大多只来过广州,少数有眼界的,曾经可能去过首都沪市这些大城市,但是对于北省啊、南疆的、西南热带啊,这些地方,基本都是一无所知的。正因如此,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对着闻慈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他们怎么长得不像你们华夏人?” “这种衣服好特别,有点像东南亚那边,也是少数民族?” “你的果干非常好吃,真的不卖吗?” 对于关于绘本的问题,闻慈一一笑容满面地回答了,对于想买果干和玩偶的,她只能可惜地摇摇头:“玩偶要和绘本一起赠送呢,你喜欢的话,要不要考虑为家里的孩子购买一套?至于果干,你喜欢的话,可以多吃一些哦。” 总之,卖是不可能的,都是和绘本配套的周边福利。 一套绘本不贵,能来广交会的商人也起码是经理级别,没有穷的。 在闻慈这种热情有趣的推销方式下,一时间,还真有一些外商购买了绘本,他们不是为公司采购,都是按照自己的私人名义买的,虽然只有一套两套,但也是开单啊! 小袁一边为大家打包中意的玩偶,一边悄悄凑到闻慈耳边问:“感觉要不够了呢。” 本来闻慈一共弄了90个玩偶,他们以为绰绰有余,谁知道,这帮好几十岁的外商还真挺喜欢这种小巧精致的玩意儿,大多数都想要,连单独出钱买都愿意。 闻慈低声道:“等晚上,再去找张姨定一些。” 熊猫玩偶是最受欢迎的,其次是南疆和西南的贝贝。 这两种贝贝身上都穿着特色的服饰,南疆贝贝是灰色的羊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厚重的衣裳显得她整个人头小脸小,特别可爱,而西南的贝贝也穿着傣族服饰,一看就很别致。 等中午十二点,乐声一响,外商们就齐齐往外走了。 闻慈正跟一个大不列颠人讲话,对方对着那些玩偶蹲了五分钟,也没决定出来到底要哪一个,听到象征收场的乐声,顿时急了,一咬牙拿起了个西南贝贝的玩偶。 他连打包也不用了,把小玩偶揣进兜里,便抱着绘本往外面走去。 闻慈说了一上午话,口干舌燥,赶紧喝了口水。 小袁的嘴巴也说干了,但半点感觉不到疲惫,反而兴奋地抓住了闻慈的手,“我感觉我们卖了好多套!闻同志你数了吗?” “现在数,”闻慈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 她先数采购单上的数额,再拿过厚厚一沓美元,归拢整齐,数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小孙和小袁都凑了过来,满脸期待地等着她的答案,“怎么样?” 闻慈数完一遍,抬头笑道:“780美元。” “780美元?!”小袁眼前一亮,连沉稳话少的小孙都有些激动了,别看780美元看着不多,只是13本,但是他们接的都是散单,都能卖出去780美元! 那些大豆或者丝绸虽然开单多、赚得多,但他们成本也多啊! 他们俩可是知道的,这批绘本一套的成本也就在五块钱左右,换算成美元,大概是2.89,哪怕四舍五入当成3美元,那售价也是足足翻了20倍啊! 一本60美元,有57美元都是赚的!——如果不把闻慈的付出计入成本的话。 闻慈把采购单和收获都放到包里,站起身道:“我们先去吃饭吧。” 下午两点半会场才开放,但售货员们没有出去的,他们都找人直接打了盒饭吃,闻慈也没出去,男同志小孙自告奋勇,拿着她和小袁的饭盒帮忙打了饭,等吃完,三人开始发呆。 别的售货员不出去吃,是要忙着和单位经理开会、清点库存、计算收益,但他们仨……嗯,他们仨像是个草台班子,没有这些复杂正规的流程。 闻慈和小孙小袁一人搬了个凳子坐着,还可以吃果干当零嘴。 俩年轻人不好意思,闻慈就像早上对袁经理那样,给他们展示了下包里几个装满果干的油纸包,他们俩这才多吃了点,这果干味道很好,怪不得有外商想要买。 正吃着,袁经理带人来了。 今天上午的销售量大概很好,他脸上带笑,“你们上午的销售情况怎么样?” 闻慈拍拍手站起来,打开包给他看了眼,“一共卖出去13套,目前收入是780美元。” 13套,比袁经理想得要好一些。 毕竟又没有出版商来广交会,闻慈想要推销,基本只能卖给散客,但给自家或亲戚朋友卖又不是搞批发,不会买很多本,他点点头,问:“那位港商还没来?” 说起这个,闻慈也皱起眉,“我还没见到人呢。” 袁经理对闻慈的信心,基本都是属于张安华女士的,对方不来采购,他心里不安,想了想道:“你别急,等我空了查一下这次张同志来没来广市。” 闻慈点头,目送他去下一个展台询问了。 姜温年眼睁睁看着袁经理走过来,先一步问:“闻慈卖得怎么样?” 袁经理看她一眼,不动声色道:“还不错,卖出去13套,姜同志,你们上午的情况呢?” 姜温年咬着唇没说话。 一旁的后勤只好开口:“我们,我们没卖出去。” 袁经理一惊,“一本也没卖出去?” 后勤尴尬地点头,小声道:“来问的外商就不多,问完就走了,也没有买的,”姜温年说自己没卖过东西,不会干推销的活儿,偶尔有个外商来问,既不笑脸相迎,也不热情介绍再加上对面闻慈的对比,哪有外商愿意光顾? 他们俩后勤无所事事一上午,想主动出去招揽吧,看正主坐得纹丝不动,也觉得没意思。 她都不着急,他们这俩临时帮忙的着什么急? 袁经理看看眼前这个空落落的展台,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看过姜温年画的绘本了,私以为就是国内的连环画披了个绘本的皮子,但本质相差不大,他都做好了可能要亏点本的程度了,但也没想到,会一本也没卖出去啊! 他拿起桌上的样书,翻到背面看了眼,定价是12美元。 姜温年的定价是依照闻慈定的。 闻慈三四十页的一本绘本定价10美元,她这一本六十多页的卖12美元,她觉得已经够便宜了,谁能想到,对方卖得那么好,反倒她却无人问津? 袁经理道:“再等两天看看,要是还不行,就要考虑降价了。” 其实他现在就想让姜温年降价,但想到这位姜同志在首都来头不小,碍于她的面子,他到底是忍住了这话,安慰道:“我们印刷的成本低,就算降低价格,也是很赚的。” 姜温年脸色难看,没说话,降价,这不就是承认她的绘本没人要吗? 袁经理问了一圈情况,扭头走了,姜温年彻底坐不住,带着两个后勤重新布置展台。 她也顾不上学人没面子了,要是卖不出去,这才是最丢人的,但哪怕她想照搬闻慈的东西,这会儿也来不及,只能调整了下几幅画作的位置,又在桌上铺整洁的桌布。 上午没几个来问的外商,罐头也没开,姜温年这回打开了几个,先倒进碗里摆着。 忙忙碌碌一小时,再看眼前的展台时,比之前好了些,但也只是一些。 姜温年脸色没有转好,她扭过头,瞪了眼正和小袁低声聊天的闻慈,对方并没注意,这让她感觉心里有火没处发,磨着牙齿,忽然脑袋里想起一件什么事儿来。 闻慈当初,是靠什么得到这个机会的来着? 姜温年低头思索一阵,脸上忽然带出笑意,叫来后勤低声说了什么。 后勤满脸茫然,“打听港商干什么?” “让你打听你就去!”姜温年满脸不耐,她都烦成这样了,这帮人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儿吗?她气冲冲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浑然不在意这两个干事只是广交会临时借给她的。 被骂的后勤狠狠翻个白眼,憋着气去找接待组打听了。 第149章 伯乐在哪姜温年终于肯拿出销售的态度…… 姜温年终于肯拿出销售的态度,对经过的客人挤出一点笑容了。 她长得其实很漂亮,不发脾气的时候,看起来白皙温婉,多少有点艺术气质,吸引了几个外商过来,问她这里卖的是什么,知道是绘本,翻了两页,随手购买了一本。 姜温年本来是没打算单本卖的,但广交会这个情况,眼见是没法有什么大订单了。 她让后勤递出去两本绘本,另一个后勤请人家吃罐头,罐头虽然吃着甜,但其实主要靠腌渍技术,并没多少防腐剂之类的,意外的合外国人胃口,两个买绘本的外商都尝了尝。 姜温年拿到24美元,有些骄傲地看了闻慈一眼,却发现她和一个红发女人抱在了一起。 “闻!”莉娜高兴地叫道。 “亲爱的莉娜,你比去年更漂亮了,”闻慈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甜甜的,她这话不是奉承,今天的莉娜穿了身丝绸的白色长裙,她身材高挑健美,简直像电影里的希腊女神。 她的红发熠熠生辉,像是烧红的铜,在整层展馆里都是夺目的。 莉娜热情地拥抱她,“你也变了,变得更成熟了。” 她把侧脸和闻慈贴了贴,越过她肩膀对上一位华夏姑娘惊愕的视线,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含蓄的东方,她赶紧松开闻慈,发现她神色如常并不介意,松了口气。 她大笑着说:“这是你自己的展台吗?我记得,你是画家。” 闻慈为“画家”这个称呼而羞耻了一秒,脸上的笑容却忍不住,正好展台现在没其他客人,她便把莉娜拉到了里面,为她介绍,“从去年秋交会那会儿开始,我就在准备这套绘本了,一直到上个月,终于完成。你看,这就是我的主人公小女孩。” 她骄傲地指着画纸上的贝贝,那眼神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莉娜刚才看到闻慈就冲了过来,但现在才看到这些画。 她仔细看了看,就笑了起来,“我喜欢她!她一定是个开朗快乐的小姑娘!” “是的,她当然是,”闻慈为她介绍贝贝的故事,又给她看珍贵的纪念照片和毛线玩偶,果然,俘获了这位大不列颠姑娘的心,她按着自己胸口,*翡翠似的绿眼睛闪着爱怜的光,“好可爱的小家伙,这些玩偶都是手工做的吗?宝贝,我怎样才能拥有它们?” 闻慈道:“只要购买一套绘本,就可以免费赠送一个玩偶哦,随你挑选。” “一个?”莉娜摇头,“不不,我怎么能让这些小家伙分离呢?” 她庄严的语气好像这些不是毛线制品,而是一窝刚出生的小猫,柔软、娇弱,带着生命的温度,她小心翼翼把每种玩偶摘下一个,最后怀里抱住了七个玩偶。 她激昂道:“我要买七套!” 七个贝贝,一个熊猫。 闻慈惊讶了下,还没等说话,莉娜忽然眼前一亮,“这些黑白的毛茸茸好像是不一样的?”她对着自己拿下的熊猫,和架子上的仔细比对一下,“哇,真的不一样!” 除了她手里这个坐着拿竹笋的,还有个站着的。 莉娜果断又拿下一个熊猫玩偶,这下子,她的怀里真的被填满了,她幸福地说:“好了,我要买八套,这样就可以把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带回家了。” 闻慈欲言又止,八套一模一样的绘本,真的看得完吗? 莉娜看懂她的眼神,笑出声来,“我有好多弟弟妹妹呢,随便分分,就不剩了。” 闻慈便回到桌边写订购单,小袁为莉娜打包玩偶。 她把一个玩偶放到棕色纸袋里,折好封口,等最后全部打包好后,还按照闻慈的要求,笑着说一句,“请好好对待贝贝哦。” 莉娜听到身边翻译的解释,惊奇地笑道:“我喜欢你们这样,好像把它们当作真人看待。” 闻慈心想,这是跟后世某家国际玩偶品牌学来的。 她把写好规格的订购单交给莉娜,后者检查了一遍,又签了名,八套绘本一共四十八本,加起来快有一箱了,十分重,莉娜想了想,对闻慈说:“我可以晚上结束时再搬走吗?” “当然,”闻慈朝她眨眼,“我会为你保护好贝贝的,就像骑士一样。” 莉娜高兴地笑起来,又用力抱了她一下,但这时,怀里多了软绵绵玩偶的阻隔。 莉娜付完这480美元后,身上的现金就告罄了。 她本来也不是正经做生意的,只是跟着家族公司来华夏,顺便来广交会玩一玩,她看了看钱包里仅剩的几十美元,再看看怀里的一堆小玩偶,觉得有些不方便。 要不去找叔叔,让他的保镖帮自己搬东西回招待所? 莉娜还没想出来怎么办,就察觉到一道盯着自己的目光,她皱着眉看回去,发现是个高马尾齐刘海的华夏姑娘,她穿着质感不错的白衬衣,像是广交会的工作人员。 她看着自己做什么? 莉娜疑惑地看回去,却发现对方反而吓了一跳,猛地扭头,收回了视线,她问翻译:“她为什么看着我?她那里是卖什么的?” 翻译看过去一眼,“也是卖绘本的。” 他们翻译组也是每届广交会前都要培训的,各个单位的展台,大致商品内容,他们都要知道,今年这新增的两个绘本展台,他们当然也都很了解。 闻慈开朗活泼,加上去年和安格斯那事,很受翻译组林组长的赏识,和大家打成一片。 如果说她是融入人群的那一个,那姜温年就是她的相反,她独来独往,看谁都有种隐隐约约的傲慢,被她使唤得团团转还得受气的那两个后勤,私下里没少跟他们吐槽,所以大家虽然明年上还是尊称一句“姜同志”,但心里都很反感。 莉娜没听出翻译语气的异样,她好奇地问闻慈,“她也是卖绘本的?和你一样吗?” 闻慈挠头,这可怎么说呢? 她想了想,还是客观道:“她的绘本是单本售卖的,主人公是个小男孩,背景首都,至于详细内容,我也没看过,”她是真没看过,姜温年也一直防着她,不让她接触。 莉娜兴冲冲道:“如果她的绘本和你的一样好,那我也愿意购买!” 姜温年很震惊地看着那个红发女人走了过来。 她的第一想法是,难道她是发现了自己的注视过来耀武扬威的?刚才她和闻慈抱在一起,两人又贴脸又亲亲密密说话的,让她心里觉得很古怪,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坦。 她第一次看到两个女孩这么接触的,心里甚至萌生一个异样的想法。 闻慈,该不会给徐截云戴绿帽吧? 但这个想法很快都被压下去了,因为莉娜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没有耀武扬威,也没怎么看她,好奇地望着桌上的绘本,用空闲的那只手指着问:“我能看看吗?” 姜温年:“?” 她下意识看了闻慈一眼,但后者正给新来的外商热情地介绍绘本,并没有看她。 闻慈其实注意到了姜温年的关注。 旁边好像挂着个蜂窝,还有嗡嗡叫的马蜂对你蠢蠢欲动,是个人就没法忽视。 但她也不太想对视,正面对上的话,让她讨好示弱是不可能的,但要是无视对方或者翻个白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傲慢的大小姐会内心狠狠跺脚,并伺机报复。 所以这个矛盾还是能不激化就不激化的好。 闻慈沉浸在销售的乐趣里,一直到晚上五点钟。 乐声再次奏响,莉娜踩着白色奥赛鞋从楼上下来,她两手提着白色裙摆,原本怀里的玩偶们落到了身后一个像是保镖的人手里,而保镖身前,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棕发男人。 还是一个一看就很大不列颠绅士的男人。 莉娜朝闻慈招手,“闻!” “贝贝们已经在等待你了,”闻慈笑着说,她已经把箱子搬到了桌面上,正在收拾东西。 莉娜接过保镖手里的玩偶,他把沉重的箱子像拎泡沫箱那样拎了起来。 莉娜兴高采烈地说:“这次广交会有好多新鲜玩意儿,连竹雕杯子都有漂亮的新款式!”她说着,从怀里拎出一个竹雕的小东西,“你看,这个和你的熊猫玩偶像不像!” 闻慈定睛一看,这雕的不正是熊猫吗? 莉娜把熊猫竹雕递给她,“送给你,一个小甜心。” 闻慈不知道这个“甜心”说的是谁,但她高兴地收下了,“哇,谢谢你!我非常喜欢!” 莉娜拿到东西,和自己的叔叔走了,但闻慈他们不能离开。 广交会正式开始后,政治学习就减少了,售货员们都要忙碌于销售,哪里有精力开会,大门一关,大家都在讨论今天的订单和收益,闻慈他们也不例外。 小袁抱着订购单,惊喜地说:“今天下午也开了15单!” 小孙算了算,“那加上上午的,我们一共开了28单,按照这个进度下去的话,这三百套我们一定能在广交会期间卖完。”广交会足足有二十天呢。 闻慈笑了笑,并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面。 虽然广交会开二十天,但商品卖得越来越少,外商们其实就会陆陆续续离开的,而且前面买过绘本的人不会再买,也就是说,她还是得把希望放在开辟大订单上。 比如,张安华女士。 但张安华女士怎么还没出现呢? …… 此时的港城,张安华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今年春天,她所在的张氏集团董事长去世,底下的各个公司掀起腥风血雨,她被卷入其中,最终的结果,是她从乐和玩具公司经理,落败到了集团旗下的树苗出版社,还只负责其中主管儿童、青少年读物的一个分公司。 人家是三级跳,她是三级跌。 港城现在的出版业正在繁盛发展时期,但那是相对于大公司说的,而对于张氏集团来说,出版社只不过是营业范围中一个小分支,而底下的儿童分公司,就更微不足道了。 张安华以前做玩具时,和这个小公司十分熟悉,但她没想到,自己有来这儿的机会。 不是好机会。 张安华初来乍到,忙忙碌碌许久才把这家树苗儿童出版社全盘接收,但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场面,而是桌上近两年严峻的公司数据。 她一份接一份看过,越看脸色越沉。 一旁的秘书不敢开口,等到她把账单拍在桌上,“啪”的一声,她肩膀也抖了一下,不敢开口,但新来的总经理却脸色难看地问了:“入不敷出,已经连续三个月入不敷出!” 秘书嗫喏开口:“我们出版社引进的书被那些大公司打压,卖得不太好,现在库房里还积压着好几批,现在欧美的引进费越来越贵,但大众家长的口味却在改变……” 张安华攥紧拳头,她可真是接了个烂摊子。 张安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扶额思考许久,心思杂乱,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树苗出版社底下的分公司好几个,儿童出版社只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一个,要是再这样下去,说不准没几年就要倒闭了。 那她这个总经理不就成笑话了? 收益,收益,但收益从哪儿来? 她以前在玩具公司,和儿童出版社很熟悉,但也仅仅是熟悉而已,并不算业内人士。她只知道,现在港城几家大出版社如日中天,哪怕是买儿童读物,师奶们也更认可它们的,而剩下的小公司只能吃些残羹冷炙,让员工们不至于饿死而已。 她必须打破这个困境,但是该怎么办呢? 张安华敲了敲桌面,忽然抬起头来,“把公司现在的出版读物信息都给我拿来。” 秘书赶紧去了,这些都是现成的资料,她十分钟再回来后,手里便多了一堆文件夹,她恭敬地递给张安华,“这些是近十年的资料,总经理您看。” 张安华翻开最上面一本,挨个浏览了起来。 树苗儿童出版社偏向传统,出版的都是《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柳林风声》这样的老牌国际知名作品,好当然是好的,但所有出版社都出这些,树苗有什么优势呢? 她皱着眉看了一遍,“没出版什么近几年的新兴作品吗?” 秘书摇头,看着自己鞋尖,“没有。”上一任总经理是个保守懒散的,天天想着怎么弄权往上提拔,根本不把心思放在出版社上,当然,他现在已经失业在家了。 张安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怪不得发展成这个样子呢。 时代在改变了,港城的经济越来越繁华,孩子和家长们的眼光也在改变了。 因为出版社的规模和名气,张安华知道,比传统知名读物是不可能比过大公司的,现在她最要紧的,是先搞一些什么手段,不管是弄好的能打破困境的儿童读物,还是在电视上请歌星影星宣传,总之,先把盈利拉上来,不然她觉得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要失业了。 但请明星宣传可是大价格,虽然效果好,但她现在付不起这个支出。 可找能盈利的别家公司还没有的新作品,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怎样出奇制胜呢? 张安华焦虑地抓着自己头发,不经意间转头,看到桌角一张被压着的红色纸张,只露出一个角来,似乎有些熟悉,她皱着眉拔出来,“这是什么?” 秘书扫了眼,“这是内地广交会寄来的邀请函。” 广交会? 张安华一愣,她下意识看了眼桌面上的台历,4月15日,广交会居然已经开始了,她忙着交接新公司业务,都忘了这事。 她心烦意乱,随手放下邀请函,忽然想起去年在秋交会上认识的一个人。 张安华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道:“给我订一张明天的船票,我要去广市。” 秘书一愣,下意识点头,但心里却在想着:公司都要倒闭了,去广市干嘛? …… “目前没有张安华同志的入境记录。” 袁经理第二天上午办公时,想起这位被寄予厚望的港商,特意联系了一下海关,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她的入境记录。他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为了买到需要的商品,基本所有外商第一天都会到的,张安华没来,他不得不担心对方这回不会来了。 那印刷好的绘本怎么办呢? 他愁得不行,但也没办法,谁让去年只定下来口头约定,根本没有纸质协议呢。 袁经理只好去展台时问问闻慈的情况,发现她正在缓慢但稳定地往外卖,心里松了口气。 哪怕没张安华大批购买,应该也不会剩下太多。 他安下心来,又转道去问问姜温年,她的情绪比昨天稳定了一点,“昨天一共卖了三本,今天卖了一本,”这时候她无比庆幸,外贸部的蓝部长只让她印刷了300本,要是再多,她真感觉自己的面子扔地上都捡不起来了。 300本还能努力努力,起码能不至于亏本。 袁经理准备离开,但姜温年叫住了他,“袁经理,现在港商都来了吗?” 袁经理看向她。 姜温年的神色十分镇定,说道:“我觉得相比较那些白人国家,港澳商人应该对我这个绘本更有感情,所以我想问问,是不是都到了,”昨天她让后勤去问,但后勤打听了一阵子,无功而返,她不死心,索性直接问袁经理了。 袁经理理解地点点头,但是,“广交会提前给这些商人寄邀请函,他们来的话,直接拿邀请函就能进关,但到底谁来谁不来,我们是没法提前知道的。” 所以想问张安华来没来,他得之前打电话去问海关。 姜温年没想到是这样,她心里不高兴,整个人都蔫了下去,好像被霜打过的白菜。 她没想到会这么难。 她听说闻慈轻易获得了一个港商的认可,就觉得自己也能行,虽然机会没彻底抢走,但好歹自己也得到了机会,谁知道,一来广交会,她就傻眼了。 东西都得自己推销? 她哪里会卖东西,按照百货大楼的服务态度来,是不行的,她学着其他单位一样露出笑脸,有效果就算了,但她昨天忙忙碌碌一整天,也不过卖出去三本绘本。 闻慈比她强,但是也大多是一套套往外卖,就没有大批量买的。 姜温年觉得,这玩意在国外一点也不受欢迎,白费自己准备了好几个月。 她无精打采地推销绘本,而对面,闻慈也觉得有些累了。 今天的绘本比昨天卖得少,或者说,她可以预见,会一天比一天卖得少,但这也没办法,谁让广交会没有搞出版社的外商呢?她只能费尽口舌一个个推销。 忙活到中午,闻慈拧开水杯,喝了口凉茶,觉得嘶哑的嗓子舒服了点。 小袁累了,她从角落里拖来凳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她的嗓子也像感冒一样哑了,捏着脖子咳了咳,才说:“感觉大家不怎么来了呢。” 闻慈发愁,她把目前收到的订购单和收益放到一起,看了看桌子底下满当当的两箱绘本,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喉咙一样痛,她没说话,慢慢地往喉咙里润凉茶。 等到下午的时候,天气慢慢地热起来。 闻慈赶回一趟招待所,把长袖的蓝色衬衣换成了短袖,露出两条雪白的光胳膊来散热,人一焦躁就很想吃冰,虽然不健康,但爽快醒脑,她回广交会时又买了三瓶冰汽水。 两瓶给小孙小袁,这俩人跟她从后勤变成了售货员,脸色都累憔悴了。 忙活到下午五点,他们今天卖出了12本。 闻慈捏着订购单说:“加上昨天的28本,现在一共卖出40本了,”她算了算成本,先松了口气,“印刷成本已经收回来了,现在再卖出去的绘本,全是净赚的。” 小孙小袁也松了口气,两人过了今天,已经不像昨天那么盲目乐观了。 小袁笑着说:“这已经赚了好多外汇了!闻同志,你真厉害!” 她是想安慰闻慈,毕竟绘本是她画的,要是有太多剩下的运回首都,那肯定也是她压力最大,今天眼见着,她笑容都没昨天那么开心了。 闻慈用力点点头,却说:“一定能都卖出去的!”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陆陆续续往外走的的外商们,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充满身体,但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怨念,说好了要来的张女士,你怎么还不见踪影呢? 她还以为是伯乐呢,怎么千里马刚跑出一段,伯乐就不见了呢? 此时,一艘到达广市的船刚刚停泊到港口。 第150章 外汇多多春交会第三天。焦虑…… 春交会第三天。 焦虑实在是一种不好的情绪,尤其是闻慈来到会场,和接待室的翻译们聊了几句后,第二接待室是负责岛国的,翻译告诉闻慈,已经有几个外商回国了。 比闻慈想的还早。 闻慈心事重重地回到展台,把桌上的盘子清洗擦干,照例用包里的果干填满。 她为了吸引新客人,把芒果干换成了菠萝蜜干,把杏干换成了无花果干,都是她前一晚上躲在澡堂里画出来的,虽然在澡堂里画食物,听起来有点奇怪。 把盘子里的果干摆成漂亮的花形,她就把包里的玩偶拿了出来。 这是第一天结束,请张姨新做的,眼下看来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但闻慈还是把这些玩偶一个个挂了上去,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她可以把这些送给小孙小袁的同事们。忙完这些,她从包里拿出水杯喝了两口,润了润不太舒服的喉咙。 这两天说了太多话,哪怕睡了一觉嗓子还是有点哑。 等到清晨的乐曲从广播里传出来,闻慈便熟稔地站了起来。 但今天似乎是个幸运日。 九点十分的时候,第一个购买了绘本的高卢商人雅克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笑,先是打了招呼,才问:“闻小姐,请问你的绘本还有多少库存?如果购买得多的话,能否降价?” 闻慈声音惊喜,“目前库存还有两百多套,但可以随时印刷,雅克先生需要多少?” 雅克笑着说:“我需要一百套。” 碍于时差和巧合,他昨天晚上才联系到妻子柯莱特,跟她说了自己发现了一套非常出色的新绘本的事情,柯莱特虽然对华夏绘本的风格不抱希望,但听到他抱有如此大的赞誉,还是同意购买一百套看看。 闻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百套! 国外买绘本可不是一套一套购买,因为价格不算低廉,大多数一本一本购买的,一百套能拆出六百本,在她看来,雅克已经是对这套绘本抱有极大的信心了。 她认真地点头:“我们可以去接待室细谈一下。” 闻慈跟小孙小袁交代了一下,便拿起包跟着雅克去接待室,接待室本来是为谈生意而准备的,因为雅克属于西方国家,所以他们进了第一接待室。 工作人员送上茶水,翻译看到闻慈,停下了走过来的脚步,好像用不上自己了。 雅克虽然看起来温柔沉稳,但到底是个商人,他开口就道:“闻小姐,你知道的,广市到高卢有一段相当漫长的距离,绘本运送到那里,需要花费很高的成本。” 闻慈理解地点头,是的,运费是挺贵的。 雅克继续道:“所以请问价格可以降低到多少呢?我觉得四十是个很合适的数字。” 闻慈脸色僵硬,雅克先生,你这砍价是往大动脉上砍啊。 闻慈不知道运费到底多少,但她拿出曾经和甲方讨价还价的态度,和雅克磨了足足二十分钟,最终敲定价格为每套五十二美元,但闻慈要附赠二十套玩偶。 雅克说:“送玩偶真是个好主意,我相信一定有孩子愿意为了它而买单。” 闻慈没想到,自己当作添头的小玩意居然这么受欢迎,但她有点为难,“送玩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现在没有二十套那么多,你是否能等待几天呢?” 她特意强调:“每个玩偶都是手工钩织,因为定制,所以要花费一点时间哦。” 外国人工费高昂,纯手工这话一下子让雅克臣服了。 他郑重地点头,“手工,定制,这当然是值得等待的,我懂,”他觉得等回到高卢,这些绘本一定能卖出好价钱,不过——他又觉得有点可惜。 “为什么不能出法语版本的呢?我觉得那样一定会更受欢迎。” 闻慈在心里答:因为一口不能吃个大胖子。 但她脸上笑着说:“如果未来有高卢的出版社想引进这套绘本的话,那就会有法语版本啦,”希望雅克先生努力宣传,让她早日赚到第一笔出版社引进费。 雅克了然点头,是的,请翻译换版本都是需要资金的呢。 他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还是把它们交给柯莱特看看销售情况再说吧。 52美元,乘以一百,是5200美元。 这在国外也不是小数目,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两个多月的工资,而在目前的华夏,这简直是一个恐怖的数字,闻慈拿到签好的订购单时,觉得自己的手都开始有点抖。 她送别雅克离开,那眼神,就像看到自己的伯乐和财神爷。 感谢他卓越的眼光,当然,她希望这套绘本在高卢卖得好一些,打响她的名声。 工作人员上来收茶水,好奇地问:“签了多少单?” “一百单!”闻慈激动地竖起一个手指头,工作人员配合地惊讶了一下,连闲着的翻译都走了过来,“一百单?那基于你这个成本来说,算是大赚了!” “对啊,”闻慈脸颊发红,“我得抓紧出去准备。” 虽然签了单,但她还没交货,雅克也只付了定金。 闻慈拿着包急匆匆离开第一接待室,她跑回自己展台,刚要让小袁告诉张姨抓紧定一批玩偶,就看到展台前站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时尚的短卷发,白色西装,像港剧女强人。 闻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孩。 张安华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闻小姐。” …… 闻慈让小袁抓紧去找张姨赶制玩偶,张安华听到这里,明白了什么。 她早就注意到那个树枝形的大衣架子,它现在挂满五彩斑斓的玩偶,她一边翻看着手边的绘本,一边拿着个贝贝玩偶,对于闻慈的创意又惊叹了下。 她知道岛国那边流行买杂志读物赠送商品,但没想到闻慈也能想到。 闻慈期待地看着她,“您觉得怎么样?” 张安华去年看到她的广市篇,就觉得画风精美,色调浓郁,非常合乎她的审美,但眼下一看,她发现剩下的绘本居然都不逊色,甚至也许因为时间充裕,插画更加鲜明有特色——她不知道,是因为闻慈的天赋数值在陆陆续续加点的缘故。 张安华感叹道:“你是一位优秀的插画家。” 闻慈不敢承认,但比起之前,她觉得自己离优秀的插画家更近了一步,她笑着为自己增加筹码,开口道:“这些绘本还算受欢迎,刚才一位高卢商人购买了一百套。” 张安华一下子皱起了眉,“你还剩多少套?” 闻慈算了算:“目前库房里还剩158套,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话,首都那边随时可以印刷,加快运输,也用不了几天,保证和你手里样书的品质是一模一样的。” 张安华的眉头松开了,她放下手里这本,拿起下一本继续翻看。 她把每一本都认真翻看了一遍,放下最后一本时,常常舒了一口气,她相信自己的眼光,眼前这套充满魅力和心意的绘本,一定会受到师奶和细路仔们的欢迎。 她不再犹豫:“你现在手里这批都给我吧,后续还要的话,我会再向首都订购的。” 闻慈脸上的喜意掩盖不住,“没问题!” 张安华拿到一套肉眼可见有前途的绘本,心里却并不感觉到放松,她敲了敲手里的绘本,思索片刻,问:“你给高卢商人的价位是多少?” 闻慈没有瞒她,她其实很感谢张安华,要不是她的信任和欣赏,她拿不到今天这个机会。 张安华听了,也很中肯道:“这个价格我也可以接受,不过那个玩偶,我也可以有吧?” 闻慈顿时哭笑不得,“你们怎么都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张安华捏了捏填充了棉花、软绵绵的小人儿,耸了耸肩,“这个小东西要是购买的话,定价高了,大家嫌贵,定价低了,不值手工费,但要是赠送,不会有一个师奶放弃。” 谁会不喜欢买本书还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玩偶? 最终两人商定下来,158套绘本,单套52美元售价,附带30套玩偶。 闻慈不忘提醒:“这些玩偶都是在广市找人定制的,后期你从首都再批量购买的话,可能就没有了。” 张安华了然地点头:“那就是绝版货了。” 闻慈一愣,顿时失笑,“是的,是的,完全是绝版。” 张安华指着玩偶身上的小衣服问:“能不能在上面加个表示,比如说贝贝、Babe,都好。” 闻慈懂了,“可以,我这就找人去添加。” 这回不用特意去接待室了,闻慈和张安华签了单,直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便和小袁直奔张姨家去,对面的姜温年看展台都空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怎么走了?不卖了? 她心里顿时冒出一个不好的可能,总不会是卖完了吧? 姜温年看着那个还在展台旁看照片墙的西装女士,咬了咬唇,这不会就是那个港商吧? 她在心里天人交战了足足五分钟,在张安华准备离开时,终于忍不住,主动走了过去,“你是来买绘本的吗?要不要看看我画的绘本?” …… 张姨接到大生意,又是高兴又是为难。 “你们要50套玩偶,我当然能做,但我就两双手,连夜做也做不完啊,”张姨摊开自己的两只手,闻慈的要求,可是要在三天内出货的。 闻慈想了想,“有和你一样手艺好的女同志吗?她们来也行。” 这么大的货量,她当然就不能自己出材料了,不然说不通,她哪来那么多毛线和棉花?闻慈急冲冲去找袁经理开介绍信,有广交会作保,知道是为国家赚外汇的,当地百货大楼直接卖给她一批毛线棉花,她收起批条,这个当自己的成本报销。 闻慈赶回张姨家,此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女同志。 大家知道她是负责人,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没问题,肯定能做得和张姨一样好,闻慈一边把毛线拆分给大家,一边提醒:“做得不好我这边可不付工钱哦,还要还毛线的。” 她把张安华的新要求告诉大家,让每个玩偶上都要绣出“贝贝”的繁字体。 张安华这边都加“商标”了,她索性把要给雅克那一批也加上了。 这帮女同志们手艺活的确好,又快又好,用的用长针,有的用钩针,没多久就能织好一个玩偶,闻慈亲自盯着,绝对都是精致可爱的合格品,没有粗糙的。 一连赶了两天,五十套玩偶就做好了。 闻慈请翻译组的同志帮忙,转告雅克和张安华可以交货的消息,4月20日那天,闻慈把成箱的绘本让他们检查,玩偶倒没有打包了,也整齐地放进箱子里。 两人确认没问题后,闻慈就收到了尾款。 闻慈埋头在小本本上计算收益。 42套按原价60美元售出的,258套按52美元售出的,加起来一共是……15936! 一万多美元? 闻慈晕晕乎乎地抱着自己的本本,看到袁经理走过来,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袁经理已经知道,闻慈收获了两个忠实客户,在他们广交会,头一次批发出了两批绘本!他心里既期待又紧张,连忙追问:“怎么样?收入多少?” 闻慈把手里的小本本塞给他,眼神还在放空。 袁经理低头一看,一瞬间瞪大了眼:“这么多!” 一万五千九百三十六!美元! 这是什么概念,这比一些小单位的销售量都要高了,却只是闻慈一个人做出来的!她一个人,花了几个月,就为国家赚到了一万五的外汇! 袁经理也觉得自己有点晕炫,“画绘本,原来这么赚钱的吗……” 他刚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头建议,赶紧让国内画家们画绘本,秋交会好大赚一笔,可回头看到面沉如水的姜温年,还有她桌上一摞又一摞无人问津的绘本,发烫的大脑顿时冷静下来。 不是绘本赚钱,是画得好才赚钱。 袁经理欣慰地看着闻慈,“好啊,我就知道,你是有能力的。” 他觉得这个女同志别看年纪小,这才能,半点不小的,他忍不住问了:“下一套绘本准备画什么啊?今年秋交会,你可一定还要再来啊!”再来赚外汇! 闻慈:“…*…” 她终于从狂喜到迷茫的状态回过神来,无奈道:“没有灵感,我也不能干画啊。”而且马上就要五月份了,离高考恢复的时间也没几个月了,她真得好好复习了。 袁经理立即点头:“好好培养灵感!你一定行!” 袁经理竭力鼓励闻慈,让她在这项有钱途的事业上继续下去。 不过末了,他问:“你的三百套绘本都卖完了,接下来干什么啊?要不再转转找灵感?” 闻慈打了个哆嗦,用力摇头,“不了不了,我该回去歇歇脑子了,”广市现在热起来了,宿舍人又多,她每天挤得头昏脑胀,迫不及待回到自己甜蜜的小家了。 袁经理听了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他是知道的,闻慈从去年秋交会忙到现在。 下午,闻慈就开始拆展台。 画纸那些她没拿走,不然拆得空荡荡的,会场也不好看,她把照片都拆了下来,画框回归机关仓库,照片小心收好,而剩下的果干和单个儿玩偶,都送给了周围的售货员们。 大家羡慕地祝贺她,这么早就卖光东西了。 闻慈要请小孙小袁吃饭,他们俩明天就要回去干后勤了,今天下午这几小时,倒是有空,闻慈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准备走,经过姜温年展台时,感觉到两道愤怒的视线。 要是眼神有杀伤力,她肯定要被捅成筛子了。 闻慈美滋滋地叹息,哎呀,优秀就是原罪,哪怕她什么都没干,都要被人嫉妒呢。 姜温年看着她和两个后勤说说笑笑,从自己面前走过,心里更气了。 不止是因为广交会没开多久她就卖完了,还因为,上次她都硬着头皮去跟那个港商推销了,结果!对方看过她的绘本,说了一句“不太符合她们出版社的定位”,然后就走了! 什么不符合定位,一儿童,二绘本,她和闻慈的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借口! 闻慈哪里知道,姜温年还拉着面子找过张安华。 她高高兴兴带着小孙小袁去饭店,两人不好意思让她请客,坚持各付各的,闻慈没办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马上就要变成富婆了——她和外贸部商定的可是约定版税5%! 感觉到首都的房子在跟自己招手,闻慈胃口大开,点了好些当地好吃的。 虾饺、脆皮叉烧、烧鹅,小孙小袁不要她请客,她就把自己点的分给两人一些。 吃过一顿美餐,闻慈去火车站买票,现在的硬卧很不好买,大多是出差人士或军官有证件才能购买的,她买到一张去往首都的车票,明天上午出发。 三月来广市的时候忐忑期待,回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心满意足了。 闻慈上火车前,特意买了一饭盒烧鹅,还有莲蓉包马蹄糕,在火车上也过得开开心心,这种没有负担也不用构思的旅程,她半年没经历过,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等回到首都,第一时间去外贸部报道。 “回来了?”宗少和碰到闻慈,打了声招呼。 闻慈高高兴兴点头,“蓝部长在吗?我来找他汇报,”虽然蓝部长估计已经知道了,但闻慈觉得自己还是得来一趟,咳咳,前期投入成本还没报销呢! 今天周三,蓝部长当然在,闻慈敲门进去,先汇报了自己的好消息。 蓝部长欣慰地点头:“还有个高卢商人买了一批绘本?” “是的,雅克,他购买了100套绘本,”闻慈认真点头,顺便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给他看,她的支出都有记账,尤其是在当地百货大楼买的那批毛线棉花,她垫的钱,但是票证不够,还是袁经理用公家名义帮忙垫的。 蓝部长扶了扶眼镜,低头细看,看到几条清晰的账目。 印刷垫付费用,三百。 棉花毛线,三十二元,若干票证。 玩偶制作人工费,十二人,一人两元,共二十四元。 闻慈没算最开始请张姨的报酬,那些毛线棉花都是她私人出的,但是后面请的人多了,规模一大,她就按正式的来了,大家干了两天,一人给两块钱。 她看着蓝部长细细地看,并不担心会赖账。 果然,蓝部长很大方地点了头,“可以,外贸部这边都会给你垫上,不过之前说好的约定版税,你得等等,等四月底算完帐目后一并给你。” 闻慈心中一喜,“好的!” 闻慈说完正事,便准备告辞了,但蓝部长叫住了她,“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闻慈觉得他问这话特别想袁经理,她想了想,说:“先休息一阵吧,然后看看情况——对了部长,雅克和张安华同志后期要是再订购绘本的话,可能会直接联系外贸部。” 闻慈这套绘本挂了华夏出版社的名,但也仅仅是挂名,她就把联系方式留到了外贸部。 蓝部长惊奇,“后面他们还会再买?” 闻慈也不知道,“要是这一批卖得好的话,可能会再买。” 蓝部长心里感慨,对她道:“要是后面真的有订单的话,还按照5%的约定版税付给你——你为国家做出了贡献,这些都是应该给你的回报,以后还要更努力啊。” 闻慈站直身体,“我会再接再厉的!” 蓝部长对她笑笑,“好,你出去吧。” 闻慈走出部长办公室,脚步轻快如羽毛,恨不得原地哼起歌来。 出来时又碰到宗少和,他不愧是边缘部门的小主任,除了前阵子出趟差,不管什么时候,闻慈看到他都觉得悠哉游哉,他笑着问:“结果不错?” “超出预期,”闻慈笑着说,她还以为只会有张安华一个大客户呢,结果有俩。 宗少和朝她竖个大拇指,又说:“老徐现在在首都,他让我转告,你什么时候回来了给他打个电话,”他语气好笑,这俩情侣真是没谁了,不是闻慈联系不上徐截云,就是徐截云联系不上闻慈,总之各有各的忙,仿佛不在同一片大陆。 闻慈抿嘴笑笑,“好,我知道了。” 她想了想,又问:“林英,你认识吗?之前我出差的时候陪我的退役女兵。” 她之前拿这个问过蓝部长,但他说她不是外贸部的,当时忙得很,一时间没时间找她,现在正好问问宗少和。 宗少和还真认识,“你找她有事儿?” 闻慈点头,“我们有一张合照,我想给她,但不知道怎么联系。” 宗少和给她写了个地址,目送她离去时,还不忘调侃,“千万别忘了给老徐打电话啊,他可是都要望穿秋水了——对了,记得打他家的电话!”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3k营养液加更闻慈在美术馆外头的邮…… 闻慈在美术馆外头的邮局,给徐截云打了通电话。 不出意外的,他本人正在上班,她是通过徐老爷子留的口信,徐老爷子对她态度特别慈祥,保证一定把口信带到,让徐截云周末的时候去找他玩。 挂断电话,闻慈又顺道买了沓信封和信纸。 她当场写了封信,和随身携带的照片一并寄给宗少和给的地址,是在某区的公安局家属院,但林姐本人并不是公安,她没怎么跟闻慈提过自己的单位,只说过不是武职——她是因伤退役,右手受过重伤,再也拿不稳枪,所以没有去军警单位。 闻慈把信寄出去,就准备回美术馆洗澡休息。 这会儿快到下午五点,是大家下班的时间了。 她经过办公楼,正好撞上从会议室下来的三人——钟玉兰后面跟着乌海青年君,三人脸上带着喜色,正说着什么,见到闻慈,都露出了笑容。 “回来了,”钟玉兰说,她已经从年君那儿知道了。 闻慈笑着小跑过来,和大家顺道聊了起来。 钟玉兰说,他们的连环画项目组的任务就要完成了,以她为主,乌年两人协助创作出了三本经济发展连环画,这些月里内容是斟酌了又斟酌,在精美有趣的前提下,还要兼顾政治宣传。等明天,这套连环画就要交到□□审核了。 闻慈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那到时候我一定买一套,到时候钟老师给我签名!” 钟玉兰失笑,“就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喜欢这个。” 乌海青摸摸鼻子,想起之前自己出差跑到白岭,专门找闻慈给自己签名《松海》的事了。 乌海青问:“你的绘本卖得怎么样?” 闻慈指着自己的脸,“就看我脸上的笑容,当然是好消息啦,”她大致说了说在春交会的情况,“开了两个大单,卖出去两百五十多套,剩下的都是散卖的,都卖光了。” 钟玉兰还不知道闻慈的绘本定价,问了下,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这是一万多外汇了吧!” “15936,”闻慈俏皮地抬了抬肩膀,笑道:“我都把这个数字背下来了。” 钟玉兰看她的眼神更称赞了,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有你们这帮美术界的年轻人在,我们老一辈也不怕了——又能赚钱,又有天赋,这还差什么?” 闻慈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还不知道后面什么情况呢。” 钟玉兰很信任她,“都能卖出去,证明外面的人是认可你的画风的,八成没有问题。” 又说了几句,闻慈问:“钟老师,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钟玉兰笑着说:“等□□那边审核完了没问题,我就要回北省电影厂了,海青到时候和我一道回去。”这次借调,她也在首都待了足足半年了。 闻慈看向年君,“那年君呢?” 年君刚知道闻慈卖了这么多绘本,想到事业毫无起色的自己,心里有点别扭,蔫巴巴地道:“老师有个老朋友在美影厂,推荐我过去学习,我后面去沪市。” 美影厂,全称是沪市美术电影厂。 说这个名字,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但一说《小蝌蚪找妈妈》、《哪吒闹海》、《葫芦兄弟》等国民级老动画片,都是这个厂子的作品——虽然大多数动画目前还没创作。 但哪怕在现在,美影厂也是非常有名的,国内最好的动画制片厂。 之前年君就说,自己对动画感兴趣,能拿到这个机会,肯定是钟玉兰为他铺的路。 闻慈朝他竖起个大拇指,“去那儿肯定能学到好多东西,你加油。” 年君被他一鼓励,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肯定会拼命学的,一年、两年……反正我以后肯定能画出自己的动画!”他第一次对一个美术方向这么感兴趣,老师就为他联络了美影厂的老朋友,他绝对不能辜负这个机会。 闻慈点点头,又问乌海青:“你要回出版社吗?” “先干着呗,反正干什么工作都是干,”乌海青的口吻没什么所谓,但眼里闪着光,“出版社工作不忙,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搞自己的创作,我还是喜欢油画,反正先画着,总有一天能面世的。” 被闻慈的拼搏鼓舞,他也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了。 闻慈欣慰地看着两个朋友,莫名有种大家都成熟了的感觉。 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而后各自忙碌,她先是洗了个澡,而后躺到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看到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 是休息呢?还是出去玩呢? 闻慈不用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马上就要开始高考复习了——在可以预见的痛苦之前,她决定先好好地玩几天。用力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一瞬间照进来,推开窗户,把手臂伸出去,暖洋洋的,今天天气很好。 她换了身藏蓝色长裙和小皮鞋,为防降温,手臂上搭了件白色外套。 闻慈一个人去了老莫餐厅吃饭,之前和徐截云吃过一顿,味道很好。 奶油蘑菇汤味道香甜,她捏着瓷质小勺,一边品尝,一边享受着难得的闲适和阳光,她仍然坐在上次来的位置,临窗,因此,外面几个少年经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 有点眼熟。 她习惯观察周边的人事物,记人也很厉害,一眼认出来,这几个就是上回碰到的那几个大院子弟,她默了下——今天是周四吧?这几个高中生,是又逃课了? 宗少言也猝不及防地和闻慈对视上。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是熟悉,他足足看了十秒钟没回过神,一旁正高谈阔论的小伙伴看他不应声,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发什么呆呢宗小六?看什么呢你?” 小伙伴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和闻慈对视上了。 闻慈:“……” 不知道干什么,礼貌微笑一下吧。 宗少言的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窗户边,想说点什么。 宗少和的弟弟呢,闻慈对他又笑了笑,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便齐刷刷走进了老莫,虽然这是徐哥的对象,但是,他们又不干什么,光说说话,徐哥不会揍人的吧? 少年们一个个眼睛亮晶晶地到她面前,身板特正,“嫂子好!” 闻慈一口蘑菇汤险些呛到,“咳,咳咳,你们叫我闻慈吧,闻姐也行。” 虽然她眼下才18岁,但不影响她有一颗当大姐大的心。 宗少言不是很情愿,其他人却都争先恐后叫起了姐,叫完了,他们顺势坐到了她对面,三个人,座位不够,就拖了把椅子过来,像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坐下。 小平头抬高脑袋四下看了看,“闻姐,徐哥呢?” “他上班啊,”闻慈顿了下,忍不住问:“你们不上学吗?” 小平头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老莫有罐焖牛肉,平时可不经常有呢,”说着,他探头看了看闻慈点的几道菜,“闻姐你没点?我请你尝尝!” 没等闻慈拒绝,他就积极主动地叫来服务员点了餐。 闻慈笑道:“那我请你们吃冰淇淋吧,”她又跟服务员加了三份冰淇淋,都是小份的,现在天气还不够热,吃太多冷的,她怕闹肚子。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闻慈比他们还大方。 点都点了,三人也没矫情,嘴甜甜地道了谢,小平头探出上身,眼神闪烁,明显内心有一百个八卦想问,宗少言一拳头怼他后腰上,眼巴巴地看着闻慈。 “那个,闻姐,前阵子怎么没见你啊?” 闻慈笑道:“我出差去广市了。” 小年轻的目光她一看就懂,不过年纪小嘛,很正常,她也没在意,她上高中那会儿,见到学校里哪个极品帅哥都会多看两眼,感觉自己爱上了,但实际上没两天就忘了。 找到话题! 宗少言立即顺着问道:“出差?对,你是画师对不对?我听说的。” 徐老爷子眼见孙子脱单有望,已经把闻慈当成未来准孙媳妇了,这些天下棋,没少跟宗老爷子他们暗戳戳地炫耀,连她上门拜访时送的两瓶茅台,都珍藏起来不准备喝。 宗少言眼见着春心萌动,被宗少和三令五申地让他老实一点。 但宗少言觉得自己够老实了,他巧合遇见闻慈,那聊两句怎么啦?看两眼怎么啦! 三个小年轻很话痨,等他们点的餐上来,才稍微安静一点。 闻慈掰下一块面包,蘸蘑菇汤吃,这种面包质地坚硬粗糙,但配汤汁吃却很合适,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顺便问了句,“你们知道首都哪里有好玩的吗?” 这几个逃课少年一看就是爱吃爱玩的,肯定很懂这个。 果然,宗少言立刻抢答,“工人体育场!” “体育场啊,”体育废闻慈搞不明白,体育有什么好玩的。 宗少言看她兴致不高,立即解释:“体育场很大,里面分体育馆和游泳馆,我们经常去那儿游泳,有室内的泳池,还有室外的,夏天那里人特别多。” 游泳? 闻慈立刻来了兴趣,她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唯独游泳,她喜欢水,学得很不错。 她详细地问了问游泳馆的条件,宗少言脸色发红,细细跟她说了一遍,“游泳馆只要买票就能进,现在好像是八分钱一场,需要带泳衣,不能是白色的。” 闻慈眨眨眼:“泳衣有什么要求吗?” 现在这个情况,难道是那种包手包脚的连体泳衣?那也太不方便了吧。 宗少言的脸更红了,小声说:“没什么要求,穿什么的都有。” 闻慈恍然大悟,对周末的约会地点顿时有了主意。 闻慈又吃了口面包蘸罐焖牛肉汤,问道:“你们回家,要是见到徐截云,能不能帮我转告一下,让他周末来找我的时候带上泳衣?带上他自己的就好。” 宗少言:“……” 他害羞的少年心一瞬间碎成八瓣儿,旁边俩小伙伴没认出笑出声来,见闻慈看过来,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们俩来说!保证告诉徐哥!” 闻慈笑着道了谢,决定等会儿去游泳馆看一眼。 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又吃了一杯柔滑绵密的巧克力冰淇淋,闻慈便先告辞了。 她一走,小平头顿时哈哈笑起来,他一巴掌拍在宗少言后背上,凑过头去看他恨不得埋到汤里的脸,打趣道:“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羡慕死徐哥了吧?哎,说实在的,我什么时候能谈上对象啊。”撑着下巴,露出一脸期待的神色来。 宗少言怒瞪他一眼,鄙视道:“下辈子吧。” …… 闻慈到游泳馆外看了眼。 大概是气温还不够高,室外游泳场是空的,里面没水,更没人,她跟看馆的人问一下,对方露出了然神色,道:“女同志穿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四角的短裤,到这里的。”她比了个到自己大腿中间的长度。 见闻慈面露惊讶,她指着一边墙上贴着的泳衣示意图,上面有个穿连体三角泳衣的女孩,她说:“这样的虽然最标准,但大家很少有穿这么短的,不然总会有人盯着。” 闻慈了然,道了谢,又在外面逛到下午,这才回美术馆。 周日一大早,闻慈就准备起来了。 她不知道大家戴不戴泳帽泳镜,以防万一,往包里放了一套,决定随大流,她把拖鞋和昨天准备好的连体平角泳衣塞进包里——当然是来自系统,价值三个娃娃点,物美价廉。 人下冷水需要更多热量,她还往包里塞了几块巧克力——也是来自亲亲系统。 最后,她往包里放了拧紧的水杯,里面装了甜甜的蜂蜜水。 她让徐老爷子转告的是上午八点,早十分钟出门,很巧,徐截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两人在美术馆门口碰个正着。 今天很热,他今天穿着黑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蜜色胳膊。 徐截云一手搭着自行车,另一手抬起来朝她招了招,神态镇定、潇洒,在首都美术馆大门口的“秀台”上俊美如希腊雕塑,半点看不出宗少和说的“望穿秋水”。 闻慈背着手,笑眯眯地溜达过去,那姿态,很有一种领导检阅的架势。 她一过来就问:“想没想我?” “……,”徐截云镇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余光望了眼正在小屋里打瞌睡的门卫大爷,压低声音,“想,”把她肩膀上挎的包拎到了车篮子里。 想到这里面装了什么,他蜜色的脸透出一丝绯红。 闻慈熟练地坐到他后头,下意识抓了抓他的腰。 徐截云绷紧了腰腹,“干嘛。” 闻慈低头一看,发现他的衬衣下摆掖在裤子里,被一条黑色的皮带束着,她把自己无从安放的手递到他面前,虚虚抓了抓,“我没东西可抓诶,难道抓你腰带?” 她故意逗他,果然,见到徐截云的脸红得快滴血了。 但与他的肤色相比,他的神态震惊自如,半点看不住尴尬,低头看了眼她空落落的手,扣在自己侧腰上,“我会稳一点,不会把你甩下去的。” 闻慈嗯哼一声,努力把下巴搁到他肩膀上,“走走走——启程!” 四月末的风柔和滋润,透着点凉意,和温暖的日光混杂在一起,舒服极了。 闻慈坐在稳当的自行车上,简直昏昏欲睡,她摇摇脑袋,打了个哈欠,前头徐截云低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听极了,“昨晚没睡好?” “是啊,”闻慈又打了个哈欠。 她看周围没人,两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到他后背上抱怨,“昨晚睡前我看了几页数学书,妈呀,梦里被公式追杀了一个晚上,”数学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徐截云笑出声来,牵动肌肉,腹肌在她手心里震颤了几下。 闻慈暗戳戳地摸。 徐截云看着前面的路,嘴角翘起,“不老实。” 闻慈翻个白眼,小徐同志真是口嫌体正直,心里指不定美成什么样呢,还装正经,她上手掐了一把,拉长声音,“哦哦我不老实,就你老实——老实人准备的泳衣是什么样的啊?” 徐截云一时间没说话。 闻慈真惊奇了,把脸又伸到他肩膀上头,盯着他侧脸问:“你不会带了那种紧身的泳裤……” 徐截云红着耳朵打断,“没有!” 闻慈“啧”了一声,又把身子矮下去,嘀嘀咕咕,“那你娇羞个什么劲儿啊。” 徐截云回过脸来狠狠地瞪她一眼。 闻慈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姿势,朝他乖巧眨眼,但她老实不了三秒钟,又在他耳边嘿嘿笑着,像是《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吹着气问:“你猜猜,我带的是什么泳衣啊?” 徐截云下意识想起了游泳运动员那样的泳衣。 小闻同志胆子那么大,说不准真带了那样的,无袖、三角……他脸膛发热,禁止再想下去,说道:“我给你也带了一套?” 闻慈不满意,“不会是那种从头包到脚的吧?我才不穿。” 徐截云无奈叹气,有种自己在哄三岁小孩的感觉,“就是很正常的连体泳衣,游泳馆的女同志大多数都穿这种。” 闻慈半信半疑。 事实证明,徐截云不是个老古板。 他给闻慈带的泳衣是桃红色的,这个颜色挑人无比,要不是闻慈白,她是绝对不会穿的,他解释道:“这种颜色下水后显眼,要是落水了,能一眼看见。” 闻慈拿出自己那套,很巧,是橙色的——都是救生衣经典颜色。 两套泳衣样式差不多,甚至闻慈自己准备的这件有短袖,而徐截云这件没有袖子,两条手臂、脖颈和肩膀都是全露出来的,他盯着她好像在说“原来你是这种人”的打趣目光,硬着头皮说:“我怕太保守了你不会穿……” 被说中的闻慈横他一眼,“不许说话!” 她抱着包进女换衣间了,背影骄傲得像是孔雀,徐截云摸摸鼻子,拿着自己的包进了男士换衣间,他一分钟后就拿着包又出来了,在门口等闻慈。 她足足换了三分钟,走出来时,捏着空气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徐截云喉结滚动,“很好看。” 他从宗小六那儿知道要去游泳的消息,立刻赶去百货大楼挑泳衣。 哪怕在首都,这种泳衣也只有胆子大的年轻女同志敢穿,他看到那一排泳衣,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件耀眼的桃红色,他觉得闻慈穿这个一个很好看,事实证明,的确是。 桃红色太艳丽,裹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却相得益彰,像一捧盛放的桃花上落了新雪。 泳衣像是人的第二层皮肤,绷在白皙饱满的身体上,像是一尊文物商店里百年前的梅花瓶,曲线曼妙而柔婉,问他好不好看时,笑脸盈盈,比桃红色还要灿烂艳丽。 闻慈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快步走过来。 她摸着下巴,凝视着自己的打扮,徐截云下意识绷紧腰腹——但他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穿了上衣,他的泳衣泳裤都是宽松的款式,黑色,低调而不起眼。 是不是有点丑? 闻慈的确不满意,她难以置信,“来游泳诶,你为什么穿上衣!” 徐截云:“……”他能说吗,就是闻慈的手总不老实,他才穿的,本来是想故意逗逗她看她怎么暗戳戳缠着自己,谁知道,现在反倒是自己先后悔了。 他若无其事道:“不好看吗?要不我脱了吧。” 他抓住下摆,刚要从头顶扯掉,立即就被闻慈抓住了手。 她义正言辞:“我觉得你还是穿着比较好,”哎呀呀,刚才看到一点徐截云的腹肌,好漂亮好性感,她顿时舍不得给别人看了,嘻嘻,是她的是她的! 徐截云皱眉,难道是他的肌肉不好看? 他正怀疑着自己的魅力,一路跟着闻慈去衣柜放包、给押金、拿号码牌,直到闻慈把拴着号码牌的塑料圈戴到自己手腕上,才回过神来,主动往室内游泳馆走去。 还不到九点钟,游泳馆此时没几个人,徐截云拉住闻慈手腕。 他绝不内耗,当场问了,“我的肌肉不好看?” 闻慈摇头,疑惑地问:“怎么问这个?你不自信啦。” 徐截云眼神里带出些幽怨,“那我要脱上衣,你怎么拦着我?”小闻同志应该是摇旗呐喊恨不得亲自上手给他脱才对。 闻慈:“……”他果然不是真正经。 她眨了眨眼凑近他,语气甜蜜蜜地撒娇:“就给我一个人看,不好吗?” 徐截云盯着她的脸,下意识吞咽口水,“……好。” …… 游泳池里的水看着很干净,里面只有七八个人在游,有男有女。 和外面大街上保守的人们相比,踏进游泳馆的,都穿着泳衣,有两个男同志只穿了泳裤,比起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徐截云却更显眼,四肢修长有力,肤色晒得健康而均匀。 当然,一张英俊明朗的脸也增色不少。 闻慈坐到泳池边上,掬起水往自己身上浇,很凉,但又很舒服,她把身上打湿,站起来准备热身,回头不经意间扫了眼徐截云,发现他正严严实实地守在自己身后。 闻慈歪歪头,“你不热身?” 徐截云随便活动了下胳膊,“我不用,”他这几年是没怎么来过游泳池,但野外泅渡却没少训练,甚至在北方冬天的冻湖底下泡过,何况这点泳池水。 闻慈便继续自己活动,徐截云没下水,他不是很放心,“要不要给你弄个泳圈?” 小闻同志胳膊腿都细细的,怎么看也像狗刨式人士。 闻慈瞪他,“瞧不起谁呢?我给你表演一个仰泳。” 说着,她像武林高手打架之前那样晃了晃脖子,扭扭手指,这才站到泳池边上,“扑通”一声跃到手里,入水的那一刻浑身冷冰冰,但没一会儿就适应了。 她熟练地翻转身体,摆动手臂,斜眼瞧着岸边的徐截云,一个字没说,但眼神很得意。 徐截云笑一声,也在旁边入了水。 他的姿势就偏向自由泳了,动作随意,但潇洒而快,他很快就在泳池里游了个来回,再回到闻慈身边,破水而出,抹了把满脸的湿漉漉,“痛快!” 闻慈估算一下时间,难以置信,“这么快?” 她不服输,“我们俩比一比,看谁游得更快。” 她所有体育运动里就会一个游泳,找教练一对一精心训练过的,各种泳姿甚至潜泳等都是拿手好戏,怎么能这颗独苗都比不过徐截云呢! 徐截云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你确定? 闻慈拉着他回到泳池边缘,指着对面强调说:“从这儿到那儿,不准耍赖。” 徐截云含笑,打趣地问:“那我赢了怎么办?” 闻慈一连的坚定,“不可能!”但下一秒看到他湿透的上衣下健硕的肌肉,她顿时失了底气,吞吞吐吐道:“你赢了的话……赢了再说!” 徐截云好脾气地点头,又问:“那你要是赢了呢。” 闻慈眼前一亮,显然是早就想好的,用眼神意有所指地瞄了下他的胸肌。 徐截云挑眉,“行。” 闻慈大喜,立即点头,“那我数一二三,我们就开始!” 三个数字过后,闻慈立即埋入水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蝶泳,不仅仅是漂亮,这种泳姿是前进速度最快的,当然,它体力消耗大,并不适合长距离游泳。 她一口气窜出去几米,用余光寻找徐截云的身影,但并没看到。 人呢? 闻慈没多想,她卯足了比奥运的劲儿往前冲,等手指尖触碰到另一岸边缘时,抬头窜出水面,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吸口气,一扭头,正对上徐截云含笑的眼。 闻慈:“*……” 徐截云把她脸颊上湿漉漉的碎发撩到耳后,一拍她的脑袋瓜,“输了。” 闻慈:“……你真快啊。” 这个句子一下子挑动了徐截云的回忆神经,但对着闻慈天真的脸,他又不好说自己满脑袋乱七八糟,只好咳了咳,转移话题:“欠我一个约定,记住了吧?” 闻慈不是很情愿地“嗯”了一声,盯着他漂亮的背肌眼馋。 在游泳馆玩了两小时,闻慈爬上岸,准备去换衣服。 衣服换成带来的干净裙子,但头发没办法,没有吹风机,还是湿漉漉的,闻慈把小揪揪拆开,披散开晾干,走出更衣间,就见到徐截云杵在门口笑。 “你好像个小疯子。” 小闻同志的头发炸了毛,乱糟糟的,显得里面一张小脸瓷白,更可爱了,像小猫。 闻慈白他一眼,“哼,就你长嘴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怨气,徐截云更好笑了,他走到她身边,把手上大号的白毛巾扣在她脑袋上揉搓一通,“小闻同志,我就赢了你一回,你不会这么记仇吧。” 闻慈在毛巾底下翻白眼,被可爱到的徐截云没忍住又捏了下她的脸。 “下次让你赢,行不行?” “才不是这个呢,”闻慈说。 她把毛巾扯过来自己擦,眼睛又开始四下乱瞄,徐截云一下子了然,默然无语:“到底我是男同志你是男同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脑袋里天天都是……” 闻慈睁大眼睛,控诉道:“什么天天,我只是见到你的时候才想到这个!” 这么一具漂亮的人体在她眼前晃,就像大冬天里的热奶茶,大夏天底下的冰淇淋,这难道不是故意勾搭她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小女孩,她有什么错! 徐截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涨红了脸,“你——” 闻慈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她胆子一直这么大,不过是以前都在心里暗戳戳地想,但现在会偷偷摸摸趁着没人的时候和他说……徐截云苦恼地想,这可能就是甜蜜的负担吧? 他嘴角压不住的上翘,“现在不行。” 闻慈果然不忿,“凭什么不行?” 徐截云义正言辞,“我保守,不行。” 闻慈:“……哈?” 老天奶,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会讲笑话呢,还保守,他都快暗爽死了好吗。 徐截云顶着她怀疑的眼神,面不改色道:“起码也要订婚了,才行吧。” 闻慈觉得他是拿自己当胡萝卜吊着她,她“哦”了一声,扭过脸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摸啦,诶,你看没看过广交会那帮外商,也是个子又高身材又好——唔唔泥干嘛。” 徐截云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 闻慈用眼神狠狠骂他:我就说我就说! 徐截云叹了口气,松开手,把她气成河豚的小脸捏了起来,“开玩笑也不行,我会很伤心的——”说着,他作出一个西子捧心的姿势,造作得闻慈一下子闭上了眼。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正常点啊徐同志!” 两人出了游泳馆,就去附近的饭店吃午饭。 徐截云点了炸酱面,还要了几个菜,两人挨着坐在饭店角落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家饭店在体育场旁边,又是周日,饭店里还有好些少年少女,用眼神互相羞涩对话。 人一多,闻慈就正经起来了。 她拿出自己包里的东西,给徐截云炫耀,不,分享。 “这是我那套绘本,特意拿过来给你看看!”闻慈骄傲地说。 徐截云觉得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可爱地要命,两手认认真真接过绘本,看了一眼,配合地露出一番惊叹神色,“怎么这么漂亮?肯定是漂亮的小闻同志才能画出这么漂亮的画。” 闻慈谦虚地笑:“没有啦没有啦嘿嘿嘿。” 几个听到一点话音的少年少女忍不住看过来,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结果发现是一个看起来特别成熟英俊的男人,还有个年轻姑娘,是陌生人。 闻慈发现自己被注视到,掐了把徐截云胳膊上的肌肉,“严肃点了!” 徐截云耸肩,开始翻看绘本。 这种绘本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英语他懂,在军校学得不错,可以作为一种间谍伪装技能,他看一遍漂亮的彩色插图,再看一眼配文,真心实意地惊讶了,“这得画很久吧。” 那些繁琐精致的细节,栩栩如生,可见画师为它付出了多少心血。 闻慈“嗯”一声,催促他接着看,等他看完了,便期待地问:“怎么样?” “特别好,”徐截云说:“还有剩下的吗?我也买一套,放在家里收藏。” 闻慈美滋滋道:“那你买不到了,这套就印了三百零一套,多的那套在我手里,”她翻动到同样精美的封底,指着那个定价,恳切道:“而且,它卖得还挺贵的。” 对国外来说是不便宜,对国内来说,那就是贵得非同一般了。 徐截云换算了下汇率,一时间也沉默了下,他把每本绘本的封底定价都看了眼,首都那本最厚,要稍厚些,有两本要稍便宜些,但平均一下,大概售价就是在每本10美元左右。 “……一套绘本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一套绘本60美元,约103人民币,他副团的工资每月127元。 闻慈笑眯眯看着他,“是啊,我赚了好多钱呢。” 徐截云一时间有种自己落后了的感觉,他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郑重其事道:“我要开始攒钱了,”他不算大手大脚,但也不算多节俭的人,吃饭穿衣等支出都很舍得。 但想养好小闻同志,感觉还是要努力啊。 他又问:“绘本这事结束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个,闻慈的脸色一下子苦恼起来,“我也没想好呢。” 正常情况下,她五月份就该回白岭电影院了,但她有点不想回去——回去也是上班,虽然不忙,但还是要分散精力,她没法专心高考复习,而且,她找不到自己上班的意义。 最开始去电影院,是想让更多小孩看到自己的画,赚娃娃点,但后来出小人书,《松海》、《乒乓》,再到现在《贝贝的故事》,电影院对她的事业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还有挺重要的一点,一个月才32.8元的工资。 闻慈看了徐截云一眼,坦诚道:“我想辞职?” “嗯?”徐截云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他拍了拍手里的绘本,“是想要专心画这个吗?”他以为闻慈是开拓了新的事业路线,不想去电影院了。 闻慈挠头,“差不多吧,主要是我不想去电影院了。” 徐截云理解地点点头,“那来首都上班?” 闻慈迟疑了下,睁着大眼睛望着他,“我不想上班,不对,不想坐班……”她是自由惯了的人,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得选,她其实是绝对不会上班的。 她在七十年代说这个,莫名有点底气不足,当然,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意徐截云的眼光。 他要是觉得她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话,她会有点伤心的。 徐截云惊讶,但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我养你也很好,”他甚至都畅想了起来,小闻同志要是不上班,那两人就可以常常见面,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异地。 到时每个周末他们可以出去玩、吃老莫、吃地道的首都菜……想想就很好。 闻慈心里暖洋洋的,嗔了他一眼,“我才不吃软饭呢。” 既然徐截云很开明,闻慈就认认真真跟他说了。 “当美工也挺有意思,但是未来没有什么发展潜力,我迟早要转行的,不,其实我现在已经算转行了,那在单位耗着也没什么意思,”她点了点绘本,“在家自由职业就不一样了,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除了一个稳定的铁饭碗,我什么都没失去,只会过得更舒服。” 但铁饭碗,在这个年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徐截云也看着绘本,认真地说:“我相信你的能力,以你的天赋和努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再说了,就算出现什么岔子,你年纪还小,也有试错的本钱。” 他揉了下闻慈的脑袋,左脸的酒窝愈发明显了,“再说了,还有我在呢。” 闻慈把头撞在他肩膀上,有点甜蜜,有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绘本卖得怎么样了。” …… 港城湾仔区。 文才小学是湾仔区一所很好的公立小学,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是住在附近的中产家庭出身,父母大多是白领蓝领,虽然不是私立学校,但教学成绩优秀,十分受家长们欢迎。 学校的课程不仅能要教授学业,还要兼顾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港城的孩子受西式教育,注重打扮体面,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注重自身形象了。 文才小学每次周一开学的时候,穿着西式校服的孩子们穿着小皮鞋、背着书包,每个爱美的小女孩头上都会戴着漂亮的小发卡或发圈,米拉以前一向不会落后,今天却没在意。 她有更亮眼的小玩意儿了。 她走在前面,书包拉链上的黑白小玩偶随着她的行走,一甩一甩,看上去可爱极了。 同班的嘉佳凑了过来,“哇!这是你的新玩具吗?好可爱!” 她爱不释手地想要摸摸,米拉大方地答应了,她扬起小脸骄傲地说:“这是我妈咪送我的礼物——她采购了一大批绘本,这是每套绘本的赠品,每个都是限量版纯手工制作哦。” 嘉佳更羡慕了,小心翼翼摸着软软的玩偶,“绘本?是什么绘本?” 米拉的妈妈以前是玩具公司的经理,家里有好多流行玩具,她还有各种芭比娃娃,还会大方地邀请同学们去玩,所以大家都很喜欢米拉,默认她家是在流行第一线的。 米拉拍了拍书包,“今天艺术课我会展示的!” 嘉佳性格开朗,没到两节课,就让大家都注意到了米拉书包上的小玩偶。 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动物又萌又可爱,爪爪上捧着绿色竹笋,憨态可掬,不比百货大楼里十块一只的玩偶差,大家都摸摸看看,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拥有同款。 知道是绘本附赠的,他们还不相信,“赠品怎么会这么精致?” 米拉想起妈妈的话,骄傲地说:“每一个都是手工编织的哦,一套有八只玩偶,都一样精致,”现在是休息时间,她从书包里又拿出一个毛线娃娃,给大家展示,“这个是寨子里的贝贝,她漂亮吧——看,她的裙子上还绣着自己的名字呢!” 寨子里的贝贝? 大家听不懂,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经过米拉好一番解释,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是米拉的妈妈张女士从大陆采购了一批绘本,限量的,这些玩偶就是和绘本相关的,就像《铁臂阿童木》和玩偶阿童木一样! 而这个贝贝,就是绘本里主人公的名字。 有个孩子“切”了一声,不屑道:“大陆的东西,肯定很老土啦。” 在他们印象里,大陆是个很穷困又封闭的地方,哪里能画出什么好绘本?欧洲和岛国的绘本才是最好的,虽然不便宜,但他妈咪经常会给他买呢,说有趣漂亮又健康! 米拉很生气,“你胡说!《贝贝的故事》一点也不老土!” 孩子不听,朝她做了个鬼脸,“你骗人!” 米拉眼珠子一转,高声问他,“哼!你知道南疆在哪里吗?你知道酸奶怎么做吗!”讨厌的山姆肯定不知道,连她都不知道呢,还是在绘本里才学会的。 山姆瞪大了眼,“这是什么东西?” 米拉鄙视地说:“这套绘本里讲了好多新东西,你知道熊猫吗?你见过热带雨林吗?你知道堆雪人糖葫芦是什么样的吗?哼!你什么都不知道!” 大家觉得米拉说得很对,因为她说的东西,他们也都不知道…… 第152章 《新儿童画报》“米拉在说什么?”一…… “米拉在说什么?”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小朋友们扭头一看,见到了艺术老师,米拉扑到她怀里,仰起脸道:“我带来了可爱的小玩偶,但山姆笑话它是大陆来的老土玩偶!” 山姆红了脸,“老师,我没有……” 艺术老师笑笑,“米拉的玩偶超级可爱的,是大陆来的?”她很久没见过大陆来的东西,好奇地看了看那只小熊猫,黑白相间,可爱极了,质量也很不错。 米拉挺起胸膛,“等下艺术课,我可以分享我的新绘本吗?” 她故意盯着山姆,大声说:“这套绘本还是双语的呢,我可以给大家念!” 艺术课本来就是自由地分享和游戏,艺术老师当然同意了。 她拍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大家愿意听米拉分享绘本吗?” 大家纷纷点头,当然,小女孩们大多是被那个可爱的玩偶吸引的,还有少部分山姆这样的孩子,不相信大陆会出什么好绘本,怀着挑剔的心情,也大声答应了下来。 米拉所在的班级只有二十几人,大家围坐在一起,等着她分享绘本。 说是分享,但绘本上大多是插画,只有一点文字,起到说明作用,米拉从书包里拿出绘本,展开封面封底,对大家道:“这个封面漂亮吧?看,都是画儿!” 山姆就坐在她旁边,看到封面,“封面是还可以,但里面就不一定了!” 哪怕是他们港城引进的绘本,都有好多是“表面光”呢,封面画得超级靓,实际上翻到里面,一下子质量就从一百分降到了六十分,完全是欺骗消费者! 山姆觉得,这本绘本肯定也是这样的。 米拉瞪他一眼,生气地说:“才不是!” 眼见着两个小朋友要吵起来,艺术老师适时道:“这个绘本画得真漂亮,米拉先为大家说说讲了什么故事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有个女强人母亲,米拉自信又开朗,善于言谈,她用几句话就把广市篇的内容概括出来,收到最后,大家还在等着,她狡黠地一眨眼,“剩下的,就是后面其他绘本的剧情了哦。” 没有剧透,米拉在大呼小叫里,得意地翻到了绘本第一页。 “贝贝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市小姑娘……” 米拉只说了几句,就觉得太没意思,大家看不清画,怎么像她一样被惊艳到呢?于是她意犹未尽地把绘本递给艺术老师,“老师,我给大家传阅一下好不好?” 大家头凑着头,因为人太多却只有一个绘本,不得不挤着看。 “哇!比岛国的动画还漂亮!” “真的一点也不老土!” “哎呀不要翻页,我还没看完呢!” 米拉得意地叉着腰,等到下课,大家你争我抢还没看完多少页绘本,山姆眼睁睁看着她把绘本收回来,忍不住问:“然后呢?贝贝然后干什么去了——你这到底是在哪里买的!” “都讲了是我妈咪从大陆采购来的啦!”米拉回答。 嘉佳补充:“还是限量版的,对不对?” 大家一听,顿时极了,“现在就有卖了吗?我今晚下学就要去买,米拉,好米拉,你让你妈咪给我们留一套啦!大家都是好同学!” 米拉心想,就知道同学们都抵挡不了这套绘本的魅力。 她摆摆手,说:“只有一百多套绘本,卖完就没有咯。” 艺术老师心思一动,问:“一套绘本多少价位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班级买一套放到阅览室,到时候大家都可以看咯。” 米拉说了一个价格,单套听起来贵,拆分成单本的话,其实和进口绘本也差不多。 艺术老师便说:“大家不要急,过几天班级里就会有咯。” 但小女孩们心里却想着,就算有绘本看了,那也没有玩偶啊。 因此,等文才小学下午一放学,孩子们就抓着家长们的手往树苗书店里冲,嘴上嚷嚷着“再不去就没有啦!”结果到地方一看,好几个同班的小孩子面面相觑。 嘉佳看看竞争对手们,最后看向山姆,“你不是说很老土吗?干嘛还来买。” 山姆涨红着脸,眼神闪烁:“我爱好收藏不行啊,我就要买!” 说着,他第一个跑到店员姐姐旁边,“我想买《贝贝的故事》绘本,请问现在有货吗?” 店员姐姐笑着说:“你们超幸运哦,这批绘本只有一百多套,卖一套少一套哦。” 山姆欢呼一声:“我要一套——有玩偶吗?” “大家喜欢绘本吗?”张安华问。 米拉一回家就把书包扔到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抹茶蛋糕,她挖了一勺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大家超喜欢的,妈咪,我觉得一百多套完全不够!” 张安华笑着摸了摸她的马尾辫,“没关系,卖光可以再订。” 她个人对《贝贝的故事》这套绘本很有信心,但市场不是她说了算,张安华捏着手上西北贝贝玩偶的小辫子,思索着:如果反馈足够好的话,可以试试打打广告。 当然,得不是一般的好,才能不辜负打广告的钱。 事实证明,张安华的商业眼光是很敏锐的。 通过米拉,这套绘本在文才小学二年级打出了一点名气,班里的家长都不缺钱,给孩子们买一套漂亮有趣的绘本更是值得的,除了少部分实在瞧不起大陆的,大多数家长都给买了。 但真正打响名气,却是靠着山姆。 山姆的爸爸罗伯明是港城《好儿童画报》的主编,这个期刊目前已创立十几年,是港城非常有名的儿童画报,上面不仅会刊登连环画故事,还会为家长孩子们推荐好的绘本童书。 罗伯明晚上下班回家,就看到山姆坐在沙发上,着迷地翻看着一本书,而他的腿边,还散落着好几本书,封面是彩色绘图,他离得远,没看清,只觉得颜色蛮亮丽的。 罗伯明换了拖鞋进家门,随口问:“给山姆买了新书?” 他的妻子从厨房出来,语气好笑地说:“山姆今天一下学,就大呼小叫拉着我去树苗书店买绘本,说是米拉推荐的,一套六本,他硬是买了一整套呢。” 说着,她朝桌上两个玩偶努努嘴,“还送了两个熊猫玩偶,据说是大陆的珍稀动物。” “大陆?”罗伯明皱眉,“大陆还有绘本在港城卖?” 妻子说:“限量版呢,店员说只有一百多套,不过似乎的确很受小孩子欢迎。” 罗伯明不是很相信,“大陆能有什么好绘本?我听说大陆现在的图画书还都是黑白线条的小人书呢,你们肯定是被噱头骗了。” 妻子白他一眼,“我也陪山姆看了一点,觉得是很好的故事啊,画得也很漂亮。你别以为自己在画报当主编,就看不起我们的眼光哦。” 罗伯明还是不相信。 “现在有好些连环童书都很差的,大批量制作,完全是圈钱的不良漫画,有的甚至还涉及暴力、色/情,山姆这样的小孩子辨识力不够,可是很容易受影响的。” 妻子不为所动,耸了耸肩,“这么怀疑的话,那你自己去看看好咯。” 妻子拎着锅铲又进厨房了,罗伯明面露无奈,走到山姆身边,“山姆?” 山姆一回家就开始如痴如醉地看绘本,眼下都看到第二本西北草原篇了呢,他见到亲爱的爸爸,嘴上高兴地打了招呼,但眼睛还痴迷地盯着绘本,又翻过一页。 他说:“爸爸,我觉得大陆的绘本也没那么老土嘛。” 罗伯明惊奇地看他一眼,山姆从小接受西式教育,加上他的工作,也接触过很多进口或港城本土的优秀作品,往常眼界可是一向都很高,觉得大陆的东西都很老土。 难道是这套绘本带来的变化? 罗伯明低头选了一本,这本的封面是以绿色为主调,深深浅浅的绿色竹子纤细可爱,在竹子底下,坐着一大一小两只憨态可掬的黑白色动物,他知道,这个动物叫熊猫。 竹林边缘有围栏,外面趴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格子长裙,扎着松散的麻花辫,但看着并不土气,一张小圆脸白里透红,她看着熊猫,手舞足蹈,表情像在高兴地大叫。 这个封面的画风还不错,罗伯明想,精美浓郁,情绪表现力也很好。 但里面就说不准了。 罗伯明见过太多封面和内页货不对板的绘本,他摸了摸光滑的纸质,在心里为这个封面暂时打了9分,又怀揣着评判的心情,翻开封面。 这本绘本描绘的是一个叫贝贝的小女孩,她长到15岁,中考结束,得到了父母的奖励,可以去蓉城动物园玩,画的就是她在动物园游览的故事,最后她立志要当熊猫饲养员。 情节并不复杂,但生动有趣,而且最重要的是,插画实在是太漂亮了! 罗伯明当主编这些年,见过不知道多少好绘本,对于各种画风,他都有包容的喜爱度,但眼前这一本和目前的流行却不太一样,最近流行扁平风,最好是那种治愈淡雅的水彩调,但《贝贝的故事》却色彩浓郁、画风倾向于可爱稚趣,有一种近似油画的质感。 它的人物、动物,随便哪个细节都画得饱满细腻,非常抢眼。 罗伯明推翻自己心里“依靠噱头的捞钱之作”定义,觉得这的确是一本优秀作品,他看到贝贝许愿要好好学习,以后当熊猫饲养员,觉得故事已经该结束了,但怎么后面还有几页? 他翻过去,发现是几张照片页。 照片是彩色的实景照片,第一张,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大熊猫。 黑白的大熊猫看着没有插画上可爱,个头很大,像一只超大号的猫,它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爪子上抓着半个苹果,屁股底下,还有一堆断裂的碎竹子和竹笋页。 照片下有两行小字,一英文一繁体字,“熊猫美美,摄于1976年1月10日。” 第二张照片则是一只熊猫四脚朝天睡大觉的样子,连罗伯明看了,都被可爱得会心一笑。 这几页放了五六张照片,都是实景拍摄,应该是插画家本人在寻找素材的过程中、亲手拍下的照片,她手下的照片都生动有趣,看完绘本再看这个,一下子感觉到了画家的诚意。 是很用心地准备出这套绘本的啊。 罗伯明暗暗点头,顺手又拿起山姆刚放下的那本西北篇,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妻子端着汤煲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父子俩齐齐盘腿坐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一个绘本看的样子,她看到罗伯明比山姆还认真,取笑道:“都是噱头了你还看什么?” 罗伯明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先入为主,这还真是一套好作品嘛。” 妻子叫他们俩来吃饭,罗伯明还舍不得放下,匆匆看完最后几页,顺便又看了眼作者的名字,他说:“闻慈,像是一个女画家的名字,怪不得,的确是非常细腻非常精致的作品——你说,它是在树苗书店里买到的?” 山姆被妈咪拉到餐桌边上,抢答:“是米拉的妈咪从大陆采购的!” 罗伯明点了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道:“正好,我们《好儿童画报》这一期的推荐读物还没定下来,我可以去找张女士问一问,能否拿它来推荐?” 山姆眼睛一亮,“那可以给我要一套玩偶吗!” 他双手合十,祈求道:“买一套才能附赠两只小玩偶,还有六只我没有呢,”要是他能拿到一整套,哼哼,嘉佳他们一定都会超羡慕他的! …… 最新一期《好儿童画报》上架啦! 这个画报可是如今港城首屈一指的儿童画报,受到众多妈咪和孩子喜爱,每次它上面都会刊登有趣的连环画,还会推荐一些好的优秀读物,可以益智,还很有意义。 一个三十多岁的妈妈下班时经过书店,“请问《好儿童画报》有了吗?” 期刊拿到手,她回到家就交给两个正在念小学的孩子,自己去厨房准备晚餐,正切苹果片呢,就见两个孩子噔噔跑了过来,“妈咪,这一期的推荐绘本好漂亮!” 妈妈看了一眼,“哇,是很漂亮诶!” 推荐读物的版面上有字有画,既有对绘本的简单内容介绍,也有对绘本插画的展示,甚至角落里还附带了一排玩偶的图片,精致可爱,看起来完全俘获孩子们的心。 两个孩子期待地问:“妈妈,过两天的生日礼物,我们可以要这个吗?” 妈妈笑着点头,“当然啦!我给你们买一整套,好不好?” 《好儿童画报》的辐射力是巨大的。 它上架不到两天,来树苗书店问绘本的有几十上百人,他们大多数买的是单本,毕竟虽然画报上说它是非常值得的优秀作品,但没亲眼见到,谁也不愿意花钱买一整套。 但就算这样,《贝贝的故事》库存还是在迅速地减少。 张安华早在罗伯明来找她那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立刻联系外贸部准备加购。 蓝部长收到消息,一时间难以相信,“……你说多少套?” 干事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激动,“一千套!” 一千份的订单,他们外贸部当然不少见,但这可是绘本诶,他们想着“能赚的话很好,不能赚的话也不损失什么的绘本”,谁知道,居然还成了摇钱树——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一套几块钱的印刷成本,卖出60美元的售价,不是摇钱树是什么? 一千套,蓝部长沉默下来。 他的脑袋里正在迅速计算,每套批发价52美元,成本不到3美元,一本利润49美元左右,乘以一千,这岂不是代表,这一批订单能赚……49000美元? 饶是蓝部长见惯了大风浪,这一刻也觉得难以想象。 这些可爱的画画书,居然这么赚钱? 他毫不犹豫,吩咐下去,“通知首都印刷厂,连夜印刷一千套,尽快发给港城树苗儿童出版社——给美术馆打个电话,让闻慈过来一趟。” 干事连忙去了,一个半小时后,闻慈就匆匆赶到外贸部。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月底了给她分钱?但也不用这么急吧,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拎着裙摆快步往里走,很不巧,正好碰到一个数日没见的熟人。 姜温年。 广交会还没结束,她就回来了,难道绘本已经卖完了? 闻慈心里有些不可思议,准备擦身而过,谁知道,姜温年却挡住了她的脚步,闻慈诧异地看过去,姜温年哼了一声,瞪她一眼,又把路让开了。 闻慈:“……”她真奇怪。 她急急往前走,等进了蓝部长的办公室,听到张安华加购的消息时,她才恍然大悟。 蓝部长问:“你不惊讶?” “还是惊讶的,但是,”闻慈想了想,笑着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这一套绘本的确是用了心思画的,加上她猛猛提高的天赋值,哪怕在国际上也算是上游水准。 它卖得不错,她可以理解,她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把名气发酵起来了。 蓝部长赞赏地看着她,“胜不骄败不馁,很好。” 他找闻慈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单纯说这个好消息,他道:“你这套绘本的收益远远高于预期,我们看到了绘本的盈利潜力,想跟目前首都一些优秀画家宣传一下,让大家都尝试尝试。这样,过几天举办一个小型讲座,宗少和负责筹备,你来主讲,能做到吗?” 闻慈瞠目结舌,“……我?” 蓝部长笑着点头,“当然是你。” 闻慈当然不会拒绝,虽然她心里虚虚的,莫名有种德不配位的感觉。 蓝部长把最重要的事说完了,又问:“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闻慈上周末回答徐截云,是说想辞职,但面对蓝部长,她一时间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眼神闪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准备回白岭市辞职。” 蓝部长并不意外,这个小同志一看就不是喜欢束缚的人。 他道:“你有本事在,干什么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日后若是可以,首都更适合你,”华夏的心脏,所有事情的开端,闻慈在这*里的确是更合适的。 闻慈笑笑,“我会好好想想的。” 说完这些,蓝部长给她拿了个单子,“去会计室领钱吧。” 闻慈眼睛放光,赶紧道谢。 她两手小心翼翼捧着单子,等出了办公室才低头细看,这上面的名目不仅有她之前垫的钱,还有首批300本的约定版税,796美元,核算成人民币是1378美元。 闻慈恨不得原地跳起来,她存款破3000啦! 钱这个东西,本身不重要,但它附带的价值却无比重要。 没有钱,那就没房没车,买不起想要的东西,人要为了赚钱谋生终日奔波,也就失去了自由,因此,闻慈不爱钱,却又爱钱,她觉得这完全是幸福生活的基本保障。 她从会计室出来,包里似乎都变得鼓囊囊了。 闲散主任宗少和来找她,“姜温年过来找你了?” “没,就碰上一面,”闻慈拿到钱心情很好,语气都轻快了,不忘打听:“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宗少和随口道:“她的绘本卖不出去,最后卖给了广交会的几个单位当福利。” 闻慈:“……按原价???” 宗少和摇头,“当然不是,折价,比小人书贵一些的价格吧。” 闻慈恍然大悟,看来姜温年这次应该是勉强不亏本,毕竟她的印刷质量也很不错,成本不低,不过她为了这个忙活这么久,岂不是相当于白做工? 闻慈很坏地想着,哼哼,让她想摘桃子,没摘到吧。 两人随口说了几句,宗少和就提起正事来。 “部长让为你筹备一个宣传讲座,三天后,我们开会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吧,”宗少和笑着说,语气颇为不可思议,谁能想到,他还有给兄弟对象当后勤的一天? …… 闻慈已经很久没关注天赋值了。 主要是关注也没用。 她升级到7分以后,每3000娃娃点才能上涨0.1分,她这半年专心画《贝贝的故事》,全靠《松海》和《乒乓》陆陆续续赚点,也就勉强增加到了7.1分。 而在《贝贝的故事》后,虽然现在只卖出三百套,但不知道是张安华和雅克卖得好,还是分散卖给外商的那些有了传播,倒是也赚到了3000,把她的天赋值提到了7.2,且还在陆续增加——闻慈不知道上了罗伯明《新儿童画报》的事情。 闻慈今天点开系统,开始对目前的状况做个总结。 初始功能【马良的五彩笔】,不用说,居家出行不可或缺的宝藏功能,使用率相当高。 一次升级后有了【点金的手】,天赋值目前是7.2,精准地衡量一下,大概是足够一个人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要是运气好一点,就是半只脚踩进艺术界。 二次升级后多了【蜡笔小铺】,对她最大的用途就是购买各种颜料工具,不用票,升级出【娃娃的彩色世界】后还多了背包功能,相当实用,再也不用背着大包画架出门。 但【娃娃的彩色世界】本身她不常用,闻慈至今也就去过几次故宫。 它是第三次升级出现的,可以解锁世界各地的景观,也是从它开始,系统升级的方法变了,不再是通过娃娃点兑换,而是通过一个叫【作品评分】的东西,从传播量、影响力、娃娃喜爱度三方面打分,满分10分,她得有三个8分以上作品,才能进行第四次升级。 闻慈点开【作品评分】,屏气凝神地期待。 银河的画面变幻,星光屏幕上顿时出现几行数据,最上面还是《松海》和《乒乓》,分数似乎比最开始看的时候高了些,前者4.04,后者5.12,传播量都有提高。 而这两行数据下,又多了一个《贝贝的故事》。 一套绘本是算成一个整体吗?闻慈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会拆成6本呢。 她继续看:传播量5.3,影响力6,娃娃喜爱度8.1,而作品评分,则是6.46——就在她看完这串数据的下一秒,传播量变成了5.4,而作品评分变成了6.5。 闻慈一愣,这数据还是实时检测的吗? …… 此时的高卢是下午四点。 小学即将放学,学校门口来了一些家长,有个半扎长发的年轻爸爸闲来无聊,逛到了学校对面的书店中,这家书店里有许多学校推荐的课外书,他随手捡起一本看。 没意思。 对于阅读障碍来说,密密麻麻的字母就像是酒精,令人头晕目眩,伊凡放弃这本书籍,转而去色彩斑斓的绘本区,绘本风格各异,他一眼看到了一个鹅黄色的封面。 它和另外五本放在一起,除了颜色,风格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同系列的。 伊凡被吸引,是因为这个封面的有趣——一个穿着奇怪筒裙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子,正踮着脚够一棵奇怪树木的果子,她长着一张东方式的面庞,饱满可爱,透着年幼的稚气。 《Babesstory》,儿童绘本? 伊凡这么想着,毫不犹豫地把它拿了下来,管它是孩子还是大人的,反正是画就能看。 他一翻开,就被柔和而鲜明的美丽笔触惊艳到了。 它和时下最流行的画风不同,也不像一些经典的老绘本那样保守——是的,保守,虽然它们在创作之初也是震撼的好作品,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让人烂熟于心,感觉不到惊艳了。 而眼前这种陌生的画风,却让伊凡感受到耳目一新。 这是一位华夏画家的作品,描绘的是一个女孩跟妈妈去华夏西南的热带雨林考察的故事,故事其实很简单,哪怕是他这种烦于看字的阅读障碍,靠插画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完全看不出他以为的东方的贫困、封闭、保守,只让人觉得热烈又快乐。 伊凡觉得这是部好作品,当然,更好的是插画。 他是个业余画家,小有名气,比他的作品更出名的是他辛辣的眼光和嘴巴,他时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对于时下美术作品的褒贬,引起很多争议——但上帝见证,他可没收过一分钱,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而已。 上个月因为抨击了一部知名画家的作品粗制滥造,却售价昂贵,完全是收割粉丝钱包的圈钱作品,为此,伊凡被他的粉丝堵上家门,差点被揍了一顿。 对方还信誓旦旦,说时下绘本都是这么贵的。 想到这里,伊凡翻到绘本最后看了眼,定价是美元,看来这不是引进绘本,而纯粹是这家书店的经销商临时购买的而已,他这么想着,把同套绘本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并去问店员。 “这些多少法郎?” 店员报了一个在市场上绝对称不上高昂的价格。 伊凡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个插画水平,这个质量,这个价格,不正是物美价廉吗? 他立刻想到下次的报纸该取什么名字了——“不知名华夏绘本打败安东尼大师圈钱之作,到底谁才是一流插画家?” 第153章 讲座闻慈并不知道海外发生的事情,她…… 闻慈并不知道海外发生的事情,她正在专心准备讲座。 她听过很多大师级别艺术家的讲座,她上辈子念的格拉斯哥艺术学院是世界顶尖艺术学院,也是大不列颠排名前三的艺术院校,在那里,她其实见过很多知名艺术家。 但是自己来开讲座,不得不说,是她的人生头一遭。 宗少和给她说了有哪些人要来看,一听人名,先让闻慈瞳孔地震。 钟玉兰这样的美术大家都要但她的观众……闻慈心里发虚,要是再过一些年,经济发展起来了,这份听讲座名单里好几人的画都是能上拍卖会的,卖出个七位数不在话下,她这个小画师现在却要给他们做讲座,这种感觉,不是区区一个班门弄斧能描述的。 但答应都答应了,而且,蓝部长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啊。 闻慈硬着头皮准备,她甚至连夜写出一篇上千字的演讲稿来。 她带着厚厚一沓演讲稿让宗少和检查的时候,莫名有种当年被系里最挑剔的教授检查美术作业的感觉,抠着手指,神情紧张,“这行吗?是不是措辞要再委婉一点?” “写得足够好了,”宗少和安慰道:“你又不是政务汇报,这么紧张干什么。” 闻慈焦虑:“我一想到底下坐着那么多大佬,我就紧张。” “你是代表外贸部帮助大家创作绘本的,又不低他们一头,你怕什么,”宗少和看闻慈手都开始有点抖,笑着说:“要是大家真因此创作出绘本了,还得感谢你一声呢。” 闻慈狠狠打了个哆嗦,狠狠摇头,“我觉得我低人家一头……” 这种感觉,就像吴道子达芬奇站在你面前,而你还要在他们面前传道授业……虽然不太贴切,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名单里,的确有几个华夏美术史上有名有姓的角色。 闻慈喝两口水,稳一稳情绪,“明天早上我几点去啊?” “九点半讲座开始,你提前二十分钟到首都美院就行,”宗少和说,外贸部自然不是开讲座的地方,所以他联系了首都美院,到时借用他们的教室开讲座。 闻慈用力点头,她决定了,她要九点钟就到! 宗少和把稿子还给闻慈,洋洋洒洒很真诚的一长篇稿子,他改动很少,只是让一些字句更“正”一些,他道:“明天上午讲座完,你可以和这些画家们聊一聊,他们都是现在在首都的各个美术单位,制片厂啊,美术大学啊,都有。” 他在隐晦地提醒闻慈,要是想来首都,这是个很好的结识人脉机会。 闻慈认真点头,把稿子收起来了。 一旁徐截云看两人终于说完正事,扣了扣桌子,“点菜点菜,吃什么?” 今天是周末,他不上班,但第二天周一就是讲座,闻慈这才特意找宗少和来看稿子。 既然徐截云也放假,她当然不会单独约宗少和,于是三人碰了个头,来了一家地道的老饭馆,因为麻烦了宗少和休息日还得跑出来,闻慈特意请客。 她两眼望着菜单发亮,“什么好吃?” 徐截云探头看了眼,和前两年吃的时候有点变化,他点了两个,“爆肚、炒肝,嗯,猪肉大葱包子——还是之前那个味儿吗?” 宗少和看着徐截云凑在闻慈身边,抱臂笑道:“还是那个老师傅,一点没变。” 闻慈相信徐截云的舌头,把菜单交给他,“你先点吧。” 徐截云就点了刚才自己说的几样,又要了个驴打滚,把菜单递给宗少和。 这俩人都很会吃,闻慈信心满满地坐直了等上菜,旁边徐截云自觉今天自己被冷落了——虽然是因为工作,他主动问:“晚上想不想吃门钉肉饼?也很好吃。” 闻慈眼睛亮晶晶,“远吗?” 徐截云算了算,“骑自行车一个半小时?” 闻慈:“……你带我的话,去。” 徐截云一脸本来就该这样的看着她,两根手指捏着她的细胳膊,提了起来,打趣道:“你这点小体格子,要是带我骑一个半小时,半路上就得趴下了吧。” 闻慈翻着白眼瞪他,甩开他的手,“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徐截云:“……” 宗少和乐出声来,被这两人齐刷刷看过来,他也不尴尬,自如地转了话题,道:“外贸部好些人知道了你约定版税的事,最近你注意一点,钱最好都存起来。” 说起这个,闻慈脸上笑容更开心了。 徐截云还不知道这事,“怎么回事?” 宗少和没说,闻慈给他大致解释了下,她搓了搓三根手指头,语气是矜持的,但眉眼里尽是掩藏不住的傲娇得意,“也就是够你吃千八百斤的肉吧。” 徐截云挑眉,真有点不可思议了,“这么赚?” 宗少和笑道:“只有能赚外汇的才这么赚——你问问闻慈,这还不是最终的呢。” 闻慈嘴角翘起来,斜眼看着徐截云,骄矜道:“前几天又卖出一千套呢。” 徐截云:“……” 徐截云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掰着手指,低头不知道在算什么,闻慈忍不住问,他就悲痛似的看过来,唉声叹气道:“小闻同志,你的存款好像超过我了。” 他一向觉得自己还挺富的,想买什么也不缺钱,可怎么和闻慈一比,都落魄了呢? 闻慈没忍住咯咯笑起来。 徐截云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像只翘尾巴的猫,得意得要命,可爱得要命,让他特别想凑近,至于坐在对面两手抱臂的孤家寡人宗少和,就像个竹竿子一样,碍事又显眼。 宗少和感受到了自己的受人嫌弃,耸了耸肩。 闻慈得意过了,拉了拉徐截云袖子,“首都现在能买卖房子吗?” 徐截云眼前一亮,“你想买房子?” “当然了,”闻慈理直气壮地盯着他,“不买房子,那我来了首都住哪儿?”这个表面正经的家伙肯定想让她来首都,最好再结个婚,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宫了。 但她才十八岁诶,她才不想这么早结婚呢。 徐截云果然欲言又止,还没说,就被闻慈一巴掌捂在嘴上。 “不该说的别说,好了,你现在说吧。” 徐截云:“……我改天给你找找房子。” 闻慈满意。 徐截云无奈地看着她,小闻同志真的很坏,她又想摸摸亲亲,又不想对他负责……他眼神都幽深起来,神色却如常地问:“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闻慈早就想好了。 “要带小院子的,不要那种人很多的大杂院,我喜欢安静的,要干净,带卫生间或浴室,或者能让我自己改造也可以,最好离首都美院近一点——这种得多少钱?” 价格徐截云不是很清楚,看向宗少和。 宗少和想了想,“这个要求的话,大概五六千吧。” 闻慈开始盘算。 她现在的存款是三千出个头,新一批《贝贝的故事》的版税还没结,一千套,5%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是2600左右,她抬起头来,“差不多吧,反正六千以下的。” 徐截云算了算自己的存款,要是不够,自己也能帮她垫一部分。 他点点头,“行,我尽快给你找。” 当然要尽快了,不然小闻同志辞了职再回首都,就不能住美术馆宿舍了,她肯定是宁可住招待所的,招待所每天查介绍信查十几遍,一点也不方便。 闻慈了却一桩要事,高兴地拉了拉他衣袖。 一盘盘菜上来了,宗少和终于不用看甜甜蜜蜜小情侣释放粉色气泡,他埋头苦吃,吃到后面,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葛远安好像要结婚了。” 徐截云挑眉,“之前可没听说过他有对象。” “你那消息都是八百年前的了,”宗少和白他一眼,“他是和连秀政结婚。” 这下闻慈的头都抬起来了。 她眨着眼问:“我第一次来首都,在涮羊肉店碰到的那个女同志?”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个子很高挑,人很瘦,气质很好,像是跳舞的那个?” 宗少和没想到她还记得连秀政,意有所指地看了徐截云一眼。 徐截云无所谓道:“结了就结了呗。” 闻慈却很好奇,“葛远安是谁?长得好看吗?” 徐截云:“……”他板着脸道:“一般般。” 闻慈顿时失落,宗少和看着酸味快从天灵盖上窜出来的徐截云,心中好笑,故意道:“葛远安是天文馆的,和连秀政同年,比老徐小两岁。他嘛,就是那种文质彬彬很招女同志喜欢的类型,瘦高,戴幅眼镜,一看就读过很多书的那种人。” 闻慈脑袋里已经有形象了,算是更书卷气版的岳瞻? “听起来也还不错嘛。” 徐截云把一筷子爆肚夹到她嘴边。 闻慈一口咬下,爆肚爽弹入味,味道好极了,她嚼嚼下肚,还是没堵住嘴,“他们俩什么结婚?要办婚礼吗?之前我见到连秀政的时候她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宗少和笑道:“今年才定下的,谈嘛,好像也没怎么谈,合适而已。” 闻慈一愣,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治联姻? 她低下头继续吃不说话了,徐截云满意,给她夹菜,把她投喂得饱饱的。 闻慈付钱付票的时候,不得不说,徐截云有种自己吃上了软饭的感觉。 他载着闻慈上了自行车,他们先去北海公园散散步、看看园林,等晚饭再去吃香喷喷的地道门钉肉饼,而无人作陪的宗少和骑上自己的车,回家歇着。 …… 过了一天开心周日,第二天,闻慈就紧张起来了。 今天要穿的衣服昨晚就准备好了,柔和干练的浅蓝色衬衣配藏蓝色长裤,因为叠久了有些褶皱,她还特意拿装着开水的搪瓷缸慢慢压平,就像熨过一样,十分平整。 她换好衣裳,看看外面天色,又在上身加了件灰色外套,力求稳重。 她就近吃了顿油条配豆腐脑的早餐,吃饱肚子,就赶往首都美院。 在几十年后,这里是华夏八大美院之首,当然,它现在的名字暂时是首都五七艺术大学首都美术学院,闻慈本以为它在这些年是停摆的,没想到,居然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些学生。 这会儿还有招生的吗? 闻慈心里有点困惑,走到门卫室旁就被人叫住了,“同志,学校不让外面的人进。” 闻慈拿出宗少和给的工作证递过去,门卫一看,诧异地看看闻慈的脸,把工作证还给了她,还指着西边一栋小楼说:“那儿就是你们会议的场地。” 闻慈没急着进去,问道:“同志,你们学校现在还有学生?” 门卫说:“就两届,一届是74年入学的,一届是上个月底入学的,加起来也才七十来个人,”他随便指了指里面几个学生,说:“就这些人,我每张人脸都记住了,你看那几个,对着树画画的,那就是油画专业的学生。” 闻慈很惊奇,两届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 她看看手表,八点五十四,时间还很早。 闻慈走进校园,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来美院,第一眼看上去有点破旧,操场上堆着几堆沙子,还有军用帐篷,不像是大学的操场,而像是什么建筑工地。 她经过几个对树素描的学生背后,看了眼他们的画板。 几个年轻人明显很紧张,用余光偷偷地瞄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现在的美院并没有游客的存在,门卫大爷慧眼如炬,是不是本校的学生老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慈没有多做打扰,很快就走过去了。 她在学校里溜达了一圈,就进了门卫大爷指的那个小楼,门口贴了张白纸,上面写着挺大的两行字,“儿童绘本文化宣传讲座。位于二楼203室。” 名字起得很正经,但闻慈觉得,应该叫“教你30天速成儿童出口绘本。” 她摇头笑笑,拎着包走了进去。 此时已经到了九点钟,203室只有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是宗少和手底下的干事,两人前几天对接过,互相认识,此时打了个招呼,各自忙碌起来。 男干事给每把椅子的靠背上贴名签,又在每张桌子上放一本她的绘本。 闻慈看看这间不算大的会议室,和高中教室差不多大,能容纳四十多人,她把包放到前面的讲台上,拿出演讲稿又看了两遍,一直等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才抬头。 她下意识的紧张,结果发现进来的是宗少和。 宗少和打了声招呼,“来得这么早。” 反正部里没什么事,他索性也过来看看,此时已经是九点十分,他把工作证挂到脖子上,没等一会儿,会议室就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一个赛一个年纪大。 闻慈紧张地站起来问好,这些画家们好奇地看着她,不断打量。 有个五十多岁的画家对着一旁的人,笑着说:“这就是那个把绘本画出了国的小同志?真看不出来,年纪这么小,哎哎,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闻慈神态腼腆。 友人一笑,和蔼地道:“别紧张,我们这些老家伙又不吃人。” 他们说着话,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绘本翻看。 闻慈一边和门口进来的画家打招呼,一边用余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心里更紧张了,这就相当于被几十个教授一起点评作业,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是公开处刑现场了啊。 一直等到钟玉兰进来,她觉得紧绷的心情终于和缓了点。 “钟老师,”她小声叫道。 钟玉兰对她笑笑,“今天我可不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老王老孙,看到了吧?这个孩子,去年还是在展览会底下坐着的呢,现在,就能给我们开讲座了。”她扭过头说。 闻慈看着她身旁两老人,一瞬间认出来了。 去年全国小人书展览会上有研讨会,当时的主讲人,就有这两个老画家。 被称作老孙的人感慨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他细细地打量着闻慈,是那种好奇又欣赏的神色,最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对她亲切地笑了笑,闻慈摸不着头脑,这难道就是大佬对于后辈的鼓励表示? 她也回一乖巧一笑,目送他们落座了。 没有人迟到,甚至九点二十五的时候,名单上的人都来齐了。 闻慈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宗少和和男干事都坐在末尾,她吞了吞口水,不断给自己催眠都是大白菜,都是大白菜,过了十秒钟,她清清嗓子,开口了。 “今天这场讲座,主要是给各位老师们分享一下,我这套绘本的经验……” 闻慈的发言,主打一个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生怕是冗长会议的画家们暗暗松了口气,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翻动着面前的绘本,听到她报出的数据时,齐齐睁大了眼。 闻慈有些自豪地说:“到目前为止,这套绘本售卖到高卢100套,港城1158套,还有42套零散售卖的,一共创造了六万七千美元,净利润超过六万四千美元!” 底下的画家们坐不住了。 六万多美元,这是什么概念,他们这辈子赚的钱加起来也没到这么多! 本来来听今天这场讲座,知道是这么个年轻人来讲的,大家或多或少还报着些不以为然的态度,但听到这里,大家齐刷刷坐直了,为国家赚外汇,他们义不容辞啊? 他们最年轻的也画了三十几年画,没道理这个小姑娘能画绘本,他们不能啊。 闻慈见到大家的神色变幻,觉得自己先报数据实在很明智。 这不,大家都认真起来了吧? 她看了眼演讲稿,抬起头继续往下讲,这些画家代表着国内美术行业的一流水准,他们中的很多人,国画油画水彩版画,样样皆通,不管是意境高远的水墨山水,还是健康阳光的连环画,他们都是高手,闻慈自问没有教他这个的本事。 他们真正缺少的,只是画绘本的经验而已。 每种美术形式之间都是有壁垒的,他们没见过国外的绘本什么样,自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绘本才能卖出去、卖得更好——但怎么市场化商业化,是闻慈最擅长的东西。 她耐心地跟大家讲国外绘本一般是什么题材、什么情节、什么画风,方方面面,都没有藏私,甚至连卖得最好的绘本页数区间都讲了一遍,全是干货,没有半句废话。 这不是艺术需要的,但是赚钱需要的。 老画家们认真听着,很多人掏出纸笔,当场记录了起来,闻慈见此,就放慢一点语速,“还有个很讨巧又方便的方法,那就是画我们华夏自己的神话故事,不用原创剧本,只要按照原本的故事脉络,按儿童的喜好稍加处理,就是一部不错的绘本了。” 而且效率奇高,不用多少天就能画出一部,相对来说,也不废脑子。 老画家们看闻慈的眼神都变了。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聪明呢! 华夏的神话故事不用万计,那也能用千计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十几年前都画过《西游记》或者各种神话书籍插画,也就是这些年不让出了,不然他们说不准现在还在画呢。 他们眼下一想,脑袋里随随便便就冒出几十个可画的故事,恨不得当场动笔。 但闻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说。 “绘本和咱们现在的连环画不太一样,重插画,轻文字,所以每页插画的配文都非常简单,必须要通过画面来展示出剧情,而文字,卖到国外的也得翻译成外语才行。”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通常是英文,但是我这套绘本最开始是被一位港商看中,为了港城市场,所以特意加上了繁体中文,各位老师也可以这么尝试。” 画家们在小本本上又记下一个注意事项,回头一看,发现记了满满一篇。 闻慈能说的都说了,“老师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观众席立刻有人发问:“等绘本画好了,该怎么卖给外商呢?现在好像没有出口书籍读物的渠道,”要不然,他们这帮老家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人做这件事。 闻慈:“……”好问题,她也不知道呢。 她委婉说:“我这套绘本,是自己去广交会开了展台,跟人推销的,如果各位老师能画出很多绘本,是不是可以找领导邀请一些国外的出版社来广交会呢?” 众大佬一听,纷纷沉默。 画画他们行,当销售……就算他们能厚着脸皮跟人毛遂自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宗少和适时站起身,道:“各位同志放心去画,等今年秋交会,外贸部会帮忙牵头的。” 闻慈心里暗戳戳羡慕,但今年秋交会,她肯定是赶不上了。 呜呜,她要把自己关小黑屋,痛苦复习了。 第154章 辞职原本预留一上午时间的会议,…… 原本预留一上午时间的会议,因为闻慈没有废话,只花了四十分钟就讲完了。 她花了二十来分钟回答画家们的问题,等大家都低着头开始冥思苦想了,闻慈看向坐在最后的宗少和,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干什么呢? 宗少和也没想到这么快。 蓝部长已经是够言简意赅的领导了,但也不像闻慈这样,上来开门见山,收尾也直截了当,他走到前面,说了几句鼓励的官场话,大家配合地鼓了几下掌,讲座也就结束了。 许多人没急着走,凑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画家看了眼手表,向闻慈走去,笑眯眯地道:“见微知著,虽然只是薄薄的绘本,但能看出闻慈你功底深厚——听说你是北省电影院的美工?” 闻慈记得他,是一位姓郑的老人家。 她笑了笑,有点腼腆地道:“是,我是美工。” 老画家欣赏地看着她,“你很有天赋,在电影院画海报可惜了,有没有考虑过进一步深造啊?” 闻慈一愣,深造……“去哪儿深造啊?” 老画家还没说话,钟玉兰揣着留给他们的绘本走了过来,笑道:“你脚踩着的这地方是哪儿,你不知道了?这位是首都美元的郑副校长,他这个人,最爱天才。” 郑副校长笑道:“今年的新生三月份才入校,你要是想来,完全可以插班。” 闻慈如果不知道高考马上要恢复的话,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不,不对,哪怕她不知道要恢复高考,可能也不会来学校重读美术本科,这些东西她早在前世学过一遍,理论性的东西她不缺,而现在,天赋也没那么缺了。 她客气地笑道:“我打算明年再说。” 郑副校长有点可惜,但闻慈年纪小,他也不着急,语重心长道:“要是有机会,还是要系统地学一学更好,这样,我给你一封我的地址,你以后遇到什么不懂的,可以给我写信。”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居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闻慈受宠若惊,两手接过。 郑副校长还有事要忙,说完便走了,钟玉兰拍了拍闻慈肩膀,含笑道:“首都美院是个好地方,这里面的老师,好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能进去,对学生的帮助是巨大的,”她想了想,又说:“你的天赋已经非常好了,哪怕没有老师带着,也能很好的发展。” 钟玉兰是真心觉得,有没有老师,对闻慈的影响已经不大了。 但艺术学校对人的帮助不止有教导,还有个很重要的,就是人脉,国内的美术界很看重血脉传承,学院派比野路子发展起来要更容易,也有更多长辈护*着。 闻慈明白她的意思,笑容灿烂,“我会好好想想的。” 钟玉兰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 许多老画家临走前,都过来和闻慈说几句话,那眼神,像恨不得这是自家的晚辈,还有个老爷子问她有没有对象,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小孙子拉过来做媒。 闻慈讪讪笑道:“有了,我有对象了。” 老爷子很可惜,眼神叹惋且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么好的天才,怎么不是自家的呢? 好容易送走大家,闻慈手里收了一沓联系方式和地址。 宗少和第一次切实地、见识到闻慈在事业场上的魅力,先前的时候,他知道闻慈人聪敏灵动,工作也上进优秀,但到底多优秀,一直没有直接的认识,直到今天。 她嘴上说着紧张,在台上却能侃侃而谈,谈笑自如,那种光芒让人无法忽视。 宗少和这一刻理解了,为什么眼光从小高到大的徐截云能被她吸引。 他看了眼满眼放光的年轻男干事,咳了咳,“小高,收拾下会议室,等下我们回去了。” 小高忙不迭点头,诶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闻慈好几眼,心里十分可惜,怎么自己没早点认识闻慈同志呢,诶,还有,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就早早有对象了呢? 宗少和问:“你不想来首都美院?” 闻慈摇头,“也不是不想,但现在的确不是好时候,以后再说吧,”现在很多任教授的画家还在下放中,她哪怕来了,也认识不了那些艺术大家,而且她又不打算读本科。 第一届高考恢复后是招研究生的,她打算直接去考研。 宗少和知道她心里有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讲座的事情结束,也到了五月份,闻慈赶回了白岭。 下火车站的时候,天朗气清,闻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她先回趟家放了个东西,看看时间,是下午两点多,周三,上班时间,便急匆匆往电影院赶去。 大厅里,几个人正在买票,售票员不经意间一抬头,登时叫了起来。 “闻美工!” 当初大家都是叫她小闻美工的,现在眼见着闻慈越来越厉害,那个“小”字都去掉了,闻慈笑着招招手,靠到柜台上,“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是以前那样呗,就是怪想你的,”售票员麻利地开了电影票,等客人拿着票上楼了,她抓住闻慈的手,先上下打量一番,“嗯,首都的风水就是不一样,看你这白里透红的,是不是还长高了?看着都不像学生样儿了。” 闻慈失笑,“我以前是学生样儿?” “你这点年纪,不是学生是什么,”售票员哈哈笑着,亲昵地道:“你是不是能回来了?这一连大半年不在,我们都怪想你的,其他电影院的美工也经常问你啥时候回来呢。” 闻慈面露难色。 售票员一愣,“咋了?出啥事了?” “不是出啥事了,”闻慈挠头,她正不知道怎么改口,楼上魏经理正好下来,看到她也是一愣,“小闻?” 闻慈眼前一亮,“魏经理!” 魏经理道:“我前两天才收到你快回来的通知,这就下火车了?” 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事跟您说。” 魏经理听到郑重的语气,看了她一眼,重新往楼上走,“跟我去办公室说吧。” 闻慈朝售票员摆摆手,跟着魏经理上去了。 到了三楼,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曾经的办公室,里面低头作画的人仿佛察觉到一样,忽然抬头,闻慈和苏林猝不及防地对视上,对他笑了笑,加快了步伐。 魏经理关上办公室的门,“怎么了?” 闻慈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对于讨厌上司来说,辞职跳槽是大快人心,但对于挺好的领导来说,她莫名有种尴尬的感觉,好像自己抛下了大家伙儿一样,她挠挠脸颊,到底还是开口了。 “经理,我想辞职。” 魏经理神色很惊讶。 她想到了闻慈要彻底调走的可能,也没想到是她要辞职——“后面去哪儿?” “去首都,”闻慈说。 魏经理问:“单位呢?你要去哪个单位?” 一心自由职业的闻慈又抓抓脸,摇头道:“没找单位,打算先休息一阵。” 魏经理:“……” 她觉得自己不是很能搞得懂年轻人,但闻慈很聪明,她不觉得这是闻慈的冲动所为,因此,她沉默地想了十秒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 魏经理话题一转,“你在首都都做了什么?” 闻慈就给她大致讲了讲自己到处采风、画绘本、卖绘本的事,没细说,但随便一听,就足够魏经理震惊的了,以往从没卖过的外汇商品,还是能自己去争取创造的呢? 她每每以为闻慈胆大又敢闯的时候,她都能证明,自己还能更胆大。 魏经理一时无语,半晌后问:“是你以后要专心画这个、绘本?” 闻慈其实没打算一直画绘本,但她现在也拿不出严密的理由,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首都机会更多,而且画绘本很花时间,我没法好好地兼顾工作了。” 魏经理表示理解。 对于普通人来说,辞掉铁饭碗是让人觉得脑袋有病的程度,但对于闻慈,她莫名觉得有信心,只要人有能力,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魏经理考虑了两分钟后,点点头,“如果你确定考虑好了,后天,就来办离职手续吧。” 闻慈心中一喜,“谢谢经理!” 魏经理对她笑笑,“你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以后不管干什么,也要继续努力啊。” 闻慈认真点头,“我会的。” …… 出了魏经理办公室,闻慈就看到美工办公室门口的苏林。 他靠着墙壁,朝这里张望着,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闻慈!” 闻慈朝苏林走过去,“好久不见。” 聊天不好在走廊,闻慈进了办公室,她扫了眼里面的摆设,一张巨大的桌子、两把椅子,甚至连暖水瓶的位置和当初都是一样的,再看窗台,那棵芦荟青翠粗壮,已经长大了两圈。 苏林惊喜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闻慈默默摇头。 苏林一愣,“怎么了?”他脑袋里冒出一万种不好的可能,猜测着闻慈摇头的原因,闻慈直接开口了,“我打算辞职去首都,经理已经答应了,后天来办手续。” 苏林睁大了眼,“……什么?” 闻慈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辞职了。” 苏林沉默下去,呆呆看着她和去年相差不多的脸庞,眼神很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小金毛。 闻慈心里叹气。 她不擅长离别,而且这在别人看起来是永别的离别,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暂时的分开而已,她看着苏林的眼睛变得有点湿漉漉,从包里掏出果干来给他吃。 苏林不吃,他追问:“你要去哪个单位?” “不是去哪个单位,”闻慈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不是不想干美工工作,而是不想干任何工作,所以我打算在家专心创作——你明白吗?” 苏林明白了一点,但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闻慈莫名有种自己作了孽的感觉。 她决定转移下话题:“我在首都发现,现在国家的文艺创作环境宽松了一些,外贸部推进画家多画绘本创造外汇,这说明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会迎来百花齐放的局面。所以我去首都,其实也是为了接触最新的政策,追求更好的发展。” 苏林默默点头,“我、我知道。” 闻慈觉得他不太知道,她继续道:“首都美院这些年居然是在招生中的,前几年一届,今年一届,一共招了七十多个学生。我这次去看了,大家学习都很刻苦,大早上就在校园里写生,还有那里的老师,也都是值得写到教科书上的存在。” 苏林终于抬起眼睛,“你要去首都美院吗?” 他相信闻慈一定能拿到这所美院的入门券,他只是想,哪怕自己也出了不止一本小人书,但因为家世背景,他是不可能当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首都美院的。 苏林更加沉默了,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 闻慈说:“你好好学习,好好画画,以后也会有去首都美院的机会的。” 苏林其实不信,但他还是勉强扬起一点嘴角,“我会努力的。” 闻慈看出他的想法了,但高考恢复的事情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她不能提及,她只是道:“等我找好了首都的落脚地,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给我寄信。” 信……苏林跳动缓慢的心脏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 他点着头,“我会、会给你写信的。” …… 闻慈从电影院出来,并没有空休息。 自己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这当然得跟朋友们说一声,她看看时间,快五点了,去正宁夜校找陈小满。本来陈小满找到这份工作,还很开心离她这么近,结果还没等她上班,闻慈就各种借调出差,根本没在单位碰上过。 她等了一会儿,见到背着军便包出来的陈小满。 上班的陈小满穿着蓝色的确良上衣,涤卡裤子,一边走路一边和身旁同事说话。 她一眼见到对面穿着裙子的闻慈,眼前一亮,抬脚大步跑了过来,“小慈!”刚才还像个上班沉稳的大人,现在一欢呼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毕业之前。 闻慈结结实实地抱住她,“小满!” 陈小满忘记了同事,还是闻慈提醒,她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给闻慈介绍,等说完,她跟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把闻慈拉到了国营饭店,“我请你吃饭!” 闻慈笑道:“那我请你吃罐头。” 两个许久没见的好朋友一起吃锅包肉,喝橘子罐头,聊起了最近的生活。 陈小满在夜校这个后勤当得不算忙,她白天在办公室没事干,就跟着几个女老师一起学打毛线,她兴冲冲地说:“我学会织围巾了!等我多学几个花样,我给你织一条!” 闻慈托着腮笑着答应,“好啊,不过你有没有好好看书?” 陈小满:“……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她嘟囔了一句,但还是很高兴地说:“我闲着的时候在看数学书和英语书,感觉水平比高二的时候还要好一些,哎呀,我爸总想让我看物理,但我一看就脑瓜仁儿疼。” 闻慈有时候觉得,她能和陈小满做朋友是有一些命中注定的。 两人都是那么的讨厌物理。 闻慈笑道:“那多看看文科,以后会很有用的。” 陈小满不觉得会有多大用,不过她对历史本身也比较感兴趣,因此也不反感,小声说:“我妈从废品收购站弄回来一堆历史书,她自己也看,还让我看。” 闻慈听到这儿,觉得陈小满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 闻慈花了一天半时间,和自己的朋友们见了一面。 她甚至还跑了一趟军区家属院,告诉宋不骄和孙大娘自己要去首都的事情,小志小圆羡慕地不得了,孙大娘倒是有些担忧,去首都当然好,但人生地不熟的,以后怎么办呢? 闻慈不担心以后,她相信自己只会越来越好。 周五那天,她去办离职手续。 美工归文教局管,她的档案也是,闻慈直接去文教局人事处,干事们显然很少见到主动辞职的,十分惊奇,知道她是谁的,还有劝说她不要辞职,继续拿铁饭碗的。 闻慈对此笑笑,还是坚持请人家帮忙盖章处理。 只花了半天,手续就办好了,闻慈看到档案,里面在“北省白岭市第一电影院”这一页的后面,写着魏经理笔迹的评语,把她大夸特夸,描述得非常之上进努力。 她拿着前几个月的工资走出人事处,一时间心情轻松又复杂。 有个干事过来,“闻同志,局长叫你过去。” 闻慈愣了下,想起那个很爱“微服私访”的文教局长,她一边想着难道是也让自己不要辞职的,一边跟着干事往楼上走去,进了一扇办公室的门。 文教局长坐在办公桌后,穿着普通的蓝色汗衫,像每个大街上背着手溜达的老大爷一样,没有半点架子,指着对面的空位让闻慈坐下。 他和颜悦色地问:“怎么想到要辞职的啊?” 闻慈有些犹豫。 文教局长笑了笑,“大胆地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闻慈一直觉着,这位老人家是自己刚上班时最重要的贵人,她想了想,道:“我这趟去了首都、广市,见到了很多不同的人,我觉得搞美术创作最好不要一直困在一个地方,这样眼界是死的,心也容易死掉——我还是喜欢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文教局长若有所思,“你不喜欢铁饭碗?” “没饭吃的时候,铁饭碗当然是非常重要的,”闻慈笑了起来,“但是我现在有饭吃嘛,‘仓廪实而知荣辱’,我应该算是一满足物质需求就想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所以我打算辞职,沉淀下去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对我个人而言,这比上班更有意思。” 文教局长明白了。 “你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同志,而且敢于发言,这是很难得的。” 文教局长百忙之中见闻慈一面,仿佛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他得到了答案,就让闻慈离开了,而后者走出文教局,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算了不算了,她还得搬家呢。 …… 闻慈在这个家并没置办多少新东西,她早在很久前,就预料到自己迟早要搬走的。 吃的早就清空,衣裳被褥什么倒还在,闻慈收拾得满头大汗,她把大部分东西,比如碗筷柜子,直接找旧货市场的人来拉走了,要价不高,人家还特意来了板车拉。 但哪怕清出去大半,还是剩下许多大包小包。 闻慈手撑膝盖,气喘吁吁盯着包裹,满脸的苦大仇深:她恨搬家,她两辈子都恨搬家! 她把这些东西搬到邮局,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搬到最后,感觉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闻慈擦了擦满头的汗,给徐截云打电话,一张口就是,“救命,房子找好了吗?” 徐截云:“……你的小命好好的呢,别瞎说。” 他说:“房子我挑了两个比较合适的,等你回来再选,至于行李……要不寄到我家?”他声音含笑,“我可没有占你便宜,现在不寄给我,你寄到哪儿去?” 闻慈累得够呛,顾不上插科打诨了,“好好好,我明天就去首都。” 她把包裹一一寄出去,只给自己留了个随身挎包,装着证件和食物。 家里只剩光板床,闻慈把房子钥匙还给了房东陈大妈,晚上没地方去,她是去陈小满家睡的,说好了早早休息,实际上两人躺在一起,睁着眼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陈小满还要上班,依依不舍地握着她手,“记得写信告诉我地址啊。” “当然啦,”闻慈笑眯眯道:“记得看书,我会写信来监督你的,绝对不能落后!” 上午九点钟的火车,闻慈早早赶到火车站,等终于听到“首都火车站”到了的广播时,如蒙大赦,等看到接站人里鹤立鸡群的徐截云时,眼泪都快掉下来。 “累死我了!” 徐截云拎过她的包,轻轻一掂,“这么轻就累了?” “心累!我心累不行啊!”闻慈哀嚎着揪住他衣摆,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露出嫌弃表情,“先去招待所,我要洗个澡,然后我们就去看房子!” 她必须立刻、马上拥有自己的房子,免受搬家之苦! 第155章 复习闻慈并不清楚几十年后的首都房价…… 闻慈并不清楚几十年后的首都房价到底哪里更贵。 徐截云挑中的两套都是小四合院,四四方方,距离首都美院都不算太远,第一套稍微大些,里面像是拆成过大杂院,搭了好几个棚子,肉眼看上去有些乱。 闻慈看过院子,又进正房看了一圈,悄悄朝他摇头:不要这个。 徐截云没问为什么,等告别房主出去了,闻慈才说:“感觉不太干净。” 老房子是老房子,旧是难免的,但干不干净却是主人家自己过的,刚才那栋房子院子里还好,整齐摆着咸菜坛子酸菜缸,地上扫得也整齐,但一进屋就能看出墙角房檐上全是蜘蛛网,黄得斑驳的墙面上还有小孩的手印子呢。 徐截云领着闻慈去第二家,道:“那这家你可能会喜欢。” 这一家离上一家有段距离,去首都美院的话,骑车大概要十分钟,徐截云想着闻慈爱懒,才先带她去看了更近的那一家。 这家的房子是在胡同口。 远远走过去,就看到院墙外伸出几枝翠绿的树枝,上头生着橙红色的朵朵花苞,花蕊鹅黄,是石榴花,打眼一看闻慈觉得喜欢,扯了扯徐截云袖子,“这家感觉挺好的。” 这家的门是如意门,两道前檐柱之间砌了墙,中间留出门洞,门簪上刻了“如意”二字。 闻慈走近看看,刷着红漆的门已经很老了,漆面斑驳脱落,但是干干净净的,木头的凹槽里都没什么明显的灰痕,再抬头看看一旁褪了色的挂牌——“五好家庭。” 徐截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啊?是来看房的吗?” 徐截云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如意门才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脚边跟着只通体雪白的老猫,她看看徐截云,又看向闻慈,“小姑娘,就是你要买房吧。” 闻慈对她笑笑,“是的。” 老太太请两人进来,院子和闻慈预想的差不多,比刚才那间四合院的确小一些,但没有搭改的乱七八糟的棚子,还是几十年前的形制,虽然只是小四合院,但也白墙红窗,门窗上依稀见得当年的雕花彩画,保存得很好。 一进门,左边见得一棵繁茂的石榴树,正是初花时候,一树红花开得十分艳丽。 树下摆着一张原木色的方形木桌,四把同色圆椅,每把椅子都像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被磨得光滑发亮,被树梢中渗下的金色日光切成了千百碎片。 这个院子看起来很首都。 在右边,放着一个圆滚滚的白底荷叶图大瓷缸,本该是养锦鲤供人观赏的,现在空空如也,闻慈听到细细的“喵喵”声,下意识走过去一看,发现杠底蹲了只小猫。 纹路和老太太脚边那只很像,浑身毛发雪白,鼻子边却有两块黄斑,看着可爱极了。 它仰着脑袋看着闻慈,一点不怕生,看了一会儿,轻盈一跃,就蹲到了瓷缸的边沿。 小奶猫伸出一只前爪舔着毛,舔了几下,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又抬起来看闻慈,蓝的那只如琉璃碧海,黄的那只似熔金琥珀,有生命的美丽胜过宝石。 闻慈心肝都化了,“奶奶,这是您养的吗?” 老太太也有些惊异,“这小家伙很喜欢你呢。” 猫猫党闻慈顿时觉得骄傲极了,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鸳鸯眼小奶猫看看面前的手,熟练地爪子一翻,就盖到了闻慈手背上——猫爪是永远不肯在下的。 闻慈:“!!!” 妈妈她今天有了梦中情猫! 老太太走过来,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笑着说:“这是雪雪上个月生的,一共生了四只,我都送给了好人家,就剩这只鼻子边带黄点的,最漂亮,我没舍得送出去。” 徐截云笑着说:“很漂亮的狮子猫。” 老首都人都爱狮子猫,自古传下来的,老太太语气颇有点骄傲:“我们家雪雪,漂亮是出了名的,现在日子不那么好过,养猫的人没那么多了,这还有人想花钱买它的猫崽呢。但我不卖,我的猫只送给合心意的人。” 她摇摇头,“不说这个,小姑娘,你喜欢这只猫吗?” 闻慈使劲点头,“喜欢!特别喜欢!” 老太太笑起来,“你要是买这栋房子,这只小猫也送给你。” 闻慈:“……” 她想起来自己今天来的正事,继续看房子。 老太太这栋房子保存得很好,也很干净,只有正房是住人的,但几间厢房也都铺了火炕,虽然四合院也没有暖气,但和闻慈第一次租房时的感觉不一样,毕竟现在虽然也得烧炕取暖,但这住的可是首都四合院啊。 闻慈赚了一圈,心里很满意,问:“奶奶,您打算要多少钱?” 老太太说:“五千五,这里面的家具摆设都留给你,我就不带走了。” 五千五…… 闻慈一时间沉默下来,平心而论,这价格算是很公道的,但她哪怕加上外贸部还没付的新一批绘本版税,所有存款也就五千七,这买套房子,简直是一朝打回解放前啊。 但心仪的房子实在难得,闻慈还是点了头,“那您能等我几天吗?我手头钱不够。” 老太太笑了笑,说:“不急,我给你留一个月。” 她这套房子早早报备到房管局了,但直到今天,也只有闻慈一个真心买的,前面看房的人要么看她只有一个孤寡老人,狠狠压价,要么就嫌太贵,说考虑考虑就没音信了。 闻慈高兴地点点头,“麻烦您了。” 房子看完了,闻慈舍不得走,目光不自觉地往小奶猫那里飘,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没鱼的瓷缸上跳下来了,依偎在它妈妈雪雪的边上,揣着两只雪白的爪爪,歪头看着她。 闻慈内心在土拨鼠尖叫,啊啊啊怎么能这么可爱! 等走出四合院的时候,闻慈还一步三回头的。 徐截云把她的脸掰过来,好笑道:“就这么喜欢?” “猫猫这么可爱,怎么能不喜欢猫猫!”闻慈义正言辞,哪怕为了这只猫,她也得赶紧买房,而第一步——去外贸部旁敲侧击,打探到底什么时候结版税。 现在已经五月多了,一千套绘本已经快车寄出海关,外汇,尾款自然也拿到了。 感谢宗少和,他帮闻慈去会计处问了两次,于是闻慈没花上一周,就拿到了新鲜出炉的2600版税,她当天就付给老太太,然后两人去房管局办理房子过户。 现在买房没几十年后麻烦,当然,可能是现在买房子的人少。 闻慈留了时间让老太太慢慢搬家,但她只是笑了笑,说:“我先生儿子都过世了,卖了房子,我要去南边投奔我的小女儿,东西都收拾好,已经寄出去了。” 闻慈下意识想到门口贴的那个“五好家庭”。 老太太是五月十日,被她女儿来首都接走的。 她留下了小奶猫,把养了十几年的雪雪带走了,这会儿火车管得不那么严格,鸡鸭之类动物都能上去,闻慈目送她抱着雪雪离开,揉了把怀里小小软软的奶猫。 她小声说:“以后你就要和我一起过了。” 小奶猫给她的回答是“喵呜”一声。 老太太的房子特别干净,闻慈打扫起来都很容易。 她先把主房收拾了出来,打扫、拖地、清洗,等每个角落都干干净净不然尘埃后,徐截云骑着一个装满她行李的三轮车过来了,闻慈见到他的造型,一时间陷入沉默。 虽然徐截云很帅,但不管多帅,坐在三轮车上都算不上很帅…… 徐截云把大包小包拎到院子里,对闻慈来说很废胳膊的包裹,在他手里轻得像泡沫,他把三轮车也推进院子里免得挡胡同口,撸起袖子,准备帮她一起收拾。 “先干什么?” 他手上沾了包裹上的灰,拿小臂蹭了蹭落在额前的碎发,似乎有些扎眼。 闻慈把他的头发撸上去,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怎么不剪头了?” 她自打认识徐截云起,他就一直是短到扎手的板寸,用手抓不起来的程度,但现在居然留长了不少,头发散落在额前,弱化了锐利锋芒,多了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气。 闻慈把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像要看到他脑子里似的。 徐截云:“……我不是为了显年轻。” 闻慈“哦”了一声,尾音拉长,明显不太相信。 她把手腕上的皮筋拽下来,抓了抓他过长的碎发,在他头顶上扎了个朝天的小揪揪,末了拍拍手,满意道:“好啦!这样就不会扎眼睛了!” 不敢想象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徐截云:“……我爱扎眼睛,扎眼睛挺好的。” 闻慈一弹那个小揪揪:“反抗无效!” 徐截云认命地开始干活,他在部队这么多年,整理内务相当擅长,而闻慈把几个衣服包裹挑拣出来,闻了闻味道,风尘仆仆的,便坐在院子里开始洗衣服。 院子边上有排水沟,洗衣水往里一道,就流出去了。 闻慈洗得吭吭哧哧,洗了两盆,就甩着发酸的胳膊叫起来了,“下辈子我要当物理学家!”虽然她物理总是不及格,但她其实有个当物理学家的梦来着。 正在搬蜂窝煤的徐截云两手黑黑的,“怎么产生了这个梦想?” 虽然他语气很平静,但闻慈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些嘲笑。 她恨恨地搓着手里的湿衣服,振振有词,“我要搞工业科技,解放人类双手——到底什么时候能不用我洗碗洗衣服打扫家里?我很需要这样的机器人。” 机器人这个概念,在国内没怎么传播,但徐截云在军区内报上看到过。 “要是有机器人,肯定也是最先在军工上使用的。” 闻慈:“……你说得对,不要说了。” 她麻木地又搓了一盆衣服,虽然她觉得自己没多少衣服,但一洗居然能洗出好些盆来。 尤其是那些冬季的毛衣棉袄,浸了水又厚又重,闻慈完全拧不动,还是规整好煤球的徐截云洗干净手帮她拧的,最后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了满满一长溜儿衣服。 徐截云看到几件形状很可疑的小衣服,把脸扭到一边。 闻慈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手上沾了肥皂沫儿滑滑的,她洗干净手,把最后一点水倒到排水沟里,顺便把垫着爪爪跃跃欲试要往那儿走的小奶猫捞进怀里。 “你想吃什么?”闻慈和颜悦色发问。 徐截云挑眉,“我有点菜的权力?” 闻慈笑嘻嘻捏着猫爪,对他挥了挥,“珍惜这个时刻,说吧,你想吃什么。” 两人忙活了一上午都累了,不爱运动的闻慈尤其累。 徐截云说着要大点菜式,实际上只是让闻慈切了点胡萝卜洋葱丝,他则是去国营饭店打包了两份卷饼和京酱肉丝回来,两人吃了一顿京味浓厚的肉丝卷饼。 吃过午饭,闻慈就拉着他坐到了院子里。 小奶猫的白爪爪踩了脏水,被闻慈洗了一遍,又细细擦干。 她把小奶猫庄重地放到桌子上,又在面前摆了纸笔,徐截云坐在对面,看着她满脸的严肃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你这是要干嘛?给它画画?” 闻慈眼前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啊,我等会儿就画!” 徐截云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给它起名啊,”闻慈一脸的认真,“给小动物起了名字,这就是它们在人类世界的纽带,你知道吗?给它起了名字,就代表我要把它当家庭成员看待,要好好养的!” 徐截云懂,好些首都人都爱猫,把猫当自己孩子看待的。 徐截云问:“拿它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闻慈摇头,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写一堆名字,然后让它自己挑——这和它自己起的名字有什么区别?!” 徐截云:“……很合适,抓周对吧?” 闻慈抛给他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她埋头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都是她见到这只小奶猫后想的,有大众化的咪咪、白白,还有食物糕点的名字,她一口气写了二十多个。 然后她把这些名字揉成小球,在小奶猫面前撒开。 白白的小纸条雪一样落下,躁动的猫爪子果然迫不及待抓了上去。 闻慈眼疾手快,一眼看准小猫扑住的那张纸条,拿到手里,她展开一眼,顿时惊呼出声,“哎呀,我们小猫真聪明,给自己起了个吉利的好名字呢!” 徐截云好奇地凑过来,“什么好名——富、贵?” 闻慈理所当然地点头,“多喜庆多吉利,我们富贵真聪明!”她把又仙又奶的小狮子猫搂进自己怀里,又亲又抱的,显然是真心实意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徐截云:“……” 富贵居然没有反抗这个名字,它吃过午饭,此时正懒洋洋打着瞌睡,被闻慈各种贴*贴,不耐烦地拿肉垫踩在她的脸上,后足一蹬,就窜到头顶的石榴树上了。 闻慈不舍地仰着头,“它还没习惯我的爱。” 徐截云:“……” 他语气泛酸,“它都拿脚踩你脸了。” “小猫咪的脚难道叫脚吗?那叫爪爪,而且我都给它洗干净了!”闻慈瞪一眼他,发现他衣襟和袖子上沾到了煤灰,眼珠一转,语气顿时甜蜜起来。 “哎呀,你衣服脏了,要不脱下来洗洗吧?” 徐截云瞧她一眼,似笑非笑,拧了下她的腮,“你要是倒退一百年,指定是拈花惹草的纨绔子弟。” 闻慈辩解:“胡说!我只对你一个人口花花。” 徐截云没说话,但眼神分明很受用,他捏着闻慈腮帮子的手滑到她头顶,揉了下她软软的头发,比富贵的毛发还要细软,他道:“我月中要带队出任务,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啊?”闻慈有点舍不得,”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截云嘴角上翘,“快的话半个月,慢的话要几个月——我也没法确定。” 闻慈叹气,“好吧,那你要保护好自己。” 闻慈平时是从不问徐截云任务的事的,她觉得这都属于国家机密,这回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打仗吗?可是明面上也没有战争啊,难道是抓特务?” “只是没有大规模的公开打仗而已,”徐截云说:“战争无处不在。” 闻慈有点忧虑,“你刚回首都,带这边的兵顺手吗?” 徐截云笑了笑,简单地说:“葛小虎他们也在。” 他费尽心思一个一个选拔出来的特种大队队员,当然是跟着他一起来首都的,实际上,这次任务,才是特种大队真正的第一战——一位国际上有名的热武器学家想要回国,但被花旗国扣留,并秘密押送到花旗国,他们这次去,是要把专家安全送回国。 合法外交无法让花旗国放人,那就只能动用暗地里的武力手段。 闻慈叹了口气,“反正你小心就是了。” 徐截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琉璃似的褐色眼珠,觉得比富贵的鸳鸯眼还漂亮剔透,他没忍住把她拉了过来,握着她的腰一提,人就坐在了他大腿上。 闻慈眼神意味深长,戳着他胸口,“小徐同志,你不老实。” 徐截云没反驳,“你刚才是怎么对富贵的?给我也来一套。” 闻慈哼哼:“你是煎饼果子吗还来一套,”嘴上这么说着,搂着他的脖子凑上去,一手把他碍事的头发撩到头顶,散发着雪花膏甜味的脸庞凑近他,只差两厘米距离。 她的气息轻轻的,喷在徐截云脸上,“想要自己来。” 徐截云笑笑,扣住她后颈,自己争取奖赏。 …… 徐截云出任务了。 闻慈花了一天时间,给自己的朋友们写信,告诉自己的地址,她又和即将去沪市美影院学习的年君见了一面,吃了顿炸酱面,等所有事都做完,终于找不到理由不复习了。 闻慈早上起来,趁着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看数学。 等学了一上午,脑袋晕眩眼睛发花了,也就该吃午饭了,她给自己做一顿香喷喷的午饭哄好自己,等下午就开始学文化课,至于英语,她没复习。 她对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有点信心的。 如此学了十几天,宗少和来找闻慈的时候,被开门的满脸疲惫的人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闻慈恹恹道:“学习使我痛苦,”她说着,请宗少和进来,给他倒了碗黄桃罐头,由于学得痛不欲生,她不得不多摄取一些糖分,最近没少吃糖水罐头。 宗少和纳罕地看一眼罐头,下一秒就注意到桌边的白猫了,“这是你养的?” “卖房子的奶奶送给我的,叫富贵,可爱吧?”说到富贵,闻慈终于恢复几分力气,她爱怜地顺了顺富贵的毛,很顺滑,很干净,她每天早晚学累了就给它梳毛擦脚。 宗少和:“……可爱,很可爱。” 他注意到桌上摊开的书本,厚厚一本《代数》,上面已经用彩色笔做了不少笔记,旁边还放着个手写的数学错题本,他立即刮目相看,“你喜欢数学?” 闻慈:“……我讨厌数学。” 哪怕不打算考理科,不用学物理化学,但数学是逃不过的,她前世十四岁的时候跟亲妈出了国,然后就一直定居在大不列颠了,她其实没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国内高考,更别提研究生考试了。 所以她光知道1977年恢复高考,但会考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闻慈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想法,觉得第一届恢复高考不会难度太高,毕竟这么多年不重视教育,还有知青下乡,要是难度太高,大家岂不是都考不上了。 但会考哪方面的题……这是一场没有画重点的题海考试。 闻慈喝了口黄桃罐头水,甜味进嘴,精神一振,感觉自己又是个活人了。 她搓了把自己的脸清醒一点,终于看向宗少和,“你怎么过来找我了?”宗少和看着一双桃花眼,风流倜傥的样子,实际上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私下里不会单独来找她。 宗少和道:“连秀政要订婚了,你去不去?” 闻慈:“……” 她面露恍然,倒不是为了连秀政要订婚,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连秀政要订婚,请她去干什么,她张了张嘴,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迟疑,“我要是去了,坐哪桌啊?” 男女双方她没一个熟的。 宗少和:“……坐徐家那桌。” 订婚宴,不是结婚宴,这帮爷爷辈的老人家未必会去,大多是让家里小辈去的,而徐截云不在,徐老爷子特意让他来问闻慈,就是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了。 闻慈听到,似懂非懂地恍惚点头。 问题来了,她要不要去呢? 第156章 考研说实在的,闻慈不是很想去。…… 说实在的,闻慈不是很想去。 和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人社交,那叫痛苦,因此,闻慈思考了半分钟,就毫不犹豫地摇头了,“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最近有事。”复习怎么不算是大事? 宗少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闻慈这么活泼,会愿意去凑个热闹呢。 但他也没说什么,“行,那我回去转告一声。” 正事说完,宗少和也没多留,闻慈不好意思让他白跑一趟,给他顺手塞了兜儿香瓜和樱桃,现在是五月份,初夏,正是应季水果难得多的时候。 等他走了,闻慈看看桌上的书本,实在不想看了。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早复习。 战线拉得太长,感觉太容易累,而且她光知道1977年冬天高考,但是研究生考试和高考是一起的吗?通知什么时候发?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绝望。 闻慈痛定思痛,决定每天上午学学算了,下午还是得干点别的。 不然天天这么学下去,没等考试,她先要学疯了。 如此哄好自己,闻慈便开始准备午饭——人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很快乐。 她哼着歌走到院子右边的大瓷缸旁边,她前几天把里面刷干净了,倒了点水,不是为了闲情逸致地养观赏锦鲤,而是用马良笔画了鲜鱼后,放里面养着。 缸里游动着好几尾鲫鱼,闻慈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活鲫鱼都能画,那她是不是能画头羊吃吃? 算了算了,她摇摇头,她又不敢杀羊,画点羊肉吃吃就够了。 闻慈捞出一只鲫鱼,一大半自己炖鲫鱼豆腐汤喝,一小半给富贵吃。 现在是没有猫粮的,她也没法喂养得和后世一样精细,还好小奶猫虽然贪吃,倒不算很挑食,面条也能吃,粥也能吃,不过更爱吃的,当然是鱼虾牛肉。 闻慈拎着刀把,刚开始刮鳞,石榴树上的小猫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了。 它一改刚才的高冷傲娇,“喵呜喵呜”,听着奶萌极了。 闻慈一腿横在它前面,免得它肉垫踩在腥鱼鳞上,哄道:“等会儿等会儿,少不了你的。” 外面卖的鱼肉可能有寄生虫,但她画的不会有,闻慈放心地把生鱼肉切成块,直接喂给富贵,小奶猫伸着粉色的舌头,牙齿咬住不大的肉块,两口就吞下去了。 闻慈转而去炖自己的鲫鱼汤。 鲫鱼汤又香又鲜,还没炖好的时候,舔着爪子的富贵就忍不住踱步过来,咪咪叫着,想往灶台上扑,被闻慈眼疾手快地揪住后颈皮,“傻猫,你不知道烫吗?” 汤放盐前,闻慈夹了点鱼肉和半块豆腐,放凉后端到富贵面前,它三两下吃完了那一点食物,“啪嗒啪嗒”舔着碗里残余的鱼汤,而闻慈坐在桌边享受自己的午餐。 大家都吃很好,都有美好的未来。 闻慈给自己找了个事做。 画画这个东西,太久不画会没手感,闻慈就去故宫采风,她嫌背着画架颜料太麻烦,就用【娃娃的彩色世界】去故宫。 她在皇城建筑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偶尔看中合适的地方,就从背包里拿出工具颜料,原地写生。因为油画需要等晾干,往往一幅画需要好几周才能完成。 闻慈上辈子在格拉斯哥艺术学院读书时,有位建筑系的高卢朋友,她非常喜欢华夏的古建筑和园林设计,来过故宫数次,闻慈有时会陪她,对于故宫颇有了解。 但七十年代的故宫,和后世却不太相同。 现在的故宫很多宫殿都没修缮完成,都是不开放的,环境更老旧,有种七十年代特有的朴素和宁静,尤其是下雨天时,檐上雨声滴答,而闻慈就坐在翘角屋檐下画油画。 从五月到八月,她花了三个月时间,陆陆续续画出了一组故宫油画。 这套油画取的都是故宫内部的景色,大多有人物出场,比如扛着梯子的修缮工人,佝偻着腰的老人游客,闻慈把大半休息时间都给了这组画,她确信这是自己目前能拿出的最好水平——天赋值7.4的水平。 这幅油画她暂时存放在系统背包里,免得放在外面,还要担心保存问题。 闻慈这组画只有五幅,是因为八月份,是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召开的时间。 这场国家级别的会议由一位大家耳熟能详的老人召开,在外界并没公开,闻慈知道这桩消息,是徐老爷子特意告诉她的——徐截云一直在外未归,但徐老爷子对她很好,时不时让人来给她送吃的,后来闻慈也去大院拜访了两次。 徐老爷子先问:“小闻啊,我记得你是高中学历吧?” 闻慈说:“是,高中毕业。” 徐老爷子就说:“现在外面都说念书无用,但我们都知道,念书怎么可能没用?不念书就没文化,没文化就会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要是有机会,你想不想继续念书啊?” 闻慈心中微动,隐约猜到了徐老爷子今天特意叫她来的目的。 她思索半天,试探着说:“能不能念书,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徐老爷子“诶”了一声,摇头道:“人民的意志是很伟大的,虽然暂时不能,不代表永远不能。现在的风声已经没那么紧迫了,你知道前阵子发生了什么吗?” 闻慈的历史水平真不知道,虚心问:“什么?” 徐老爷子喝了口茶,笑道:“时代在改变了。” 科教座谈会的事外界不知道,但大院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老爷子哪怕没挑明,也觉得闻慈这么聪明的孩子,肯定懂了自己的意思,果然,她眼睛亮晶晶地问:“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考研究生呢?” 徐老爷子一口茶水呛到嗓子眼,勤务员小张急忙过来给他拍背。 徐老爷子咳了好半天,才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问:“你想考研究生?” “我先问问,”闻慈没说死,毕竟她要是考不上,那现在夸下海口也太丢人了。 徐老爷子觉得研究生不是那么好考的,但他也没说什么,抬头想了想,摇头道:“现在还没听说关于研究生的消息,你等等,等我知道了告诉你。” 闻慈甜甜地道了谢。 从徐家回去,闻慈就开始写信。 还没公开声明的事,她当然不会直说,她只是暗戳戳地让朋友们看看之前的课本,虽然没有理由,但她觉得自己的朋友都很聪明,肯定都能明白画外音。 果然,半个月后,闻慈就陆陆续续收到了回信。 第一封是乌海青的,他在北省省城,收到信最快,他在回信里大咧咧问了是不是首都有风声,但是也说了,他15岁那年就考上过首都美院,只是才念了一年,大学没了,他现在哪怕能上学,也不想再重新上大一了。 闻慈觉得乌海青的状况和自己很像,都不想念四年本科。 闻慈给他的回信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考研就算比高考的时间晚,但应该也最多晚几个月吧。 第二批回信是来自白岭市的。 苏林、陈小满、宋不骄、白华章、孙笑言……哪怕是后来交往没那么多的朋友,也不知道对方要不要参加高考,她也给每个人去了一封信,只是对于关系好的,她表示的更直白一点,对于稍微疏远些的,她就含蓄了很多,只是让对方最近多看看书。 几乎每个人都有回信。 宋不骄似乎也听到了座谈会的风声,言辞间没有意外,她说自己其实念过工农兵大学,北省医学院,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继续念医学,学习更先进的医学技术。 而苏林和陈小满两个人就激动多了,纷纷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学,到时来首都。 最晚的一封信来自成爱红,她比别人晚了足足半个月,回信时闻慈才知道,她这阵子在县里政治学习,才回家看到信,看出闻慈的言外之意,她十分不敢置信。 徐老爷子告诉闻慈这个消息时,还给她弄了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闻慈已经有一套了,她就把这套17册的书拆吧拆吧寄给了关系好的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聊胜于无吧,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一直等到10月12日,两个文件才正式批准。 一个是《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一个是《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但后者是先由华夏科学院所属的研究所、大学开始,而全国普遍性的研究生招收,目前还没有消息。 闻慈知道这个消息后,有些失落,但又为大家而赶到高兴。 徐老爷子问:“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数学和政史地都看得差不多,但如果考研的话,我不知道会考什么,”闻慈说,她虽然认识首都美院的郑副校长,甚至还有对方的地址,但要是找上门问的话,她总打算像是在走后门,反正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落榜,索性就按自己的想法复习了。 徐老爷子欣慰地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闻慈回家路上,在公交车上,看到报亭前排满的长队。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76年那会儿,是为了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悲痛,而今天,确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高考恢复了,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许多年轻人尖叫欢呼,和身边的朋友用力拥抱,还有人攥着报纸,痛哭流涕。 书店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想要辅导书,哪怕没有辅导书,有课本也是好的,但书店里什么辅导书一进来都会被一抢而光,大家都拼了命的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个拥挤而热烈的场景,在全国上下,随便哪个地方都能看到。 闻慈又收到挺多封信。 哪怕隔着方方正正的文字,她都能看出朋友们震撼的喜悦,他们很感谢闻慈寄来的辅导书,说现在书店里到处都是人,连废品收购站里都挤满了想找书的人,她这两本辅导书,实在是雪中送炭,太宝贵了。 苏林那封信上,甚至落了两滴圆圆的水痕。 他说,爷爷奶奶拿回了自己的房子,美术馆还想让苏爷爷回来当馆长,苏爷爷婉拒了,只是回到了国家美术协会,还拿回了这些年本该有的工资。 苏爷爷只是闻慈所知道的人,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人在回归原本的生活轨迹。 闻慈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她亲自见证了它的改变与成长。 这还只是个开始。 …… 闻慈还是没看到全国招收研究生的具体通知。 现在招研究生的,只有和华夏科学院、复旦等相关的几所大学部分科目,但剩下的大学,还是没有影子,她心里焦急,但也没办法,好在这时她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外贸部突然通知让她过去,说是一个外商联系她。 今天的秋交会闻慈没去,她以为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赶到外贸部时,十分疑惑。 她在干事的示意下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音,说得是英文,但带着法语腔调,她问:“是闻慈女士吗?我是柯莱特,玛拉出版社的经理。” 闻慈确信自己不认识一位叫柯莱特的外国人,稍一询问,才知道这是谁。 今年的春交会,她批量订单卖给两个外商,一个是张安华,一个是高卢商人雅克。 柯莱特是雅克的妻子,也是做出版社行业的,雅克把那一百套绘本放到高卢售卖后,被一个评论家放到报纸上,引起一番争论,意外地火了一把,受到了许多家长的欢迎。 柯莱特特意来到广交会,想跟闻慈谈版权引进,谁知道闻慈根本就没来。 她没有办法,只能寻求广交会袁经理的帮助,几番周折,最后通过外贸部才联系上闻慈,她觉得这实在太麻烦了,因此开门见山,表示了自己的来意。 闻慈听到引进版权,登时眼前一亮。 她本来是站着的,眼下感觉到长对话的可能性,拎了把椅子坐下,口中问道:“柯莱特女士,很荣幸我的作品受到你们的认可,请问你们出版社愿意出多少引进费呢?” 柯莱特了解现在的华夏,收入不高,总体是在一个经济水平有限的状况。 她询问道:“一千美元,闻小姐觉得怎么样?” 闻慈摇头,含蓄地说:“请问你们出版社是要只要买其中一本的版权吗?我觉得对于六本绘本来说,这个价格有点太低了。” 柯莱特皱了皱眉,“闻小姐想要多少价格呢?” 闻慈哪里知道这个年代版权引进费该是多少,要是后世的话,她的单本引进费是五万到十万左右,但要是岌岌无名的新手画家,最低可能就几千——她现在显然就是岌岌无名。 她思索片刻,最后翻了个倍,“两千美元怎么样?” 柯莱特不同意:“我觉得这实在是太高了。” 最后两人花了二十分钟讨价还价,把价格定到了1800美元,但这只是口头交易,一个版权引进的程序实际上是麻烦的,他们得谈判、磋商、最终签订正式的合同。 柯莱特不能来首都,所以两人只能在电话里初步协定,然后对方寄合同给闻慈。 如此周折,直到确定合同没有问题,闻慈签署合同,一式两份,两人各自持有一份,代表双方要履行各自义务——光这件事,让闻慈陆陆续续弄到了十一月末。 版权归属闻慈所有,1800美元给外贸部,他们给兑换成了3114的人民币。 闻慈拿到这笔钱,见底的存款一下子恢复到了鼓鼓状态,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很想花钱的,房子买了,她又不炒房,不打算再买房——虽然四合院冬天取暖麻烦,但现在的筒子楼实在太狭窄了,三十平方算是大的,她实在不想再住在逼仄的环境。 而且她现在养富贵了,这只小猫极爱跑酷,还是住现在的小四合院合适。 …… “富贵?富贵!”闻慈冲着院子喊。 铺着一层薄雪的地上印满了小小的梅花印,听到声音,早就掉光叶子的石榴树上“刷刷”两下,一个雪白的身影一跃而下,连带着,还有扑簌簌掉落的雪块。 闻慈弯腰一把抄起富贵,嘀嘀咕咕,“你也是不嫌冷。” 她把已经长成大猫团子的富贵抱到屋里,洗了毛巾给它擦干净手脚毛发,这才把它放下,大白猫毛发蓬松雪白,虽然还不到一岁,但体重都有五六斤了。 它舔舔爪子,舒服地在枕头旁找了个角落,蜷缩着躺下了。 闻慈羡慕地看了眼除了吃睡就知道玩的猫,拿起一旁的报纸。 这是一张最新的《人民日报》,上面写了1777年、1978年招收研究生合并的通知,这两年统称为78届——但77年本来就只招收了部分名校的理科研究生。 这则通知,代表全国范围内的大学,要大规模招收研究生了。 报考要求不算严,高中学生和大学生都可以,年龄也放宽到三四十岁。 报纸上写了,报名时间是从3月1日开始,一直到3月31日,五月份进行研究生统一考试,7月进行复试,如果都能通过的话,那秋季学期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闻慈没想到时间会这么晚,她一直以为,研究生会和本科一起入学呢。 她报名的学校早就定了,3月1日去报名时,毫不犹豫在第一个填了首都美院的名字。 朋友里报这个的不止闻慈,还有苏林和乌海青,前者报的是本科油画专业,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他上个月来信,说自己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来首都报道了。 而乌海青和闻慈一样,报的都是研究生油画专业,正在备考。 白华章没报首都美院,她报了川省美术学院,她的老师乌画师曾经就是那所学院里出来的,而当初一起美工培训的成爱红,她报了北省的省城商业大学,经济系。 她说比起画画,自己还是对如何带大队发展更感兴趣。 最让闻慈吃惊的,是陈小满。 陈小满之前一直没表现出对什么专业的喜好,报志愿的时候,还写信跟她抱怨,说陈厂长想让她报核物理,但她哪里学得明白嘛,去了也是浪费国家资源。 闻慈安慰她说要选自己喜欢的,最好也有天赋的专业,谁知道,她报了首都音乐学院! 陈小满喜欢唱歌,闻慈知道,很久之前三班大合唱时她就是领唱,唱得还很好听,但闻慈真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喜欢,居然大学都想专门学这个。 她来信说,自己想当歌唱家。 大家问闻慈考上什么学校——他们都觉得闻慈肯定能考上大学。 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闻慈没报本科,打算直接报考研究生,苏林和陈小满本来还打算来首都看闻慈呢,知道这事后,吓了一跳,都不敢打扰她了,让她专心复习。 但闻慈觉得自己复习得差不多了,拉上几个朋友,一道吃了顿饭。 徐截云自从去年夏天出任务,到现在十个月了,一直没有人影。 他中途寄了几封信回来,摸了摸信纸纸质,看这印刷,闻慈觉得他现在好像在国外,她心里有些担心,而徐老爷子也很担心——孙子一连大半年没影,处个对象跟没处一样,这要是革命战友小闻把他忘了咋办? 他隔三岔五就让人来给闻慈送吃的,鸡汤,羊肉,核桃,美其名曰补脑。 闻慈吃得人都胖了两斤,等七月份复试的时候,脸圆得跟富贵一样。 “给我加油吧,”闻慈捏住富贵的爪子挥了挥。 仙气飘飘的靓丽狮子猫掀起眼皮,拿一蓝一黄的宝石眼瞳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喵”一声,闻慈笑着把它肉垫按在自己额头,像是盖章,“好啦。” 她中午估计不回来,在院子里的食盆里放了煮熟的肉干,这才背着包出门。 到达首都美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挤挤挨挨的许多人。 闻慈知道,这届首都美院的研究生只招收三十多人,而眼前这些,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年纪大的,看起来已经将将近四十,他们站在一起,神色紧张地交谈着。 见到闻慈,一位年长些的女同志问:“你也是来考研究生的吗?” 闻慈笑着点点头,“你们好。” 她跟大家短暂地交谈几句,门卫一把大门打开,大家就纷纷往里面涌去,他们直奔贴着红纸提醒的小楼,交了证件,一个个在二楼各专业面试间外排队等候。 闻慈看到名单顺序的那一刻,心里一凉。 她是上午最后一个! 第157章 面试“你报的是哪个系?”有个圆脸的…… “你报的是哪个系?”有个圆脸的女生紧张地四下询问。 问到闻慈时,她说:“我报的油画专业,”这届首都美院的国画系、油画系、版画系、雕塑系和史论系都招研究生,她当然选择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油画系。 女生面露惊喜,“我也是!” 她跟闻慈交换了名字,闻慈这才知道,她叫袁韶,首都本地人,今年22岁,在参加这次研究生考试之前,她正在西南农垦兵团下乡,已经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两人能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开始了吗?我不会迟到了吧。” 熟悉的声音。 闻慈转头,果然见到乌海青匆匆而来,他还是顶着那个锃亮的光头,北方人显著的身高身材,加上少数民族深刻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具行走的西方雕塑,具有希腊风情。 大家也看过去,觉得这个男人一看就很像“搞艺术的”。 乌海青扫了眼大家,顺溜地转到闻慈身边,懊恼道:“我住的招待所昨晚查了一夜房,我没睡好,到今早都没起来,”一口气说完,他才问闻慈:“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十几分钟吧,”闻慈说:“老师们还没来呢,不急。” 乌海青松了口气,还没说话,大家就齐齐看向他背后,问起好来了,“老师们来了!” 十几个老师从楼梯上来,臂弯里夹着文件夹,往面试的教室里进。 闻慈发现有几张熟面孔,似乎参加过之前外贸部组织的绘本讲座的,还有个熟人,钟玉兰,她面露惊讶,钟老师不是在北省电影厂的吗?怎么来当首都美院了? 钟玉兰经过她,微微一笑,走进了国画系面试的教室。 等他们进去了,闻慈戳戳乌海青,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乌海青“嗨”了一声,摆摆手道:“钟老师以前本来就是首都美院的教授,现在恢复高考,她当然就被请回来了。对了,你报的是哪个导师?” 闻慈道:“郑副校长,你呢。” 郑副校长是美院副校长,同时也是油画系的系主任,自身是很知名的画家。 乌海青道:“陈元年陈教授。” 闻慈思索了下,“透明技法很厉害的那位教授?” 乌海青点了点头,“我之前在这儿念书的那一年,很喜欢他的画。” 闻慈说:“我看过他《阳光下的水田》,画得真好。”这还是曾经在白岭市美术馆看到的,想起那时候,突然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兜兜转转,她居然要见到画家本人了。 袁韶好奇地看着两人,“你们很熟悉首都美院吗?” 乌海青没瞒着,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大学没倒前,我在这儿念过一年。” 而闻慈就不太了解了,“我之前之前来过首都美院一次。” 其他人虽然没开口,但也在关注着几人的谈话,听到这里,顿时有些紧张——人家跟这里本身熟悉一些,就比他们有优势,尤其是也报了油画系的人,立即忐忑不安了。 乌海青看了眼面试顺序表,“我是倒数第二个。” 闻慈苦笑:“我倒数第一个。” 乌海青挠头,“这不是按成绩顺序排的吧——我应该不至于考这么差?”他文化课的成绩可能平平,但专业课可是还不错的,总不至于沦落到倒数第二个吧? 何况闻慈还是倒数第一。 闻慈坚定道:“我觉得是随机打乱的。” 每个专业都有三个面试老师,还没开始前,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聊了几句。 油画面试室里,陈元年挑出一份资料,放到左手边,旁边的女副教授钱颂安看了一眼,笑道:“我记得这个学生,当年就出类拔萃,老陈你打算收他做学生?” 陈元年没有否认,温声道:“乌海青很有天赋。” 钱颂安翻了翻手里的学生资料,“这个闻慈专业课的成绩最优秀,她的试*卷我看到了,知识面非常广阔,甚至很多国内现在传播并不广泛的信息她都了解,谈论很深刻。” 陈元年点头,“我见过她,是个思想很活的学生,水彩画技术很好,不知道油画怎么样。” 报油画系的学生有近二十个,三个教授副教授谈了谈,就大致都有了解了。 九点钟一到,最年轻的副教授钱颂安站起身,走出门,就看到门边整齐地排好队、紧张地看向自己的学生,她和善地笑了笑,“第一位,袁韶,进来吧。” 袁韶原地深呼吸几下,跟着她进去了。 门合上了,有人想趴在门边听听里面说了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大家都很紧张。 有人原地转圈,急得直嘟囔,“也不知道面试问些什么,个人爱好?美术史论?哎呦,我怎么就不能多拿几个奖呢?也能更拿出手点。” 其他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越出色,肯定被录取的概率越高。 闻慈被他们感染,也渐渐紧张起来,悄声问乌海青:“你拿过奖吗?” 乌海青可能是全场最放松的一个,他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无所谓,“拿过几个,”他看看闻慈,不可思议,“你这么厉害,紧张什么?我进不去你都不可能进不去。” 闻慈:“……” 她感觉到几个人都惊悚地看过来了,脚趾抠地,“你对我到底哪来的这么大信心?” 她发现了,不管是苏林,陈小满还是乌海青他们,对她都有种盲目自信。 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想到“她可能考不上”这个可能,仿佛研究生名额就是囊中之物,她拿到手,就像呼吸那么简单——她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乌海青振振有词,“反正你肯定行。” 闻慈叹口气,前面有十六七个人排队,等轮到她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这种考试,排在中间或偏前面是最好的,越往后等得越久,越影响心态。 她闲来无事,沿着走廊上挂的画慢慢看了起来。 看到第三幅画的时候,袁韶出来了,她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不像是面试的结果不好,反倒是兴奋过度,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丞闻,第二个是你。” 其他人都焦虑地打听起袁韶面试了什么,蓬长头发的青年却问也没问,直接进去了。 名叫丞闻的长发青年又花了十五分钟才出来,比袁韶花的时间更长,他出来后,照旧被大家围住,七嘴八舌地问起导师问了什么,他皱着眉,像是有点不耐烦,但还是说了。 “最喜欢哪位画家。” “喜欢哪种油画技法,之前画过什么作品。” “为什么报油画专业之类的。” 大家听了,暗暗松口气,和袁韶的没差太多,看来面试的问题没有太深奥的。 丞闻从大家的包围出来,扫了眼仰着头看走廊上画的闻慈和乌海青,踱步过去,先对后者说:“我知道你,乌海青,你的《冬》拿过全国油画展一等奖。” 乌海青疑惑地看他一眼,“那是十年前的作品了。” 丞闻审视似的说:“这几年我没听说过你有新的作品了。” 乌海青这几年的确没公开过什么作品,更没有参赛获奖,比起二十岁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美术天才,现在这个快到三十岁的他,似乎也并没有变得更成熟,更优秀。 丞闻觉得,他是江郎才尽了。 乌海青不在意地说:“你有什么作品?” 丞闻说:“我前年的画拿到了画展一等奖,但我觉得那还不够好,”他这话很像是凡尔赛,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平铺直叙,像是单纯表述自己的观点而已。 乌海青说:“我觉得那幅《冬》也没多好。” 丞闻问:“你的画风改变了?” “人在变,画当然也在变,”乌海青惊诧地看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我这十年过来连这点长进都没有吧?”他嘴上嘀咕了两声什么,背过身去专心看墙上的画了。 丞闻皱眉,又看中了另外一个人。 他走到闻慈旁边:“乌海青的意思是,你比他厉害?” 闻慈:“……”她都特意转过身了,这人为什么还要特意来跟她搭话? 她只好回头看了眼,客气道:“乌海青和我是朋友,他对我的评价可能有一些过高。” 丞闻不信,“他不像是没有眼光的人。” 他上下打量闻慈一眼,疑惑似的,歪了歪头,“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画过什么画?拿过什么奖?” 闻慈:“……”这人怎么还调查户口。 但说不准要当上同学,闻慈还是客客气气地维持着微笑。 她说:“我是闻慈,听闻的闻,慈爱的慈,没怎么发表过公开的油画,也没拿过奖,”她只有给白岭军区画的那一幅油画出现在大众眼里了,但也没参加过什么评比。 这么一想,闻慈觉得,自己报考油画系好像没什么优势。 她现在的成绩都在小人书绘本上,都是水彩,大家也不知道她其实最擅长画油画啊。 闻慈静不下心看画了,开始发愁。 丞闻可能是发现她没什么本事,转头走了,面试间的学生一个一个进去、一个一个出来,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终于到了乌海青,此时报油画的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乌海青进去了,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该你了。” 闻慈轻呼一口气,理理衣领进去了。 三位老师坐在桌子后,而他们对面两米外,放着一把椅子。 闻慈乖巧地问了好,坐到椅子上,刚坐定,左边那位女老师便开口了,“闻慈,你今年才十八岁?”这是报考者里最年轻的学生了。 闻慈:“是的老师。” 钱颂安低头看了看信息,问:“你先前一直是在北省的电影院做美工?中间借调来首都美术馆过?” 闻慈心想镀金的时候来了。 她道:“76年春,我借调去过北省白岭市军区,创作了一幅油画,协同其他干事的文字稿后来获得了北省军总军区宣传第一名。76年秋,我经钟玉兰老师帮助借调来首都,本来是作为助理辅助她画连环画的,但后来机缘巧合,转而开始创作绘本。” 闻慈力求语气谦虚客观,笑了笑,“这套绘本历时近半年,创作完毕后,我在77年四月的春交会上售卖出三百套绘本,后来陆陆续续有港商加购,又卖出一千套,还和高卢的出版社签订了版权引进合同。” 资料上没写得那么详细,钱颂安面露惊讶。 陈元年听说后面还有加购的,也面露吃惊,他和蔼地问:“你的水彩插画我已经见到过了,非常出色,但你怎么报了油画系呢?怎么没去钟教授的国画系?” 闻慈心想,因为自己一直以来主学的就是油画啊。 她解释道:“我还是更喜欢油画的质感,所以报名时,第一选择就是油画。” 钱颂安问:“你最喜欢哪位画家?” “色彩上的话,我最喜欢后印象派的梵高和保罗高更,”闻慈说,这是真的,“我喜欢明亮的色彩和大胆的笔触,这让我觉得生机勃勃,有种思想在燃烧的感觉。” 钱颂安感兴趣地追问:“那你最喜欢梵高的哪副画?” 闻慈认真想了想,“只有一幅的话……《麦田上的鸦群》。” 这幅画是文森特梵高去世前不久作的,是他最优秀、最有争议的作品之一,深沉而浓厚的蓝色、金黄的麦浪,红绿交错的路……一切色彩和情感都像漩涡一样激烈地旋转着,哪怕是不懂绘画的人,看到这幅画,都会为其深邃浓烈而倾倒。 钱颂安请她谈一谈对这幅画的理解,闻慈不知道导师喜欢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那她就按照自己的心意说了,看她的脸色,似乎并不像是不满意。 钱颂安笑问:“喜欢画人物吗?人物画喜欢哪幅?” 闻慈用力点头,“喜欢!” 这个问题她不用细想就能侃侃而谈,“我最喜欢皮埃尔奥古斯特考特的《暴风雨》,他画得实在太美妙太细腻了,光影的明暗、白纱的褶皱、肌肤的纹理……我认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皮埃尔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完全是艺术。” 三位面试官的态度都很温和,问的问题也不尖锐。 闻慈轻轻松松回答完,三人脸色都很不错,钱颂安面露可惜,心想怎么没选自己当导师,她看看其他两位教授,都神情满意,显然觉得闻慈是这批报考者里的佼佼者。 陈元年低头在纸上打了分,抬头笑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闻慈心里还算安稳,她答得挺流畅,看几个老师脸色,应该不至于考不上吧。 她站起来恭敬地道了谢,顺手把椅子拎到一边,退出教室,发现乌海青还在门口等她,他半点不担心她考不上,问道:“我打算去食堂吃个饭,你去不去?” 闻慈当然去了,正好看看美院的食堂怎么样。 他们出来时,刚到十二点,许多下课的学生从教学楼出来。 美院不大,招生人数也没那么多,许多人出来时满手灰色的石膏,一看就是雕塑系的,还有人背着方形画袋,一看就是油画系的,比起其他学校,似乎已初步有了艺术院校的风姿。 好些男同学头发都半长不短的。 经过一栋教学楼时,他们俩恰好碰到几个跑出门的学生。 几个男生像是饿坏了,扛着画袋往食堂冲,差点撞到闻慈,跟在最后面的男生无奈地喊着:“你们慢点,慢——闻慈?” 闻慈看过去,笑盈盈挥手,“中午好啊。” 是苏林。 苏林现在也在首都美院读油画系,他知道今天是研究生面试,但因为上午满课,没法去看,他没想到居然能碰到闻慈,红着脸停住脚步,“你中午吃饭了吗?”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勾住苏林肩膀,笑问:“同学,你哪个专业的啊?” 闻慈还没打,苏林惊慌地摆手,“不,她不是……” “哦哦,”大家误以为懂了,嘿嘿笑道:“你是来找苏林的是吧?”苏林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腼腆,面皮薄,也不和女同学主动说话,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来找他? 不过——几人目光落在乌海青身上,颇为疑惑。 怎么还有个人呢? 苏林脸红成熟虾子,“不是,她是来面试研究生的。” 说着,他的目光也不禁看向乌海青,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眼下一看,高大苍白,气质叛逆有个性,像是他们素描课上的石膏人像,但并不是很久前见过的那个男人。 他是谁? 几个男生:“……” 看起来比他们年纪还小,这就要考研究生了? 闻慈看看几人,好奇,“你们都是油画系的吗?” 苏林腼腆,几个男生却一个比一个开朗,嬉皮笑脸地直点头,又问她考的是什么系,知道也是油画系,报的还是他们系主任郑副校长,吃惊地眼睛都瞪大了。 他们又看向乌海青,觉得这可能也是个人物,“同志你呢?” 乌海青摸把头,“我也报的油画系。” 几个人索性就一起往食堂走了。 路上,几个男生叽叽喳喳说着话,三月份开的学,他们这批学生已经上了几个月的课了,但也许是前些年缺了太多东西,现在每天看书看画讨论,居然也不觉得腻歪。 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布置的作业。 一个小平头津津有味地说:“外国的雕塑做得真是好,那个《大卫》,怎么就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今天一看,简直都想转去雕塑系了!诶,你们更喜欢哪个雕塑?” 几个男生有说《大卫》的,有说《哀悼基督》的,也有说《断臂维纳斯》的。 苏林支支吾吾,一直没有开口。 小平头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你说,你是不是最喜欢今天课上说的那个《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我看你盯着课本看了好久。” 苏林的脸更红了,却也说不出否认的话,不敢看闻慈。 这幅画是意国艺术家贝尼尼的作品,他是十七世纪一位伟大且全能的艺术大师,绘画、雕塑、建筑……总之干一行行一行,而这幅《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这幅画,说名字大家可能有些陌生,但说到“最具肉感的大理石雕像”,它当仁不让。 它取材自希腊神话,冥界之王哈迪斯抢夺春之女神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冥王将这位女神绑架到了冥界,和其结婚。春之女神一年只有一半时间才能回到大地,早在这段时间内,她的母亲大地女神十分高兴,春暖花开,而另一半时间她在冥界,大地女神则使万物凋零。 它采用的是坚硬的大理石,但在贝尼尼手下,却柔软饱满如橡皮泥。 甚至,创作出这座雕塑的时候,贝尼尼才22岁。 当之无愧的天才。 乌海青赞赏地看了苏林一眼,“你也喜欢这座雕塑?我也很喜欢。你知不知道斯特拉扎《蒙着面纱的贞女》?这个雕塑也无与伦比——闻慈,你喜欢哪个?” 闻慈想了想,“薄纱雕塑的话,我更喜欢昌西艾夫斯的《安丁出水》。” 这幅雕塑描绘的是神话里的水之女神温蒂尼,她身披白纱,浴水而出,明明是坚实的雕塑,却表现出了湿透的白纱贴在肌肤上的质感,刻画得非常柔软美丽。 “《安丁出水》?”苏林终于开口了,“我们还没学到这个。” 他们毕竟是油画系不是雕塑系,虽然学习的时候,会涉及到一些世界知名雕塑作品,但并不是主要的,不过光听这个名字,他已经觉得是一幅非常细腻的作品了。 乌海青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刚才面试,问没问你最喜欢哪个画家?” “问了啊,我说最喜欢梵高,”闻慈反问:“你回答的什么?” “鲁本斯,”乌海青解释说:“他也有一幅画《劫夺吕西普的女儿》,和《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有点相似,不过这两人本来就都是巴洛克风格的王,时代也相近。” 几个大一的男生听得似懂非懂,不明觉厉。 考研究生的都是考了专业课肯定会画画的,但是他们本科,不一定原本都会画画,所以他们之中,有许多初学者,每天上课光学习就够抓心挠肝的了,哪里还有时间扩展知识面。 苏林懂一些,但比起西方油画史,他更了解的其实是华夏的国画。 只是他对油画水彩更感兴趣,这次报专业,才报了油画——也许其中有那么一点心思,是想能和闻慈离得更近一些,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本身喜欢。 他默默听着,记下这几个画家和作品的名字,准备去图书馆查一查。 第158章 怀疑艺术有种源于人间高于人间的美丽…… 艺术有种源于人间高于人间的美丽。 闻慈很久没跟人谈论过这些东西,往常是不太敢说,但现在高考恢复,连大卫裸体雕塑都能让大家看到了,那她谈一谈西方的其他东西,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进了食堂。 现在的大学都有国家补贴,食堂饭菜很便宜,但也只有学生能吃,闻慈和乌海青本来打算跟人换点饭票,边吃边聊的,但现在碰到苏林他们,直接跟他们换了饭票。 闻慈熟练地掏出包里的饭盒,她现在出门常带。 打好饭,几个人坐到了一起。 几个大一生刚才在他们讨论雕塑作品的时候,插不上话,眼下趁机请教:“油画的研究生和本科有什么区别吗?我们现在还在学画画,你们是不是一上来就能出作品?” 闻慈默默看向乌海青,她也不知道。 乌海青夹起一块土豆塞进嘴里,嚼了嚼,还挺好吃,他随口说:“我们每人有导师,一上来……”他想了想自己当年见过的研究生,“应该只有会画画的人才能考进来吧。” 小平头眼神都尊敬起来了,“听说好多拿过奖的报研究生呢。” 拿过奖的乌海青不甚在意,“能拿奖代表画得不错,但要说多好,但也不一定,”他自己就拿过不止一个奖呢,还有全国的奖,但他仍然没觉得自己画得多好。 苏林有点紧张地看了眼闻慈:“你考得怎么样?” 要是考前问这个,闻慈觉得自己会消化不良,但现在考都考完了,面试也结束了,她反倒放松下来,“我自我感觉的话,还行——不过结果也不是我说了算嘛。” 小平头好奇地问:“你们是不是都画过很多油画?” 他指了指身边的苏林,羡慕地说:“陈教授说苏林的天赋特别好,他画什么都上手特别快,色彩啊、造型啊,反正都特别好,之前期中作业,他拿了99分。” 苏林不好意思,“我之前当美工练的,你们要是多画也可以的。” 小平头嘻嘻笑道:“看吧,他还特谦虚。” 苏林是真不好意思,“闻慈画得比我好多了。” 小平头信一点,他觉得闻慈敢报研究生,肯定是有点本事的,但她看着太年轻了,他总觉得不太真实,他好奇地问:“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啊?” 苏林就跟他说了以前是同事。 大家聊天吃饭,等吃完,苏林几个连午觉也不睡,回教室临摹大卫人头像去了,这是这周的作业,每次的作业都要好好完成,期末都会计入总成绩呢。 而闻慈和乌海青告别后,往家里去。 她一边走路,一边觉得自己应该买辆自行车了,先前觉得出门有公交,一直没去买,但等上学了就得天天去首都美院,走路半小时的路,骑车只用十分钟。 走到胡同门口,远远就见门口停了辆自行车。 谁啊?也不怕被偷了。 闻慈四下看了眼,等走到近前,才发现这辆自行车有些眼熟,她绕着车转了两圈,甚至连车把手上一道细细的划痕都收入眼中,原地叉起了腰。 “出来!”她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 等了两秒钟,没动静,闻慈板起脸:“你再不出来我就生气了!” 下一刻,身后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闻慈一扭头,就看到阔别一年没见的人,她虽然已经猜到,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惊喜,盯着他上下看了看。 徐截云两手摊开,任由她看。 他的肤色和离开前差不多,在太阳光下,像流淌的蜜浆,乌黑的短发长了一些,修剪得时髦有型,看上去不像军人,像在巴黎时装周穿着高定西装走完秀刚回来。 闻慈不是很适应地看着他,满脸惊诧,“你出门大改造去了?” 徐截云和一年前一样的那么笑,耸了耸肩,“难看?” “不难看,”闻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阳光越过徐截云的头顶落到她脸上,有点刺眼,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拉住他手臂,“进来再说。” 徐截云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他一转头,就发现闻慈坐到了石榴树下,头顶橙红的花开得娇艳美丽,但他觉得,没有底下的姑娘漂亮,他准备走过去,就见闻慈两手抱臂,审视地盯着他。 “徐截云同志,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徐截云站住,诚恳道:“对不起,我错了。” 闻慈:“……”他认错这么快,都让她不知道怎么发挥了,她哼了一声,继续道:“从去年五月份到现在,你走了一年零两个月诶!”她的声音变大,“十四个月!” 而且中间,只给她来了两封信! 徐截云上前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闻慈其实没有真生气,因为她自己这一年多也忙得很,她哼了一声,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感觉这只手上的茧子似乎更厚更硬了一些,她翻过一看,发现上面多了几道疤痕。 她皱眉,又拉扯他的手臂,“是不是受伤了?” “没大事,”徐截云笑道,没缺胳膊断腿,命也还在,这对他来说就是没大事。 看闻慈不生气了,他坐到圆凳上,一伸手就把她抱在了自己腿上。 “听说你高考了?”他问。 “是考研,”闻慈两只手臂勾住他脖颈,低头嗅了嗅,没有烟味,也没有汗味,似乎……她抬起脸,狐疑地问:“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香水味?” 徐截云一怔,“你知道香水?” 这回轮到闻慈语塞,香水和口红化妆品一样,现在似乎都是不对内销售的。 但她立即给自己找到个合适的理由,理直气壮道:“我在广交会见到的啊,他们外国人都会喷——别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喷香水了?” 她耸动着鼻子嗅啊嗅,徐截云无奈:“你怎么跟小狗一样?” 他握住闻慈肩膀,把她的身体面向自行车,指着车筐里的一个袋子道:“给你带回来的礼物,那边的人说女孩子都会喜欢——”他难得有点紧张,“你看看?” 闻慈眼前一亮,“礼物?礼物!” 她立即从徐截云腿上跳下去,小鹿一样跳到了自行车旁,车篮里的袋子很大,最上面是个方盒子,闻慈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个浅黄色的透明瓶子,商标很熟悉。 EstéeLauder……这不雅诗兰黛吗? 闻慈惊叹地看了眼徐截云,打开瓶盖,试探着往手腕上喷了一下。 细密的雾气一瞬间泵开,一种清新的气味弥漫开来,让人联想起在绿色的原野里冥想漫步,还带着柑橘的清新爽快,闻慈放下香水瓶,手腕互蹭了一下,又往脖颈上贴贴。 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徐截云身边问:“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闻?” 徐截云有些错愕,闻慈刚才喷香水的方法,跟百货大楼售货员告诉他的一模一样……他摇摇头,心想可能也是看到外商女性喷香水的样子了吧。 他低头嗅了嗅,“嗯,很香。” 闻慈心满意足,又欢快地继续拆礼物。 除了香水,里面还有一袋吃的,吉百利旋风朱古力、甄沾記椰子糖,还有一罐黑色咖啡豆,闻慈看着包装上的字体,脱口而出:“你去港城了?” 这上面都是繁体字,而且包装很有港城风格。 徐截云再一次沉默,她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看出来的?”他走过来问。 “你看包装啊,好大港城老字号几个字,”闻慈并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她兴冲冲地拆开一颗朱古力,独立包装,塞进嘴里,味道香醇,中间还有香香脆脆的榛子。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又拆开一颗,送到徐截云嘴边。 徐截云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含住这颗巧克力,左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顶没了那个单边的酒窝,他搭着闻慈肩膀示意:“还有呢,继续看看?” 闻慈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这双盒子里的东西就就很明了了,上面画了logo,但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双一字带高跟鞋,米白色,跟尖尖细细,大概六公分左右,让闻慈惊掉了下巴。 他居然还知道高跟鞋? 徐截云把袋子倒过来,把最后一样东西递给闻慈。 这是一件桃粉色的连衣裙,饱和度低,颜色清新而甜蜜,并不显得俗气,闻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长度不到膝盖,顿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徐截云。 徐截云神色镇定,辩解说:“这是港城最流行的款式。” 这话不是假的,他这次去港城后,发现港城的服饰和花旗国没多大区别,男人穿着喇叭裤、牛仔裤,女同志们还有穿那种短短的热裤,当时售货员听说他要送“女朋友”,强烈推荐他购买几条热裤,但他实在没好意思,最后买了这条裙子。 闻慈好笑地看着他发红的耳根,“你害羞什么。” 她把裙子鞋子都抱进怀里,美滋滋道:“我去换上看看!” 闻慈上次穿这么短的裙子,还是穿泳衣去游泳馆,她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照照,低头换上高跟鞋,她以前不常穿高跟鞋,嫌累脚,只有偶尔出席宴会或正式场合会穿穿。 她抬脚看看,满意地推门出屋,“当当当当!” 她拎起裙摆转了个圈,俏皮地欠身,行了个礼,“好看吗?” 徐截云呆了两秒才答:“好看。” 小闻同志皮肤很白,像是烧制好的薄胎白瓷,通透而细润,衬着这身桃粉色,整个人都像是一颗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淡淡香气袭来,好像是从她骨血里渗透出来的味道。 她现在个子算高,一双腿又直又漂亮,踩着高跟鞋,像港城八音盒里的洋娃娃。 裙子好像还是太短了,徐截云想。 他试图往下拉一拉裙摆,但裙子是无袖的,他一拉就往下坠,他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摸着鼻子眼神闪躲,一张英俊疏朗的面孔出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的……” 闻慈还在欣赏自己的新造型,扭头看到蹲在墙上的富贵,她喊一声,“宝贝,过来。” 宝贝…… 低着头的徐截云以为这是在叫自己,他在国外这一年多,没少听人叫宝贝,叫自己的亲人、子女、朋友,但是听到闻慈脆生生地喊他宝贝,他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你别……”他抬起头,见到闻慈正朝一只胖乎乎的白猫招手。 闻慈疑惑地看向他,“我别什么?” 徐截云:“……你别叫它宝贝,它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怎么办?” “不会啊,”闻慈给他展示,“富贵很聪明的,你看,乖乖,宝宝,过来——” 富贵优雅地踱步过来,熟练地往她怀里扑。 今天闻慈没抱它,她点了点小猫的脑袋,说:“今天新衣服呢,你的爪爪脏,不许碰,”说着,得意地看了眼徐截云,“你看,乖乖,宝贝,宝宝,它都知道说的是它。” 徐截云:“……” 人不如猫。 他心里酸,但和猫计较太幼稚了,他什么也没说,把狮子猫抱进自己怀里,富贵挣扎了下,没挣扎开,就舒舒服服地躺平了,闭着眼似乎要打盹儿。 徐截云酸溜溜道:“它比我走前可胖了不少。” “那当然,当时它才是小奶猫呢,”闻慈哼了一声,走到石榴树荫下,用手遮着额头问:“你这趟回来,还没走吗?” 徐截云摇头:“一切看上面安排。” 闻慈:“……” 她没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我之前看宋团长孙团长他们也没像你这么忙啊,三天两头出任务,还出国了,”一般军人,不都是很难出国的吗? 徐截云陷入沉默。 闻慈懂了,“机密?” 徐截云点头。 闻慈叹气,“好吧好吧,那我不问了,”徐截云这么久干了什么,她什么也不能问,四下看看,把自行车里的东西都搬到主房,只留下那罐咖啡豆。 闻慈拧开嗅了嗅,她其实不喝纯咖啡,也没特意了解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品种。 她有些苦恼:“没工具,这可怎么磨啊?” 徐截云的疑惑重新上涌。 他想起第一次和闻慈去看老莫餐厅的时候,她也是,似乎对咖啡有些了解,他微微垂眸,语气自然地询问:“我问售货员,她说这种咖啡口感很好,不知道港城人怎么喝的。” 闻慈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咖啡机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不过古代没机器的时候,人喝咖啡,肯定也是手工做的吧,她看看咖啡豆,下定决心,踩着高跟鞋去了厨房,徐截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另一件事。 售货员提醒他,如果女朋友以前没有穿过高跟鞋的话,他要好好扶住对方。 但闻慈能跑能跳? 徐截云想起她刚才提着裙摆行云流水转的一个圈,心中疑虑更重,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可能,他皱眉,准备跟进厨房,却发现闻慈拎着个石制蒜臼子出来了。 她语气兴奋:“这个肯定行!” 徐截云握住她手臂,“慢点,你不怕摔倒吗?” “不会的,”闻慈摆摆手,她穿高跟鞋还是蛮熟练的。 她穿着高跟鞋在院子里自如地走,富贵对她尖尖的腾空的鞋跟似乎很感兴趣,不断跟在后面,还试图拿毛茸茸的尾巴去勾它,闻慈怕踩到它,只好把高跟鞋脱下来了。 她把鞋放进鞋柜,可惜道:“平时也不能穿。”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短裙,这个也不能穿出去——八十年代前估计是不太行的。 闻慈踩着拖鞋穿着小裙子出来,见徐截云拎着那个蒜臼子,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在他面前挥挥手,“发什么呆?我们来磨豆子啊!” 纯手工磨粉,闻慈还没做过呢,她兴致勃勃地把蒜臼子洗干净又擦干,这个是全新的,她之前一直没用过,要是捣过蒜的,再洗也洗不干净那*股蒜味儿。 她往里面倒了些咖啡豆,便蹲下身,准备亲手磨。 刚蹲下,就见徐截云猛地扭过头,“还是我来吧。” 闻慈想起来今天自己穿的是短裙,她低头看看,但她其实穿裙子里面是会穿安全裤的,她瞅了眼耳根发红的徐截云,把蒜臼子交给他,“好吧,那你磨吧,要尽量磨细哦。” 闻慈坐在一边,晃着自己细长漂亮的腿,徐截云目不斜视地捣咖啡豆。 蒜臼子里的豆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徐截云一点没听到,他用力捣了十几下,放慢动作,忽然问道:“今年国家领导人轮番出访的事,你知道吗?” 闻慈伸直自己的小腿欣赏,随口道:“知道啊,上了好多报纸。” 副总理、副委员长之类的国家领导人,光她知道的,今年已经去了十几个国家,因为她知道,今年年底就将迎来改革开放,所以她总觉得,现在就像是改开的发端。 徐截云问:“你是什么看法?”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我这次出任务,也有了一些感慨,国外的经济条件的确比我们好很多,国民收入很高。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闻慈歪头想想,耸了耸肩,“经济迟早能追上的。” 徐截云心头微松,接着问:“你知道国家要往外派遣留学生吗?” “知道啊,”闻慈点头,她虽然自己还没上学,但宋不骄陈小满她们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公派出国的留学生大多数是理科,出国学习新科学新技术,和人文艺术学科关系不大。 徐截云问:“你想去吗?” “不想,”闻慈回答得毫不犹豫,她撑着腮懒洋洋地说:“出国旅游度个假可以,但要是定居的话还是算了——我好不容易在首都买了房子呢!” “嚓嚓。” “嚓嚓。” 徐截云碾磨着烘烤过的咖啡豆,声音也如咖啡一样醇厚,他说:“现在似乎有一些学生非常渴望出国,他们觉得国外的科技发达,经济发达,那里的人民一定过得更好。” 闻慈想了想,其实这话说的不能算错。 现在资本主义国家是更加发达,未来的留□□,似乎要持续很多年,现在这些出国的学生,的确有很多都留在了国外定居,但她看了看徐截云,还是没说什么。 她挠挠头,“想走的人,硬留也留不住,好好发展自己就足够了。” 徐截云觉得这句话的表达是不偏不倚的。 回想起闻慈曾经的看法,似乎总也是客观的,他拿石杵子拨了拨碎开的咖啡豆,把还是块状的那些拨到一起,一边捣一边问:“你觉得国外是怎么样的?” “嗯……”闻慈觉得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 她奇怪地看了眼徐截云,“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她转念一想,明白了,蹲到他身边笑着打趣:“诶,小徐同志,你是不是怕我出国不会来了?”她搭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我不会走的,真的,我保证!” 有人说祛魅的最好方式是拥有,这话在某些角度上来说,很对。 闻慈在国外实打实地生活过十年,她得到过,看法嘛,也就那样,没有完美的国家。 徐截云磨好咖啡豆,交给闻慈。 闻慈低头看了看,粉末磨得非常细腻,比起机器打的也不差多少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厨房准备煮咖啡,刚准备动手,想起一件事儿——没牛奶。 不加奶的咖啡堪比中药,又酸又苦,她觉得没必要给自己的舌头上刑。 闻慈看看徐截云,迟疑道:“要不明天再煮吧?我去奶站打瓶奶。” 徐截云去花旗国后,其实喝过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他佯作不懂,“必须加吗?” “倒也不是必须,但不加很难喝,非常难喝,”闻慈把咖啡粉从蒜臼子里倒出来,苦口婆心道:“相信我,真的没有必要尝试,明天我再给你煮吧——明天你还来吗?” 徐截云深深地看着她。 闻慈摸摸手臂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歪歪头,“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徐截云沉默了几秒钟,而后笑起来,像以前那样捏了捏她的脸,“可能刚出任务回来,还不太适应。明天我有空,上午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午饭?” 闻慈用力点头,玻璃珠似的眼睛一眼能望到底,亮晶晶的。 她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吃火锅!” 徐截云揉着她软软的头发,只有他自己知道,手臂上的青筋暗暗绷紧,他低声问:“我带回来了很多酒,你想喝麦卡伦威士忌、波尔多,还是劳尔哈白兰地?” 闻慈皱了皱鼻子,下意识说:“红酒吧,这个没那么辣。” “好。” 徐截云想,他从没说过波尔多是红酒。 第159章 对不起“回来啦,”徐老爷子说。…… “回来啦,”徐老爷子说。 他坐在池塘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拎着鱼竿,脚边放着水桶,但不管鱼钩还是桶里都i是如出一辙的空空如也,他老神在在地扭头看了眼孙子,发问。 徐截云是回来换了衣服,和徐老爷子打了招呼才出门的。 他走近看了眼空桶,笑道:“要不我给您老人家弄点新鱼饵?” “胡说!我这马上就要钓到了!”徐老爷子瞪他一眼,又问:“你这回出去一年半载的,是有些久了——你和小闻谈对象也谈了挺久的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他说:“你爸搁南边呆了好几年,你妈也在国外呢,这要想结婚,可得提前通知啊。” 徐截云含糊道:“再等等吧。” 徐老爷子狐疑地看着他,严肃道:“徐截云同志,你可不能好的不学学那些不着调的啊,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处对象那叫耍流氓!你可不能有作风问题!” 徐截云面不改色,“没有,真没有,我保证。” 徐老爷子定定看他两眼,才扭回头继续盯着湖面,问道:“小闻是今天研究生复试对吧,你问考得怎么样了吗?这孩子聪明,灵秀,我觉得说不准真能考上。” 徐截云拎了拎裤脚,随便蹲到老爷子身边,也盯着湖面。 “我没细问,但她心里有数,八成是没问题的。” 祖孙俩就徐截云出去这段时间聊了聊,这次出国,徐截云也大受震撼,国外目前的经济发展、科技水平,乃至于人文风貌,都令他十分震惊,包括港城一行,也令他心情激荡。 徐老爷子认真听了,说:“我们也会有那一天的。” 徐截云笑着点头,“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聊了半小时,徐老爷子觑他一眼,“你蹲这儿腿不麻?” “还行,”徐截云拍拍裤腿站了起来,临走时,忽然问:“我听说,庄家那个小儿媳是被境外势力洗脑的敌对分子?”这事在大院传得很开,他一回来就听说了。 徐老爷子露出几分厌弃,“传消息的时候被抓了,花旗国那边的。” 徐截云点点头,笑着说:“成,您老继续钓鱼,我回去了。” 转过身的那一刻,徐截云脸上笑意收敛,他沉默地快步往徐家院子走去,回到自己房间,虽然这么久没回来,但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坐到床边,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 查资料? 闻慈的背景他早就知道了,甚至可能比她本人还要清楚,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异样。 徐截云静默许久,拿起一旁桌上的酒瓶。 深绿色玻璃里的酒液近似于黑,轻轻摇晃,水波荡漾,他知道,那是深红如血的颜色。 明天就知道了。 一切。 …… 上午的日光强烈到刺眼,闻慈躲在石榴树茂密的树荫下,一边切肉片,一边把锲而不舍想跳上桌的漂亮狮子猫拨到一边,训道:“你这小猫咪怎么这么猖狂!” 富贵:听不懂,听不见,直勾勾盯着肉片伸出白白爪子。 闻慈无奈,捏了片肉丢到一边,富贵立刻扑上去吃了。 她继续切肉切菜,等到徐截云敲门的时候,已经准备得八九不离十,打开他手里的袋子一看,欢呼起来,“豌豆黄!驴打滚!还有,嗯——怎么还有两瓶酒?” “一瓶白的一瓶红的,”徐截云说。 他和以往一样,随手关了门,自然地牵上闻慈的手臂往里走,手心温度很高,是那种仿佛烙铁滚过皮肤的那种高,在炎炎夏日里,让闻慈很想把手缩回来。 她走到锅边,献宝似的说:“我在蓉城带回来的火锅底料,超正宗!” 底料艳红,辣椒点缀在上头,光看着就让人舌头喷火。 徐截云听着她的指挥,炒香底料,加水烹煮,他看着尚未开始翻腾的汤面,自然地笑着问:“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们什么时候喝?” “现在呗,”闻慈说,“我特意打了一大壶奶呢!” 闻慈会用咖啡机手冲,但并不知道没有咖啡机该怎么做。 她凭借自己的想象,弄了个小壶,将昨天磨好的咖啡粉倒进去,加点水烹煮浓缩,然后加入牛奶,动作不能算很熟练,但也显然不算陌生,徐截云在一旁定定地注视着。 “这就好了吗?”他问。 “应该是吧,”闻慈不好意思地笑,比了个小指头,“我只知道一点点。” 徐截云也笑了笑,轻轻摸她柔软的头发。 煮好的奶咖倒进两只玻璃杯,它还很烫,闻慈小心地吹了半天,抿了一点,入口风味浓郁,奶似乎加得太多了些,咖啡的酸苦被彻底打败,成了咖啡味牛奶。 她满意点头,“嗯,还不错。” 徐截云尝了下,不像咖啡,像饮料,这让他心里的矛盾犹豫稍稍减弱。 但这并不代表什么。 徐截云见过很多特务——他并不想用这个词来描述,但除了这个词,间谍?奸细?似乎都不好听,他们是精湛的演员,伪装在人民群众之间,甚至是直到死也没动用过的暗钉。 咖啡很烫,两人放到桌边,等着吃完饭再喝。 徐截云拎出两瓶酒,把红的那瓶递给闻慈,“你喝这个?” “我只想喝一点,”闻慈比量着玻璃杯的中间位置,“就到这里。”她觉得人和人的味蕾是不一样的,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尝不出所谓的醇香、厚重、甜美,她就觉得又苦又辣。 徐截云拎出工具,拔出软木塞,给她倒了半杯。 沸腾的蓉城锅底等待食材投入,因为辛辣,富贵都跑得远远的,缩在房檐下舔自己的毛。 闻慈给猫的食盆里添了肉片和一颗生鸡蛋,徐截云并未对她“奢侈”的行为提出什么意见,他为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酒液清澈透明,像是一杯泛起涟漪的白水。 他仰头灌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转身回来的闻慈见到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诶!” 她惊异地看着一杯白酒下肚面不改色的徐截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还好吗?还能看清吗?这还没吃就喝这么多——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虽然徐截云看起来很正常,但闻慈觉得他似乎不太对劲。 就跟海啸前的大海一样,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地底的岩板已经开始翻涌。 徐截云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笑着说:“还好,好久没喝白酒,还是这个味儿正。” 闻慈半信半疑,她本来是打算坐到徐截云对面的,想了想,把椅子换到他右手边,贴着他哄道:“开心点嘛,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要不你跟我说说?” 她笑嘻嘻道:“我还挺会排解人的呢。” 徐截云掐了把她的脸,眼神深幽,就当闻慈以为他真要说出什么正经事的时候,他扭过头,把一盘红白相间的羊肉片下到锅里,“锅开了。” 其实锅早就开了。 闻慈看他不愿意说,没再追问,抿了一口红酒,也许是太久没喝,感觉没那么难喝了。 火锅配红酒,很中西结合的一餐。 闻慈配着羊肉喝了半杯红酒,探身去端另一盘肉的功夫,发现刚空的酒杯又变成半满,她歪歪头没多想,端起来喝了一口,等到一餐吃完,脸蛋喝得红扑扑的。 有点微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闻慈懒洋洋歪坐在树荫下,看着徐截云来来回回地收拾桌子,两手托着绯红的腮,眼睛亮晶晶的,口齿有些模糊,“诶,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啊?” 徐截云把带着血水的盘子叠在一起,头也没抬,“有吗?” “当然有,”闻慈歪头,“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会凑过来说,哦,我是不该高兴,要不你亲我一口?” 徐截云沉重的心情都因为这句话散了些,他抬头好笑,“这是你才会说的话。” 闻慈“哦”了一声,笑嘻嘻说:“那你要不亲我一口,哄哄你自己?” “不着调,”徐截云说着,端起一叠盘子去了厨房,他动作麻利地刷干净锅碗瓢盆,剩下两只酒杯,他看了一会儿,扔进水盆里,还是刷干净了。 徐截云擦干净湿手,回到闻慈身边,发现一只白猫占据了她怀里的位置。 这实在是很闲适自在的一天——除他之外。 徐截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优柔寡断的一天,吃饭的时候灌不下酒,连套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坐到旁边椅子,看着她端着那杯凉掉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喝。 她眯起眼睛,圆圆红红的脸,像猫一样。 猫不是粘人的动物,但是,猫会是狡诈的猛兽吗? 徐截云说不清,他端过自己那半杯咖啡,明明是香醇的味道,他却觉得苦涩甚重。 “那个——” “诶你——” 一同开口的两个人错愕地对视,闻慈率先笑起来,语气懒洋洋地说:“你先说。” 徐截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他把胖乎乎的狮子猫放到地上,握住闻慈的手,“我们去屋里说?”询问的语气,手却握得很紧。 闻慈有点惊讶地歪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转了转,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了。 “可以啊。” 她语气轻飘飘的随意,是那种由于信任,而不产生戒备和警惕的放松。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气,是闻慈挂在门窗上的驱蚊香包气味。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闻慈随手把椅子转过来,两腿岔开坐着,两只手臂搭在椅子靠背上,下巴搁在上头,像一只笑盈盈凝视人的小动物,活泼,无害,促狭。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伪装的话。 徐截云问:“你喜欢喝咖啡和红酒吗?” 这是一个随意的问题,但他偏偏问的语气很认真。 闻慈半醉地笑:“我不喜欢原味的咖啡,也不喜欢任何酒——一点点好喝的除外。” 徐截云问:“你喜欢吃西餐吗?” 闻慈“唔”了一声,“我喜欢吃好吃的西餐。” “第一次去老莫的时候,你好像挺喜欢的?” “它家味道很不错啊,好吃。” “我觉得你跳舞会学得很快,你想学交谊舞吗?” “啊?我不。我只会一点——”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那刻,闻慈猛地捂住嘴巴,惊异地望向对面的徐截云,她这才发现他虽然语气柔和,但脸上没有笑,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自己。 那种眼神——很像是电影审讯室里警官考察犯罪嫌疑人。 闻慈下意识住了嘴,怔怔地看着他,“你。” “你会跳交谊舞,是吗?” 徐截云的问话平静极了,好像只是指出一个既定的观点,比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永远高悬,“你会煮咖啡,会穿高跟鞋,知道波尔多是红葡萄酒甚至知道它不那么烈——这种酒在计划经济里并不对外售卖,甚至在出国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洋酒。” 闻慈感觉到一点窒息,她很想辩解,“我可能是在小说——” “外国小说已经不售卖很多年了,哪怕是在内部人员流通的黄皮书内,也极少出现,而你过往的境况和工作单位,并不需要根据黄皮书政治批判,”徐截云平铺直叙地说。 闻慈震惊地看着他,一瞬间醒了酒,知道徐截云这两天的不对劲是为什么了。 “你怀疑我是特务?!” 徐截云并没否认,“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冷静的声音好像马蹄,一声声敲在人耳膜上,犀利而迅捷,“你的资料里,从15岁时起性情大变,我过去以为是经历剧变后的醒悟,但目前看来,也有可能是有人刻意指导?所以自那时开始,你开始改变?画画,读书——一个只念过纪念小学的孩子,哪怕会偷看哥哥姐姐的书本,难道真能一下子有高中文化水平吗?甚至足以支撑你考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的闻慈生活在人群中,并没有和可疑分子接近的契机。 但讯问的第一关,就是打破对方的心理界限——哪怕以冷酷手段。 闻慈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起身后退,眼神一下变得很陌生,“你在说什么?!” 她心头大慌,她当然知道过去的经历有很多漏洞,可以用天才解释,但如果怀疑产生,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是嫌隙的铁证——可她怎么解释?她难道能说我是从五十年后来的吗? 徐截云站起来,慢慢地逼近她。 他的声音是闻慈从未听过的冷凝,甚至超过初见时面对那位间谍。 “你的思想来看,较为中立,对国外并没有过分的偏好或崇拜,应该不是从小被洗脑,可你偏偏对国外的很多东西都如数家珍。难道是那人教给你的?他是个有见识的家伙。” “你的英语那么好,甚至可以和外国人顺畅交流,这在国内背景下是很难做到的。这人有留学背景?可你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那他是如何接触到你的?” “采风?郊外?闻慈——” “你别说了!”闻慈大声打断他。 她已经退到墙边,徐截云逼近到她面前,只隔着半只脚的距离,平时宽阔漂亮的身材,在对立时产生巨大的压迫感,闻慈有种被野兽叼住后颈的危机感,浑身发毛。 她强自镇定,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重重地说:“这些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是吗?”徐截云轻声说。 他伸手轻轻抚上闻慈的脸,在这之间,闻慈从来没意识到他的手这么大,理智上她觉得不会,但情感上,她很怀疑这位铁血的军人会把手挪到她脆弱的脖颈上。 她下意识地闪躲,抬头惊恐地盯着他。 徐截云动作僵住,缓缓地放下了手。 沉默的对峙。 过了起码五分钟,徐截云问:“闻慈,我们恋爱的开始,是单纯出于你本人的意愿吗?” 是没有他人干涉,仅仅出于你本人的意愿吗? 闻慈猛地抬起头。 震惊、委屈、愤怒……很多种情绪出现在这张熟悉的脸上,徐截云看到她的眼睛微微发湿,他很想抬手,温柔地擦擦她的眼睛亲亲她的额头,再说一声对不起,但现实里,他的手插在裤袋里,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 闻慈真的没想到,徐截云会问出这句话。 是,她承认,恋爱的开始是有很多见色起意的成分,她只是想谈谈恋爱而已,可到后面,她已经拿出了很多真诚,她愿意去见徐截云的朋友,愿意见他的家人,她甚至对于“结婚”这个话题不再那么反感,她以为自己的一颗真心是很清楚明白的。 原来在他眼里,她是因为特务而刻意接近他吗? “我没有骗过你,”闻慈说,因为愤怒,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绕出徐截云的阴影,退后几米,凌乱的椅子差点将她绊倒,徐截云下意识要伸出手了,椅子被她一脚踢开,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徐截云心口微缩,知道她有多么生气。 “如果你知道我的秘密,你会告诉上级吗?” 徐截云毫不迟疑,“如果不涉及国家安全的话,不会。” 闻慈死死地凝视着他,恐慌和茫然在心中交汇,她知道这个秘密多么的重大,但她同样知道,如果徐截云坚定地认为她是特务,那结果将会多么糟糕。 她问:“徐截云,你是唯物主义者吗?” 徐截云神色错愕。 唯物主义者……他皱起眉头,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你借尸还魂?” “类似吧,”闻慈冷淡地说:“但魂不是你们这个时代来的。” “你说我15岁性情大变,没错,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才是你面前的这个我,”她指了指自己,也许是事到临头,反而平静下来,“我不仅知道高跟鞋,咖啡,交谊舞,我还知道更多——1977年年底恢复高考,我早就知道了。” 徐截云微微瞠目。 闻慈问:“你想知道五十年后是什么样吗?” 她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我们很少写信,当你想联系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手机就能随时拨打电话。我出行有飞机、地铁、轮船高铁,非常方便。我生活在一个信息和物质爆炸的时代,我有自己的事业、家人、朋友——你以为我想来这儿吗?” 迟来的愤怒和委屈将她淹没,她其实是不该这样的,毕竟穿越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但身处另一个时代的不适应,思想上的,生活上的,她其实经常感到孤独。 没有人能知道她的来处,她身处这个时代,却也割裂而游离。 她盯着面前的徐截云,说出这一切时,几乎有种痛快。 真相就是这样,你知道了吧。 徐截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但他莫名觉得,这是真的,“所以你——” 闻慈再次打断他,“我知道今年领导人不断出访国外,我还知道,从今年开始,即将改革开放。计划经济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接下来,是打开国门,社会主义经济的时代。” 徐截云怔怔看着闻慈。 以徐家和他的位置,他其实知道一点风声——闻慈说得没错。 闻慈看着他的神色,“你相信了?” 徐截云沉默地点头。 闻慈又说:“我不是特务,你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这句的语气有些嘲讽,徐截云从未受过她的这种对待,居然有些不太适应,他微微低头,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闻慈淡淡地说。 徐截云猛地抬头看向她,曾经柔和调皮的神色被冷凝取代,他想要说什么,但闻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的口齿清晰干脆,像是掰碎了无法复原的饼干,“保卫国家安全是你的义务,我完全理解,我的确有很多疑点,你怀疑我也是应该的,但——” 徐截云心中涌现巨大的惊慌,上前一大步捂住她的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闻慈拉下他的手,继续说:“最开始,我的确是出于个人意愿和你在一起的,那现在,出于我目前的意愿,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出于理智,闻慈应该抓住这个得知她秘密的人,和他结婚、一起生活、利益绑定,保护好自己……但出于情感,哪怕是此时被失望压倒的情感并不理智,闻慈也不想这样。 她忽然觉得很厌倦,她一个人生活难道不好吗? 徐截云握紧她的手,生怕她离开似的,固执地说:“我不愿意。” 闻慈不想再纠结下去,她累了,很想睡觉。 她把自己的手向外抽,徐截云不想松开,她也不管,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抵着他的胳膊用力抽手,手掌被磨到通红,哪怕被拉到脱臼也要抽出来似的。 徐截云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真的对不起——” 闻慈到底还是把手抽回来了。 徐截云被遗弃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那只右手垂在腿边,红得像今天那瓶红酒,他很想阻拦,但又不知如何阻拦——这时他才发现,明明他才是年纪更长更成熟的那一方,但以往恋爱的主动权,却从未掌握在他手上。 当她厌弃他时,他毫无办法。 闻慈推开门,光芒打在她侧脸上,刺得她一下子眯起眼。 她扭过头,腮上还残留着酒精未褪的红晕,和以往没什么差别,仿佛下一秒就会笑盈盈跳着扑进他怀里,但语气却客气地像对只见过一面的同事。 “徐同志请离开吧。” 他不肯动,站在阴影里,像生来就长在那里的。 “恋爱时这么做,叫情趣,不爱时这么做,叫骚扰。” “我不喜欢被骚扰。” 第160章 开学“哐当!”门扇被推开的声音…… “哐当!” 门扇被推开的声音使徐截云抬起头,闻慈从门里出来,余光掠了他一眼,并没有看,她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士自行车出来,合上门扇上了锁,骑上车往外面去。 他大步追上去,“闻慈!” 闻慈置若罔闻,拧着车把绕过他,脚下并不停歇地蹬着踏板。 这种画面最近常在胡同里上演。 徐截云每天看着闻慈出门,打扮得干净漂亮,去见各种朋友,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不管是真诚的心还是快乐的情感,她都具备,她会爱人,所以大家也都愿意爱她。 除了他被摒弃之外,一切和曾经都没什么两样。 徐截云抓住车后座,同时扶住她的手臂,低低地喊,“小闻。” 邻居家的门正好敞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拽着奶奶的衣角跑出来,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甜甜叫了声“小闻姐姐!” 闻慈神色舒缓,朝她招招手,又对老人笑着打了招呼。 小孩的奶奶神色有些尴尬,她这阵子不是第一次撞见两人了,隔壁的小年轻好像闹了矛盾,她打了招呼,拉着小孩赶紧走了,“走走,奶奶给你买冰棍吃去!” 周遭重回安静。 自行车被拽着走不动,闻慈单脚踩到地上,客气地问:“徐同志有什么事吗?我赶时间。” 最近已经听了很多次她生疏的语气,徐截云并没习惯,相反,还越来越痛苦,他松开她手臂,再一次说:“对不起,闻慈——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闻慈望着远处的路,平静地说:“你其实没有错,只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 心里一揪,像被什么拧住,徐截云低声道:“我不是真的怀疑你,我只是——” “我知道,审讯是需要一步步激发犯人的愤怒,这样才能让人口不择言,说出真相的,”闻慈剪断他的话,回头看他,“你的心理战术学得很好,很实用。” 她的语气没有讽刺,认真、平静,正因如此,让徐截云更加无法接受。 “怀疑是一颗种子,对你,对我,都一样。” 闻慈声音很低,她并不想把结局弄得很难看,她克制着语言,礼貌地说:“我说过了,你对我产生怀疑完全符合逻辑,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人并不需要十成十的理智,在情感上,我并不想和你继续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徐截云其实很明白。 来自几十年后的闻慈是很勇敢的人,她敢于主动追求,同样的,也敢于主动放弃,她那么好,没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时常出任务失踪的他,完全是可有可无的那个。 徐截云缓缓松开抓住车把的手,“……我知道了。” 带着柔和香气的身影慢慢远去,只留下尘土掀起的气味。 徐截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骑车离开,闻慈并不知道身后的事,她看起来平静,但心里实际上翻腾起伏,懊恼、委屈、愤怒……但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 到达饭店时,宋不骄和陈小满已经坐在那里了。 在闻慈复习的这段时间,以她为纽带,来自白岭市的几人互相见过几面,偶尔会一起出来吃过饭,现在考研复试的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三人又约了一场。 陈小满用力挥手,“这儿!” 闻慈把自行车停到饭店门外,就在她们位置的窗边,她收拾好心情,和两人打了招呼。 比起之前,宋不骄稍微瘦了些,面对考研复习没有人会不因为焦虑而消瘦——过劳肥除外,她拉开椅子让闻慈坐下,笑着问:“你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下了吗?” “没呢,”闻慈惊讶地问:“你们的下来了?” 宋不骄点点头,脸上欣喜而满足,“前天下来的,九月份报到。” “真好!”闻慈真心为她高兴,又有些忧愁,“我还没见到录取通知书的影子呢,也不知道考没考上——应该不至于落榜吧?”她有些信心,但这种事,也没法百分百肯定。 宋不骄倒是不怕,“你肯定行,艺术类院校*好像的确晚些,应该就这几天了。” 闻慈笑笑,又看向陈小满,打趣道:“你最近好像吃得很好啊,校园生活怎么样?” 陈小满高高兴兴跟她们分享起自己的大学生活。 首都音乐学院很厉害,老师很厉害,同学们也很厉害,他们学校还有给电影唱歌的,她小心翼翼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扉页,骄傲地说:“这是歌唱家宋祥安的签名!她上周来我们学校开讲座,我请她给我签了名!” 宋祥安是国内一流的女高音歌唱家,也是陈小满现在的偶像。 闻慈探头看了看那个漂亮的签名,高兴地说:“真好!你以后肯定也会这么厉害!!”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却亮晶晶的期待。 朋友的存在是很能治愈生活的,但大半时间,人还是要自己一个人生活。 陈小满暑假没有立刻离校,是因为跟同学们参加了一个勤工俭学的活动,她不缺钱,但她觉得这些事很有意义,而宋不骄拿到录取通知书没几天,就回了白岭市。 闻慈把自己变得很忙,每天晚上沾枕头就着。 八月的时候,她在门缝里看到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写着“我要出任务了。” 闻慈不知道徐截云告诉自己做什么,她把那封信折起来,在烧掉和保存中间犹豫半晌,选择了后者,她把它放到了单独的箱子里,里面还有金笔、高跟鞋之类许多东西,在边角,还有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罐,残留着淡淡的祛疤膏药香。 她坐在箱子边,把一件件东西打开,最后合上盖子。 还是忙起来吧。 忙起来,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j九月之前,闻慈去了趟外贸部领钱。 雅克妻子柯莱特的出版社似乎生意很不错,去年签订过版权引进合同后,后面又印刷过两批,迄今为止已经发售了上万套法语版本,为闻慈的娃娃点事业做出巨大贡献。 迄今为止,闻慈的天赋值已经破了7,到了伟大的8.1。 这个天赋的话,已经到了艺术灵气无法遮掩的程度,闻慈就此修改了下之前画的故宫组画,天赋值7.4时画的,当时觉得很不错,但8.1后,却又发现一些缺陷。 自恋一点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被称为真正的画家了。 从财务室出来,闻慈碰到宗少和,对方打趣道:“这阵子老徐回来,天天往外面跑,都是去找你了吧。” 闻慈客气地笑了笑,且说:“没有吧,我们分开了。” 宗少和:“???” 他随意的站姿都立正了,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闻慈并不想让关系变得黏黏糊糊,搅和不清,于是她认真地说:“我们分开了,从七月份的时候开始,你不知道吗?” 宗少和不敢置信,“……七月份?” 他立即回忆起最近心不在焉的徐截云,本来以为,是事业那边的问题,或者又要出门舍不得对象,谁知道,居然是两人闹掰了?他顿时尴尬得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老徐怎么舍得分手的? 闻慈倒是很轻松,挥了挥手里的信封,“我还有事,先走了?” 宗少和茫然点头,过了好半天,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分手这事,徐截云似乎没告诉徐老爷子?或者说,他没告诉任何人? 他看着闻慈快要消失的背影,无奈摇摇头,心道恐怕还没结束。 …… 九月六日是首都美院开学的时间,1978级本科生,研究生,都在这天报道。 闻慈轻装上阵,骑着自行车背着个小挎包来了,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住本地的,校园里几乎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扛着行李的学生,还有些年纪格外大的,像是家长。 她跳下自行车改成推的,找到油画专业的桌子。 “同学你好,”整理着资料的志愿者口中说着,抬头,见到闻慈,扎扎实实地愣了下。 闻慈对他笑笑,“你好,我是来报到的。” 年轻志愿者的脸一点点红了,结巴起来,“你,你好,你是油画专业的吗?我是咱们院的志愿者——”在他长篇大论自我介绍之前,旁边凑过来另一颗脑袋。 “闻慈。”是苏林。 苏林也报名了志愿者,他忙忙碌碌一上午,带着新生在报到处和宿舍楼之间徘徊,见到闻慈时,他整张清秀的小白脸都热得绯红,厚瓶底下的眼睛却很亮。 志愿者愣住,“你认识?” “嗯,我的朋友,”苏林说,发现闻慈笑眯眯地并没有否认后,他更高兴了,对志愿者介绍似的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北省的——你可以叫她学姐。” “哦哦北省——学姐?”志愿者难以置信,指着自己鼻子,“我?学弟?” 天老爷,他可是去年三月份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那会儿还没恢复高考),这学期开学,念的是大二,完全是这座学校里年级最高的学生,怎么会叫人学姐? 苏林抿嘴笑笑,说:“闻慈是研究生。” 说这话时,他有种有荣与焉的骄傲,等志愿者满脸浑浑噩噩地在研究生名单里找到闻慈的名字,为她办完手续后,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带你去宿舍吧!” 闻慈还真有事要请志愿者帮忙,等走到远些,她小声问:“学校能不住宿吗?” 她好不容易在首都买了房,还离学校这么近,就是不想体验集体生活的——这简直是对独立人士的一大酷刑。 苏林一愣,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这得去教务处问吧?” 他带闻慈去了教务处找老师,事实证明,不想住宿的不仅有闻慈一个,教务主任听到这话并不意外,确定闻慈住在附近不会耽误上课,而且她是研究生后,他就同意了。 不用办住宿轻松许多,但杂七杂八的手续还是不少。 尤其现在信息化没有普及,学生的资料,许多东西都是纯手工纯纸质的,闻慈拿到课表、研一书本,她没想到报到第一天就会发书,抱着一大堆教材,无从下手。 苏林从兜里掏出个布袋,“放这里面吧。” 路上碰到乌海青,他肩上扛着铺盖卷,拎着一大兜书,逃荒似的和闻慈苏林打招呼。 闻慈不忍直视,“你要不先把行李放上午?中午了,等下我们一起吃饭?” “行啊,你等等我,”乌海青高兴地答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宿舍楼,没用五分钟,就又冲下来了,两手空空,只剩一把钥匙串和饭票,“走,咱们吃饭去!” 在食堂,他们三个好好聊了聊。 闻慈的导师是郑副校长,也是油画系的系主任,听到这个,苏林有些羡慕,等听到乌海青的导师是陈元年时,他就更羡慕了,“我们大一上课,我最喜欢的就是陈教授!” 乌海青称赞地看他一眼,“有眼光。” 乌海青说:“我假期见过老师,他还提起过你呢,说是个有天赋的年轻人。” 苏林激动地开始结巴,“真、真的吗?” “那当然,我还能诓你?”乌海青说着,把一大筷子炒白菜塞进嘴里,看向闻慈,“你暑假干啥啦?我跑了趟北疆采风,画了两幅画,觉得还挺不错的,改回请你看看。” “我也画了几幅画,”闻慈笑说:“我画了一组故宫。” “组画?”乌海青眉头都挑了起来,“这可是大工程啊。” “一共五幅,我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改回也请你们品鉴一下,”闻慈没有顾此失彼,又关心苏林,“你呢?今年都画了些什么?” 苏林说:“我画了几幅风景画,仿的是莫奈那种风格,现在挂在学校画室里。” 闻慈和乌海青都很感兴趣,吃完饭就要去看看。 苏林看看时间,还有空,就带两人去了他们班的画室,宿舍位置不够,许多同学都把画得不错想要保存的油画放到这里,一进去,就看到满画室的人像风景,有些凌乱。 许多作品一看就是初学,笔触稚嫩,但也有一些,技法已经很成熟了。 闻慈看到苏林挑出的那一幅蓝绿色调荷叶湖面,眼前一亮,“画得很好啊,”柔和的光影有种梦中的色调,像隔了一层湿润的薄纱,美丽而朦胧。 乌海青把画拿在手里,大为惊喜,“你画得这么好!” 苏林得到过很多人的认可,但却都没有得到闻慈的认可开心。 他脸颊泛红,“你们喜欢吗?” “喜欢啊,”闻慈凑近了去看油画,笔触不是那种厚重蓬勃的,但是轻盈细腻,湿漉漉的绿色荷叶上露珠清晰可见,她竖起大拇指,“比之前还要好很多,进步超级大。” 苏林忍不住笑起来,又拎出一幅画,“我还画了一幅人像。” 这幅人像画得是现代装的模特,但笔触很有种中世纪欧洲的庄严感。 闻慈看着这幅画,忽然想起刚当上美工时,苏林画的有些笨拙的那幅基督山伯爵,她笑起来,说道:“进步不是巨大,简直是伟大,你画得特别好。” 乌海青懊恼地看着苏林,“我还以为闻慈说你画得好是客气话呢,结果是真的啊!” 闻慈:“……” 她没好气地白乌海青一眼,苏林也被逗笑了。 研究生的报到时间只有一天,不过其实很充裕,因为整个油画系研究生班,加起来只有七人,三女四男,其中闻慈印象最深刻的,是面试那天说过话的袁韶和丞闻。 袁韶眼睛很圆,性格开朗,那天主动和闻慈搭话,交换名字。 而丞闻有一头颇艺术的长发,性情自由而古怪——符合大家对于美术生的刻板印象,闻慈深深地记住了他情商不是很高的特点,面试那天,差点被他“查过户口”。 只有七个人,还都是很有个性的七个人,自我介绍会相当简单。 介绍完后,班主任满意地看着底下的七位学生,问道:“有哪位同学想当班委吗?” 没有回答。 七双眼睛认真地望着老师,但并没有一个人举手,班主任以为是大家不好意思,主动笑着说:“班委有好几个名额呢,大家别不好意思,勇于举手,公平竞争嘛!” 仍是沉默。 闻慈都要为班主任感到尴尬了。 但平心而论,她对于当班委不感兴趣,哪怕有个职务更利于拿学校的荣誉,但她毕业又不想进美术馆或者什么政府机关,对于只想要自由的人来说,一切职务都是限制。 于是她继续保持沉默。 很显然,这么想的不止闻慈一个,过了半分钟,袁韶犹豫着伸出一只手,“那,那我?” 班主任:“……行,那你当班长。” 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之类大家都不感兴趣,但还是得有,班主任看大家实在太不热情,最后采取了强制手段——抽签。幸运的闻慈抽到空白,乌海青抽到学习委员,脸色还算平静,丞闻抽到文艺委员之后,脸都黑了一半,“老师——” 班主任快速说:“好了等会儿就该上课了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吧。” 班主任走了。 偌大一个教室里,七个研究生面面相觑,最后袁韶主动破冰,“那天面试的时候我就见到大家了,今后就是同学,大家互相照顾,一同进步。” 闻慈配合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今后一同进步。” 第一堂课是《中西方画论研究》,郑副校长的,这是闻慈最近第一次见自己的导师。 郑副校长拿着教材和水杯进来,跟大家打了招呼,等到上课铃打响后,大家发现他手里那本教材纯粹只是装饰,从头到尾,郑副校长没翻开过,却已经能够行云流水侃侃而谈。 七位学生听得一个比一个认真,时不时低头做做笔记。 在漫长的失去教育的十年过后,在此时能考上大学的,往往是极爱知识的那一批。 他们有的刚刚成年,有的已经三十多岁,唯一相同的,就是一颗求知若渴的心,他们像干涸的海绵那样贪婪地汲取着知识,没有人聊天、走神,所有异常都被视为对知识的亵渎。 一直等到下课铃响,大家才反应过来,到了课间休息时间。 郑副校长端起水杯喝了两口,笑眯眯问:“大家觉得怎么样?” “很好!”异口同声。 郑副校长幽默地说:“太多年不讲课,我还真怕不会讲课了,”他毫无架子地从讲台上下来,跟大家聊天,这几个学生是宝贵的,他记得每个人的照片和名字。 他问着大家的学习和创作状况,走到闻慈身边时问:“闻慈最近在创作什么?” “我去故宫采风画了一组油画,”闻慈诚实地说。 “哦?”郑副校长有些讶异,他知道闻慈是水彩美工出身,后面小人书绘本也多是素描和水彩技法,虽然看到她的油画考试也画得不错,但没想到能到独立完成组画的地步。 郑副校长笑道:“你们这批研究生都是有底子的,都会画画,比本科的孩子们好上手很多。有空的时候,你们可以拿出彼此的画,鉴赏、学习,这是非常有用的。” 创作不能闭门造车,多欣赏好的作品,可以培养审美能力。 审美对于画家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不知道何为美,那怎么能创作出美呢? 78级研究生对于美院来说,是无比重要的,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研究生。 学校为此调出了最好的师资,闻慈班里几乎每门课都是由教授和副教授来教课的,代表了国内一流的美术水准,随便挑一位老师出来,可能就有一幅响彻全国的代表作。 哪怕是在国外艺术学院接受过完整教育的闻慈,重学一遭,也颇有感悟。 而且每个同学都很拼命。 闻慈不住宿舍,但有朋友乌海青在,他说每天晚上直到熄灯,他们宿舍里的人才会睡觉,在那之前,大家会不停地看各种关于美术史、图集的书,还会画画,简直一刻不停。 女寝那边也差不多,袁韶每天顶着黑眼圈来上课,睡眠不足,眼里却炽热得几乎燃烧。 闻慈每天也会看书、画画,但在大家的比对下,却有种自己是全班最散漫的感觉。 如此被卷了两三周,又一天来到教室,闻慈发现大家居然没有各自看书画画,而是围在一起聊天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天下红雨了吗? “你们在聊什么?”闻慈问。 袁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我们要上写生课。” 闻慈疑惑地放下包,“写生课?我们不是已经上过了吗?”她们的实践课其实很多,油画的,素描的,每周都有好几节。 袁韶摇头,“不是这种,是那个,那个——” 她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丞闻倒是干脆,“裸体素描。” 闻慈一愣,惊讶起来,“学校给安排的?” 丞闻点头,道:“据说是这周周五,不止我们,本科生那边也要画人体素描。” 袁韶皱着眉,既期待又有些恐慌,“你说这会是真的吗?”她学这么多年美术,见过不少国外的裸体画,但真刀实枪的自己画,她却是没见过。 闻慈想了想,既觉得有可能,又觉得很难以置信。 要是这事是真的,那证明学校不止开明,还很胆子大——现在才是1978年10月呢。 丞闻严肃地道:“我亲耳听到班主任说的,应该不是假的。” 大家面面相觑,直到老师从门外进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非议高考已经恢复,但改开尚未尚未开…… 高考已经恢复,但改开尚未尚未开始。 在这个思想半开明不开明的时代,艺术是敏感的,许多行业尚能心照不宣的规避风险,但美术是很难做到的——不论雕塑还是油画,只要讲美术史,怎能规避掉裸体呢? 首都美院不可谓不大胆,哪怕预料到争议,仍决定重新开始裸体写生。 但时间推移到了下周五,在那之前,学校要先办一场“裸体艺术”讲座。 油画班的六位学生们互通完消息,心里紧张又期待。 乌海青说:“迟早要画的,在革命开始之前,那会儿的美院就有裸体写生呢,”班里画过这种写生的学生很少,大家纵然心里好奇,嘴上也不好意思提起。 大家纷纷认同,说完这事,才把目光转回身边支着的几幅画框。 “闻慈怎么还没来?”袁韶左右看了看。 今天是周六,本来没课,但她提议办一场班级内部的“学习研讨会”——每人拿出一幅最近最得意的画作,齐聚画室欣赏品鉴,所以他们一大早就出现在画室里。 丞闻把垂落的长发随手抹到耳后,用一根黑绳扎住,看了眼手表,表情严肃,“她可不像是会迟到的人,还有两分钟,让我们盯着手表,看她到底迟没迟。” 每次上课、活动,闻慈从来都会提前到达,今天只差她没到的情况可是罕见。 乌海青帮闻慈说话,“她说不准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诶,来了!” 画室露着一条缝的门被彻底推开,一只纤细的胳膊先伸进来,然后是一只宽度近一米的中型油画框,用一块淡绿色的布遮掩着,来人喊道:“帮帮忙,我进不来了!” 大家纷纷过去,侧过油画框,把它从窄小的门里端了进来。 丞闻伸手比量着油画框的大小,“你怎么带过来的?” “我从家一路背过来的!”闻慈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好笑道:“自行车上没法放,我研究了好半天,最后拿带子绑在背上,你们不知道,一路上多少人看猴似的看我。” 就跟背了个乌龟壳似的,还是比例失调过于大的那种。 袁韶哈哈大笑,“我也没想到你的画这么大啊。” 他们的画大多是小幅的,珍惜颜料,也便于携带,最大的那幅是乌海青带来的,得于他在北疆采风时获得的灵感,是一幅中型油画,宽度70左右,却也比闻慈这幅小一点。 闻慈笑着耸肩,“谁让我手里的画,就这副最小呢?” 其他人的画已经彼此看过了,大家纷纷聚到闻慈旁边,看着她揭开遮挡的绿布,看清底下油画的一瞬间,齐齐爆发出了一声惊呼,“哇!” 画布上是一幅极尽庄重华美的图像,蟠龙衔珠,位于中心,周边是16条穿云金龙,圆井、八角井、方井分别位于上、中、下三层,正是“天圆地方”。来首都不能不去故宫,因此,大家一看便认了出来,“是故宫藻井!” 袁韶是首都本地人,睁大眼睛,惊叹道:“这是太和殿的!” “没错,”闻慈笑着点头。 一起上课数周,丞闻早已发现闻慈是有些本事的,之前写生或实践课上的作品也是生动精美,但那毕竟是小作品,不像眼前这幅,尺寸足以进美术馆。 他没上手,探着头仔仔细细地看,好半晌出声,“这幅的色彩真厉害。” 故宫再是修,毕竟也是历史悠久的老建筑了,藻井多有褪色暗淡。 但闻慈这幅稍微鲜明一些,不是失了真的颜色,而是在本来的基础上,深金浅金、青绿钴蓝,调和得庄严且华贵,而不像人肉眼看上去时的昏暗不清。 乌海青一边欣赏一边问:“这就是你说的故宫组画?” 之前闻慈是提起过的,她画了一套故宫组画,只是他一直没能见过,现在一看,果然是不出他所料的厉害,乌海青看了又看,忽然直起身子,“你好像又进步了?” 比起一两年前,褪去了画儿童连环画时的稚气,灵气更盛,风格也更突出成熟了。 袁韶眼也不眨地盯着《藻井》看,越看眼睛越亮,“真好!你画得真好!” 闻慈把画框靠到墙边,笑嘻嘻道:“我画了好久呢,剩下的四幅画也是故宫主题的,还在家里,要是有机会,我搬来学校给你们看看。” 袁韶猛点头,“我想看!” 七人来齐,七幅画支在墙边,大家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围在一起讨论。 闻慈指着一幅深红色的草原野马油画,不假思索地看乌海青,“这是你画的?”这幅画色彩浓烈鲜明,笔触丰满,一看就像是乌海青的风格。 乌海青点了头,闻慈凑近看看,笑着说:“你也有好大进步。” 也许是心境打开,画里的情绪饱满得快要溢出来,非常厉害。 丞闻坐在闻慈右边,严肃问:“你觉得哪幅是我的?” 他们同窗一阵子,对彼此的画风都有了了解,丞闻对自己的风格是有信心的,但要是闻慈看不出来——他握紧拳头,有点紧张,这不是说明他太没个性了吗? 闻慈仔细瞅瞅几幅画,指向中间那幅白砖朱门的胡同油画,“这个?” 丞闻大为惊讶,“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就很像你啊,”闻慈觉得这很明显,“虽然画得是写实的镜像,但是并不是照相机似的逼真,反倒很重视情感表达——你是不是特意没画人像,想混淆大家的?” 之前丞闻的作品多是人像,不怎么画风景。 袁韶大笑,“你可说对了,他来得最早,把自己的画往那一放让大家猜!” 丞闻脸色微微泛红,但语气倒是愉悦,“算你有眼光。” 闻慈把每个人的画都对应上了,袁韶把她拉到自己的画边,这是临摹的伦勃朗的《浴女》,也是她最喜欢的伦勃朗的画作,她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巴洛克风格特别鲜明,”闻慈说。 袁韶可不想只听夸奖,她直接问:“缺点呢?你觉得哪些方面有欠缺?” “唔,”闻慈细细看了看,这些同学没有听不进建议的,所以她也就坦率地开了口,“我觉得明暗关系上还差一些,虽然鲜明,但差了一点特殊——大家都临摹伦勃朗,但也要有自己的特点嘛。” 袁韶若有所思,退后两步,盯着自己的画细细地研究。 七个人互相评价品鉴,一直等到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大学食堂都是有国家补贴的,价格低廉,美院的食堂味道不算差,闻慈喝了口鸡蛋汤,被烫得一个哆嗦,赶紧放下汤碗,问大家,“你们听说裸体艺术讲座的事了吗?” 大家这才想起来,他们讨论这事的时候,闻慈还没来。 袁韶把消息跟闻慈细说了一遍,闻慈问:“我怎么听说后天就有人体绘画课?”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难道是先画模特,然后再开讲座?” 一直等到周一上午上课,大家看着眼前的照片,哭笑不得。 “这就是大家的第一节人体绘画课,先临摹,”陈元年教授笑眯眯说着,对着照片说道:“画模特的人体,暂时还没到时候,但伟大的主席同志可以先画一画嘛。” 画室中间的照片,赫然是一张放大的主席游泳照。 七人各自拉了凳子找位置坐下,在大家还没开始画之前,陈元年教授背着手说道:“今天下午五点钟裸体艺术讲座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岂止是他们知道,哪怕是校外,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元年教授笑眯眯道:“在我看来,诸君都是开明的学生,我们学美术的,最忌讳封闭俗套,这也不能画那也不能画,那我们还能画个什么?那艺术就要死掉了嘛。” 他转悠转悠,发现画室边上支了一堆画,好奇地翻开看了看。 “哦呦,这是你们画的?真不错啊。” 还没开始上课,陈元年教授挨个画看了看,看到最后那幅大的时,颇有些惊讶。 “这幅是谁画的?”他把那幅画拎出来。 闻慈回头看了眼举手,“是我。” 陈元年教授对闻慈印象很深刻,连连点头,“你这幅画得相当不错啊,故宫藻井?这景画得真好,画过人像吗?画得怎么样?” 闻慈想了想,客观道:“我好像人像画得更好一些。” 陈元年教授笑着说:“你们可以试着投投画报嘛,接触群众的意见,有利于我们成长。” 美术创作可是不能闭门造车的。 过了这节课,陈元年教授回到办公室时,经过郑副校长的办公室——他是油画系主任,在油画系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室,侧头一看,门玻璃里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呢。 教授敲了门进去,郑副校长放下报纸笑问:“刚下课回来?” “我刚才上课,看到你学生画了幅故宫藻井画,画得相当不错啊,”陈元年和郑副校长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熟稔笑道:“照我看来,她完全称得上画家。” “哦?”郑副校长有些意外。 说来也怪,闻慈之前和外贸部很熟悉,他以为会是个世故又老练的年轻人,但事实上,她对人际关系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哪怕对他这个导师,也是自然而然的,并无刻意讨好。 郑副校长平日工作很忙,每周会叫她来问问绘画和学业,闻慈也基本都没问题。 毕竟是自己这届唯一的学生,郑副校长也跟其他老师打听过闻慈的表现,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有天赋却不傲慢,聪慧却也赤诚,正是那种最讨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孩子。 这是一个作风很成熟的学生,但是又存有天真,而画家是很需要天真的。 陈元年感慨道:“这届研究生,虽然人数少,却都是很有天赋的,也足够上进。我听他们班主任说,之前去宿舍查寝时,他们是整夜整夜的学到熄灯,还半点不叫苦,就像我们这帮老家伙当年一样,甚至还更刻苦。” 郑副校长说:“机会来之不易,我相信他们未来都会成为真正的美术工作者。” 两位老朋友聊了聊,陈元年走后,郑副校长想了想,决定晚上去看看讲座。 …… 这次的讲座是由美院一位教授主持。 闻慈进到礼堂里时,发现里面几乎坐满了人——甚至人数像是超过了美院学生总数,许多人眼神闪躲,神情却有些兴奋,她不作评价,寻找起同班的面孔。 袁韶回头看到她,用力招手,“闻慈,这儿!” 侧边的过道上甚至也站了许多人,闻慈一边说着“麻烦让让”,一边侧身过去,经过油画班时,还看到苏林,她笑笑算是大作招呼,一鼓作气冲到袁韶旁边。 袁韶把旁边座位上的笔记本拿起来,“你坐这儿。” 闻慈左右看看,发现油画研究生班都来齐了。 周围喧哗,有些吵闹,她不得不稍微抬高音量,“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啊?”五点钟正式开始的讲座,现在才四点四十,居然人都来齐了。 袁韶趴到她耳边,“来了好多校外的,我们怕没地方坐。” 主持的教授面孔很生,不知道是哪个系的,站在侧边,一边低头看稿子,一边拿手帕抹着脸膛上的汗。 研究生们坐的位置很靠前,闻慈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尴尬的,她往前面探探头,发现有两排空位,大概是给老师们留的,现在只坐了零星几个。 等到四点五十五,连老师们也来齐了。 主持教授走到台上,背后放开一面巨大的幻灯片,上头的断臂维纳斯石膏像浮在黑色的背景上,右边“裸体艺术”四个大字,激起礼堂里更多的喧哗,像潮水一样涌了起来。 教授把手帕揣进口袋,开始调试麦克风。 “嗡嗡”的声响中,底下稍微安静了一些。 “各位老师,同学,亲爱的同志们,欢迎大家来到首都美院,参与今天这一场‘裸体艺术’专题讲座。我们伟大的主席13年前曾经说过,‘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和雕塑的基本功,不要不行’,正因如此,我们……” 主持教授在台上作开场白,底下的闻慈听到这句语录,忍俊不禁。 袁韶没笑出声,眼睛却都笑弯了,小声说:“我就说学校怎么胆子这么大。” 为了这个讲座的合理性,主持教授不仅引用主席语录,还引用了鲁迅的话,“在《而已集》中,鲁迅同志曾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体’。” 主持教授大抵是全场最尴尬的人,他讲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都轻飘了。 底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倒未必是多么听了进去,更多的,可能是不敢当众对这样“敏感”的词语发表意见,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幻灯片播放完世界裸体艺术作品。 《维纳斯的诞生》、《亚当与夏娃》、《美惠三美神》…… 这些世界知名的油画或雕塑作品出现在幻灯片上,缓慢地变幻,闻慈从中感受到人体之美,她仰起头,出水的维纳斯倒映在她瞳孔之中,洁白的躯体,生命力从中孕育。 她听到袁韶低低的惊叹声,并不是羞耻,而是为这*种美丽所震撼。 这场讲座并不长,结束时也才六点钟,主持教授宣布结束后,底下久久没人动弹。 前排的老师们率先站起,郑副校长往油画系的位置扫了扫,看到许多学生还张大嘴看着幻灯片,闻慈已经低下头了,她面露沉思,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郑副校长叫了声,“闻慈。” 声音不大,但足以吸引周围人的视线,闻慈急忙起身走了过去,“老师。” 郑副校长示意她一起出去,“看完讲座,有什么感想?” “非常美丽,”闻慈还沉浸在刚才的视觉盛宴之中,她不假思索地说:“艺术本身是没有国界的,人体之美是全世界都能领会的艺术,也是学习美术极其重要的一环。” 郑副校长点点头,“但是会有很多争议啊。” 经过过道一些没座位又不肯离开的观众时,闻慈能够觉察到,谁是真心欣赏的,谁又是为猎奇和暴露而来的,她默默走出礼堂,才说:“《红楼梦》有淫者见淫一说,这些画作也是,如果人不是为了欲望和裸露而看,为什么会认为它是低俗的呢?” 闻慈说:“那我只会认为是见者低俗。” 郑副校长有些惊讶地看着闻慈,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锋利的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我听说你画了一幅故宫藻井画?” 闻慈眨了眨眼,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但还是解释说:“是的,其实是一组画,一共五幅,上周六我们班办研讨会,我就把其中一幅《藻井》搬了过来。” 郑副校长问:“是故宫风景写生?” 闻慈想了想,“不算吧。” “《藻井》这幅是单纯的景物,但剩下四幅里全部都有人物出现,倒不是革命英雄,只是我去写生时碰到的游客、维修工人,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郑副校长笑说:“我还以为是追古的泛革命英雄主义。” 闻慈不好意思笑笑,“我不太会画那种。” 一导师一学生聊了聊,郑副校长去画室看了看闻慈的话,本来只是想单纯指点一下学生,亲眼见到后,大为惊喜,说改天去看看她剩下的画,还鼓励她投画报。 …… 艺术讲座的铺垫过后,就该是真正的人体写生了。 这堂素描课是在周五下午,袁韶吃过午饭就来了,画室在一楼,她拉上布窗帘,里面变得昏暗暗的,一直等到七人来齐,罕见的,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大家面面相觑,不像要画模特,像自己要当模特似的,神情拘谨。 丞闻直率地问:“我们要画的是女性还是男性?” 袁韶是班长,知道答案,“第一堂课是女,下周那堂是男。” 闻慈把画纸夹在画板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抬头发现大家脸色严肃,有些好笑,“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写生而已,裸体是写生,以前的写生不也是写生吗?” “这不一样,”袁韶严肃说,“除了澡堂,我还没见过谁坦诚相对呢。” 女同志还好些,几位男同志,哪怕理智上是接受的,脸色也一个比一个局促庄重。 等到这堂课的老师带着个陌生姑娘进来,大家嚯地全站起来了,不敢看那姑娘,每个人都是小学生站姿,闻慈看看左右,主动和对方打了招呼,“你好。” 姑娘的神色很镇定,对她笑笑,大家也纷纷挤出紧张的笑脸。 老师请模特换了衣服,回到画室中央,大家看天看地看同学,就是不好意思看人家。 闻慈镇静地搬来椅子,把画架挪过来,这是一个自然的开场,其他人低着头默默把工具挪过来,几人局促得转了一圈坐下,捏着铅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闻慈专心画自己的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个神,才发现周围一片“刷刷”声。 大家都肃穆地画起来了。 …… 首都美院大胆的人体写生行为引起了外界很大反应。 闻慈背着画袋来到教室,发现班里几个女生围着一张报纸义愤填膺,旁边几个男生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见她袁韶就说:“你看到了吗?外面好多人批判我们不道德。” “嗯?”闻慈疑惑,“有谁干啥了?” 袁韶把报纸给她,闻慈一看,就见到上头乌黑的一个标题“首都美院裸体写生伤风败俗”,她仔细看了看内容,安慰大家道:“思想的解放是需要一段时间冲击的,现在有很多人抨击,这很正常,总有一些人的想法是较为闭塞的。” 袁韶又拿出另外几张报纸,生气地说:“可他们还有人骂宁姐不检点!” 宁姐就是他们第一节课写生的女模特。 闻慈这才意识到,这事好像闹得很大。 好几张报纸上全部刊登了这件事,大多是抨击的意见,说伤风败俗、不道德、低俗等等,要不是报纸有所审核,恐怕用词会更加激烈难听,闻慈皱起眉,“宁姐知道了?”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一个女生气冲冲道。 几位男同志不便发言,乌海青想了半天,提议道:“我们也投报纸反驳回去?” 大家眼前一亮,“好!” 从出版社里出来的乌海青对这事最了解,由他主导,大家删删改改,最后合出来一篇两千多字的稿子,但临到投稿前,却有个新的问题出现。 “我们用谁的名字投稿啊?” 毫无疑问,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发声,必然会承受更大非议。 第162章 故宫故宫人是社会的产物,他哪怕只是…… 人是社会的产物,他哪怕只是求学,也是有家长朋友之类社会关系的。 这种事情往往不是个人的,哪怕非议,近处的也会比纸媒上的更加伤人,毕竟天南海北的陌生人不会把狗血泼到家门口,但你周围认识的人却不一定。 闻慈率先举手:“可以用我的。” 她不在意陌生人的想法,而周围的好友,她有信心对方不会因此对她产生什么意见——如果对方是会随波逐流议论纷纷的人,那对方在最开始,就不会成为她的好朋友。 朋友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没有血缘纽带的牵绊,却是自己亲自筛选出来的 袁韶也坚定地说:“我也可以。” 到最后,除了两个有家有口、家庭格外敏感的同学,剩下五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乌海青把信纸放进信封,说道:“《首都工人报》我有认识的人,可以投到那儿去。” 大家都没有意见,甚至心里有种被冰雹砸到脑袋的感觉,痛,也痛快。 袁韶笑道:“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 闻慈认同这个观念,并笑着说:“那我们能成为最开始的那个火星,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大家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收起信纸钢笔。为了这封稿子,他们这个周六周日都是泡在画室里的。 10月16日,《首都工人报》刊登了这封稿子。 在敏感的思想形势下,理智者都该选择暂避风头,而这时主动迎接风雨、甚至敢于跳进风暴中的,从客观上来讲,都是一帮天真且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也许不算褒义。 宁姐看到那张报纸,特意来油画班,“谢谢你们帮我说话。” 她最近也收到很多不理解的声音,家人、朋友,甚至是学校里面的同学,她在决定当模特前就预料到了这种风波,但有人维护时,却还是很感动。 袁韶笑着拉住她手臂,“我们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艺术。” 宁姐有些担心,“可是已经有人指名道姓地批评你们五个了。” 能考上研究生的这帮学生,往往在入学前就是有些本事的,比如乌海青丞闻,拿过全国性的奖项,闻慈在连环画和绘本那里颇有名气,哪怕其他人,在圈子里也不是无名之辈。 他们公开和批评者对抗,说得夸张点,要是上面注意到,完全是“自毁前途”。 闻慈从画本上抬起头,笑着安慰:“如果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画,那我们学习美术是为了什么呢?不如回家照着样板戏去画好了。宁姐,你别担心,我们是很有信心的。” 丞闻不屑道:“现在骂我们的人,都是一些思想守旧的封建之辈!” 有人拍他一下,压低声音,“说什么呢,小心被人听到。” 丞闻不在意,甚至更大声了,“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 宁姐感动又无奈地笑笑,她的担心是好意,但敢署名的这些人,那就不会畏惧结果——在油画班投了稿反对批评者之后,也有许多业内、在野人士,公开为人体艺术发声。 时代已经在前进了,落后在历史车轮后的人,总会有醒悟的一天。 闻慈甚至收藏了这一份报纸,对同学们笑说:“我要把它留作纪念,等到十几年、几十年后,说不准是我们国内美术史的一个节点呢?” 袁韶赞同地拍手,“你说得对!我们都该把它收藏起来!” 油画班并不为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感到羞耻,但风波并不因为他们的镇定停歇。 这天闻慈一来学校,就看到校门口被人贴了大字报似的东西,旁边许多人窃窃私语,门卫拦也拦不住,闻慈走过去看了一遍,感到很好笑。 “都快到79年了,还有人没跟上时代吗?” 这句话是十分尖锐的,大家惊吓地看了过来,瞪大眼睛。 闻慈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字报了,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义士”在美院门口张贴。 她不知道这位义士是否藏在人群之中,欣赏自己的杰作,但周遭这些人的脸色表明了他们是支持纸上看法、并对美院这帮胆大的学生表示摒弃的。 她一开口,一个阿姨就掩着脸说了,“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这个学校的吧?哎呦呦,你看看你们最近做的这些事,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真是怎样来,语气好像在看误入歧途的小女孩。 闻慈并不生气,几十年后,这样思想的人其实也是大有人在呢。 她只是觉得有些困惑,望着这些在周围居住或上班的市民,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有些满面皱纹蹒跚的老人,她十分不解,“我们做什么了?” 阿姨不忍说出口的样子,“你们画那种、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哪种东西?”闻慈问:“有什么是不能说出口的呢?” 这话可实在是不听管教的了,不止阿姨,周围众多观众都瞪大眼,很不高兴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起来了,门卫满头大汗,他认识闻慈,是个学校里挺优秀的女学生,钻进人群想把闻慈拉走,“诶诶,别说了——”他小声劝。 闻慈没走,她转过身,把那张大字报“刺啦”一声揭下,在手里红得掉色。 闻慈看着纸上的字迹,并不笨拙,像是经受过多年教育的。 她说:“人家都说不经受教育的文盲容易愚昧,在我看来,经受过教育的清高也会,人一清高,就守在自己画地为牢的圈子不肯出去了,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你们说裸体是低俗的,是不检点的,那请问,诸位难道没有生过孩子吗?” 她随机挑选了一位不像有心脏病的老大爷,“您有孩子吗?” 老大爷拄着拐棍,并不懂她那一段话是什么意思,听到问他有无孩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伸出三个硬邦邦的手指头,“那当然!我有三个孩子,连孙子孙女都有七八个了!” 闻慈脸上出现一点笑意,“若裸体低俗,那生孩子的行为就不低俗吗?” 周围人一下子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这个问题实在太多恶毒,一下子把他们这些清清白白的正派人士打入不检点里了,他们一个个涨红脸膛,用不敢置信地眼神瞪着闻慈——她怎么敢大庭广众说出这种话呢?! “这怎么能一样!”老大爷红着脸躲进人后了,这句是一个蓝衣裳阿姨喊的。 闻慈平等地刻薄每一个人,“请问您和丈夫有几个孩子呢?” 蓝衣裳阿姨也不说话了,看闻慈的眼神不像看误入歧途,而像是大清早见到了白衣鬼。 闻慈随手把红纸大字报折了几折,塞进包里,转身走了。 身后这帮长辈不敢叫她,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但嘴里仍在嘀嘀咕咕着,说些什么“不成体统”“荒唐”之类的话,转眼看着彼此,却忍不住想:他/她有几个孩子? 门口的观众不止有围观市民,还有美院的学生,闻慈这早的言论,可谓一夜成名。 没过两天,袁韶再见到闻慈,打招呼的话都变成了,“我以前觉得,我嘴巴已经够刻薄了,讲起话来我妈恨不得捂我嘴巴,结果和你一比,我发现我实在是太客气了。” 她这话是完完全全的称赞,她真觉得,她爸妈该来见见闻慈,和她这样开明又坦荡的思想比起来,她不过说两句邻居家的家长忒恶俗,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嘴上说着清白道德,实际上见到裸体画,看得比她还来劲呢! 闻慈笑笑,这回笑是无奈的。 “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刻薄,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她耸了耸肩,转移话题,“之前教授建议我们投画报,我试着投了几个,你试过了吗?” “我试了《首都美术报》,但结果还没下来呢,你呢?投了哪里?”袁韶问。 闻慈笑道:“我胆子比较大,直接投了《美术研究》。” 《美术》是今年复刊的,国内顶尖的画报丛刊,能上这里的,都是一流作品。 袁韶惊叹地看着她,但并不觉得她是胆子大,“咱们班里,我觉得数你的水平最高——倒不是说丞闻和乌海青他们不好,就是感觉,嗯,反正你画得最好。” 闻慈大笑,“谢谢你的夸奖,要是我真上了,送你这个伯乐一份。” 袁韶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美术》是月刊,闻慈10月投的报,11月就知道结果了。 郑副校长翻到闻慈作品那一页,不是一幅,而是《藻井》《重檐》两幅,前者他看过的,后者却很新鲜,截取了故宫朱红翘角屋檐的一角,下雨天,背景阴而黯淡,上头搭着把棕色木制的梯子,一个穿深蓝色工服的工人冒雨站在上头,伸手更换破碎的瓦片。 静谧、庄重,明明是古典的背景,却交融了现代。 闻慈还没买新一期的《美术》,探头一看,就明白了。 郑副校长笑问:“你猜这两幅画被谁看到了?” 这话实在突然,闻慈想了半天,笑着摇头,“我哪儿能猜出来,老师你直接告诉我?” 郑副校长微微一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白色文件似的纸张,推到闻慈面前,而后说道:“国家美术协会的林副主席看到了这期《美术》,正巧,前面我和她提过你的名字,她这回看到,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我的学生,说画得相当之好。” 闻慈看看老师,看看那张纸,眨了眨眼。 郑副校长继续说:“他很中意你这两幅画,我说是组画,他想看看剩下的几幅,如果画幅不太夸张的话,他有意选入下个月的岛国东京展——”他点了点那张文件。 题名正是《华夏现代绘画东京展》。 闻慈惊讶地问:“我可以吗?” 郑副校长笑道:“那得先看看你剩下几幅画再做决定。” 闻慈大喜,立刻说:“剩下几幅画都在我家里摆放呢,林副主席想怎么看?需要我搬到学校来吗?” “不用,”郑副校长摇摇头,“这样,后天周六,我直接邀请她去你家看看。”如果在学校里的话,未免让人觉得是闻慈依靠了他的人脉,得到机会,影响不好。 闻慈连连道谢,回到家,赶紧把画从系统背包里拿出来——懒得防潮打理,她把几幅画,包括后面搬回来的《藻井》,她都塞进背包里了。 想了想,她把中间零零散散画的一些画都挪了出来。 四合院夏天并不潮湿,她仔细把这些画挂到墙上,或放到墙边做点缀。 白白的狮子猫富贵摊在地面上乘着凉,看着她忙忙碌碌左右调整,油画实在鲜艳醒目,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猫优雅踱步过来,爪子向前伸—— “富贵!”闻慈悬崖勒猫,赶紧把猫丢到了门外。 忘了家里有只爪子很欠的猫了,四下看看,闻慈无奈,只好把组画搬进了贮藏室,门窗关紧,甚至上了锁,以免小猫挠啊挠的钻进去搞破坏。 好不容易盼到周六,闻慈终于见到了林副主席。 林副主席是位五十来岁的优雅女性,她身材瘦削,戴着珍珠耳坠,今日天冷,她穿了身很落拓时髦的棕色大衣,脚下穿着同色的皮鞋,这身打扮放在五十年后都不会过时。 闻慈也特意打扮过一番,高领毛衣搭配米色大衣,干净又利落。 林副主席进了小院,很亲切地说:“你的家打理得很好,这是石榴树?” 石榴树的树叶子掉了大半,它的花漂亮,今年结的果子却不怎么好吃,酸得要命,闻慈自己吃了几个,剩下的都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她特意问:“老师,林副主席,你们想喝咖啡还是茶水呢?” 林副主席笑道:“老郑,你这学生倒是比你时髦。” 郑副校长笑道:“我是打年轻的时候就老了,从来也喝不惯咖啡这东西,我要茶就好。” 茶叶和咖啡粉都是准备好的,闻慈煮咖啡时想起徐截云,好几个月没见,他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摇摇头,不愿深思,煮好咖啡就端过去了。 林副主席逗着富贵玩,抬头笑说:“你这猫养得真好。” “这是这栋房子之前的奶奶留下来的,宝贝得很,之前就养得很好了,”闻慈放下托盘,把咖啡和茶杯都放到桌上,给自己留了一杯茶水,笑着说:“这小家伙最近有点掉毛,您小心沾到大衣上,白毛显眼。” 林副主席低头看看,大衣上真沾上几根,笑笑也不在意。 郑副校长笑着说:“你年轻那会儿就喜欢猫,还就爱白毛的狮子猫,这一看可喜欢吧。” “是啊,这猫可真漂亮。”林副主席怀念似的说。 两位长辈并没什么架子,闻慈悄悄松了口气。 她陪坐在一边,捧着茶杯喝了两口,安静地听着两人聊天,林副主席说了一阵子,忽然看向闻慈,笑道:“前阵子《首都工人报》那篇报道,是你们班写的吧?” 闻慈心里思索着她问这话的意思,但感觉她不像守旧的人,还是坦然地点了头。 “是我们一起写的。” “这帮年轻人,倒是比我们那会儿胆子大,”林副主席对郑副校长说,又笑起来,“《美术研究》明年就要复刊,现在他们正在商量拿什么当封面呢,有人提议拿断臂维纳斯——既想要大胆开放一些,又怕引来太多争论,所以想用布料遮腹的那一个雕像。” 郑副校长笑道:“打开要一步步来嘛,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林副主席喝了口咖啡,看着是浅浅的棕色,入口香醇,并不苦涩,居然还是奶咖,她有些纳罕,又仔细品了品,“你很喜欢喝咖啡?咖啡豆是友谊商店买的?味道真不错。” 闻慈笑着摇头,“是朋友送的。” 喝茶聊天一阵子,他们才要去看闻慈的组画。 为了今天,闻慈特意把贮藏室里的灯泡换成了更亮的,一进去,林副主席就看到尚且绷在画框上的几幅油画,架在一个空桌子上,被布罩住大半,只能看见底下一点浓郁色调。 郑副校长笑道:“别说你,我也是第一次看全貌呢。” 闻慈拉开遮挡用的罩布,背过身去用力抖了抖灰尘,这才转身,有点俏皮地笑着解释:“这组画是我近两年去故宫采风画的,我给它取名《故宫故宫》——虽然有点简陋,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贴切还能包揽五幅画的名字。” 闻慈把几幅画挨个拉开,让两位艺术家看。 《藻井》、《午门》、《雨中螭首》、《重檐》、《九龙壁》,这是闻慈为这五幅油画所起的名字,很简单,正如她之前对郑副校长说的,除去第一幅,剩下的每幅画里都有人物出现,游客、修缮工人,描绘的是古代建筑,但却是现代化的背景。 林副主席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仔细地看。 “画里的天气似乎是不同的?”她问。 “是的,”闻慈解释:“有的是黄昏,有的是清晨,有的是雨天或阴天——我希望尽量真实自然,强调日常与环境本身,嗯,我希望这组画是符合当下时代的。” “这很好,我们已经把目光落在革命英雄主义上太久,也该看看我们普通人了,”林副主席说完这句,把五幅画挨个看了一遍,她实在花了很长时间,中间闻慈偷偷看眼手表,发现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 郑副校长并没有不耐烦,他和老朋友各拿一幅画看着,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 闻慈有种期末考试完当场评分的感觉,心里惴惴不安,但她仍没有出声打扰,又过了十几分钟,林副主席摘下眼镜,看闻慈的眼神亮极了,甚至还有些懊恼。 “早知道我也去首都美院了——怎么就不是我徒弟吗?” 闻慈胸口吊着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她甜甜笑了下,摸摸脑袋,旁边郑副校长笑了一声,“收研究生前,我可就见过闻慈了——那会儿她还在给外贸部画绘本呢。” 林副主席只能感慨两声缘分缘分。 她从《美术》月刊上看到闻慈画的时候就觉得很好,风格和时下迥异,终于不再是只会画革命英雄、铁血场面了,此时亲眼见到这一组画,发现冲击力完全是叠加的。 1+1+1+1+1=10了。 林副主席不再犹豫,“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组画,但参加东京画展的名额不是我一人确定的,我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 闻慈用力点头,声音都甜了,“谢谢林副主席!” 林副主席对她笑笑,她的办事效率极高,当然,也可能是东京画展在即,他们还得提前布置、准备,没过两天,郑副校长就把正在上课的闻慈叫了出来,“东京画展你的名额确定了,这两天作品就要集体运往岛国东京,现在得交给美术协会。” 闻慈回到家,来取作品的车已经到门外了。 工作人员小心地将每幅画单独收好、装箱,确保哪怕颠簸也不会发生损坏,闻慈看着他们离开,心情莫名激昂——她在这个年代还没去过东京呢,她的画倒是先一步替她去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这堂课已经到了尾声。 一下课,大家就好奇地围了过来,“主任叫你干什么啊?” “有个画展,”闻慈笑道。 现在美术界在逐渐的复苏,画报开始复刊,画展也如雨后的春笋一样慢慢地冒了出来,想起这个,袁韶激动地说:“我听说现在首都多了好几个画展,有学院派出身的,也有在野人士的,你们说我们也办个画展怎么样?!” 闻慈很赞同,“但是就我们几个人,也凑不出那么多作品啊?” 丞闻对这个很感兴趣,上大学这几个月,他已经切实地体会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是天才,有人比你还天才,于是他对于和同行交流变得十分热衷。他说:“既然要搞,不如搞得大一些,我们可以和其他系的研究生,甚至本科生一起搞!” 大家对视一眼,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闻慈笑看大家一本正经地说,她觉得上学有时候很有意思,因为同学们很有意思,明明是刚提出来还没个影子的事儿,大家却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明天就要开办似的。 正想着,袁韶把她拉进小包围圈里,“快啊,说说你的意见!” 闻慈忍俊不禁,顺着大家讨论起来。 第163章 东京美术展十一月份过得很快,忙忙碌…… 十一月份过得很快,忙忙碌碌中,几乎一眨眼就到了十二月。 白石春菜从沙丁渔汛潮般拥挤的地铁中下来,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被挤扁,她低头查看怀里抱了一路的相机包,确认没有损坏后,才出了地铁站,裸露的小腿感受到一股寒冷。 天是晴的,雪花飘飘摇摇地飞下来,微微圆,这在她们的国家里常常被称之为“玉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白石春菜这么感慨着,踩着黑色高跟鞋快步往上野公园走去,她是《东京每日新闻》的记者,今天这么早来这里,是为了拍摄东京美术馆里今天开办的美术展。 东京美术馆每年要办几十上百场展览会,没什么特别,但今天的却不太一样。 它的全称是“华夏现代绘画展览。” 听说相隔一个东海的那个国家最近变化很大,这次画展也是非常重视的,但报社里的前辈们并不是很在意,于是任务就落在了刚上班第二年的白石春菜身上。她是为了新闻报道的理想进入报社的,但她现在觉得,现实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 怀着一丝怅惘,白石春菜赶到了美术馆门前。 开馆时间已到,白石春菜拿出邀请信递过去,等进到馆内,先是惊讶了下。 白石春菜家境优渥,祖父是北海道小有名气的画家,所以她略懂一些美术,岛国五十年代开始受西方美术影响,绘画风格全面变革,画家们拥抱纽约、巴黎艺术界创作出许多前卫的优秀画作,但同时,过分的国际化使其中岛国的那部分黯淡了。 “他们的作品里没有岛国”——这是一些艺术家的观点。 白石春菜没有急着拿出相机工作,她顺着走廊,慢慢地往里走去。 墙上的许多画作都是她没见过的风格,语言是不共通的,但情感是,透过那些鲜明强烈的笔触,她好像感受到另一个国家人民的面孔——有许多华夏革命式的人物画。 到这条走廊尽头,要转弯时,她看到另一种迥异的风格。 照片上是浓郁的红,岛国人很少穿这种颜色,太过强烈,还代表着权力、爱情、死亡等多种特殊含义,这种类似于古老红砖的颜色沁着庄重、肃穆,哪怕只截取了一角,也能看得出不是普通建筑——普通的建筑怎么会带给人压迫感呢? 红墙底下是方正的门,或者说空空的黑洞,明亮白日下,并不显得让人恐惧。 这样像来自几百年前的旧建筑下,却走了十几个人,有老得佝偻着腰的,有年轻挺直脊背的,还有跳跃着的孩子,他们的面孔看不太清,因为在两米宽的画幅下,人物只在低矮的下部而已。仔细看看,孩子就像是隔壁家的孩子,那些人,都像是刚才擦肩而过的人,说是谁都可以。 白石春菜仰着头看了这幅画好久,才低头去看标签上的作品名——“午门”。 作品名和画家的名字旁都有岛国文的翻译,白石春菜低声念了念,她不知道这个叫“闻慈”的画家是男是女,年纪多少,只是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很特别的人。 《午门》周围还有四幅画,风格统一,每幅画里如果出现了人,都是穿着随性的普通人。 很少有艺术家能看到普通,白石春菜想。 她拿起相机调试参数,端详半天,还是选择了自己最开始看到的《午门》,她拍摄下这幅大型油画的全貌,又将整个画展逛了一圈,最后发现,哪怕整场展馆里,”闻慈“的作品也是特别的。 十一点钟回到报社,经历过重重问好,白石春菜跟主编讲了自己的见闻。 主编对这个画展不甚在意,听了几句,便委婉地打断,让她自己去写稿,白石春菜回到办公桌上想了想,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她拿起钢笔,静静书写了起来。 《东京每日新闻》是日报,第二天,这篇稿子就见了报。 关于华夏现代艺术展览的报道只在角落的一块,删减过后,几百字而已,一些听说此事的艺术家看这这篇稿子,既疑惑,又好奇——不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革命英雄主义吗? 许多人直奔东京美术馆而去,更多人记住了这组组画的名字——《故宫故宫》。 远在华夏首都的闻慈并不知道东京的波澜。 这两天,又有人在报纸上抨击部分美院学生不务正业、一味炒作名声,谁都知道,这个部分到底说的是哪几个人,哪怕在学校里,闻慈都注意到一些异样的视线了。 研究生在本科学段之上,但研究生们的水平到底如何?大家并不清楚。 被用“沽名钓誉”的眼神盯着,说实话,这感觉有点奇怪。 闻慈倒是受惯了打击的,并不怎么在意,丞闻*却很不适应,十分愤愤然——他是个倔强的文青,坚信画裸体是崇高的艺术的一部分,因此,对认为他们怀揣不雅之心的一切目光感到愤怒,这种愤怒,甚至影响了他近来的创作心情。 乌海青一边对着窗外的树写生,一边劝道:“你别太在意,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丞闻一头半长发抓得像鸡窝,阴沉沉说:“不行,我不高兴。” 乌海青:“……” 照他看来,还是丞闻年纪太轻太理想主义了,他要是上过几年班,再深入了解一下人们的思想,眼下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完全合乎历史发展的思想,生气也改变不了。 袁韶心情也不大好,说:“之前投《首都美术报》,我没能上。” 她本来对自己的作品是有信心的,可是新月刊出来时,却没有自己,她不得不回想,是不是自己先前的言论有了影响——新刊出来,正好是在沸沸扬扬的传言之后。 她虽然并不后悔自己署了名,但还是不免为此懊恼愤懑。 这一个两个都愁得快八字眉了,闻慈无奈停下了笔。 她说:“现在局势未清,先发言的人受到争议是很正常的,大家为此反对也正常——我们可以去选那些更开明的画报嘛,比如《美术》,我觉得就不错。” 她也受到非议,但《美术》还是收了她的投稿,这不正代表没有偏见呢? 先前袁韶没投《美术》,是觉得它太难,上的可能性不高,但现在这个情况,却也咬牙点头了,“就投《美术》试试!我还不信了,难道还能封我一辈子?!” 闻慈笑眯眯拍拍她的肩,“放心,肯定很快就好了。” 等改革开放一开始,那全华夏都得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 东京美术展结束,收集了许多岛国媒体的报纸。 谁也没想到,几百幅画作,不乏名家作品,到最后讨论度最高的,居然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学生所画。林副主席看着《东京每日新闻》的报道,有些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除了年纪,闻慈并不比其他老画家差什么,而年纪,对于艺术来说是最不重要的。 艺术是天赋者高歌的领域,并不是能靠年限和勤奋成功的地盘。 林副主席看了又看,把报道上“先锋画家”,和自己见过一面的那个短发活泼姑娘联系到一起,笑着摇了摇头,收起报纸,“咱们的媒体准备好了吧?这回画展办得非常顺利,对于我们的美术发展是极具正面意义的,得好好宣传才是。” 他们还没等回国,许多日报已经刊登这次画展盛况了。 闻慈这个在东京小范围传开的名字,当然,也出现了自家的媒体中。 “年轻先锋画家颠覆泛革命英雄主义,打响东京美术展——”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这行字,明明是汉字,但闻慈却跟看不懂似的,困惑地又看了一遍。 袁韶激动地拍着她的肩膀,像要拍到地里,“这上面说了是你!是你啊!闻慈!” 整个油画研究班凑在一起,此时跟烧开的水壶一样沸腾了。 乌海青抢到另一张报纸,激动地念——“首都美院研究生闻慈大胆之作,响彻东京”,这是足足半个版面的篇幅,上面放了闻慈的作品照,正是岛国记者最先刊登的那张《午门》。 闻慈被他们围着欢呼,心情飘忽忽的像抓不着扶手。 先锋画家?谁?她? 脚趾抠地的尴尬中,闻慈心中涌出一些骄傲和欣喜,她虽然没觉得自己是先锋派,但这是对她的肯定不是吗?她不再是那个碌碌无为的插画师,可以真的当得起一句“画家”了。 画家。 真是一个美好的词。 闻慈努力没让自己笑得露出牙龈,凑到袁韶那封报纸旁看,看了一遍,她才知道,原来是她的画吸引了《东京每日新闻》记者的注意,后来有许多东京艺术家慕名而去,短短几天,引起了不少关注——华夏很多年没在东京办展,这回当然非常重要。 她抿着嘴谦虚地说:“这次是比较走运。” 袁韶和她现在关系很好,白了她一眼,大声说:“大家快看看,她还谦虚呢!” 闻慈嘿嘿地笑,豪气说:“等会儿我请大家去食堂吃午饭!” 这次出去,油画研究班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阵子没少被说是沽名钓誉啥也不是之辈,他们却又没法反驳,开学没多久,他们的确还没什么抢眼的新作品。 但闻慈这回可就不一样了,她去了东京美术展,还大受好评! 大家高高兴兴来到食堂,彼此的饭盒凑到一起,闻慈大方地打了一堆菜。 这时候大家就不好意思了,纷纷拦着,让她打几个素的算了,闻慈没听,她应该算是整个班里最富裕的了,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上没老下没小,赚得还多。 张安华和高卢的玛拉出版社那边,给她赚了好多钱呢。 七个人挤了一张桌子,还拖过来几把旁边的椅子。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先前没怎么开口的丞闻埋头扒了口米饭,忽然问:“这个东京美术展什么时候选的啊?我们都不知道。” 大家虽然刚才没问,但其实心里都很好奇。 闻慈知道,这是大家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导师郑副校长帮的忙,她坦然地解释道:“就之前我的两幅画上了《美术》,美术协会的林副主席看到了,觉得不错,后来亲眼看了这幅组画,就选上了。” 丞闻一听,心里好受许多,“你画得的确是好,”又笑起来,“这画连东京人都看了,我们这帮同学却还没看见呢,什么时候给我们看看啊?” 闻慈笑说:“等画送来了,我请你们来看,看一天都成!” 袁韶听到这里,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忙不迭问:“咱们之前说办个画展,你还记得不?要是以后真能办的话,你的组画能搬过来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东京美术展,和他们的小画展一听级别就不一样。 闻慈爽快点头,“当然可以啦,等空下来我们可以仔细商量。” 大家为了画展,各自邀请其他认识的首都画家和优秀学生,忙了好些天也没弄好,但首都美术的风向已经悄悄转变了——再也没有拿沽名钓誉批评他们几个的声音,因为最初那封报纸上署名之一的“闻慈”,和东京美术展宣传的“闻慈”,赫然是同一人。 《华夏日报》都大为褒奖的年轻艺术家,他们还怎么批评人家不干正事? 先前的风波不知不觉过去,但新一轮思想的海潮已经袭来。 1978年12月18日开始,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是后世历史书上极其重要的一场会议,就是在这之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成为时代的重点,也是在这之后,改革开放拉开了序幕。 “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要学习别的民族,别的国家的长处,学习人家的先进科学技术!”——这是最近的报纸上铺天盖地映入群众眼帘的一句话。 大家看到关于11月凤阳县小岗村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大包干的报道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要是以往,做这种疯狂的决定一定是要被批评的,可谁能想,现在改革开始,小岗村一下子变成被鼓励学习的典型了? 田地、城市、工厂,哪怕是大学校园里,人人都在讨论着“改革开放”。 这是什么?大家尚且不太明确。 但闻慈知道,这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从现在开始,离她所来的那个时代越来越近了。 来到画室,袁韶他们果然在激动地讨论改革问题。 乌海青说:“怪不得现在不提倡泛革命英雄主义了,果然还是闻慈聪明,她以前就很少画这种人物画,”说着,看闻慈的眼神钦佩极了,跟看先知似的。 丞闻不信,“真的?” 闻慈一边歪头把斜挎包拿下来,一边好笑,“你们别听他胡说,我以前很少画革命人物画,那是我本来就不太会画那种——好啦好啦,不是说今天来确定画展情况的吗?” 提起这个,袁韶立即肃然道:“我联系了一些认识的首都画家,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他们对我们这个画展很感兴趣,愿意参与。”她是首都本地人,对这方面比较了解。 乌海青和丞闻一个东北一个江南,本地的画家不认识几个,但也有自己的渠道。 乌海青说:“我通过导师联系了几个以前的学生,都是目前居住在首都或有意来首都发展的,都是些思想很先进很开明的人,他们都愿意来。” 丞闻说:“我和孙立他们把学校其他系跑了一遍,画得好的都找过来了。” 他说这话时不是很高兴,他自己看画的眼光是很挑剔的,甚至有点刻薄,但孙立他们却劝着说“第一次办,还是要热闹些好,多找一些人多传播传播最重要”,把一些他看不太上的作品画者也找过来了。 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闻慈:“我们系有个本科的画得不错,叫苏林,你们俩是不是认识?” 闻慈笑道:“我的好朋友。” 丞闻难得认可,“他很有天赋,未来肯定能当个好画家。他也说愿意参加。” 正趁着改革开放,他们决定办一场“百花齐放”的画展,组织名字也起得很简略,就叫“百花画展”,主要人物就是他们油画研究生班这七个人。 袁韶找了自己导师询问,学校很支持他们的活动,还给他们批了一个临时的展室,他们各自分了任务,联系各方人士通知时间地点、布置展室、报纸上宣传……闻慈这个他们间最有名气的,还成为了宣传的一环,弄得人哭笑不得。 但报纸上一宣传“百花画展”,别说,真是有用的,有许多人给他们来信想要参与。 如果按派别上来讲,他们算是学院派,而业余或没上美院的那些则是“在野”,但他们七个这次既然想要“百花齐放”,自然不想要搞出那些界限来。 所以后续,他们又选出了一些在野画家的作品,邀请他们参加画展。 离画展还有好几天,展室已经开始布置了。 闻慈的《故宫故宫》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中心位置,一搬过来,袁韶丞闻他们什么也不干了,跑过来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能受到那么多褒奖,越看越是惊叹。 丞闻后来悄悄地和她说:“整个班里,我只服你。” 开展前两天已经很热闹,作品们已经都搬过来了,但还有几处空荡,袁韶说想让这次画展再前卫锋利一些,最后闻慈搬过来一幅自己临摹的裸体《大卫》,丞闻和苏林各自搬来一幅,前者是面色坦荡,后者脸是红的,但把油画挂上去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闻慈正好进展室看到,顿时好笑,“你们俩商量好的?” 两幅画,一左一右挂着,正好是《亚当》和《夏娃》两幅,苏林画的《亚当》,丞闻画的《夏娃》,画风一看就出自两人之手,但同样的灵动漂亮。 苏林没想到会碰到她,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丞闻落落大方,骄傲道:“他们本科课上临摹的,我是看苏林画得不错,后面自己也画了一幅,怎么样,也不错吧?”他指指自己画得那幅,嘀咕道:“应该挂到门口才对。” 闻慈笑道:“画得很好。你这虽然不是门口,但也和门口没什么区别了。” 这两幅的位置在画室往里两米,一抬眼就能看到,十分醒目。 这两幅裸体画往这一放,哪怕□□是由树叶遮挡的,也足够让一些较为古板的观众落荒而逃了,这显然正合丞闻的意。 闻慈问:“你们告诉老师了吗?我告诉了我导师,他说不准会过来看看。” 丞闻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随口说:“我导师出差了,“他的导师是研究生面试时唯一的那位女副教授,钱颂安,最近没在学校。 苏林红着脸说:“我们的授课老师好像都知道这事,还让我们来参观参观呢。” 作为少有的,本科就被邀请来这个画展的同学,苏林最近没少被问画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荣与焉的同时,也更加拼命的练习,希望自己能画出更好的作品,不要被人落下。 闻慈笑道:“走,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顺便聊聊。” 吃饭的话题基本除了美术就是美术,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但对艺术的追求却是共通的,吃到最后,丞闻有事先走了,苏林这才说:“我看到你画的猫了。” 闻慈一愣,“嗯?” 苏林忙解释说:“就在你们班的走廊外面挂着的,一只白色的狮子猫,鸳鸯眼的——我上次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他解释得急,生怕被闻慈认为是偷窥。 “那幅啊,”闻慈恍然大悟,“它叫富贵,是我现在养的。” 一说起猫,闻慈可来劲了,她喋喋不休地讲起富贵多可爱、多漂亮,连贪吃都能看出来十种优点,最后意犹未尽地说:“我给富贵画了好多肖像画呢。” 苏林认真听着,他没养过猫,努力找到话题,“它真可爱——我有机会能看看吗?” “行啊,”闻慈爽快点头,“下周末我请了朋友来我家吃饭,都是白岭市来的,你也来?” 苏林眼前一亮,立即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家的地址,是在?” 闻慈是不太分东南西北的,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描述,最后挫败地掏出一张纸来,把地址写给他,“不用带什么东西啊,你人来就好,我们可以一起聊天。” 苏林用力地点着头,但心里已经在想送什么礼物好了。 第164章 百花画展这次百花画展是定在了这周末…… 这次百花画展是定在了这周末,学生不用上课,上班的也不用请假。 周六,班里七人来得很早,事实上,为了确保画作们的安全,最近几天是晚上轮流盯着展室的,闻慈住在校外,咬着根油条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大家都已经到了。 “快来,看看,这没问题吧?”袁韶把她拉过来。 闻慈翘着沾了油的左手,探头看了眼,朝大家竖大拇指,“很好,非常好——我觉得大家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最近焦虑得不行,生怕遇到缺漏,简直夜不能寐了。 袁韶忍不住笑,紧绷的肩膀稍松了松,“可千万别碰到什么乱子。” 闻慈觉得应该不至于,但人的事谁说得准呢?活人是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 她单手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锁上,又去楼里水房洗手,等伸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回来时,袁韶他们仍在挨个检查画作,她低头看眼手表,七点钟,分针快指到3了。 百花画展放出去的时间是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六点。 时间尚早,闻慈掏出手帕擦干手,这才接近那些没有玻璃遮挡的画作。 因为是集结了学院、在野各方面的作品,虽然油画最多,但也不乏国画、版画等等,甚至中间的几个展台上,还放置了几个石膏雕塑,是雕塑系研究生的作品。 没等多久,其他参加画展的画家们便陆陆续续来了。 和袁韶一比,闻慈都不算外向了,她是主要联系人,上前和大家打招呼。 苏林来时穿了件浅蓝色长棉袄,缝线齐整,洁净利索得让人眼前一亮,他腼腆地笑着和袁韶打了招呼,就钻到展室里,找丞闻:“我是不是来晚了?你们都做好了吗?” 说着,眼睛看看闻慈,“你们早上吃饭了吗?” 丞闻打个哈欠,“我们宿舍昨晚半夜才睡——睡不着!” 他不是第一次参加画展,哪怕在改革没开始前,他就是国内年轻画家里小有名气的那一波了,但是自己举办、和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们一起办的,还是第一次。 昨晚他们几个男生聊到半夜,畅想着美术界的未来,自己的未来,谁也不肯闭眼。 今早一起来,发现个个眼睛都顶着一圈乌青,跟被人凿了一拳似的,但习惯晨跑的也不跑了,爱拉个琴陶冶身心的也不拉了,个个刷牙洗脸就跑来了画室。 至于早饭?谁还顾得上这玩意儿。 苏林看看丞闻身上皱巴巴的黑棉袄,低头看看自己,觉得是不是太隆重了。 乌海青扬着一块毛巾走过来,一边随手擦着画框边上的灰,一边说:“反正等会儿要是空下来,也能溜去食堂吃顿饭——但我估计应该不会有人去。” 苏林打开自己的挎包,“我带了饼干,你们吃吗?” 大家看苏林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咋人这么好呢?” 怕给地上掉渣,丞闻和乌海青一边一个搂上苏林肩膀,往外带去,苏林艰难地扭过头来,问:“闻慈,你要不要吃一点?” 闻慈好笑地摆手,“我吃过了来的。” 苏林有点怅然地转回了头,等出去,把饼干给大家一人分了两块,垫垫肚子。 比起其他学生,苏林是他们直系的小学弟,很容易就混熟了。 丞闻狼吞虎咽地把饼干塞进嘴里,有点干,他这人是颇有些挑剔的,不喝别人的水,硬生生锤了两圈胸口、梗着脖子给咽下去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擦干净手拍拍苏林肩膀,“改天我请你吃饭。对了,你今天打扮得可真不错啊!” 袁韶也是吃过早饭来的,听到这里,在一旁嘲笑。 “人家苏林这是正常打扮,你看看你,里面这衣领子还没翻下来呢!” 丞闻抬手摸摸衣领,还真是的。他把衣领翻下来,反唇相讥,“我这叫艺术家的随性。” 他本来没注意到这个的,男生宿舍没那么讲究,早上上课向来是随便一穿就出门的,可现在一看,丞闻顿时叫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打扮了不告诉我?!” 乌海青穿着身军大衣,看着不起眼,但他皮肤白得近乎苍白,身材高大,配着剔到精光的脑袋,看着颇具行为艺术的美感,很有一种出自严寒东北的凛冽落拓。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个个的有模有样,潇洒帅气极了。 丞闻本身就是南方人,个子平平,身板不壮,眼下跟他们一比,跟个没发育好的孩子似的,要是从背后看,随手一扎的乱中长发,看着像个竹竿似的姑娘。 乌海青道:“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形象呢——艺术家的随性?”大家都笑起来。 人都来了,回去换衣服是不行了,丞闻只能用力把棉袄往下扯扯直,又把乱糟糟炸起来的头发拆开,手指胡乱梳了两下,就又扎起来,看起来和之前有点差别,但不多。 他不甚满意,但也没办法了,最后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别针,别在衣领上。 “艺术。”闻慈出来看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丞闻看看她,发现几个女生今天打扮得更漂亮,他除了画画就是画画的脑子想不到别的,倒是兴致勃勃地问:“下次轮流当模特写生,你们也这么穿?” 他们班没少在空余时间集体写生,没有模特,就出来一个轮流当模特,眼下几个男生都轮过了,袁韶闻慈他们却还没有。 袁韶白他一眼,“要不是今天大事,我才不穿这白棉袄呢。” 她身上的棉袄是米白色的,这颜色鲜亮洁净,在黑扑扑的冬季人流里别提多显眼了,但很不好洗,一脏就很明显,还是昨晚她特意回家取的,就为了今天这场合。 丞闻说不过袁韶,愤愤不说话了。 平时在画室里能烧个火炉,脱掉棉袄,但展室里却不行。 人来得越来越多,七人从创作者摇身一变,成了招待,顺便监管着别有人伸手触摸油画,来看画展的有美院的学生,外头的画家和爱好者,也有些纯粹好奇的市民。 大家看着琳琅满目的作品,一个个睁大了眼,“画得真好看啊。” 班里有个叫孙立的男同学,画了乌海青当模特时的油画写生,这幅画被许多人围着,越看越惊叹,尤其是看一眼画、看一眼正为游客介绍的乌海青本青,眼神就更钦佩了。 “这真不是拍照拍出来的吗?也太真了,”一个人伸出手,想摸摸。 孙立眼疾手快,赶紧拦住了,笑着说:“这是我画的,模特是那位,真不是拍的照。” 乌海青听到动静,回头看一眼,礼貌地笑了笑。 乌海青勉强能升任简单的招待工作,丞闻却是不行的,正如他第一次给闻慈留下的印象,艺术青年,古怪,没情商……他要是对不懂绘画的游客介绍,要么气死对方,要么气死自己。 袁韶不经意间经过他,听了一嘴,“泛英雄主义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未来的艺术,将是前卫的、纯粹的,比如你们面前这一幅,就是典型的临摹巴洛克浪漫主义……” 再看丞闻面前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满脸茫然:他在说啥? 袁韶:“……” 都说了画展要面对很多门外汉游客,你这主义那主义的,人家能听不懂吗? 她对两个年轻人礼貌地笑笑,暗暗揪住丞闻的后腰棉袄,狠狠往后一拉,丞闻被拉得一个趔趄,疑惑地看过去,“咋啦?”他的南方口音里也染上了乌海青的东北味。 袁韶对他温和一笑,说:“你去——” 她四下看了一圈,大家都四散在展室里充当招待和导游,没人能充当学前班老师,她最后看向了闻慈,她正和几个女孩在一起,脸色含笑,看起来轻松又愉快。 她心里说了声抱歉,说:“你去和闻慈一起搭班吧,帮帮她的忙。”说着,把两个年轻人拉到自己面前,春风细雨地说:“下面由我来为你们介绍。” 丞闻不解地看着袁韶,走到闻慈身边。 闻慈一转头就发现身后多了个人,她一愣,“你怎么过来了?” “袁韶让我过来的,”丞闻皱着眉,不是很高兴地问:“她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可我说得很详细啊,连具体风格和技法都告诉他们了!我以前都没这么细心过。” 闻慈默了默,也许你就是太细心了呢。 游客还在等着,闻慈没跟丞闻细说,继续介绍。 她站在《亚当》和《夏娃》两幅画中间,笑着讲解道:“这两幅画是由我的同学临摹,汉斯国艺术家丢勒的作品,他出生于1471年,卒于1528年,是优秀的油画家、版画家、建筑师等等……他是一位艺术巨匠,这两幅油画在世界裸体艺术画里也很知名。” 三个女孩子年纪不一,听得有些懵懂,最矮的女孩掰着手指头,“147……”数到一半就忘了,她抬头看闻慈。 “1471,”闻慈补充说:“丢勒是五百年前出生的艺术家了。” 刚才听起来还没什么实感,眼下一听,三个孩子“哇”了起来,闻慈笑道:“很多艺术家都是全能,油画啊、版画啊、水彩啊、雕塑啊,甚至还会设计建筑。” 说着,她左右看看,给她们指起来,“你们看,那两幅就是版画,那幅是水彩……” 丞闻在一旁听着,觉得闻慈讲得太浅显了,不过好像几个孩子听懂了? 等三个女孩逛了一圈,说不用闻慈帮忙讲解了,丞闻才说:“你好像很会哄小孩?” 闻慈踮脚看了看门口有没有新游客进来,随口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画连环画和儿童绘本出身的啊——哦不对,不叫出身,我现在其实也没放弃绘本来着。” 丞闻还想说什么,但闻慈看到门口来人,已经走了过去。 他努力学着闻慈的方法,挑了几个年纪小点的游客介绍,别说,效果好像还真好点。 新进门的是两人,一中年一青年,打扮朴素,眼睛倒是很亮,他们没注意到闻慈,自顾自直奔《故宫故宫》组画的方向去,嘴里说着“现实主义”、“庄重”“人的写实”之类的话。 闻慈听见了,默默停下脚步,好像是专业人士? 她准备去找其他游客,但两位专业人士对着画说了几句,就左右顾盼,他们一眼看到闻慈胸前挂着的牌子——塑料封的牌牌,上头画着袁韶设计的百花画展标识,代表是工作人员。 他们眼前一亮,招了招手,“小同志。” 闻慈走过去,礼貌地问:“二位同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左边那位青年人指了指《午门》,客气地问道:“听说这组画的创作者也是你们画展的,请问她在吗?我们想跟她聊一聊,”闻慈这个名字,现在和东京美术展联系起来了,而因为先前的裸体艺术风波,大家都知道她是首都美院油画研究班的学生,百花画展的班底之一。 闻慈觉得这两人面善,应该不至于是特意来讨伐她的。 她于是笑道:“我就是闻慈。” 两人面露惊讶。 眼下研究生的年龄跨度是极大的,四十岁都能报名,他们本来以为,能画出如此庄严、先锐作品的,就算不是三十来岁,也该是个将近三十的青年画家。 但眼前这个——她有二十岁吗?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客气地道:“我们是《首都美术报》的记者,听说你们美院办百花画展,特意赶来。请问能采访你一下吗?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画展办得挺大,展室人来人往,他们怕闻慈忙得拒绝。 闻慈面露惊讶,“采访我什么呢?” 她看看周围这么多人,伸手示意二位出去说,等走到展室门口左侧,她的自行车边,周围安静许多,她道:“画展是我们油画研究生班主办的,主要负责人并不是我。” 中年人笑着点头,“是的,我们知道,这次采访,主要是对于《故宫故宫》组画。” 闻慈明白了,“那你们需要采访什么呢?”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青年人身上背着包,他拿出照相机开始调试,业务水平十分熟练,他们先问了很多关于《故宫故宫》的问题,比如创作思路、创作历程、后面去东京参展后的变化,闻慈一一回答。 说是组画相关,但实际上,也问了许多她个人的问题。 中年人问:“闻同志今年多大?” 闻慈笑道:“我马上就十九了。” 青年拍好了几张照片,拿着本快速记录——那就是还十八岁。 中年人感慨道:“真是年少有为——我们听说,闻同志最早期是画美工海报的?还画了好多连环画和绘本,甚至赚到许多外汇,是不是?” 闻慈笑笑,“是的,也是我比较幸运,遇到很多伯乐。” 报社查过闻慈的基本资料了,其实并不难查,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但档案只有事件,却无起因结果,中年人有些好奇地问:“我知道闻同志出了一套绘本,还卖到了港城和高卢,不知道闻同志未来还打算深耕绘本领域吗?” 闻慈笑着点头,“是的,我其实近期就在构思新的绘本了。” 她的天赋值现在是8.1,7升8每0.1都需要30000娃娃点,也就是说,她得赚到270000娃娃点,才能把天赋值升到9呢。27万个孩子的喜爱点,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恐怖。 而且系统最重要的数据,除了天赋值,还有另外一个——作品评分。 【作品评分来自于宿主广为娃娃知的作品,从传播量、影响力、娃娃喜爱度三方面打分,满分10分。有三个8分及以上作品,可进行系统四次升级,请宿主积极创作】 评分是实时变幻的,《贝贝的故事》的初始评分是6.5,现在是7.6,有望破8。 至于更早的《松海》和《乒乓》,现在还是四五分,感觉不太可能破8分了。 不管是为了天赋值还是作品升级,闻慈都得创作儿童艺术,而且还得让它尽可能地出国、扩散,所以马上要到寒假,她就捡起来了自己的老本行,决定继续创作新绘本了。 简单的采访完毕,闻慈就和两位记者握手分开了。 一进去,袁韶悄悄过来,“那是记者吗?我看到他们拿相机了。” 闻慈笑着点头,继续当招待了。 画展办了两天,七人从早站到晚,累得够呛,心里确实充实而满足的,他们不仅借此认识了许多思想三观一致的画家,还向外界宣传了创作理念,甚至有报纸主动报道。 是的,除了来采访的《首都美术报》外,也有几个报纸报道了他们的画展情况。 国内的艺术俨然是发展得如火如荼。 等到下个周末,就是闻慈邀请宋不骄、陈小满来的时候,她想*着既然都是白岭市的,又邀请了苏林,最后又把乌海青叫上了——一个男生容易尴尬,两个就能作伴了。 等到周六,她九点多开始准备。 富贵不会做事不会干活,但好吃懒做和碍事是很有一套的,它黏在闻慈怀里、肩膀上,总之黑色棉袄的每个角落都可能产生一只猫,猫跳下去,还会给她留下几根白毛做纪念。 她一边切着画出来、稍冻了一下的冷羊肉,给不停咪咪叫的富贵来了两块。 “吃完就边儿去吧,好不好啊?”闻慈哄它。 “咪~”一声百转千回的猫叫过后,富贵舔舔嘴巴,又意图跳到案板旁边吃自助餐。 到最后,闻慈还没切完,富贵倒是吃饱了,满足地回到屋里蜷在自己的窝里打盹——闻慈发挥了自己毕生做手工的功力,给它缝了软绵绵的小被子,底下装被子的大竹篓是在供销社买的,纯手工编织,结实耐造,抵得住小猫的猫猫流星锤攻击。 忙到十点钟,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了!”闻慈喊了一声,在围裙上擦干湿手,跑去开门,门口赫然是苏林和乌海青,两人手上都拎着东西,笑着问:“我们没迟到吧?” “你们来得最早,”闻慈让两人进来,“你们怎么还带了东西啊?” “白吃白喝,我可没那么大的脸,”乌海青随口说着,发亮的眼睛四下梭巡,“苏林说你养了一只特别漂亮的小猫咪是不是?快给我看看,我居然不知道你画的猫是自己的!” 苏林递过来东西,腼腆道:“就一些吃的。” 乌海青条件向来不错,苏林爷爷奶奶现在境况也很好,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可怜了,因此闻慈没有推拒,收了下来,回头一喊,“富贵?” 屋里毫无动静。 闻慈好笑,“你们进屋去吧,它吃饱了就谁的话也听不见。” 乌海青带了一兜啤酒和汽水,别说,宋不骄和陈小满还真能喝一些,闻慈拎到厨房,顺便看了看苏林的,发现是稻香村的点心,还都是出了名好吃的那些。 午饭时间还没到,闻慈拿了盘点心,还有各式的干果零嘴儿。 乌海青和苏林脱了棉袄,里面都穿着毛衣,他已经把白胖的狮子猫抱怀里了,大为惊叹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猫’,我的天,这要小猫那什么算大猫?” “胡说!”闻慈把盘子放到桌上,义正言辞,“我们富贵只是毛太蓬松。” 乌海青咂咂嘴,捏捏富贵爪子,再撸两把软软的毛,这猫的确被闻慈养得很好,毛又蓬又厚,白白净净油光水滑,而且不怕生,被他抱着也没伸爪子,懒洋洋半闭着眼睛。 苏林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姿势看得闻慈好笑,“你放心,富贵不挠人的。” 没聊多久,院门又被敲响,这回是宋不骄和陈小满了。 首都的冬天没北省那么冷,但也挺冷,两人全副武装地穿齐了棉袄、围巾、帽子、手套,只露出一双结了霜的眼睛,手里还都拿了东西,跟商量好的一样。 闻慈赶紧把两人迎进来,“走走,我给你们介绍两个朋友。” 苏林和乌海青,两人以前没见过,但名字倒是听过的——闻慈嘴里的天才。 五个人围在屋子里聊天,炕烧得很暖和,陈小满坐在闻慈旁边,一边拿钳子努力夹着硬核桃,一边笑吟吟抿着嘴问:“你们学校说什么时候期末考了吗?” 宋不骄最先点头,“快了,我们已经开始复习了。” 闻慈看看乌海青,对方摇头,再看苏林,他倒是犹豫着点了头。 “好像是一月末?”苏林语气不太确定,“我们美术史的老师说过一嘴,一月末开始考,考完就可以放假,让我们今早复习——但你们研究生可能不用这样?” 闻慈他们班一堆实践课,大多是要交作品评分的,要考试的却较少。 第165章 金手指奖五人吃着零嘴,一直等到十一…… 五人吃着零嘴,一直等到十一点,闻慈兴冲冲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正宗蓉城火锅底料,最开始捎回来那些当然吃完了,现在的是她凭记忆画出来的。 他们都是能吃点辣,但不多,所以她谨慎地只加了半袋底料。 浓郁的香辣味开始蔓延,闻慈转头捂嘴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真冲。” 话音刚落,院门传来“咚咚”两声轻响,闻慈一愣,旁边陈小满好奇地问:“你还请了其他人?” “没有啊,”闻慈疑惑着去开门。 大门一开,外面还真是熟人。 宗少和。 上回见宗少和,还是去外贸部办事的时候,闻慈虽然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还是笑着让开身子,“宗同志啊,你请进来,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宗少和一眼就看到院子厨房门口好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正都看着他。 他顿了顿,笑道:“是有点正事。” 宗少和不认识陈小满他们,陈小满他们自然也不认识他,只是听起来,觉得像首都人。 宗少和迈过门槛,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今天闻同志请了很多客人,不会打扰吧。” “没有,大家都是朋友了,”闻慈笑着说。 寒暄几句,宗少和道:“昨天柯莱特联系我们——就是和《贝贝的故事》签了高卢引进的那个玛拉出版社经理,她说高卢有位儿童作家,想邀请你为她的作品画插画,托她询问。” “嗯?”闻慈很感兴趣,“有说是什么作品吗?” 宗少和记得很清楚,“是一本小女孩在魔法世界冒险的书,叫《小女巫薇拉》。” 闻慈立即睁大了眼,“《小女巫薇拉》?!” 这不是她在后世看过的书吗? 这本书描述的是一个小女孩薇拉误打误撞进入魔法世界,经历很多危险,最终成长为了善良好女巫的故事,类似《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者《绿野仙踪》,和J.K.罗琳的《平安小猪》也有那么点相似,总是是很有趣又可爱的故事。 在闻慈的小时候,超级喜欢这本书,哪怕长大之后也会时不时重温的。 现在有机会为自己的真爱童书创作插画,简直是荣幸! 但闻慈也怕是猜测错误,谨慎地又问一句,“柯莱特女士有说作家的名字吗?” 宗少和点头:“阿曼达勒克莱尔,这是她的名字。” 闻慈一下子确定,这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阿曼达和《小女巫薇拉》。 她毫不犹豫点头,“我愿意接这个。” 但是,她叹气,现在改革开放是开始了,但出国还是件困难事,她不由得追问:“如果我接受的话,那我和阿曼达或者出版社怎么联系呢?中间恐怕要经过一些沟通的。” 这时她无比想念便捷的飞机、手机,随随便便就能去往另一国度,和远在地球那头的人交流。 宗少和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笑问:“你就不问问报酬?” 闻慈觉得应该是行价,不至于特别低,但他这么说了,还是问了一句,“那报酬多少?” 宗少和道:“一张图八百法郎,大概是要五六张图,但具体还要你们电话联系,柯莱特转述说,阿曼达就是要《贝贝的故事》那种浓郁瑰丽的画风,只有一点要求,就是买断。” 闻慈爽快点头,“可以啊。” 要是自己的作品,她是不愿意被买断的,但为人家作品量身定做的插画,买断也没关系。 她眼睛发亮,“什么时候可以谈呢?” 宗少和道:“周末放假,你周一下午三点到外贸部吧。” 首都和高卢的时差有六七个小时,要是来早了,人家那边还是黑天呢。 闻慈想了想,下午没课,看来不用请假,她高兴地应下了。 正事几句说完,闻慈侧手指了指厨房门口的四人,笑着介绍,“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北省来的,现在都在各大学里念书,”她说完,他们四个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乌海青直率坦荡,“我和闻慈同班,乌海青。” 苏林腼腆,看看闻慈,“我是苏林,美院油画班的本科生。” 宋不骄温和客气,“你好,宋不骄,医学院。” 陈小满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来首都后她越来越开朗了,“我是陈小满,音乐学院的。” 难道成绩好的人朋友成绩都好? 宗少和心里暗想,哪怕是他们大院里这两回参加高考的,似乎也没达到这么高比例。 他笑了笑,和气道:“我是宗少和,你们好。” 闻慈招呼他留下中午一起吃火锅,宗少和想了想,没拒绝。 厨房里干净空荡,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摆进橱柜里,门一关,一点杂乱都看不到,正中间一个很地道的黄铜炭锅,闻慈得意地拍手道:“我专门弄来的铜锅,正宗吧?” 桌边的肉菜已经摆好,素菜还没切,苏林挽起袖子,主动去切了。 乌海青拎着自己提过来那一兜喝的,挨个问喝啤酒还是饮料,要是喝饮料要什么味儿的,闻慈兴致勃勃补充:“我这里还有奶粉和咖啡呢,都可以喝!” 但吃火锅才不要喝热的呢,大家纷纷婉拒。 乌海青在闻慈这里找了找,“你这儿没瓶起子吗?” “我记得有吧,不知道放哪儿了,”闻慈不太确定,左右看看,“我有钳子你要吗?” 乌海青看看闻慈的实木桌子,放弃拿桌角撬的打算,随手拎了个铁勺子过来,背过来往瓶盖底下一插、一撬,“噗呲”一声,白色的泡沫顺着气体往上涌,眼见着快要漫出来。 宋不骄眼疾手快,两个玻璃杯“啪嗒”拍过去,“倒这儿!” 乌海青一边倒一边顺嘴问宗少和,“宗同志要喝什么?” 宗少和默默看着这几个人熟稔的相处,他不知道除了闻慈、他们其实没认识多久,只觉得他们大概关系很好,看看苏林,看看乌海青,为自己的好兄弟捏了把汗。 这一出任务就是这么久,等他回来,说不准黄花菜真就凉了。 宗少和道:“我喝啤酒吧。” 苏林切菜,乌海青开酒,陈小满和宋不骄一个切橙子苹果梨,一个冲洗玻璃杯,各个眼里有活儿,宗少和看看,觉得自己十分不合时宜,撸起袖子,试图给自己找个事做,最后把六把椅子搬了过来,因为数量不够,还加了两把院子里的乘凉椅子。 锅底“咕嘟嘟”地冒起红泡,香味越熬越浓,和首都的涮锅子风格不一样。 他们挨个坐好,闻慈左手边是陈小满、宋不骄,和其他人都不熟的宗少和坐在她右手边,再往那边数,则是苏林和乌海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旁边这位闻慈的学弟悄悄看了他好几眼。 吃火锅是最容易热火朝天的饭了,热腾腾蒸汽往上扑,香得人眼睛放光,不住吞咽口水,尤其是颇具侵略性的辣味,让人从眼睛到嘴巴都是灼人的艳红。 除了每根头发丝都会沾染上火锅味,简直是完美的。 闻慈下羊肉片时,不忘炫耀自己的刀工,“我切得好吧?” 大家一个劲儿地笑,夸她厉害,连情商有待考量的乌海青都很有情绪价值地竖起大拇指。 炭锅吃得浑身发热,未免一氧化碳中毒,房门推开了巴掌大一道缝。 他们边吃边说话,本就幽默风趣的宗少和没花多少功夫就打入了这个小集体,和桀骜的大院子弟们不一样,眼前这些人看不出具体家世,但一定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温善大方,的确会是很好的朋友角色。 宗少和说着话,闻慈忽然站起来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进来,你不知道你的毛吸味儿吗?”她抱怨着蹲到门口,把蓬松漂亮的狮子猫进来的路挡上了。 乌海青大笑,“毛能有多吸味儿?还能变成火锅猫?” “这可不是夸张,”闻慈说着,把门关上,换成推开窗户。 午饭过后,他们一起把厨房收拾了,彼此身上都是火锅味儿,谁也不嫌弃谁。 今天天气很好,中午没那么冷,他们坐在光秃秃的十二月石榴树下聊天,宗少和问了问他们学校的情况,乌海青随口反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他是外贸部的。 乌海青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怪不得闻慈认识你,我还以为你是那谁朋友呢。” 宗少和和闻慈说阿曼达的事时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他们都没听清。 宗少和“啊”了一声,沉默下去:这个“那谁”,他感觉自己知道“是谁”。 闻慈很想悬崖勒住乌海青的嘴,但他这个人,情商有限,张嘴就要大咧咧问了,宗少和耳聪目明,先一步笑吟吟说:“乌同志结婚了吗?” 乌海青摸摸光头,坦荡道:“没啊,不结。” 不结,不是没结,这两个词差距可就大了,宗少和心中惊讶,但表情上十分镇定,笑着又看向一旁的苏林,顺势问:“苏同志看着年纪不大,应该也没结婚吧?” 苏林白净的脸“蹭”一下全红了。 他伸手抬了抬后眼镜,因为慌张,手指头险些戳到眼睛里去,他以前那个破破的眼镜早就换了,现在是一副很轻的银边眼镜,看着更加斯文清秀,他嗫喏道:“没,没结。” 宗少和笑问:“苏同志多大了?” 苏林不好意思地说:“我比闻慈大一岁。” 那应该是19岁吧,宗少和想了想,嗯,还好,没到法定婚龄——不过也快了。 闻慈并没注意到宗少和他们的谈话,她正跟陈小满和宋不骄聊天呢。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宋不骄学校有事,她要离开,陈小满看看表也要走,几个男同志自然不好留下,起身告别,而闻慈收拾好澡篮,去附近的澡堂洗澡。 第二天下午,她就以整洁的新面目拜访了外贸部。 这间单位来过多次,闻慈进来时,碰到几个年轻干事还笑着打了招呼,宗少和在等她,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宗少和便开始拨桌上的电话。 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接上那边。 宗少和英文很好,法文只是略懂一些,他官方地寒暄两句,就把话筒递给了闻慈。 “好久不见,亲爱的闻,”那头是柯莱特热情的声音。 闻慈声音里的笑比脸上更甜蜜,打过招呼,柯莱特直奔主题,“阿曼达这两年新创作了一本童书,叫作《小女巫薇拉》,她上个月在我们出版社偶然看到你的绘本,非常喜欢,所以想请你为她的书创作插画。但这本书是魔法奇幻的故事,你可以接受吗?” 柯莱特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东方似乎是没有魔法这种东西的。 “当然啦,”闻慈立即答应,“我对阿曼达女士的魔法故事非常、非常感兴趣!” 她一连强调两个英文的“非常”,柯莱特高兴地笑了起来,“阿曼达就在我的旁边,或许你们两个可以亲□□流一下?” 话筒那边换成个更成熟的女音,一口高卢口音的英文,语调低缓而柔和。 “你好?我是阿曼达。” 这是闻慈第一次和这位欧洲知名的儿童作家交流,在目前,她的职业生涯尚未上升到顶峰,含金量最高的奖项还没获得,但她已经是一位孩子们耳熟能详的好作家了。 她按捺下激动,热情地跟对方打了招呼,当然,用的也是英文。 阿曼达看样子真的很喜欢她的画风,正题还没开始,先跟她讨论了一番《贝贝的故事》里的情节,她对闻慈创新的题材颇为认可,尤其是关于西南傣族那一本,她极其喜欢,亲口说“那实在是一个美丽又野生的地方,如果有仙境,一定会有那样的。” 闻慈受宠若惊,脸颊激动到泛起红晕。 人聊得来,工作也就很好谈,阿曼达确信她对于报酬没有异议之后,就商定下来:玛拉出版社这边将会寄出合同,等签约之后,就会把书籍初稿和插画要求邮递过去。 挂断电话时,闻慈澎湃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就跟粉丝见到了偶像一样。 宗少和看着她的样子,笑问:“你之前签版权引进好像都没这么激动。” 闻慈义正言辞,“那是为了事业和理想,这能一样吗?阿曼达就算不给我报酬,我也愿意给她画这五张插画,”偶尔为爱发电,她也是能接受的。 说笑两句,宗少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上午,港城的张安华同志那边也打开了电话,她说过两个月港城有个‘金手指奖’,是专门颁发给儿童作品的,你被提名上了。” 闻慈受宠若惊,“是邀请我去吗?” 宗少和笑着点头。 闻慈赶紧低头细看,纸上记录了这个金手指奖的具体时间、信息,她越看越高兴,把纸按到胸口眼睛亮晶晶地问:“我能去吗?去的话,得有护照还得上面同意吧?” 宗少和笑着点头,“是的。” 在过去这些年里,华夏出入境的制度一直还不太完善,办护照也很麻烦,审批、管理,什么都不明确,当然,普通人也没有出国的机会,公家能出国的基本是援建和技术学习的人员,因私出国,那基本上就是归侨和侨眷了。 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但完善制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出国还是很麻烦。 光是审批,就得经受公安机关的多次询问,各种证明、公章、资料,最后能弄出一本书那么厚的申请材料,几个月都算是快的,而闻慈显然是等不及的。 宗少和道:“你的背景资料没有问题,如果部长那边同意,公安那边是可以出具证明材料的,到时候跑几趟盖盖章子,应该一个月内就能办下来护照。” 闻慈满脸期待:“然后我就能去港城了?” “是的,”宗少和起身,“部长这会儿正好在单位,我带你过去。” 蓝部长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扶了扶眼镜,“张安华同志来的消息?有证明的信件或资料吗?” 宗少和颔首,“有给闻慈的邀请函,大概过两天才能寄到。” 蓝部长低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以,那就等邀请函拿到再过来吧——这个金手指奖,是什么奖?” 宗少和本身不了解,所以特意问了问张安华,此时解释道:“张同志说,是他们港城颁发给优秀儿童作品的奖,算是港城儿童三大奖之一,闻慈能得到这个提名,是很男难得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奖肯定是倾向于本地人的。 听起来含金量很高,蓝部长看看闻慈,“闻同志想去?” 闻慈坦坦荡荡点头,“我还没去过呢。” 又过了三天,金手指奖的邀请函寄到了外贸部,蓝部长看了看,果然同意了闻慈去香港的请求,有外贸部这边作底,闻慈就开始跑办护照的手续。 她陆陆续续跑了半个月,这个单位,那个单位,甚至学校那边还要找导师和校长签字盖章,这居然还是简化过后的步骤——怪不得其他人办护照得花一年半载呢。 等终于拿到一本红本本时,闻慈也要期末考试了。 艺术原理、素描人体、油画人物……紧锣密鼓的五天考试,考到最后,闻慈觉得自己手腕都要画出腱鞘炎了,考完那天,和同学们告了别,回家倒头大睡一场。 1月21日,正好是北方的小年。 闻慈吃了顿白菜猪肉水饺,就准备去火车站了,她出门是没什么记挂的,除了富贵——还好宋不骄这次寒假不回家,她被导师留下参与一个药物研究项目,是很难得的机会,因为医学院离这儿不远,闻慈请她来住一阵子,顺便喂猫。 不然的话,宋不骄还要搬去学院的假期集体宿舍,八人间。 和宋不骄挥挥手告了别,又摸两把猫头,闻慈就拎着行李走了。 她是很愿意花大价钱买机票去港城的,但奈何没这条件,现在飞机全国不过一百多架,还得是有级别、有证明才能做的,她只能买火车票先去广市,然后再去港城。 光去广州,就花了两天时间,等到港城时,已经是24日了。 上辈子的闻慈常出远门,但从未感觉过这么艰难过。 她拿着护照和国家批准的港城单程证,很容易地过了关卡,但接下来还要换港币、找酒店……几十年后用手机就能预约操作的东西,现在都要本人奔波办理。 今天的汇率是27人民币换100港币,闻慈不清楚眼下港城物价如何,先换了两千港币。 港城的官方语言是英文,但写的是汉字,说的是粤语。 闻慈对于粤语一窍不通,通过看港片只会几句最简单的,约等于不会,她一路上靠着英文和人交流,直奔文华大酒店——这家酒店几十年后她住过,但几十年前,也是港城首屈一指的好酒店,外面就是维多利亚港,很适合一边泡澡一边欣赏。 一到港城,她那点骨子里的享乐主义又冒出来了。 金手指颁奖礼是在26日,后天,闻慈不确定自己哪天离开,就先定了三天酒店。 前台是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孩,先是说了粤语,见闻慈满眼疑惑,就换成了流利的英文,拿到房卡进入整洁的海景房间,闻慈兑换的货币已经下去了一大截。 这会儿的文华大酒店还是很贵啊。 文华大酒店是港城第一家,每间客房都有浴缸的酒店,而且每间房还有电话。 闻慈身上还套着从北方穿来的棉袄,热得汗流浃背,她拉上窗帘,打开皮箱,开始翻找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来港城这趟,捎来的都是羊毛大衣、羊毛衫之类的服装,刚才在街上走时穿棉袄,收获了不少一样目光,还被警察碰到盘问了。 当然,她证件和单程证一应俱全,是没有问题的。 拿出一套衣裤,闻慈进了浴室,好好地泡了一个澡,这才打算出门。 高领的米白色羊毛衫,外面是黑色柔软大衣,腰带收束,闻慈自觉距离都市丽人只差一副墨镜,她挑出来一双带着低跟的黑色皮鞋穿上,就带着小包出了门。 包是黑色皮包,里面除了证件、钱之类必需品,还有相机。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拍照呢?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闻慈昨晚上没怎么睡好,但此时一点也不困,只有兴奋,她离开酒店,搭上的士,在师傅粤语开口前先用了英文,直奔尖沙咀——第一站,购物! 第166章 大圈仔七十年代的港城深受西方文化影…… 七十年代的港城深受西方文化影响,服装、音乐、礼仪等等都是偏向西式的。 出租车窗外的街道上,穿行着许许多多路人,穿着和内地大相径庭,许多男士穿着紧身关刀领衫,皮夹克、喇叭裤,女士们也相当潇洒,皮质的燕子领外套、牛仔裤、格子衬衫,今天不算冷,还有收腰连衣裙外罩着大衣或大披肩的,初具黄金时代风情。 闻慈还看到一位特别漂亮的女士,廓形大衣,皮靴,烫发,看起来自信又有韵味。 出租车停到海运大厦前,闻慈付了港币,迫不及待地下车。 几十年后的海运大厦此时尚叫海港坞,但已经是港城极其重要的大型商场,粉红色的外墙,设计现代而时尚,一旁的码头停泊着数艘巨大邮轮,肉眼可见的豪华。 闻慈看到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第一个念头是:海运大厦以前是粉色外墙吗? 她轻松地一甩手里小包,走了进去。 海港坞是当前亚洲第一个购物商场,对标的是欧美的大型商场,所以内部设计相当厉害,进门先见到满地光滑洁白的瓷砖,头顶的灯高悬,明亮而不刺眼,闻慈深深呼吸一下,嗅到了资本主义的气味——甜蜜的香水味。 原来后世商场喷香水的习惯这么早就有了啊。 门口甚至还有侍应生为顾客拉门,闻慈太久没见到这种服务,十分不适应,她对侍应生礼貌地微笑了下,就在一楼慢慢地踱步过去,寻找服装品牌店的存在。 服装、化妆品、箱包、餐厅、酒吧、美容院……甚至内部还有邮局和夜总会。 闻慈就跟小耗子掉进米缸里一样,恨不得每家店都进去看看。 经过玻璃橱窗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一条穿在模特上的小黑裙,眼前一亮。 这条黑色伞裙类似赫本在电影《甜姐儿》里的那条,上身合体,裙摆从腰部下方开始蓬起,领口介于圆领和一字领之间,会露出锁骨和一点肩膀,哪怕黑色,看起来也并不沉闷。 金手指奖是专门的颁奖礼的,后面还有宴会,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大奖——闻慈也无所谓这个,能得很好,不能得也很正常,她毕竟是个“外地人”,但参加宴会就得有礼服。 她自己显然是没有的,所以今天才采购出一套合适的礼服来。 闻慈不想打扮得太夸张,这条俏皮的黑裙就很符合她的要求。 她走进店里,穿着裙装制服的销售员甜笑着走过来,说了句什么,闻慈那点蹩脚的粤语只能听懂最前面有个“小姐”,她笑了笑,用英文问了下那条裙子的价格。 来香港却不会说粤语的人很多,除了偷渡者,还有很多海外华裔。 销售员并不意外,熟练地换成英文,“这条裙子要五百港币呢,”她说着,主动为闻慈介绍,口条流利又亲切,从它的品牌概念说到款式,磕绊都没打一下。 闻慈伸手摸了摸布料,柔软细滑,依靠设计,并不硬实的布料也能撑起蓬松的裙摆。 她点头问:“可以试穿吗?” 销售员小姐做惯这行,对于客人们是有一套自己的眼力的,眼前这位年轻小姐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人,但看着就很像钱多事少、喜欢就买的客户,她笑容满面地答应下来,拿着裙子,还特意问闻慈要不要帮她进更衣间拉背后的拉链。 闻慈笑着摇头,“不用了,谢谢。” 小黑裙的长度到膝盖以下,意外地合身,闻慈走出来,对着镜子照了照。 销售员惊叹地夸奖道:“您穿这一身非常漂亮!”这话倒不完全是恭维,闻慈皮肤天生的白,那种陶瓷一般细润的暖白,穿上这条黑裙,衬得皮肤白到发光。 她对着镜子左右转了转,又看看后背位置,觉得很满意。 闻慈爽快道:“就这条吧。” 闻慈没让销售员把裙子包起来,她拿了店里的购物袋,把自己换下来的衣衫放了进去,拎着去找下一家店——光是小黑裙有些单调,她得去找双搭配的鞋子。 高跟鞋在社交场合通常是不会出错的,但那天颁奖礼加宴会恐怕时间不短,她不想穿。 闻慈最后挑选了一双小羊皮的黑色芭蕾舞鞋,前端交叉着蝴蝶结,舞鞋只是样式,它本身是柔软而轻的便鞋,没有高跟,起不到增加身高的作用,但穿起来轻松又舒适。 她不太喜欢戴项链手镯这些东西,存在感太强,所以没有购买的打算。 最后,她挑了个米白色晚宴手包,装不了多少东西,但很适合搭配这种俏丽的礼裙。 付钱的时候,闻慈不经意间扫了眼玻璃窗外,发现一艘邮轮正在往上下人。 其中有一群人颇有些显眼,打扮得,嗯,有点像未来的古惑仔,穿得黑扑扑的,头发要么是短得快要没有要么是长得炸毛,还有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闻慈没太在意,收回视线两秒,又看了过去。 她趴到窗边,盯住其中一个脸格外黑的,微微皱眉。 离得太远,她看不太清,但那人一笑时露出白牙,看着很眼熟。 “小姐?小姐?”销售员的声音惊醒了闻慈。 她转回头来,接过包装好的鞋子,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人?” 销售员态度很好,走过去看了一下,“哦”了一声,笑着解释道:“小姐您不用害怕,那应该是从邮轮上下来的游客,您放心,我们港城的治安很好的!” 闻慈问:“他们都是港城人?” 销售员看看那些人的打扮,笑容有些为难,“有些中学毕业没读书的年轻人就是会这样啦,但我们商场里可是有保安的,小姐您放心,他们估计也是买点手表金饰之类就走咯。” 闻慈点了点头,心里的疑问没有散去,她再次低头看看,却发现那帮人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进商场来了吧。 闻慈对这种人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她当年在国外时,就很注重住所周围环境的安全,毕竟她本人不爱运动,跑都跑不快,要是遇到坏人,那可想而知的危险。 这次来港城,她也是打定主意,绝对不去危险地方的。 七十年代的港城□□风气很重,是□□大哥拿抢逼着演员演戏赚钱的年代,黑夜的小巷里说不准就有什么,说得夸张一点,说不准还有小帮派火拼呢。 闻慈出了鞋店,又去内衣店。 她的内衣大多是在友谊商店买的——基本只有那里买,款式型号很少有可挑选的余地,眼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港城,闻慈一口气挑了好几套,都是很舒适漂亮的。 购物、购物、购物……好像得再去换点港币? 闻慈的右手已经拎了一大堆印着各种logo的纸袋,她一边翻着快空的钱包一边往外走,她问了西餐店的服务生,附近就有一家可以换港币的银行,她可以去。 经过一楼一家名牌手表店时,闻慈果然看到了窗外那帮人。 离得近了,对方身上那种不务正业的气质更加浓烈,一共六七个人,个子倒是大多不矮,闻慈多看了两眼中间那个身材高大,半长头发戴帽子的,觉得背影有点熟悉。 但这人微微佝偻着后背,看着又不像了。 闻慈想再看一眼那个很面熟的,但还没等看清,其中一个人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脸是黑黑的,分不清是天生的黑还是故意晒的,右脸上有一道两三分钟长的疤,也许是缝的技术不好,针线痕迹明显,看着很凶。闻慈吓了一跳,急忙快步走了。 “怎么了?”正看手表的帽子男没有抬头,嘴唇轻动,发出低低的声音。 “一个姑娘刚才盯着我们,”刀疤男低声说。 帽子男没转头,他们这种打扮,被人当贼一样看待再正常不多了,另一个脸黑黑的却回头好奇地看了好几眼,越看越伸头,被旁边人拍了一下,“看啥呢你?” 黑脸挠头,看看已经出了商场门的身影,又看看帽子男,欲言又止。 帽子男后脑勺长眼睛似的,“说。” 他把手表递还给销售员,又指了另外一只表,拿起来刚要看,就听到黑脸支支吾吾不太肯定地开口,“刚才那个背影,好像老大你对象……” 帽子男猛地转回头去。 被黑压压帽子和半长乱发遮掩的,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眼立体,左脸带个酒窝,但和当初又很有不同,脸黑了,糙了,看着不修边幅。 徐截云几乎一瞬间捕捉到外面的身影,她裹着黑色大衣,行步匆匆,和擦肩而过的地道港城人并没什么区别,短发被风撩起一瞬,露出雪白的侧脸。 是她。 真的是她。 徐截云几乎下意识要追出去了,本就暗暗盯紧他们的销售员瞪大眼睛,刚准备喊起来,就发现面前这个大圈仔又停住了脚步,“就这款手表,来六只。” 销售员生怕他们反悔不付钱,急忙开单打包。 六只手表,除了手上本就戴着名牌进口表的徐截云,人手分一只。 刚认出闻慈的黑脸葛小虎捧着银光闪闪的手表,不好意思,“老大,这不是不不太好啊?”他们是出任务隐藏过来的,还没干多少正事,衣服打扮倒是准备了不少。 “我们是大圈仔,不享受干什么?”徐截云说,眼镜还凝望着窗外,她早已不见了。 大圈仔是个挺有意思的词,来源是前些年从大陆偷渡来香港的人,他们很多都是套着橡胶轮胎来的,所以有了这个称呼,其实是稍带歧视性的。 偷渡客来到港城,没技能,没身份,黑户很难谋生,因此,很多人加入了□□社团。 但外面来的大圈仔在社团里也是被欺压被孤立的那种马仔,渐渐的,就有许多大圈仔抱团取暖,成立自己的社团帮派,徐截云他们现在的身份,就是自立门户的大圈仔。 他们偷渡来港城是为了享受快乐的,要是穿破烂戴破烂吃垃圾,谁信? 冰凉凉的名牌表戴到手上,葛小虎嘿嘿地笑,捂着手腕说:“哎呦,有点压手呢。” 他们自己交流用普通话,也用粤语——都是这两年培训学的,基本交流已经没问题了,虽然还是能听出来是外地人,但也没关系,他们是大圈仔嘛。 出了手表店,他们往楼上最热闹的餐厅去,快到中午了。 徐截云他们以往都是坐在显眼位置的,但今天却选了窗边,徐截云望着窗外,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先见到闻慈的刀疤男低声道:“嫂子是来出差的?” 徐截云抿抿唇,刚要说话,就看到斜对面的银行走出了闻慈。 外面似乎起了风,她微微低头,左手按住衣领,右手大堆包装袋随着风摇晃起来,让他很想接过来,他不知不觉地探身,希望看得更清楚一点,鼻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窗。 呼吸将玻璃喷到模糊,徐截云伸手擦了擦,再低头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 闻慈兴高采烈地回到酒店。 她本来是打算在海港坞顺道吃午饭的,但那里有古惑仔,她有点怕,索性决定换家餐厅,她把压手的包装袋放回房间,就再次出了门。 中午气温升高,走着走着,闻慈就脱下了大衣,搭在臂弯。 老港城和几十年后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繁华也是繁华的,但没那么激烈,有种宁静的古老韵调,她走在宽敞的大街上,经过商店时,听到的歌也是柔缓的老歌。 前几天是第一届港城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选出来十首金曲,其中一首是邓丽君的《小村之》,她走过这一条街,听到好多店里正在播放这首歌。 经过一家音像店时,闻慈进去了十几分钟,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包唱片。 八九十年代才是港城乐坛的黄金期,79年,大多数她耳熟能详的歌手还没出道呢。 闻慈走到茶餐厅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饭点,人自然多,老板娘不会英文,操着一口粤语把带到一个角落桌子旁边,桌上还有两个正在等菜的年轻男士,老板娘说着“唔该借借”,见两人点头,就示意闻慈坐下。 这句话闻慈是听懂了的,坐下后,就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写菜单。 粤语是不会说的,但闻慈很会吃。 招牌虾饺、烧腩卷、猪肝烧卖,还有一杯必须尝试的港式丝袜奶茶。 闻慈点了好几样,老板娘看她的眼神都惊诧了,这个妹妹仔看着面生,又不会说粤语,完全不像是港城人,点的餐品倒是都很正宗,都是他们店里的招牌呢! 老板娘拿下菜单离开了,留下闻慈和两位拼桌的男士。 店里很热,闻慈把黑色大衣搭在椅背上,抬头看到一个青年过来,坐在剩下一张空位上。 不说“唔该借借”就拼桌似乎在港城不太礼貌?闻慈这么想着,转回头坐好,却发现青年随手把包放到身后,抱怨似的跟原先两位男士说了什么,音色有些熟悉。 闻慈仔细看了眼他的侧脸,顿时愣住。 这是—— 青年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蛋,英俊而秀丽,桃花眼,越过耳朵的长发稍稍打着卷,看起来有点活泼的孩子气,他忽然转过头来,并不生气地笑着说了一句:“小姐呀?你睇住我做咩呀?” 闻慈看清他的正脸,眼睛缓缓瞪大了。 他的一位友人笑说:“Leslie,这位小姐唔系港城人,你讲粤语佢听唔明啦。” Leslie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换成了英文,兴致勃勃地问:“你是来港城玩的吗?” 闻慈眼睛盯着他的脸眨都不眨一下,嘴里全靠本能切换语言,“我来办事情的,”她难以想象,自己来港城的第一天居然就能偶遇到这位未来的巨星,此时的巨星还很青涩,因为贪爱黑肤色,皮肤也晒成了麦色,但那张脸上的五官却仍然柔和漂亮。 “你是伦敦人?”Leslie听出她的口音。 “没,我是大陆人,”闻慈说。 Leslie眼神一下子就更加惊奇了,“哇,你是大陆来的?怪不得你不会讲粤语呢,”他说着,熟练地把语言切换成了国语,带着蛮重的粤语味儿,但确实是国语。 他笑着说:“我大学是在英国念的,跟同学讲过国语,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讲国语时他的发音慢一些,柔和斯文,和讲粤语完全不是一个感觉。 闻慈真诚且认真地伸出两个大拇指,“特别好。” 大陆来的女孩大多内向腼腆,Leslie很少见到这样能自如地跟人搭话的,他好奇地问:“你刚才一直看我,是认识我吗?”他问这话时很真诚,不是明知故问,毕竟哪怕不认识他,这张脸也有大把人乐意细细欣赏的。 闻慈的回答是打开装满唱片的袋子,拿出一张来。 “哎呀!”Leslie高兴地看着这张《llikedreaming》唱片,“你还买了这个吗!” 这张唱片上的他穿着一身白衣白裤,正在喝茶,发型和他此时差不多,一样蓬松浓密,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脸上掩饰不住喜悦,“这张唱片卖得不好,你喜欢吗?” 这是他的第一张细碟,卖得很不好,总共发行了500张,才卖出去不到一半。 闻慈用力点头,同时恳切地问:“能给我签个名吗?” 尚未成为大明星的新人Leslie名气有限,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逛都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来,今天跑完通告吃个午饭,居然能碰到自己大陆来的粉丝,他高兴地答应下来,开始摸身上。 他没带笔,但闻慈包里有,她打开包,Leslie看到里面有棕色皮质的本子和笔袋。 他笑着问:“你还在念书吗?” “我读研究生了,”闻慈不知道港城这边的新闻时效性如何,就多解释了一句,“78年底大陆恢复高考,去年我考的研究生,正在念研一,现在是寒假。” “哇!”这下子,整张桌子三个人都惊叹了,“你是研究生?”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学文理科的,油画专业,美术生。” 她拉开笔袋,里面都是铅笔,还有几小管水彩颜料,她不甚满意,翻了半天,在底下找到一只记号笔,虽然笔迹较粗,但不褪色啊,她拿出来,“可以用这个吗?” Leslie把签名签在细碟壳子上,字迹舒展而艺术,甚至中英文名都有。 “谢谢!”闻慈激动地把细碟抱进怀里,“我一定会回去就把它塑封,好好收藏!” 和跨时代的偶像见面,闻慈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指了指包里的相机,眼睛亮晶晶地问:“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合一张照吗?——不可以也没关系!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Leslie一口答应下来,指挥对面的友人,“帮我哋两个拍几张相,拍得好睇啲呀。” 他贪靓,原来是从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了。 闻慈悄悄挪动椅子,离偶像近点,Leslie发现后,大方地把椅子搬到了她身旁,把手搭到她椅背上,看着很亲近,但其实很有绅士风度地没碰到她。 “但系我第一个大陆粉丝,拍好,我哋以后要留作纪念嘅!” 闻慈笑起来——其实完全不用故意笑,光是想到她旁边坐着的是Leslie,笑容就从内之外地从她的心里迸发出来了,她歪了一点头,笑容灿烂,圆眼睛亮得不行。 一连拍了好几张,Leslie的友人似乎颇懂这个,还指挥他们两个换换姿势。 “哇,超好靓嘅,小姐你都可以去拣港姐噻!”友人说,又换了英文,“我们港城有好多画展啊,都是外国的大艺术家,小姐这两天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啊?” 港城风气西式,较为开放,约会也是很容易的。 闻慈拿回来相机,笑着摇头,“我过两天有工作的,得好好准备,不能出去玩咯。” 友人颇为可惜,摸了摸自己的脸,顾影自怜地故意逗趣说:“唉,都怪我冇生唉,都怪我冇长Leslie嗰张靓面,唔系我都去演电影,肯定都有靓女同我合照要签名嘅罗!” Leslie一巴掌拍他肩膀上,笑骂:“你讲嘢咩呀!” 老板娘陆陆续续上菜,一看食物,都能看出各自的喜好。 Leslie对自己的粉丝热情推荐:“你来港城,有几家店是一定要去的哦。麦奀云吞面世家、凤城酒家、还有九记牛腩——哇,他家简直是全港最好吃的牛腩面档,我跟好多朋友推荐过,尤其是上汤牛腩,他们店里限量供应,完全抢手货啦!我都经常抢不到的!” 这些店闻慈几乎都吃过,是在几十年后,但她当下还是认真地一个个点头。 “我一定会去吃的!” 第167章 颁奖典礼“你见到闻慈了?”“对…… “你见到闻慈了?” “对。她怎么忽然来了港城?” “她先前那套绘本获得了港城金手指奖的提名,被出版社邀请去的。她看到你了?” “没有,只看到了几个兄弟的正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不会在港城待太久,应该不会发现你的。” “行,我知道了。” 从电话亭里出来,徐截云拉了拉黑色上衣领口,半遮住下巴,他觉得哪怕闻慈真看到他也未必会认出来——在大半年的隐藏里,他打扮成地道社团人士的样子,头发不羁,不拘小节,连下巴上的胡茬都刻意地没剔干净,留下淡淡一层青色,俨然颓丧混混青年。 周围宽阔大道,近处没人,葛小虎笑嘻嘻道:“老大,你不去找嫂子吗?” 徐截云瞪了他一眼。 葛小虎的印象显然还是闻慈出差还要给他打长途电话的亲密样子,他笑得咧开嘴,哪怕打扮成社团样子,那点虎牙的憨气仍然还有。他说:“咱们这回出任务都出来好多月了,你也没给嫂子写几封信多多联系?嘿,我听说嫂子现在念大学了是不是?” 徐截云没搭理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点了一根。 本来是戒了的,但后来装大圈仔,又捡起来了。 徐截云咬住点燃的香烟,打火机塞进兜里,下巴朝前一抬,“少废话,赶紧回去。” 葛小虎“诶”一声,笑得没心没肺,还要说什么,被旁边没眼看的几个兄弟一手肘怼到后腰,“就你长嘴了知道说话是不是?赶紧的,走走走!” 整个特种大队数葛小虎最没眼力见儿,看不出来大队长脸色都不好看了吗? 徐截云不知道闻慈住哪儿,他也并不打算去找。 这趟任务是机密,是暂时的潜伏,他们装作背井离乡的大圈仔混社团,除了必须结交的人士,并不怎么和无关人等来往,要是这会儿他去找闻慈,被人发现,会很糟糕。 他深深吸一口烟,跟上了大家的脚步。 闻慈告别Leslie和朋友后,心情很好,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回到酒店。 她来港城是张安华作为出版社的媒介的,过来后,自然也要告知对方,闻慈翻出包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安华家里的号码,她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应该吃过饭了。 酒店里每间房都有电话,她随手一拨,便开始等待。 “嘟、嘟、嘟——” 等了大约半分钟,那边的等待声一停,传来一个小女孩稚气的声音,“你好,请问你系?” 闻慈猜测这是张安华的女儿,或许是那个叫米拉的小尼姑还,她放柔了声音,用英文说:“你好,我是闻慈。请问张安华女士在吗?” 小女孩“呀”了一声,声音远了点,像在喊:“妈咪,一个叫闻慈嘅小姐揾你!” 然后她又凑了过来,很礼貌地用英文说:“麻烦你等一下。” 张安华过来的很快,知道闻慈已经到达后,她有些惊讶,她和闻慈聊了几句,知道她现在住在文华大酒店时,就更加惊讶了——文华是港城排得上号的大酒店,住宿费并不便宜,但想一想闻慈卖绘本的收入,又觉得她肯定是能消费起的。 张安华一边打电话,一边随手拨弄着电话线,米拉此时“噔噔”抱着一本绘本跑回来,指着它,小声问:“系画《贝贝的故事》绘本嘅小姐呀?” 刚听到闻慈的名字时,米拉并没想起来,是听到妈咪的话,才回忆起来的。 张安华笑着对她点点头,用口型说“是的”。 米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晃了晃她的手,用气声问:“可唔可以请佢嚟屋企玩呀?妈咪,我想要佢签名!”现在什么都流行限量签名版,她想要亲笔签名,到时候可以给其他同学看! 张安华笑笑,对着电话问道:“我家宝贝米拉好喜欢你的绘本,如果有空的话,来我家坐坐?” ……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张安华家的门铃被准时按响。 米拉跑去开门,门一开,门口站的是并不是她以为的、老电影或者照片上灰扑扑的大陆女人,相反,她穿着时髦的收腰黑色大衣,肩膀上搭着蓝棕格子大披肩,看起来活泼而高雅——这条披肩是上了港城杂志的冬季新款! 她非常年轻,像是姐姐,弯腰朝她挥了挥手,“早上好,米拉?” 声音又脆又甜,米拉不知不觉红了小脸蛋,“你好。” 等张安华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一向古灵精怪的米拉殷勤地黏在闻慈身后,她两只小手背到身后,看起来乖巧极了,像是那种会给大人们甜甜笑着捶背捏肩的小女孩。 打过招呼,闻慈坐到了张家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 张家是很西式的装修,沙发吧台,张安华为了倒了茶,看到她还带了礼物。 “只是一些小玩意儿,”闻慈笑着说:“茉莉花茶——还有一瓶非常漂亮的桂花陈酒,首都葡萄酒厂产的,味道很好,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都是首都捎过来的特产,可想而知,不是收到张安华邀约后随便在当地买的。 张安华笑道:“我以前喝过大陆的茉莉花茶,味道非常好,完全不是其他花茶能比的,”她正说着,发现闻慈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不由得一愣。 “这是送给米拉的礼物,”闻慈笑着说。 “哇!是给我的吗?”米拉不会讲国语,只能用英文和闻慈交流。 她没想到第一次上门的姐姐还会给她准备礼物,惊喜地接过小盒子,看妈妈点了头,才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条纤细的银色手链,挂坠闪闪的,一看就很让她喜欢。 她迫不及待地戴到左手腕上,晃了晃手,“妈咪,好靓!” 闻慈笑眯眯说:“这是四叶草,代表幸运,希望米拉永远幸运。” 在进门五分钟内,闻慈俘获了小女孩的心。 张安华准备了一些茶点,刚端到桌上,米拉就从楼上跑了下来,她怀里多了六本五颜六色的绘本,摞得厚厚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贝贝的故事》。 她把绘本们放到闻慈边上,又噔噔噔跑上楼,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一套玩偶。 闻慈看着这位爱好周边收集的小女孩,忍不住笑:“哇,这些玩偶都保存得很好啊。” 毛线玩偶是很容易弄脏的,尤其是熊猫白色的部分,但眼前这些玩偶都是干干净净的原色,她再看绘本们,边角已经有点泛软,一看就是被翻过很多遍的。 米拉骄傲地说:“我亲手洗过它们的,每个都干干净净!” 她坐到闻慈旁边,给她展示自己的绘本,还说在她的“带领”下,这套绘本在整个文才小学都很有名气,闻慈被逗得忍不住笑,煞有介事地点头,“谢谢你帮我推销。” 闻慈在米拉的每个绘本扉页都签了名,小姑娘高兴得不得了。 张安华看着两人说话,脸上带笑,等到米拉完成了自己的今日目的,她才把茶点往闻慈那里推了推,示意她吃,“这次金手指奖,除了你,其他提名的作品都是港城和台岛的,它是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在典礼当天才会公布。” 闻慈笑道:“反正尽力而为,就算没得奖,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见到了偶像,要到了亲笔签名还合了照,光这件事就足够令她开心了。 何况她还住了漂亮的舒服大酒店、看了海港夜景、吃了好多美味食物……她看到了几十年代的旧香港,光是这些,就让她觉得坐几天火车的奔波值了。 张安华很喜欢她这一点,努力,能拼,但又能随遇而安。 她看着闻慈拿起一块葡式蛋挞吃,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得奖后面还有晚宴,大家基本是要穿晚礼服去的,你准备了吗?如果没准备的话,我可以帮忙。” 闻慈笑道:“我昨天去海港坞买了一身,应该是合适的。” 张安华看看她今天的打扮,别说港城,说是巴黎时装周刚下来的都没问题,她笑着点头,开玩笑道:“学美术的就是不一样,同样的衣服,搭配得就是漂亮。” 闻慈轻松接受夸奖,俏皮地耸了耸肩。 金手指奖颁奖典礼还会邀请出版社和纸媒界人士,张安华也在其中,她和闻慈说了几句,最后定下来,等后天26日,闻慈先来他们家,后面他们开车一道去酒店。 1月26日是除夕前日,闻慈下午两点多去了张家。 酒店里暖气充足,一件小礼裙足够,但闻慈来去的路上却得穿着外套。 这样正式的社交场合,女士通常都是要化妆的,闻慈逛海港坞那天还特意买了几样化妆品。 要是说曾经,闻慈是化妆的好手,美术生手稳,加上天生对色彩敏感,她很会弄一些大胆又惹眼的玩妆,但现在多年不画,手生,画眼线时,闻慈险些画飞到天上去。 张安华在一旁烫发,看到她样子忍不住笑,“要不要我帮忙?” “我肯定可以!”闻慈不认输。 她把画飞的眼线小心擦掉,重新勾画,这次画得十分合适,眼尾没有刻意拉长,小猫一样微微上翘着,正符合她的年纪,她舒了口气,又开始拿火柴棍烫睫毛。 等张安华烫好头发,再看闻慈,她整个人都已经焕然一新了。 她的妆容重点在嘴唇上,眼影几乎没有,眉毛本身浓密,稍稍一修就相当自然,只有着重了口红,偏冷调的番茄红涂得饱满,衬着黑裙白皮,看着像一朵洁净又大方的花。 带点刺是好的,不会总有人想伸手摘。 这个妆容和现在港城流行的不太一样,但张安华看了看,觉得特别又好看。 米拉在一边左看右看,“好靓!” 闻慈捏捏小姑娘的脸蛋,拿起一旁穿来的大衣穿到身上,笑道:“配这件大衣也不错吧?”她特意挑的大垫肩,看起来挺括潇洒,配这身俏皮优雅风的小黑裙格外有趣。 米拉用力点头,“像杂志上的!” 这个评价在一个成长在西式文化里的小女孩心里,不可谓不高了。 颁奖典礼是在下午六点钟正式开始,但通常大家会提前一点时间到,张安华亲自开车,载着闻慈去往酒店,等到了附近,远远就看到了十几家架着相机的媒体。 闻慈吃惊,“还有记者吗?” “金手指奖在我们港城也不算是个小奖了,”张安华笑着说,又道:“有些创作者不喜欢被拍照,就会避过去,你要是不想拍的话,我就绕过去,不经过大门。” 闻慈毫不犹豫,“那还是绕过去吧。” 虽然她不是社恐,但大头照片被放到媒体上,想想也很尴尬啊,尤其港城媒体的辛辣刻薄她是有所耳闻的,谁也不知道她要是被放上去,会是个什么标题。 大陆妹勇闯铜锣湾?不敢想不敢想,还是算了吧。 两人绕过了媒体们的相机,进去时,闻慈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快门声,还有闪光灯的声音,她好奇地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下车,对媒体挥手微笑。 张安华看了一眼,“那是吕家祥,他画的《小河》也提名了今年金手指奖。” 闻慈也是这几天,才听张安华说了金手指奖的具体情况的。 它是关于儿童作品的奖项,纯文学,有,插画绘本,也有,而闻慈这种就属于纯绘本了,她在张家看了点其他港台作品,其中就包括了吕家祥的《小河》,但坦白来讲她不太喜欢。 小河描绘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贫穷,笨拙,这都是正常的,没有哪个人或者哪个孩子是完美的,但介于有另一个欧洲男孩角色的出现,闻慈总觉得这部作品有自我丑化嫌疑。 她看了眼吕家祥,就收回了视线。 大衣留在张安华车上,闻慈是穿着小黑裙进来的。 不出她所料,会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正装,男士西服、女式西服、女式礼裙,闻慈这一身在里面再正常不过,稍微显得有些出挑的,是年轻而俏皮的版型。 她踩着羊皮芭蕾舞鞋,脚步轻盈,得体而镇定地一一扫视过全场。 “Buschur!”一位女士端着香槟杯走过来。 张安华对她微笑,熟稔地寒暄几句,穿着紫色抹胸礼裙的女士看向闻慈,“呢位系?” 闻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闻慈。” 当今港城年轻人多以英文名结交,说本名且只说本名的人不多。 女士愣了下,转而恍然大悟,“哦哦,我知,你系大陆嚟嘅闻慈系咪?”她是知道的,张安华去年从大陆买来一批绘本,本来大家以为要成为她调去出版社的开门黑的,谁知道,后来卖得不错,不止卖得不错,甚至还上了画报推荐,评上了提名! 女士上下打量着闻慈,笑了笑,又和张安华说话。 闻慈察觉到对方明里暗里的轻蔑。 她来这几天运气还不错,也许也有出入都是大型场合的原因,没碰到那种露着鼻孔看人的角色,但这并不代表这是不存在的,她不甚在意,对张安华笑了笑。 “那边是我们的位置?”她问张安华,照样用普通话。 张安华看了看,“对,椅背上都贴了名字,你认识繁体字吗?” 闻慈,在港城的写法是聞慈。 闻慈笑着点头,“当然,我认识。” 她和抹胸裙女士擦身而过,淡淡的香气残留下,等她走到入场位置那一片,抹胸裙女士才说:“听讲大陆最近好似开放?但最近屈蛇嘅人,一啲都冇少呢。佢喺大陆坐火车赶过嚟嘅?我仲以为佢唔会嚟呢。” 屈蛇,就是偷渡的意思,这是说以为闻慈不会来香港参与。 张安华微微皱眉,平静笑道:“她来是经过外贸部同意的,也算是国家支持了。” 抹胸裙女士喝口香槟,意味不明地摊手笑了笑。 闻慈实在是个新面孔。 金手指奖不是第一年办,来来往往的面孔就是那些人,闻慈这样一张不超过二十岁的脸忽然出现,说是创作者吧,太年轻了点,说是媒体或出版界人士,还是太年轻了。 倒是有位中年男性,看着她跟张安华进来,主动过来打招呼,“闻小姐?” 闻慈看着眼前穿西服打领带的男士,礼貌地笑,“你认识我?” 男士点头,笑道:“我是罗伯明,《好儿童画报》的主编,你可能不认识我。”他简单叙述了下两人之间的渊源,从米拉带绘本进学校,再到吸引同学小山姆的注意,再然后,就是身为山姆父亲的罗伯明把《贝贝的故事》放到画报的推荐栏里。 闻慈听他三言两语说完,十分惊讶,“还有这样的事吗?真是太感谢你了。” 罗伯张笑笑,主动问道:“距离《贝贝的故事》出版,也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闻小姐有画什么新的绘本吗?我很喜欢你的插画和故事风格。” 闻慈惭愧,“我去年有很多事情,暂时没有新作品。” 罗伯张有些可惜,笑道:“《贝贝的故事》在港城反响很好,很多孩子和家长给我们画报写信,后来一度脱销,还是张安华女士又购置了一批,这才供应上的。” 联系不便,闻慈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眼下一听,更加感谢了。 “真的多亏你们,不*然我一个新人,恐怕是很难打开局面的。” 罗伯张和闻慈聊了几分钟,这位大陆画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古板,从妆容和服饰就能看出,是相当有个性也有审美的一位年轻女性。 他欣赏地道:“我听说这套绘本在高卢卖得也不错。” 闻慈谦虚地笑笑,“玛拉出版社是很优秀的出版社,我们合作愉快。” 时间渐渐到达开始时间,闻慈往前走去,寻找自己的位置。 她是在第二排——估计上了提名的创作者都在前排,以备上台领奖,她这个位置,实际上是比较靠后的,她平静地理了理裙摆,坐在了椅子上。 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露怯,闻慈落落大方地看着前面,无视落在她身后的众多视线。 在陈词滥调的开场白后,就是颁奖典礼。 从三等奖开始颁布,第一位是个出身台岛的青年作家,她的作品是一本讲述湾仔孩子生活的童书,她大概还在职业生涯的前端,得奖后十分激动,致辞时甚至有些哽咽,讲述了自己的创作历程和思路,等到发言结束,全场鼓掌。 第二位是个男作家,他的作品是有关于运动少年的一本童书。 颁布第三位三等奖时,主持人特意停顿了下,然后,读出了一个让全场惊讶的名字。 “欢迎我们的闻慈小姐上台,得奖的是她的绘本,《贝贝的故事》!” 闻慈没动,她有些惊讶:真得了? 她倒不是惊喜,说实话——虽然这句实话或许有些傲慢,但她觉得《贝贝的故事》能得到一个奖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刨除创作者的滤镜来看,它也是一套不错的儿童绘本,那时她的天赋值是七点几,笔触其实相当不错了。 如果她是本地人的话,也许就能打破这个“外地的壁垒”? 闻慈这么想着,站了起来,对身旁坐着的人礼貌道:“借过。” 是不是有点太平静了? 主持人这么想着,等闻慈迈上台时,将从礼仪小姐那里拿来的奖杯递了过去,笑容满面地对着麦克风说:“闻慈小姐是儿童文学界的新人物,在见到她之前,我们都很难相信,创作出这样一套优秀绘本的人会如此年轻……” 主持人长篇大论,侃侃而谈,闻慈在一旁拿着奖杯礼貌听着,目光在下面打转。 说什么呢? 听不懂。 闻慈没做出点头、前身等一系列附和主持人的举动,主持人终于后知后觉,想起闻慈大概不懂粤语,他面露尴尬,将麦克风递给闻慈,“闻慈小姐有什么获奖感言吗?” 闻慈握住麦克风,终于轮到她说话了? “获得这个奖,我是很意外的,”她说,并且微笑了下,笑容不像是感激或惊喜,反而有种心照不宣的微妙,而后继续说:“我是76年10月,开始创作《贝贝的故事》这套绘本的,花费将近半年时间,跑了很多地方。” “贝贝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亲眼去见过的,北疆的草原、傣族的雨林……我首先得感谢华夏有这些地方,为我提供了写实绘画的温床,否则这恐怕就会变成一部幻想作品。” “感谢外贸部和我的祖国,对这套绘本的创作、印刷、出版中提供的一切支持。” “感谢玛依努尔、阿曼、岩香、林英等人,是他们帮助我更好地创作。” “感谢张安华、罗伯明、雅克、柯莱特等一切朋友,你们是贝贝的伯乐。” 闻慈说完,用英文再次重复,扬起手中奖杯,最后深深鞠躬。 “与诸位共勉,希望我们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第168章 采访得奖的创作者名字大多很陌生,毕…… 得奖的创作者名字大多很陌生,毕竟经过时间的洗刷后,能流传下来的,只有精品中的精品,只有一等奖的获得作品,闻慈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维持着礼貌地鼓掌步骤,一直到颁奖典礼结束,晚宴开始了。 晚宴是在宴会厅中,吊灯光线明亮,桌布是洁净的米白色,上面摆放着各式的甜品酒饮,还有端着酒水的燕尾服侍应生在宾客们之间穿行,一曲悠扬的粤语老歌也在其中流淌。 闻慈慢悠悠溜达过去,认真看看,最后挑了支粉橙色的,杯口点缀着西柚片。 它最漂亮。 闻慈喝了口酒,眼睛在周围扫视过,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笑风生,她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被孤立的落寞,闲着也是闲着,开始观察人类。 门口见过的吕家祥正好在她附近,微微发胖,看着挺和气的一张脸,此时喝了几杯酒,鼻子和脸颊红得像颜料染了色,正在和两位年轻女士说话,不知道说到什么,大笑起来。 说着说着,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闻慈对视上。 猝不及防。 闻慈尚在想着要不要礼貌性微笑一下,吕家祥就走了过来。 不用想了,闻慈打量着对方故作骄矜的步态、微微抬起的下颔想,来者不善。 吕家祥的眼神从闻慈身上上下扫过,那种不舒服的、像在观摩一只花瓶的纹理一样的眼神,他喝了口手里的威士忌,笑道:“闻、慈——真没想到大陆的画家还能来港城。” 他说完“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对对,我都忘了,你们似乎改革开放了?” 他轻拍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说错了,”似乎很歉意似的,脸上轻蔑的笑却不没伪装。 闻慈看着他惺惺作态,疑惑似的歪着头,“你是——” 吕家祥脸有点绿了,微笑着说:“刚才二等奖我上台了,闻小姐没看见?哎,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们大陆估计也没这种场合吧?哈哈,我随口说说,闻小姐别生气。” “我不生气,”闻慈笑道:“刘家祥先生毕竟没去过大陆,见识浅,我能理解。” 吕家祥:“?” 他笑容僵硬了些,“我姓吕,吕家祥,闻小姐的记性实在不太好啊。不过也是,听说大陆的教育条件很落后,闻小姐记性不好也正常——不对,闻小姐英文倒不错?” 讽刺完,他才想起两人的交流从开始就用的英文。 一对一讽刺当然要用对方能听懂的语言,不然那还讽刺个什么? 闻慈包容一笑:“我教育水平不高,也就研究生在读而已。” 吕家祥:“??” 他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个落后大陆来的年轻画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也是,要是真好欺负,刚才也不能说到主持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了,但他可不是那种好打发的人。 他决定攻击闻慈的专业能力—— 吕家祥笑道:“《贝贝的故事》,我好像去年看过几页,画得倒是还行,就是故事太空泛了,还弄些玩偶啊熊猫啊的惹人眼球,也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喜欢。闻小姐觉得呢?” “哎,吕先生你真该提升一下自己的思想理念了,”闻慈煞有介事地摇头。 她微笑道:“当初绘本售卖时,高卢的雅克先生与柯莱特女士可是对玩偶周边大为赞赏,后面引进版权时,还特意提到要同时售卖周边的。吕先生,你实在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吕家祥:“???” 谁?他?他跟不上时代? 要说刚才还只是故意嘲讽一下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女孩,吕家祥现在就是动真火了。 她什么来历什么地位,居然还敢嘲笑他落伍? 吕家祥注意到周围许多目光悄悄望了过来,他和闻慈谁也没刻意压低声量,周围能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吕家祥更不能输了这场唇枪舌战了。 不然,他先挑起来的事端,结果自己却说不过? 吕家祥冷笑一声,“闻小姐倒是口齿伶俐,高卢高卢,你去过高卢?” “我本人还真没去过,但谁让生平第一部儿童绘本就被高卢出版社看中了呢?”闻慈无奈似的耸了耸肩,笑容明朗道:“吕先生也不必太羡慕,我看你的作品也不错,正是欧美最喜欢的那种,保证让每个傲慢的白人小孩看得高高兴兴——” 吕家祥怒瞪她。 他作品里的问题大家心知肚明,但没太过火,除了一些犀利的批评界人士,没人会当面对着他提出来,但是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敢就这么说了?! 吕家祥放下酒杯,“啪”的一声,杯底撞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黄色酒液溅出几滴。 他冷笑道:“闻小姐真会胡说,你这种污蔑的手段,难道很高明吗?” 闻慈很好笑,这居然还把自己放到无辜的受害人角度了。 她摇了摇头,悠闲地抿一口西柚味的甜甜利口酒,细细品了一番,而后才慢吞吞笑了起来,“吕先生别太敏感,这样的话,会让我以为戳中了你的死穴哦。” 吕家祥伸出手指指着她:“你——!” “我以为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吕先生该是一位合格的绅士,”闻慈打断他,酒杯伸出,冰凉的杯底压下他的手指,笑盈盈道:“放松一些,我只是随口说说。” 吕家祥有种被当作猴子戏耍的感觉。 他气急反笑,“嘴巴利索算什么,作品才是说话的本钱,闻小姐,你别太猖狂。” 闻慈惊讶地捂住嘴巴,她暗想自己今天应该带双白色蕾丝长手套,配着这个动作才够有嘲笑以为,她做作地惊呼道:“哎呀,吕先生原来是这么想的吗?我以为对吕先生而言,谁能讨好外国市场就谁厉害呢——” 吕家祥甩头就走,闻慈在后方慢悠悠喝口酒,对周围的人微笑。 大家纷纷神色闪躲,移开视线,张安华朝她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闹剧结束,该吃点东西等着回酒店了。 闻慈刚才大胜一场,暂时没有看不起人的歧视者上来找茬,她绕着摆满漂亮甜品的长桌转悠,挑选自己觉得好看又会好吃的那些,拿一块细细品尝。 刚吃了两块,宴会厅门口急急冲进来一位中年男士。 他穿着一身夹克,抱着相机,明显是来采访的记者而不是来参加宴会的,当然,最能说明身份的是他胸前的工作证——港城美术报。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这个奖邀请的基本都是画报或者文学之类的报社记者,而《港城美术报》向来只报道艺术类咨询,比如哪国的油画名作、什么知名画展开办而已。 以往的金手指奖,他们可是从没来过的。 工作人员过去询问,中年男士焦急地顾盼着周围,问道:“闻慈小姐喺吗?”他强调说:“系大陆首都嚟嘅闻慈小姐?” 工作人员下意识点头,指了下闻慈的方向。 闻慈正思索是拿巧克力蛋糕还是拿草莓蛋糕,面前投来了一片阴影,她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怼到面前的一个录音笔,后面是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记者。 闻慈站了起来,“你是?” 记者没想到这位叫闻慈的大陆画家如此年轻,但他没有因此怠慢,而是语气客气地问道:“请问是闻慈小姐吗?你上个月,是否在东京的华夏现代绘画展览上展示了一组组画?” 他一上来就说的英文,闻慈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是的。” 记者松了口气,心想自己临时接到消息,紧赶慢赶,还好赶上了。 记者脸上端起笑容,认真解释道:“闻慈小姐你好,我是《港城美术报》的记者孙智,想跟你做一期关于这组组画的独家采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吗?” 闻慈扫了眼他的工作牌,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大报社。 她点了点头,“可以。” 两人走到桌子那一边的沙发座上,一问一答起来。 记者先问:“闻慈小姐知道这组组画在东京产生的影响吗?” 闻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似乎有一些报纸刊登了关于它的报道”正因如此,国内媒体才开始认可她的艺术成就,不再是因为人体写生而产生的“美院一个疯子女研究生”称号。 记者说:“你这组组画,在东京掀起了非常大的影响,很多画家都在讨论这组组画的风格、技法,称它是具有‘华夏油画史上纪念意义’的一组作品。” 闻慈听得一愣一愣,脚趾抠地,“是、是吗?” 记者严肃点头,“当然。” 《港城美术报》的记者具备相当的媒体和艺术素养,甚至说起那五幅组画,也能侃侃而谈,也许因为是正经艺术媒体,并不像闻慈印象中的娱乐小报那么疯癫,每个问题都是考究而专业的。 她答了许多问题,因为记者的态度,不自觉也严肃起来。 记者经过闻慈的同意后,一直拿录音器记录着两人的问题,这是以免忘记细节,毕竟今天场合特殊时间紧张,没有让他详细记录的机会。 过了二十分钟,记者的采访本已经翻到了结尾,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感谢闻小姐的配合,”记者起身,主动跟闻慈握手。 他说:“我们报纸是周报,这一期是明天刊登,请问闻小姐何时离港?要是来得及的话,我们愿意送几份报纸给闻小姐。” 闻慈站起来跟他握了手,笑着点头:“那就麻烦孙记者了。” 孙智又给闻慈拍了张照,他还要回报社加班,为了让新鲜出炉的报道变成稿子放到明天的板块上,他再三感谢闻慈,没有因为他冒昧的打扰拒绝采访,然后快步离开。 等孙智走了,闻慈刚端起小蛋糕,张安华就走了过来。 她十分诧异,“你还画油画?” “嗯……”闻慈耸肩一笑,“其实我现在主要是画油画来着,有空的时候才画绘本。” 张安华惊奇地看了她好半天,最后无话可说,竖起大拇指,“厉害!” 她又凑近闻慈耳边,低声笑道:“刚才他们都看呆了。” 闻慈莫名有种装到了的感觉。 世界上很多行业都是有鄙视链的,未必合理,但它确实存在,就如同艺术绘画看不起商业绘画,而儿童绘本大多是不属于艺术绘画的——它很难被挂到顶尖美术馆的墙壁上,供来来往往各种肤色的人们欣赏、瞻仰。 晚宴差不多结束,闻慈从张安华车里取了外套,就打算回酒店。 酒店的服务很好,闻慈提前约了包车,她裹着外套钻进车里,车子开出灯光闪耀的街道,她透过窗外望着外面的灯火明暗,明明是一样的面孔,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来自地域、阶级、肤色、外貌……所有差别似乎都可以分出高低,让人比量指点。 但明明大家都只是会思考能直立行走的灵长类动物而已。 有什么差别呢? 闻慈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外面的街道,经过一条巷子时,里面的路灯似乎坏了,巷子里黑黑的好像有许多人影,她隐约看见,其中交错混乱,像是正在打架。 她正要收回目光,看到巷子里走出一个男人。 他从黑漆漆的小巷里走出来,走到路灯和月光能照射到的范围里,阴影里的脸一下子被照亮,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唇,甚至左脸上那个不太明显的酒窝,都一览无余。 闻慈错愕地趴到车窗上,徐截云?! 他头发长得很长,嘴里咬着根烟并没有吸,这么冷的天,也只穿了件薄薄的夹克外套,此时右边袖子似乎还被划破了,露出里面熟悉的蜜色肌肤,月光里沾着血痕。 闻慈下意识喊:“停车!” 师傅没动,闻慈才想起来师傅听不懂,换成英文,“stop!” 闻慈推开车门,震惊地看着几米外的人,“徐——” 刚刚发出一个音节,闻慈就闭上了嘴,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在出任务,她一喊露馅了怎么办?她傻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而徐截云已经听到了那声,错愕地看了过来。 很久没见的两个人,隔着暖黄色的路灯光遥遥对视着。 “老大,他们都被打——”葛小虎出来报告,刚说半句,就发现徐截云神色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前几天惊鸿一瞥过的熟人。 天啊怎么办! 秘密任务撞到熟人不算泄密不用受处分吧! 葛小虎的声音塞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还是徐截云先开口:“收拾收拾,你们回去。” 说完,大步朝闻慈走了过去。 很想给她一个紧密的拥抱,但是不行。 徐截云的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枪膛火药火烧火燎的味道,还有她讨厌的烟味,于是他克制着,站在闻慈半米外,用眼神无声地表示自己的情绪。 闻慈手指微微发抖,既是不知所措,也是激动——她承认,她还是很喜欢徐截云。 她可以不恋爱,但如果恋爱的话,她只想跟徐截云谈。 无声对视一会儿,还是的士司机忍不住开口,“小姐?”还走不走了? 闻慈如梦初醒,惊慌地收回视线,她在上车离开和留下间用本能选择了后者,她弯腰拿下后座的手包,等司机顺着车流远去了,还是抓着手包不知道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你当上古惑仔了?” 徐截云虽然没花里胡哨的夸张大金链子,但和街上的小混混也没差太多,纯靠身材和脸撑着,显得有股颓丧的英俊,深夜里一看,像是在拍电影。 徐截云凝视着她的脸,“我很想你。” 闻慈愣住,呆呆仰头看着他。 徐截云终于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遥远的港城街口,两个人密切地拥抱,打扮都很突兀——一个是古惑仔似的社团人士,后腰配枪,一身火药味还没褪去,一个穿着优雅的大衣礼裙,妆发精美,像刚下了舞会。 但他们用力地拥抱着,好像要把彼此揉进骨头。 徐截云弓着腰,闻慈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嗅到不太好闻的气息,却让她莫名安心。 她默默吸着,把脸贴到他脖子上。 过了好久,她说:“我原谅你了。” 当时她没有接受徐截云的道歉,但现在她觉得,好像能够接受了——她确实、确实很喜欢他,哪怕理智上生气,但在一个人生活工作时,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 骑车时的他,大笑时的他,哪怕连最后那场不愉快的试探,都忍不住开始回忆。 好吧,闻慈承认了。 她就是喜欢徐截云,只喜欢徐截云。 徐截云一滞,更用力地抱住她。 是一声“嘶”的惊呼把两人惊醒的,闻慈下意识睁眼,看到几米外的巷口挤满了人,六七个脑袋直愣愣地朝着这里,眼神像是见到一贯无情的野兽忽然跟人露肚皮撒娇。 “他们——” 徐截云很想把这帮没眼力见儿的小子都揍一顿。 他轻拍着闻慈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都是我的人,”回过头来,脸色顿时一沉,“不是让你们回去吗?!”他怒瞪葛小虎。 葛小虎委屈,“你俩站的,是我们要回去的路……” 徐截云:“……” 他气到无语,闻慈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小弧度挥手,小声说:“你们好?” 六七个年轻人嘿嘿地笑,挠着头,把武器藏到身后,一点不像打扮那么凶神恶煞,他们都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天葛小虎认出来说是嫂子的那位。 葛小虎试探:“要不请嫂子回去坐坐?” 他们的地盘早就稳了,该清的都清了,没人盯着,就算见到有女人跟着回来,也没人会怀疑,不过——他看着闻慈的打扮,忍不住问:“嫂子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跟参加报纸上的名流聚会一样。 闻慈低头看看自己,“颁奖典礼,打扮得很夸张?” “没有,很好看,”徐截云说着,把罩在她身上的大衣拢了拢,腰带也抓来系上,低头看看她漏在外面的半条小腿,眉头紧皱,“不冷吗?” “有点,”闻慈说,她选这身裙子时没预料到会有在室外的场合。 徐截云脱下夹克外套,两只袖子在闻慈腰间打个结,衣摆一直垂在她脚踝。 “先凑合一下,”徐截云又握住她的手,“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文华大酒店,”闻慈说。 年轻人们在他们拉开拥抱后已经走了过来,此时听到这个地方,齐齐震惊,“文华大酒店?我的娘,我记得那儿可贵了,一晚上多少港币来着?!” 闻慈笑笑,要不是她有稿费版权费,她肯定也是住不起的。 当然,这还因为她舍得为了住宿和舒适花钱。 徐截云指指前面,虎着脸说:“你们走前面。” 他拉着闻慈走在最后,确保没有八卦的小子偷看之后,牢牢牵住闻慈的手,明明两人吵架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交流,但现在牵着手,却感觉没有一丝生疏感。 闻慈捏着他的手,比起之前,掌心里的茧子似乎更粗糙了。 她侧头看着他的胳膊,“你受伤了。” “小伤,”徐截云不在意地说完,想起这是失而复得的小闻同志,顿了顿,忽然改了口风,放低语气,小声诉苦似的说:“其实还挺疼的……” 前面的葛小虎爆发出一声吵闹的大笑。 他这么一笑,其他竖着耳朵的人也忍不住了,齐齐哈哈哈起来,吓得路人退避三舍。 徐截云彻底黑了脸,吼一嗓子,“你们走快点!” 示弱的感情牌还没打出就破了功,闻慈抿着嘴笑,“疼是不是?那我帮你吹气呼一呼,”说着,她作势吹了两口气,抬起头含笑问:“还疼吗?” “不疼了,”徐截云说,“现在我就是上到山下火海也不觉得疼了。” 闻慈没有问徐截云的任务,想也知道,他们打扮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要伪装潜入当地的,她看着前面几个,看着看着,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在海港坞碰到过?” 有个人,好像是那天右脸上有块疤的。 徐截云点头:“你没看到我们。” “我哪里敢看?我生怕多看两眼,会被拔刀扎人,赶紧就跑了,”闻慈想起自己那天头也不敢回的样子,忍不住笑:“这证明你们伪装得很好。” 徐截云也笑起来,声音难得的放松,“你什么时候回去?” “没想好呢,”闻慈摇头,“本来就是寒假,我打算来港城玩玩,颁奖典礼后回去也行,再多玩几天也行——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第169章 东方小龙徐截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徐截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也许需要一年多,”他握紧了闻慈的手,感觉冰凉的肌肤被自己一点点捂热,在离家上千公里的港城夜晚,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心安。 闻慈侧头看他:“那好长时间了。” 慢吞吞的步伐似乎变快了,因为没感觉花多久,就到了文华大酒店门前。 灯火辉煌的楼宇照亮了周围的街道,大堂更是亮如白昼,徐截云不舍得松开手,但仍是松开了,轻拍了下闻慈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闻慈问:“这两天我们能见面吗?” “不行,”徐截云摇头,沙哑的声音更柔和了,“港城最近会有点乱,你晚上不要出门,白天也别去偏僻人少的小巷,等玩几天,就回首都吧。” 闻慈叹了口气,“好。” 闻慈低头,把系在腰间的夹克外套拆下来,递还给徐截云,看着他随随便便套在身上。 夹克袖子是破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有点破破旧旧,她刚才没细看对方的头发,眼下在酒店门前的灯光下,那头半长不长的头发格外显眼,甚至还带着点自然卷。 闻慈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可以去拍电影了。” “嗯?演什么?”徐截云捏住拉链往上拉,“演看起来很坏但矢志不渝的不良青年?” 闻慈忍不住笑得更大声,“可以演流浪街头的浪子。” 徐截云捏了下她的脸颊,“好了,回去吧。” 闻慈不舍得走,进酒店这几步路回头看了好几眼,徐截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被电梯门掩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头扭到右边,看了眼探头探脑的其他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 闻慈在港城又待了三天,把除夕和年也过了。 她背着相机在整个港城里吃喝玩乐,拍了很多张照片,港城人这会儿的态度和几十年后没有太大差别,但好在闻慈运气不错,挑到很多面善的年轻人,给自己拍了一些照片。 就当记录一下1979年初的港城和自己吧。 闻慈29日下午要走,中午,她坐在明亮洁净的茶餐厅吃蜜汁叉烧包的时候,想起徐截云,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和战友们装成古惑仔,在哪个小巷子里打架。 吃过回酒店,她收拾好行李,屋内的电话铃忽然响了。 “你好,是闻吗?”那边传来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 闻慈一下子反应过来,语气变得热情,“阿曼达小姐!” 电话那头赫然是《小女巫薇拉》的作者阿曼达,闻慈前段时间一边忙期末,一边抽空把六张插画画了出来,向高卢邮寄。在首都时不方便,打电话必须去外贸部转达,一直到24日来了港城,这才利用便捷的电话,跟阿曼达联系起来。 现在是阿曼达收到了插画,特意跟闻慈联系。 阿曼达看着手里还带着快递箱味道,被防水夹和铁盒保护好的几张插画,惊喜极了,“你画得非常棒!比我想得还要好,我非常满意!” 闻慈松了口气,约稿这种事,最怕原作者不满意了。 她放松地笑道:“你喜欢就好,不知道你的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到时候我一定收藏一本。” “用不了多久的,到时候我送给你一本!”阿曼达笑着说。 两人简单地聊了十分钟,阿曼达主要是为了告诉闻慈自己的满意程度,这样就不用再次修改了,刚挂断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大堂的前台小姐打来的,说有位先生找她。 闻慈有所预料,但跑出楼梯的一瞬间,还是非常高兴。 她大步跑过去,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离没离开,果然还没走,”今天打扮得格外清爽利索,鸭舌帽和围巾挡住大半张脸的徐截云看着更像明星了,他递来手里一个大包,“给你的礼物。” 闻慈的手都被拉得往下一坠,“这么沉,都是些什么?” “巧克力、曲奇、话梅、海味干货……你不是很喜欢吃吗?”徐截云笑着说,他买的这些都是港城很有名的,公认的好口味,不想也知道闻慈一定会喜欢。 说着,他把闻慈拉到大堂角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还有这个。” “这是什么?”闻慈说着,刚要打开,就被徐截云拦住了,“上去再打开了。” 闻慈面露疑惑,把盒子塞进包里。 “那你和我一起上去吧,”她把袋子塞回徐截云手里,顺手挽住他的手臂,这是在港城,男女之间交往没那么封闭,他们进同一个房间也不会有人一晚上敲门查房十次的。 徐截云面露无奈,脚步却很诚实地跟上了她。 文华大酒店徐截云是第一次来,窗明几净,房里还有浴缸和电话,条件果然是好。 闻慈坐在沙发上,打开红色丝绒盒,顿时“哇”了一声。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金灿灿黄镯子。 闻慈伸手掂了掂,仰头震惊地看着徐截云,“你发达啦?” 徐截云:“……我又不是没存款。” 闻慈把镯子套在左手腕上,尺寸意外地合适,既宽松,又不至于伸手就能甩掉,她握着凉丝丝的镯子,眼睛和黄金一样亮,恨不得拍大腿,“你真是提醒我了!” 她刚发现系统那会儿,还想着画画黄金来着,结果没成功,现在怎么反倒忘了呢! 黄金!这可是价格只会增不会降的硬通货啊! 闻慈现在存款三千多块,她没有炒房的想法,在首都花也花不出去,不正可以买黄金吗! 反正钱放在银行也是放着,还不如买点好保存的硬通货。 这么想着,闻慈高兴地跳了起来,“啪嗒”一口亲在徐截云脸上,“你真聪明!” 徐截云牢牢抱住她回吻,过了好半天,才松开气喘吁吁的人,抱着人坐在沙发上,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笑问:“这么喜欢?” “嗯哼,”闻慈义正言辞,“谁不喜欢黄金。” 她美滋滋地绕着手腕上的镯子打转,“这个镯子多重啊?感觉坠手。” 徐截云说:“好像是五十克,”他把兜里的发票掏出来看了看,上面有克数和品牌之类信息,闻慈侧头看了眼,“嘶”了一声,“现在的黄金也一点都不便宜。*” 现在,徐截云知道,这是和几十年后比起来。 徐截云说:“现在国内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是三十元,一克黄金就相当于大半月工资。” 闻慈认真算了半天,猛地抬头,“也就是说,这一个镯子,是一千多?!”果然果然,不管是哪个年代,这种能保值的硬通货都是昂贵的。 不过起码在港城现在能买黄金,大陆现在还只收购不能购买呢。 这么想着,闻慈就要坐不住了,“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银行换点货币买纯金条?” 徐截云不知道未来发展,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黄金这种东西只会随着华夏的开放越来越贵,这么想着,他说:“你要是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外面人多眼杂,他怕一个不注意,闻慈被人盯上了。 说走就走,闻慈看看时间,直接捎上了行李,她来一趟买了好多东西,因为原行李箱不够放,甚至还另外在商场买了个结实的帆布行李箱,把徐截云买的吃的用的也塞了进去。 两人出去退房,直奔银行,先换港币,然后再买金条。 金条有好几种规格,闻慈抱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想法,买的都是10克的小金条,一共买了八根,花了相当于人民币两千块钱。 她拿着新鲜出炉的小金条,有种自己在七十年代暴富了的感觉。 她美滋滋问:“这是不是就是民国时候的小黄鱼?” “是是是,赶紧收起来,”徐截云递来盒子,等闻慈把它们都放进去,这才扣好盖子,放进了闻慈随身的包里,这里除了证件只有贵重物品,现在还多了这些金条。 他打开包时,闻慈看到里面的相机,“你能拍照吗?要是能的话,我们俩拍点合照?” 徐截云道:“可以。” 闻慈左右看看,最后挑中了态度十分优良的银行经理,经理对客户的小要求十分和气,走到银行门口,为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拍照,背景是冬季宁静的的海湾。 快到时间了。 闻慈看看手表,最后亲了下徐截云的脸颊,“我走了,你小心点,不要受伤。” 徐截云揉着她柔软的发丝,声调很轻,“到广市了记得换衣服,越往北越冷,别感冒。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快回来的。”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闻慈紧紧抱了他一会儿,正要走,忽然扭头,“你买了镯子,身上还有钱吗?” 哪怕当古惑仔有钱,但那钱也不是他们能随便花的吧? 闻慈这么想着,把包里剩下的钱都抽了出来,塞到他口袋里,“要是没钱了就给我写信,写信不行的话——嗯,那你能给宗少和打电话吗?让他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寄钱。” 徐截云哭笑不得,“我这么大人还能饿死?回去吧。一路小心。” 闻慈笑嘻嘻挥手,“我走啦,拜拜!” 两个行李箱是沉重的,但闻慈心里却很满足,这种满足,一直等到回到首都也没停歇。 时间已经步入了二月份,玛拉出版社验收完毕她的插画稿,确认无误后,八百法郎的报酬已经打了过来,照旧经过外贸部换算,变成她账户上的一笔人民币。 闻慈跑了几天,给首都的好朋友们送伴手礼,都是些好吃的。 休息了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新绘本。 新绘本是个颇有些奇幻的故事,主角是一条东方小龙,不是西方神话里形态更像蜥蜴有大肚子的龙,而是瘦长的东方种族。这是一条没有改天换地之能,只会喷火游水,还很贪玩的小龙,最大的兴趣就是恶作剧,闻慈要画的,就是它游历冒险的故事。 闻慈喜欢这种新奇有趣的东西,这让她觉得忙碌也并不枯燥。 大纲已经写得差不多,闻慈边画边修改,到开学前,堪堪画完三分之二。 这部作品她画得十分精细,也是因为独居在家中——宋不骄在她回来后就回学校了,她其实也是不喜欢打扰人的性格,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和安静,闻慈自觉这部作品画得很好。 她晚上和课余忙碌绘本,白天的时候,照常在美院上课。 四月初的时候,导师郑副校长传来了一条新消息。 “第五届全国美展就要开始评比了,这一届的主题是建国30周年,你之前《故宫故宫》组画的反响很好,受到国际上的赞誉,参加这个美展是很有利的。” 闻慈惊讶,“是我也可以参加的意思吗?” “是的,”郑副校长笑道:“艺术不分年龄,只讲实力——你的实力是很优秀的。” 闻慈受宠若惊,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还在想这件事。 全国美展是去年一班,其实74年那会儿也办过一次的,但那次是在国庆节期间,□□和国家美协都暂停了工作,约等于没有举办,所以79年这次才被组委会定位了第五届。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届全国美展,又是建国30周年纪念,可想而知国家多么重视。 闻慈马不停蹄,立刻填写了申请。 班里的袁韶看到她在填申请表的信息,好奇地问了一句,闻慈也没瞒着,美展是报名过后、再经过当地选拔的,选出几百幅作品入选最终作品,在这几百幅之中,再选出一部分有代表性的作品和获奖作品提名——这还仅仅是提名。 要在最终的抉择中,才选出金银铜和优秀奖,过程相当之复杂。 所以说,报名是最容易的步骤,获得提名和得奖才是最难的。 不止是闻慈,全国美展对于美术生们是很大的事情,美院很多学生都听说了,胆子大的对自己有信心的都报了名,想必他们,闻慈其实是有利的——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她的《故宫故宫》组画,因为上了东京美术展,在名气上天然高其他作品一头。 而且又是建国周年纪念,故宫题材肯定也是有利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闻慈本是为锻炼写生而画的油画,谁知道机缘巧合,还有这个机会。 交上申请,闻慈又专心过起自己的生活。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周围的生活慢慢发生变化,尤其是首都这样第一线顺应政策的地方,变化就更加大了,闻慈去国营饭店吃饭时看到态度不好的服务员,都会想到:等个体户开饭馆的时候来了,这些国营饭店恐怕第一个要面对冲击。 她历史学得不算好,但身处历史洪流之中,感受倒很明显。 三月末的时候,闻慈画好新绘本,开始找出版社出版。 先前的《贝贝的故事》因为情况特殊,只出了繁体字和法语版本,后面效果不错但因为优良的印刷成本太高,和华夏目前的收入水平是失衡的,也就没再对内印刷销售。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闻慈这本是是打算也在国内出版的。 但在那之前,以防万一,她先联系了张安华和柯莱特。 国内目前还没有版权法这个东西,闻慈怕碰到意外,先和这两人聊了聊,张安华女士愿意出这部绘本的港台版本,听说只有一本,更高兴了,“单本的话比整套更容易售卖,你之前《贝贝的故事》在港城反响很好,这次出新绘本,我会尝试往台岛销售。” 闻慈再三思索,找学校请了假,又请宗少和帮忙,决定再去一次港城。 首次出版会遇到很多问题,她在首都,和张安华联系实在太麻烦了。 蓝部长对一切对外宣传华夏正面形象的行为都是鼓励的,看了看闻慈的新绘本内容,也就同意了,先前的护照闻慈还有,只是需要再一张单程证,于是等到四月,闻慈再次去港城。 上次去的时候是过年附近,这次却是温暖的春天。 闻慈这次换了家张安华所在的树苗出版社附近的酒店,条件没文华大酒店那么好,但这次她不是来玩的,也能接受,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就带着绘本去了出版社。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到了午饭时间,一起去附近的茶餐厅吃午饭。 张安华一边切着盘子里的牛扒,一边笑道:“我还以为你的绘本要等一阵子呢,谁知道这么快,感觉你才离开港城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闻慈笑道:“这本其实都准备好久了,就是还没开画而已——这个虾饺真好吃。” 盘子里的虾饺外皮晶莹剔透,跟层浸湿的软纸一样,透出里面粉润的虾肉,闻慈吃得眯起眼睛,一碟子四个,她吃完意犹未尽,叫来老板又点了一碟。 张安华道:“我们公司的职员都爱这家,虾饺和叉烧包一绝。” 两人悠闲地聊着天,吃完饭,又回出版社,这次谈得就是严肃的生意了。 对于出版方来讲,买断是更有利的,但闻慈是断断不可能接受的,她拒绝了张安华提出的买断想法,认真道:“除非这是别人的作品我只画几幅插画,不然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买断。” 张安华道:“虽然你获得了今年金手指奖的铜奖,但毕竟在港城受众较小,要是你把版权全权卖给我们出版社,我们会花更大的精力向台岛市场推销——比起港城,台岛那里更爱外国作品,想卖好绘本,我们出版社也是要花很大力气的。” “买断是不可能的,”闻慈强调。 她轻敲两下桌面,思考了下,忽然抬头道:“我也联系了高卢的玛拉出版社,之前《贝贝的故事》法语版本就是签给他们的。” “是的,但你只有这一套在外国卖的绘本,不是吗?”张安华笑着说。 闻慈问:“你知道阿曼达女士吗?写出了《魔法小豆》的那位女作家。” 张安华一愣,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但还是点了头,“《魔法小豆》很有名,”这套魔法丛书是阿曼达最知名的作品,简直不是有名,完全是世界级的儿童作品,哪怕在港城,一个重视孩子课外培育的家长可能没买过这套书,但一定是听过的。 闻慈微笑起来,“阿曼达女士的新书,邀请我画了全书插画。” 张安华一怔。 “《小女巫薇拉》?”张安华错愕地问。 虽然这本书还没正式出版,但他们业内人士其实已经听到了消息,这本新书饱受外界期待,交给了高卢的玛拉出版社出版,他们这些出版社其实都在等着出版后版权引进呢。 闻慈笑着点头,“我已经拿到了报酬,画的插画确定是会放进书里的。” 一个初出茅庐不久的新人,和与阿曼达这样的儿童文学大师合作过的新人,是不一样的。 阿曼达沉吟许久,“好吧,那我们可以采用分成制。” 闻慈满意地微笑起来。 最不能让步的版权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比较好说,谈了半个下午,闻慈和张安华差不多把细节敲定下来,开始准备合同,闻慈签多很多合同,谨慎地从头看了一遍。 又花了一天,合同终于修改到双方都满意的程度,闻慈才签了字。 生意结束,张安华笑道:“你哪里像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完全非常老练嘛。” 闻慈把自己的那份合同放进硬壳文件夹,然后放进包里,弯曲两只手的食指,晃了一晃,狡黠地笑道:“nonono,我现在可是十九岁多,不是刚、刚成年咯!” 张安华笑笑,“好,那我们过几天就画师设计绘本。” 绘本封面闻慈已经画好了,但内页的具体设计还是交给画师吧,这次她要当甲方。 她高兴地点头,又问:“具体情况什么时候能出来?” 闻慈倒不是立刻想走,但学院那边还得上课,很多课和作业是有平时分的!现在的老师极其负责,她要是不补作业不参加测验,那老师真的会让她挂科重修的。 张安华算了算,“起码也得三天,能出来个大概效果。” 三天,闻慈想了想,“那我等等,等看一眼再回去。” 正事办完,闻慈就想起了在港城的徐截云,对方在哪儿她是不知道的,也没法找,她就照旧每天背着相机各处闲逛、拍照,吃那些好吃的老字号,把脸都吃圆了一点。 一直等到张安华联系她,她才又去树苗出版社。 这回的桌子上,多了一本设计稿。 第170章 劳力士“这是设计部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这是设计部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张安华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绘本,“你赶时间离开是不是?那可以看看这本绘本的排版装帧,内部设计和你这本是《小龙出版社》差不多的。” 闻慈看了看设计方案,又拿起举例用的绘本,仔细翻看了一遍。 “挺好的,我没有意见,”闻慈说,把绘本还给张安华。 张安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伸出右手,“那就,合作愉快。” 离开树苗出版社,闻慈就打算去商场转转。 和上次冬天来的情况不同,上次因为天气偏冷,厚衣服占位置又沉,除了那身黑色礼裙,她只买了几身大衣或绒裙之类的衣服,但现在天气暖和,时髦的裙装们纷纷开始上市了。 她打算好好挑上几件——港城服装的设计比目前国内时尚很多。 闻慈这次没有去海港坞的商场,相比之下,这个地方还是较为昂贵的。 她去了旺角,挑了几件顺眼又舒适的衣服鞋子,还买了蓝色牛仔裤,这种挺括的裤子目前在首都她还没见过,但用不了多久,估计就会随着南方市场的打开而出现了。 闻慈给牛仔裤付款的时候,莫名有种抢先了时尚潮流的感觉。 她都是时代弄潮儿了? 闻慈感到不可思议,她当年在格拉斯哥艺术学院念大学的时候,在花里胡哨一个比一个有个性的同学里,简直是最平常的那一种——太有个性的衣服往往不太舒适,而她着重舒适,不管是平常还是聚会,打扮都是简洁清爽的那一种。 为这事,她还接收到一些嫌弃的目光。 想到曾经,闻慈笑着摇了摇头,接过了打包好的牛仔裤。 以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物欲很强,奢侈品牌的包、手镯、高定等等,闻慈只有在需要撑场面的场合才会用,但和现在的人比起来,闻慈的物欲简直强得不得了。 新三年旧三年是不可能的,要是这也不花那也不花,那她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闻慈正肯定自己的消费行为,背后忽然传出来一道试探声,“诶,嫂子?” 她下意识扭头,看到熟人——葛小虎今天仍穿着古惑仔打扮,吊儿郎当反戴着帽子,外套扎歪歪地扎在腰上,正和上回见到的那位脸上有刀疤的青年站在一起。 闻慈先是一愣,然后就是眼前一亮,往周围扫了扫。 “嫂子你又来港城啦?”葛小虎十分清奇。 大陆发的单程证每天都是有限的,而且要求很高,没想到他居然能碰到闻慈两次。 闻慈笑道:“工作上有事,请假来的。” 她又往两人身后看看,确认没有徐截云的身影,“那个,他不在吗?”她没喊徐截云的名字,毕竟,要是他们在港城伪装都是换了名字的呢?别再露馅了。 “在啊!”葛小虎说着,头探出店铺,喊了一嗓子,“老大!” 外面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戴鸭舌帽的高大人影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小闻?”徐截云看到收银位置笑吟吟的闻慈,脚步一顿,愣住了。 下一秒,他两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闻慈。 闻慈高兴极了,“你们怎么在这里!” 葛小虎抢先回答,“我们给家里人买点东西,看有机会能送回去。” 出任务不能写信,他们都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寄信了,也没有家里的消息,正好,最近在港城混得如鱼得水,眼见着就要打入三合会了,他们就打算抽空买点东西,到时捎回给家里。 徐截云松开闻慈,紧紧盯着她的脸,“你来出差?” “差不多,”闻慈说着,脸色微红,把徐截云的脸推到一边。 葛小虎他们进店里挑选衣服,两人面对琳琅满目的女装,偏着头嘀嘀咕咕,闻慈把徐截云拉到角落,左右看看他的脸,“嗯,很好,看起来没怎么受伤。” 徐截云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你最近怎么样?” “超级好,事业蹭蹭往上涨,”闻慈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她说着,低头翻起自己的挎包,“我本来就想着能不能偶遇到你,但也不能确定——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她挥舞了下一个被手帕包住的小盒子,满眼狡黠。 “嗯——”徐截云想了想,“戒指?“ “不对,”闻慈眼神惊奇,“古惑仔们还戴戒指吗?我以为只戴大金链子。” 徐截云笑了一声,“那钢笔?” “喂,你是古惑仔诶,你拿个钢笔那么有文化干什么?”闻慈摇头,“再猜猜。” 徐截云实在猜不出来,闻慈摇头再摇头,最后嫌弃地看他一眼。 “好吧好吧,我直接告诉你——当当当当,我给你买了新手表!”闻慈语气高亢了点,但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她下巴抬了抬,示意徐截云把小盒子拿起来,“你看看。” 手表盒子是墨绿色的,由黄白格子色的手帕包着,像个拎起来的方形抹茶蛋糕。 徐截云看到盒子上logo的一瞬间,就明白了。 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解开手帕,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一只银色金属表带、纯黑表盘的男士腕表时,发出配合的惊呼声,“这个劳力士是送我的?” 闻慈:“……你是不是看电影看多了?好夸张好生硬。” 她嘴上嫌弃着,满脸都是笑意地拉出徐截云的左手腕,把他原先那块腕表解下,这块购买来刚刚三天的腕表带了上去,他腕骨宽而有力,这块风格冷硬的腕表完全能够驾驭。 “这块表防水,甚至能潜水,你可以放心戴不用摘下来,”闻慈说着,把表带扣在他手腕上,最后满意地欣赏一下,拍拍他手背,“嗯,我的眼光真是不错。” 徐截云低头看看,他们出任务为了匹配身份,也都陆续准备了衣着配饰,去年冬天还给葛小虎他们配了名牌手表,但也不是这么贵的——在□□社团里,劳力士完全是硬通货。 他摸了摸表带,似乎还带着闻慈的温热体温,光亮而滑。 “你还有钱吗?”徐截云问。 虽然这个问题很煞风景,但他很怕小闻同志为了给他买礼物,省吃俭用舍不得吃饭,一想到对方有可能在食堂里天天吃咸菜配大馒头——这其实也不太可能。 小闻同志从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闻慈得意地笑,小声说:“我刚签了亲绘本的合同,马上就要有新款入账。” 她左右看看,做贼似地小声说:“其实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块。” 徐截云失笑,揉揉她脑袋,“同款吗?让我想想,这是不是叫情侣款?”在港城文化里浸淫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不少新鲜词。 闻慈嘿嘿一笑:“不是。” “你这款表只有男士戴才好看,我买的是款石英表,比你这个更小。” 闻慈说着,撸起左手臂上的袖子,露出手腕,那里赫然戴着一只白金色手表,表带纤细,表盘呈圆形,看起来简洁而优雅,衬得她手臂更加白皙漂亮了。 徐截云把自己的手臂伸过去,放在她旁边,虽然不是情侣款,但还是很有对比的。 他手臂壮有肌肉,肤色也深,她白嫩的像剥开的笋,上面带着两块颜色一深一浅的漂亮腕表,他越看越登对,握住她手腕,“走,我带你买衣服去。” 喜欢一个人就会想给他/她送各种东西,这个理念亘古不变。 闻慈摇头,“不要了,我真不要了,”她想起上次被徐截云突如其来的大包差点压垮的自己,眼神极其恳切,“我力气又不大,你买那么多,我拎起来很累的。” 她晃了晃臂弯里的购物袋,“而且我想买的都买完了。” 徐截云眼神很可惜,“就没有其他喜欢的了吗?” “没了,真的没了,”闻慈用力摇头,“我的衣服够穿了,再说了,很多现在穿不出去。” 徐截云只好打消了买买买的念头。 抬头一看,葛小虎和刀疤两个被店里警惕的销售员盯着,穿梭在衣架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着什么,完全是一幅不知道该买什么的迷茫样子,他喊了一声:“你们俩要给谁买?” 葛小虎先说:“我妈和我奶奶。” 刀疤认真说:“我对象和我妈。” 闻慈忍不住道:“这家店的衣服不太适合妈妈穿吧,”她在这里买的都是牛仔裤之类的,要是在现在的大陆穿,哪怕是沪市首都这些地方,恐怕都得议论纷纷。 葛小虎和刀疤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闻慈。 十分钟后。 闻慈拿起一件浅蓝色的方领长裙,“你说你对象皮肤白,那她穿这种颜色会很好看,衬得肤色更白净,搭配同色或者白色的鞋子,很适合夏天,清爽干净。” 刀疤满脸严肃地点头,把这件裙子抱进怀里。 闻慈给他推荐了好几条裙子,刀疤看了又看,还是最满意这条蓝色的,他想象着对象穿这条裙子的样子,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回过身来,发现徐截云他们去了斜对面店。 “等等我!”他急忙付钱,跟了过去。 这会儿的中年人和老人能穿的衣服类型不多,大家都讲究朴素,一到年纪大了,就说不能穿太艳的,不然不像回事儿,打扮得颇为老气。 闻慈认真地在这家店里转了一圈,最后挑出来几身,有长裙有衣裤,都是花样干净大方的,哪怕裙子也是到小腿中间,不至于让人不好意思穿出门。 销售员甜甜地笑,用英文夸“小姐真是好眼光,挑出来的都是店里最好的精品。” 葛小虎十分信任闻慈的审美——都在大学学美术的人了,肯定眼光比他好,于是他美滋滋给自己妈和奶奶一人挑了一身,最后又在男装店随便挑了两身,他爸和爷爷不挑,有身新衣服肯定就高兴得不得了。 刀疤慎重地挑了衣服,又悄悄问闻慈:“闻小姐,那我要是想送对象其他东西的话,送什么呢?”港城这么多好的他没见过的东西,他想多挑点好的。 那天乍看刀疤很凶,但今天说起话来,其实很腼腆温和。 闻慈问:“你是想送能穿戴在身上打扮的,还是生活上实用的呢?” 刀疤想了想,“小环就喜欢打扮,她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还有耳洞呢!”之前不让戴首饰的时候,小环怕耳洞长死了,就天天戴个茶叶棍。 这么想着,他眼前一亮,“我送她耳环怎么样?” “很好啊,”闻慈赞赏她的想法,“你可以挑那种小巧的、百搭的,她穿什么裙子都可以戴,不过要注意材料,有些人会对普通金属过敏,到时候耳洞会红肿。” 刀疤满脸迷茫,“什么是普通金属?” “嗯——”闻慈说:“就是金银之类,铜的,或者有其他杂质的,就可能过敏。” 金子的耳环太贵,不知道他们的收入能不能消费不起,闻慈就简单介绍了一下金和银现在的价格,刀疤听了,坚定地说:“那我能买对金耳环!” 闻慈大大称赞地看他一眼,这年头,舍得给对象这么花钱的不多了。 她鼓励道:“你可以回家的时候给人家买对金耳环,再买对普通的银的,让她平常戴,”听说后来有飞车党,会当街抢东西,要是金耳环,甚至能把人的耳垂拉豁掉,很吓人。 刀疤接受了她的建议,立刻琢磨起挑对什么样的耳环了。 看着闻慈化身时尚大师,徐截云笑道:“你怎么不打耳洞?” “我侧睡,不行,养不好的,”闻慈对这事记忆深刻,她上辈子一口气打了耳垂、高位耳垂和耳骨,想着戴饰品好看,结果后面侧睡,耳洞发炎,最后还是让它们长死了,白挨了穿孔的罪。 徐截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你怕疼。” “你以为的没错,”闻慈说着,又问徐截云,“你们怎么今天只出来三个人?” “他们训练呢,”徐截云说:“他们俩出来闲逛,我想着买点东西,也出来了,”结果没想到,居然能在旺角碰到闻慈,可见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 闻慈一笑:“还好你出来了。” 低头看眼手表,中午十一点钟,快到午饭时间了,她问:“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她好久没和徐截云一起吃饭,对于爱吃的人来说,一个人吃饭实在难受——如果两个人一起吃,尤其是徐截云这样饭量大的,她就可以点好多菜还不浪费,但她一个人只能点两三道! 徐截云道:“附近有家煲仔饭店,据说很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事实证明,徐截云所用的“据说”是真的,这家煲仔饭店款式有十好几种,闻慈对着菜单咽咽口水,最后选择了招牌白鳝煲仔饭,徐截云还在想,她就把头凑了过去。 徐截云了然,“还想吃什么?” 闻慈眨眨眼,双手合十,“凤爪排骨煲仔饭,听起来很香的样子。” 徐截云笑笑,跟店家说要风爪排骨煲仔饭,再加个温泉蛋,粤语比闻慈可强多了。 等葛小虎和刀疤也点完饭,闻慈又额外添了丝袜奶茶,问他们:“你们喝吗?” 葛小虎看徐截云:“老大,是不是超预算了?” 徐截云面不改色,“这顿我请。” 最后,四人人手一杯丝袜奶茶,等香喷喷的煲仔饭上桌,闻慈拿勺子拌拌匀,吃了一口,感慨道:“真好吃啊,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下回我还要来。” 就为了这一口吃的,她愿意跑遍全世界。 这么好吃的煲仔饭,闻慈不仅吃了个光,还尝了口徐截云的,豉汁凤爪软糯弹牙,也很好吃,她惋惜地说道:“等下回再来港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把所有口味吃遍。”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人类最伟大的天赋一定是烹饪,才能把这么多动植物做得如此美味。 葛小虎喝了口奶茶,好奇地问:“现在单程证很好开吗?” 要是这么容易来的话,那等任务结束放假的时候,他是不是能带家人来港城转转?出任务的补贴很高,他还有特种大队平常的工资,来玩一趟应该是没问题的。 闻慈想了想,“这个啊,应该不太容易吧。” 她语气不太确定,但想起在公安局为了跑单程证的资料跑断腿的人,还是说道:“如果你有公事或者上级单位帮忙的话,就会比较容易,不然的话,好像只有来港城探亲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路上到处是拦着你检查单程证的。” 她刚来那天就被拦住查了证件,后面纯粹是打扮得精致有钱了,才没人再查。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可不仅仅是句谚语。 吃过午饭,徐截云让葛小虎和刀疤先回去了,他陪着闻慈去维多利亚港周围转了转,不像上次匆忙,这次他们拍了好多合照,要是和闻慈上次回首都后洗出来的照片放在一起,都能放满一整个相册。 一直等到吃过晚饭后,徐截云才从闻慈回酒店。 “明天什么时候走?我来送你,”徐截云说,手里拎着下午买的蛋挞。 “不用了,我直接打车去,”闻慈说,顺手拿出一个蛋挞咬了一口,手心托在下面接着蛋挞酥脆的渣,含糊不清道:“你们又不是天天闲着,我自己去就好。” 这回东西少,回去也只有一个行李箱,她完全没问题。 徐截云送她进了房间,这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闻慈八点钟起床,她是中午的车。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第九十九次哀伤怎么没有飞机,来一趟港城,来回路上要花五六天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她捏捏自己吃出点肉的脸,恐怕还没到首都,路上就辛苦到没了。 她这还是有硬卧可躺呢,要是全靠硬座出行的人,只会更辛苦。 拉着行李箱办了退房,闻慈就近找家店吃了早饭,顺便打包了两个巨无霸牛肉三明治,一个在去广市的车上吃完了,一个则是从广市到首都的火车上吃的。 对面下铺是个小孩,馋得直咽口水,连妈妈去餐车买的红烧肉都看不见了。 她妈妈哭笑不得,“快吃啊,发什么呆呢。” 闻慈右手拿着巨无霸牛肉*三明治的包装,往嘴里送,左手伸进包里,摸了颗糖出来,这是橙黄色包装的“发达糖”,糖的名字就叫发达,在港城相当有名。 她把糖往小女孩那儿递了递,示意她接过去。 小女孩拿了糖,她妈妈不好意思,连忙用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分给闻慈,笑着说:“这筷子还没用过呢,同志你尝尝,”说着,拍了下女儿后背,“要说什么呀?” 小女孩声音响亮,“谢谢姐姐!” 闻慈对她摆摆手。 这算是打上了招呼,她妈妈掰开一个白面馒头,分给小女孩一半,回头问闻慈:“这三明治是广市买的吗?真少见,我还是好多年前在红房子西餐厅里吃过。” 红房子? 闻慈有些惊讶,咽下嘴里的东西,“你们是沪市来的吗?” “我以前是沪市人,”女人笑着说。她掰下一块馒头往红烧肉的汤汁里蘸了蘸,送进嘴里,“我是十年前下乡的知青,在西南这边,这回是好不容易申请回城了。” 闻慈一愣,一下子明白了。 是了,现在很多知青在陆陆续续回城,似乎有很多复杂的政策,比如单身者优先,她下意识看了看大口吃肉的小女孩,她看起来是四五岁大,长得很像女人,清秀。 女人似乎知道她想什么似的,笑道:“我丈夫也是沪市的知青。” 吃着饭,闻慈和她简单地聊了聊,这才知道,女人和丈夫是下乡到同公社的同乡,本来不认识,是下乡后慢慢熟悉起来的,后来呆了几年,回程无望,他们就结了婚。 77年冬恢复高考,两人都报了名,对方先考上了师范,女人没上,家里人给找了工作。 这回来西南,是因为孩子的爷爷重病,她带孩子来看看老人。 说着话,女人又问:“现在广市有西餐厅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在其他地方买的,”闻慈笑道:“但沪市的西餐厅应该都快全面放开了吧,红房子,我听说过,是很有名的一家西餐厅啊。” 女人笑道:“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条件好,偶尔去去,这一别多少年都没吃过了。” 有些怅惘。 闻慈不便多说,只是笑了笑,“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吧。” 到时候别说传统中餐,韩餐、日餐、意餐、法餐,全都会开在华夏的地盘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拐卖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进隧道,中间有…… 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进隧道,中间有一段路多山,震得闻慈耳朵疼。 一进隧道,窗外就变得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闻慈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盯着,想看看有没有传说中的蝙蝠之类的生物,余光里一闪,她侧头,发现是对面的小女孩也凑到窗边。 “姐姐,你看什么呢?”被妈妈叫做囡囡的小女孩问。 她好奇地把小脸贴在车窗上,鼻子都被压扁了,但也没看清外面到底有什么。 闻慈笑道:“就是不知道有什么,我才看嘛。” 话音刚落,周遭猛然一亮,隧道外的天空因刚才的黑暗而显得格外明亮,淡粉夹橙的晚霞铺满在天空那头,闻慈歪着头看,觉得有种自己正在驶入世界尽头的错觉。 囡囡从裙子的小口袋里摸出闻慈给她的糖,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瓮声瓮气地说:“这个糖好好吃,和大白兔一样好吃!” 闻慈看了眼糖纸,笑道:“这个是草莓味儿的。” “草莓?”囡囡歪头,“草莓是什么?我没吃过草莓。” 闻慈就跟她解释了下草莓这种水果,现在交通没那么发达,反季节培育的水平也有限,天南海北的蔬果很难同时出现在一家店里,一个孩子没吃过草莓再正常不过了。 她妈妈孙同志回来的时候,就见囡囡都坐到人家床上,贴着人家聊天了。 “哎呀,囡囡,你怎么打扰姐姐呢?”孙同志很不好意思,把湿淋淋刚刷干净的饭盒放到小桌上,要把囡囡拉回来,“囡囡平时就话多,这次回老家没人陪她说话,全攒下来这会儿说了。” 话里说得是抱怨,但语气分明是柔和甜蜜的。 囡囡果然一点不怕,抱住闻慈胳膊,“姐姐给我讲草莓呢,”她伸出舌头,给妈妈看上面的糖块,“姐姐给的糖是草莓味儿的。” “草莓?”孙同志一愣,草莓这些年的确不多见,她只勉强见过酸酸的野草莓。 孙同志问闻慈:“听你的口音,是北方人吧?” “是啊,我是北省人,”闻慈笑道,“就是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孙同志看闻慈的年纪不大,跟隔壁家的妹妹差不多,但这个月份能坐硬卧跑这么远的路,恐怕是公家出差的,于是笑着问:“你是什么单位的啊?我看着像搞文艺的。” “哈哈,”闻慈笑起来,“我这会儿没单位,还在上学。” 孙同志顿时惊讶起来,“大学?!” 见闻慈点头,她的眼神变得更敬佩了,“你真厉害!”这点年纪,哪怕在这两届的大学生里都是小的,不过这么一想,她觉得很奇怪,四月不正是春季学期吗?要不是因为这,学校那边没法请假,她丈夫也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带孩子来老家。 孙同志心里这么想着,却没问,她和闻慈才是萍水相逢,查户口干嘛呢。 她擦干手上的水,从下铺上的包里翻出一把黄澄澄的枇杷来,递给闻慈,“你尝尝,囡囡奶奶家那边枇杷树特别多,那边的川贝枇杷膏也特别有名,味道很好。” 闻慈道了谢,只拿了一个,被孙同志又硬塞了两个。 孙同志又给囡囡塞了两个,自己拿着剩下的一个坐回位子上,细细地剥皮,口中道:“现在大学就是最好的单位,大学生,哪怕只是大专的都比工人好呢。要不是我以前成绩就实在不好,第一次没考上,我肯定是要复读的。” 囡囡嘴皮很利索,立即捧道:“那我给妈妈削铅笔!” 她还以为上大学也要和她一样,在田字格作业本上写大字,还要削铅笔呢。 孙同志扑哧一笑,闻慈也被逗乐了,“你怎么这么可爱。” 囡囡嘿嘿一笑。 孙同志虽然没考上,倒也不怎么落寞,总归她家里条件不错,有底气,现在回城了不也是有个闲散工作的吗?她继续说:“现在我是在国营饭店上班,闻同志喜欢吃沪市菜吗?我们家从我姆妈到爸爸都是厨子,老一辈也是,但感觉这工作也不怎么舒服。” 闻慈好奇:“为什么不舒服?” 孙同志没隐瞒,这些话跟别人她是不说的,但对于火车上初识的陌生人,反倒没有那么强戒心,她道:“我从小跟我妈妈学白案,但进了国营饭店,也就是当个服务员,帮忙点菜收钱,连后厨都进不了——饭店的大师傅都是有几十年资历的。” 她就算借着家里关系进了饭店,哪怕做得再好,也不能上手。 闻慈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 “那你以后是想自己开——嗯,我是说,那你以后是想做大厨?”闻慈本想说她是不是想自己开饭店,转眼想起现在还没有个体商户,顿时把后半句话吞回去了。 不过个体商户是什么时候有的来着? 凭借着稀薄的历史知识想了半天,闻慈也没法确定——1980年?还是什么时候? 孙同志笑道:“我家还有挺多祖上传下来的家传菜呢,但工艺复杂,材料也珍贵,现在几十年没再做过了,”不管是饭店还是自己家,都主张朴素节约,哪有山珍海味可是。 闻慈恍然大悟,这是不是那种说不准祖上还出了御厨的家庭? 她安慰道:“我觉得时代会改变的,以前还是完全的计划经济,可近几个月,我还听说有些公社的社员开始私下里换些鸡鸭针线,没那么死板了呢。” 闻慈把剥好的枇杷咬了一口,眯起眼睛,真好吃。 她继续说:“反正都改革开放了,以后市场只会越来越宽松,要是再过一些日子,说不准什么什么都大改变了——比如国营饭店。” 国营饭店十家店里八家态度不好,这个比例,后来被时代淘汰再正常不多了。 也就现在是时代问题,哪家国营饭店态度都这样,不然闻慈宁可不出去吃也不带花钱受气的,不然每次被人横眼竖鼻子的,是个人就受不了。 孙同志觉得眼前坐着的人真是敢想敢说,她哪怕心里想着,也没说出口呢。 其实她也发现了,现在市场宽松了很多,街上抓投机倒把的公安都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以前电影院附近的街道都是躲闪的小贩,现在哪怕坐在电影院门口,只要你不嚣张地大声吆喝,那就没人管——说不准换下制服的公安都会过来买呢! 她抿嘴笑笑,看闻慈喜欢吃枇杷,又从包里摸了两个塞给他。 八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即将到一个叫垣市的站点,会停二十分钟。 囡囡问:“妈妈我们出去透透气吧,我好闷。”硬卧的空气比硬座车厢好很多,但还是很闷,她弯腰把地上的粉色鞋蹬上,牵着孙女士的手站起来,还问闻慈:“姐姐你去吗?” “我不去了,”闻慈笑道,拉开旁边的窗,“我透透气就好。” 她的床底下、床铺上都是自己的行李,里面还有相机、证件之类的贵重物品,哪怕就是没这些,闻慈听说现在的火车还有人偷鞋呢,她还是老实在原地守着吧。 囡囡坐了半天,特别想出去,孙女士只好道:“那闻同志能帮我们照看一下行李吗?” 闻慈笑着点头,“行,你们去吧。” 站台上还有几个卖瓜果汽水儿的,闻慈看着那分成一包包的黑色瓜子儿,朝那个半大孩子招了招手,“小同志,你过来,你的瓜子儿是什么味儿的啊?” “都是五香的,今早刚炒出来的,特别香!同志你要吗?”半大孩子满脸的殷勤。 闻慈正无聊着,于是买了一包,一大包只要三分钱,够她嗑到上火。 她从钱包里拿了三分钱出来,手伸过窗户,半大孩子一手接钱一手把瓜子递给闻慈,还不忘推销自己的其他商品——咸花生,但由于不爱吃,被闻慈婉拒了。 她低头拆开瓜子包,抓了一把对着小铁盆嗑,同时漫无目的地盯着站台看。 垣市虽然她没听说过,但似乎是个大站点,站台上人来人往,都背着行李。 这会儿长距离出行基本都靠绿皮火车,每个人都奔波得风尘仆仆,闻慈正无聊地四处打转,见到一个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从西边急匆匆走过来,他看着和其他行人没什么两样,背上背着个很大的蛇皮袋,怀里抱着个裹着灰色外套的小孩。 闻慈本是一扫而过,忽然察觉到一点不对劲,猛地把头转了回来。 小孩的灰色外套很大,像是大人穿的,从肩膀遮到小腿,只露出一双粉色的鞋,那鞋头上还扎着蝴蝶结,被刷得干干净净,和男人打补丁还脏兮兮的衣服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双鞋闻慈五分钟前还见过! 闻慈下意识喊了一声,“囡囡!” 驼背男就在她相隔三四米的左侧,听到这么大一声喊,吓了一跳,等发现闻慈的目光落到他怀里时,脸色一变,再也不镇定地快步走了,而是直接跑了起来! 闻慈一下子确定,“人贩子!” 她整个上身都探出了车窗,指着男人大喊道:“那个穿黑色外衣戴帽子的男人是人贩子!他怀里的小孩是拐来的!”说着,她爬到车窗上,试图往下跳。 感谢这会儿还没什么碰瓷案件,群众的正义还没受到抑制。 闻慈这话一出,周围好多乘客都看了过去,扔下行李就往驼背男那儿冲,驼背男眼看不好,立刻扔下怀里的小孩,背上的蛇皮袋也不要了,然后就往远处的人群里冲! 此时,远处才传来一声大喊,“囡囡?囡囡!你去哪儿了!” 闻慈此时艰难地爬出了车窗,她快步跑到小孩旁边,外套脱落,小孩倒在地上,她翻过来一看,果然是囡囡的脸,她小脸歪向地面,眼睛紧闭,看着还是被迷晕了。 她把囡囡抱起来,看向西边,大叫道:“孙同志!孙同志!” 过了好一会儿,孙同志才从那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她看到闻慈怀里的囡囡时,眼泪都掉下来了,扑了过来,“囡囡?囡囡!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啊!” 闻慈看她步伐歪扭的样子,难以置信。 她还以为是囡囡一时不慎被拐走了,但现在看起来,是这母女俩都被药迷了? 穿蓝色制服的列车员大步冲过来,“谁的孩子被拐了?!” 闻慈指了指回到孙同志怀里的囡囡,不经意间扫了眼旁边的蛇皮袋,觉得那形状有点奇怪,什么行李能撑出这个弧度?这么想着,她三两下扯开扎袋口的绳子,脸色猛地一变。 “还有个小孩!” 列车员大惊,连忙蹲下把袋子里的小孩抱出来,这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脸白胖,穿着背带裤和儿童运动鞋,一看就是被家里人养得很好、被拐过来的。 列车员赶紧喊来其他同事处理这事,但刚才这里正是人多杂乱的时候,人贩子冲进人群里就找不到了,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的表情都很沉重。 一个旁观了全程,刚才还试图扑倒人贩子的大妈主动说:“我刚才看见了!那个拍花子脸特别黑,像是锅底灰涂过的,蒜头鼻,眼睛是倒三角!身高嘛——”她回忆了半天,旁边一个年轻人插口说:“感觉和我差不多高” 年轻人是一米七左右的样子,刚才的人贩子和他差不多是平视的。 群众叽叽喳喳努力提供线索,但对方刚才跑得太快,谁也没看得特别清楚。 列车员听了几个关键信息,让其他同事赶紧去出站口盯着,以免人贩子趁乱跑了,他皱着眉头继续记录,闻慈此时补充说:“他刚才逃跑的时候背是直的,最开始驼背的样子应该是装的,驼背的时候,他穿鞋是一米七二左右身高,不驼背大概是一米七五左右。” 列车员眼睛发亮地看着闻慈,“你就是最开始喊人贩子那个吧?” “对,这小姑娘是我对铺,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闻慈道,她继续说:“那人贩子脖子根儿是白的,就脸黑,的确是抹过的,然后鼻梁中等,向左侧有点歪,嘴唇比较薄,张嘴时牙齿不齐尤其下牙——同志,你的纸笔借我一下吧。” 闻慈越说越庆幸自己视力很好,还和人贩子对视了一眼,不然说都说不出来。 列车员把钢笔和本子递给闻慈,歪着头看她要看什么,越看眼睛越亮。 闻慈拿出自己毕生最快的写生手速,做出一幅大头速写来,旁边又简单勾勒了几笔身材形状,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大妈凑过来,猛地点头,“对对对!那个拍花子就长这样!哦呦小同志你怎么画出来的?你可真厉害!” 闻慈随口解释道:“我是学美术的。” 她赶紧画完,交给列车员,“五官身材轮廓就长这样,至于肤色,可能是伪装的。” 列车员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了感谢,就急匆匆查人去了。 孙同志一直在呼唤囡囡的名字,喊了好半天,小姑娘才迷迷糊糊睁眼,小声说:“妈妈我头好晕……”孙同志看她终于醒过来,又哭又笑,终于想起来抬头跟闻慈道谢。 闻慈摆摆手,凑近嗅了嗅,“你和囡囡的肩膀上都有一股药味儿。” 刚才孙同志跑过来的样子,一看就不正常。 大家七嘴八舌问孙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同志紧紧抱着囡囡,哭得满脸是泪,乱七八糟说了一遍。 原来她刚才带囡囡下了火车,囡囡看到那边有卖橘子的很想吃,两人就过去买,挑橘子的时候,孙同志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就感觉脑袋里迷迷糊糊,什么也不记得了,过了一会儿再反应过来,就发现囡囡不见了。 她着急地想找,还摔倒了,听到闻慈这边似乎在抓人贩子,才跑过来的。 闻慈叹气,估计囡囡也是这么被迷倒的。 列车员把另一个小男孩抱走,他们最好能抓到人贩子,问出这孩子是从哪儿拐的,要是不能,那就只能等孩子醒了,问他本人记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家。 总会孩子还在,闻慈和孙同志回到车上,她默默检查了下自己的行李,还好,完好无损。 孙同志后怕不已,抱着囡囡眼泪止也止不住,闻慈给她递了块手帕,叹气道:“这种药真是防不胜防,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诶,囡囡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囡囡摇头,声音有气无力,“就是感觉,晕晕的,脑袋里有星星。” 闻慈摸摸她的脑袋,在包里摸了摸,摸出几块糖和巧克力塞到她的小兜兜里,哄道:“等你感觉舒服点了再吃,”又对孙同志说:“要不你们俩去换个衣服吧,再洗洗脸和脖子,还有药味儿,别再越闻越晕了。” 孙同志用力点头,牢牢牵着囡囡的手,带她去清洗。 发车前两分钟,几个列车员押着一个男人过来了。 这人已经换了一身衣服鞋子,脸上的黑灰也擦掉了,但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尤其是三角眼、歪鼻梁、乱牙的特征明显,列车员让闻慈认认:“是不是这个人?” 人贩子恶狠狠地瞪着闻慈,闻慈半点不怕,仔仔细细盯了一眼,“嗯,就是他。公安同志,你们好好查查啊,他都懂得乔装了,肯定不是第一次干拐卖这事,而且这种迷药是从哪儿来的?他们肯定没本事自己制吧。一定背后是有一条产业链的。” 列车员一愣,点点头,“好,谢谢你的提醒,我们一定会严肃调查的。” 闻慈看着人贩子远去,摇了摇头。 “这帮狗日的真坏啊,”一个穿着绿色老军装的老人家走过来说,还称赞地看了闻慈一眼,“我刚才就见你这个小姑娘喊人贩子,胆子大,勇敢,好!” 闻慈失笑,“我总不能让人贩子带着孩子跑了。” 这要真拐跑了,卖到山沟沟里,那再想找回来可就难了。 老人恨恨地说:“人贩子就该都判死刑!” “我还建议买卖同罪,人贩子和买小孩妇女的一起判死刑,”闻慈补充说,在她看来,拐人的和买人的和恶意杀人没什么区别。 老人一愣,“你这个小同志,有思想!”这么一说,他觉得也很对啊。 拐人的是知法犯法,那买人的就不是了吗?他们甚至更恶劣,他们创造了市场! 闻慈和老人家说了几句,等孙同志牵着囡囡回来,两人上身的衣服都换了一套,囡囡刚才一直半睁不睁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似乎是开始害怕,眼睛都哭得红红的。 囡囡爬到下铺,孙同志给她掖了掖被子。 闻慈想起来,有个说法是人大喜大悲后不能立刻睡觉,对精神不好,从包里翻出来几本书,挑选一番,递给囡囡一本,“囡囡想不想看画画书啊?这个很有意思的。” 这几本书是她从港城捎回来的,都是繁体字,就一本绘本不认识字也能看。 囡囡不是很有兴致,但看到花花绿绿的封皮,还是爬起来了,她缩在小角落里吸着鼻子翻书,看着看着,忘记了刚才的事,看到有趣的地方,还咯咯笑了起来。 孙同志的眼泪止住了,哽咽着跟闻慈道谢,“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她又想哭了,憋住一口气,硬生生忍住。 穿军装的老人家本来一直在自己的下铺上看报,眼下也不看了,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安慰道:“别哭了,等会儿再吓到娃娃。以后出门在外小心点,谁也不知道旁边的人是什么,人贩子,特务,那都是有可能的!得再小心点啊!” 孙同志默默点头,“我就是没想到,光拍个肩膀,人就能迷糊了!” 其实闻慈也没想到迷药能这么厉害。 不过说起来,七十年代的人贩子有迷药可用,几十年后的人贩子乃至于普通人,随随便便上个网也能买到迷药,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实在荒诞得可笑——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一出荒诞悲剧,潮水跌宕,永远不会平息。 她郁郁地递过来瓜子,还好她去窗边买瓜子,不然就看不到了。 这趟车开到沪市时,孙同志和囡囡下车,临走前,还特意给闻慈留了地址,说要是闻慈去沪市一定联系她,她一定要请闻慈吃饭。 闻慈挥手告别,等到首都时,重重地松了口气。 行李一背一拉,她回到家时,正好是一个悠闲的周日——好吧,并不有限,她这次出门一周半,家里落了厚厚一层灰,吃了一周半她自制干猫粮的富贵愤怒地喵喵叫。 闻慈赶紧给猫大爷拿肉吃,撸起袖子,开始打扫。 今天打扫卫生,明天上课补作业,真是充实的日子呢。 第172章 杏仁茶时间一转到了六月,早上清凉,…… 时间一转到了六月,早上清凉,中午却热得人淌汗。 闻慈穿着身芥末绿的麻料长裙,长裙宽松,只稍稍收了下腰避免了上下一般宽,为身体留出了充分的空余,她一边掏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跟电话那头的柯莱特讲话。 “嗯,嗯,对,你说的这种绘本设计很好。” 在张安华所在的树苗出版社正式将《小龙历险记》繁体版出版后,闻慈就开始联系柯莱特,张安华是给她寄过几本样书的,她将其中一本寄给了柯莱特。 这本绘本在港台卖得很不错,因为有了贝贝的名气打底,打开市场更容易。 闻慈因此很有信心,跟柯莱特谈了一个不错的价格,当然,这主要是因为对方已经收到了她寄来的绘本,对此表示很有兴趣。她们已经谈过了几次电话,就为了让它卖得更出色。 这通电话打完,闻慈很不好意思,“总是来打扰你们工作。” 哪怕是外贸部,也不是哪个电话都能打到国外的,蓝部长对她的工作颇为欣赏,看她和宗少和又比较熟悉,就基本让用他的办公室打,每次短的十分钟,多的一小时。 她回头看看门口,是紧闭着的,于是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放到宗少和面前,“左边是榛果味儿的,右边是开心果味儿的,请你尝尝。” 都是港城知名的巧克力品牌,味道很好,她两次去都买了好多。 宗少和没客气,笑着道谢,把巧克力收进抽屉。 闻慈告了别,从他的办公室出去,下楼时,还被一个目前也混熟了的女干事拉到一边,悄悄问闻慈她的裙子是从哪儿买的。 能在外贸部上班的干事都是有点本事的,工资相对普通工人更高,家里条件也大概率不错,不论男女,上班都打扮得很体面,而闻慈在她们之中,俨然时尚界的弄潮儿。 美术生+爱打扮+去过很多城市=很有审美。 闻慈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芥末绿的裙子,清爽而亮丽,而且宽松舒适,虽然不凸显身材,但给人一种美得毫不费力的松弛感,尤其是配着她特意搭配的手表和平底鞋。 她笑道:“这一条是在外地买的,首都应该没有,要不你找裁缝做一件?” 不管是沪市还是港城,时尚程度都是超过首都一节的,相比之下,首都还是更有国家中心的庄严厚重,而她这件其实是在港城旺角的小店里买的,首都当然不可能有。 女干事其实猜到了,毕竟她这种每月必逛百货大楼的人,要是首都有怎么可能没见过? 闻慈扯了扯裙子腰部,给她展示,“这件裙子就是要简简单单宽松的太好看,要是太紧身就没这种感觉了,用个浅蓝色啊、绿色啊,总归是这种淡淡的颜色都挺好,棉料、或者麻料,都成,最重要的是——”她把裙摆往上一提,“长度千万别低于膝盖。” 不然就该不是这个风格了。 女干事“扑哧”一笑,“你以为我们像你们美院的学生一样啊?这个长度就好,又方便,又容易骑车,我之前下班回家骑车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裙摆卷进去,割出好大一条口子呢!” 一想到这事她就心疼,那可是她在百货大楼新买的裙子! 闻慈一笑,又道:“范姐你人瘦,穿这种也会好看的,配双简单的浅色鞋就好。” 女干事连连点头,绕着闻慈赚了一圈,伸出手指伸直了大拇指和食指比量衣服,闻慈让她比量完了,这才告别,看看手表,急急忙忙骑上车往家里去。 虽然裙摆不太长,但还是有被轮子卷入的风险的。 闻慈随便把裙子往中间一搂,压住,然后把车筐里的宽沿草帽戴到头上,边上垂下的麻绳在下巴底下打个结,这帽子看着和乡下种地戴的差不多,但在她身上,莫名不简陋了。 闻慈一路哼着歌回到家,看眼表,正好是下午一点。 她还没吃午饭呢,天气闷热,实在没胃口,她就近去胡同外的国营饭店里买了份凉面,刚回到家门口,就发现三位同学已经出现在家门口了,正躲在墙下的阴影里乘凉。 “诶!你今儿可真漂亮!”袁韶眼前一亮。 溜溜达达出现在胡同口的闻慈跟个仙女似的——感谢改开,现在终于不再打倒牛鬼蛇神,一些诸如仙女之类的形容词终于可以出现了,她在学校里虽然打扮得也明显好看,但大体上是怎么利索怎么来,以方便背着沉重的画架从一个教学楼跑到另一个教学楼。 但今天这身可就不一样了,绿裙子,黄草帽,看着像一幅行走的田园牧歌风肖像画。 就是手上那个晃晃悠悠的精钢圆形饭盒,看着有点突兀。 闻慈笑着两手一摊耸肩,小跑几步,一边掏钥匙一边问:“你们仨一块儿来的?” 她院子里的石榴树开了,满枝头红红橙橙的花,灿若烟霞,他们学校里的树大多无花无果,最近有个风景写生课的作业要交,闻慈就邀请了他们三个关系最好的来写生。 乌海青来过闻慈家,但上次可没见到石榴花开,他一见到满树鲜艳的石榴花,就忍不住凑近了,深深一嗅,“呼——真香!这可比光秃秃的时候好看过了!” “你来过?”丞闻问着,也走过来闻,其实刚才在院门外就闻见了。 闻慈笑道:“你们画着,我去吃饭。” 袁韶“诶”了一声,“你作业画完了?” 闻慈的回答是得意洋洋地比了个耶,“昨天下午,我就对着画完了,”她今天得跑外贸部办事,自然昨天要解决这些事情,好留下空余的时间。 袁韶他们一人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乱窜,找自己喜欢的位置。 闻慈去厨房拿了双筷子,在太阳光照不到的墙边坐下,碗里的凉面好大一份,好在她现在饭量绝不少,她把上面的酱汁和配菜拌匀,黄瓜丝、胡萝卜丝还有香椿末,光闻起来都香气扑鼻。 她夹起一筷子往嘴里送,满足地眯起眼睛。 好吃! 丞闻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位置,放下椅子,拿下背上沉甸甸的画袋开始前期准备,他一边挤颜料一边问:“还有一幅肖像写生画的作业,我们互相画啊?” “行啊,”袁韶笑眯眯说:“我觉得今天我能把两幅作业都完成!” 乌海青:“那我们画谁?” 三人齐刷刷看向正埋头吃面的闻慈,闻慈:“?” 她愤愤不平:“上次的作业就画得我,不行!”她说着,目光在三人之间打了个转,然后盯住了乌海青,“我觉得他不错,他五官轮廓深,画起来肯定有个性。” 丞闻不满,“我没个性?!” 闻慈立即点头,“好,你有个性,那就画你吧。” 丞闻:“……画我就画我,我还要看你们谁画得不像我!” 闻慈把饭盒放到膝盖上,为他鼓掌,“好的,那今天的模特就是我们伟大的丞闻同志!”她敷衍地鼓了两下掌,然后就端起饭盒继续吃,“等会儿我给你找点有个性的配饰。” 石榴花枝非常漂亮,等他们画完作业,已经是两三个小时后。 丞闻是第一个画完的,他背着两手环顾四周,开始严肃地思考自己要坐在哪里当模特,他是很挑剔的,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最后挑挑拣拣,*选了正屋房檐下。 “这儿还不错,”丞闻说着,没搬椅子,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青石台阶上。 闻慈在一边嗑瓜子,这是她近来的新乐趣,“要不给你拿个报纸垫垫?” 丞闻嘴上说着“不用”,人已经站起来了,拍拍裤子,“在哪儿呢?拿两张就成。” 闻慈回屋拿了两张报纸,她把《美术研究》和《世界美术》之类的几个国内权威期刊都订了,还会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其他报纸,此时挑了两张不成体系的,递给丞闻。 丞闻折两下报纸,垫在台阶上,人又坐下了。 闻慈递来瓜子盘,“吃不吃?” 丞闻正要抓点,忽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他凑近嗅了嗅,“怎么有股甜味?还有奶味。” 闻慈“咔嚓咔嚓”磕着瓜子,“这是响当当的焦糖奶油味儿瓜子——我自己炒的,特别好吃!”她看丞闻不太信任的样子,连连摇头,“你还不相信。” 丞闻的确不太相信,犹犹豫豫伸出手,捏了两三个瓜子。 他尝了一个,顿时眼前一亮,还挺好吃! 闻慈笃定道:“我就说很好吃吧。” 丞闻这回认同地点了头,他看闻慈嗑瓜子不往地上扔,而是放到用脚踩住的垃圾桶里,再看旁边蠢蠢欲动想要冲刺的狮子猫,顿时明白了,也把瓜子皮儿扔到垃圾桶里。 等袁韶和乌海青画完,闻慈也给他们分享自己的得意美食——自制瓜子。 袁韶越吃越觉得好吃,“这要是放到电影院门口卖,再贵我也得尝尝,真香!”比原味儿和五香味儿的都好吃,甜甜的,恨不得把外皮儿也嗦一遍嚼一嚼。 闻慈笑道:“说不准未来真有人这么干呢。” 要不是她本人更爱画画,她非得在七十年代的美食路上闯出一个天地。 她超爱吃超爱做的! 吃过了零嘴儿,他们洗洗手,就准备开始下一幅写生了。 丞闻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两腿叉开,手松松地搭在两只膝盖上,腰身是微微佝偻向前倾的,这个姿势不太好画,他还要给自己的同学额外上点难度,“我要找点道具。” 闻慈把草帽递过去,“你可以戴着或者挂脖子后头。” 丞闻观察了下光影,最终决定把帽子挂到后头,帽檐遮着大半个后脑勺,稀疏的草编透出光线,在侧脸上投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只金属的复音口琴,拿在两手间。 “我要看看你们谁画的光最好,”丞闻说。 袁韶咯咯直笑,“你好像钱教授。” 钱颂安副教授是丞闻的导师,画人体最厉害,她给大家上课时,也是极其强调光影和皮肤的纹理,就和此时的丞闻一模一样,哪怕没光影,也要创造出复杂的光影差别。 闻慈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发现富贵优雅地踱步过去,坐在了丞闻身边,她笑着努了努嘴,“你的模特同事,陪你一起来上班了。” 丞闻一看,“哈哈,它的白毛油光水滑的,也反光呢。” 人体写生比画石榴树更大幅,到了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暗,也还没画完。 他们一道去国营饭店吃晚饭,倒没吃什么很豪华的,只是每人点碗面、馄饨之类的,丞闻左右一看,袁韶和闻慈吃得跟他一样多,怪不得这俩姑娘个子高呢——袁韶虽然长了一张很圆的娃娃脸,但身高一米七,而闻慈身高168,留短发显得人更高了。 闻慈强烈推荐,“这家店的纯肉馅饼特别好吃,又嫩又多汁,一个两毛钱。” 说着,她在自己的馄饨外又加了一个馅饼,一个糖蒜,够她吃得饱饱的。 前台那里还有辣椒、醋之类的,闻慈熟练添加,俨然是常来这儿的熟手。 乌海青是第一次在这家店吃饭,吃了一口,他还没说话,袁韶已经眼前一亮,“这大师傅一定是地道的首都人,酱的调味儿特地道!” 说着,又吃了一大口炸酱面,二话不说,去柜台又加了一碟腊八蒜。 腊八蒜是绿的,绿得简直像里面加了工业颜料,但实际上纯靠腌制,没那么辣,酸甜解腻。 丞闻只要了三鲜馄饨,学校食堂不太卖这种要现做的食物,大多是方便的大国炒菜和汤,他本来不太适应,但来上学快一年也要习惯了。 他咬了口烫舌的馄饨,含糊说:“我家那边有种泡泡馄饨,皮薄馅少,特别好吃。” 袁韶和乌海青以为自己听错了,“皮薄,馅儿少???” 闻慈“啊”了一声,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吃过!”反正班里谁都知道她跑过很多城市,但又不知道她具体去过哪些,于是闻慈毫无障碍地接了下去,“馄饨汤是大骨和鸡汤熬的,皮儿薄的跟纱一样,煮熟了是鼓起来的,能透出里面的馅儿,特别好吃!” 丞闻惊讶地看她一眼,“你吃的这家很正宗啊。” 前面那些年,连他这个本地人都只吃过大骨熬的,最多再加点鸡骨架,闻慈吃的这家料倒是很足。对于他的夸奖,闻慈问心无愧地接了,“反正很好吃。” 袁韶和乌海青有点难以想象,但闻慈对美食品鉴的水平他们是很信任的。 袁韶咬了口腊八蒜,咔嚓脆,她问:“你的厨艺怎么学的?跟我说说,改回我也学学。” 她本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挑食的人,她妈妈厨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时不时能全家下馆子打牙祭,可上了大学以后,不知道是不是见到的人多了——她觉得和闻慈这个好吃的很有关系,对方总带来小零嘴儿,也不知道怎么做的,怎么就那么好吃呢! 她坚定地认为闻慈祖上肯定出过御厨,不然没这个天分。 闻慈:这怎么回答呢? 她在美术界处处碰壁那些年,正好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她妈妈工作很忙顾不上她,她不喜欢和保姆一起住也不喜欢保姆来自家做饭,慢慢地就开始自己动手。 视频教学、美食书籍,感谢后世信息爆炸的互联网,她学的都是大厨教程。 闻慈尚在思考中,三个对此话题感到兴趣的人都停下了筷子,一边满脸认真地盯着她一边等待答案——绝对,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华夏人不爱吃! 十秒钟后,闻慈严肃地问:“或许,你们听过《华夏名菜谱》吗?” 袁韶摇头,乌海青摇头,丞闻犹犹豫豫地问:“《华夏名菜谱》第八辑?——是不是墨蓝色祥云纹封面,封皮右边有米黄色竖框写书名?我家好像有一本呢。” “没错!”闻慈打了个响指,“你家那本是苏省版,这套书是1958年出版的,一共十几本书呢,从首都到苏省什么都有。里面好多好多菜,写得非常详细。” 她这话是真的,她的书架上,真的收藏了这套书的原版,相当实用。 在过去几十年和未来几十年,华夏出版了非常、非常多的实用书籍,从饮食、雕刻、缝纫甚至到军事,书里连教人做火药、躲炮弹的教程都有,一点都没有防自学机制。 闻慈的收集癖使她收集了好些,都保存在家里,还特意放了樟脑丸防虫。 袁韶敬佩地说:“怪不得你做菜好吃,把做菜当成技术来学习,能学不好吗!” 闻慈咬了一大口酥嫩的馅饼,又咬一口糖蒜,骄傲道:“也就是闲着的时候能做做,忙的时候,我不也天天吃食堂吗?——明天我做杏仁茶,你们喝不喝?” “喝——喝——喝!”异口同声。 肖像写生还没画完,明天自然是要来的,也许是因为过去那些年封闭了太久,现在的大学生没有非常宅的,每个周末,只要能出门,就很少待在宿舍里,图书馆、公园、长城……反正不用花钱的好地方多了去,要是有点余钱,能打个牙祭那就更舒服了。 闻慈和三人约好了上午来,画完画大家一起吃午饭,第二天一开门,发现人人手上都拎了吃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乐于分享,从来不会白吃哪个人的。 闻慈一一接过道谢,丞闻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坐回原位带上帽子,他们就继续画了。 闻慈画得最快,她的手速俨然已经练了出来。 涂涂改改一点细节,她把画架搬到一边,先把富贵的饭盆拎过来放饭,她用大量的肉和少量的面粉自制了干猫粮,赶时间的时候就给它这么吃,而她有空的时候就不用了。 新鲜的肉和整颗生鸡蛋放到院角,富贵没等大家看过来就吃完了。 洗了手,闻慈拿出自己的小石磨——真的很小,还没有搪瓷脸盆大。 这个石磨是她跟首都郊外的一个石匠打的,毕竟现在没有榨汁机,没有破壁机,她想磨个东西的话毫无办法,于是她就定制了一个这个,报酬是几块钱。 大米、糯米都准备好了,从早上开始放在阴凉处浸泡,闻慈把杏仁也泡进水里,这杏仁是系统马良出品,个大饱满,又脆又香,泡进温水里前,她给一人拿了两颗尝尝。 袁韶嚼啊嚼,“我怎么感觉你这儿什么都好吃呢!” 难道真跟她妈说得一样,别人家的那啥都香? 闻慈催她,“赶紧画,等画完了统统跟我一起磨浆糊——你们没用过石磨吧?” 袁韶第一个否认,“我初高中的时候学校学农都是去郊外田里干活,别说用石磨了,我拔草除虫哪怕上肥都干过!”虽然每次上肥的活儿干完,她妈都不让她进门,先打发去洗澡。 乌海青说:“我之前在出版社有学习任务,下乡帮老乡干活。“ 丞闻:“我们学农下水田,地里还有水蛭呢,会钻人腿上吸血。” 闻慈:“……”这么一听,她是干活最不行的那个咯? 她悻悻地不说话了,等杏仁在水里泡了十五分钟,外面的黄皮能搓掉了,这才找个椅子坐下,搓皮、洗净,加上泡好的大米糯米,加点凉水倒在小石墨上。 扎起头发,开磨! 坚果和米磨出来的糊糊是米白色的,不算非常细腻,闻慈磨了两遍,磨到后面,丞闻画完接替了她的工作,她转道去厨房烧水,他们四个人喝,三斤水就够了。 水烧沸,倒入磨好的糊糊,再次煮沸后煮上五分钟,然后就可以舀出来了。 闻慈拿大勺子搅了搅盆里的杏仁茶,深吸一口,“闻起来还挺香的。” 丞闻觉得也很香,那种甜甜的醇厚的米香混杂着杏仁的味道,而且颜色白净,看起来和花生奶有点像,总之还没入口就觉得好喝了。 闻慈在橱柜上翻了翻,拿出一个玻璃罐,满意地晃了晃,“书上说这个得配糖桂花喝!” 等杏仁茶晾到没那么烫,袁韶和乌海青也画得差不多了,闻慈把糖桂花和一点温水搅匀,舀出四碗杏仁茶,放一勺糖、一勺糖桂花汁,这就好了。 他们吸着气小心翼翼喝一口,眼前一亮,“好喝!” 虽然杏仁茶是热的,但乘凉的时候喝刚刚好,又甜又香,比成瓶卖的花生奶还好喝。 闻慈一口气喝去半碗,“还有好多,我们放开了喝!” 夏季的午后就是这样的,轻松,闲适,在往理想前进的路上一并享受生活和友谊。 第173章 碰壁1979年国际寄快递是一件非常…… 1979年国际寄快递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但闻慈已经寄出收件好几次。 这次她特意来外贸部,是来拿柯莱特寄来的样书,除了这个,包裹里还有一本童书,用红色的绒布包裹着,上面还打着漂亮的蝴蝶结,像是份精致的生日礼物。 闻慈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绸布一翻,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封皮,甜蜜的浆果红色,上面画着个骑着扫帚飞过夜空的的小女巫,她穿着乌黑的女巫袍子戴尖尖帽,肩膀上蹲着一只猫头鹰,书面上有漂亮的《PetitesorcièreVera》字样,正是《小女巫薇拉》的法语版本。 她眼睛发亮,看得一旁正办公的宗少和有些好笑,“不是你的《样书》吗?” “不止,还有一本其他作家的童书,”闻慈严肃地说着,并为伟大的阿曼达女士正名:“来自高卢里昂的作家阿曼达,最会讲女孩童话的成年人,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要不是玛拉出版社,我估计这辈子都没有和她亲口说上话的机会!” 其实还漏了一点没说,阿曼达是她小时候外国童书的启蒙。 闻慈翻开封皮,果然,看到扉页上用宝蓝色墨水手写的手写签名。 哦耶! 她欢呼一声,并美滋滋赞扬道:“阿曼达女士的字迹果然很好看!” 宗少和对此表示理解,要是他小时候读书的偶像能给他签个名,或者工作以后能得到领导人的墨宝,他也得放在家里书房供着,每天没事就瞻仰一下。 他问:“阿曼达……我记得,之前你的插画就是画给她的是不是?” “没错,”闻慈把还带着墨水气味的童书抱在怀里,高高兴兴说完,又拿下书想看看里面,她的法语水平只会几句打招呼和抱歉的基本语,看书自然是不懂的,但她还是很高兴,翻到书前面的第一张图,展开给宗少和看。 “这就是我画的。” 这张的风格是小女孩薇拉刚刚踏出魔法世界的情景,她钻进了一个树洞里,再出来,就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这是魔法生物们生活的地方,花仙子、精灵、妖精……光怪陆离。 而这张图,就画着薇拉从树洞里爬出,满脸震惊地张大嘴巴的样子,她望着周围原始森林一样茂密、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树木,一棵树后,还有一只穿树叶裙戴花环的小精灵。 这张图是油画风,色调柔和鲜明,薇拉的白绿格纹睡裙、葱葱郁郁从深绿到浅绿的魔法树木、细小的红黄绿紫相间的鲜嫩花环、小精灵淡绿色的的皮肤……一切都是如此浓郁,就好像这个世界真有一个角落,在发生这样的故事。 感谢阿曼达女士的要求,所有插图都是彩插,效果比闻慈想得还要好。 要是《小龙历险记》也能达到这个质量,那就更好了。 闻慈心满意足,把《小女巫薇拉》放到一边,这才查看起自己的样书。 《小龙历险记》的法语名是玛拉出版社定的,相当于直译,《LesAventuresduPetitDragon》,他们请了业内在儿童文学这个圈子挺有名的翻译家来译,这个工作其实不太难,因为这是绘本,而不是文学书,极致幻想绚丽的插画下只有几行配文而已。 所以这个工作没花太长时间,现在才七月初,样书都出来了。 外国很重视环保,所以文学类书籍很多都用的再造纸,翻看的视觉效果一般,但对于儿童绘本这方面,倒是非常讲究,印刷、版式,等等都是要求很高。 这本《LesAventuresduPetitDragon》也是如此,封面厚实鲜艳,内页为了凸显彩插的效果,用的纸张也是轻盈又鲜丽的,配合着出版社精心设计的版式,效果好到出奇。 起码闻慈一看,就被吸引住了。 宗少和说:“国内好像没怎么有这样的书。” “对,这样的印刷成本很高,不管是对画家本人还是出版社来说,要求都很高,”闻慈说着,粗略地翻着绘本内页,“要是咱们国家也要做到这个出版质量的话,目前的国情,很难售卖出去。” 谁家能花小半个月工资去买一本不能吃不能喝的书啊? 宗少和听她这么说,想起来一件事,“你上次来是不是说,联系了华夏美术出版社?”他的语气有些疑惑,要是不能出版的话,那闻慈联系这个干什么? “提起这个我就头痛,”闻慈连连摇头,叹了口气。 “我本来是想试试能不能在他们出版社出版,但是一听我的要求,人家主编就给我拒绝了,不过这也正常,我的确比较挑剔,”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反正最近我磨了两次,降低要求,现在人家口风松了点,感觉有希望了。” 这种绘本的形式是很西方的,在国内,谁也说不好会卖得怎么样,哪怕闻慈也说不准。 是,几十年后,国内争着抢着引进外国那些拿过奖的知名绘本,重视教育的家长们一本本的审核、阅读,为了给孩子们购买更好的绘本,甚至是原文版本,为了外文启蒙。 但那也是相对于千禧年后的国情,而现在的家长情况,很不好说。 但闻慈总是想试试,大不了第一批少印点,她就算赔了也能接受。 就像之前的《贝贝的故事》,雅克带回国才几百套,后来不也是因为卖得不错,才有他的主编妻子柯莱特联系她吗?版权引进、再次出版,都是努力争取来的结果。 如果不尝试,估计闻慈还在为了首都的房子呕心沥血攒钱的。 这是一个机会无穷的时代,只要你抓住。 闻慈把样书翻了一遍,非常完美,她没有什么要挑拣的地方了,看看时间,这会儿的高卢估计刚刚天亮,联系柯莱特是肯定不行的,于是请宗少和帮忙,要是柯莱特打电话来的话,那就请他转告一声没有问题,她会等着最后出版的。 至于张安华那边,要是打来电话,也可以转告一声高卢出版的进度。 宗少和答应下来,又好笑道:“感觉你比我们部长还忙。” 闻慈平时要在学校上课,课余时间还有同学活动、写生作业、自己的插画事业,与此同时的,还把自己养得白白净净、气血红润,走进外贸部像整个大楼里最健康的人。 闻慈哈哈一笑,“周末请你吃饭,最近没少麻烦你。” 闻慈的确是忙,拿着两本书出了外贸部,就骑上自行车往首都美院去。 运动也是健康的一部分,她今年没少骑着自行车到处跑,虎虎生风猛踩踏板,等到了学院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二十,闻慈看了眼表,继续往西边的一栋教学楼骑去,把车停到楼下的阴凉处,锁到一边,旁边有个女孩跟她打招呼,“学姐?” 闻慈回头看了一眼,笑起来,“下午好啊。” 女孩子本来是要上楼上课的,见到闻慈,也不急着走了,高兴地问:“学姐,这节课也是你来当助教吗?” “是的啊,”闻慈终于锁好自行车,拍了拍手,“走,咱们一起上楼。” 最近她的导师,郑副校长身体不太好,去医院查出了喉炎,医生让他少说话多休息,但他平时可是还要上课的啊,于是照常还是来上课,只是让闻慈过来当助教帮帮忙。 还好郑副校长除了研究生一堂课外,只带油画班本科一堂课。 闻慈和碰到的学妹一起上楼,这个班有熟人,苏林就在这儿,从导师犯喉炎开始,闻慈已经给他们当了好几周助教了,进来打过招呼,好多人叫学姐,眼神崇拜。 闻慈这个名字,在美院现在也是如雷贯耳了。 闻慈笑着朝大家点点头,一个坐在第二排的白衬衫男生问:“学姐,能帮我过来看看画吗?”他说:“上堂课的素描头像作业,我画完了,但总感觉画得很奇怪。” 闻慈走了过去,低头一看,“你的型有问题。” 她伸手,指尖在人物的侧脸上虚虚一划,“你这个角度,是怎么能同时看到两只眼睛的呢?又不是四眼鱼,”她顺手拿过男生的笔在画上改了改,“应该是这样的。” 这个问题其实很基础,闻慈正想着学了一年怎么还能出这种问题,就发现男生的眼睛没在画上,在她脸上,她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他手探在膝盖上的包里。 想起一些拿刀暴起捅人的新闻。 闻慈放下笔往后退,男生似乎急了,手往外一抽,原来不是刀,而是一个信封。 粉色的信封。 闻慈脸色微变,转过身去,正好坐前面的苏林正扭头看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上,闻慈率先开口,“那个,苏林你帮你们同学改改,我去水房洗个手。” 说完,她赶忙快步走了。 这么多人看着,她要是当众收信再拒绝,不敢想明天八卦会传成什么样子。 眼见着闻慈头也不回地走了,男生重重一叹气,把手里的信塞回包里,小声问苏林:“你说,学姐看到我今天穿的的确良白衬衫了吗?”他扯了扯板正雪白的上衣,强调:“我今天早起了半小时熨的呢!” 苏林默默摇头,又点头,“看肯定是看见了,她肯定没多想。” 他夏天天天穿白衬衫,闻慈也没注意呢,有时见乌海青和丞闻他们,研究生班的男生打扮得可比他们班讲究多了,就算同样的衣服,也莫名穿出了一种个性——看着就像搞画画的。 男生唉声叹气,“你说我要不去学学写诗?我听说其他大学现在可流行这个了。” 他浪漫地憧憬道:“到时候我写一首诗,亲口念给她听——‘你是我眼里的月亮,心里的星星,每次见到你,我就……’”他见到苏林不忍卒视似的紧闭上眼,顿时拍起桌子来,“喂喂喂,你这个表情是干什么?恶心到你啦!” 他十分不忿,两臂一抱,“现在外头就流行这个!” 苏林挠了挠自己的手臂,仿佛刚才男生的诗痒到他似的,他小声说:“我觉得闻慈不会喜欢这个。” 男生不信,“我读文学的好兄弟说,他们学校的学生都可喜欢这个了!” 苏林坚持,“反正闻慈肯定不喜欢,”他顿了顿,又说:“不喜欢你这首。” 男生更气了,“那你说她喜欢什么?” 苏林心里默默地想:闻慈喜欢画画、喜欢漂亮、喜欢美食、喜欢蓝天雨天夏天冬天……她喜欢的东西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但他什么也没说,转回了头。 男生看着他的后脑勺,更离奇了——苏林特意转头,就为了说他不行? 他正要拍拍苏林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继续据理力争,余光看见闻慈从前门进来了,她拿手帕擦着手上的水珠,笑盈盈地和一起进来的郑副校长说话。 他偃旗息鼓,顿时老实了,赶紧把那幅结构错误的素描藏到桌子底下。 这周是这学期最后的课,等下周就要开始期末大考,所以郑副校长让大家拿出上堂课画的色彩半身像,准备好好指点一下,让闻慈也从另一边开始讲解。 她对结构、色彩的把控不是准确,简直精准,郑副校长信任地让她也给大家讲解。 闻慈点点头,从包里抽出一只金亮头尾的黑色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 她今天穿的是白衬衣加宝石蓝的半身伞裙,文艺风格,前排的女生被她经过,用力嗅了嗅鼻子,小声说:“学姐,你用的什么香皂,好香啊。” 闻慈抬起胳膊闻了闻,小声说:“是出门前喷的香水——我对象送的。” 和徐截云和好后,她又把收起来的香水拿出来喷了,酸甜清爽的柑橘味道正适合夏天,每次闻到,都勾起闻慈对柑橘类水果的渴望,最近没少吃橘子橙子柚子。 女生一愣,不知道是该为香水这种没听过的东西,还是学姐有对象而震惊。 学姐有对象? 学姐有对象! 女生睁大眼睛,转瞬间想起了班里的传闻,其实上学期班里就有她的传闻来着,毕竟学校不像综合类大学那么大,漂亮或有实力的学长学姐总会迅速地出名,而闻慈就是其中一位。 那会儿大家听说苏林和她关系很好,还有男生特意找苏林打听呢。 直到后来发生很多事,人体写生风波,学姐的画上了东京美术展,上了一堆知名报纸,男生们反而对她敬而远之了——只厉害一点的人,会让别人觉得踮踮脚就能够到,但差距太大的话,那就算跳起来也打不到人家膝盖啊。 直到前阵子学姐来当助教,班里的男生们才死灰复燃。 但谁知道,学姐居然有对象??! 女生下意识想起学校里常和闻慈一起出没的人,研究生的话,除了袁韶学姐,就只有乌海青学长和丞闻学长,都是他们系的天才人物,教授们夸了又夸,赞不绝口。 难道是乌海青学长?他和学姐是老乡呢,都是北省人。 或者丞闻学长?他也特别厉害,就是太清高,说话总是不太好听。 女生回忆着闻慈和他们一起出现在校园里的画面,虽然也挺和谐,但总感觉是很好的朋友,没有情侣那样对上眼睛就忍不住笑、总想悄悄地碰碰手碰碰肩的感觉——真是他俩吗? 闻慈似乎知道女生的脑袋里在放什么小剧场,笑着声明:“他不是我们学校的。” 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闻慈示意女生把画拿出来,耐心指导修改。 每堂大课接近两个小时,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铃声一打,郑副校长给学生说完最后的几句话,捂嘴咳了几声,急匆匆去讲台上拿自己的水杯,一连喝了好几口。 闻慈回头看了眼,走回讲台,在自己包里翻了翻,找出自己的水杯和一个罐子。 “老师你喝不喝茶?”闻慈问。 她晃了晃自己的水杯,水色微黄,里面漂浮着药材,她一边问,一边已经打开了罐子。供销社随便买的茶叶罐子,上头印着茉莉花茶的名字,朴素得绝不让人产生这是受贿送礼的想法。 郑副校长已经喝水缓了过来,看了一眼,“这是花茶?” “有金银花,菊花,罗汉果,还有一点胖大海,”闻慈捏着罐子里她特意配的一个小夹子,拨弄着里面的干花和药材,补充说:“都是对喉咙好的药材,老师你要不要试试?” 郑副校长就让闻慈给他加了点,盖上杯盖,继续闷着。 距离上课还有点时间,郑副校长背着手去楼底转转。 闻慈杵在班级前头,余光瞄着最开始问她怎么这么香的女生,看她埋头画画,心想难道正好挑中了个话不多也不八卦的女孩?这可不行啊。她这么想着,拨了下口袋里的钢笔。 底下有个穿粉色布拉吉的女孩早注意到了闻慈的钢笔,看个不停,眼下终于忍不住问了:“学姐,你这只钢笔是在哪儿买的啊?” 闻慈:来了! 她低头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钢笔,笑着回答:“我对象送的。”??? 全班下课没出去的一多半人中,十个里有八个抬起了头。 学姐有对象? 包括苏林,也愣住了,闻慈之前有对象他是知道的,白岭市部队的那个团长,但现在来首都这么久,他再也没见过这人,也没听闻慈提起,他还以为已经分开了呢。 他愣了许久,低下头,默默捏着橡皮擦画。 而蠢蠢欲动想给闻慈送信的男生,则是一脸的悲痛,他不死心,正要问是不是乌海青或者丞闻,闻慈眼疾手快先一步开了口,笑眯眯道:“不是咱们学校的,也不是美术生。” 不管大家在想什么,声明完毕,闻慈喝口茶,哼着歌去窗边透风了。 一趟大课结束,郑副校长示意闻慈一起走,他端着水杯喝了口茶,笑着道:“全国美展初评已经结束了,咱们系,你、乌海青、丞闻,还有本科的苏林,都过了初评。” 闻慈先是一愣,然后就是喜悦,“真好!” 郑副校长笑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初评之后还有复评呢,再之后还要去展区,不过你们这样的年轻一代,能获得这样的认可是很不容易的。初评结果还没正式传出来,但我们这帮老家伙都知道了,等回去,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闻慈高兴地答应下来。 郑副校长问:“你最近还在画绘本?” “没有,前一本几个月前就画完了,我准备看看它在国外的销售情况再准备下一本,”闻慈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积累,就在上个月,《贝贝的故事》作品评分终于爬到了8,只要再有两个作品到达8分,系统功能就能进行第四次升级了。 不过这么一想,她的紧迫感再次上来,觉得还是得争取《小龙历险记》的国内出版。 这么大一个华夏国土,这么多华夏孩*子,肯定会对传播量产生巨大的影响。 和郑副校长告别后,闻慈先是找到乌海青他们,说了过初评的好消息,袁韶听说了,倒没失望,她觉得自己还有不足,这回画展根本没报名,而且全国美展的竞争是非常大的,哪怕过了初评,还有后面的层层选拔,堪称美术界的科举考试。 说了几句,闻慈回到家,第二天周五,她又跑去了华夏美术出版社。 “你现在这个要求,倒是可以出版,”主编一边翻动着面前的手稿,一边说。 但出版的客观要求能拿到了,报酬却谈不拢,闻慈说用约定版税分成,但主编说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他没说版权归出版社,但态度非常模糊,意思是第一次出版可以给闻慈分成,但接下来要是再印刷的话,那就和闻慈没关系了。 闻慈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打算做一锤子买卖。” 她又不是为了给出版社赚钱才画的绘本! 主编笑着摇了摇头,把手稿还给闻慈,“跟我们这样的大出版社合作,闻同志还是有利的,要是随随便便哪个小出版社,就算胡乱印刷,那你也没办法啊?” 没版权法也没有维护创作者的环境就是这样的,事实上,哪怕几十年后,这方面国内也有很大漏洞,当然,这也是国内绘本一直没发展起来的原因之一。 闻慈憋着一口气收起手稿,“我再考虑考虑吧。” 实际上,她一出口就狠狠踢飞出版社门口的小石子儿,气冲冲骑上自行车往家回,决定再也不来这家出版社自讨没趣了。 她就算真不在国内出版,也绝对不在版权上让步! 第174章 抄袭忙忙碌碌一上午,下午还要回学校…… 忙忙碌碌一上午,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课,临近期末,哪怕是美术史这样的科目也绝没有 “划重点”的概念,所有人,包括闻慈,抱着厚厚的书籍背得天昏地暗,痛不欲生——这不是夸张说法,这帮研究生,一个比一个卷,真是往死里学的。 闻慈入学考试那会儿的理论成绩还很高,但从上学期期末开始,就有人超越她了。 有人是真的能把美术史倒背如流,随便挑出一个时期或者画家,从流派到风格特点到代表作品,信手拈来,能不打一个磕绊,这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但偏偏是真的。 闻慈背着背着,越背眼睛越直——她两辈子都受够了美术史这门课。 她不受控制地开始走神,眼睛左右看看,右边的同桌是袁韶,倒扣着美术史的书盯着前面黑板,只见得嘴唇轻动,满脸严肃,这是在默背。而她左边隔着过道,是班里另一个女生,眼睛放光,精神抖擞,仿佛不是在背难啃的美术史而是在看一本通俗小说。 这就是上学期末把理论课倒背如流的超牛同学。 而在两人中间的闻慈,小脸煞白,两眼无神,看着被书籍吸干了精气。 好不容易等下了课,袁韶半点不累,还斗志昂扬地说:“我已经背完大半了,今天晚上去走廊多背两小时,肯定能背完!” 学生宿舍每晚都会到点熄灯,但这可难不倒刻苦的大学生们,怕打扰舍友休息,他们就去走廊、水房、楼梯上背,打着手电筒,照样能背得起劲,而且一点不孤单,因为期末周你随便一抬头,周围都是这么背书的同学呢! 闻慈:“……” 她震撼且匪夷所思地问:“下周才开始考呢,你今天就背完了,那下周干什么?” 还说她卷,明明这帮同学才卷好吗! “当然是继续背了,而且还要复习实践课呢,”袁韶理所当然地说着,转到身后,问问丞闻的进度,他也不太爱背这个,但人好强又倔强,生怕自己垫底,也背得昏天暗地。 丞闻满脸麻木,“背完三分之二了——如果今晚睡一觉后还没忘记的话。” 闻慈:“……” 她同病相怜地看过来,和丞闻忧伤地对视一眼,起身默默收拾东西了。 袁韶,“我还要再背背,你们要去食堂吗?” “我得出去吃点好的,补补脑子,”闻慈有气无力地说,食堂朴素的菜式已经没法安抚她疲惫的心灵了,再不吃点好的,她就要半夜尖叫化身为一只返祖的峨眉山泼猴。 在口腹之欲这一块,闻慈从来不委屈自己。 知识点是永远也背不完的——对她这种记忆力平平又很懒散的学生来说。 闻慈从来没想着争系第一什么的,上学期期末是第一名,主要是她的实践课占了便宜,不管是什么时间,人体写生、半身像、素描、色彩,她都比同学们要强上一些,虽然理论课有点拖后腿,但也没到把她小腿拽断的差距。 但哪怕以后拿不了第一,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人有短处是很正常的,她就是记不住美术史怎么了! 闻慈安慰好自己,立即慷慨激昂起来,她背着装了好几本重书的斜挎包大步流星地出了教室,身后的袁韶看着,陡然紧张起来,“闻慈不会半夜里爬起来偷偷背书吧?” 丞闻认真地思考了下,“我觉得她半夜爬起来吃瓶罐头比较正常。” 坐在丞闻旁边的乌海青:“……” 他无语地合上书,往胳膊肘底下一夹,就出教授了,多少年没这么背过美术史了,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讲,背这么厚的书比让他下田务农还难,他也得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 闻慈不知道有人背地里辱没她的咸鱼,她出了美院,就开始寻找好吃的。 周边几公里的国营饭店她基本都吃过,除了几家态度恶劣的实在过分的,和卫生条件差得离谱的,闻慈骑了二十分钟,找到一家卤煮,她来吃过好几次,味道很好。 “你好同志,要小肠卤煮,加一个火烧,不加炸豆腐,”闻慈对服务员说。 “为人民服务,”服务员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收了钱票,闻慈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等吃了一碗加足了腐乳、韭菜花和辣椒油的热腾腾卤煮之后,浑身热气腾腾,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都起来了。 她掏出手帕擦擦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悠悠地骑回家。 今天吃顿好的,明天请宗少和吃饭,再吃顿好的,嗯,这才是她要过的日子! 说是不背书,但想到背得两眼放光的同学们,闻慈到家还是把书翻出来了,她可以不考第一、不考第二,但这门课她总也不能考倒数吧?她其实还是有点爱面子的。 慢吞吞背了两小时,八点钟去澡堂洗个澡,回来闻慈就死活不背了。 干干净净地往软绵绵的天蓝色床铺里一倒,闻着淡淡的香味,整个人像躺在天上的云朵里,闻慈舒服地打了个滚,伸手一扯灯绳,没花十分钟,就睡熟了。 …… 闻慈请宗少和去的是一家清真饭庄。 这家店是老首都袁韶强烈跟她推荐的,据说是民国那会儿就开起来的店铺,哪怕是物资最紧缺的六零年,这家饭庄也从来没断过人流,里面的菜式可谓博采众家之长,虽然是清真菜,但改良得很合首都人口味,甚至还吸纳一些西餐的特点。 闻慈提前十分钟赶到,发现幸好自己来得早,要不还真快没位置了。 大人、小孩、老人,估计不少是趁着周末来打牙祭的,张嘴说话时,哪怕四五岁的小孩都是一口奶声奶气的京片子,听起来莫名好玩,闻慈坐下没两分钟,宗少和骑着自行车来了。 一起过来的还有个面熟的小平头,闻慈站起来细看了看,“小六?” 她见过这个小青年。 当初她和徐截云第一次去老莫餐厅吃饭,就碰到了宗少言和他两个同学,后面去动物园玩,他们几个还给她和徐截云拍了好多合照,成了她相册里的一部分纪念。 当然,她没记住他的本名,就记住徐截云一口一个小六了。 宗少和说:“这小子非要跟过来,今天我请。” 说着,他一拍宗少言的后肩膀,眼含警告,“你徐哥的对象,叫嫂子。”闻慈和徐截云和好如初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或者说,他当初就没觉得这俩人会真断开。 宗少言:“……我记得,嫂子。我叫宗少言。”他老老实实叫了。 闻慈笑着答应下来,请两人坐下,现在物资没那么紧缺了,这家饭庄菜式很多样,服务员端着菜单过来给他们看,宗少和递给闻慈,“你来过这家?” “没,是我首都的同学跟我倾情推荐,”闻慈说道。 服务员是四十多岁的大姨,她一听这话,顿时骄傲地挺直了脊梁,夸赞道:“不是我说,我们饭庄可是上百年的历史,大师傅的手艺那都是代代传下来的,全首都清真饭馆里,我们饭庄都是排得上号的。” 闻慈点了手抓羊肉、咸油鸡、香菇菜心,又把菜单递给宗少和。 服务员大姨一脸她很有品位的样子,“我们店数羊肉最好,一看你就会吃!” 宗少和笑道:“大姨,你再给我们推荐两个好菜吧。” 服务员大姨看看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但都点了两个肉菜了,也不能全吃肉啊?她于是翻了翻菜单,点了两道菜,“今天有小黄鱼,刚送过来的,可新鲜了,大师傅做的酥炸小黄鱼特别香。你们来个这个,再来个素菜……要不来个酸辣海带丝儿?凉拌的,正适合夏天吃。你们三个吃这几个肯定就够了。” 宗少和笑道:“好,那就加这两个。” 他看到菜单后面还有甜食,特意问闻慈:“要不要吃点甜的?有拔丝地瓜和冰糖银耳。” 闻慈摇头,宗少言试探道:“给我来个?”他也挺喜欢吃甜的呢。 宗少和看都没看他一眼,又让服务员大姨加盘拔丝地瓜,递回菜单,对闻慈道:“我听徐爷爷说,老徐快回来了,应该就是过几个月。” “过几个月?”闻慈有些惊喜,又想道:“等他回来,我暑假过去又开学了。” 宗少和笑道:“是啊,总是赶不到一起去,实在都太忙了。” 说了几句,闻慈没有冷落宗少言,问道:“我记得那会儿你还没成年,现在呢?” 她当初碰到宗少言还是1976年冬天,现在已经过去两年半了。 宗少言摸摸自己的脑袋,比了个手势,抿嘴笑道:“我现在快19,”其实他岁数和闻慈差不多来着,但是,怎么闻慈看上的就是老大难徐哥,不是他这样的同龄小青年呢? 当然,宗少言今天跟来纯粹是闲得无聊,而不是撬徐哥墙角来的。 宗少和冷眼看着自家堂弟装腼腆娴静,觉得像看猴子成精了。 宗少言察觉到他欲言又止,敏锐地转移了话题,问闻慈:“嫂子,我听说你们美院招生特别少,每年才招几百个人,竞争肯定很激烈吧?” “应该是的,”闻慈笑道:“现在考什么大学竞争都很激烈。你想考美院吗?” 宗少言狠狠摇头,这回有点不好意思了,挠挠头,“我去年高考没考上,上个月又考了一回,还没出结果呢,”他是去年正好读高二,顺理成章高考,但以往从来没重视过成绩的人忽然临时抱佛脚,没考上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于是他复读了一年,今年又考了一次。 闻慈问道:“你已经报完志愿啦?” “对,我报的第一志愿是首都农业大学,兽医系,”宗少和说,他爸妈想让他考军校或者,但他既不想当兵也不想以后从政,在家里吵吵嚷嚷好几天,最后还是老爷子发话“孩子想学啥学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最后他就报了农业大学的兽医专业。 他喜欢动物,想着要是上大学给动物治病的话也不错。 闻慈笑道:“很好啊。” 不过几十年后的兽医专业,似乎也要给猪牛之类的家畜治病?闻慈鼓励道:“说不准你以后还可以去给动物园的熊猫治病呢。” 宗少言眼前一亮:“真的吗?还能去动物园吗?!”他超喜欢熊猫,每个月都去首都动物园看的! 闻慈笑道:“那等考上了,你要好好学,应该只有优等生才能给熊猫当医生吧。” 国宝的待遇,哪个年代都是最好的。 宗少言真心地说道:“我感觉你的专业也特别好玩,之前你上了东京美术展是不是?我还看到那个报纸了呢,”其实是他一起见过闻慈的朋友偶然看到的,拿过来报纸,特意问他是不是他们见过的那个闻慈,后来发现果然是。 首都美院,直接读研,还上了国外的画展,怎么想怎么厉害。 他敬佩地看着闻慈,还嗔怪地看了眼自己堂哥,“要不是我去问我哥,都不知道你去首都美院了,”徐老爷子不是爱八卦的人,也不掺和孙子的感情,而徐截云又是一出任务就几个月甚至一两年不见面的人,就宗少和知道闻慈的事,还不说! 宗少和笑眯眯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嘴碎?” 宗少言愤愤不平。 但他嘴碎的确是个事实,话头一打开,他马不停蹄地跟闻慈说了一大堆,从自己看到闻慈上报后的心路历程,一直说到这两年不见徐截云后的想念……要不是服务员大姨端着大盘子来上菜打断了他,估计他能一个人说出整片天地。 闻慈很少碰到这种极致外向的人,很好奇地听着他说。 “吃饭吃饭——”宗少和把筷子在茶杯里烫了烫,分给两人,同时遏制住还要喋喋不休的宗少言,“你不是要吃甜的吗?赶紧趁热吃。” 宗少言夹起一筷子拔丝地瓜,地瓜块是橙黄色的,一夹起来糖丝缠绵,一看就好吃。 他不好意思给闻慈夹菜,热情地给自家哥哥夹了一块,“哥你也尝尝!” 服务员大姨说得没错,这家饭庄的羊肉的确做得好吃,除了盐巴的味道,尝不出其他香料,但羊肉天然香嫩,没有膻味,甚至有点淡淡的奶香,空口吃就很好吃。 闻慈把几道菜挨个尝了一遍,决定把这家店定为日后常来。 周末过得相当愉快,等下周一回到学校,就是一门接一门的考试了。 理论课和实践课穿插着考,一天最多的时候考三门,最少的时候一门都没有,就这么考了一周,他们班这学期的课就考得差不多了,最后一门是素描写生,闻慈提前交卷。 等袁韶他们都考完,四人组——闻慈,袁韶,乌海青,丞闻约好了一起搓一顿。 能学美术的,在这个年代也没有家境很差的,而且他们自身就可以靠画画赚钱,大学平时消费又不高,足够他们隔三岔五打个牙祭了。 他们去了一家涮羊肉店,等待的时候,丞闻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 “新出的一期《美术研究》!” 他得意地伸手挥了挥,《美术研究》是国内目前最权威的美术期刊之一,今年2月份才复刊,第一期的封面就是那个裹裙半遮腰下的断臂维纳斯雕像,不可谓之不大胆。 但今年和去年不一样,今年所有的人体写生,都有了国家指示打包票——78年年底,□□转发了十几年前主席同志的的指示,并有各大报纸刊登。 “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和雕塑的基本功,不要不行。” 这句话就像一个保护盾,让之前备受争议的人体写生一下子名正言顺了,包括最先开始写生的首都美院及部分学生,也从反叛疯狂的学生变成了拥有前卫意识的斗士。 “你买得真快!”袁韶感叹,“快给我看看!” 她扑过去和丞闻一起看这期杂志,从某些层面上来讲,《美术研究》代表是国内美术最新的指向标,闻慈也会买,一期不落,看完也好好地保存下来权当收藏。 她端着调好的蘸料坐下,笑问:“这期的内容怎么样?” “这可是《美术研究》诶,当然差不了,”袁韶信誓旦旦说着,催促丞闻:“快翻快翻,让我看看后面都是谁的作品。” 丞闻白她一眼,却还是加快了翻看的速度,准备大概过一遍,回宿舍再细细欣赏。 翻到一幅风景油画时,丞闻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袁韶看了眼这幅油画,画的一看就是江南那边的,小桥流水、园林亭子,她开玩笑道:“是不是让你想家了啊?” 丞闻没有回答,盯着画面,又把脸凑在上面细看。 这样子有点奇怪,袁韶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闻慈问。 过了好一会儿,丞闻才抬起脸来,眉头紧皱,“这幅画……很像我几年前画的一幅。” 三个人都严肃起来了。 乌海青把期刊拿到自己眼前看了看,又给闻慈看了眼,“这画风和你现在不太像,和你刚开学那会儿画风景画,倒是有点像——你说的那幅画现在在哪儿?有给别人看过吗?” 丞闻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顿了顿,才低下头仔细回忆。 “那幅画名字是《春园》,是我……22岁的时候去参观园林画的,对,那时候是77年春天,还没恢复高考。后来九月份的时候,我们省弄了一个庆祝建军50周年美术作品展览,这幅画被我送上去了,拿了二等奖,现在这幅画应该是在我们市的美术馆里。” 闻慈道:“这么说来,这幅画会有很多人看过。” 她说着,仔细看着乌海青手里的期刊,刊登的美术作品之下还会有简单的画家介绍,她念道:“《园林一角》,画家郑才俊,首都人,现在在首都文学院念书……你认识这个人吗?” 丞闻眉头紧皱,“没听过。”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丞闻说:“我让我妈去美术馆拍张照,把照片给我寄过来。” 他自己是觉得这幅《园林一角》和他的《春园》非常相似,但毕竟是两年前的画了,他来美院读书后画风又大有改变,所以他也没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抄袭。 但这件事还是大大影响了约饭的心情,吃完饭,闻慈回家,他们回了宿舍。 因为这事,丞闻放假都没回家,他直接写信给家里人让他们去美术馆,找个师傅拍张《春园》的话,等待收信的期间,他就和乌海青在首都四处跑、写生——乌海青这个假期也没打算回家,他打算去长城画一幅大型油画,估计要花很长时间。 等到收到信件,丞闻第一时间拆开查看。 信封里掉出来一张信纸,一张照片,丞闻扫了一眼,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乌海青走过来一看,表情也很难看,“起码八成相似,绝对是对着你那幅画临摹出来的。” 丞闻肯定地说:“我写生的那个园林是我们家周围的,很小,前些年是开放可以参观的,后来他们家原本的家人平反了,园子还给他们,现在早就是私人住宅。他不可能是和我同时、同角度、同天气光线,甚至连构图和配色都高度一致!” 他越说声音越高,瞪着那张照片,眼神愤怒极了。 丞闻翻出抽屉里的这期《美术研究》,“哗啦啦”翻到那页,一张印刷在纸张上的画、一张拍在照片上的画,两个挨在一起放着,他拍着桌子,“你看!你看!” 完全是一对孪生姐妹。 乌海青皱着眉头仔细分辨,越看越像,那种完全不可能是巧合的像。 他自己从没遇到过抄袭事件,想了半天,看丞闻已经完全无法冷静跳脚大骂、还要去首都文学院找人,连忙按住他肩膀,“别急,别急!现在大家都放假了,你就算去他们学校也没人啊!等等,让我想想……” 他眉头拧出麻花,想了半天,手下的丞闻越想越生气,气得又跳了起来。 “抄袭!抄袭!他以为抄人的作品不会被人发现吗?他甚至还上了《美术研究》!”丞闻无法忍受,这种行为,是对艺术的玷污,是对美术的唾骂,这是一种一段无耻的行为! 他愤怒地大喊:“我要给《美术研究》写信举报!” 想到就做,丞闻二话不说,翻出纸笔来坐下写信,因为生气和激动,他的字迹越写越飞,好在还维持在一个能读懂的程度,等写完,他把那张照片也塞了进去。 “我现在就去寄信!”他气冲冲地说。 第175章 4k营养液加更闻慈是三天后听说这件…… 闻慈是三天后听说这件事的。 彼时的丞闻早已把信寄往了《美术研究》的官方地址,其实同在首都,按理说收信应该是非常快的,但丞闻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他为此特地寻找了自己的导师钱颂安,说了这件事,钱颂安非常惊讶,并且说她找人打听一下。 因为这件事,丞闻原本计划的写生也静不下心去画了,他在宿舍里等了几天,最后决定主动出击,去首都文学院打听一下。 就是这次打听之后,他脸色难看,心情很不好的来找闻慈。 闻慈皱着眉听他说完事情的原委,脸色也不太好看,“现在那边还没有答复吗?” “没有,”丞闻说:“导师那边让我再等一等,期刊那边现在没有回音,只有文学院,我打听到了一点事情。”说到这个他脸色更加难看,青的像是被人打了两拳。 闻慈追问:“怎么了?” 丞闻一脸的憋屈和愤怒,说:“首都文学院早就放假了,学校里没剩几个人,我蹲了半天,守到了一个留校学习的学生打听郑才俊,结果发现,他虽然上的是文学系,但是往上数三代家是学美术的。” 闻慈一下子沉默下来,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果然丞闻继续说道:“郑才俊在他们文学系还挺有名的,今年是二十四五岁,首都本地人,他去年考上的首都文学院,似乎是第一次高考的时候落榜没有考上——他性格很张扬,爱炫耀,在学校里风评不怎么样,落榜这件事他没有说过,是那个同学猜的。” 闻慈点点头,催促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郑才俊的确自己说过,他是从小学画画的,还参加了他们学校的文艺比赛,他那个作品我去看了,就挂在他们走廊上,是一幅风景画,”说到这里,丞闻的语气更气了,狠狠一拍桌子,“那幅画还就是临摹的你的!” 闻慈:“……” 她无语且无力地说:“我不认识他。” 丞闻气冲冲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认识他!”他想到那幅画,怒道:“他画的那么差,色彩又脏又乱,一塌糊涂,结构都是有偏差的,要不是我亲眼见过你画的《午门》,简直都认不出来,两模两样!” 闻慈默默地点头,心想:郑才俊既然抄袭的画的话能上《美术研究》,哪怕是背后有人,也一定是多少有点水平的不至于说临摹会变成这个水平——如果那幅画的确出自他手的话。 果然,丞闻下一句话就是:“我怀疑那幅画根本不是他自己画的。” 闻慈想了半天,还是说:“我和你再去一趟首都文学院看看吧。” 当然,这回两人特地把乌海青也叫上了,他长得高,身材壮,光头,板着脸不笑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凶神恶煞,看起来就不好欺负,光他们两个去怕遇到什么问题再挨揍。 三人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坐了两趟公交车,一个半小时后才到首都文学院。 眼前的大学校园显然比首都美院要大上不少,因为放假,铁栅栏门后的主干道上也没有几个人,只有零星几个学生,抱着书在树下说着什么,看慷慨激昂的神态,像是在念诗。 门卫大爷一见丞闻就问:“哎,小伙子,你怎么又过来了?你上午不是才来过吗?” 丞闻这会儿完全笑不出来,脸色比上午还差,闻慈拍拍他的肩膀,对门卫大爷笑道:“我们是首都美院的学生,听说文学院校园里的风景特别好,所以想看看,能不能对着你们的花坛、路边的树啊写写生什么的。大爷,我们能进去吗?” 上午丞闻过来,是出示了学生证大爷才让他进去的。他看看闻慈,嗯,短头发,穿得干净又漂亮,看起来很有一种斯文活泼的学生气,年纪看着也不大。 但是他看到乌海青的正脸,神色一下子变得犹疑起来,“你,你也是学生吗?” 乌海青已经被人质疑惯了,镇定地说:“我和他们同班。” 现在的大学生什么年纪都有,十来岁的,二十来岁的,三十来岁的,都有可能,完全没法从年龄上分辨这个人的社会身份。大爷将信将疑,有点犹豫,“你们带学生证了吗?” 闻慈没带,但乌海青带了,大爷仔细地看看学生证上的照片,又戴上老花镜盯一盯乌海青的脸,总算是信了,甚至惊喜地问:“你也是研究生?你们研究生肯定比本科的厉害吧。” 他们文学院也有研究生,好像全学校加起来才几百个人呢。 丞闻着急把两人带进去看那幅画,闻慈却把他拉住了,使了个眼色,又对门卫大爷笑问:“大爷,我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都特别有才华,会写诗啊,写小说什么的。是不是啊?” 门卫大爷有荣与焉地挺直了脊梁,说:“可不是嘛,这帮小年轻都可有才华了,每天都有人在树底下吟诗作对,念的那些东西呀,我都听不懂,就觉得挺厉害。” 闻慈笑问:“我在美院都听说了,你们学校有个叫郑才俊的学生,文学系的,男生,好像特别有才华。大爷,您知道他吗?” “嗨,我当然知道!这学校里每年招了多少学生,我都能对上号呢。” 闻慈眼前一亮:“那您能跟我们说说他吗?” 本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的丞闻和乌海青一愣,默默竖起耳朵,听着大爷倒水桶似的说话:“郑才俊是他们班级的班长,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平常又会写诗啊唱歌啊,哦对!你知道吗?他还会画画儿呢。画还得了我们学校的比赛第一名,可多小姑娘喜欢他了!” 说起八卦,大爷的眼里快要冒火,越说越来劲。 “前阵子,就是期末那段时间,我还听说郑才俊有个画儿,上了一个很有名的报纸,叫——叫什么来着/。什么美术、什么研究,”大爷的语气不太确定,“反正是个可厉害的报纸,学校都传开了,都说郑才俊特别有才,应该去上你们学校。” 丞闻听到这里,差点没忍不住反驳,被闻慈伸手狠狠地拉了一下后衣摆,不情不愿地把嘴闭上了,扭过头用力瞪着不远处的书。 闻慈笑道:“叫《美术研究》是不是?是很有名,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知道呢。” 说着,她四下看了看,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我们还听说郑同学家里条件特别好,在食堂吃饭都吃最贵的肉菜,穿的也体面。大爷,您知道吗?” 大爷一愣,仔细想了想,“我倒没听说这么细的,但他家条件肯定差不了,天天那小白衬衫刷得雪白,领子都是立着的,还有骑着的凤凰牌自行车,用的钢笔,样样就没有便宜的。”说着,他也神秘兮兮地问:“小姑娘,你家里条件肯定也不错吧?” 这小姑娘一看也是好家庭养出来的孩子呢。 闻慈:“……” 她笑了笑,说道:“还行,我现在自己也有在工作,能养活自己。” 随便扯了一句,闻慈就抓紧追问了,以免大爷下一秒就要给她介绍对象做媒:“我们过阵子想办个活动,大家拿出各自的美术作品一起欣赏、学习呀。听说郑同学这么厉害,所以我们也试着想邀请他看看。哦对了,大爷,我记得他家里好像也是学美术的?” 闻慈语气不太肯定,一幅道听途说来的样子。 大爷立刻为她解惑,连连点头:“对,对。这个我知道一点。他爷爷好像就是画家呢,据说可厉害了,十几年前给领导人画过画呢!” 闻慈循循善诱,“现在放假了,我们找不到郑同学的人,大爷您知道他家地址吗?” “这我哪知道啊?”大爷这回摇头了,“这得问他们班辅导员吧?” 能问的都问了,剩下的大爷估计也不清楚了,闻慈跟大爷道了谢,从包里抽出一瓶橘子汽水来,是刚才下了公交车在供销社买的,递给大爷。 “这么热的天,您工作也辛苦了,这一瓶汽*水送给您。” 大爷十分惊喜:“给我的吗?哎哎,我不能要,小姑娘你拿回去自己喝!”伸手推拒。 “没关系,要不是我们过来,您也不用出了小屋晒着大太阳说话,”闻慈说着,见大爷不肯伸手接,就抬手把凉汽水放到了门卫小屋的窗口里,等大爷拿回汽水儿想还给她的时候,她已经拉着乌海青和丞闻跑进学校里了。 “我还以为你买汽水儿是自己渴了想喝呢,”丞闻说,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闻慈连连摇头,感慨道:“人情世故啊,你们俩学着点儿吧,”随便说了几句,他们跟着丞闻跑到了文学系的楼里,在三楼,看到了那幅署名文学一班郑才俊的画。 闻慈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幅画的确是临摹的自己的《午门》。 当然,校级比赛中,临摹可能是可行的,不像很多大型比赛一样要求必须原创。 她来这一趟,是为了别的——她仔细观察了一下这幅油画,发现虽然色彩和结构比不上自己,但水平也不至于像丞闻说的那么烂,就是一个学过多年画画,有点水平的人而已。 乌海青说道:“的确是学过画画的人,不是初学者。” 三个人在这幅画前面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旁边的一扇办公室门忽然打开了,走出一个短头发的严肃女老师,她疑惑的盯着三人:“你们是哪个班的?我怎么没见过?” 三人吓了一跳。 丞闻最先开口:“我们不是首都文学院的。” 女老师的神色一下子警惕起来,闻慈赶忙道:“我们是首都美院的学生,这次是专程来看看这幅画的,”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用木框装裱的油画,含笑道:“老师,请问这幅画参加的那个比赛,是允许临摹的吗?” 女教师狐疑地盯着三个人:“你们问这个干什么?” 闻慈敲了敲那幅画的边框,沉闷两声,她道:“这幅画临摹的原作是我的作品,所以我过来问一问,临摹在这场比赛中是被允许的吗?”应该是可以临摹的 女教师一愣。 她这才仔细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画,学校里举办的文艺比赛和她没多大关系,她之前也没怎么关注过,只是听其他老师闲聊时提了一嘴。 她努力回忆了下,道:“这场比赛就是我们学校内部举办的,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应该是可以临摹的。” 闻慈心想看来这件事是挑不出刺儿的,只好看向丞闻。 丞闻早就等着开口了,此时接收到闻慈的暗示,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本期刊,严肃道:“你们系文学一班的郑才俊抄袭了我两年前的美术作品,上了上一期的《美术研究》期刊,我已经向期刊主编写信投诉。郑才俊需要对剽窃行为道歉,并主动撤稿。” 女老师再次震惊地愣住,看着面前打开的期刊,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丞闻把期刊翻到郑才俊作品那一页,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让女老师看。 “这是我1977年夏天的作品《春园》,参加了我们省的建军50周年纪念画展,还拿了二等奖,现在是收藏在省会的美术馆里。我不知道郑才俊是怎么从哪里看到这幅画,并把它摇身一变变成自己的《园林一角》的。” “但我确定!这种行为是可耻的!卑鄙的!他必须要为此做出道歉!” 女老师看着一张期刊、一张照片上的画,久久失语。 饶是她这个完全不懂美术的外行人,光看这两幅画,也觉得它们非常相似。 但成年人的普遍技能就是和稀泥,她把东西推还给丞闻,安抚道:“好的,我知道这件事了,这位同学你别着急,我会向我们的上级领导说明情况的。” 现在不管是教育单位还是工作单位,对于人的私德都是有要求的。 比方这两年有一些抛弃伴侣和孩子、就为了回城的知青,如果这人上了大学,他们的伴侣找到学校来讨说法,学校就会对这个人作出处分。 丞闻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在他过往的生涯里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如此卑劣之人。 他听到女老师这么说,就把东西放回包里,想着过几天他们学校这边应该会有个说法,但刚才默默旁观的闻慈忽然开口,她态度很好地询问:“那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出结果呢?” 她可太知道什么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她敢保证——90%的可能性,如果他们三个今天就这么平平静静地从这里出去了,那这件事情将不会有任何结果。 女老师迟疑了半天,委婉道:“现在毕竟是暑假时间,老师和学生们都不在学校里,我们想要查清学生的私事也是要花点时间的,你们说是不是?” 丞闻怒了,他一下子明白,刚才是女老师在敷衍他。 闻慈客气道:“这里是文学院,您知道的,崇高的文学不允许抄袭,美术亦是。这样,我们会等几天,给你们系留下一些解决的时间,如果我们还仍等不到解决的话,那么就会向首都文学院的诸位校长、党委书记,乃至于首都教育局和各大报纸媒体检举贵校包庇行为。” 如果直属学校只会拖延的话,那就让上级单位的施压。 现在的媒体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但是舆论的威力也足够了。 女老师震惊的看着文慈,她不是没见过会据理力争的学生,但不成熟的孩子绝大多数只会对着老师和同学哭诉,可以发泄,但毫无作用,要么,就是偏激满大街贴大字报。 她还是第一个见到,会冷冷静静地说,要上教育局和报纸控诉的学生。 女老师还想说什么,“这位同学,你不要太心急,我也没说不处理是不是?” 闻慈顺势反问:“好,那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处理出结果呢?” 女老师又噎住了。 闻慈看向丞闻:“你愿意等他们系几天?” 丞闻以前觉得自己是班里脾气最不好、最容易发疯的学生,但现在他觉得,闻慈只是不激动的发疯,实际上她的性格可比自己要疯多了,她居然还能想到去教育局举报! 但不得不说,这让他的心里有底气多了——虽然他不承认,但是他的确有一些害怕,这件事最终无法得到任何结果。 丞闻认真想了想,最后说:“一周吧。” 女老师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不是只给一两天的时间,不然她就是跑断腿儿也联系不到学校那边了——这么一想,她心里无比懊恼,怎么今天就是自己在学校里值班呢! 事情开了个好头,丞闻心情畅快了一点,对两人说:“走!我请你们俩吃饭去!” …… 他们耐心等了一天,还没有得到学校那边的解释,先见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和门卫大爷说的差不多,郑才俊看起来的确是人模人样的,穿着雪白的衬衫,底下的裤子熨出了笔直的裤线,他推着自行车找到首都美院的时候,三人正在食堂吃饭。 闻慈这几天专门在等着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时不时就来学校问一问。 几乎看到郑才俊的一瞬间,丞闻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放下筷子,坐直身体:“你就是郑才俊?你来给我道歉的吗?” 郑才俊的心理素质非常之好,他面对着三双紧盯的眼睛,还能微笑着说:“我觉得这其中恐怕是有一些误会——我们私下里谈一谈?被人盯着总是不太方便的。” 说着他扫了乌海青和闻慈一眼,目光在后者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闻慈感到不舒服,欣赏的目光是使人愉悦的,而凝视使人厌恶。 丞闻拒绝了他的提议,“你抄袭的事他们两个都知道,不需要回避。” 郑才俊的脸色僵了一下,他又仔细地看一看三人,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们三个,美院的高材生,丞闻、乌海青、闻慈——,”他的手在三人脸上一一点过,最后道:“你们都过了今年的全国美展初评是吧?” 丞闻有一种接下来的对话会很讨厌的预感。 他努力抑制着心里的暴躁,双手抱臂,冷冰冰地问:“关你什么事?” 郑才俊自顾自坐了下来,四人桌位,正好还有一个空凳子,他弹了弹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笑道:“我看过你们之前的作品,都不错,都是些有天赋的年轻人嘛。” 他老神在在的说着,仿佛是长辈对晚辈说话那样轻松,眼里的嫉妒和憎恶却掩藏不住。 丞闻一听他说话的语调就恶心:“你到底要说什么?” 郑才俊耸了耸肩:“我不是正在说吗?别急,别急——”他又笑了一声,那种指甲挠黑板一样让人骨头缝发酸的笑。 他瞥了眼丞闻碗里三分钱一碗的鸡蛋汤。每所大学食堂都有,他轻飘飘道:“我查过你,父亲是给木家具上漆画画的工人,妈妈是养蚕厂的女工,家里条件嘛——就那样儿。是吧?” 他的语气听着刺耳极了。 丞闻从来没觉得自己家里差,但郑才俊的语气却仿佛是这样的,他皱着眉:“你什么意思。” 郑才俊忽然笑道:“你这样子,能过全国美展的初评可不容易啊。” 他“啧”了一声,声音忽然放低了一些:“园林嘛,全国哪儿都有,多的是,没什么稀罕的。就算——就算我那幅和你画的差不多,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巧合呢?要我说,总揪着这事儿没意思,别再影响你自己!”他抬抬下巴,仿佛还是为丞闻好。 丞闻满脸的匪夷所思,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颊顿时气红了。 “你威胁我?!” 郑才俊又“啧”了一声,耸耸肩,“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威胁?我这不是在劝告你吗?” “牙里有菜就去剔,别啧啧啧的,你以为你谁啊?”闻慈终于忍不住了,她觉得这个姓郑的有病。他以为自己是省长吗?这是威逼还是利诱? 郑才俊瞥了眼她,很不屑:“你妈没教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插嘴吗?” 他查过了闻慈的资料,小时候就父母双亡了。 闻慈:“???” 这回轮到她要撸起袖子破口大骂了。 丞闻气得脸红脖子粗,闻慈也瞪着眼睛像要拍桌子,乌海青听得非常不适,他用最后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打人,不然为了这种人白挨一个处分,那真是冤枉! 他一手拉住一个人,斜睨着郑才俊:“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耀武扬威,不承认抄袭的?” 郑才俊笑而不语,看得人像生吞了一只蟑螂,浑身上下犯恶心。 “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打他!”丞闻大叫道。 食堂窗口里的打饭大姨们纷纷看了过来,他们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个大姨拎着锅铲急匆匆走过来:“诶诶诶,你们干什么呢!咦?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大姨盯住了郑才俊,其他三个她都认识,就他面生。 郑才俊笑道:“我是来找朋友们说话的。” “呸!”丞闻恨不得一口唾沫吐他脸上,他在乌海青的胳膊肘后边跳着试图冲出去,同时大叫道:“谁是他朋友!他这个无耻小人!他抄袭我的作品还死不悔改!” 郑才俊下意识想啧一声,想起那句牙缝里的菜,又忍住了:“都说了,误会。” 他的样子完全是有恃无恐。 郑才俊今天特意来了一趟,好像就是为了下战书,等他走后,丞闻饭也吃不下去了。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呆坐了几分钟,最后猛地抬起头,愤恨道:“我今天就要写稿子,上报纸举报他!”他甚至都没移动,直接从包里抽出一个本子,低头就写。 闻慈看到他快得几乎要出残影的笔迹,跟他传授自己的心得。 丞闻以前从来没写过举报信,他按照闻慈说的必须强调的部分,写出一封给她看。 乌海青在旁边一直没说话,思索着什么,此时忽然开口:“你们说,他怎么是这个态度?”正常抄袭的被正主发现了,应该非常害怕吧?哪像郑才俊一样,理直气壮,好像被抄袭的人是自己。 闻慈也很少见到这种不要脸的人,她认真地思考了半天,“难道他家里真的特别有权势?” “管他有权没权,我就不信了,这世界上难道没有正义可言!”丞闻愤怒地开始写第二封。 闻慈问:“《美术研究》期刊那边还没有任何答复吗?”这都快两周了。 丞闻摇头:“没有。” 闻慈皱了皱眉,又问:“那你的导师说什么了吗?” “也没有,”丞闻划掉一个写错的字,说道:“导师好像也没有问出来什么。” 相比闻慈乌海青他们的导师,他的导师遣钱颂安还不是教授,目前只是副教授。 她在业界的影响力和地位稍低一些尤其丞闻今天看到,郑才俊是多么嚣张,他忽然觉得导师可能不是没有查到,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对一个赤诚的冲动的理想主义的学生说。 他不能接受抄袭者可以招摇过市、理直气壮,也不能接受其实没有正义的存在。 闻慈沉默了下,道:“我那儿有校长的地址,还有我的导师系主任的地址,你把事情的原委写成信,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吧。这件事情可能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了。” 学阀、财阀、一切阀,真是哪个年代都有啊。 接下来的两天闻慈和乌海青什么也没干,帮丞闻抄了一堆举报信,从两所学校的领导,一直到教育局层面的领导,还有首都比较知名的报纸,全都寄出了一封。 等待结果的期间,乌海青特地请家人帮忙查了郑才俊这个人。 乌海青的家庭在国内美术行业也蛮有名的,虽然交好的人不是那么多,但是认识的人脉还是很广阔的,不出两天,他就打听出了郑才俊家里的大概情况。 “郑才俊他爷爷郑广明是非常知名的画家,建国后的确给领导人们画过画,家学渊源,他爸也是画家,画的水平一般,但是人脉广阔,所以得过不少奖,客观上来说名气还挺大的。” “郑才俊从小学画画,但是天赋一般,学了十来年也就那样儿。他二十出头的时候拿过全国性的奖项,我母亲说一直有人怀疑得奖作品不是他亲手画的,因为和他以前的风格完全割裂,但圈子里彼此都是熟人,也没有人故意去挑他的刺儿。” “郑家条件一直不错,但现在能那么嚣张主要是因为郑才俊的姐姐,她现在在首都文艺部当领导,好像是个主任之类的。她嫁得非常好,丈夫似乎很有权势,所以这几年郑家就越来越肆无忌惮。郑才俊已经不是第一次抄袭别人的作品了,只是一直没有闹大。” 乌海青把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全盘托出,最后做总结道:“他这么嚣张,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如果你还想继续在国内的美术界混的话,得罪郑家会变得很艰难——郑才俊他爷爷就是今年全国美展的评委之一。” 所有线索都串上了,他们一下子明白郑才俊为什么会是那个态度。 丞闻念的是首都美院的研究生,以后必然是要在美术界继续发展的,正如乌海青所说,圈子里大家都是熟人,如果郑家明里暗里的给他施绊子,那和郑家关系好或者不想得罪郑家的画家也会对丞闻敬而远之,那对他未来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 丞闻握紧拳头,不甘地说:“那难道就这样吗?” 如果理智上来说,闻慈应该劝他放弃,这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但从感性上来说,如果是她自己遇到这件事,她哪怕死扛到底也不会放弃。 她沉默了许久,问道:“如果事情的结果是最坏的,你会后悔吗?” 这回轮到丞闻沉默了。 他思考了足足一分钟,坚定地注视着两位朋友,说道:“哪怕这件事的结局是我未来无法在华夏美术界立足,我也不会放弃——艺术该是纯洁的,公正的,如果每个抄袭者都像郑才俊这样,而每个被抄袭的创作者都选择退步,那这个世界,不是太烂了吗?” 他无法忍受,正义和信仰被权势玷污。 这不公平。 闻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会帮你的。” 第176章 关系“郑才俊?我知道啊,嫂子你也认…… “郑才俊?我知道啊,嫂子你也认识他?” 正在翻看菜单的闻慈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神情自然的宗少言,心想,这个世界果然就是一个圈子,她顺势问道:“我听说他家里也是画画的,所以想打听一下。他本人什么情况?” “他啊,”宗少言端详着闻慈的脸色,心想这是要听好的呢,还是要听坏的呢? 闻慈道:“怎么了?很复杂?” “那倒没有,”宗少言赶紧摇头,“就是他吧,他这个人——”他欲言又止,一副难以描述的样子,最后道:“我之前在大院碰到过他一两次,但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总是不太舒服,虽然长得也不丑,打扮也不错,但就是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闻慈道:“他这个人好像有点傲慢。” “傲慢”这个词用的就很灵性了。 宗少言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得罪你啦?” 闻慈没点头也没摇头,把菜单递给宗少言,抬了抬下巴,笑道:“先点菜,等会儿我们慢慢说,”上次和宗少和吃饭,见到了宗少言之后两个人就互留了地址,所以发现郑才俊的姐姐嫁进首都大院后,她第一个想到打听的人就是宗少言。 所以就有了今天这场请客。 这家店的鸭子菜很出名,宗少言点了个酱炒鸭子,又点了个芙蓉鸭条,跟自家亲堂哥一起吃饭,他是很舍得点菜的,但和异性在一起他就不是很好意思了,把菜单还给闻慈。 闻慈笑道:“这家店菜量不算特别大,我再加两个菜,”说着请服务员过来,除了宗少言点的那两个,又加了个清淡点的大虾炒白菜,还有个酿苹果的甜菜。 “这家店的酿苹果特别好吃,酸酸甜甜的,你尝尝。” 宗少言不好意思又高兴地点头,等服务员走了就问:“郑才俊到底怎么了?” 抄袭的事情毕竟是丞闻的私事,闻慈没有直说,只是道:“我和同学最近查了一些历年国内美术界的展览和奖项情况,发现郑才俊得过几个奖,我有一些疑惑——他都在画画上有所成绩了,为什么没有读美院,反而去读了文学院呢?” “这个啊,”宗少言恍然大悟,他左右看了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事我还真知道,郑才俊嘛,你别看他天天打扮的成绩很好的样子,实际上也就比我稍微强点儿。” 他伸出小拇指,用大拇指比了一个指节,以显示就比自己强那么一点儿。 “首都美院的分数线又不低,第一年高考他报的时候直接就被刷下来了,第二年再考,他就换了一所学校——你们学校的校长这方面还蛮严格的。” 宗少言说的有点隐晦,其实就是郑才俊他家想走后门,但没有走通。 闻慈又问:“所以他就考上了首都文学院?他们学校分数似乎也不低呀。” “应该是吧,我之前听她姐姐——嫂子你见过她吗?她丈夫家正好就在徐爷爷家附近,不算太远,说不准你们还碰见过面呢,”宗少言说,见闻慈思索片刻又摇头,只好继续说:“没见过也很正常,你也不常来大院——你怎么不过来玩儿呢?” 闻慈失笑,这小青年的发散思维真的很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她继续问:“他嫂子的夫家很厉害?” “还行吧,”宗少言说,他的语气没有骄傲,只是实打实地解释道:“他家主要就是这两代的孩子多,哪个单位的都有,人脉挺广。但你要是单拎出来谁吧,那还是徐哥和我哥厉害——不是我自夸,大院虽然孩子多,但是真厉害的就那几个。” 闻慈想起徐截云,莫名也感觉有点自豪了。 不过正事要紧,她问:“郑才俊经常去他们家做客?” “那倒也没有,逢年过节是必来的,平时的话可能一个月来个一两次,”说到这个,宗少言一下子想起自己不太喜欢郑才俊的原因之一了,“我想起来了,他对他姐、姐夫不像是对亲人,像是对单位领导,点头哈腰的,我看着不太喜欢。” 闻慈有点难以想象,那天恨不得骑到他仨脖子上的郑才俊,居然还会对人点头哈腰。 但这也很正常,很多就是欺下媚上的,对于能给自己好处的人,就把当祖宗一样供着,而对于自己可以欺凌的下位者,那就是有多傲慢就多傲慢,把自己当太上皇。 两人一直聊到上菜,闻慈也对这家人的情况有了数。 服务员把几盘子菜放到桌上,每道鸭子都油汪汪的,菜色漂亮极了,看着就很有食欲,闻慈伸手调整着盘子,顺口问道:“这家人姓什么呀?” “姓姜,”宗少言说,帮她涮筷子。 闻慈动作一顿,这个姓氏激起她一些遥远的回忆,“他家有个女孩子叫姜温年吗?”同为大院子弟,和徐截云宗少和他们都认识,还姓姜,正好,她就认识这么一个人。 “呀,”宗少言惊喜问:“你认识她?他对呀对呀,她是姜爷爷的老来女,他家几个哥哥,就她一个女孩儿,哦对,她还是郑才俊姐姐的小姑子!” 闻慈默了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把盘子摆齐,说道:“她是首都美术馆的对吧?我知道她,和她打过一段交道,但不算很熟,”虽然是险些被她摘了桃子的、不太愉快的交道。 宗少言不知道两人之间的纠葛,还在为巧合而感叹。 闻慈却想起自己当初怕被姜温年穿小鞋,特意找宗少和打听过姜家的事情,她记得,说得是姜老爷子虽然特别宠爱这个独女,但品行比较正直,并不会为了她寻脏枉法。 她问:“我打个比方,你说,要是郑家打着姜家的名号做坏事,姜家会包庇吗?” 宗少言一愣。 这郑才俊到底干什么事儿了?他这么想着,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最后摇头,“姜爷爷是非常爱惜羽毛的人,也很爱惜自己的名声,哪怕是自己亲儿媳打着他的名号干出什么事,他也绝对不会包庇的,”何况是关系平平的亲家。 他顿了顿,还是补了一句,“你要是遇到什么事,可以和徐爷爷说一声啊,他肯定会护着你的。” 闻慈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我的朋友。”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闻慈吃饭,等送走宗少言,思索片刻,拿包去了首都美术馆。 这条路她走过不少次,等见到栅栏里熟悉的小楼,闻慈还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门卫从小亭子里出来,还记得她,“诶,这不是闻同志吗?” 闻慈笑道:“是我,我有事找后勤部的姜温年副主任。” 门卫让闻慈在进出登记表上签了名,写了来访事由,然后就让她进去了。闻慈虽然在美术馆住过不短的一段日子,但是基本是在食堂、宿舍和办公楼之间三点一线,她找门卫问了问,才知道后勤部是在哪栋楼里。 外面日头火热,一进小楼却感受到一股凉意,她走上三楼,找到挂着后勤部的牌儿。 “咚咚,”她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闻慈进去,就见到两年不见的姜温年坐在猪肝红的木制办公桌后头,低头在文件上写了什么字,才抬起头来。 姜温年抬头见到闻慈的时候,也惊讶地愣住了。 对于闻慈,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可以说,她前面活着的二十几年里,很少遇到像闻慈这样让她印象如此深刻的人——在画绘本和广交会的推销上,大大挫败了她的自信心,最后因为绘本没卖出去而找关系低价卖给了其他单位,还让她被爸批评了一顿。 她合上手里的钢笔,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你来干嘛?” 闻慈的态度倒是还不错,“当然是有正事找你,”说着,她指了指姜温年对面的空椅子,“我能坐吗?” 姜温年不情不愿地点头,“有事赶紧说,我忙着呢。” 闻慈坐下,顺手把包放到桌上,姜温年多看了两眼,粉白格子的皮质包,看着漂亮轻盈,一看就不是首都会有的货,连沪市也不一定有,难道是港城的货? 想起这个她就来气。 之前有很长的一段日子,闻慈一直没来过大院,徐截云也忙着工作一直没回来,她那会儿还猜测是不是两人分开了,心里有一点幸灾乐祸,她跟宗少和打听,对方也只知道打太极。 结果前两天,宗少和终于肯回应她的问题了,却是两人不仅没分开,反而关系更好了! 姜温年不知道,是闻慈以后会和徐截云结婚、嫁入徐家让她生气,还是她考上了首都美院的研究生,甚至还去了两回港城,更让她生气——反正闻慈这个人就让她生气! 她板着脸问:“怎么不说话?” 闻慈端详着她的脸,姜文年几乎要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东西了,她把拳头在桌子底下捏紧,恶狠狠地道:“再不说话你就走人!你有暑假我可没有!” 也许是很久没见,闻慈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这就是虚张声势吗? 她终于开了口:“我的确是有事找你。” 姜温年狐疑地看着她,闻慈找她能有什么事?——肯定不是好事!她不说话,端起一旁冷掉的水杯喝了口,里面的花茶加了蜂蜜,但她喝着觉得莫名难喝,皱着眉又放回桌上。 她傲慢地擦了擦嘴唇,贵妇似的:“说吧。” 闻慈先问:“郑才俊是你二嫂的亲弟弟是吧?” 姜温年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人,她皱着眉头,警惕道:“是啊,怎么了?” 闻慈继续说:“郑才俊从16岁开始,抄袭了多位画家的作品,还以此获得过几次奖项。现在他有一幅作品上了《美术研究》——就是国内顶尖的一个美术类期刊,抄袭到了我同学头上。我想问的是,这种情况,你们家不会包庇他吧?” “呸呸呸,什么包庇!”姜文年下意识维护自己家的名誉,脱口而出之后,才反应过来,瞪着闻慈:“你说他抄袭?” 她表情下意识有点心虚,想起两年前自己干过的事情了。 但她转瞬间又直起腰板来,她虽然也画了绘本,但她没提前看过闻慈的也没抄她的呀,而且她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全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闻慈点头:“两幅画我们已经对比过了,相似度百分之九十。而且这幅画的创作背景是,我的同学在他们家那边的园林写生,那个园林——”她还想详细介绍一下这幅画的创作情况,以证明自己今天来不是信口胡说,但姜文年没耐心听了。 她瞪着闻慈:“郑才俊的事儿,那你来找我干嘛?” 闻慈:“……自从郑才俊的姐姐郑秀嫁给了你二哥之后,他们郑家简直是要在美术界横着走了,我要解决这个事情,当然要先确认你们家的态度。” 不然这边丞闻努力举报着,姜家在那边打招呼护着郑家,那还有什么用? 就算姜家没有特意维护郑家,但他们只要不表示反对的话,那郑家照样可以扯着江家的虎皮肆无忌惮啊,最后的结果照样是无人敢管这件事。 姜温年拍桌子,生气道:“我们家才不会包庇他们!” 闻慈顺着她点头,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郑才俊死不悔改,前几天还特意上门来挑衅我们,我想着这么恶劣的小人肯定也和你们姜家没关系。” 这话说得有点好听,但姜温年想想在自己面前温文尔雅的郑才俊,觉得很割裂。 “他真抄袭了?”她问。 “这还只是恰好被我的同学抓住了,并且他无法忍受这种行为,决定闹大的一次而已,”闻慈耸了耸肩,道:“我不知道郑才俊在你们家人面前是什么样儿,但是他在我们面前,完全就是狐假虎威,面目丑陋——我很少对一个人如此咬牙切齿。” 姜温年瞅了她一眼,“你很讨厌他,他也抄你的了?” 闻慈道:“我平等地讨厌所有抄袭者。” 姜温年语气不好地说:“行吧,我会打招呼的,肯定不让郑才俊占我们家便宜,”她自己占占自家便宜,要是被发现了,还要被爸爸说了,凭什么郑才俊占他家便宜? 而且抄袭这名头多难听啊,要是她爱面子的爸知道,指不定气成什么样。* 姜温年虽然性格很大小姐,但大小姐答应的事,哪怕为了面子也会做到的。 闻慈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伸手打开粉白皮包,从里面拿出两盒牛奶巧克力,还有一瓶造型纤细漂亮的粉色香槟酒,“这个巧克力很好吃,也不苦,你尝尝。” 姜温年缓缓张开嘴巴,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送我的?” 这世界上谁送她礼物,她都会坦然接受,并不感到奇怪——除了闻慈。 姜温年神情复杂地看着桌上包装漂亮的巧克力和酒,哪怕是友谊商店也没有卖这样的,包装充斥着资本主义国家的奢侈,看起来漂亮极了,让人觉得是艺术品。 她抿抿嘴巴,又抿抿嘴巴,最后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在港城买的?” 闻慈点头。 闻慈还要回去找丞闻,事情结束便准备走了,她并没有等待姜大小姐的道歉——主要是姜大小姐刚刚马上就要帮上他们的忙,所以她决定给她多留一些面子。 闻慈一走,姜温年对着桌上的礼物端详了好半天,才伸手解开。 “我就是好奇港城买到的巧克力有什么不一样,”她对自己这么说着,拆开上面的粉色绸缎扎带,盖子打开,里面的巧克力造型精致,是光润的浅棕色,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姜温年第一次看到这种形状,拿起一颗,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好吃! …… “也就是说,姜家不会管郑家的事儿,对吧?”乌海青分析道。 丞闻已经略过了思考步骤,扑在桌子前面继续写自己的举报信了,闻慈刚刚捎来的消息再次给了他不少力量,这种力量超越了导师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劝说。 三天之后,丞闻在学校里再次见到了郑才俊。 和几天之前的耀武扬威不同,今天的他明显憔悴不少,板正得像是被熨过八百遍的白衬衫变皱了,青胡茬也从下巴上冒了出来,他一上来就要抓住丞闻的手,道歉道:“对不起,我真不知道那是你的画,我就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 丞闻甩开他的手,他不相信郑才俊的任何话,他只是在推卸责任而已。 郑才俊哀求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实在没想到,这几个人居然能找到姜家去,姜家小姑子姜温年素来不是好相处的,脾气大,又娇惯,这回更是把他姐姐大骂一顿,问她家到底打着姜家名号干了什么事——她向来是家里的霸王,除了姜老爷子,哪个哥都敢骂。 他姐硬生生被骂哭了,他姐夫说了两句,被姜温年直接气得出门去了。 解释是没用的,姜温年也不听,他姐生挨了一顿骂,以为这事过去了,结果不出两天,就收到了消息——姜文年给好几家报纸打了电话,还有什么《美术研究》期刊,明里暗里表示他郑才俊和他们家什么关系都没有,别仗着姜家欺负人。 再然后,就是一家家报纸开始刊登这首次闹大的抄袭事件了。 美术圈子对这事很敏感,报纸当天出来,家属楼就开始有风声了。 郑才俊这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他着急忙慌跑来美院,来给丞闻道歉,想让他公开解释一下——这事连他爷爷和爸爸都给影响到了,哪怕还没有当面指指点点的,但背后议论也不是他们家人能够忍受的。 他不敢想,现在他们家在别人眼里多么可笑卑鄙。 但丞闻不稀罕他的道歉。 他今天得到的正义——《美术研究》期刊撤掉了郑才俊的那期作品,多家报纸批评这种抄袭行为、首都文学院在暑假期间对郑才俊做出了处分……这些所有所有结果,都是闻慈和乌海青费了不知道多少精力帮他争取的,哪怕现在,他都不知道闻慈怎么找到的姜家。 郑才俊还想说话,乌海青伸出胳膊给他格挡到一边。 郑才俊看看他健硕的胳膊和光头,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他这么多年抄袭的不只丞闻一个,发现的当然也不止丞闻一个,但哪怕是那些想要争取自己权益的人,先前碍于郑家的能量,也并没有成功。 眼下有人发现了郑才俊在报纸上向丞闻公开道歉的事情,立刻乘胜追击,大家这才发现,郑才俊往常的那些奖项、光荣、勋章究竟有多少水分——才子名号又是多么可笑。 这事解决后,丞闻特意请闻慈和乌海青吃涮羊肉,表示感谢。 闻慈看着新一期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报纸,心情很好,她感到很开心,因为如果每一个抄袭者都像郑才俊一样得到应有的惩罚,那往后的抄袭者在侵权之前,就会考虑这个代价。 她从包里拎出一个玻璃瓶,豪气道:“今天我们喝这个!” 乌海青好奇,“酒?” “荔枝果汁!”闻慈掷地有声。 郑才俊的事情一结束,闻慈就像转运一样,接下来的生活好的不得了,但最好的事情还是柯莱特打来电话,说《小龙历险记》已经在高卢出版,反响惊人的好——是的,柯莱特原话用的就是“Astonishing”,令人震惊。 闻慈难以想象多么惊人,柯莱特就给她举了一个例子。 《小龙历险记》高卢版首印五千,不到半个月,就再次加印! 柯莱特讲这个话时的语气激动极了,这代表什么,这代表这本绘本在极短的上市时间内就获得了市场认可,通过家长、孩子等等传播,未来会获得更大的名气。 哪怕在本土绘本中,这样刚刚开卖就获得如此成果的绘本也是少见的。 柯莱特还说,有大不列颠和意国的出版社注意到了《小龙历险记》,因为联系不上闻慈,所以联系了玛拉出版社,她希望闻慈能把这部绘本传得更远——玛拉出版社引进了闻慈所有绘本的高卢版权,她越出名,他们能赚的钱也就越多。 闻慈惊喜地听到这个消息后,果然,没两天,外贸部就有干事急匆匆来她家找她。 “快快!闻同志,一个大不列颠的出版社经理找你!” 第177章 新星“你好,请问是奥利弗先生吗?”…… “你好,请问是奥利弗先生吗?” 闻慈气喘吁吁地一路跑进办公室,宗少和正举着电话话筒说着什么,见她进来,指了指对面的空椅子和茶杯,闻慈一屁股坐下,什么也顾不得,端起面前的茶杯就喝。 她咕嘟嘟灌了一杯水,才感觉随着汗水流出的水分补充回来。 闻慈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着带自己进来的干事点了点头。 今天太热了,两人急匆匆骑自行车赶过来,车轮子都要擦出火星子的同时,人也累得不行。 干事走了,顺手把门带上,只露出一条缝。 宗少和用英文道:“闻小姐过来了,”似乎是听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点点头,捂住话筒,对闻慈轻声道:“捷尔斯出版社的经理,奥利弗,”然后把话筒递给了闻慈。 捷尔斯出版社?闻慈大脑疯狂回忆。 她记得,这是一家在大不列颠很有名的出版社,主要出版儿童读物和青少年小说、绘本,他们家的书类型非常广阔,出版的书籍数目有上千种,在家长和孩子之间很受认可。 发现是这样一家靠谱的出版社,闻慈心中一喜,连忙接过了话筒。 “你好,奥利弗先生,”闻慈先打了招呼。 听到一道非常年轻、清脆的女孩声音,奥利弗愣了愣,但下一秒就松了口气,对方的英文非常流利,这是件好事,代表两人之间的沟通不会遭遇太多麻烦。 他温文尔雅地笑道:“早上好,女士——你所在的国家大概是在下午?” 奥利弗的口音是标准的英伦腔,让人幻视《神探夏洛克》里的卷福先生。 闻慈笑道:“是的,下午,外面的阳光像金子一样,使人非常愉悦。” 一通没多大意义但放松心情的寒暄过后,奥利弗终于进入了正题,他翻动着面前的绘本,出自玛拉出版社,印刷、装帧都非常漂亮,但更漂亮的是里面的插画——哪怕不看文字,爱好奇幻文化的大不列颠孩子也会爱上这只漂亮又贪玩的小火龙,并为此买单的。 何况它不止有艺术品般的插画,还有饶有趣味的文字。 奥利弗在看到这本绘本的第一眼,本觉得会是哪位知名老插画家画的,但作者那里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感谢他对华夏文化颇感兴趣,所以他一眼看出那是个华夏名。 等知道玛拉出版社这个月的《小龙历险记》销售量后,他就决定要引进这本绘本了。 奥利弗笑道:“闻小姐,你的《LesAventuresduPetitDragon》有意引进到大不列颠吗?” 他说的是《小龙历险记》的高卢名字。 闻慈当然有意愿,但她还是不忘先问一句,“请问捷尔斯出版社愿意为此出多少引进费呢?又要签多少年的引进合同?”她有点紧张,心脏砰砰地跳,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奥利弗显然早有准备,不假思索,报出一个低于市场价的价格。 闻慈对现在的国际绘本价格已经有了些了解,不像最开始那样两眼一抹黑了——她去港城的时候,特意去书店转了几圈,观察那些国外绘本的价格。 她微微一笑,“我觉得这低于了我的心理预期,”说着,把价格提了三分之一。 创作者有时候还要兼顾商人身份,还好闻慈不算腼腆,而且脸皮也不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可退让的自信,最后奥利弗都要被折服了——他很少见到这么会谈生意的画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具备孩子似的天真,讨厌为了金钱而麻烦周折,当然,这不能说是一件坏事,如果不是他们的思想纯粹,也画不出流传于世的好绘本。 奥利弗不得不退让,“好吧,好吧,让我们各退一步,如何?” 最终价格完全符合大不列颠版权引进市场。 奥利弗有种预感,这位年轻的小姐既然能在如今尚且封闭的华夏、将绘本卖到遥远的欧洲板块,那么总有一天,她会亲自来到这片和她的国度迥然不同的国土。 她是有实力的画家,有实力,那未来就有成为大师的潜力。 谁知道他奥利弗,今天谈话的不会是一位未来的新星呢? 价格和年份定好,剩下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闻慈并不打算把翻译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是,她英文还不错,但术业有专攻,专业的活儿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她还有其他事忙。 奥利弗说会尽快寄来合同,闻慈爽快地答应,并祝福他今天过得愉快。 挂断电话,宗少和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正看着她。 虽然他看过闻慈和这帮外商打电话多次,但每次还是感觉到惊奇,她对外国人的态度和其他人不同,外贸部要讲究不卑不亢,而其他对外销售的单位销售员,就要讨好许多。 闻慈的态度却很自然,就像面对今天出门碰到的朋友,轻松干脆中甚至有些亲切。 “怎么了?”闻慈笑道。 任是谁赚了这么一大笔钱后都会笑开花的,闻慈特意控制过,才没使自己的牙花子笑到露出来,但上扬的嘴角是怎么样压不住的,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畅快的开心来。 宗少和笑道:“非常可惜我怎么就没有点美术天赋。” 他自己的行政级别是处级,每月工资超过一百,福利待遇也不错,在这个年代怎么算也是少有的一波高收入人群了,但是和闻慈一比,却发现钱好像飞来的那么快。 随随便便一个合同,就相当于上千人民币了。 闻慈失笑,又道:“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能做生意的最赚。” 改革开放后,下海第一波吃螃蟹的最赚钱,无数万元户踩着时代的浪尖诞生,哪怕是前面那困顿的十年里,也是投机倒把的人最赚钱,当然,风险也更大。 但宗少和他们显然没必要冒这个风险,他们自身的背景和工作,走政途会更顺利。 有权总比有钱好。 闻慈虽然没有权,她对着这东西也不感兴趣,但她在赚钱这条路上显然一骑绝尘。 柯莱特女士的消息完全没错,一周之内,意国就有个出版社来找她,名字她没听过,但总归这年头能特意联系别国画家引进版权、价格也没压太低,应该也不会太差。 这回和捷尔斯出版社的合作就派上用场了,对方知道都有大不列颠的老牌出版社联系闻慈了,只好放弃了压价的打算,甚至还可能比市场价略微高了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起到一个让闻慈感到自己被认可的作用。 等两份合同签完,闻慈的钱包一下子又鼓起来了。 这不是富婆什么是富婆! …… 九月初的天气灰暗阴沉,迎着毛毛细雨,新一批大学生们陆续报道。 最近的天气莫名其妙地不好,哪怕不下雨,空气也湿漉漉的,弄得人衣服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闻慈一手举着伞,一手推着自行车,背上还有巨大的画袋,怎一个狼狈了得。 自己好像逃难来了,她苦中作乐地想。 经过一棵树下时,闻慈一眼看到那里几个熟人,苏林、丞闻、乌海青还有袁韶四个,他们正在探着头窃窃私语什么,丞闻神色生气,其他人也是一脸愤愤。 估计还是郑才俊的事吧,闻慈招招手,“嘿!” 四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看眼她的脸,又看向她头顶的黑色大伞。 袁韶大叫:“你怎么带伞了!” “今早天气那么差,我当然带伞了,”闻慈理直气壮,她又不住校,附近的供销社也不卖雨伞,她要是不带伞,难道淋着雨回家去? 苏林笑道:“我们都没带伞。” 闻慈看了眼蘑菇一样挤在树下的四个人,穿得都挺单薄,手里要么是书要么是画的,都是怕雨淋的东西,也就是他们头顶的树冠茂密,不然早被浇透了。 “你们躲树底下也不怕被雷劈了,”闻慈走过去,先拉过袁韶,“我先送你回宿舍——或者食堂?你应该还没吃午饭吧?” 袁韶一脸的感激,“我真要饿死了!” 闻慈把自行车和画袋交给几个男生,先把袁韶送去食堂,伞下还有空间,再加一个瘦溜溜的苏林,等第二趟,就是苏林打着伞把另两个瑟瑟发抖的男生接过来。 他们仨还把自行车、画袋都搬过来了。 “这天气,变得真快,”丞闻捂嘴打了个喷嚏,急忙拿出手绢来擦。 乌海青扯着自己潮湿的衣服,抱怨道:“我昨天洗的衣服还没干呢,今天的又湿了,”说着,他低头闻了闻,嫌弃道:“最近的衣服都一股捂巴味儿!” 袁韶端着饭盒过来,先端起热汤大喝一口,舒服地打了个哆嗦。 “赶紧喝点汤暖暖,今天的鸡蛋汤好多蛋花呢。” 五个人拉过来一个椅子,坐在一起吃饭。 闻慈一问,他们刚才果然在说郑才俊的事,袁韶假期去南方探亲,苏林回家了,他们前几天回校才知道这件事,听丞闻描述郑才俊多么耀武扬威的样子,气得不行。 知道他后来又是公开道歉又是被取消版面的,心里才爽快了。 这事讨厌,丞闻简单说了两句,便转移话题,“全国美展的新消息你们知道了吗?” 苏林特意关注过这事,“是不是复评结束了。” “对,”丞闻的声音很平静,“乌海青和闻慈都过了复评,现在在下一阶段审核,要是有代表性的作品,就能上提名——”他看到大家饭也不吃了、汤也不喝了,就那么瞅着他,他哼了一声,恶声恶气道:“我看起来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袁韶:“嗯……也不能说不是……” 她在丞闻瞪眼前笑了起来,按住他肩膀,“诶诶,别生气,我就开个玩笑。” 丞闻是真没生气。 美展的选拔毕竟是由人来,人的审美和看法都是主观的,有评委不喜欢他的画也很正常,就算没上去,也不一定是郑家暗地里给他使绊子。只要他以后够出色,谁也挡不住他的光。 那帮天才大师,哪怕人都埋在坟墓里了,作品还会供人瞻仰身价倍增呢! 闻慈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她最近在忙《小龙历险记》大不列颠和意国出版的事。 乌海青道:“我听说了,好像这个画展是明年出结果是不是?” “对,明年才正式展出,评奖也是明年评,”丞闻说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起来,“过了复评的作品才几百幅,在那里头,你们俩都算是年轻的了。” 他格外看向闻慈,她还没到20岁呢。 年纪不大,但心智却很成熟,比他们其实要靠谱多了。 闻慈被几双眼睛看着,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摸索了下自己的胳膊,警惕道:“看我干嘛?别看我啊,就算看我也得不到我的脑子的——这叫智慧!” 袁韶被逗笑,白她一眼,下一秒注意到她的衣服。 “我刚才就发现了,你今天穿的这是什么?有点奇怪,还怪好看的。” 闻慈不止带了伞,还预防降温带了外套,扎在腰上来的,下雨后就穿在了身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黑色硬挺皮衣,带着叮叮当当的拉链和口袋,她拉着衣摆“啪嗒”一甩,翻起的大领子也跟着甩,她展示似的道:“好看吧?夹克!是不是显得我特别帅气?” 袁韶看看她圆圆的甜蜜脸蛋,沉吟了下,“显得你像——” 在她说完之前,敏锐察觉了不是夸奖的闻慈捂住她嘴,“好了,好了,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她连连摇头,匪夷所思地问:“这难道不好看吗?我今早特意选的!” 皮夹克,牛仔裤,七十年代潮流第一线! 苏林说:“好看,特别好看。” 丞闻用看模特的眼光端详着闻慈的打扮,因为她平时不这么穿,看着有些不习惯,但客观上来讲,是好看的,他严肃道:“有一种矛盾的艺术。” 闻慈把这话当作赞赏,朝他抬抬下巴,“有眼光。” 袁韶拿下她的手,嘿嘿地笑,“是不是你在港城买的?” 闻慈有时会穿一些款式奇奇怪怪的衣服来学校,比如宽松得孕妇都能穿的亚麻裙子,肩膀特宽的廓形大衣,雨伞一样的半身裙之类,街上除了她没人穿,但居然都很好看。 不得不说,闻慈的衣着影响到了美院里的女生。 现在学校里出现许多类似的衣服裙子,哪怕供销社和百货大楼没有卖的,爱美的女孩们也可以自备布料去找裁缝定做。 闻慈道:“是的呀,还是之前带回来的。” 其实并不全是,她的确试穿了不少漂亮衣服带回来,但皮夹克、厚大衣之类的,却大多是依靠系统的马良笔,太重了,又占行李箱位置,她自己一个人很难搬回来。 吃过饭,雨也停了,下午没课,闻慈就收起伞骑车回家。 院子正中间,一小块白白的干燥地方,形状弯曲,十分熟悉,闻慈脸色一变,“富贵?富贵!”她刚喊了一声,就听到屋檐下的空陶瓷缸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咪呜。” 闻慈:“……你这不是知道躲雨吗?怎么下的时候不知道躲呢!” 狮子猫白白的蓬松毛发打湿了一层,整只猫都缩水一圈,眼睛显得更大了。 闻慈把自行车推到屋檐底下,又把画袋放进屋里,伞撑在屋檐下晾着,富贵跳到大缸的盖子上,这个缸原本是用来冬天腌酸菜的,但闻慈后来发现自己实在不想腌,于是搁置了。 闻慈把沉甸甸的猫拎起来,狠狠训斥了一番,小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打了个哈欠。 小肉垫“啪嗒啪嗒”踩在她胳膊上。 闻慈冷面无情:“撒娇也没用,你就不怕生病?现在可没有药给你吃。”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宗少言,对方真靠上农业大学的兽医专业了,说不准能成为八十年代的宠物医生,不过这会儿宠物行业真能赚钱吗?不会真得去养猪场吧。 乱七八糟想着,她把毛巾披在猫上一顿揉搓,把它弄得变成潦草张飞。 富贵开始舔毛,舔着舔着,忽然不动了,盯着紧闭的院门叫,“喵!” 闻慈吓了一跳。 都不夹子了,难道是门外有人?闻慈提高声量问了一句,“谁啊?”她下意识拎起一旁的长柄伞,这伞把儿是金属的,又沉又结实,抡起来堪比棒球棒,能把人砸出脑震荡。 闻慈都开始计划该用什么角度砸人了,就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无奈声音。 “……是我。” 大门被推开的同时,一大一小两团影子跳着扑过来,徐截云牢牢接住。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徐截云笑道。 怀里的这团轻飘飘的,他顺手掂了掂,“是不是瘦了?”说着,右边肩膀抬了抬,顺便把侧脸远离蠢蠢欲动的猫爪,“嗯,富贵胖了。” “胡说,别人都说我脸圆了!”闻慈否认。 她笑嘻嘻道,“我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哇,你才是瘦了吧?”比起半年前的古惑仔样儿,眼前的徐截云看着又瘦了一圈,肤色倒是稍白了一些,不过在他的底色上不太明显。 闻慈从他身上跳下来,踢上门,开始审问:“受伤没有?” “……不严重,”沉默了三秒后,徐截云到底没说谎,“只有一点点,”他捏捏闻慈的脸,的确比之前有点肉,看着有点珠圆玉润的饱满,嫩得能掐出水来。 “喵!”猫张开大嘴,想把他震聋。 “嘶,”徐截云把脸往边上偏,回头瞅它,“它是不是以为我来抢劫的?” 闻慈笑嘻嘻把猫抱进怀里,顺了顺毛,“那你是来干什么的?”院子地上湿漉漉的,带着尘土和青草的气味,还落了不少石榴花,闻慈踮脚跳过那些花,听到身后“刷刷”声。 一回头,就见徐截云摸了院墙上靠着的大扫帚,开始扫地。 闻慈:很好,这怎么不是一种眼里有活儿呢? 她好整以暇地站在屋檐下撸猫,看着徐截云麻利干活,不知道是因为当兵多年的原因,还是因为总是出任务,他扫地的速度效率奇高,又快又干净,没一会儿就扫完了。 湿烂的落花倒进一个袋子,徐截云拍了拍手,“我走的时候扔掉。” “真贤惠啊你,”闻慈笑眯眯出声。 “好像在夸我?怪怪的,”徐截云笑起来,他随手把扫帚放回原位,和闻慈进屋,窗户很大,闻慈不喜欢打扫卫生,因此减少了家里的无用摆设,窗户倒是一直擦得很亮。 中式四合院的屋里,挂着西式的油画,翻涌的蓝色海浪,雪白浪花,还有灿金日出。 徐截云总是很想贴着闻慈,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希望能挨着她。 调皮的猫被闻慈擦干净脚爪,跳到了桌上舔毛,舔得很认真,徐截云拉过来两把椅子,面对面放着,坐到一个上头,闻慈自然坐到对面,刚坐下,他就提起椅子往前挪。 直到两人的膝盖碰上。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先开口,却似乎有一些暧昧的泡泡在目光之间鼓胀漂浮。 直到“啪”的一声,一只泡泡碎掉。 徐截云身体前倾,抱住闻慈,像要把她克制地按进自己身体里,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紧紧地抱住她,热烈的情绪在两具身体之间流淌,却是宁静无声的。 最后,是闻慈先开了口。 她勾着徐截云后脖颈,伸手揉他剪到扎手的短发,“疼不疼?” 徐截云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问他手上疼不疼。 “有点,”他说,更紧地抱住他。 “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闻慈想拉开他,但过了好一会儿,徐截云才松开,他上身也穿了外套,抓着衣领,迟疑,“有点吓人。” 闻慈一下子竖起眉毛,“多严重!” 她摘下徐截云的两只手,对方乖乖的,任由她剥下自己的外套,还没看到被背心遮住的位置,闻慈先看到他的右胳膊,上臂多了她巴掌心那么大的一块儿伤疤。 扭曲狰狞的伤痕,尚未褪色的红。 烫伤。 闻慈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她心疼地看着那块烫伤,声音都轻了,“怎么弄的啊?”她想起自己刚才还用力地抱了他,不知道压没压到伤口,顿时一阵后退。 “遇到爆炸,不小心烫到的,”徐截云反而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闻慈不信,她抓着他衣领拉扯,“你肯定还有别的伤,不然不至于不敢给我看。” 闻慈猜得没错。 被背心遮掩住的那大片区域里,接近心脏的位置,多出一个破碎狰狞的圆环,看到它,她几乎能想象出,高速的子弹是如何钻进这里的血肉,并在人类的身体中炸开。 第178章 队长枪伤已经长合,但那里的肉还是新…… 枪伤已经长合,但那里的肉还是新生的粉红色,像一道突兀的瘢痕。 “没事,真的,”徐截云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把轻轻发抖的人拥进怀里。 当带着火药气味的子弹旋转着射入胸腔,血肉迸溅,那会儿的徐截云没怎么害怕,第一念头是,真可惜,现在不在首都——他所爱的人都在那里。 几千公里外的首都,在港城看着天空都辨不清方向,躺在泥水里时,他想的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爷爷、父母,还有……闻慈。 他们和好后还没见过几面,她要是知道他死了,肯定会哭鼻子吧? 直到下了手术台,徐截云才觉得,他很幸运。 没死。 那颗子弹打断他一根肋骨,但断裂的尖锐骨茬并没有扎破心脏或肺,他清醒后,哭得眼睛都肿了的葛小虎说,那个医生不停说着什么“上帝保佑”,说他简直是一个奇迹。 是的,奇迹,他还能躺在飞机上回到首都。 胸口传来一点温热,湿漉漉,向下流淌,像一条蜿蜒的河流,那是怀里人的眼泪。 徐截云没有说话,轻轻拍着闻慈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仰起脸来,水洗过的眼睛泛着红,褐色的瞳仁清澈见底,还和刚认识那会儿一样,像小鹿。 徐截云拿大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痕,“半个月前。” 这道枪伤没要了他的命,却也让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闻慈又有点想哭,但她竭力忍住了,她用力吸吸鼻子,看着徐截云满身的伤——她早就知道了刚认识时沙哑性感的音色,其实是他早年有一次出任务,进入火场,被浓烈呛人的烟雾生生熏成那样的,伤到声带,一直变不回来。 他的手臂、胸背、肩膀……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伤痕。 也许他认为这是战斗和英勇的勋章,她觉得是的,但是,她还是觉得有点心疼。 闻慈重新抱住他,让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 徐截云轻轻动了动,让轻微的胡茬蹭过她娇嫩的皮肤,他今早起来时特意刮过,但伪装这段日子被迫的不修边幅,现在乍还刮不干净,他故意笑问:“痒不痒?” “痒,”闻慈努力笑了笑,“像小猫舌头舔我。” 两个人默默拥抱了很久,最后,闻慈擦干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坐起来了。 她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调回来了,”徐截云说,不是因为这次受伤,而是香港那边的任务结束了,事实证明,他所带领的这支特种大队素质是强悍的,队员们是无畏的,他们不再是一个为部队做实验的先行试点,而是一只真真正正、赢得了实战胜利的队伍。 他笑道:“小闻同志,我现在是真正的正团长了。” 闻慈认真地说:“你真厉害。” 徐截云听过很多褒奖,但听到这句却仍向第一次听到一样,纯粹的开心,他小孩似的夸回去,“小闻同志也很厉害,我听少和说了,你现在俨然可发达了。” 闻慈破涕为笑,“这就是发达?那我以后还能更发达,你信不信?” “信信信,”徐截云笑:“我们闻慈以后走到什么高度,我都信。” 两人都笑了,气*氛也就轻松多了。 闻慈又问了问葛小虎他们,都是她见过的活生生的人,甚至有的还近距离接触过,她难以想象,如果他们也在混战中出了事。还好,大家受了伤的不少,但牺牲的没有。 徐截云道:“好几个在陆军医院躺着呢,想训练,我没让。” 闻慈问:“这样的要慰问一下吗?” 徐截云道:“我都慰问过了,一个个身板硬实得很,其实早就能起来了,只是还不能高强度训练,正好给大家休息休息,这潜伏的日子他们都没少吃苦。” 日日夜夜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松懈下来,这帮人每天要补回来似的,睡得天昏地暗。 闻慈没再问这个,她觉得心情很沉重。 “走,我带你去书房,”闻慈把徐截云拉出屋子,去了隔壁书房,整间屋子的背部全是齐到房顶的木制书架,深红色的木头,厚而结实,每扇格挡前还封着玻璃门。 书架才放慢一小半,里面除了一些中文小说,还有很多外文书和彩色绘本。 徐截云打量着书架,“才打的?”之前还没有,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 “对,我把这间屋子收拾出来,改成了书房,”闻慈笑道,她走到书架旁边,随手拉开一扇边缘的玻璃门,把手也是同色的木制,打磨光润,看起来质量非常好。 “这是我请木匠来打的,哇,好麻烦,弄了好久才弄出来的——你看!” 闻慈献宝似的,从这个格挡里拿出两本书。 徐截云一直亦步亦趋走在她身边,低头,就着她的手看着这本书,第一眼先是色彩绚丽的封面,一条红色的小龙,卷着尾巴,嘴巴大张,正对着一簇火苗喷水,神态调皮有趣。 再看作者那一行,他一下子明白了,“你画的?” “对,这是在港城出版的版本,”闻慈骄傲地笑道。 徐截云再看并列的另一本,封面上的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字体换了种语言,他出过国,仔细看了看,“法语?” “没错!”闻慈把两本绘本举到脑袋两边,笑道:“这是在高卢出版的!” 徐截云真心实意地惊叹道:“真厉害。” 闻慈近来的成绩显然不止这部绘本,之前在港城的时候,两人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也没有仔细聊过,眼下一听,徐截云才发现闻慈到底多了多少事情。 听说她的油画也走出国门上画展了,徐截云笑着问:“你怎么这么厉害?” 看她骄傲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是短的,手感比真丝还好。 她真可爱。 闻慈罗列完自己的优秀成绩,心满意足,但徐截云的,她没敢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十句话里估计有八句都是机密,肯定是不能说的。 她捏着他的胳膊,肌肉还是那么硬实,“你都瘦了,想吃什么,我给你补补?” 徐截云还真没觉得自己瘦了,哪怕是他爷爷徐老爷子,在医院看到他完好无损之后,也是说他被这段经历磨砺得更锋利了,他心里想着,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闻慈白他一眼,“医生怎么说的?医嘱说你吃什么好?” 徐截云回忆了半天,“好像不能吃刺激的、发物……” 他实在没注意听,毕竟医生跟家里人叮嘱的时候,他还刚从手术里醒过来,意识半清楚不清楚的,后面的饭也是爷爷让人送到陆军医院的,他只管吃就是了。 闻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这么快就出院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徐截云的肋骨都断了一根,还中了枪伤,怎么也不能好得这么快吧?而且,她想到一个惊悚的事实,刚才她抱他的时候,不会把他肋骨压断了吧! 闻慈紧张兮兮地查看他伤口,徐截云有点僵,“我,嗯,没出院。” 闻慈:“???”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起来了,“你没出院你过来干什么?医生知道你过来了吗!” 徐截云赶忙道:“我和护士说过了,我说晚饭前就回去——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之前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特意叫宗少和不要告诉闻慈,也不要让她来,这两天身体好了一些,感觉状态可以见她了,他这就迫不及待地过来了。 闻慈又生气又感动,心软得一沓糊涂。 她把徐截云按到椅子上坐下,“好了,你坐着,等会儿我送你回医院。” 住院的其他东西,徐截云那儿肯定都是有的,闻慈想找找自己有什么可以给他拿过去的吃的,这么想着,抬脚往书房门口走,忽然回头,盯住他,“不许出来!” 徐截云两手翻着她的绘本,举起来,以示自己会认真地欣赏这个。 闻慈满意地出去了,在橱柜里翻找。 什么属于发物来着?闻慈不太记得这个,她在国外的时候医生们向来不讲究这个,她想了半天,也就想起来海鲜是发物,这个好说,要不是有系统,她能弄到的海鲜只有带鱼。 外伤恢复,似乎要多吃维生素C? 闻慈这么想着,动用许久没用的【马良的五彩笔】,画了一兜儿橙子和苹果,就是那种红色尼龙编织的兜子,造型非常朴素,又画了一些草莓和葡萄。 徐截云虽然不怎么挑食,但她发现他比较喜欢吃甜味的东西。 兜子放到一边,草莓和葡萄洗好,闻慈端进书房,发现徐截云还在认真看绘本。 她把盘子放到桌上,说:“我明天可以去医院陪你。” 今天周五,学校报道,明后天是周六周日,正好放假,本来闻慈是打算去后海写生的,但现在也不打算去了,写生什么时候去都行,还是去多看看徐截云吧。 “不用,”徐截云摇头。 “你不想见我?”闻慈叉腰瞪他。 “……想,”徐截云承认,“但我不想你为了我打乱自己的计划。” “我周末本来就没什么事,而且这学期开学课少,我可以常去看你。陆军医院在哪儿?”闻慈问,现在没有什么每年体检的概念,她也不常去医院。 徐截云给她描述了下,闻慈一听就知道很远,不过没关系,她会坚持去的! 徐截云看着面前水嫩新鲜的草莓和葡萄,还没问,就被闻慈拦住,“别问,吃就是了。” 徐截云果然不问了,把绘本放在一边,草莓红得像晶莹的宝石,葡萄也是漂亮硬实,他出去洗了个手,再回来,用湿淋淋的指尖捏起一颗红草莓,送到闻慈嘴边,“啊。” 闻慈咬进嘴里,甜美汁水四溢,还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拿手背随便擦了擦,看着徐截云吃,叮嘱道:“多吃点啊,多补补。” 徐截云感觉她的目光,好像在盯着不好好养病的病号——虽然他的确是这样,闻慈这里的水果向来味道很好,面前这盘也是,不过他如今没有探究的欲望,吃了一盘,抬头就见闻慈拎着他的外套走了过来。 “你穿这个,不嫌热吗?” 上午是下雨了,但也不至于穿这么厚的外套,而且还是长袖。 徐截云看了眼自己右臂上的烫疤,“我不想让你看见,”有点丑。 “我现在都已经看见了,”闻慈说,抖抖那件衣服,“那回去是不是不用穿了?” 徐截云点头,如果闻慈不介意,他其实也不在乎自己身上的疤。 闻慈就把外套和那兜橙子苹果放在一起,富贵挺喜欢吃块小苹果的,但当苹果和它讨厌的橙子放到一起时,它就敬谢不敏了,远远地躲到房檐底下打瞌睡,身上的毛已经干了,被它舔得服服帖帖。 闻慈不知道晚饭时能不能回来,于是在猫碗里装了两倍猫粮。 她平时上学,怕遇到什么事耽搁,也会像现在这样,给它多放猫粮,而且房檐底下还挂着她自己晒的无盐小鱼干和肉条,要是它饿了,随时可以吃,还能磨牙。 “乖乖在家,不准跑出去,知道吗?”闻慈点着小猫咪的脑袋警告。 富贵听了,并当作耳旁风,打着哈欠,把眼睛闭上了。 闻慈站起身,“好了,我们走吧。” 她拒绝了徐截云接过东西的动作,因为想着可以常去,这兜东西其实也不沉,她问了徐截云,知道他是做公交来的,决定还是这么回去——她虽然可以骑车,让徐截云坐在后座,但她对自己的体力有数,估计骑不到半路就累趴下了。 陆军医院比闻慈想象得近。 除去等公交的时间,在车上只待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停拐弯的,要是骑自行车来,闻慈估计只用四十分钟左右,下车时,她下意识揪住徐截云的衣摆,怕他丢了似的。 如果在港城,那她肯定直接抓他的手了。 徐截云反手握住她的肩膀,“我在呢。” 两人跳下公交,闻慈看了看眼前这栋楼,看着就是所厉害医院的样子,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徐截云:“有没有不舒服?你住哪楼?这里有电梯吗?” “没事,三楼,有电梯,不过基本都是无法行走的病人和手术台做的。” 闻慈一听,决定两人还是走楼梯算了。走进陆军医院,和外面雨后微微的闷热不同,里面一下子阴凉起来,仿佛充斥着一种生死之间的冷气,带着消毒水的气味。 闻慈默默靠近徐截云,让他带路。 徐截云的待遇还是不错的,单人病房,病房里除了床和柜子没多少额外的东西,闻慈把网兜儿放到床头柜上,甩了甩手,又把里面的外套拿出来,挂到了门口的衣服架上。 她一转头,发现徐截云还站在那儿,含笑看着他。 “还笑呢你,”闻慈嗔怪,“伤口真不疼?” 其实也许是外面天热出了汗,有点刺痛,还有新肉正在生长的麻痒,徐截云没说,他回来还得换病号服,闻慈见了,“我出去等,你换好了叫我。” 她带上门,站在门口,看到几个护士推着一个病床急匆匆冲过去。 闻慈扭着头看,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闻慈?” 她下意识转头,发现后面来了好几个人,都是男的,刚才叫他的是宗少和,和上班时不同,穿着身很简单的短袖长裤,其余几个男的她都不认识,看着都是二三十岁。 宗少和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闻慈。 他听说徐截云的事儿已经是他度过危险期之后了,来看他的时候,那会儿的徐截云有气无力,还特意跟他说别告诉闻慈,结果这才多久,自己就迫不及待找女朋友去了? 宗少和觉得有些好笑,对闻慈笑着介绍,“我们是来看老徐的。” 闻慈“哦”了一声,“你们好,”这话主要是对那几个不认识的人说的。 她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说他在换衣服,就听到门里传来一声喊,“进来吧。” 徐截云已经换好了病号服,看着再高大再健壮的人,穿着这种蓝白条纹的衣服看着都一下子低迷了,他用脚从床底下勾出几把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你们坐。” 然后把闻慈拉到病床另一边,那儿有把带靠背的椅子,“你坐这儿。” 宗少和特想笑话他差别待遇,但身后几个人关系没那么好,他什么也没说,拎出一把塑料椅,第一个坐下了,笑着问:“感觉好点了吗?我听护士说你还出去了一趟。” 徐截云没想到今天会来人看望,他咳了咳,一本正经说:“还行。” 其他几人纷纷坐下,关心他的身体,闻慈在一旁看似发呆地竖起耳朵,她能听出来,这几个估计和徐截云关系没那么好,大概是熟人,而不是朋友的关系,言语之间颇为客套。 徐截云说了几句,忽然回头问:“是不是有点无聊?” 闻慈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于是“啊”了一声。 徐截云笑道:“葛小虎在楼下病房,313,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满大队的人里,数葛小虎和闻慈最熟,这小子又活泼又爱闹的,最近简直要憋疯,上楼看了他好几回。 闻慈眼前一亮,“行了,就他一个吗?” “还有一个,就他们俩伤得重还没出院,”徐截云说,“他们俩住同一个病房。” 闻慈不再问了,绕到宗少和那边,床头柜在他们这边。 她从网兜儿里掏出两个苹果,两个橙子,原本鼓囊囊的兜子一下子就憋下去大半了,她捧在怀里怕摔了,还借用了桌上的一个小搪瓷盆,装了个满。 她安慰道:“我明天再跟你捎新的啊。” 说着,对坐在塑料凳子上的几人礼貌一笑,忙不迭跑了。 和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人同处一室,被迫社交,这可真是一种痛苦啊。 她默默怜悯了徐截云三秒,跑去了二楼。 闻慈一走,有个男的笑道:“这就是徐哥你对象吧?” “嗯,”徐截云点头,并不打算跟他们多说,淡淡道:“特种大队第一中队的名额已经定了,成员就是之前和我出了任务的这帮兵,名额短期内不会再有更改。”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穿蓝衬衫的男青年忙说。 他笑道:“这帮兄弟都是徐哥你精心选拔出来的,当然能进第一中队了,我们就是想问问,接下来你们特种大队肯定要扩招的,到时候,我们也好都争取争取啊。” 徐截云作为指挥官,统领整个特种大队,未来自然不会只是现在这点编制。 他这次的任务证明了,特种大队作为少量精锐,会是多么诡谲凝聚的一股力量,他手底下现在还不到一百个人,连一个中队的建制都凑不满,往后肯定要加人的。 再说了,他们这帮人,盯着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队员身份。 他们想要的,是核心指挥岗啊。 徐截云眼里闪过厌烦,总有一些人,想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 他没说死,随口道:“未来的特种大队成员只会在各部队的精锐里选,不管是哪个兵种的,都要过了选拔才行——只要是高素质的兵,我们都欢迎。” 人精们一听,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反正只看实力呗。 他们面上半点气馁都没有,自然地说笑寒暄着,又坐了一会儿,才说着不打扰徐截云休息了告辞,宗少和送走他们,回来立刻声明:“别怪我啊,我实在推不过,找不到你,他们简直天天堵着我!” 徐截云没搭理他,挥挥手示意他让一让,往房门口张望。 宗少和打趣道:“你不是让人家去看葛小虎了吗?这才十分钟,又想让人家回来了?” 楼下的闻慈正在病房。 说来也巧,这两个人,一个葛小虎,一个正好是港城见过的脸上有刀疤的兵,她找过来时,这两个难兄难弟正对着一张桌子打扑克,听到敲门声,着急忙慌地收牌藏牌。 见到闻慈,葛小虎惊喜,“嫂子?!” 闻慈进来,先把盆放下,“我听说你们俩受伤了,还好吗?” 这帮兵都是的,一个个受了重伤,但看起来都精气神十足,在港城那会儿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装了,头发剪回齐短,只是葛小虎一笑的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露出虎牙,“哎呀,好红的苹果!给我们俩的吗?怎么不给队长吃?” 闻慈说:“你们俩一个两个,他也有。” 第179章 华夏?闻慈在陆军医院待到下午四点多…… 闻慈在陆军医院待到下午四点多,临走前特意说:“明天我会早早来看你的。” 徐截云笑着点头,“好,你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得七八点吧,你通常什么时候吃早饭?”闻慈问,知道徐截云早上都是在医院食堂随便吃吃,就道:“那我晚点过来,正好给你送午饭,你想吃什么?” 徐截云没什么想吃的,能和闻慈在一起,哪怕什么也不做,他就觉得很好了。 闻慈拍板敲定,“那我给你炖汤喝,中午十二点过来!” 还没正式开学,闻慈眼下不忙,她从陆军医院回去的路上跑了趟百货大楼,身上正好有工业券,就买了个大号保温饭桶,上面还有两个格挡,非常适合用来给人送饭。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她就开始准备炖汤。 手边是一本粤省出版的汤水菜谱,闻慈严格按照书上的步骤来,莲藕、干章鱼、猪蹄、绿豆、蜜枣、陈皮……个别材料不好买,她都用马良笔准备出来,放进瓦煲里炖。 她看眼手表,现在是八点钟,得炖到十一点。 闻慈不常做这种需要超长时间的老火汤,很怕水烧干,于是一直坐在厨房守着。 她坐在门边,手里拿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看,目前它还没有翻译成中文版,她手里这一套是从港城买回来的英文版,一边看,手下一边撸着富贵热乎乎软绵绵的肚皮。 柔和的日光洒在书页上,空气微微湿漉,最近常下雨。 瓦煲的确是个好东西,煲了三小时的汤,水居然真的没有烧干。 煲好的汤色泽清澈,莲藕变成了淡粉色,闻慈嗅了嗅,特别香,她拿个小勺子尝了一口,十几分钟前调过味,咸淡刚好,鲜美香醇,特别好喝。 她连材料带汤倒进保温桶里,装了满满一桶。 “我出门咯,你乖乖在家,”闻慈揉了把富贵脑袋,锁门出去了。 到陆军医院时还没到十二点,闻慈熟门熟路找到病房,门开了条缝,她敲敲门,里面没应声,而是直接被人推开了,穿着病号服的徐截云过来开的门。 病房里还有医生护士,像是正在检查。 医生笑问:“这是徐同志对象?” 他昨天就听几个护士说了,昨天徐同志跑出去一趟,再回来时,还带回个年轻的女同志,两人肩并着肩走路,看起来可亲密了,十分扼腕,不是听说徐同志没结婚吗? 徐截云笑着点头,“对。” 闻慈对着大家笑笑,把保温桶放到桌上,用力拧开,厚重的香味一下子传入整间病房,医生吸吸鼻子,“徐同志这伙食不错,我闻着是猪蹄汤?” 这么大一桶,就算徐截云是水桶也是一顿喝不上的,闻慈分出来两碗,送给楼下的葛小虎两个,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个装着馒头和炒菠菜的搪瓷饭盒。 “我去食堂买的主食,这饭盒是人家借我的。” 医生护士们已经出去了,徐截云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们一起吃。” 事实证明,闻慈的厨艺天赋是相当不错的。 这桶耗费三个小时的猪蹄汤香飘一层楼,把隔壁病房的病人家属都吸引过来了,问女主是怎么做的,闻慈详细说了,末了又推荐那本记了上百个粤省汤水的菜谱。 等来问菜谱的人离开了,闻慈得意,“好喝吧?” “好喝,”徐截云说,这倒不是恭维,的确比饭店里卖的还好喝。 猪蹄和莲藕都炖得很糯了,闻慈看着徐截云吃了那么多,忍不住问:“你这是饿成什么样了?吃这么多,不会积食吧?医院有没有山楂丸?” 徐截云差点被呛到,别过脸咳了两声,无奈道:“我又不上育红班。” 只有那么点儿大的孩子才会积食。 闻慈嘻嘻哈哈起来,等吃过饭,两人一起去水房刷了保温桶,又把洗干净的饭盒还给食堂,等回去后,闻慈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本书来,“你看不看?” 徐截云扫了一眼,他还真认识,是国外一本很有名的侦探书,全英文的。 他在军校时英文就学得不错,后来出任务频繁出国,听说读写基本都没什么问题,但这种小说却不常看,他点点头,闻慈就坐到窗边,徐截云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两人一起看。 刚吃过午饭没多久,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丝斜斜地洒进来,把窗台打得湿淋淋,闻慈放下书,把窗户关上,继续和徐截云一起看,充斥着谜团的紧张探案中,两颗心悄无声息地依偎在一起。 和男朋友在一起,和朋友在一起,似乎有点不一样。 和前者在一起的时候,多了点微妙的甜蜜,过了周末,闻慈正在计算自己周内什么时候能来看徐截云的时候,后者说:“下周我就要出院了。” “嗯?”闻慈警惕抬头,“你要回部队?” “不,”徐截云笑道:“我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回去也训练不了。我是回家继续养伤。” 闻慈松了口气,咕哝道:“我还以为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呢。” 徐截云要回大院住一阵子,他说会常来看闻慈。 不住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住处有些距离,哪怕是有空的时候,也不能常常见面,闻慈这么想着,十分惋惜,要是时间能一下子跨越到五十年后就好了。 如此过了两个月,徐截云早就回军区了,闻慈也收到了来自大陆另一头的样书。 一本是大不列颠捷尔斯出版社的,这本完成得很快,闻慈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印刷和装帧都非常精致,翻译也很精彩,在符合原本风格的前提下,还兼顾了大不列颠本土的语言特色,这是本土翻译的优势,不是非母语者能轻易做到的。 另一本意国的装订也不错,至于翻译,闻慈就看不懂了。 相当满意,闻慈给两个出版社回了电话,并没有挑刺。 大出版社的出版效率是很高的,又过了不到一个月,闻慈再收到消息,就是捷尔斯出版社已经将《小龙历险记》正式出版,而且!首印卖得相当好! 首印五千本,不到一个月,销售一空! 电话里,隔着细微的电流,奥利弗的语气有些惊喜,“我们已经打算印刷第二批次了,如果销售情况仍然很好,那还会有第三、第四批次的印刷——你知道吗?在伦敦乃至周围的城镇乡村,甚至有家长主动跟朋友推荐这本书?” 闻慈不知道,她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奥利弗说:“也许是插画风格问题,《小龙历险记》放在书店的架子上销售时,我们会特意将它的封面对着顾客,一下子就能抓住孩子们和家长的眼球。” 插画的风格是非常多样的,稚气、可爱、复古,等等。 但也许是因为闻慈不是从儿童绘本出身,她是从传统美术开始学习的,加上几十年后绘画风格的影响,她的插画都画得极其精致、浓郁、美丽,哪怕将它放大十倍,你仍然能看清上面精美的细节,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称它为“繁琐”。 细节太精致、太华丽了,哪怕没有故事的存在,它也像是一本艺术品,或美术作品集。 奥利弗总结道:“总之,闻小姐,你的作品非常受欢迎。” 闻慈的确是很惊喜的,一部作品在单个国家的成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有营销或运气的作用,但如果它获得比较广泛的认可,那也许能代表它是一部不错的作品了。 又过了半个月,一家东京的儿童出版社联系上了闻慈。 最近运气是不是有点太好了?闻慈几乎感觉有点不真实。 这件事情的起源来自于这家出版社的社长,他去大不列颠出差时,意外在书店看到了新出版不久的《小龙历险记》,它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书架上,甚至和几位公认的绘本大师的作品放到一起,这吸引了这位社长的注意。 他拿起绘本开始翻看,作者名很陌生,他完全没有听过,像是亚裔的名字,但不是岛国名,但翻开之后的内容基本让他确定了,应该是华夏作者。 小龙是一条典型的东方龙,不是西方神话里那种像蜥蜴一样的爬行动物,它活泼调皮,像是任何年幼的孩子一样,喜欢恶作剧,偶尔会惹出一些麻烦。 但它仍然是讨人喜欢的,像是每个孩子都会幻想拥有的伙伴,可以一起闯荡奇幻世界。 社长一下子变得对这本绘本非常感兴趣。 他站在书店里,把绘本从头到尾翻了个遍,画风非常精致,像油画一样,不管是和目前的大不列颠还是岛国相比,这种画风都是不太常见的,但你无法否认它的美丽。 绘本的最后有一页简单的作者介绍,附带一张简单的照片。 那照片拍得非常随意,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红格子上衣,怀里抱着只漂亮的长毛鸳鸯眼白猫,她是乌黑的短发,笑起来嘴角出现两个梨涡,大大的眼睛弯起,有种小动物般的狡黠。 她像是女孩子们爱看的童话书里,住着蘑菇屋、会用魔杖施展魔法的那种年轻女巫。 这的确是亚洲的面孔,哪国人呢? 社长看向剩下的作者介绍,非常简略的几行大字,英文字体舒展漂亮,末尾是一中文一英文的印刷签名——闻、慈——他辨认出那两个笔画繁复的字。 华夏?! 他再看国籍,果然,是华夏,是来自华夏的画家呢。 社长没想到,刚刚开放没多久的华夏市场里,居然能卖出一本如此符合国际市场的绘本,它甚至卖到了遥远的大不列颠,再看末尾介绍,甚至还卖到了意国和高卢呢! 真是厉害啊,社长觉得,哪怕是岛国孩子,也会喜欢这本绘本的。 最后一页没有地址、邮箱之类的东西,社长想联系这个叫“闻慈”的人,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他买下这本绘本,然后去联系了一位自己认识的捷尔斯出版社的经理。 再之后,他发现自己不得不联系华夏外贸部——其他出版社一直都如此联系。 闻慈听着这些周折,自己都觉得很麻烦了,但还好社长没有觉得这非常麻烦。 他仍然坚持,最后百转千回地找到了闻慈,于是就有了两人的这通电话。 社长给出了一个符合市场的版权引进价格,闻慈也就答应了,由于两国的距离较近,中间的联系也比和其他出版社沟通要方便——起码他们没有跨越几个时区的白天夜晚。 手握自己响当当的成绩,闻慈再次开始思索,将《小龙历险记》在国内出版的事情。 现在已经快到十二月了,她这几个月十分忙,自打被之前那个出版社气过一通后,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除了学校的事情,还有全国美展的事情,提名评比已经结束了,她的《午门》进入了最终提名,但具体能不能得奖,还要等明年展览的终评。 因为这事,闻慈最近莫名其妙收到很多信件。 国内其他美术学院的学生、非学院的在野画家,甚至同学校的一些学生,也给她写了信,她这个名字目前在美术界是稍有点名气的,不用费劲打听,就知道她在哪里。 首都美术学院?嗯,她就在那儿上学,那就往那儿寄吧。 除了褒赞她有开创之风、现实主义的一部分信,也有不少骂声,时代的变革总是两股甚至多股力量纠缠抗争的,闻慈这个紧跟着螺旋跑到前头的人,自然也承担了许多非议。 她倒不在乎那些骂声,有美术报来采访时,她还开玩笑说:“写信给我费了不少邮费墨水吧,大家的鼓励我收到了,反对也收到了,我会朝着我理想的路头也不回地去的。” 他人的反对,不会成为她前进路上的哪怕一颗小石子儿。 闻慈把国内有可能答应的出版社再三考虑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在首都找。 因为她实在没有时间跑其他省市,而如果不盯着印刷美术的话,她又实在放不下心。国内毕竟没有出绘本的先例,她怕没有自己盯着的话,最终会变成不伦不类。 那别说给孩子们看了,她都觉得可能变成自己的黑历史。 闻慈再三挑选,最后选择了一家首都城西的少年出版社。 现在国内基本上没有儿童出版社,因为专门为儿童创作这个概念是近些年来才有的,在更早以前,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大孩子,所有人都经受和成年一样的教育,看《大学》《中庸》,学《论语》。 作家主要为成人写作,而少有为真正的孩子写作,他们的这方面需求是被漠视的。 闻慈私以为,这也是国内绘本行业在几十年后仍没有发展起来的很重要一个原因。 所有家长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孩子、教育孩子,但实际上并不怎么真正重视他们的心灵和精神发展,让他们受教育是为了往后在社会立足,从拥有好的成绩到拥有好的工作。 至于其他的呢?那不重要。 闻慈找到的这家出版社,眼下就面临着这种窘境。 他们出版社的年纪非常轻,历史还不到十年,在过去那些年里出版了非常多的连环画、一些音乐体育方面的科普书,本来就发展平平,全靠国家支援,国营企业没有倒闭。 但现在改革开放了,尤其是近几个月,所有人都在书店抢着购买外国小说,他们看《基督山伯爵》《红与黑》,连孩子们也有《鲁滨逊冒险记》之类的,他们最近几个月出版的书没有一本不亏本。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要不了*两年就倒闭了。 没听说吗?上个月郊外就有家小工厂被关了,员工都合并去了其他单位。 闻慈拿着绘本找上门来的时候,社长是不可思议的。 “你说,你想在我们出版社出、出这个——”社长一时间忘记了闻慈刚才说的用词,他端起茶杯喝了口,神色有些尴尬。 闻慈镇定地介绍:“绘本。” “对对,绘本。这是什么东西?”社长又放下了茶杯,不解地问。 闻慈想了想,客观地说:“这个东西主要是从西方起源的,但是“绘本”这个用词是来源于日文,和我们的小人书有一点点类似,但是大相径庭。它以插画为主、兼顾少量解释的文字,我画的这本是儿童绘本,面向的主要是三到八岁的儿童。” 社长一下子就听懂了,“这是国外的?” “形式是来源于国外的,但这是我自己画的,”闻慈把绘本推过去,“您看看?” 社长把放在桌上的眼镜擦了擦,架在鼻梁上,很认真地端详起面前几本“绘本”,中间那本他是认识的,硕大的华夏字儿,“小龙历险记——” 他念出这几个字,又疑惑地问:“旁边这几本是什么?它还分系列?” “不是的,”闻慈忙解释起来,她指尖点了点最左边那本,“这是它在大不列颠出版的版本,”点点最右边那本,“这是今年在意国出版的意语版本。” 最后,她绕回中间,“这是在港城出版的繁体字版本。” 社长惊异地看着面前几本红色封皮的书,声音都尖了,“都出到国外了?” “这是完全合规,经过外贸部中转出版的,都是大出版社,您放心,”闻慈力求证实自己这是正经事业,不是路边偷印的,她又补充说:“前几天还有岛国的一家出版社联系我,想出它的日语版本,目前还在商定合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明年年初它还会在岛国出版。” 社长一下子重视起来了。 哦呦,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书啊?这是能远销好几个国外的书啊! 他拿起中间那本港城版开始翻看,没办法,繁体字他还认识,外语是一点看不懂,社长一边看,一边严肃地问:“闻慈同志,这本绘本在国外的卖得怎么样呀?” “还不错,都是今年陆陆续续出版的,加起来也卖了上万本,”闻慈答道。 国营出版社有国家兜底,但是也不能亏钱亏得太厉害,不然账面都不好看呀。 社长翻看着这本绘本,的确新鲜,是他完全没有看过的形式,而且印刷得又厚实又漂亮,色彩鲜艳,颜色特别正,完全不是他们之前出的小人书能比的。 看着看着,他忽然说:“这印刷成本得很高吧?” 小人书印一本成本可能也就一分两分,但这本怎么看也不是几分几毛能解决的事儿。 闻慈坦诚地点头:“对,它的印刷成本的确会比较高。” 这家出版社是她在众多选择里挑选出来的,规模不太小,在创作者中的风评也还不错,起码之前出版的质量都处于一个中上水平,她今天是抱着必须成功的信念来的。 闻慈道:“我在七七年的时候印刷过类似的绘本,后来上了广交会,那是一套系列书,单拆出来,一本四十页左右的绘本,用的是道林纸,一本的成本大概是八毛钱。” 在社长惊恐地瞪大眼之前,闻慈急忙找补,“但这本只用三十五页,只要七毛钱!” 社长:“……” 他顿时觉得手里这本漂亮的绘本都看不下去了,喝口茶水压压惊,然后说:“你这个价格高得太离谱了呀,成本都要七毛钱,那卖多少呢?要是卖几块钱的话怎么可能会有人买!” 闻慈早已经想好这个问题,她也决定妥协了。 “我们可以用差一些的纸张,版式、美工之类的我都自己来当,你们只要负责印刷就好,”她是真没法子了,叹气道:“这样的话,您看看成本大概有多少呢?” 社长想了想,从身后的书架里翻出来一本书,递给闻慈,“这是我们去年印的小人书,也是彩色的,成本是一本两毛,售价四毛,已经算是很贵的了,才卖出去几百本。” 闻慈翻开看了看,在小人书里算是质量很不错的。 她试探问:“那就按这个标准来?” 社长心想,他还没答应呢,他又在位子上坐下,拿起绘本继续看,闻慈看他是有些意动的,适时道:“我只有一个额外的要求。” 社长问:“什么要求?” 闻慈说:“绘本的版权我是要保存在自己手里的,售卖的话,我只接受约定版税,就是分成。” 这又是一个新鲜词儿了。 社长又问:“怎么分成?按成本分还是按售价分?这没有先例啊。” 闻慈说:“我这两年出版的所有绘本,不管引进到哪个国家,都只签约定版税的合同,”她今天有备而来,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大致拟定的双方明细。 第180章 打广告从红星少年出版社出来的时候,…… 从红星少年出版社出来的时候,外面天朗气清,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 十二月的风刮到脸上,下午时分,不算太冷,让发烫的脸颊慢慢冷却下来,闻慈高兴地跟不远处自行车旁的人招手,对方大步走过来,把她敞开的大衣衣襟合上。 “不冷?”徐截云这么说着,把每颗牛角扣系上了。 他想把紧贴着脖子的那颗扣子也扣上,闻慈按下他的手,“不要不要,勒脖子,”她说着,四下瞅瞅,周围没什么人,于是欢快地挽住了徐截云的手臂,“你什么时候到的?” “没到多久,”徐截云笑问:“还顺利吗?” “当然!”闻慈笑得眯起眼睛,小声说:“我有预感,过年之前,出版就能落实了。” 徐截云是今早看着她忐忑出门的——今天他调休,特意来找闻慈。 她一改早上的踌躇,变得凌云壮志,好像一只刚被雨浇了个激灵的小豹子甩甩毛又昂首阔步了,非常可爱,他捏捏她的脸颊,“那现在去大院?” 闻慈坐到自行车后座,抱着他的腰,“你带我。” 今天冬至,提前半个月,徐截云就询问她,今年要不要来大院。 闻慈明白这问题背后的意思,她考虑了一分钟,然后就答应了,为此,她今天出门时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脸贴在他后背上蹭着,含糊问:“冷不冷?” “不冷,”徐截云说,他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脖子后面忽然伸来一只手,贴在他脸颊上,徐截云很熟悉这指尖的触感和香气,并没躲闪,这只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身后的人咕哝一声:“胡说,你脸都是冰的。” 闻慈解开脖子上的红色羊毛围巾,不止出于保暖,还有和她身上黑色大衣搭配的考量。 她把围巾在徐截云脖子上围了两圈,然后自然而然,把手伸进他脖颈和羊毛之间的缝隙,这里就和人冬天穿棉袄时的帽子后面一样,像小猫的肚皮一样暖和。 徐截云笑得自行车都歪了歪,“痒。” 闻慈跟盲人摸象似的摸索了两下,最后悻悻收回手,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同样的黑色大衣,廓形,穿起来正适合他这样肩宽腿长的身材,潇洒得不行,和她穿的像情侣装。 找到合适的位置,她舒服了,靠在他背上懒懒地不说话。 这条路很长,但徐截云希望还可以再长一些。 进大院的流程闻慈已经很熟悉了,她把徐截云自行车篮里的袋子拿出来,是早上他来后,她特意让他捎过来的,徐截云推着自行车,她拎着带来的礼物。 到了徐家,院子门是半敞开的,几个打扮体面的年轻男女在那里说话。 闻慈已经认识了,这都是徐截云大伯和二伯家的孩子。 徐截云父亲是长子,他年纪也最大,这些兄弟姐妹,现在都是二十来岁,最小的一个女孩今年才21,闻慈这半年打过两次照面,不算多熟,但起码是认识的。 “闻同志来啦,”他们很亲热地打着招呼。 闻慈笑,依次跟他们打招呼,大家一并进了屋子里。 徐大伯、徐二伯和妻子们都坐在屋里,正陪徐老爷子说话,徐家的气氛还不错,至少明面上闻慈没发现什么勾心斗角,而且子孙有各自的生活和事业,并不住在一起,这很好。 见到闻慈,大伯母和二伯母都笑了,“小闻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活泼的女孩子就跟一朵花似的,又新鲜又可爱,爱玩爱笑,半点不扫兴,就算给人家当女儿也是最惹人疼的那一种,她们拉着闻慈的手过来,亲切地问她过得怎么样。 “学校那边很好,事业那边也很好,”闻慈笑道:“一切都很好。” 她说着,开始从袋子里掏东西,徐大伯母是对外部门的,人爱体面,平时上班衣着发型都会精心挑选,闻慈送了一瓶香水,小声笑道:“花香味儿的,味道淡,但香味能留很久。” 二伯母主管后勤,爱低调,闻慈就送了一条蓝黑格子的披肩,纯羊毛,保暖又轻薄。 两人收到礼物果然很高兴,齐齐拿出给闻慈准备的礼物,有胸针,有手链,这小姑娘自己是学美术的,还学得那么好,自己穿衣打扮也向来漂亮得很。 闻慈高高兴兴道了谢,当场把这两样东西戴在了身上。 几个堂弟堂妹——相对于徐截云的辈分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跟闻慈没多熟悉,见过几面,讲话不多,但不管是从徐老爷子嘴里还是从徐截云嘴里都能听出对她的欣赏,他们不总说,可每次说的时候,总感觉很自豪似的。 “对对,是画画的,在首都美院读研究生呢。” “干学习?胡说,她好几年前就开始工作,画的绘本都卖给老外了呢!” “港城怎么了?那个什么奖,她还拿过呢。” 每次徐老爷子明里暗里跟自己的老兄弟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偶尔在旁听到,都一阵牙酸,但见到闻慈本人自然是不好问的,但哪怕是无声观察,也能看出来,她人际关系很好,性格很好,而且平时也很忙,经常早早起床早早睡觉,中间的时间大半用来工作。 她对美食和打扮都如数家珍,这些老爷子以往说是浪费的行为,他如今也不说了。 闻慈是这样一个严肃家庭里忽然出现的异类,但谁也没法否认她的讨人喜欢。 闻慈给两位伯母准备的礼物一看就是精心的,给两位大伯二伯的就是正常的酒,但就算酒她也弄出了不一样,别人送茅台五粮液,她送的是两瓶白沙液,也是这会儿的名酒,主席同志以前也喝过的,这两年甚至比茅台还不好买。 徐家人不缺钱,看到这样有心意的礼物反而更喜欢。 至于徐老爷子,闻慈回头跟徐截云暗示。 “怎么还使眼色呢?”徐老爷子笑。 “有个关卡现在需要我,”徐截云说着,回到自己屋子,没一会儿,再来时怀里就多了个方形的东西,红绸遮着,老爷子好奇地不得了,站起来看,“这是什么?” 闻慈笑道:“您猜猜?”她提前了好几天交给徐截云,让他偷偷带过来。 徐老爷子猜了两次,都没猜对,他上前一揭,顿时“呀”了一声。 一屋子人都走了过来看,“这不是爸/爷爷您吗?” 没错,这是闻慈特意给徐老爷子画得一幅半身画,画幅算是中型,比照的是徐家一张老相片,那张照片里的徐老爷子尚在中年,身穿军装,英姿勃发,已经是将军的样子。 闻慈把这张照片复原成油画,特意当成今年的礼物。 徐老爷子怔怔看了许久,眼眶微湿,“我记得,那会儿才是五九年。” 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啊。 闻慈把红绸彻底扯开,卷在手上,笑着说:“往后的日子会过得更快,因为大家日子变好了,就感觉时间走得更快,”说完,徐老爷子就笑了起来,“是、是,大家会越来越好的。” 左看右看,徐老爷子问:“把它挂在客厅,是不是不太好?” 虽然这么问了,但徐老爷子仍指挥徐截云把这幅画挂在客厅的沙发后,这样来了客人,对方坐在他对面,一抬眼就能看到这幅画,老爷子都想好自己到时候改怎么说的了。 “照片?不是啊,这是我未来孙媳妇画的。” 冬至要吃饺子,他们自己动手包。 两个大伯母去调馅儿,徐老爷子趁此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朝徐截云招了招手,闻慈没注意,她发现这件事,是去院子透气时徐截云把一个东西塞给了她。 “这是什么?”闻慈问。 “我奶奶那一辈传下来的,”徐截云打开手里的盒子,低声道:“我奶奶出身还不错,她去世的早,留下了一些东西,这些年都好好保存着,这个是给你的。” 闻慈犹豫,“我能收吗?” “能,”徐截云笑道:“一家一样儿,我们家的是你的。” 闻慈白他一眼,接过盒子,里面是一枚镶着红玛瑙的白银戒指,因为年代久了,白银微微发旧,她想了半天,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那你妈妈呢?你家的不应该给你妈妈吗?” “这之前就是我妈妈的,”徐截云道:“现在传给你了。” 闻慈明白了。 她定定看眼徐截云,看得后者眼神都开始飘忽,抬头说:“好像下雪了。” 她哼了一声,没有生气,只有一点娇嗔和蛮横,说:“给我戴上,”她习惯性伸出右手,想了想,又缩回来,把左手伸出去,晃了晃漂亮的五指,示意徐截云伺候她戴戒指。 徐截云捏起小小的戒指,没动。 “戴哪儿?”他谨慎地问。 闻慈观察着他的脸,打趣问:“你想戴哪儿?嗯?” 徐截云默默把戒指移向无名指前,“……这儿?” 闻慈没忍住笑出声来,她咳了咳,又正经问:“我要是让你带小拇指呢?”这人肯定是知道西方戒指的不同含义的,戴小拇指,寓意着不婚,独身主义。 果然,徐截云一本正经地说:“戴不上,太小了。” “是吗?我不信,”闻慈说着,拿过戒指,在对面人快要着火的眼神中,把戒指套到了中指上,大小居然刚好,古旧的银戒戴在指根,有种古典的美。 徐截云眼睛缓缓发亮。 闻慈伸着左手,自顾自欣赏着,就要往回走。 徐截云拉住她手,还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不知道你说什么,”闻慈嘴上这么说着,可回头时亮晶晶含笑的眼睛,却分明在说“就是那个意思,”她甩开徐截云的手,哼着歌走了,后颈发着红晕。 徐截云在冷风中清醒了三分钟,一粒雪落到他眼皮上,他抬头看看,发现雪大了。 今天的雪真可爱,他想。 他大步追进屋里,发现闻慈洗了手,正在和大家一起包饺子。 她在美食的造型上也是颇有些讲究的,包饺子速度不快,花边却漂亮得很,落在屉子上,像朵漂亮的麦穗花,一个堂妹不经意间低头,发现了闻慈手上的戒指。 “诶!”她惊呼:“这和妈你那个好像。” 二伯母动作一顿,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满屋子人都看出来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这个傻妮子,居然还喊出来了。 但自家女儿,她没责怪,笑眯眯问:“小闻啊?你和截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想着现如今小年轻都想上学,她又忙补了一句,“你现在还念研究生呢,倒不着急,我就是问问,打不打算等你毕业了就结婚啊?” 闻慈包着饺子,动作没停,笑道:“可以呀。” 徐截云一个大步迈过来,“可以呀?”他重复闻慈的语气。 闻慈“嗯”一声,忽略发红的耳尖,非常镇定,抬头笑问:“你想什么时候结婚?” 徐截云想说明天。 但这个百分之百会被拒绝的答案被他憋了回去,他慎重地想了又想,最后试探着问:“明年?”明年闻慈还没毕业,哪怕到年底,她也只是在念研三上学期。 闻慈:“可以呀。” 这个消息简直震惊了徐家。 之前他们这些长辈没少问徐截云这个问题,他年纪又不小了,但徐截云每次的回答就是不急、不急,他们都以为是不是背地里有什么问题了,居然拖了好几年。 但今天,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说要结婚了? 徐老爷子一愣,立即严肃道:“怎么能这么随便呢?必须得办喜宴!” 小闻没有父母亲人,但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好好对待人家,要是随随便便就让两人领证结婚了,徐老爷子自己都对不起她父母两位烈士,和这么好的小姑娘。 闻慈对喜宴不感兴趣,她觉得麻烦。 但似乎拒绝也不太好? 她正想着,十分擅长对她察言观色的徐截云抢先开口了,“我明年多调休,争取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多腾出几天假期,操办喜宴——你觉得怎么样?” 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他不想小闻同志勉强。 不用她自己动手的话,闻慈愉快地点了头,“可以呀。” 这三个字从此将是他最喜欢的三个字,徐截云心里炸开烟花。 外面不知道哪家在放炮竹,劈里啪啦地响,徐家的客厅里暖洋洋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吃完饭后,几个年轻的堂弟堂妹也打算出去放爆竹。 以往徐截云这位堂哥向来是不参与他们的活动的,这回却也出来了。 他低着头,在旁边人的耳边喋喋不休,“你要小心,别崩到手……” 闻慈显然耐心不足,她“哎呀”一声,捂住耳朵往前跑,“好啰嗦啊你!” 徐截云半点迟疑都没有的跟上,“你又没拿爆竹,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闻慈停下了,回过头来嘻嘻哈哈地笑,伸出一只手,理直气壮,“给我一个。” 落在后面的某堂妹越走越慢,不可思议,“那是我们的老哥徐截云同志?” “是的,”她身旁的另一堂妹连连摇头,感慨道:“这难道就叫,一物降一物?” 凶悍严厉、我行我素的徐截云同志,居然有当孙猴子被人箍的一天,他还甘之如饴。 爆竹在地上炸开,闻慈往后跑,扑到他的怀里,被宽阔的胸怀紧紧抱住。 “砰!” 全华夏都在放烟花。 …… “对对,就要这个颜色,老师傅不愧是老师傅,您可真厉害!” 闻慈一边给勤勤恳恳按她的标准调色的印刷师傅提供情绪价值,一边在旁边忙碌,她这几天大半时间都泡在出版社合作的印刷厂里,反复修正细节。 老师傅真不想干了,这么贵的东西真能卖出去吗?但闻慈态度太好,她自己在旁边忙着也在干活,弄得他也不好意思撂挑子,只能闷头再弄下去。 一直这么耗了半个月,闻慈终于见到了第一本样书。 “成本是两毛五,售价的话,建议定在四毛。”闻慈说。 社长翻看着这本新鲜出炉的华夏绘本,由于成本问题,没闻慈其他几本样书那么光鲜亮丽,但也已经很不错了,这本书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不管是版式、装帧,哪怕是页面的空白,都被她精确到了毫米,让人乍一看视觉上就十分舒适。 样书都出来了,社长也不再犹豫,“那第一批就印个两百本吧。” 这是一个极少的数量,但闻慈没有反对,她也不确定绘本到底能卖得怎么样,还顺着道:“要不这批就先只在首都周围铺开?相比之下,首都市民的经济条件也比较好。” 社长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就这么一拍即合地定了。 绘本是腊八前几天正式放到书店里的,闻慈去看了眼,刚上架,特意被放到了每家书店最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到,封面横开,其实还挺抢眼的。 跟她一道过来的徐截云问:“要不买一本?” “给自己创造销量啊,”闻慈笑,摇摇头,“我那里有一本样书就够了。” 出了书店,闻慈说:“我只是不太甘心,要是现在的确在华夏卖不出去的话,那起码我尝试过了,要是都没法试一试的话,那我未来会一直懊悔这件事。” 她有些紧张,但不算焦虑,好或不好,结果她都接受。 如此等了一周,再去出版社问,社长说:“卖出去31本。” 这比闻慈想得要好一些,起码卖出去了,不算颗粒无收,她点点头,正要表示同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眼睛慢慢亮了。 社长奇怪地看着她恍然大悟的样子,“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闻慈慢慢地说,“社长你说,我们要是在报纸上打打广告,宣传一下,是不是结果会好很多?” 社长下意识问“什么广告?”,和闻慈对视上,一下子就明白了。 “对啊!你怎么不早说!”社长神色懊恼,眼睛亮得惊人。 “这不是现成的广告吗?你这本绘本在哪哪国家卖出去了,卖得可好了,这不是现成的吗!快快,我现在就找人写,”社长当即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 闻慈赶紧拦住,“诶诶,我自己就能写。” 还有谁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的成绩吗? 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社长亲自给她灌了钢笔墨水,闻慈没花多久就写出来一篇初稿,思考一阵,让社长看了一遍,又修修改改,重新润色,最后撰抄在新稿纸上。 闻慈还想起来一件事:“说不准我的同行们也会买它回去看看呢。” 她现在在美术界是真的有点名气的,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报纸上现在还说她是“先锋”呢。 社长在出版界这么多年,报社的人也认识一些,很快,就联系上了两家日报。 闻慈想了想,也找了一家关系不错的美术类报纸,这两年也有一些报纸来采访她,现在大多数媒体还是有素养的,不会为了利益胡写,闻慈也就乐得接受他们的采访,态度很好。 这家报社采访过闻慈好几次,她主动上门送稿,记者还很惊讶。 “这是——绘本?这是什么东西?”记者低头查看稿子,十分惊讶。 闻慈把当时对社长解释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又指着稿子里的细节,特意道:“港城和国外的每家出版社名字我都注明了,高卢、意国、岛国,包括大致的售卖情况情况,除了岛国的消息是来自于上周,其他的还是上个月的,现在的销售量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这些数据的罗列,让这篇稿子更加真实可信。 记者震惊,“你还在画绘本?” 他光知道闻慈是油画界炙手可热的少年天才,但不知道她还有其他副业啊! 闻慈笑道:“我最早是画小人书的。” 记者佩服极了,“你真是厉害,干一行行一行”,他说着,把整篇稿子看了一遍,说实话,文笔十分不错,他道:“我把这个给主编看看,八成没问题的。” 闻慈道了谢,果然,第二天,就看到了好几家报纸。 他们全挑的日报,就为了抓时效。 正如闻慈所猜测的,在家长们看到社长两篇日报的同时,涌起了巨大的好奇心,他们国家出了什么好东西,居然能在国外卖得那么好?好奇心是购买的开始,哪怕他们现在还没有这个资金,但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未来有了机会总要想去尝试的。 而看到美术日报的同行们,正如闻慈所想,震惊了。 闻慈,是他们知道的那个闻慈吗? 她居然还干出绘本的副业??!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一炮而红一炮而红。这个成语…… 一炮而红。 这个成语有些夸张,但就目前的传播形势而言,应该算是公历1980年初版的一炮而红,要说对绘本本身的兴趣,那不一定,但要说外国人也很喜欢?那大家高低得尝尝咸淡。 正因如此,《小龙历险记》高速地打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怕在学校食堂里,闻慈都看到有学妹一边看绘本,一边偷偷摸摸瞄她。 这帮美院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念过一两年的书,学习绘画、雕塑之类东西,但要说对未来的职业发展预测,那真不一定,当个画家,是的,可当画家以后做什么呢? 现在哪怕名家的画都不能赚多少钱,起码是名气远远大于价位的。 等毕业分配,进美术馆、美术协会、留校任教……这些选择是大多数人盯住的,国营单位的魅力还未减少,做没依没靠的个体户似乎不是什么好选择。 结果,他们本学校的一位学姐,居然还真是个个体户? 她以自己的名字出绘本,不带单位、学校,不管好坏,俨然全是自己的成绩。 袁韶把一大口米饭填进嘴里,右手捏着筷子,左手捏着绘本,两只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嚼吧嚼吧,说:“你这画得真好,和平时画风不一样,但还是漂亮。” 艺术性是仁者见仁的,但漂不漂亮往往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的。 闻慈笑着眨眼,“你们也可以试试。” 袁韶觉得这和自己平时的画风差太多了,她平时喜欢的是古典油画,巴洛克、伦勃朗,闻慈这本绘本的风格一看就很鲜艳现代了,她摇摇头,“丞闻你看呢?” 丞闻评价道:“小孩肯定喜欢。” 他要是小孩的时候看到书店有这种画画的绘本,肯定撒泼打滚也得让爸妈买的。 同桌的除了他们仨,还有乌海青和苏林。 乌海青的导师陈元年教授很喜欢苏林,如果他读研的话,有意把他收入自己麾下的那种喜欢,因为这,苏林最近偶尔会和他们一起吃饭,正好还有闻慈这个纽带。 乌海青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外国的绘本,是不是卖得非常贵?” 闻慈点头,强调道:“相对于我们的收入水平,是非常、非常、非常贵。” 乌海青“啧”了一声,说:“那往后一些年,肯定有不少人学着画绘本,”大家虽然也未必都穷,但能多赚钱,为什么不赚?尤其要是能赚外国人的钱,那就更自豪了。 闻慈笑道:“这是好事,可以让我们的绘本行业发展得更快。” 丞闻问:“你以后打算画绘本?” 他语气有些不赞同,照他看来,闻慈这个天赋应该还是搞传统油画,那种挂在美术馆里、收藏室墙壁上的艺术画,绘本终究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能展现多少天赋呢? 闻慈想了想,说:“有灵感就画吧,两者兼顾。” 她现在发现,为了画绘本而画绘本是痛苦的,就像为了赚工资而工作一样。 但如果是偶尔萌生了很好的灵感,因此产生创作欲,那完全就是兴趣导向,在画画的过程中就能获得充分的快乐,尤其她现在天赋值越高,感触越深。 在闻慈与同学友人们谈论未来的时候,几千公里外的白省,省会。 小建设育红班是建设电力厂内的工人子弟育红班,收的是还没上小学的孩子,快到工人们的下班时间,但这帮孩子少有人来接的,要么是和兄弟姐妹一起回家,要么自己回家。 大家在门口疯玩的时候,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跑了过来。 “老三!老三!”她叫道。 疯玩的孩子里跑出一个小孩,个子矮矮的,甩着书包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姐!”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她姐在对面建设小学上三年级,每天放学都来捎她回家。 今天姐姐本来也打算这样,拽了拽人,却发现没拽动。 “姐,”这小人儿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 “干嘛?”当姐姐的很警惕,“你又在学校和人打架了?还是不写作业被老师骂了?” “没,都没,”小妹妹说着,拉着她的手往斜对面方向拽,嘴里咕哝着,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我今天看到小军带来的画画书,可好看了!咱俩去书摊子看看呗?” 书店里卖新书,但很贵,小孩们更倾向于去书摊子借,一分钱就能借一本。 “哦,小人书啊,”姐姐立即答应,“那咱俩借一本,等看*完了再回家!” “不是,不是小人书,”小妹妹摇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最后一噘嘴,拉着姐姐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书摊子老板面前,这是最近才开的书摊子,似乎不是公家的,但老板这儿的书都是自己搜罗来的,特别好看,周围小孩都爱来借。 “叔,你这儿有没有一本图画书?”小妹妹比划着,“一只红色小龙——” 话没说完,她眼尖已经看到了,一指尼龙袋的最中间,“哎呀,就是它!” 摊主把《小龙历险记》拿起来,爱惜地拍了拍,“这本要三分钱。” “这么贵?”姐姐吃了一惊,其他小人书才要一分钱,个别贵的才要两分,她当即拉着妹妹要走,小妹妹反手拽着她的手,哀求说:“我出一分,咱俩看吧!” “就这么好看?”姐姐疑惑,她妹妹那几分几厘的钱是好不容易攒的,买糖都不舍得。 小妹妹用力点着头,“真好看!特好看!” 年轻摊主笑道:“这不是我定的价贵,是这书的售价就贵,这一本四毛呢!” 他其实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单纯是自己喜欢看书,在家里买了一堆书,总被爸妈念叨,索性出来摆摊,现在不怎么管投机倒把了,电影院门口提着篮子卖瓜子儿汽水的比比皆是,根本没人管他这个开小书摊子的。 本来想着回点本钱,没想到赚得还真不少,虽然一本才一两分钱,架不住借的人多啊! 姐妹俩借来书,还用摊主放在一边的水盆洗了手,又好好地擦干。 这摊主特爱惜书,封皮上干干净净的,跟新的似的,姐姐两手捧着书,小妹妹黏在她身边,两人就这么蹲在书摊旁边,此起彼伏地说:“画得真好看!” 摊主自己早翻过好几遍了,“里面比封皮还好看呢!你们只管看,要不好看我倒退钱!” 小妹妹认字不多,姐姐还得给她念底下的字,越看越入神。 看着看着,又有几个孩子凑了过来,摊主笑道:“这么多人看可不行啊?过来过来,瞅瞅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我这儿可都是好的小人书,都好看!” 小孩们挤挤挨挨地不愿意,有人指着姐姐问:“她手上的还有吗?” “那个就一本,等她俩看完了才能借,”摊主得意道:“那一本绘本是新出的,我前几天才买到,从新华书店排队抢到的呢!你们简直不知道卖得多好!” 说着,也不嫌几个小豆丁听不懂,就跟他们讲了起来。 从自己看过的报纸说起,一直说到书店上的“广销国外上万本”,最后说得嘴巴都干了,他摸出斜挎包里的水杯喝了口,见几个孩子听得一愣一愣,十分满意。 “看这本书亏不了,就算不识字儿也能看!” …… 闻慈对华夏人多有了实感。 在大不列颠、意国、岛国之类地方,首印一个月能卖出数千本、甚至万本是很不错的成绩,但华夏人虽然现在普遍没钱,但人口实在太多太过了。 哪怕一个大市才几十个人想买这本书,加起来就是一个惊人数目! 到目前为止,《小龙历险记》在国内已经卖出去五万本! 但闻慈的系统里,不断增加的娃娃点数字却远远不止50000,她几乎每一分钟点开,都会发现那个数字又增长了几个、几十个,多等一会儿,就发现涨了几百个! 相比有四毛钱买书的孩子,能花几分钱借书的孩子是更多的。 如果对此没有概念,那还可以计算闻慈的报酬。 标价×册数×5%的约定版税,是闻慈从出版社获得的报酬,单算一本的话,其实很少,卖一本她才能拿到两分钱而已,但到现在,她靠这两分已经积攒到了一千! 一千元! 出版社的社长已经乐开花了,减去两毛五的成本,给闻慈的两分,他们每本绘本能赚到一毛三,光目前卖出的五万本,他们已经赚到了六千五净利,而且绘本还在源源不断地卖呢! 他一改之前的郁气,意气风发,不觉得他们厂随时要面临倒闭了。 社长把装着前一个月报酬的信封给了闻慈,看她的眼神跟看什么财宝箱似的。 闻慈感慨道:“我其实没想到会卖得这么好。” 社长也没想到,“我们出版社以前的书,别说一个月卖出去五万本,就算好几年加起来,也没有卖出这么多的,何况售价还这么贵。这么一想,外国小孩天天能看这种绘本,他们是真有钱啊。” “发展总是需要时间的,”闻慈笑了笑,“那您这边继续卖着,我很期待最后的结果。” 从出版社出来,闻慈回到家,徐截云正在钉木头。 自打知道两人今年就可以结婚后,他基本上每次休假的时候都来小四合院,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爱上做木工了,坚持要给富贵亲手做一个猫爬架,但至今至有个底座。 闻慈听到院子里叮叮哐哐的一阵响,笑问:“今天搭出来一米了吗?” 这是明知故问。 徐截云放下锤子,严肃道:“我觉得木匠也是个需要天赋的工种,”他其实倒也不是没搭出来,只是哪怕搭出来,富贵的体重一跳上去就塌了,把小家伙吓得喵喵直叫,狠狠给了他两拳。 闻慈咯咯的笑,转头看到富贵蹲在树底下,头上多了顶花环,花花绿绿的。 她笑得更大声了,“你编的?”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徐截云回头看了看,放弃手里这堆木头,全抱进杂物房里,又自然而然地拉住闻慈的手,说道:“我军区那边的房子下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闻慈随意地点点头,“行啊。” 她说着,弯腰摸了摸那个花环,触感结实而硬,是纱,“假花?” “这寒冬腊月的,当然不是真花,”徐截云笑道:“那个房子里有院子,没有填水泥,旁边人种的都是西红柿豆角什么的,你看我们要不要养一院子玫瑰花?” 闻慈眼前一亮,又犹豫,“会招虫子,还得精心打理吧。” 能随时随地欣赏玫瑰花当然是好的,但她自认是个懒人,实在做不到精心打理。 徐截云想了想,“那到时候再看吧。” 徐截云目前的特种大队位置很远,从闻慈家去那儿,公交的话没有直达,加上走路得三个小时,要是骑自行车,大冬天里是能冻死人的距离,等二月初的时候,闻慈才第一次去。 她再三犹豫,还是决定拿出存款,在首都再买一套房子。 她不懂投资股票,也向来不感兴趣,但钱放在银行显然就是一种浪费,她先前觉得一套房子就够住了,但眼下觉得,把钱换成实体资产,对未来更有利。 不管是自己遇到什么事情,还是未来想做慈善,都能变现更多的钱。 现在房子买卖的很少,没有贷款一说,想买房,那就得拿出全款。 徐截云按照闻慈的要求找了找,到最后,闻慈依照依稀的记忆,买了个似乎在后世极其昂贵的地段,也是个四合院,花了近一万,也是闻慈手头基本上所有的钱。 闻慈翻看着几张存折,数字都变成了零。 “好了,彻底没钱了,”闻慈一摊手。 “可以花我的了,”徐截云笑道:“终于有我的用武之地了。” 此时两人在去军区的路上,坐的是徐截云的车,他现在的级别确确实实有自己的军用吉普了,司机是小赵,年纪较轻,但人很安静,坐在前面开车一点声音都不出。 收起房本和存折,闻慈侧头望着徐截云笑道:“我好开心。” “嗯?”徐截云也笑着,膝盖上的手还在轻轻揉捏她的手指,这是他最近的习惯,有事没事都想挨着闻慈,“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好事?” “聪明!”闻慈给了他一个褒奖的眼神,“猜猜是什么事?” 徐截云不用想就道:“画出什么好作品了?还是有了新绘本的灵感?” 徐截云之前就了解闻慈的工作,但具体情况,却没有清晰概念。 但前段时间的《小龙历险记》在国内出版的事他却知道,因为这事闹得太大了,首月卖出五万本,第二月卖出六万本,而且至今还在不断地销售,开始走向偏远一些的地区。 随着它镀金的履历和新闻在全国陆续报道,销量不减反增。 徐截云甚至在不止一封报纸上,看到了闻慈的照片和大名。 连他爷爷徐老爷子都听说了这事,大夸闻慈有能力。 闻慈笑道:“不是这些,是全国美展的结果快出来了。” 她给徐截云大致解释了下这场美术界的盛会,“进京作品已经敲定了,展览就在这个月,包括最终选拔,也到了关键时期——金、银、铜、优秀,还是止于提名,就看现在了。” 徐截云夸道:“真厉害。” 闻慈晃晃脑袋,以示得意,“正式展览是在后天,你有空去看吗?” 徐截云想了想,他后天有点事,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于是笑道:“我调休去看。” 闻慈笑盈盈看他一眼,要不是小赵坐在前面,肯定会亲他一下。 吉普车进了军区,在关卡审核过后,往西边开。 说实话,闻慈有种越往里越荒凉的感觉,她看着车窗外覆盖着雪顶的小山坡,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在山沟沟里吗?” 徐截云失笑,“部队性质比较特殊,我们不管训练,还是居住,都在里面一片独立区域。” 闻慈挠头,“这不是与世隔绝了?” 徐截云笑道:“现在家属院人不多,出去提前说一声,有大巴车接送,而且军区内部供销社、澡堂、学校之类都有,如果不出去的话,生活是很便利的。” 当然,这不适用于闻慈的情况,“你以后放假了可以偶尔来这儿住住。” 车子停在一片小院前,闻慈左右看看。 “这一片都是成家了的指挥官们的位置,有小院,没成家的兵基本上住单身宿舍,葛小虎他们就在那儿,”徐截云说着,推门下车,等闻慈下来,弯腰把落在里面的围巾拉出来。 “又忘记,”他道。 “这就要进去了,不冷,”闻慈说着,拉着他的胳膊四下看,“旁边都住人了?” “都是最近选拔进来的军官,大多数都成家了,”徐截云说着,朝旁边窗户伸出来的一颗脑袋点头致意,这些军官大多是三四十岁,很少有没成家的。 “小赵,你回去休息吧,下午三点再过来,”徐截云说。 小赵应了一声,默默开车走了,徐截云把闻慈拉到小院门前,掏出钥匙,一进门,先看到院子里积的厚厚一层雪,白白蓬蓬,都是今天上午新落下的。 院子里光秃秃的,但也干净,除了雪就是雪,闻慈踮着脚跳过去。 小楼是二层,进去一看,墙上刷着一层淡淡的绿色油漆,在这个年代是很流行,甚至有点家底的人家才能刷的,闻慈嗅了嗅,没有异味,只有暖气热烘烘的感觉。 徐截云说:“原本配的是统一的木家具,我给弄了个沙发。” 客厅里的沙发是米白色的,显然不是大老粗会用的那种,之前请人来做客,徐截云还因此被打趣了两句,但闻慈显然很喜欢这种洁净,坐上去,满意道:“还挺软的。” 她朝徐截云招招手,“过来。” “怎么了?”徐截云说着,走过来,刚要放下围巾,就被小闻同志勾住了脖子亲。 好半天,他松开气喘吁吁的小闻同志,把人抱进怀里,“什么时候结婚?” “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婚礼,就什么时候结婚,”闻慈说着,忽然想起一桩事来,“给别人看的那场婚宴我不干涉,但是!你要和我去拍一套婚纱照!” 婚纱照,徐截云知道。 新娘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抱着捧花,新郎穿着西服,两个人手挽着手在摄像机面前微笑,他之前构思过很多次闻慈结婚会是什么样子,但总是觉得,还是婚纱最漂亮。 活泼、鲜艳、大胆、可爱,像她。 正式的那场婚宴是要邀请很多朋友同事领导的,带有除结婚外的诸多形式色彩,显然不能大胆,也不能穿婚纱。 徐截云把下巴贴在闻慈头顶蹭了蹭,“那就夏天吧,穿婚纱不冷。” 闻慈把他拉下来,又亲他脸颊。 门外的敲门声惊醒了两人。 闻慈吓了一跳,徐截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谁啊,”人已经往门口走去。 原来是住隔壁的军官和妻子一道过来了,两人看着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上门打招呼,真正近距离看到屋里的闻慈,眼里有些诧异。 军官早知道徐截云打了结婚报告,对象似乎很年轻,但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年轻。 而他妻子就更方便和闻慈搭话了,笑吟吟道:“这就是闻同志吧?哎呦,之前我们就听说徐队长有个对象,快结婚了,没想到今天才见到!” 闻慈笑着道:“你们好。” 徐截云请两人进来,闻慈照旧坐到沙发上,顺手给倒了茶。 军官妻子端起茶杯,亲热地笑道:“闻同志这是要搬过来了?哎呀呀,就说徐队长生活这么忙,没人照顾呢。等你过来,那以后家属院肯定更热闹了。” 闻慈笑道:“我就是过来看看,暂时不搬过来。” 军官妻子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徐截云坐在闻慈身旁,“闻慈她还在念研究生,平时工作也忙,不搬过来。” 军官妻子“呀”了一声,“研究生?!” 军官惊讶道:“怪不得徐队长这么久还不结婚呢,原来是闻同志还在读书啊?” 闻慈笑了笑,自己端起水杯喝了口。 用的暖壶里的水,不太好喝,茶叶一股苦苦的味儿。 军官就是带家眷过来打个招呼认识一下的,坐了几分钟,就托词有事走了,闻慈等门关上,立即道:“她们跟着自己丈夫搬来这儿的话,那原先工作怎么办呢?或者在这儿干什么?” 徐截云明白她的意思。 “原本就有工作经验、想要工作的,就去周边单位工作,食堂、妇联、小学之类都有,主要看个人能力和意愿,刚才那个嫂子其实是有工作的,她在探亲招待所。” 闻慈松了口气,“那就好。” 第182章 金奖这栋房子徐截云也才搬过来几个月…… 这栋房子徐截云也才搬过来几个月,训练时在这儿,偶尔休假大多是去找闻慈,住在大院,闻慈到处转了转,发现没有多少人类生活的痕迹,空荡荡的。 她把头探进书房看了眼,和她都是各种小说、文学作品、绘本和美术收藏图集的书架不同,眼前这个书架看着严肃许多,打眼一眼,一堆“指挥”“枪械”“高精尖”字样。 她赶紧缩回脑袋,连连摇头,“不能看不能看。” 徐截云笑道:“机密都在办公室,家里的都是普通的书。” 话虽如此,闻慈对如何使用机关枪和战场指挥也不是很感兴趣,她拉着他胳膊去其他房间观摩,见到铺着蓝白色床单、被褥叠成豆腐块的卧室时,眼里露出由衷地称赞。 “你叠被子真厉害啊。” 徐截云勾着她肩膀,笑着俯身侧首,“你从来不叠是不是?” 闻慈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理直气壮地说:“在床上铺开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叠起来?”说着,把他凑近的脸推开,“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 其他家属是买菜做饭的,但徐截云这点微末厨艺,当然是带闻慈去食堂。 因为特种大队兵少、素质高、性质特殊,他们有上面单批的食堂,闻慈戴好围巾帽子,跟着徐截云进食堂之后,很巧,看到了角落里神色郁郁的葛小虎,他蹲在地上,面前是半盆子黄澄澄削好皮的土豆,旁边还有七八个没削皮的带泥土豆。 葛小虎一边削,一边嘀嘀咕咕,冷不防的,面前出现两双脚。 一双军靴式的棉鞋,一双女式棉靴,前者的式样相当熟悉。 葛小虎吓了一跳,嘴巴立即闭上了。 “你们队还得兼职炊事班吗?”闻慈大为称奇。 徐截云笑了一声,道:“没,他这是受了罚,今天休假前半天来炊事班帮忙。” 葛小虎抬头,见到两人,悻悻道:“这都是我削的第二盆土豆了!”他也不笑了,变成苦瓜脸,和盆里没洗的土豆皮一个色儿。 闻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但她忍住了,问:“今天中午食堂吃什么?” 葛小虎:“土豆馅儿包子、酸辣土豆丝……”他还沉浸在自己土豆的海洋里,早知他什么德性的队长立即打断了,“除了土豆呢?” 葛小虎蔫头耷脑,“洋葱炒肉、红烧肉……也是加土豆的!”说到最后简直愤愤。 徐截云道:“最近的伙食还不错,刚过完年,荤腥多。” 留下加快速度想赶紧削完土豆的葛小虎,徐截云拉闻慈坐下,嘴上说着话,闻慈好奇地看着厨房窗户里面的人,戴着围裙的炊事班师傅正埋头包包子,动作特别迅速,一眨眼就捏出一个,多眨几下眼,好像一笼屉包子就包好了。 闻慈戳戳徐截云胳膊,“土豆馅儿包子好吃吗?” “还行,”徐截云笑道:“馅儿比较面,加了胡萝卜丁儿,师傅调味不错。” 闻慈看葛小虎进去了,又问:“你们吃得上这么多土豆?”两大盆呢。 徐截云道:“这寒冬腊月的,也没其他新鲜菜了。” 今天休假,来食堂吃饭的人不像往常那么规整列队而来,大家三三两两说着话进来,第一眼见到端坐在餐口附近的大队长。 大队长还是往日固定的军大衣皮帽子,看着没什么不一样,但头发梳得倍儿整齐,脸上带笑,跟对面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说着话,那眼神……大家挤挤眼睛,纷纷促狭。 大队长训练时严厉得要命,私底下幽默戏谑,爱开玩笑,可也没有看着这么温柔的时候。 温柔——没错,就是这个词儿。 那个女同志不知道说了什么,大队长哈哈一笑,伸手把她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朵,眼神都快滴出水来了,大家看得身上起了一批鸡皮疙瘩,摸着自己胳膊打寒颤。 这是他们的大队长?不会是双胞胎吧? 闻慈觉得后背发凉,不经意间转头,对上了十几双狼一样发绿光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徐截云早就注意到了,这帮年轻兵做贼似的踮着脚进来,头凑着头,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他板起脸,“瞅什么呢你们?我脸上有饭?” 大家嘻嘻哈哈一笑,挤眉弄眼的。 徐截云没搭理他们,对闻慈道:“他们就是好事儿。” 闻慈又回头看看,感觉都是些挺年轻的兵,虽然脸黑点,但都像是二十来岁,她仔细看看,发现其中还有几个颇为面熟的,对方见她看过来,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闻慈问:“那里面是不是还有和你一起去港城的兵?” “对,”徐截云点头,“有几个是建队之初就招来的,大部分是前几个月才选拔出来的,”他没有隐瞒,事实上,闻慈早就通过他出的任务猜出了他们大队的性质。 她就是很惊奇,原来这么早,就有了特种兵的概念吗? 闻慈对着你推我挤傻乐的大家笑了笑,他们猴子似的激动起来,不知道谁大喊一声“队长!” 徐截云面不改色,“耳朵没聋,听见了!” 还好此时炊事班开始把装满菜的托盘往餐口放,徐截云站起来,顺手把闻慈推到自己身前,“别理他们,这帮小子一个个话多得很,看看,想吃什么?” 餐口旁边有饭盘,徐截云长臂一伸,拿了两个。 打饭的师傅早注意到闻慈了,眼下拎着大勺,笑呵呵问:“大队长,这是你对象吧?” 徐截云笑着点头,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分明很高兴。 闻慈实在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了,跟家里开了朵花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似的,她拿过餐盘,拿胳膊肘狠捅一下徐截云,对大师傅笑道:“麻烦您了,我要一个包子。” 土豆馅儿包子没吃过,来一个尝尝,四五道菜也各自来一勺,这就够吃了。 打完饭,徐截云自觉拿了两个碗去打汤,今天是紫菜蛋花汤,给战士们补充碘。 正打着,旁边探过来一个黑脑袋,“大队长,那是嫂子啊?” 徐截云嘴角上翘,声音四平八稳,镇定地“嗯”了一声。 黑脑袋语气欢脱,“嫂子要搬过来了?不对不对——大队长你不是没结、唔!” 话没说完,黑脑袋就被旁边的战友捂着嘴拉回去了,徐截云一边想着这帮年轻人真是没眼力见儿,一边端着两碗汤回去,闻慈坐在那里,笑吟吟看着他。 迟早会结婚的,他含笑想。 “来尝尝这汤怎么样。” …… 天上飘着薄雪,零零碎碎,跟谁洒了一把粗盐似的。 闻慈早早起床,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了两个椒盐烧饼,喝了一碗加辣子的咸豆腐脑,她看看手表,还没到八点,回家捣鼓衣柜,但能抗住首都冬天的就那几件,也没什么好挑的。 黑色长筒棉袄一直遮到膝盖,不为美观,纯为保暖。 枣红色的羊毛围巾、帽子、手套,全套同色,让她不会直接淹没在人海里。 闻慈一一戴上,没等多久,徐截云就来了,他倒是像仔细打扮了一番,没穿军大衣军靴之类,靠着宽阔高大的身板,硬是把人人鼓囊囊的北方冬天穿成了模特秀台。 闻慈欣赏地看了两眼,“好看,不过你不冷吗?”视线上移,落在他头顶。 徐截云耳朵都红了,说:“不冷啊。” 闻慈含笑白他一眼,“你等会儿,”她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墨绿色的帽子围巾,刚踮起脚,徐截云就自觉地弯下腰,闻慈把帽子扣在他头上,又把围巾三两下搭上。 她退后两步看了看,满意点头,“嗯,好看。” 展馆距离闻慈家有段距离,两人坐公交去。 到地方的时候不到九点钟,但人已经不少了,这是全国美展的第一天,全首都的美术创作者都不会错过这个盛会,闻慈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这才进去。 “还有雕塑?”徐截云一进门就看到左边的一个男体雕塑,只有上半身,是赤裸的。 “对,美展分不同区域,比方我的,就在油画那边,”闻慈说着,拉着他往雕塑方向去了,华夏雕塑和油画的发展状况一样,都是大众眼光里远远比不上西方的,发展时间短。 过去看看,大多还是传统的取材,振臂高呼的革命英雄,刚才看到的那个半裸体,已经是最大胆的那几个之一了,还有为创作者,做的是母亲题材的半裸体雕塑。 徐截云掠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很出乎我的意料。” 闻慈笑道:“不太适应是吧?”她倒是仔细欣赏了这幅石膏雕塑,能选上全国美展的入京作品,其实已经算是精品了,但比起那些名声响亮的名作,的确还差很多火候。 她随口道:“你看过这两年的首都机场吗?” 徐截云摇头,失笑道:“我去年回来的时候,是躺着回来的,”因为重伤。 闻慈怜爱地拍拍他手背,道:“去年首都机场的航站楼画上了很多壁画,其中一幅,是傣族泼水节的主题,那一幅有几个女孩就是半裸体,10月的时候得到了领导人的认可,才不再被盖住——”她说着,忽然眼前一亮。 “袁韶!”她朝几米外的一个女孩招招手。 现在是寒假期间,袁韶是自己过来的,她听到呼唤,高兴起来,“闻慈!”这一声不算太小,一下子吸引了周围几人的注意,看向闻慈:这就是那个闻慈? 闻慈拉着徐截云过去,笑道:“你也来得这么早。” “那当然,不趁着现在来,中午得挤死人,”袁韶说着,好奇地看了眼闻慈身边的徐截云,她个子不高,这一看得仰着头,心里吃惊:这得快一米九了吧? 闻慈笑着侧了侧头,介绍:“我对象。” 袁韶其实已经猜到了,她礼貌地笑笑,“你好,我是闻慈的朋友,也是她同学,”她又看了眼徐截云,莫名不敢细看,心想这人不知道是什么工作,气势好强。 徐截云客气道:“你好。” 袁韶特想和闻慈好好聊聊,今天这个第五届全国美展的作品,大大激发了她的灵感,她虽然觉得自己插在人家对象间有些碍事,但还是硬着头皮跟闻慈去了油画展区。 她小声说:“刚才我其实看过一遍油画区了,还是觉得你画得最好。” 闻慈四下看着,评价道:“其实大家的技法都很成熟,就是主题还是以前那样。”除了革命英雄,就是宣扬领导人的壮举,不是不好,只是谁都画这个,就没趣味了。 百花齐放百花齐放,如果只有一朵花,那开放也就乏味了。 袁韶赞同地点头,小声指着前面,“好多人看你的画呢。” 闻慈送展评选的是组画里的《午门》,阴雨天,光线暗淡柔和,地面上积了小小的低洼,水影中倒映出影影绰绰人影。这是组画里人物最多的一幅,踩着梯子正修缮瓦片的蓝色工装工人,老老少少的游客,或跑或走,或跳或回头,每个都是动态的。 没有英雄,有的不过是古典的建筑与现代的普通人而已。 《午门》周边围了一堆人,好些是有些年纪的,还包括闻慈认识的。 都是美术界的老画家们。 她们系那几个教授几乎都在,导师郑副校长也在,正和其他人说着什么,闻慈听着,像是辩论,她没打算接近——十有八九是为了奖项,要么就是为了争议。 她拉拉袁韶,小声说:“咱们去版画那边看看吧。” 在版画那边,还碰到了丞闻苏林乌海青,大家明明没约好,却没有一个回老家的,纷纷一过完年就赶回首都,就为了看这场十年后久违的画展。 闻慈再次介绍,“我对象。” 丞闻吃了一惊,“你真有对象?”之前学校里传的沸沸扬扬,说闻慈早就有对象了,但他从来没见过,还以为对方是为了不被不成熟的学弟们打扰,结果这是真的? 闻慈笑道:“我还能编一个假的就为了骗你们?” 乌海青承认:“我好早之前就见过,就是他。” 闻慈借调到首都美术馆那段日子,他碰见过徐截云,那会儿俩人就关系很好了。 苏林沉默不语,好几年没再见过的人重新出现,一下子打破了他的妄想。 原来真的没分手。 在展馆里兜兜转转一小时,他们发现了不少好作品,讨论一阵,大家各有各的想法,还险些争执起来,等回到油画展区时,闻慈没想到导师他们还在。 还没辩论完吗? 闻慈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美协的林副主席已经看到她了,之前《故宫故宫》组画上东京美术展,就是她当了伯乐,和闻慈见过一面。 被看到了,闻慈索性主动上前。 “闻慈来了,”郑副校长也看到她,笑着道。 闻慈笑着问好,这里面有导师、林副主席他们,也有好几个她不太认识的,郑副校长跟介绍自家孩子一样,跟几位介绍,“这就是闻慈,我的学生,这幅画也是她画的。” 他又跟闻慈说:“这几位都是我的老朋友,也是这次画展的评委。” 闻慈吃了一惊。 导师也是这次画展的评委之一,闻慈知道,所以她特意没跟对方多讨论美展相关的事,但谁能想到,来逛展的第一天,居然能碰上其他评委? 好几十岁的老画家们对她颔首,看起来都挺温和的。 郑副校长像是纯粹让闻慈认认人,打过招呼,就让她离开了,创作这幅画的心路历程和感想不用再说,闻慈在报纸上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大家早就知道。 闻慈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发现几个老画家带着微笑看着她。 闻慈赶紧又笑了笑,加快步伐,抓着几个朋友和徐截云往回走。 走出去一段,她才嘀咕道:“我心里怎么毛毛的呢?” 丞闻心里有些羡慕,但他嘴上哼道:“让人认识人呢,你还毛,要我说,主任和他们八成是在讨论奖项的事儿,”他觉得,闻慈肯定能拿下一个油画区的奖,不然这么新这么厉害的画不拿奖,让其他那些拿了,还有道理吗? 但具体能拿哪个奖,丞闻说不准。 他不像刚入学那么理想主义了。 闻慈的作品是出彩,但人多的环境,往往要看些其他东西,她年纪太轻,到如今也不过20岁,在美术界也没干多少年,这些理由都会是顺理成章的打压。 闻慈摇摇头,“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再说这个,他们在展馆内逛到中午,徐截云终于找到机会表现,请他们吃饭,几个同学当然不好意思,闻慈一一拉过去,最后就近找了下饭店。 徐截云点了一堆菜,又去买汽水,袁韶看着他背影,小声跟闻慈说:“你对象真阔气啊。” 闻慈笑笑,“那你等会儿多吃点儿。” 丞闻平时对人不太好奇,但他觉得徐截云不是一般人,他仔细观察着他的身板、走路时的姿势,等人回来了,问:“徐同志,你是部队的?” 徐截云笑道:“很明显?” “你这身板一看就是,”丞闻说着,又补充,“你当模特肯定也适合。”他的夸赞虽然有点奇怪,但很符合他这个人,直接,纯粹是褒奖漂亮体型。 闻慈笑道:“他看谁的长相身材典型,都想让人家当模特。” 瘦的、胖的、健壮的、佝偻的……反正丞闻都想画。 而此时的郑副校长,和丞闻说的没错,他们一帮评委的确在讨论奖项。 林副主席不喜欢那些考量年纪和资历的言谈,她皱眉道:“有个词叫,达者为师’,没有说‘以年纪大为师’、”以干得久‘为师的。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那我们一个个年轻的时候也不用发展了,都提携年纪大的去了,让年轻人发展个什么?” 一人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年纪大的、干得久的,的确更有经验,不是吗?” “那是相对于普通行业而言的,在我们美术这一行,不成立,”林副主席是真喜欢闻慈这幅画,这让她少见的,看到了真正人文的东西,因此她据理力争,“美术的下限是能联系出来的,谁好好练,就能达到平均值,但上限,那是基因上的天赋决定的。” 另一人问:“老林,你认为这个年轻画家可以达到上限?” “我认为她有这个天资,”林副主席道:“不止这幅《午门》,她组画里其他四幅我都看过,仔仔细细地看过,她的概念是领先于我们现在的华夏的。你问问老郑,他们学校教授的是什么?闻慈画的是不是超前的?” 郑副校长点头道:“这么多研究生,只有闻慈画这样的作品,我觉得结果很明了了。” 说到最后,“我们又不是不同意给她奖,就是说,给她哪个奖最合适呢?” 林副主席道:“我还是坚持,给她金奖。” 郑副校长道:“我是她的导师,我为她说话,你们可能觉得是拉偏架,但就算这样,我也要说,这个年轻人是值得一个金奖的——她才20岁,未来只会更加前途无量。” 闻慈不知道有人在为她据理力争,她再次收到消息,是一周后。 知道自己得到油画区金奖的时候,闻慈真傻住了,止步提名、优秀奖、铜奖、银奖,她都想过,就是没想过金奖,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最后,反而什么都没得到。 但现在,导师告诉她:她是金奖? 金奖! 郑副校长看闻慈满脸呆滞,笑道:“平时看你还挺沉稳的,现在高兴傻了?” 他旁边的师母也笑,“这么点大的孩子,能拿金奖,别说闻慈,我都吓了一跳,”说着,把茶水往闻慈那边推了推,“润润嗓子,等会儿记者还要来采访你呢。” 闻慈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采、采访我?” “不只是你,是几个展区得到金奖的画家都要被采访,你在里面最年轻,记者已经是最后一个来采访你的了,”郑副校长笑着说完,又觉春风得意,“咱们学校恢复招生才两年多,就出了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全国的美院,你是头一个!” 闻慈受宠若惊,觉得很不真实,“我,”她不知道说什么。 郑副校长笑道:“你缓一缓,喝点茶,记者还得过十分钟才来。” 闻慈端起茶杯,嘴巴上吞咽了两口,差点烫到舌头,思绪还是游离的。 第五届全国美展,油画区,金奖,她? 她拿了金奖? 第183章 东京儿童文艺赏接受完采访,从郑副校…… 接受完采访,从郑副校长家离开时,闻慈还有点浑浑噩噩。 她手里抓着红色围巾,夹着雪点的冷风吹到热乎乎的脸颊上,才反应过来,她胡乱把围巾在脸下面绕了两下,只露出一双晶晶亮的眼睛,充斥着喜悦:她拿奖了! 金奖! 闻慈很少有这种强烈的,几乎迫不及待想跟人分享的念头。 反正还有几天才开学,她回家打包行李——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只胖乎乎的狮子猫,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军区找徐截云,一回生两回熟,在天黑之前就到了地方。 还没结婚,住他那儿显然是不行的,闻慈直奔招待所。 很巧,今天探亲招待所的值班人员,正巧是上次见过的那个邻居家军官妻子。 对方见到闻慈吓了一大跳,知道她要来待几天,帮忙开了间房,闻慈把行李放进去,抱着富贵去找徐截云,富贵不怕生,只是一直赖在她怀里窝着,重得要命。 闻慈在找到徐截云的过程中,倒换了好多次手。 “你真得减减肥了,”闻慈嘀咕,点点猫鼻头,“以后不许吃这么多了!”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徐截云听到敲门声时,还心想是谁大晚上偷偷来走后门吗?他板着铁血无私的脸走去开门,见到门口头顶风雪的闻慈时,吓了一跳。 “小闻?”他急忙把门彻底推开,把人拉进来。 今天雪大,闻慈的眉毛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雪,眼睛一眨,好像个会动的雪人。 徐截云把富贵接过来,没等松手,猫就自己轻盈跳下,踱步在房子里转悠起来,他三两下摘下她的帽子围巾,又拿毛巾给她擦脸,“冷不冷?怎么突然过来了?” “跟你分享好消息!”闻慈的眼睛亮晶晶的,“超级好消息!” 徐截云擦干她的脸,军区这么远,她没有车,过来一趟不知道费多少劲。 “什么好消息?跟我说说,”说着话,徐截云摸摸人的脸,冰凉凉湿漉漉,是被围巾弄的,他拿自己热的手心贴了贴,就见得面前的人眯起眼睛,就跟贴到火炉上一样。 闻慈赖在他的手上,高兴地问:“上次我们一起去的美展,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小闻同志那么优秀,还被老师们夸了,对不对?”徐截云笑,翻出来一双拖鞋,是上次闻慈来了前就准备的,一双粉色毛拖鞋,专门给她一个人穿。 闻慈三两下蹬上拖鞋,嘴里还喋喋不休,“就是这个!” 徐截云一下子明白了,语气上扬,“你拿奖了?” “嗯!”闻慈用力点头,两手一勾扑到他怀里,笑嘻嘻仰着头道:“金奖!” 徐截云吃惊了下,通过上次闻慈和同学们的对话,不难听出这是一个含金量多高的奖,同样的,难度也大,他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怎么这么厉害?” 闻慈立即得意起来,恨不得原地跳个舞。 她口齿伶俐且快速地把自己被导师叫过去、知道得奖、然后又接受采访的事情都说了一通,末了拍拍他胸口,笑道:“然后我就马不停蹄捎上富贵来找你啦!” 徐截云很高兴,闻慈一有什么好事要分享,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他捏捏女孩子的脸,笑道:“你这几天就住这里吧。” “这不好吧,”闻慈故意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徐截云同志,你的思想不正确。” 徐截云失笑,“闻慈同志,是你的思想不正确——你住这里,我去单身宿舍住几天。” “这也不太好吧?”闻慈扭捏,眨眨眼。 “没什么不好,就是这几天我都要看训练,不能总陪你,”徐截云可惜道。 闻慈也就答应了。 她尚有一些上门做客的不适应,富贵可没有,两人说话这会儿功夫,它都大摇大摆去楼上逛了一圈了,还好它是闻慈一路抱过来的,脚底是白白的干净。 闻慈的行李还在招待所,徐截云听了,出门给拿了回来。 洗脸、刷牙,闻慈含着满口牙膏沫,回头含糊不清地说:“你看着我干嘛?” “想能天天这么看着你,”徐截云倚靠着门边笑道,他去单身宿舍暂住几天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就放在脚下,但他就是不太想走,磨磨蹭蹭,决定等最后一刻再走。 闻慈差点没呛到,她回身接了口水,漱漱口,这才笑着开口:“那你暂时先想着吧?” “暂时,暂时,”徐截云咬重这两个字音强调。 闻慈不搭理她,洗好脸,回头看这人还一堵墙似的杵在那儿,伸手推开,“好了好了别看了——我要换衣服了,你还看?” 徐截云摸摸鼻子,看看放在一边的睡衣,他的,悻悻走了。 净身高187的徐截云的睡衣,套在闻慈身上,好像那个刚出门求仙捡人家大绿袍子的孙悟空,领子往左边偏,她往右扯扯,又往右偏,闻慈放弃,直接这么出来了。 卧室门关着,她喊了一声,“人呢?” “我走了!”徐截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像是在楼下。 闻慈笑一声,扬声喊道:“你走夜路小心点!” 楼下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闻慈扑到床上,先是嗅了嗅,徐截云虽然训练时经常下水翻土的,但不训练时很爱干净,他的床铺和枕头也干干净净,只有淡淡的肥皂味。 但闻慈闻了闻,莫名觉得有点香香的,嗯,可能是她有滤镜。 闻慈伸长胳膊关了台灯,在床上打了个滚,埋进被褥里,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谁啊?”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陌生的枕头,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在哪儿。 门口的声音正是原主人,“起来吃饭了。” 闻慈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推开门,就见到一身训练用军装的徐截云,他目光往她身上落了一秒钟,然后就飞到了天花板上,闻慈低头看看,还是那个猴哥的造型。 徐截云面不改色,镇定道:“我去食堂给你打了早饭,还是热的。” 闻慈提提往下窜的裤腰,虽然是松紧带的,但她的胯骨轴子显然还是挂不住,她拍拍脸蛋,清醒了点,“我马上下去!”说着,扑到卫生间洗脸刷牙。 的确很快,两分钟后闻慈就出来了,换了衣服,脸上带着雪花膏的香。 餐桌前,徐截云打开几个饭盒,又去厨房拿筷子。 闻慈走过来一看,包子粥还有小菜,一应俱全,她好奇地问:“还可以把饭打回来?” “士兵通常就在食堂吃的,偶尔帮人带饭的或者家属就会打回去,”徐截云说着,拿一双干净的筷子递给闻慈,笑着问:“白天我不在,你干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闻慈认真思考了半天,问:“我要是出去闲逛,不能被说窥探军事机密吧?——你知道的,我这职业习惯,看什么人什么建筑都想观察一下。” 徐截云笑出声来,“军事机密都是有人看管的,你这样子,估计进不去。” 说着,捏了捏闻慈骨骼纤细的手腕,打趣道:“那帮军属大嫂估计随便一个都能把你撂倒了,信不信?”前阵子闻慈出现在食堂一次,后面传闻里,大家都肯定她是坐办公室的。 不为别的,就为她一看就不是能干活的料。 闻慈白他,哼了一声,“吃饭!” 吃了两口,她又问:“你中午回来吗?” 徐截云平时训练,中午都是带列队一道去食堂吃的,不过这几天情况不一样,他道:“要不你早点去食堂,我们一起吃?” “我不,他们都看猴似的看我们,“闻慈笑说。 徐截云也笑了,“这帮兵年轻,大多数也没对象没成家,看谁家属来了都得好奇一阵子,”说完,又道:“要不让小赵带你去逛逛,他这两天没事。” 小赵也是司机,上次徐截云带闻慈来这边,就是他开的车。 闻慈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吃过饭,徐截云把饭盒刷了倒扣晾着,临出门前,闻慈瞄了瞄一楼窗外,没人,于是就抱着他脖子亲了一口,笑眯眯道:“早安吻,上午别想着我哦。” 徐截云看眼表,抱回她刚想继续,外面的铃儿就想了。 “拜拜,”闻慈挥挥手,笑容是调皮又狡黠的。 徐截云扯了扯她脸颊肉,在手被拍下去前,推门出去了,走出院子,回头时看到闻慈站在窗户边上跟他笑着挥手,又两手托腮,跟一朵开满的向日葵一样。 真可爱,徐截云脸上不受控制地笑起来,也挥挥手,这才往远处走去。 闻慈给富贵放饭,又等了二十多分钟,小赵就来了。 “嫂子,咱们去哪儿?”小赵问,还是言简意赅。 闻慈问:“这周围有什么好玩的吗?比方说书店、电影院什么的,要不卖百货的地方也行,”她这两年没怎么看过电影,但都改开了,应该有不少新电影了吧。 小赵想了想,“没有大百货,但书店电影院都有,好像最近还有电影。” 闻慈很感兴趣,“什么电影?你知道吗?” “是美术片,去年上的,但最近重播,部队里好多兵都去看了,说挺好看的,”小赵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叫《哪咤闹海》!” “《哪吒闹海》?”闻慈吃了一惊,声音都大了几分。 《哪咤闹海》,她当然知道,华夏第一部宽幅动画电影,后面拿过很多奖的。 去年上映,她居然没有听说! 闻慈当机立断,必须去看! 小赵开车,带闻慈去了电影院,军区内部的机构,来看的人除了军人就是军属,还有些年纪不大的小孩,闻慈看到门口贴着的小幅水彩海报,想起几年前的自己。 那会儿她也会提前试片,画这样的海报呢。 闻慈笑笑,对小赵说:“走,我们一起去看。” 她买了两张票,小赵十分不好意思,闻慈把票递给检票员说:“没有我进去看、你在外面等着的道理,这得一两小时呢,”说着,就跟着人流往放映厅走。 一切流程都很熟悉,和她当初在白岭市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闻慈坐到位子上,便等着电影放映。 这部大名鼎鼎的动画她早有耳闻,但从未看过,当编钟敲响的前奏传出的时候,她有种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迷惘感,周围一张张脸神色兴奋,它是符合这个年代的潮流。 开篇就是“沪美电影制作厂”的字样。 沪美电影厂一直很有名气,在十几年前,他们同样拍过一部电影《大闹天宫》,和这部哪吒的风格相似,取其古典神话和现代相结合,哪怕在国际上也很有名气,得过很多奖。 初景是大海山崖与陈塘关,再一变幻,就是风起云涌、真龙跃出。 哪怕只是一个开篇,闻慈也看出它绘画风格上的古朴壮美,她低声自语“动画师真厉害”,旁边的小孩子兴奋地叫了起来,闻慈没注意,专心盯着大屏幕上的动画。 因为篇幅问题,也如这部电影的名字,它只截取了《封神演义》里哪吒自刎而死、被太乙真人莲藕塑身后大闹东海龙宫的一部分情节,闻慈没看过完整版的《封神演义》,但对于其中一些知名的情节是知道的。 老动画师们的风格和现代不同,现在制作技术也有限,但这并不影响这是部优秀电影。 电影放完,周围还叽叽喳喳,闻慈站起身,若有所思。 说起来,年君现在不就是在沪美电影厂吗?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这部电影还不到一个小时,小赵又带闻慈去了书店,和外面的书店没什么大区别,甚至数量更多,书籍更全,因为不像面向所有市民的书店那样谁都能买。 闻慈甚至看到了《小龙历险记》,放在小人书那一列上,有两个孩子正一手捧着一边书看。 她抿嘴笑笑,走到文学作品的书架上,绝大多数作品要么是她看过的、要么是她不感兴趣的,改革刚开始一年多,许多外国经典名著目前并没有华夏译本,比如《追忆似水年华》《存在与虚无》等,目前她好像都没有在首都见到。 闻慈随手翻了翻,最后挑出来一本《曹禺话剧选》,付钱带走。 军区在某种层面上是可以自给自足的,有自己的农场,经过肉站时,闻慈看到有整只半只的鸡鸭,冻得硬邦邦,她走过去拎了一只。现在的肉不管是什么,基本都很好吃,不像她以前在国外那些年吃的,偶尔有些肉,腥臊得好像是生啃了一□□的。 又买了点干香菇和红枣,闻慈这才回去。 食堂的午饭时间快到了,闻慈打了饭回来时,大师傅记性很好,还给她多打了点糖醋肉,夸口说:“我做的糖醋肉可好吃了!所有军属都爱吃!” 闻慈笑着道了谢,端饭盒出门的时候,碰到带队走来的徐截云。 他正和一个军官侧头说着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徐截云站定,“你们先进去。” 闻慈这才走过去,小声说:“晚上我煲汤,你回来喝吧。” 回来,徐截云喜欢这个词,他笑着点头,闻慈朝他眨眨眼,就又脚步轻快地走了。 如此在这儿待了三天,闻慈才带着富贵回家。 回来的当天下午,外贸部就有个干事来找闻慈,他和闻慈如今也混熟了,之前国外的出版有事联系,基本都是他来找,闻慈熟稔地问:“这次是哪边有事?” 干事也很熟稔,“岛国。” 闻慈回屋套上手套帽子,又把围巾遮住脸,抓了把奶糖和巧克力给干事,自己也剥开一颗巧克力的金色外皮,塞进嘴里,腮帮子都被圆溜溜的巧克力块顶了起来。 她骑上自行车,含糊地说:“咱们走吧。” 大冷天的奔波,非得吃点甜的补充体力。 闻慈很喜欢嚼各种糖块,硬糖会“咔嚓咔嚓”的碎开,巧克力则是钝钝地被牙齿分开,里面的榛子又香又脆,偶尔有的是果酱夹心,也非常好吃。 饶是戴了手套,骑到外贸部时手指也冻僵了。 闻慈一边搓着手,一边把哈气弄得湿漉漉的围巾往下拉,干事一路上已经把事情跟她讲清楚了,闻慈进了办公室,和宗少和打声招呼,后者便回拨电话,这一套流程,闻慈这两年不知道做过几十遍。 电话通了,是东京那家出版社社长的声音。 社长讲英文,岛国口音不重,闻慈能听懂。 对方语气很惊喜,先是说了《小龙历险记》在岛国卖得很好,出版还没一月,现在已经卖出去快两千本,等闻慈表示了喜悦之后,又说:“《小龙历险记》获得了今年东京儿童文艺赏的提名,这是一个很好的奖,如果闻小姐能过来的话,得奖几率会大大增加。” “儿童文艺赏?”闻慈询问:“请问这具体是什么呢?” 社长便给她解释了一下,说是东京文艺赏,但实际上颁发的是在岛国出版的儿童作品,分文学和绘本两个名目,而闻慈现在获得的提名,是绘本那一种的。 社长说:“这个奖往常都是颁布给本国籍创作者的,今年给你提名,我也很惊讶。” 闻慈口头上表示了荣幸,问了问这个文艺赏的具体时间地点,然后说:“我会好好考虑的,如果决定去,一定提前通知您,”挂断电话后,她才若有所思地坐下。 宗少和已经知道事情情况了,他问:“你想去?” “这个提名很出人意料啊,”闻慈没有立即回答,她摸了摸下巴,思索道:“最近在建交吗?还是说有什么合作。不然的话,难道是意思一下让我得个提名表示友好?” 宗少和笑出声来,“都有可能。” 闻慈对得到什么好奖不好希望,她去的话,的确有可能给一个以示友好和客气的安慰奖,她想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不是对这个奖多感兴趣,她是想去旅游…… 现在出趟国太麻烦了,想出去,非得有个公事才行。 参加这个奖,不正是一个现成的理由? 闻慈越想越觉得是,她笑嘻嘻点了头,宗少和笑问:“你和老徐打算几月结婚?” “我也不确定,夏天吧,他来办,”闻慈随口说,她对于东方还是西方的婚礼都不大感兴趣,不管是东方从一个家庭嫁给另一个家庭,还是西方被父亲牵着手交给新郎,她都觉得很没意思,怎么看,都有一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封建感觉。 哦忘了,还有个“夫死从子”呢。 和宗少和说了几句话,闻慈离开,开始思索去岛国该怎么办。 这个东京儿童文艺赏是3月16日开始,那会儿已经开学了,闻慈要是想请假,得跟学校那边说才行,她怕来不及,就又去拜访了下自己的导师郑副校长。 郑副校长听完,点了点头,“能为国争光也不错,那你就去吧,学校可以帮你申请机票。” 闻慈傻了,“还能申请机票?”那她之前累死累活地坐火车是干什么! 郑副校长笑道:“这次时间紧张,又是跨国,坐飞机更省事,”说完,不忘叮嘱闻慈,虽然在绘本上发展得不错,但他们搞油画的,还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正途上。 闻慈乖乖点头应了。 开学就是研二下学期,算起来,闻慈研究生的一半生活都过去了。 办理签证并不简单,但有出版社社长那边帮忙,算是公务,闻慈3月10日的时候才拿到签证,机票由学校那边出面也帮忙申请了一张,14日时,她就去往首都机场。 机场航站楼有很多壁画,除了闻慈跟徐截云说过的,那个有半裸体的泼水节壁画,还有《哪吒闹海》主题的,画风和电影相似,但人物造型不太一样。 闻慈来得早,她拉着行李箱,慢慢悠悠地欣赏这些大师作品。 也许是太多年没坐,闻慈在飞机上升的过程中,甚至感觉有些耳鸣晕机。 首都去东京不算远,飞机直达不到四个小时,她上午10点钟登机,等落地时,还不到下午两点,东京的机场比如今的首都机场更繁华,闻慈看到来接机的出版社工作人员。 是位年轻女士,穿着得体的西装,外面套着卡其色大衣。 “请问是闻慈小姐吗?”女士用带着岛国口音的英文问,深深鞠躬。 “你好,我是闻慈,”闻慈欠身,然后客气地笑问:“你是小野小姐吧?” “是的,您此次在东京期间,由我来接待您,”小野小姐看起来是位很专业的女性,态度很好,还要帮闻慈拉行李箱,被婉拒后,就先带她去酒店安放行李。 第184章 难以置信三月的东京已经不太下雪,迎…… 三月的东京已经不太下雪,迎来了春的脚步。 走出机场,午后的天气不算太冷,闻慈心想幸好没听徐截云的带棉衣来,她把蓝灰格子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唇来。她问小野小姐,“请问现在东京的樱花开了吗?” 小野小姐急忙点头,再次鞠躬说:“是的,樱花节马上就要到了。” 她心里其实有些紧张,闻小姐是出版社这些年来、唯一合作过的华夏创作者,在她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她具体是怎样的人,接待要持续好些天,并不是一个轻松工作。 这个工作落到资历最轻的她身上,但眼下看来,这位小姐性格还不错? 闻慈问:“如果我只说英文的话,可以在东京自己游玩吗?” 小野小姐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柔声道:“应该是不太可以的呢。只有一些大酒店或星级餐厅的侍应生,才会掌握英文,如果您想去一些有特色的小店,英文是很难交流的。” 没等闻慈面露为难,她接着说:“您在东京期间,我会好好陪伴您的,不用担心。” 闻慈感谢,“麻烦小野小姐了。” 迄今为止,闻慈和小野小姐用的都是英文,这是两人唯一共通的语言。 去酒店需要出租车,东京的出租车很整洁,坐在后座,闻慈好奇地打量着窗外,各种夹杂着几个汉字的岛国文字牌匾,她不认识,小野小姐微笑着为她解答,甚至在她还没问出口前,就通过她的眼神和表情,主动开始解释。 酒店是榻榻米式的床,放下东西,小野小姐善解人意地问她要不要吃午饭。 闻慈午饭时间是在飞机上,的确什么也没吃,欣然点头。 小野小姐推荐了一家不太远的料理店,海鲜丼、天妇罗、茶碗蒸……闻慈在扫了一眼隔壁桌的餐盘分量后,点了非常多,小野小姐有些吃惊,但微笑着没有开口。 事实证明,闻慈是真的能吃。 小野小姐用过了午餐,但未免让闻慈感到不自在,还是点了份甜品,细细品尝。 吃过饭,小野小姐拿出了儿童文艺赏的邀请函,双手递给闻慈。 “文艺赏是在16日上午十点钟开始,颁奖典礼过后,还有午宴,闻小姐明天有什么打算呢?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陪您去挑选礼服。” 闻慈小口喝着鲜榨橙汁,接过邀请函,“其他人大概会是什么装束呢?” 小野小姐所在的出版社在全岛国排得上前五,每年几乎都有出版的童书提名奖项,她回想了下,回答道:“男士们都是西装皮鞋,女士们大多是礼裙高跟鞋呢,大家都打扮得非常美丽,在午宴时还会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闻慈看了遍邀请函,明白了。 “我带来了礼裙,就不用再准备了,明天的话,我想去银座购物。” 于是,第二天上午,闻慈就在酒店门口见到了小野小姐。 东京这会儿的购物中心非常多,闻慈在小野小姐的推荐下,进了一家规模最大的,里面很多年轻人,打扮非常两极分化,有的一身黑色不对称装束、强调个性,有的妆发鲜艳、穿着亮色的哈伦裤,都是东京这两年最流行的青年潮流。 闻慈混迹在其中,多看了两眼,“他们很有个性。” “那是竹之子族和乌鸦族呢,”小野小姐为闻慈解释了这两种服装文化的来由。 闻慈一边饶有趣味地听着,一边走进一家装修漂亮的内衣店。 她现在每次出门都会去逛逛当地的内衣店,大概是大陆现在女性的羞耻观念还较重,首都现在穿文胸的女性较少,至于百货大楼,更是不会把文胸赤裸裸地挂在架子上,只有在友谊商店,才有挑拣的可能,可尺码、款式又没什么可挑选的。 所以,挑选内衣变成了一个闻慈的新爱好。 内衣店的销售员也是打扮得体的年轻小姐,穿着套装,讲话的语调十分甜美。 闻慈挑出来好几套漂亮又舒适的无钢圈文胸,态度很好的销售员还要帮她试穿,被她婉拒了,购买下来后,她拎着印着大logo的袋子,继续找其他有趣的店。 漂亮衣服是永远都缺的,顺便买两套真丝睡衣,给徐截云也捎两套。 想起徐截云,又想起来他家里人,于是闻慈又给几个伯父伯母和徐老爷子也各买一套,品牌的真丝睡衣并不便宜,旁边小野小姐微笑的看着,心里偷偷觉得她好有钱。 以她的收入,是没法在这几家店里这么大肆消费的。 东京和港城的流行不太一样,但各有各的意思。 闻慈上午在银座购物,中午就近找了家排队很多的名店吃午餐,为感谢小野小姐一上午的陪伴,她特意请客,小野小姐十分不好意思,“这怎么能行呢?” “这当然能行,”闻慈笑道:“你在我这里既要充当翻译,又要走这么多路,这都是额外的付出,”甚至,小野小姐她穿的还是高跟鞋,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至于下午,闻慈则去了东京美术馆。 今天在办的是一位高卢艺术家的展览,形式很特别,用得是玻璃媒介,破碎的玻璃构成一张张人的面孔,神态生动鲜明,甚至是立体的,就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立在那儿。 艺术的创造形式是多样的,玻璃创作,显然就是其中一种。 闻慈盯着一张老人张嘴惊恐的神情看了许久,才感慨道:“真是厉害啊。” 晚饭过后,闻慈便和小野小姐分别了,她在酒店休息,顺便准备明天的文艺赏。 这种附带宴会的颁奖典礼,闻慈参加过一次,港城的金手指奖,她那回拿了个礼貌性质的三等奖,她觉得*这次大概率差不多还是那样,因此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翻出行李箱里的衣服,向酒店前台借了熨斗机,熨好后挂在衣服挂上。 早上七点钟,小野小姐便登门了。 不是她想这么这么早来打扰,而是文艺赏要求颇多,她怕闻慈有所缺漏到时麻烦,早早地来,早早敲门,没想到一进来,看到的就是正举着睫毛膏睁大眼睛的闻慈。 “早上好,”闻慈笑着打了招呼,请她进来。 小野小姐吃惊地看着闻慈。 闻慈脸上的妆已经打好底了,并不像她以为的不会化妆,想法,她的技术看着相当出色,底妆细腻光洁,像剥了壳的鲜荔枝——不对,她昨天素面朝天皮肤也很好。 她画了眼线眼影,正在涂睫毛膏,眼妆精致得像是给艺人们的化妆师化的。 难道会画画的人都会化妆? 小野小姐想着,连忙鞠躬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您不会化妆,特意想来帮忙,没想到——”她都在懊悔自己昨天没提出找一个化妆师了,结果闻慈其实不需要? 闻慈笑道:“没关系,来坐吧,看看我画得怎么样?”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她今天的眼妆是绿调,初春的草绿过渡到浅淡的米黄,像一两片新鲜的薄荷叶。 她还给自己上了细细的小亮片,在酒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小野小姐认真点头:“非常美丽,您画得非常好。” 闻慈便笑起来,笑着笑着,“哎呀”一声,“我睫毛膏黏在一起了!”她叫了一声,着急忙慌对着镜子,拿牙签分开黏住的睫毛,夹得微微翘,并不夸张。 她化好妆,开始烫头发,小野小姐在一旁看着,不知不觉就目不转睛了。 闻慈是短发,类似一刀切,眼下烫得微微凌乱,侧角外翻,看起来非常俏皮。 这也是闻慈今天打扮的主题,儿童文学,那么沉重做什么呢,她特意画了彩色的妆,做活泼的造型,等脑袋摆弄好了,又去卫生间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礼裙。 这场宴会有场外部分,所以闻慈准备的礼裙是长的,苹果绿的塔夫绸落肩礼裙,腰跨两侧有漂亮的打褶,裙摆蓬蓬,在里面多加两条腿袜也看不出来,视觉效果轻松俏皮。 配上外翘的短卷发和同色系绿眼妆,像是从森林里刚跑出来。 小野小姐没忍住感叹:“这完全可以上画报封面。” 闻慈弯腰对镜照照,相当满意,她托了托卷起来的发梢,回头笑道:“这应该不会被报纸写成土包子了吧?”出个国,代表的可不止是自己的形象呢。 小野小姐也忍不住笑,“绝对不会。” 高跟鞋闻慈是不打算穿的,得站好久呢,她从行李箱里拉出来一双白色皮靴,跟有五公分高,穿到脚上,靴筒到小腿中间,既可以保暖,哪怕露出来也是个亮眼的搭配。 “好了,”闻慈满意地站定,“我们启程吧。” 兼顾她翻译的小野小姐和她一同去。 小野小姐今天也是专门打扮过的,不过不是礼裙,而是符合职业的女式西装,她不嫌冷,或者说,街上的女孩好像都不嫌冷,高跟鞋裸露着脚背,连青筋都冻得有些明显。 车子开到一个公园,外面铺着红毯,门口还有许多扛着摄像机的记者。 怎么跟娱乐圈似的?闻慈想。 上回金手指奖,她是从后面绕过去的,今天却没有后门可进,出版社特意派来的车一停,闻慈下车,先是被冷风吹得微微眯眼,拢了拢肩膀上罩着的披肩。披肩很大,说是外套也可,柔和的暖调米白色,将肩膀到赤裸的手臂都笼罩其中,保暖效果十分好。 镁光灯闪起来,闻慈用了全力才让自己没闭眼,礼貌地四处微笑着。 “这是谁?”小野听到有记者左右问。 每年文艺赏分文学和绘本两类,提名分别都有二三十人,这些创作者绝大多数都会亲临现场,其中不乏岛国的名作家名画家,正因如此,才会有这么多记者赶来。 她出了车,把邀请函递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用日语为闻慈介绍。 这届儿童文艺赏就闻慈一个需要翻译的,外国人,她是谁一目了然了。 镁光灯们响得更欢快了,闻慈怀疑这是想把她闪瞎,她维持着微笑,等工作人员终于查看完邀请函,她松了口气,转身走时,注意到记者堆里有一位年轻的女性。 “闻慈?”对方居然用挺标准的汉语说。 闻慈吃了一惊,下意识又看过去,小野小姐见她不动,看了眼那个女记者手里的话筒字样,低声解释道:“那是《东京每日新闻》的记者。” 《东京每日新闻》? 闻慈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刻,之前东京美术展,她的《故宫故宫》组画能活起来纯粹是巧合,诸多报纸发表了有关它的文章,吸引了很多美术爱好者和画家去看展览。而这个报道的起源,她记得,就是一个叫《东京每日新闻》的报纸。 她甚至看过工作人员带回的那封报纸,记得那篇报道的记者名字,是白石春菜。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像是女士。 周围太吵了,大家熙熙攘攘讨论着,女记者不得不加大声音,几乎是喊着说的:“闻慈小姐,请问您愿意接受我们报社之后的采访吗?”这回是日文了。 闻慈听不懂,侧头用眼神询问小野小姐,后者低声为她解释。 闻慈于是走了过去,离得太近,旁边的记者们终于安静了些,疑惑这位华夏的创作者过来干什么,只有女记者,她眼前一亮,抓紧又说:“我是《东京每日新闻》的记者,白石春菜,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白石春菜,”闻慈艰难地发出这几个音,然后笑着说:“我知道你。” 白石春菜的眼睛更亮了,她用力点头,说:“我也知道你。” 下一辆车要进来,工作人员催促闻慈快进去,她不再耽搁,对小野说:“我愿意接受她的采访,”说完,等小野翻译完,白石春菜又用力点了头,她才进去。 小野小姐忍不住问:“您以前来过东京吗?” “没有,”闻慈摇头,眼睛扫着公园周围的花木,“这是我第一次来你们国家。” 小野小姐更疑惑了,“那您怎么会认识那位记者小姐呢?” “之前有些渊源,”闻慈这两天和小野小姐相处的不错,为她解释了一下,小野小姐恍然大悟,真心地感慨道:“这真是缘分呢。” 其他创作者们有些是认识的,闻慈却谁也不认识。 略过三三两两的其他人,在进入礼堂前,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正和别人说话,见到两人,走了过来,小野小姐低声说:“这是我们社长,”说完,鞠躬问好。 社长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闻慈,不得不说,和《小龙历险记》这部作品的风格一样。 年轻、恣意、活泼、俏皮,充满生命力。 他鞠躬问好,闻慈也跟着欠身,社长前几天在出差,昨晚才回到东京,两人今天才真正地见过面,寒暄几句,社长还善意地将闻慈介绍给其他创作者。 至于创作者们,那态度就是良莠不齐了。 但闻慈今天看起来就不是好欺负的样子,有些时候,张扬本身就是一种攻击性了。 绿色的眼妆、绿色长裙,还有高跟靴子与硕大的披肩,漂亮的同时,也会为人带来一种不在意他人眼光的特立独行,闻慈能感觉到,收到两三位女性的欣赏眼神。 欣赏的目光和傲慢的凝视差别很大,起码她自己能感觉出来。 对此,闻慈的做法是,比对你傲慢的人更傲慢。 一位留着半长发、西装外套着大衣的插画家说:“《小龙历险记》是很出乎我们意料的作品呢,”口吻高高在上的,“真没想到会是位女士画的。” 闻慈在小野小姐没翻译之前,已经感到不舒服,等听过翻译后,更加确信了。 她笑了笑,语调柔和而客气,“这位先生的作品是什么呢?” 这位男士抬起头颅——他的个子没有穿了靴子的闻慈高,报出了一个名字。 “呀,”闻慈很做作地呀了一声,捂住嘴巴,故作疑惑,“我没有听说过呢?” 这位男士显然是懂点英文的,脸色登时就像闻慈的眼影一样绿,他想要说些什么,但闻慈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追击道:“请问有引进到哪些国家呢?我对国外市场还比较了解。” 说完这句话,再谦虚、客气、假装真诚地微笑一下。 这话当然是故意的,事实上,闻慈对国外市场没多少了解,她现在还没去过欧美呢。 装相没装过闻慈的男士脸色难看,哼了一声,别过头跟别人搭话了。 闻慈很可惜地摇了摇头,真是的,还没说两句就败了? 她把微微下滑的披肩往下拉了拉,昨夜下了雨,空气湿凉,她披着这么大的羊毛披肩都感觉有些窜风,难以想象场上有些露着手臂小腿的女性是怎么扛的。 外面不是闻慈的社交场,她带着小野小姐进了礼堂。 礼堂其实是正式颁奖才会用的,现在里面还没几个人。 每张椅子背后都贴着固定的名字,一堆日文里,混了一个笔画繁复的“闻慈”,相当明显,闻慈正思考着要不要坐下,但又觉得,这好像显得自己被孤立了一样。 要不出去找人聊天?这么多人,肯定也有正常人。 正想着,就发现门外急匆匆跑进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直奔台上正在准备的主持人,目光往坐席里一扫,不经意间和闻慈对上了视线。 对方看眼标着“闻慈”二字的坐席,又看了看闻慈的脸,再次重复了这个过程两次。 然后他神色变得十分复杂,又转过头去了。 闻慈看着他冲上台子,和正在讲话的主持人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过程中,这几人都抬头看来她的方向,脸色不说好看,也不是难看,总归是非常复杂,像是夹杂着惊愕、震惊、焦急、不知所措……可以说是一锅彩色浆糊打翻了。 闻慈轻声咕哝,“他们是不是在说我?” 小野小姐觉得是的,那眼神太明显了,一定是在说和闻慈相关的事情,但能是什么呢? 难道是之前没打算给她奖,但发现她亲自从华夏跑来,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闻慈大胆地揣测着,这几个人看得她浑身发毛,礼堂里还暗暗的,她摇摇头,决定和小野小姐出去,这回没有讨人厌的撞她枪口,只有一个主动搭讪的老奶奶作家和她说话。 奶奶态度很好,人也面善,哪怕需要小野小姐做翻译,两人也聊得很开心。 一直等到十点多一些,工作人员才请大家进入礼堂。 白闪闪的吊灯们全部打开,晃得闻慈眼皮上的珠光亮片都跟着闪,坐席是一人一个,小野小姐这回只能去了工作人员们呆的位置,她孤零零坐着,感觉有点无聊。 台上主持人说什么呢?听不懂。 今天晚上吃什么呢?法餐?意餐?算了,还是吃点当地的吧。 听说有家鳗鱼饭很有名,不知道80年开没开。 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想了好长一段,等回过神来时,主持人才刚刚结束冗长的开场白,进行到正式颁奖步骤,依旧是从三等奖开始颁布,把人的胃口吊足,高悬结果。 他念了一段疑似人物生平、作品介绍的东西,然后是短促的发音,应该是名字。 闻慈其他的听不懂,但有没有自己名字这两个字是能听懂的。 没有她。 不止这个没有,三等奖的另外两个名字也没有她。 难道是二等奖?闻慈私以为不太可能,但也不一定,她耐着性子继续等。 还是没有。 两个获奖人西装革履的上了台,主持人将他们的作品放到他们手上,左手作品,右手奖杯,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可以想见,这张照片必然会出现在报道里。 然后就该是一等奖了。 闻慈彻底放弃希望,她初来乍到能获得岛国的文艺赏一等奖,这个可能性并不比中彩票大,她掩嘴打个哈欠,下定决心等会儿午宴要大吃一顿,把来岛国的路费吃回去。 正想着,耳边滑过去一个有点耳熟的音节。 嗯? 什么? 闻慈反应慢一拍地抬头,对上了几十双震惊的眼睛,坐在她前面的、左边的、右边的,不用想,她后面的人肯定都用这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盯着她,但她觉得,自己估计也是一样。 她缓缓合上张开的嘴巴,迷茫地看向主持人。 主持人用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闻慈,慷慨激昂地说了什么,侧手示意她上来。 闻慈浑浑噩噩地起身,从礼堂中路往台上走去,用本能控制着自己挺胸抬头,面露微笑,实际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天上下绿雨了? 第185章 格林威提名水晶奖杯从礼仪小姐的手中…… 水晶奖杯从礼仪小姐的手中接过,冰冰凉,这让闻慈稍微冷静了点。 主持人带着热情的笑容跟闻慈讲话,当然,这回是用英文了,闻慈倒是提前构思过获奖感言——三等奖的,眼下删删改改,改成了一等奖的,对台下发言。 显然,意想不到的不止是她,连出版社的社长都惊得掉了下巴,鼓掌时的表情还在神游。 怎么会呢? 闻慈抱着这个疑问,结束了获奖感言,对着拍照的记者们举起奖杯微笑。还是进场时见到的那些记者,白石春菜小姐也在其中,正满脸激动地拍照。 等下了台,闻慈顿时被火热的视线们淹没了。 所有人都开始回忆这本绘本,好当然是好的,但似乎没到摒弃国别差异给予一等奖的地步,他们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丝毫不知道,表面镇定大方的闻慈也在大脑飞速运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想起开场前那个匆匆跑进礼堂的眼镜男人,他和主办方们说了什么,还不停看她,难道是和这件事有关系? 反倒是记者那边,起了一些骚动,一句句日语连环炮似的说出。 颁奖礼结束后是午宴,然后还有公园赏花。 大家纷纷从座次起身,往不远处的宴会厅走去,闻慈稍慢一步,因为出版社社长朝她走了过来,他十分惊讶,对闻慈大肆褒奖,还说接下来《小龙历险记》一定会卖出新一批热潮。 闻慈笑着答应,问:“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扬了扬手里沉甸甸晶亮亮的水晶奖杯,意思不言而喻。 社长摇头,他要是知道,刚才就不会那么惊讶了。 午宴开始就是社交场合了,闻慈和出版社长说了几句,便去找小野小姐,在场能说英文的人是有限的,没有小野小姐翻译,她很难和人交流。 还好,小野小姐一直在等她,见她四下张望,便走了过来。 “闻小姐,你真厉害!”小野小姐激动地说。 闻慈笑笑,“我也很意外,走,我们去宴会厅吧。” 一改先前的无人问津,闻慈好像一下子被人看见了。 诸多示好和搭讪的人,闻慈一概礼貌客气应对,一块淋了香草冰淇淋的黑咖啡冻吃了十分钟也没吃完,因为每次没等吃两口,就有人过来跟她说话了。 有个记者跑过来问能不能采访,但说话的同时,话筒都要怼到闻慈脸上了。 闻慈后退两步,把话筒挡开,“麻烦退后一点。” 为了抢新闻,记者显然是有些“抢”的意识的,但闻慈不喜欢,她左右看了看,恰好,见到白石春菜正站在不远处,她看着这边,神色犹豫,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这时过来。 闻慈朝她招招手,“白石小姐。” 白石春菜立即抱着相机小跑过来,“闻小姐!” “我答应过你,要接受你的采访的,”闻慈笑着说,指了指宴会厅不远处的沙发位,她总是喜欢坐着,“我们去那里说?” 白石春菜感激地笑了笑,“真是感谢您。” 开场前,大家都蜂拥着约那些有望夺魁的知名创作者,她所在的日报不太在意这个,本也是个儿童创作领域的奖项,所以才派她来,哪怕出于私心,她也想和闻慈小姐聊一聊。 谁能想到,一等奖大爆冷门,给了这位华夏女士! 最冷门的人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这时候,闻慈依然愿意接受她的采访,让她十分感激。 两人面对面坐到两只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小野小姐坐在闻慈身边。 闻慈手里还端着半杯咖啡冻,桌上的食物琳琅满目,都是看着好看、吃着也好看的,不为饱腹,而是为社交准备,她端起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咖啡,喝了一口。 “我们开始吧,”闻慈笑着说。 白石春菜很专业,这会儿没有录音笔,她就从包里拿出了纸笔,她把牛皮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抬头问闻慈,“您愿意先介绍一下自己吗?我对您最开始知道,是在去年的华夏现代绘画展览,没想到,会在这个奖的现场见到您。” 闻慈听小野小姐翻译完,笑道:“是的,我目前是学油画的,但也喜欢创作一些绘本。” 白石春菜希望介绍一下她的生平,因为其实除了姓名以外,她对闻慈几乎一无所知,闻慈想了想,这可就长了,她说:“我今年是20岁,华夏北省人,78年考上首都美术学院——是在华夏首都的一所美术学院,现在读研究生二年级。我几年前工作的时候在电影院画海报,后来机缘巧合,画连环画,然后又是绘本,到今天就是你看到的了。” 白石春菜认真记录着,虽然看得出闻慈很年轻,但亲口听她说时,还是不免震惊。 “您真是一位天才,”她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然后问:“您之前还有什么作品吗?我只是道您的《小龙历险记》,我看过,是非常生动漂亮的一部作品,质感完全可以收藏。” 闻慈笑起来,然后说:“我几年前的连环画就不说了,只在华夏印过,没有在外面流通。绘本的话,在《小龙历险记》之前,我画过一套《贝贝的故事》,它是一个系列,六本,在高卢和港城都有出版。” 白石春菜问:“啊,那就是算七本了,这已经算是很高产的呢。” 好绘本的创作过程通常是需要持续几个月到几年时间的,闻慈以这个年龄,画过这么多绘本,足以证明她是那种创作精力旺盛、且品质稳定的画家——品质不好的话,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画家,作品是很难引进到国外的。 闻慈浅浅一笑,“是的呀,之前很有灵感。” “那短期之内,您还有其他灵感吗?”白石春菜问。 闻慈摇了摇头,坦诚道:“目前我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学校和工作上很忙,暂时抽不出精力。我想要等到有了灵感后,再水到渠成地创作。” 白石春菜认真地点头,“是的,就是因为您这样的认真对待,才会有这样好的作品。” 采访一阵,白石春菜又问:“您想到您会获得一等奖吗?” “没有,”闻慈耸了耸肩,开玩笑道:“我相信大家都没想到,因为我站在台上往下看的时候,没有一双眼睛是没瞪大的。” 这个比喻实在幽默形象,连小野小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石春菜笑道:“是的,这的确很出人意料——虽然东京儿童文艺赏偶尔会提名外国创作者的作品,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把一等奖颁布给外国人呢。您知道原因了吗?” 闻慈看了看她,含笑道:“我想白石小姐可以为我解答。” 白石春菜愣了下,转瞬微笑起来,“是的,不过我也只是刚刚收到的消息。”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报纸,英文,闻慈接过来,顺着她手指的位置看过去,标题硕大——《Thenominationsforthe1980KateGreenawayMedalwereannounced.》。 即“1980年凯特格林威奖提名公布”。 看清标题的那一刹那,闻慈一怔,大脑一片空白。 凯特格林威奖,童书绘本界的诺贝尔之一——说是之一,是因为地位同样权威的还有国际安徒生奖,和花旗国凯迪克奖,它们三个并称世界三大图画书奖。 凯特格林威奖由大不列颠图书馆协会设立,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位19世纪的优秀插画家女士,它的评选标准极其挑剔,如果当年没有合格的好作品,哪怕轮空,也不会随便挑选——在1955和1958年,这两年就是空缺的。 这个奖项下设格林威大奖、最佳推荐奖和荣誉奖三个具体奖项,先提名,后评选,获奖者不限国籍,每年三月份公布提名,需要花费三个月的严格挑选,在六月份角逐出最终胜者。 闻慈知道这个奖,所有童书绘本的创作者都会知道。 她手指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越过标题,往下迅速扫视……越过前面的诸多作品和作者名,她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TheAdventuresoftheLittleDragon》。 《小龙历险记》的英文名。 看着闻慈陷入沉默,白石春菜微笑着说:“我想它是原因之一。” 其实不是之一,该是全部的原因。正是因为这部作品上了格林威大奖的提名,它获得了国际上权威图书画的奖项认可,所以,主办方才没法搪塞闻慈。 前脚被格林威提名,后脚在东京铩羽而归,这会变成一个现成的笑话。 闻慈两手捧着这张黑白报纸,良久后,长舒一口气。 “我想这是这次东京之行最震撼的礼物,”她真心实意地说,脸上的笑容不是简单的喜悦或荣幸可以形容的,闻慈问:“哪里能买到这份报纸,我想我得把它带回国收藏。” 白石春菜笑道:“这一份就可以送给你。” 这个提名,实在太、太、太珍贵了。 可以说,闻慈曾经为了这些奖挤破了头,她白天黑夜的画,但仍然得不到很多认可,奖项不是目的,它是天赋和地位的衍生品,就像游戏完美值最难刷的那100%。 但现在,她居然拿到了——哪怕拿不到这个奖,她也得到了认可。 她的确画出了很好的画,很好的绘本。 这对闻慈来说很重要。 闻慈没再接受其他记者的采访,她太激动、太兴奋了,没法再和别人平静理智地交流,午宴结束后,她没再欣赏公园里的樱花树,而是赶回了酒店。 小心翼翼拆开这张报纸,她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终于想起来给捷尔斯出版社打电话。 大不列颠和岛国的时差几个小时来着? 意识到现在大不列颠天还没亮的时候,闻慈放下话筒,她在酒店的卧房里转了两圈,最后扑到被子上打滚、欢呼、尖叫,如果不是防止扰民,她会跑到窗户旁大喊。 格林威大奖! 提名! 等这股快要把她焚烧的热乎劲儿过去一点,闻慈从冰箱里拿出冰水喝了口,冻得一个瑟缩,顿时清醒,她打开娃娃的画系统,因为现在忙,且通常没什么大变化,她现在不太常打开它。 《小龙历险记》的综合评分是9.1,传播量那一栏的分数非常高,影响力和娃娃喜爱度也不差,它和《贝贝的故事》都在8分以上,只差一个8分作品,就能再次升级系统了。 拍拍激动得扑通扑通跳的心口,闻慈又去看娃娃点。 之前她的天赋值到了8.1,每到三万点就可以升0.1,当初觉得遥不可及,但现在看来居然也还好——在国外是几千几千的卖,涨娃娃点没那么快,其实大头是在华夏出版后得到的,而且闻慈猜测主要是借书的孩子们带来的娃娃点,因为涨幅是售出数量的数倍。 到今天,她的天赋值是8.9,娃娃点还有40117。 四万啊。 闻慈几乎要记不清刚得到系统时、为了一个娃娃点绞尽脑汁的时候了,她释然一笑,点击升级。天赋值变成“9”的那一刹那,满屏幕的银河开始旋转,彩色漩涡像浓稠的液体一样流动,她痴痴盯着这幅美景看着,好像身处宇宙。 是——好像吗? 周围一暗,那种没有光的宇宙的暗,但又是明亮的,无数遥远的星子或者星球散发着各色的光,有那么一瞬,她似乎看到了其中一座被云朵和海洋覆盖的蓝色星球,像是地球。 但只有这么一瞬,周围变幻,重新变成了酒店原木风的家具和榻榻米。 闻慈甩了甩头,怀疑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下一刻眼前的系统就让她抛下了这点疑惑,仍是那团彩色的银河,歪歪扭扭稚气可爱的字体,初始功能的【马良的五彩笔】、一次、二次、三次升级后的【点金的手】、【蜡笔小铺】、【娃娃的彩色世界】,这些功能几乎融入了闻慈的生活。 但眼下这些功能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句话。 “还差一个作品呢。” 这行黄绿橙红的字像一团彩虹,在银河的中央虚虚地闪烁,画面自动跳转,到闻慈刚刚看过的作品评分那里,是的,的确还差一幅八分作品,但是—— 闻慈惊愕地轻声问:“系统,你有意识吗?” 那行字停顿了下,笔画扭动,变成了另一行字,轻轻跳跃着,“要新作品哦。” 什么意思?必须再有一部作品才能交流吗? 闻慈摸不着头脑,还想试着再问两句,但彩虹字一闪,消失不见了,页面变回她熟悉的那个,闻慈喊了两声“系统”,毫无回答,只有酒店卧房里她自己的声音。 好吧,那就等她再有其他作品再说。 闻慈按照往常的规律猜测,9升10,应该是每30万娃娃点升0.1分,300万娃娃点就能满分,但点进去后发现,提示却是“你还差一幅作品哦”。 闻慈茫然,这是让她必须先出一部8分作品吗? 系统好像有了一些变化,闻慈想,本能地觉得不算是坏的。 她呆坐半天,不知道该干什么,但就算要构思新作品也不是一时能想出来的,她最后点开【娃娃的彩色世界】,还剩一万多娃娃点呢,正好,可以先使用使用。 这个功能很适合外地采风,但刚有它的时候,闻慈娃娃点没多少,还得攒着升级天赋值,就开了【故宫】和几个喜欢的景点,后面偶尔用用。但现在,这解锁地点的几百娃娃点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就算采风每小时还要花十几娃娃点,她也是花得起的。 闻慈好像忽然买了彩票乍富的人,一下子挥霍起来。 神农架、莫高窟、阿马尔菲海岸、新天鹅堡……这里面有闻慈去过的,也有她一直很想去但没去的,看着这些地点在世界地图上挨个点亮,几十个景点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只是在庞大的地图增添了一点亮丽的彩色而已。 这个世界实在太大太辽阔,哪怕用一生来丈量,人的脚力也难以全部企及。 闻慈看眼手表,身处东京,那还是先逛逛现成的景点为好。 其实从公事上来说,小野小姐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颁奖典礼都已经结束了,但闻慈还有两天才回国,她为了多玩几天,特意找了理由定了两天后的机票。 不好意思打扰小野小姐,闻慈出门后,直奔大商场和星级餐厅走。 这些地方会英文的比例大大增加,虽然有些不便,但她也可以独立出行。 各色生巧、整颗草莓巧克力、绿茶、清酒,总之有特色的东西闻慈都买了一些,东京这边邓丽君很有名,闻慈还挑了几张老板娘推荐的唱片和磁带,可以回首都后听。 伴手礼们一一收进行李,闻慈回到酒店,开始给捷尔斯出版社打电话。 电话她是记得的,那边的奥利弗经理一听,立刻听出了她是谁,“闻小姐?” “是的,上午好,奥利弗先生,”闻慈笑着说。 寒暄了几句,没等闻慈问起格林威大奖的事,对方就主动跟她说了,“昨天提名公布,我们也很吃惊,本来想打电话到华夏首都告诉你的,但那边说你出差去东京了。” 闻慈说道:“的确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了那张报纸。” 奥利弗说:“是格林威的评委看过《小龙历险记》,所以主动推荐,最后上了提名——这个奖的含金量非常高,是我们大不列颠最重要的儿童绘*本奖,每年能够得奖的作品,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他怕闻慈不了解这个奖,还特意解释了一下。 “是的,是的,”闻慈道:“我非常荣幸能获得这个提名。” 奥利弗笑道:“格林威是每年六月出结果呢,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闻慈听奥利弗说了说最近《小龙历险记》的售卖情况,又顺便问了问现在欧洲市场流行什么,因为系统的进程卡住了,必须得再出一部八分作品,她不得不再次开始构思了。 如此又在岛国待了两天,离开前,闻慈还特意买了一张《东京每日新闻》。 她分辨出这张是刊登了自己的报纸,是因为上面附了自己的照片,是在沙发位那里,白石小姐专门为她拍的,室内披肩摘了下来,穿着礼服,笑容很大。她右手挥着奖杯,照片上看不出水晶的闪亮,但一等奖的日文是很明显的。 四小时的飞机过后,闻慈在首都机场落地。 迎接她的仍是机场的大幅壁画,她穿着米白色大衣和长靴出来,拉着行李箱,正思考着该怎么回家,就见到外面靠墙等待的人,机场人不多,就算人多,他也会非常显眼。 近一米九肩宽背阔的男人往那儿一站,就够明显了。 “嘿!”闻慈喊了一声。 徐截云抬头看见她,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手里的报纸随手折两下揣进大衣口袋,走过来,自然地把行李箱拉到自己手里,“玩得开不开心?东京冷不冷?” “一点也不冷,”闻慈左右看看,只有一些外国人,于是挽住他胳膊。 她高兴道:“我捎回来好多礼物!等会儿回家给你看!” 徐截云笑着低头看她,“这么开心?得奖了。”语气是肯定的。 “岂止是得这个奖了,”闻慈摇头感慨,出机场的路上,就碎碎念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讲了一遍,末了问:“是不是很戏剧化?” 要是格林威奖提名晚出来一天,她估计都拿不到这个一等奖了。 徐截云感叹:“还真是跌宕起伏。”又问:“那这个用去大不列颠吗?” “不用吧,”闻慈说,又补充道:“但要是能去的话,我想去大不列颠玩……”她晃了晃徐截云胳膊,笑眯眯凑到他脸上,“这几天你干什么呢?是不是特别想我?” “嗯,”徐截云诚实点头,嘴角翘起,“结婚报告批下来了。” “别急,别急——你是不是急?”闻慈拿眼角瞄他打趣。 “是的,”徐截云笑,空的那只手臂搭到她肩膀上,诚实得好笑,“我是急,特别急,真的急。我都想好婚假该怎么过了——不许笑,你笑什么呢?”他捏住闻慈脸颊往外拉。 “哎哎,我就笑!”闻慈拍下他手,笑得更欢快,“到时候我要请老师和朋友们来的啊。” 回到家,闻慈把行李箱摊开,看到最上面各种彩色的漂亮新内衣,刚还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等待的徐截云猛地别过了头,蜜色的肌肤一下子红到耳朵根。 “你——” “我什么我,多好看啊,”闻慈横他一眼,把远渡重洋带回来的内衣放到床边,翻出一个压扁的纸袋子来,拍到他手上,“快看,我的爱心伴手礼!” 第186章 联谊事实证明,闻慈挑东西的眼光是相…… 事实证明,闻慈挑东西的眼光是相当不错的。 塞满一整个行李箱、连缝隙都用衣服填充上的东西非常之多,闻慈挨个拿出来,送给同学们的生巧单独放到一边,等明天上课的时候直接捎过去。是的,明天周一,她得上课。 徐截云捧着一堆纸袋,手里渐渐被淹没了。 “你是把巧克力店打包回来了?”他打趣道。 闻慈哼一声,翻出一盒草莓白巧克力来,拆除一颗咬了一口,给徐截云看,带着牙印的切面里是整颗粉红的草莓,她含糊地嚼着巧克力说:“超好吃的,你尝尝。” 她给徐截云塞了一颗,哼着跑调的歌欣赏这堆巧克力家族。 第二天一早,闻慈去到班级,丝滑的生巧果然征服了袁韶。 “好吃!”袁韶捂着嘴,免得可可粉喷出来,圆眼睛瞪大了,“比友谊商店卖得还好吃!”巧克力是高级零食,只有友谊商店有卖,可味道也和这个不一样。 闻慈笑道:“那你多吃两块,”说着,给其他人分。 乌海青捏着一块冰凉凉的生巧问:“结果怎么样?” “出人意料的好结果,”闻慈笑道,又催促他,“快吃快吃!这个常温不能放多久的!” 丞闻咬了一口手里这块,有股酒香,但不刺鼻,的确是好吃的,他接着道:“大前天,就是你走的那天,我们和国画系他们联谊,你没赶上。” “联谊?”闻慈好奇,“这是干什么?” “什么联谊,”旁边一个女生探过头来,腮帮子鼓鼓的,正在嚼巧克力,她解释道:“就是一起比比去年一整年画的画,说大家都入学一年多了,看看有了多大进步。国画系的研究生也没几个人,他们老师说没意思,就把我们油画系也拉过去了。” 闻慈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相亲呢。” 一个已婚男同学顿时笑了,“那我们可就不敢去了。” 闻慈问他们联谊的情况如何。 袁韶说那天联谊举办的比较匆忙,他们几个是上完课临时被拉过去的,连画都是现从宿舍和画室搬过去的,加上闻慈不在,他们老师说这周大家可以一起再聊一场。 比起雕塑、美术史之类的系,他们油画和国画还是颇有些共同之处的。 丞闻嘀咕道:“我觉得是他们想见你。” 现如今整个首都美院,乃至于整个华夏美术界年轻一代,闻慈是名气最大的了,她虽然性格开朗,和同学朋友都相处得很好,但私底下并不热络于社交,在平时也总是很忙,来去匆匆。 闻慈白他一眼,严肃道:“丞闻同学,你们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大家嘻嘻哈哈揭过这个话题,等到上完课,距离下节大课还有二十分钟,闻慈让袁韶帮自己占个座位,她跑了趟系主任办公室,去跟郑副校长报告情况。 知道她拿了奖,郑副校长很高兴,连说了三声“好”。 郑副校长欣慰道:“你年轻,又有天赋,现在外面有很多人的目光都盯着你,正因如此,才更不能骄傲自满、止步不前。现在才是你人生的开始,闻慈,你知道吗?” 闻慈认真点头,肃穆道:“我知道的。” 郑副校长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我听说,你谈的对象是校外的?” 闻慈一愣,大窘,怎么忽然说这个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对。” 郑副校长当然不是要干涉学生的私生活,只是他见过太多成家后就荒废了事业的女学生,苦口婆心道:“你年纪轻,事业才刚刚开始,不管谈不谈恋爱、以后结不结婚,都不能影响工作。人的天赋是珍贵的,你恰好拥有,可千万不能浪费了。” 闻慈心想,没有谁比自己更明白天赋是多么贵重的宝物了。 她认真道:“老师您放心,我绝对会以画画为重的,”说着,她顿了顿,有点尴尬地抓抓头发,眼神都开始闪烁,“那个,我今年应该会结婚,老师您到时候来吃喜宴?” 郑副校长一愣,点点头,“好——可千万不能荒废事业啊!” 再三跟老师保证会专心画画后,闻慈从办公室出来,抹了把满头的汗。 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闻慈抱着包拔腿狂奔,在上课铃响前跑进教室,一屁股坐到袁韶身边,还没来得及说话,这堂课的老师就抱着画板进来,要上课了。 下课时在楼里碰到国画系的研究生,袁韶还和他们打了招呼。 闻慈对这些人都很面熟,学校不大,时不时就会碰见,但名字基本是叫不上的,对方对她笑笑,闻慈也就笑笑,算作打了招呼。 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开口问:“咱们下回联谊在什么时候?” 袁韶是他们班的班长,这事也是由她来牵头,她早就跟几个同学算好时间了,此时便道:“这周三下午,周五上午,我们班都全体有空。” 马尾辫跟旁边的同学说了几句,然后笑着点头,“那就这周三下午吧,我们班也都来。” 三两句定下后,他们下楼时便各自分开,去食堂打饭了。 食堂今天的红焖肉味道很不错,不像之前,要么肥要么瘦,今天肥瘦刚刚好,闻慈吃了一大块,听到丞闻问:“现在手头的画前几天都看过了,周三拿什么?” 乌海青点头同意,“好的就拿几幅,也不能拿平时的作业出来吧。” “怎么不能?”袁韶把一块馒头咽下去,“你们俩要求别太高——你们俩上回恨不得把压箱底的东西掏出来,我们两个班凑在一起是学习,是探讨,弄那么严肃做什么?” “画画的事,不能不严肃,”丞闻满脸认真。 乌海青嘴巴被肉填着,用眼神表示同意。 袁韶问:“那你们俩手头还有能拿出来的新画?” 这回两人无话可说了,要是有,刚才也不用问这个问题。 闻慈笑吟吟看着他们仨斗嘴,问袁韶:“大家都拿什么去啊?” 袁韶道:“就平时积攒下来的一些不错的画,拿个一两幅也就够了,毕竟又不是开画展,”她说着,又补充一句,“你那组画就不用搬过来了啊,上个月全国美展没人没看过。” 闻慈也开始苦恼,“那我也带我平时的练习?” “这就行了,”袁韶满意点头,“你们几个苦恼什么,你们平时练习的画已经够好了!” 大家都是研究生,但水平和天赋之间都有差异。 袁韶考研之前,还觉得自己有些水平,起码是未来有希望成为小有名气画家的人,结果面试当天,先是丞闻,又是乌海青,两个美术界颇有名的年轻人,都来报油画系。 她想着自己能当第三也行,结果,横空出世一个闻慈! 想起当初的叹惋,袁韶连连摇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三合面馒头。 这世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周二下午没课,闻慈去了趟大院,给徐老爷子他们送礼物,两位伯父伯母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房子,偶尔才来大院,倒是几个堂弟堂妹,今天约好了来看老爷子。 闻慈托他们把礼物带回家,是各一套睡衣,至于同辈,人手一盒巧克力。 徐老爷子也收到了一套睡衣,蓝灰格子的,是他平时常穿的色调,低调,不显眼。 他摸着丝滑的真丝布料,高兴得不得了,嘴上说着让闻慈破费了,但嘴巴都咧了起来,勤务员张叔在一边不住嘴的夸着,几个孙辈也跟着捧哏。 等闻慈走了,徐老爷子二话不说,出门去其他几个老朋友家里溜达了。 …… 周三下午。 闻慈结束上午的课后并没回家,在食堂慢悠悠吃顿饭,和班里几个女生去他们宿舍坐坐,几人聊聊美术、聊聊书,才上大学没两年,社会的思潮已经大大改变了。 现在年轻人间最流行的是萨特,存在主义,他的《存在与虚无》每次一进到书店便卖光了。 聊到下午一点半,她们才抱着各自的油画去教室。 今天他们约的位置是国画系一间空教室,走到路上,看到同样扛着画的丞闻他们,其他人未免麻烦,挑的都是小幅的画,只有丞闻,他搬了个近一米宽的,两手张开抱着画框,整个人都被挡在后头,只能低头看到脚尖前面的路。 大家不知道什么叫卷,但感觉被丞闻卷到了。 “你怎么带这么大幅的过来?”袁韶喊道。 “我就这一幅是最近刚画好的!”丞闻同样喊道,他艰难地侧过身体,终于给了大家一个侧脸,瞅瞅他们,尤其是闻慈,愤愤道:“你怎么带这么小的过来!” 闻慈满脸无辜,“我又不住校,大的我很难搬过来的!” 说着,她轻巧地扬了扬手里的油画,这幅完全是小型,短边不到三十公分,上面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狮子猫,毛色雪白,却不是空荡荡的惨白,有渐变、有层次,它有一双宝石般的蓝黄鸳鸯眼,鼻头边有两块黄斑,伸着前肢,正在给自己舔毛。 光影处理得太好,猫眼闪烁,仿佛那真是一只太阳底下活生生的猫。 丞闻想探头仔细看看,但他此时实在不便,只好一边念叨一边往前赶。 闻慈已经看过女生们的画了,又去看几个男同学的,基本都是小型,但没她这幅这么小,都是人物、风景、建筑,乌海青画的是火烧烟霞,笔触轻盈透明,恍若梦中。 而丞闻,他画的是一大片的蓝夜海面,壮阔深邃,翻涌的白浪有种汹涌的浪漫。 闻慈眼前一亮,“很厉害!” 丞闻把脑袋从画幅上面伸出,艰辛地看了眼闻慈,发现她表扬的是自己,顿时得意洋洋起来,“总不能就你进步,我们大家伙儿原地踏步吧。” 闻慈称赞道:“你成长了。” 连刚见面时情商那么低那么自我的丞闻,讲话的时候居然都会说“大家伙儿”了。 其实大家进步都很大,真是朝夕相处,身处其中的闻慈并不能太明确地感知。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她这帮同学,都天然具备对艺术与美的敏感性,这种天赋可能来自于童年,当他们还没接触过画画的时候,已经开始热爱欣赏日出、晚霞、星空、各色人物……他们现在其实也才二三十岁,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一路说说笑笑,上到国画系的教学楼,他们班已经都到了。 “嚯!”一见丞闻的大阵仗,几个人赶紧过来帮丞闻搬。 油画的内框是木头,很沉,丞闻把它靠在墙上的一瞬间,长舒一口气,甩了甩酸麻的手臂,招呼还没打,目光已经开始梭巡教室里摆放的那些国画了。 班长袁韶开始寒暄,有个戴黄围巾的女学生跟闻慈打招呼,“你就是闻慈吧?” 闻慈笑着点头,“你好。” 她手里这一幅又小又轻,放墙边靠着都怕被人踩着,闻慈索性拿在怀里,黄围巾早就知道闻慈大名,她的新闻、作品,甚至人物生平,基本上闻慈的一切她都知道了,但真面对面、甚至还能开口交流时,她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不过她好像不是那种傲慢的人? 黄围巾悄悄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大了点,“这幅猫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 画动物的国画也很多,近代的有擅画虾的齐白石、擅画马的徐悲鸿,古代的有赵佶的《芙蓉锦鸡图》、韩滉《五牛图》等等,而不管古今,猫这种娇憨可爱的动物向来是为文人画家所喜的,而用油画技法来描述这种动物,似乎又有所不同。 国画的猫古典柔和,笔触大多留白,尤其写意,更是生动活泼,意趣勃发。 但用色彩强烈的油画颜料来画,这种感觉又是截然不同了。 闻慈向来舍得用颜料,她用颜料的量,是连同学们都认为太过挥霍的程度,这只富贵就画得极有体积感,猫猫虽白但不是一味白的毛发,蓬松而根根分明,硬实的胡须、光润的粉色肉垫、舔毛时被舌头的肉刺勾起来的毛……各种质感表现得明明白白,俨然真猫。 闻慈把猫画抱在正中间,兴奋问:“是不是很可爱?这是我的猫!” 说着,她特意指了指画面右下角的几个爪印,是红色的,旁边还有两个挥洒漂亮的小字,黄围巾下意识说着“这是你的签名?”一边仔细去看,结果发现那是“富贵。” 闻慈笑盈盈解释:“这是它的名,我代签的。” 又指了指猫的脖子上挂着的一个金黄色铭牌,“那上面才是我的签名。” 闻慈的签名一向随意,有时候在规整的画面右下角,有的横生在画面的书籍封面里、云朵顶上,总之肆无忌惮,而眼前这幅,就在富贵的铭牌上,像雕刻的质感。 黄围巾:“……很有创意。” 这位赫赫有名的年轻同学的确不傲慢,她甚至比其他同学还要跳脱活泼,每个人过来和她打招呼时,总是要看看她的画的,于是每个人都要欣赏一遍这只名为富贵的猫。 很好,猫的名字也记住了。 有个同学像是家里也养猫的,还问她这只猫几岁了,闻慈顿时有种找到同仁的喜悦,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养猫心得,说着说着,背后传来开门声,“在开讨论会?” 声音很熟悉,闻慈一转头,看到了许久没见的钟玉兰,“钟老师!” 其他国画系的学生也急忙问了好,钟玉兰是他们系的教授,这学期教他们写意花鸟的课,说着,又好奇地看一眼闻慈,她居然还认识国画系的教授吗? 钟玉兰笑着点点头,走进教室,“这些画都是你们画的?” 教室里摆着十几幅画,有国画,有油画,打眼一看都很不错,钟玉兰挨个看了看,最后看眼闻慈怀里的,“这猫画得好,眼睛真有神,是写生的?” “对!是我现在养的猫!”闻慈道:“它叫富贵。” 钟玉兰忍不住笑,“名字起得很吉利。” 钟玉兰是来办公室途径这间教室,发现里面有许多声音才进来的,她正要走,忽然想起一桩事来,把闻慈叫了出去,“你最近和年君有联系吗?他现在在沪市美影厂。” 闻慈摇头,“上回写信是好几个月前了。” 钟玉兰笑道:“他想跟你说来着,自己在美影厂干得不错,但又不好意思——他挺喜欢画动画,感觉比之前画水彩国画有意思,现在正经当上动画师了。” 闻慈笑道:“那很好啊,说不准以后还能看到他画的动画呢。” 钟玉兰点点头,特意说:“去年出的《哪吒闹海》,你看了吗?” “我看了,”闻慈先答,钟玉兰特意提这个,肯定不是没原因的,“这是年君画的?” “嗨,这小子的资历可不行,”钟玉兰连连摇头,又有些骄傲地笑道:“他只是这部美术片的动画师之一,照着总设计师的要求画而已,但这也很不错了。” 以前年君郁郁不得志,画画的天赋有限,他也没多热爱,倒不如现在。他觉得画动画有意思,不枯燥,俨然是当着未来一生的事业在做,人也比之前开朗了。 闻慈笑道:“那我写信问问,他怎么没跟我分享分享。” “特意写信告诉你这个,他可不好意思,”钟玉兰笑道,年君这小子向来不是话多的,要是别的事还好说,现在当上动画师了,特意写信来说,岂不是跟炫耀一样? 闻慈笑道:“那我写信去问他。” 钟玉兰还有课,说了几句就走了,回到教室,大家纷纷好奇。 “上学前就认识的,我还在钟老师那儿当过两个月助理呢,”闻慈笑着说了一句,又朝乌海青努努嘴,“不信你们问他。” 表面联谊实则学习会的一下午结束,闻慈回家就开始写信。 年君的工作地址和住址她都知道,她先是说前阵子看了《哪吒闹海》,又说自己今天碰到钟老师的事,末了才问年君最近的工作如何,写了一页半纸,第二天一早寄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改开的原因,现在寄信的效率都高了不少。 闻慈在四月初就收到了年君的回信,果然,他不好意思主动说,但被问时答得却很欢快。 年君说自己现在在美影厂是正式动画师了,他到底是学过那么多年国画水彩,师承大师,虽然创造力稍微欠缺一些,但自身功底是很不错的。78年有了《哪吒闹海》这个项目,他极力争取,参与其中,还特意举了一些他画的画面例子,行文语气很兴奋。 说完这些,年君又问她和乌海青现在如何,他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的消息,尤其闻慈,相当有名,包括她拿到全国美展金奖的消息,年君也知道了,特意在此祝贺。 末了,年君邀请他们来沪市玩,他可以当东道主带他们去游览写生。 年君的确比之前开朗很多,之前的他总是有股郁气,攻击性也总是流露出来。 闻慈记下年君信里的一个电话号码,这是美影厂的号码,如果她或乌海青要联系他,可以给他打电话,那厂里就会叫他过去,效率可比天南海北的写信高多了。 第三天,闻慈就告诉了乌海青这事。 乌海青果然也不知道年君参与了《哪吒闹海》这事,他嗔怪道:“这家伙,还藏着掖着呢,要是你不写信去问,他肯定不说!”嘟囔两句,他说自己今天想给年君打个电话,吵吵闹闹相处那么长时间,他和年君的革命友谊其实是很深厚的。 闻慈点点头,“那我也去,正好,告诉他一声我快结婚了。” 不管年君能不能来,总要告诉朋友一声,要是那会儿他来首都的话,也可以参加。 乌海青问:“时间定下来了?” 闻慈笑道:“阳历六月八,还有两个月呢,到时候你们有空都来,”说起这个还有件好笑的事,上周末她去军区看徐截云,发现他卧室里有本老黄历,要知道,这东西可是和封建迷信沾边的,她翻开看看,发现六月八那儿画了个圈,底下三个显眼红字。 宜嫁娶。 等到徐截云晚上回来,闻慈抱着那本黄历,特意笑话他,“你不是唯物主义了?” 徐截云镇定道:“我觉得有时候可以信信。” 几十年后的闻慈都能出现在这个年代,他当然没法再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了。 他翻到六月那一页,下巴枕着闻慈的头顶:“这个日子好,你觉得呢?” 于是结婚日子就定下来了。 第187章 春季写生本说好今天去给年君打电话,…… 本说好今天去给年君打电话,但下午的课突然改成写生,只好改天。 美院的写生是常出门的,附近公园是常态,一众学生背着画袋或拎着画箱来到公园,三三两两找位置坐下,闻慈挑了个面朝半湖半树的位子,开始拆画袋。 半米外是袁韶,她背对着闻慈,画后面的建筑蓝天。 袁韶小声问:“你听说了吗?” “嗯?”闻慈一边翻找颜料,一边问询:“听说什么?” “毕业创作的事儿啊,”袁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虽然还有一年多才毕业,但毕业创作也要开始准备了,最近国画班他们接下来去哪儿写生呢。” “不急,”闻慈笑道:“最近没灵感,也不能硬画啊。” 又问:“国画班去哪儿写生?” 袁韶语气一激昂,“他们要去东北,大兴安岭!” 闻慈吃了一惊,“那么远?” 袁韶点着头,又凑近了她一些,悄悄道:“其实各系都在计划接下来出门春季写生了,去的都是远地方,版画他们要去敦煌和陕北,雕塑他们要去东南,不知道我们系去哪儿。主任说了吗?”她问闻慈,郑副校长也是系主任,按理说他的学生闻慈消息总会灵通一点。 但闻慈是真没打听,“我什么也不知道。” 听见两人窃窃私语,旁边经过的女生站定,接话道:“我听说现在是两个目的地,一个是去胶州,海边,另一个是去姑苏,画园林,都适合春天写生。” 丞闻顿时看了过来,“离我家很近啊。”他家离姑苏只有几小时火车距离。 他这声有些大,一下子吸引了老师的注意力,钱颂安副教授今天穿了身长裙大衣,简单的黑皮鞋,看起来别有一番清丽雅致,她笑道:“大家在说春季写生的事?” 几乎所有人都应起来,闻慈这才发现,好像只有自己没听说这事。 袁韶大着胆子问:“老师,你知道我们春季写生去哪儿吗?” 钱颂安笑道:“现在系里的确还没定下来,大家想去哪儿?” 有喊胶州的,有喊姑苏的,大半是想看海或者看园林的,闻慈也跟着喊:“去画海!”然后又想起一桩事,戳戳袁韶,“春季写生大概得去多久啊?” “一两个月吧,”袁韶道,“国画系的通知是下周去五月底回。” 闻慈放下心,看来不至于耽误婚宴。 一趟大课的油画写生结束后,闻慈坐得肩颈酸痛,她起身活动了下,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回学校,当然不是能休息了,而是等下还有一堂讲座。 美院的讲座不少,有本校的老师教授,也有发挥人脉请来的大家,每次一开讲座,基本上都会坐满礼堂,甚至还有许多校外的在野画家,也会一并来听。 一趟讲座时间也不短,等结束后,天也就暗了。 在食堂简单吃两口,回到家,抱着富贵亲了半天,闻慈坐到书桌前。 吸饱墨水的钢笔拿在手里,笔记本在面前摊开,纸面光洁,白惨惨的。 写什么呢? 闻慈冥思苦想下一本绘本的主题,从十二生肖想到古代神话,从现代魔法想到西方巫术,众多思绪从她的大脑表面划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可以画,但她不是很想画。 有没有什么能激发她此时创作欲望的呢? 想着想着,她把久久未动的钢笔扣上盖子,掌根托腮,目光不知不觉落到一旁的富贵上,猫是一种很好的载体,不知道是不是她接受的文化影响,天然与魔法、奇幻、女巫这些名词连接。但画女巫的绘本很多,她不觉得自己能开创出什么绝妙的新意。 哎,想不到。 呆坐在桌前两小时,虽然没构思出什么东西,但垃圾篓里的废弃纸团却多了好几个,闻慈把手里这个画了乱死八糟线条的纸张揉成一团,稳稳丢进垃圾篓里。 她看看手表,还是决定明日再构思。 第二天只早上有一节课,上完后,闻慈和乌海青一并去附近的邮局。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乌海青接过去,照着上面的数字拨电话,拨号转接的过程通常是要等一阵子的,闻慈左右看看,口有些渴,于是指了指对面的供销社,“我去买个汽水,你要不?” 乌海青点头,电话那边已经通了,他赶忙说找美影厂的动画师年君。 闻慈小跑出邮局,在供销社买了两瓶汽水,这汽水瓶要交付押金,喝完来退瓶子的,她旁边一个老奶奶正买肥皂,拿出一张工业券。虽然改革开放,但票券时代暂时还没有结束,只是经济开始加速发展,物资没有那么紧缺而已。 今年年初,国内已经有了合法的个体户,在商业局领了营业执照,可以大大方方开店。 付了几毛钱,闻慈拎着两瓶汽水回邮局,见得乌海青杵在柜台前面打电话。 “对对,闻慈跟我一起过来的,她买汽水去了——诶,她回来了!”乌海青朝闻慈招招手,闻慈没想到这回电话通得这么快,赶紧跑了过去,“接上了?” “年君正好在通讯室拿包裹呢,巧了,”乌海青笑道。 汽水瓶刚才在供销社打开了,闻慈递给乌海青一瓶,自己喝一瓶,四月按理来说该是凉快的,这两天却有些闷,总想让人喝点冷的刺激的,从喉咙到胃都痛快一下。 闻慈不急,等乌海青和年君先打电话,自己喝着黄澄澄的橘子汽水。 说要主动打电话的是乌海青,但实际上,说不了多少就没话了。 关心的、煽情的话,他们俩说不出来,工作上的问两句就行了,问多了跟当领导似的,可也不能光问最近吃什么、天气怎么样吧,因此,打不到五分钟,乌海青就开始瞄闻慈了。 闻慈一瓶汽水都下了肚,指指话筒,小声问:“给我?” 乌海青连忙点头,交接完话筒,拎着汽水瓶子灌了一大口,“痛快!” 闻慈把话筒贴到耳边,笑道:“好久不见啊。” 年君刚才和乌海青聊的几分钟,已经把他们俩近来发生的事都听得差不多了,听闻慈过来,先是恭喜了她这段时间的成绩,尤其是全国美展的。 闻慈笑着说:“你现在也干得很好啊,《哪吒闹海》我看了,拍得特别特别好。” 年君揪着包裹的尼龙皮儿,听到两个“特别”,心里也忍不住高兴。 他嘴上克制地道:“比不上你,你现在全国都出名了,现在画油画的谁不知道首都美院的闻慈?我跟老师打电话的时候,她夸过你好几次,说你比当年还厉害了。” 闻慈“嘿”了一声,“这人往高处走,当然得不断进步啦。” 说了几句,年君又说*:“我现在在美影厂待得还不错,画动画很有意思,我觉得比水彩国画有趣,这边的动画师基本上也比较年轻,之前那个《哪咤闹海》,主要框架和人物设计是大师们做的,我们就画画分镜,合作起来也不费事儿。” 闻慈好奇地问:“这拍一部美术片得花多久啊?” “怎么着也得一年半载吧,”年君道,他回忆着上回的经历,“《哪吒闹海》是78年5月立的项目,又是外地写生,又是实景取景的,一直到79年国庆那会儿才制作完。反正美术片画起来其实很费功夫,一个剧组好几十个人,各有各的活儿。” 闻慈听起来很有意思,“那你暂时就打算画动画啦?” “对,”年君的语气颇为和平,“要是比水彩油画,我这天赋是怎么也比不过你们的,老师也不催我,那我就先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我现在觉得拍动画就很有意思。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做导演——你别笑,我现在真跟着厂里的导演学拍电影呢!” 闻慈哈哈一笑,“那我可等着看你拍的电影了!” 年君笑道:“要真有这个机会,到时候请你们来当总设计师,你不知道,拍《哪吒》的时候,我可羡慕总设计师了,不过老爷子是真厉害,一看就是大师!” 闻慈拍着胸脯打包票,“肯定,到时候我肯定去支持你。” 这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闻慈道:“我今年六月结婚,你要是那会儿在首都的话,可以来。” “结婚?”年君吃了一惊,“你和谁结婚?” 他好像是见过一回闻慈的对象,但那是好早之前了,以往也从来没听闻慈怎么提起过对方,在他的意识里,好像就没有这帮朋友会结婚的概念。 闻慈笑道:“徐截云,你不认识。” 年君挑剔道:“干什么的啊?长怎么样?”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闻慈笑道:“我的眼光难道还差得了吗?” 年君想想,也是,闻慈是连穿个衣服吃顿饭都要挑漂亮的人,这要真结婚,以后要朝夕相处好几十年的,她肯定不会找个委屈自己眼睛的人。 他于是道:“六月我还真有空,那会儿老师过生日,我要回首都看她。” 闻慈笑道:“那正好,到时候我要请好多人呢。” “这家伙现在感觉不错,”挂断电话后,乌海青说。 闻慈把位置让开身后排队的人,拎起自己的空汽水瓶,也笑着说:“这证明什么,人只要找到了自己的兴趣,就会很开心!哎呀,我真觉得他行,他以后肯定能拍上电影的!” 年君虽然人轴,也固执,但这也代表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 他现在对画动画当导演感兴趣,那只要这个兴趣还在,那他就会一门心思地学习、研究,把这个东西当成毕生的事业来弄,这样的人深耕一个领域往往是能成功的。 专注和坚持,其实是很难得的品质。 跟朋友打过电话,闻慈难得有些空闲,她往常总是忙得很,忙这忙那,想起很久没见到陈小满和宋不骄,在首都这些朋友,只有她们俩,因为不在同一学校,联系也不方便,一两个月才能见一面。 想起等春季写生开始,自己得出门一个月,闻慈立即往首都音乐学院去。 搞音乐的和搞美术的颇有些相似之处。 闻慈今天穿的是香芋紫的羊毛裙,裙摆线条柔和,垂感很好,像一道泛紫的水波,上身还罩了件同色系的浅色针织开衫。美院诸同学们习惯看她漂漂亮亮来上课,但这身穿到大街上,那就是有些显眼的了,总会引得许多人关注。 但音乐学院的女孩子们也打扮得漂亮,衬衫、开衫,发型也不再是简单的麻花辫。 闻慈走在校园里,感觉赏心悦目。现在的女孩子感觉身体健康,气血十足,哪怕素面朝天脸颊和嘴唇也是红润的,让人一看就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现在学校找人很简单,宿舍、教学楼,基本就这两样。 闻慈来过一次首都音乐学院找陈小满,熟练找到他们系的楼,正在下课时间,背着斜挎包抱着书的学生们从楼里出来,飞奔往西,八成是食堂的方向。 有个穿衬衫的男学生走过来,撩着自己的头发问:“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闻慈客气微笑,在对方再次发问之前,往旁边挪了几步,瞥到楼门口走出一个穿着红白格子上衣、黑色半身长裙的女生,顿时眼前一亮。 还没等挥手,陈小满的目光已经看过来了,“小慈!” 闻慈也笑起来,用力挥手,“小满!” 衬衫男生眼前一亮,“陈小满,这是你女朋友?” 现在的男朋友、女朋友并不是对恋人的叫法,而仅仅是为“朋友”这个词多加了一个限定性别而已,只是闻慈受了后世文化影响,总是单单只称呼“朋友”两个字。 陈小满看眼男生,皱了皱鼻子,“是啊。”然后就不说话了。 她高高兴兴挽住闻慈胳膊,亲昵地问:“你怎么突然过来找我了?走,走,我请你去食堂吃饭,今天食堂有锅包肉,师傅做得可地道了,比外面饭店卖得还好吃!” 闻慈笑道:“我过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这话一出,不止衬衫男生傻了,陈小满也傻了。 “……那个徐截云?”良久,陈小满才憋出一句话。 好朋友要结婚,按理说是要开心的,但陈小满有点不高兴,但她想想当初见过的徐截云那面,长得好,身板那么高,要是刨除朋友对象这个身份,绝对能在音乐学院当风云人物。 但他可是小慈的对象呢,陈小满顿时挑剔起来。 “怎么这么着急啊?” “也谈了好几年啦,反正感觉早结晚结,只要结的话,就是和他结,所以早晚也无所谓了,”闻慈耸了耸肩笑道,“我们班过阵子要春季写生,全班都得去外地一两个月,婚期定下是阳历六月八,我怕回来再告诉你来不及,所以今天亲口来说了。” 陈小满勉强点点头,又连忙问:“那你学校那边呢?读书怎么办?” 她可是知道闻慈有多厉害的,不愿意她被结婚耽误了时间和前途。 “该读书读书,该工作工作,唯一有变化的是多了本结婚证而已,”闻慈笑道,拿肩膀撞了下她,“喂,陈小满同志,我未来还会有星辰大海呢,怎么会结个婚就什么也不干了?” 陈小满嘿嘿笑了声,“也是,反正你以后可要好好工作!” 去到食堂,闻慈听陈小满念叨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有关她的消息。 陈小满很骄傲,“宿舍里都有女生在讨论你,说你太厉害了,我都没好意思说我和你是朋友,”说着说着,又傻乎乎笑了下,“真不敢相信,现在我们居然是这样的。” 陈小满念完高中,找到工作,她觉得自己可能就在夜校干一辈子了,谁能想到,这才几年,她上了大学,学声乐,上舞台,和同学们同台演出竞争,眼里的世界完全变了模样。 而闻慈也这么优秀,画油画,画绘本,拿奖……这多好啊。 闻慈笑道:“那你下回大胆地告诉他们,闻慈是你的朋友。” 高高兴兴吃了顿午饭,陈小满下午还有课,她虽然恋恋不舍,但也只能和闻慈坐到了下午一点多,闻慈送她去教学楼,看她进去后,又改道去医学院找宋不骄。 这一回,却没找到人。 “宋同学在实验室呢,”被闻慈拦住的学生说,又主动问:“我上去帮你叫她?” 实验室是不让外来人员进的,闻慈等在楼下,她朝这位学生道了谢,等了七八分钟,穿着白衣黑裤的宋不骄从楼上下来,衬衫上夹着钢笔,神色仍然严肃从容。 见到闻慈,她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子活色生香起来。 “嘿!”闻慈跳过去,“你在忙吗?” “我现在进了老师的课题组,有空的时候会过来干活,不过可以开小差,”宋不骄开了个玩笑,指了指不远处楼底下的长椅,“走,我们过去说。” 闻慈怕她有事,这回开门见山,说了自己六月八要结婚的事。 宋不骄神色惊讶,但并不怎么意外,眉头微皱,“六月八……那会儿我可能没法来。”她有些愧疚地说:“我拿到了这学期出国留学的机会,五月份我们就得出去了。” 闻慈吃惊,神色高兴,“出国留学?!” 宋不骄点点头,“对,去汉斯国。” 闻慈更惊讶了,汉斯国,一个几十年后“按时毕业”可以被留子吹牛一辈子的地方,她钦佩地看着宋不骄,“这是好事啊,你好好学!” 宋不骄有些惋惜,“就是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 “这也没什么,”闻慈无所谓地摆摆手,“要不是这个婚礼不办不行,我才不在乎呢,”主要还是徐截云那边,这样的家庭,婚礼不仅是新郎新娘两个人的事,同样是社交场合。 闻慈对社交不感兴趣,这个活儿可以留给徐截云干嘛,嘿嘿。 回到家,闻慈搓着富贵的毛,幸福地说:“大家现在过得都真好啊。” 生活进取,前途光明,都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努力着,这是一个努力会有结果的时代。 …… 油画研究生班的春季写生终于定下来了,去胶州。 想要看海的闻慈很高兴,虽然用【娃娃的彩色世界】也能实景看海,但是她就像一个幽灵,不能和人说话也不能吃海鲜!她想到那里特别有名的牡蛎生蚝,立即咽了咽口水。 袁韶拿着盖了章子的介绍信回来,“大家得集体买票。” 买票可以把证件给班长袁韶,由她代买,也可以自己去,但大家都把证件交给袁韶,这样买的座位是挨在一起的,这趟火车得坐硬座去,大家挨着还能聊聊天。 写生的时间是从四月十五开始,为期一个半月,五月底再回来。 这段时间,大家都得住在当地宾馆或者老乡家里,这个是由老师决定的,闻慈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的团体写生——以前大家都各住各的,但这会儿显然得住一起。 她有些期待,但同时,还有个问题。 她的猫祖宗富贵。 之前出远门,都是请别人来自己家住的,但这会儿不是假期,显然不行。闻慈思索了两天,周末去找徐截云的时候,问了这事,“我这趟得出去一个半月呢,富贵能放你这儿吗?” 徐截云点头,笑道:“我最近没有外出任务,要是出门,就让隔壁嫂子帮着看一下。” 闻慈大喜,“啪嗒”亲他脸颊一口,“好!” 徐截云抱住她腰,左脸上那个酒窝一笑就很明显,闻慈忍不住又亲了一口,笑眯眯环着他脖子问:“我这次出去这么久,会不会想我啊?” “想,”徐截云笑道:“所以我多工作,给婚假多调出来几天?” 闻慈欣赏地看他一眼,“那到时候我们去拍婚纱照。” 徐截云欣然点头,“我知道一个师傅,以前是在国营照相馆干的,现在退休了,开了个小馆子给人私人拍照。他十几年前常给人拍婚纱照,拍得很好。” 闻慈高兴:“正好,我那儿有婚纱!我还给你准备了西装!” 徐截云挑眉,“什么时候准备的?” 闻慈笑盈盈道:“你猜。” 她其实是想去东京的时候捎回来一套的,但临时发现,质感好的婚纱实在太重,体积太大,她实在搬不回来,而且为了合身总要修改一下,她也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所以她用马良笔自制了一套婚纱,因为围度不够精确,她还特意找裁缝修改了一遍,这样就漂亮又合身了。 就为这个,她最近都不敢吃太多了呢! 第188章 胶州四月十五前一个周末,闻慈就把富…… 四月十五前一个周末,闻慈就把富贵送到了徐截云那儿。 十五一到,她没骑自行车,而是拉着行李箱走去学校,还好最近天气渐渐没那么冷,不然,光棉袄棉鞋一个行李箱都放不下,她在校门口和同学们集合。 袁韶查过人,带队的老师也来了,是他们系的陈元年教授,也是乌海青的导师。 “大家走来齐了吧,检查一下,火车票和证件都带了吗?”陈元年教授扬声道。 闻慈跟着摸了摸身上背的一个挎包,轻盈的布制,低头看看,车票、证件、介绍信等等都摞在一起,旁边的隔袋里还有各种票证,因为出远门,她带的都是全国粮票。 其他人也都检查一下,纷纷说“带齐了!” 陈元年教授便带大家一起去火车站,坐的是学校的小巴车。 从首都到胶州是六小时的火车,十二点钟发车,他们十一点钟就到了火车站,午饭还没吃,上车吃显然是比较贵的,有同学掏出自己带来的干粮,是食堂买的发面饼。 闻慈不饿,她今早特意起得晚,九点多才吃了一大碗炸酱面,眼下凑在教授旁边。 “老师,咱们到了胶州有什么行程啊?”她满是期待地问。 陈元年教授笑道:“咱们到了地方,先休息一晚上,然后参观当地,崂山、森林公园,沙滩和海是必去的,大家好好写生,这学期的写生课作业可就靠这个打分了。”说着,他又补充一句,“到地方的环境可能比较艰苦,大家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闻慈心想,有这句话,八成是真的艰苦了。 不过这也正常,听说去西南那边写生条件更苦,因为还有水土不服的问题。 袁韶问:“老师,那咱们住哪儿啊?” 陈元年教授道:“住招待所,不是让大家把介绍信也带来了吗?” 油画研究生班是七个人,女生三个,男生四个,等到了胶州,陈元年教授带头去找了一家招待所,为节省资金,给女生要个双人房,她们仨一起,至于他则是和三个男生住在一起,直接要了大通铺。还没正式开始写生,的确条件就有些艰苦了。 到招待所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大家饥肠辘辘,放下行李出来吃饭。 他们出校,学生的补贴还是照常有的,但食堂物价低,外面却不一定,陈元年教授把饭费补贴和票按人头分好,挨个给七个人,不住地叮嘱道:“小心放好,最好贴身带着,别被人摸去了,也千万别一口气胡花了啊,这一待一个半月,要是早早花完,后面吃什么?” 学生们的家境良莠不齐,尤其是已成了家的同学,花钱更不敢大手大脚。 把饭费补贴一一收好,说实在的,只够大家每顿吃一碗清汤面,还不能是纯白面。好在大家或多或少也有点余钱,要是想改善生活,自己花钱也是可以的。 这家招待所旁边就有国营饭店,快关门了,大家赶紧过去。 这个点儿米饭是不剩了,炒菜也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素菜,大家顶着服务员不甚友好的视线,各自要了碗面,闻慈要的是菜汤面,加了菠菜豆腐,一碗要一毛二。 等面煮好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桌,陈元年教授笑道:“还是第一次跟大家这么吃饭,”他是常去食堂把饭菜打回家里的,偶尔和学生一起吃饭,也是和自己带的研究生乌海青,还有个本科的苏林,那也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内秀,又刻苦。 袁韶笑道:“接下来天天这么吃,非得给您把我们看厌了不可。”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轻松,陈元年是儒雅开明的老师,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并不倚老卖老,在系里的风评一向平易近人,几乎所有学生都喜欢他。 他们店的面都是刀削面,这个快,没等多久服务员就一碗碗叫号了。 闻慈端着满当当一碗菜汤面回来,盯着汤面,眼睛眨都不眨,好不容易终于把面碗放上了桌沿,顿时松了口气,甩着手指头往耳垂上捏,小声道:“烫死我了!” 大师傅虽然快下班了,但服务态度倒是好,每碗面的汤都是满满的。 大家都饿了,拿筷子拨弄着面,想让它赶紧凉下去,身后服务员还一直盯着他们呢! 丞闻看了眼表,咕哝道:“还没下班呢。” 为了让上班的工人同志们下班也能吃上饭店,所以国营饭店下班时间其实没那么早,他们说是赶着闭店的时候来,其实是还剩二十分钟。 闻慈笑道:“医学院那边,开了一家私人的小馆子,你们知道吗?” 陈元年教授好奇,“私人?” 现在各省市的商业局都开始办理个体户的执照了,但毕竟是十几年没有了的东西,现在正规开店的个体户也几乎没有,起码他所知道开业的几个,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 闻慈点头,“营业执照还没下来,但店已经开起来了,他们家是卖卤味的,卤水有秘方,听说几十年前在那一片还挺有名,我去吃过一次,味道的确很好。” 袁韶好奇,“我怎么没听说?” “那片儿离你家很远,没听说也正常,”闻慈估计是他们家怕上面政策改变,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悄悄地在房子前头开了家小店,真的小,不能堂食,只能拿饭盒打包回家,还是她去看宋不骄的时候听说的,特意去尝了尝。 不得不说,敢开店的手艺的确不一般,卤鸡爪特别好吃。 陈元年教授笑道:“再往后个体户和经商的会越来越多,光现在,我在学校里就看到很多学生穿着南方来的衣裳,”说着,恰好和闻慈对视上,后者挠挠头发,嘿嘿一笑。 闻慈是学校里穿南方衣裳的学生中最典型的。 其实这个南方衣裳是代指,今年有些人去南方批发小百货、衣裳之类的商品,然后回来倒卖,其实这些商品大多是私人小作坊生产的,一个缝纫机就能办一个家庭副业,也有些是从外面走私的。这会儿当倒爷辛苦,但的确能赚到钱。 闻慈笑道:“早前那些老款式大家看了十几年,怎么着也该看腻了,也该变一变。” 满大街灰扑扑的蓝黑色海洋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街上穿半身裙的、穿大衣或扎腰带的比比皆是,不再像曾经一样衣服直直板板,同一条流水线下来的无趣。 她这回来写生,捎的都是轻便耐脏的裤装,但也比曾经内陆百货里卖的有款式,不止她,在场的所有同学都是一样的,哪怕是外面买的衣裳,总也要找裁缝修改修改。 连丞闻都偷偷跟闻慈讨教过港城青年穿什么衬衫呢! 这可见大众对于美的追求是一致的。 到底是赶在饭店闭店前吃完了饭,大家吃得狼吞虎咽,等出去,一个个都满足地摸着肚子,天已经彻底黑了,空气湿漉漉的,带着和首都不同的海洋的气息。 闻慈嗅嗅,“我感觉已经闻见海水的咸味儿了!” 丞闻用力嗅嗅,再嗅嗅,猛地捂嘴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我觉得你闻错了。” 大家嘻嘻哈哈回到招待所,对明天的生活期待不已。 系里要求,也是为了大家着想,外出写生期间每天晚上都是要开小会的,这自然不方便在女生房间,于是大家一窝蜂进了男生房间,大通铺,空间的确大些。 陈元年打趣道:“咱们班的男生接下来可要好好打理个人卫生啊。” 好在房间新搬过来,男生们行李还放在床脚没打开,异味更是没有。 陈元年让大家搬来椅子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先是强调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问题,尤其是女同志,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要是去远处写生,尽量几人结伴,或者叫上海青他们。” 这个问题是很实际的,闻慈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当心。 安全问题强调过,然后就该是写生问题了。 陈元年教授戴上老花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本子,道:“明天我们去崂山,路上会途径一个盐场,建筑据说是民国那会儿建的,很有风情,我们去拜访一下,然后进崂山写生。” 袁韶问:“那老师,我们明天几点集合?” “早上七点集合,”陈元年教授解释道:“崂山距离这个招待所有点距离,我们想留下充足的写生时间,那就要早点过去。没有吃早饭的时间,大家去饭店现买吧。” 那就是边走边吃,大家纷纷点头,表示理解。 陈元年又把后面几天的规划大致说了一遍,便让女同学们回去了。 闻慈、袁韶,还有叫董安敏的女同学住在一起,后两者本就是室友,闻慈虽没住校,但和两人的关系都很好,三人拆开行李各自收拾,没有衣柜,衣服还是照常放在箱里。 闻慈一边把乱了的衣服拿出来重叠,一边笑盈盈道:“感觉明天的写生会很有意思。” “我也觉得,”袁韶高兴道,她性格开朗外向,很喜欢和大家一起玩,要是一起出来写生那就更好了,她推推旁边正盯着大床发呆的董安敏,“你看什么呢?” “我在思考晚上怎么睡,”董安敏摸着下巴,“你们睡相怎么样?” 闻慈第一个举手,诚实道:“非常自由。” 袁韶扑哧一笑,也煞有介事地说:“那我的睡相就是非常安定,安敏你呢?” 董庆敏叹气,“我睡觉也是非常自由。” 最后,是袁韶睡在两个非常自由的人中间,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哎呦哎呦”地揉着肚子,“你们俩谁昨晚上把腿架我身上了,压死我了!” 闻慈捏着牙膏牙刷满脸无辜,董安敏笑而不语,谁睡着了还知道发生了什么? 三人笑闹两句,嘻嘻哈哈去水房刷牙洗脸,这会儿才六点多,住招待所的大多还没起,在门口碰到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的丞闻,半长的头发还没扎,炸得像被炮轰了。 袁韶打趣道:“怎么?大通铺没睡好啊?” 丞闻打了个哈欠,进来拧开水龙头洗把脸,等清醒了点,他抹着满脸的水嘀咕道:“乌海青晚上睡觉不老实,把被子全卷走了,半夜给我冻醒两次。” “胡说!”乌海青恰好从门外进来,听到这句话,顿时反驳,“是老孙卷走的!” 闻慈“啧”了声,觉得教授和他们一起住属实是为难了。 刷牙洗脸,回房抹雪花膏,衣服去水房前已经换好了,一水儿的长衣长裤搭配深色外套,哪怕去山里摸爬滚打也没问题,闻慈把短头发在脑袋后面扎起来一个揪,省事利落。 袁韶经过她后背,手指一勾那个揪,好笑道:“像兔子尾巴!” 闻慈对着镜子左右照照,把碎发捋到耳后,面不改色道:“谢谢你没说小猪尾巴啊。” 收拾好画袋,闻慈提醒道:“最好把钱和重要证件随身带着吧。” 她身上挎了个包,里面装着钥匙、笔记本、纸笔,内袋有拉链,里面是要紧的钱票证件,这样比较安全,就算招待所这边有小偷进来,也不至于拿走重要的东西。 袁韶和董安敏也是早有准备,“我衣服有内兜,重要的都装里面。” 背着画袋出了房间,大家在走廊碰头。 陈元年教授看了看大家,笑道:“看来大家休息的不错,都红光满面的嘛,走,我们吃早饭去,”说着,一众人去了对面的国营饭店。 豆浆豆腐脑是喝不了的,大家各自要了馅饼或包子,多要些,因为午饭那会儿在山上,没时间下来吃,他们只能就地吃干粮解决。 三个馅饼被放进带来的饭盒,还有一瓶蜂蜜水,这是午饭,裹好装进包里。 闻慈拿着装了几个包子的土黄色纸袋子,包子不断冒着热气,烫得她两手不停倒腾,明明是手烫,嘴巴却被烫到似的呼呼吹着气,看得袁韶大笑,狠狠咬了口包子。 大家饭量都大,每天早上起来都是饿的。 素包子是漂亮的柳叶形,豆角肉是白胖的圆形,中间点了颗绿,闻慈试探着咬了一小口,蓬松的面皮底下是成团的肉馅,香嫩饱满,油都渗到包子皮儿外了。 “好吃!”她含糊地叫道。 说好了边走边吃的,但这会儿风大,陈元年看看门外,还是决定让学生们赶紧吃完,大家直接站在桌边把早饭下肚,闻慈趁机看了眼装豆浆的大铁桶,没冒热气,估计不烫,于是火速掏出五分钱买了一碗加糖的甜豆浆,站在旁边咕嘟嘟喝了。 等会儿爬山肯定消耗很大体力,她可得多吃点。 吃过早饭,大家搭公交去崂山。 崂山,又称“海上第一名山”,说是山名,但实际上一片上百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属于它,有山、有海、有石、有村,总之是一大片美丽的自然风光。 中途经过盐场,他们这帮学生没有家在海边的,倒也饶有趣味的转了转。 公交停到不远处,大家背着画袋下了车,开始步行,陈元年教授多年前来过这边,一边走路,一边为大家介绍,“这周围有一个村庄,是龙嘴村,附近依山傍水,景色很全——”说着,抬头看了眼此时的天色,笑道:“今天天晴,正适合观海。” 天色一暗,海色也会变得阴沉晦暗,显得恐怖,但晴天时却如同一颗蓝宝石。 这边的景色的确好,白云山、棋盘石,大家一一看了,乌海青和董安敏对这儿很感兴趣,当即就想留下写生,陈元年教授道:“不急,最要紧的海还没看呢。” 众人尚未走到海边,就先看到了蔚蓝平静的海面。 海面辽阔空远,一眼望不到边际,碧蓝的海接着淡蓝的天,涟漪涌动,浪花打着白沫儿拍在岸边大块灰黑色起伏不平的岩石上,那浪花像一只只腾起的海鸥。 海洋的咸腥味顺着风扑面而来,潮湿,柔润,带着些许盐分。 他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陈元年才道:“大家就在这附近写生,不要走太远。” 闻慈睁开闭上的眼睛,水蓝的海天乍一看更漂亮了,像一颗凝固的明珠,她低头四下看看,找了块稍微平整些的岩石,拆开画袋,开始准备写生。 他们有在海边的,有去刚才看过的白云山和棋盘石的,但都是结伴。 自然总有一种震撼的力量,不管是温润如溪流,还是汹涌如蓝洞漩涡。 这里还没开发成景区,海边没有太多人工凿挖的痕迹,也没有后世的海洋边常见的塑料垃圾,或者说,它还尽可能保持着最原始的样子,接近纯粹的自然。 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在海风里,朝远处席卷。 “诶!你们干什么呢!”背后一道喊声传过来。 闻慈回头看了眼,是个戴着毛线帽子的老人家,陈元年教授忙走过去交涉,不知道说了什么,好半天才回来,继续画自己的画,神色的专注和学生们没有区别。 这一画就到中午,平时闻慈爱好享受,但入起神的时候就不在意了。 饭盒里的馅饼早已冷掉,肉馅有些油腻,蜂蜜水也是冷的,但好歹能顺顺喉咙。 闻慈站得有些累,一屁股坐在礁石上,穿这身打扮的正确性此时就体现出来了,布料结实耐磨的黑裤子,哪怕坐脏了拍一拍就行。她背着海风,感觉到一股股拍到后背上的潮润,一边凝望远处的村庄和绿色丘陵,一边啃着手里的冷馅饼。 填饱肚子,闻慈手上沾了油,她四下看看,蹲到海边去洗。 水里游着细小的鱼,闻慈看着看着,伸手去捞,当然没捞住,小鱼跟水一样从指缝间流过去了,转眼消失不见。 她回到画板边,继续写生。 她画的是山海景,今天没有壮烈的波涛,视觉上并没有过强的冲击力,但有时候平静本身就能让人感觉到大自然赐予的幸福感。 清澈的天、蔚蓝的海、小半边入景的丘陵,几只海鸟在天空盘旋,发出欧欧声响。 闻慈觉得画画真是一件能让人沉浸进去的工作。 其实不止画画,一切讨人喜欢的工作总是这样的,当你专注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等猛然惊醒时,却发现天色昏暗,早过去不知道多少小时。 闻慈终于停下画笔,发现陈元年教授正站在她身后,吓了一跳。 “画得很好,非常好,”陈元年教授不吝啬夸奖,近处没有其他学生,他不需要顾忌其他年轻人的自尊心,他笑道:“上次组画就看出来,你画人文和自然风景都非常妙。描绘事物本身是简单的,但能让描绘的事物透出强烈的情绪,是很难的。” 这幅画画幅不算大*,闻慈退后看看,“老师觉得这幅画是什么情绪?” “安宁,”陈元年不假思索,“有时候画家们太过执着壮烈、宏大、深奥了,大家都愿意歌颂、愿意弘扬,但却不能发现身边人身边事的美好。就好像这山这海,今天没起浪,没涨潮,但难道它就不值得画了吗——画家不是一个应该炫技的行业。” 技法能练到高超,但对于情绪和美的感知却是天生的。 闻慈笑道:“能得到您这个评价,我很幸福。” 陈元年笑道:“可不止我,你这个年轻人是得到美术界一致赞誉的,就算是那些批评的目光,大部分也源于对于你本身的攻讦,但这完全不需要在意。” 他就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人有锋芒不是错,你有主见,有自我,有坚持自我的勇气,这在创作道路上是非常重要的,这代表你不会根据外人的眼光随波逐流。创作者一旦追随群众的眼光,那就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表达,这是非常糟糕的。” 美院这两年发生许多事,结果往往是好的,比如人体写生得到上面认可、学生拿了许多奖项、作品在重大场合展览等等,但这些好的结果前,往往站着许多固执而倔强的创作者。 他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老师,是他们咬牙扛着争议,把这条路硬生生凿出来的。 闻慈神色变得认真,“我明白的。” 陈元年笑笑,他知道,闻慈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聪明而不世故,这很难得。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海色已经开始暗了,“把袁韶他们叫回来,我和上午那个老乡商量过了,咱们今晚不回去,住在老乡家里。” 说着,转头吆喝起来,苍老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很远。 第189章 结婚这边海鲜很便宜。外地的虾蟹…… 这边海鲜很便宜。 外地的虾蟹得六七毛钱一斤,还很少供应,但胶州靠海吃海,海鲜最多,老乡招待他们端出来一大盆蒸好的虾爬子和蟹,不住地让他们多吃,这在当地才一毛钱一斤。 新鲜的虾蟹不加调味便够鲜的,尤其是虾肉,又嫩又脆,空口吃都好吃。 老乡有几个儿女,他跟着大儿子住,家里还有四五个孙子孙女。 孩子们大的十几岁,小的还没到闻慈腰高,坐在炕边上,抱着半张结实的玉米面煎饼奋力撕咬,闻慈看她的样子觉得可爱,笑问:“你不吃吗?” 小丫头摇头。 她妈妈笑道:“俺们打渔别的不多,就这些鲜味多,这几个孩子总吃都吃腻了。” 闻慈剥着一只虾的硬壳,好奇地问:“那这些海鲜怎么卖出去呢?是供销站收吗?” “收,供销站收,但收得不多,”她妈妈解释道:“俺们都是卖给渔站的。” 闻慈觉得这地方的虾蟹不比一些后世的沿海旅游圣地差。 陈元年教授温和地问着老乡当地的情况,他们对本地人好奇,本地人对他们也是,知道他们是首都美院的老师学生,几个孩子眼睛都瞪大了。 他们不知道首都美院是什么,但知道大学是什么。 村里之前也是有知青的,这两年都抢破了头的要考大学,但大学好像特别难考,就有一个考上了大学的,还有他们本地的哥哥姐姐,现在也都抢着读书了。 谁都知道,读书改变命运,结果这七八个人全是大学生? 哦不不,他们说自己是研究生,那比大学还难考了! 身旁的小丫头惊得张大嘴巴,煎饼都不咬了,闻慈笑问:“你多大啦?” 她口齿伶俐,“六岁。” “那应该快念书了吧?”闻慈看老乡家里房子还不错,屋里暖瓶木箱什么都有,应该不是那种供不起孩子上学的家庭,而且这边应该比较重视教育? 果然,她妈妈说道:“今年秋天就上学了,也不知道成绩到时候能咋样。” 小丫头灵极了,立刻说:“肯定比俺哥考得好!” 旁边看着比她大两岁的小男孩顿时不高兴了,“俺数学考九十分呢!” 闻慈笑起来,等吃完饭,去院子洗手的时候看到小丫头趴在门边,有点怯生生地看着她,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于是她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犹犹豫豫地过来了,“姐姐。” “诶,”闻慈掏出手帕擦干手指,摸摸口袋,她出门没带多少东西,就有两颗巧克力,闲来无聊能吃的,此时都摸出来递到小女孩面前,“送给你吃。” 小丫头想拿又不敢,抿着嘴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光。 “是我主动要给你的,”闻慈笑道,拉过来小女孩的手,把巧克力放上去。 两颗被金纸包裹的东西圆溜溜的,像颗弹珠,但比弹珠大好多,小丫头看闻慈笑盈盈的,这才小心翼翼把巧克力握进手心,小声说:“谢谢姐姐。” 闻慈笑笑,正好此时袁韶在院子外喊她来看晚霞,她就走了出去。 今天的晚霞是好看,火烧天穹,淡紫红霞,连云朵都被烧成了炽热的色彩。 闻慈和袁韶在门口看了好久,其他同学后来陆陆续续也过来看,一直等到晚霞消散,太阳彻底落到了海那边,这才准备回去。 “明早我要起来看日出,谁要一起?”闻慈问。 “我!”好几声的异口同声,最后大家约好,明天早上一起起来画日出。 老乡家人口多,没有空屋子,他们也不想分开住,最后是男生和他们家男人凑凑,女生和嫂子孩子们凑一凑,嫂子特意搬出了柜子里的干净被褥,有些不好意思。 “家里就这条件,人多,你们别嫌弃啊。” 袁韶忙笑道:“这挺好的啊,多亏你们,不然我们就得赶回招待所,明早再来了。” 年纪最小的丫头好奇地睁着眼看,她姐姐在蜡烛底下写作业,写着写着,开始挠头。 “又不会了?”嫂子语气无奈,对闻慈三人说:“去年学校新出一门什么课,哦哦,美帝他们的话,可难了,二丫说他们老师都不怎么会,上回考试都没及格!” 闻慈笑道:“是英语吧?” 嫂子问:“你们那个高考,是不是也要考这个来着?”她听之前的知青说的。 闻慈左右看看,董安敏解释道:“高考部分专业要加试英语,其他大部分不用。” 二丫嘟囔道:“俺们老师都是现学的。” 外语教学现在在渐渐地普及,但可想而知,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教是教的了,但学的质量也是大相径庭,但这没办法,当地的师资和发展情况不同,在一个偏远的小乡村,你很难找到一个外语流利擅于教学的老师。 其实不止英文,所有科目都是这样的,差异在客观上是普遍存在且巨大的。 闻慈走到桌边,发现难住二丫的是一道选择题,她说了答案,又给她讲了一遍。 二丫震惊,“你念的比俺们老师还好听!” 闻慈笑道:“我学了很久的,要是你也想学得这么好,可以试试找英语磁带,放在收音机里每天听,”她晚上来的时候看到了他家客厅里的收音机。 但刚说完,她又想起来,这个东西现在恐怕很难买。 嫂子对她们很好奇,首都来的,大学研究生,这些条件就像挂在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她不住地想着,要是自家几个孩子都能像他们这样,那就好了。 一直说到睡前,闻慈睡在重重的实诚棉被底下,没多久就睡沉了。 心里记挂着日出,哪怕没闹钟,闻慈也早早地醒来了。 一睁眼是蒙蒙的黑,天色还没亮,她悄悄爬下床,掀开一线窗帘,借着朦胧的月光盯了半天,才发现手表上还不到五点,但看看天色,估计快日出了。 她走到炕边,轻轻拍了拍董安敏和袁韶,两人迷迷糊糊睁眼。 “我起晚了?”袁韶用气声低呼。 “没,还没日出呢,”闻慈同样用齐声说,在人家家借住,她们也没带睡衣,只是脱了外衣外裤而已,眼下在秋裤内衫外重新套上衣服,便一齐悄悄地出了屋。 院子里有水井,夜里的水凉得刺骨,一泼上脸,整个人都冻清醒了。 没带牙刷,只能用力漱漱口,闻慈刚把水吐出去,就听到木门“嘎吱”一声打开的声音,扭头一看,是丞闻他们起来了,一个个头发凌乱——除了没头发的乌海青。 “你们起得真早,”丞闻咕哝着,也过来打水洗脸。 闻慈把画袋也拎出来了,搬着可折叠的木头凳子,开始梭巡写生的好位置。 他们没在院子里,而是出了院门找地方,这时候的村子里万籁俱静,只有细微的狗叫声,青黑的天色慢慢变亮,变成鸭蛋壳一样的青白,又如同海蟹光洁的壳。 坐了许久,乌海青忽然感慨,“真静啊。” 丞闻醒来时困,但这会儿反倒无比精神,一边眺望天际一边回:“怎么没有鸡叫声?” “鸡不是天亮才叫的吗?”袁韶反驳。 说了几句话,天色忽然一亮,一个光源从海那头浮现,晕染出了淡金的边界。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实在是一个变化莫测的自然奇迹,它可以光华万丈,可以晦暗浅淡,也可以像此时一样,像一团火焰在海岸线上开始燃烧,夸父逐日,一定逐的是这样的日。 金色的火球将涟漪映成了灼灼的金色,波涛柔润如脂,仿佛一卷被风鼓动的碎金丝绸。 人用“渭流涨腻弃脂水也”形容西湖,但闻慈觉得,形容日出下的金海也很贴切。 太阳慢慢地越升越高,和画布上金红的颜料重叠。 待它周边灼人的赤红渐渐褪去,就像刚染出来的明艳新绸过水后褪色一样,蔚蓝的天空显现出来,明净,清澈,像一汪天上的湖。 鸡叫,犬吠,这个小村庄被日出唤醒了。 出来喂鸡的嫂子一出来,见到院门大敞着,前面错落地坐了好些人,一人对着一块彩色的板子,吓了一跳,怪不得醒来人不见了,这是不睡觉出来画画吗? 醒得太早,但居然不觉得困,等画完这幅,丞闻还不舍得走。 “我要在这个位置留下标记,晚上再来画日落,”他说着,搬过来一块小石头,压在自己画架刚才摆的位置上,他看着自己画布上的风景,满意得不得了。 大家一齐回来,吃早饭。 早饭就是白粥煎饼,就着腌好的辣椒和黄瓜条,大家匆匆吃完,便又抓紧时间出门写生,教授昨晚上说了,等明早他们就离开这儿,继续去看其他地方。 专注的时间过得格外快,感觉没待多会儿,就是要走的时候了。 山地、海洋、建筑、人文……短短的一个半月,闻慈本觉得该是相当长甚至有些煎熬的一段时间,但能画画、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却感觉没那么苦了。 尤其是看着新鲜出炉的许多幅油画、水彩、铅笔写生,更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要回去的当天上午,陈元年教授宣布这天什么也不做,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闻慈二话没说:“我要去吃顿好的!” 感兴趣的地方基本都去过一遍了,马上要走人,闻慈就想尝一尝当地特色的好菜,这段时间,除了几顿算是改善生活的海鲜,基本上顿顿粗茶淡饭,除了白粥煎饼就是玉米面馒头,大家都这么吃,她也不想撂下大家一个人吃好的。 虽然心里觉得还能适应,但实际上,她这段时间已经瘦了一圈。 大家各走各的,约定中午十二点前回到招待所。 闻慈直奔最近的一家名饭店,是她对当地人写生时跟人打听出来的,油焖大虾、蒜蓉海肠、四喜丸子……闻慈点了几道最有名的好菜,大吃一顿,几乎吃个精光。 吃完十一点,她又打包了两份德州扒鸡,这才匆匆赶回招待所。 跑去满足食欲的就没玩,跑去游玩的就没吃午饭,在车上拿出煎饼当干粮。 闻慈拿出一盒金黄鲜嫩的扒鸡,还没凉透,她大方道:“请大家吃!”说着,热情地跟老师同学分享,这扒鸡味道的确很好,一盒给大家分,一盒捎回给徐截云。 现在才五月底,天气没那么热,扒鸡半天不至于坏了。 袁韶攥着卷了扒鸡肉的煎饼,牙齿咬住,狠狠拽了一大口,这是她近来跟当地老乡学到的吃法,吃了一口,她夸张地感慨道:“国宴也就这样了!” 大家大笑,气氛欢欣,关系比写生前又亲近许多。 火车晚上七点到首都,大家都要回学校,只有闻慈要单独走。 陈元年教授的意思是闻慈家也在回学校的路上,大家先把她送回去,然后再进校,结果一出站台,就注意到一身笔挺军装的高大男人,长得英俊疏朗,气场落拓,美术生们的眼光下意识一亮,第一个念头是:这人很适合当模特。 袁韶丞闻乌海青三个见过徐截云,还被请过吃饭,顿时盯向闻慈。 “你对象来了,”袁韶戳戳闻慈胳膊肘,满脸促狭。 “看来我有人送了,”闻慈笑道,准备走过去,实际上徐截云见到她后已经走了过来,他腿长步子大,几步就到了近前,一身没来得及褪下的戎装,尚残留着枪支训练的硝烟气味。 闻慈大大方方跟教授和其他同学介绍:“这是我对象。” 徐截云露出微笑,和刚才的严厉肃穆不同,居然显得很亲和,“你们好。” 陈元年见到这青年,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活这么大岁数,眼力多少有点,一看便觉得,这军官的级别恐怕不会低。他微微点头,笑问:“你来送闻慈回家吗?” 徐截云颔首,他知道今晚闻慈回来,特意过来接的。 闻慈在大家打趣的目光中挥手告别,“大后天见!”她笑盈盈说。 她说话的功夫,徐截云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动作自然而然,一看就是常做的,等两人走的时候,闻慈就顺手挽上他的手臂,仰头说着什么,笑盈盈的。 …… “怎么瘦了这么多?”徐截云问,看着闻慈瘦削了一些的脸颊。 “吃得不太好,又比较辛苦,”闻慈说着,去之前怕受苦,去之后倒也觉得还行,甚至觉得要是下次再去,也可以接受,她不甚在意地笑嘻嘻问:“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徐截云笑道。 他最近几乎每天都在加班,为了多完成工作,给六月份腾出更多的婚假。 两人上了车,这次是往军区开的,今天周五,距离周一上课有些时间,闻慈正好去那儿待两天,距离婚宴还剩不到十天时间,这周末两人要去领结婚证,还有些事要商议。 闻慈掰着手指头算,“同学、老师、朋友……” 她算了半天,只算了关系很好又在本地的人,最后肯定道:“我大概会请不到二十个人。” 这个数字不算多,徐截云笑道:“不多请点?” “关系一般的请来干嘛,”闻慈摇头,“份子钱用收吗?我不打算收朋友的。” 她觉得份子钱、随礼这种东西就像存款,你在别人那儿存了一笔钱,过些年人家再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不像是一种祝福,反倒是一种麻烦的交换——还得急着自己欠了谁的钱、谁又欠了自己的钱没还。 徐截云摇头,解释道:“爷爷怕有人借着结婚,在红包里夹带送礼,麻烦。” 闻慈松口气,管他什么原因呢,反正结果越简单越好。 简单几句把正事说完,闻慈忽然“哎呦”一声,连忙把包里的饭盒掏出来,隔着油纸,笑嘻嘻提起一只大鸡腿:“我捎回来一只德州扒鸡,超级好吃,你快尝尝。” 徐截云笑道:“你也吃,多吃点——你不是还要穿婚纱吗?” 闻慈白他一眼,“我肯定几天就能补回来!”把鸡腿塞进他嘴里。 她还记得前面开车的小赵,这每次一开三两小时,也够麻烦的,到地方之后,特意给小赵分出来半只扒鸡,笑道:“你拿回去当夜宵。”现在九点多了,的确是夜宵。 小赵不好意思,推拒了两下才收下。 剩下的扒鸡还是香喷喷的,香得富贵都抽着鼻子走过来了,往桌上跳。 闻慈没给它,“咸,你不能吃,”说着去洗了手,回来认认真真啃鸡翅,她最喜欢啃鸡翅,肉贴着骨,又嫩又入味,旁边徐截云坐在身边,吃着鸡肉,眼睛往她身上看。 闻慈头都没转都知道他在看自己,那目光非常有存在感。 “你看我干嘛?”她一边和跃跃欲试夺食的猫作斗争,一边咬着鸡翅含糊问。 “我们明天还是后天去领证?”徐截云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明天后天都有空。” “你想哪天?”闻慈扭头笑问。 “明天,”徐截云斩钉截铁,“最好明天民政局一开门我们就到。” 闻慈咯咯地笑,连连点头,“行,行,那就明天。” 一起分享完半只扒鸡,闻慈吃得满手的油,她往手上打着肥皂清洗,身后徐截云收拾东西要去单身宿舍暂住一宿,还感慨说:“等你下回来,我就不用走了。” 到那时候,他就是正经有证儿的合法人士了。 一大早,闻慈起来,就开始准备。 她四月份写生前特意把东西搬了过来,除了这会儿穿的衣服,还有一众化妆用品,基本都是她在港城的时候买的,她熟练操作,等徐截云回来的时候,就见她正在夹睫毛。 他不太懂这个步骤,但聪明地没有开口,摆弄起自己的相机。 这会儿领结婚证没有拍照,但他想给闻慈拍照。 妆容结束,闻慈拎着床上的两条裙子问:“你说我穿哪个?”说着,把两条裙子放在身前比量。 徐截云仔细看了看,这是两条红裙子,左边的没有袖子,裙摆像一把蓬松的伞,右边的是红裙子上有许多白色小圆点,长度更长,到小腿中间,款式他说不上来,但都很好看。 穿在闻慈身上肯定都很好看。 事实证明闻慈也只是顺嘴一问,她低头看看,自顾自选了左边这条,“嗯,还是这个吧。” 小红裙、黑色中跟皮鞋,闻慈穿在身上像从T台上刚刚下来,衬得她樱桃红的嘴唇更加红润了,她翘着手拎着伞似的裙摆左右转转,还算满意,回头盯徐截云。 他今天身上穿的是中山装,见她看来,主动表示,“你拿来的西装还在,我想拍婚纱照的时候再穿。” 闻慈满意点头,挽住他手臂,意气风发,“走吧!” 民政局一开门,就见到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赶早进来。 拿到一张厚厚的卡纸奖状似的结婚证时,闻慈稀罕地看了好几眼,又伸手摸一摸,旁边徐截云宝贝似的两手捧着,放到带来的宽盒子里,生怕折了破了。 闻慈看他这样,打趣道:“你紧张啊?” “你不紧张?”徐截云反问,笑着捏捏她耳垂:“那小闻同志的耳朵怎么红了呢?” 闻慈把自己那张也放到他盒子里,欢呼一声,“走走走,我们去拍照!” 今天拍照也约了老师傅。 徐截云的打算是今天拍拍领证的照片,明天再拍婚纱照,小闻同志虽然最近累瘦了些,但婚纱还是能穿进去的,他摸着那件挂在衣柜里的婚纱,迫不及待看到闻慈穿上它的样子。 老师傅抱着相机过来,见到两人,眼前一亮。 “我给人拍照好几十年,少看见你们俩这么漂亮的,”老师傅不住地夸赞着,还说:“去年那个外国人在民族文化宫办的服装表演你们知道吗?你这身就跟那里面一样!” 他说的是79年一个高卢时装设计师在首都办的走秀,那场秀闻慈在报纸上就见了,据说服装靓丽,入场券也非常昂贵,就是在那之后,首都的街上似乎一下子多了彩色。 老师傅很内行,夸闻慈裙子漂亮,妆也漂亮,像是恨不得跟她取取经。 “这裙子哪儿买的啊?港城?哎呦呦,怪不得,那港城的衣服肯定比咱们这儿时髦啊,”老师傅一边举着相机拍一边问:“闺女,我能找裁缝定个这样的挂在店里展示吗?” “行!”闻慈笑盈盈答应,扭头问:“这个姿势还好吗?” “好好好——”老师傅吆喝,“徐同志你看我镜头,你别老盯着人家了!” 第190章 婚宴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明亮的…… 今天实在是个好天气。 明亮的日光显得洁白的婚纱更润泽,绸缎质地温润,像一匹披在身上的水练,站在春夏相接的新绿草地上,拎着裙摆奔跑起来,头纱扬起,回头时笑靥如花。 老师傅快门按个不停,完全不用他教怎么摆姿势,这新娘自己摆得还更好看呢! 闻慈一边牵着徐截云的手,一边笑:“你又不是在训练,跑慢一点!” 拍“婚纱照”的过程有些太陌生,徐截云难得有些局促,他放慢脚步,身上合体的黑色西服跟着放松下来,拍到中途,闻慈停下来休息,跟老师傅凑到一起说话。 老师傅直竖大拇指,“肯定好看!你俩都特上镜!” 昨天领证时拍的照他已经在洗了,效果非常好,在他拍照的几十年里都算数一数二的好,今天这对新人造型精致,天气好光线好,又会摆造型做表情,天时地利人和,他要不是知道新郎身份不一般,都想问问能不能把婚纱照挂他的小店墙上了。 闻慈笑道:“等会儿我想拍几张扔捧花的,还有近景。” 她跟老师傅沟通时会说得特别详细,确保两人脑袋里出现的是同一幅画面,等沟通完毕,闻慈抱着捧花勾住徐截云手臂,笑盈盈道:“快过来!” 徐截云乖乖过去,任由她摆弄自己的肢体。 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四肢不是自己的,极其不协调。 这会儿修片的技术约等于无,但好在老师傅拍照水平很高,昨天的照片闻慈看了,效果很好,她很有信心,跟徐截云细细说了一遍他该怎么办,然后先拍近景。 白色缎面婚纱、黑色西服,都是简约而活泼的款式,颜色简单,但并不显得乏味。 闻慈为自己配了两束花,一束是鹅黄、水粉、蓝紫搭配长长的绿铃草,色彩对比强烈,有种浪漫灵动的油画感,而另一束是浅色的,白粉为主,温柔而甜蜜,适合小幅度动作。 拍完近景,闻慈抱起彩色捧花,作势要抛。 这个镜头徐截云是在后面当背景板,闻慈抛前,特意回头说:“你不要接哦!”她很怕徐截云职业习惯,花一抛起来,他人也窜出来接。 徐截云好笑,“我看起来很像笨蛋吗?” 闻慈朝他眨了下左眼,对老师傅喊道:“我要抛咯!” 色彩绚烂的花束抛向天空,特意调整过的扎带松开,构成一道瀑布似的彩虹。 底下的新娘仰头大笑,整张脸熠熠生辉。 …… 婚纱照拍到黄昏,费了不知道多少盒胶卷,等出来时,老师傅还问婚宴那天要不要去,他拍这对新人简直上了瘾,这俩人条件好,八成也会专门换衣裳,拍起来肯定好看。 闻慈想了想,扭头问徐截云:“那天是不是不太方便?” 拍了一整天,又笑又闹,她现在说话都有些气喘,但眼角未褪去的笑意还是开心的。 徐截云诚实道:“有点太高调了。” 那天不是只有朋友战友,还有许多他爷爷那辈的老领导。 闻慈倒不算很可惜,反正办宴那天要符合这个时代,婚纱或秀禾服什么的都不能穿,估计也就是穿一身亮眼点的红裙子,还得是带袖子过膝盖较为保守的那种款式。 她笑道:“师傅,我这两天能去看您洗照片吗?” “行啊,”老师傅点头,他这几天的时间特意腾出来了,就为了给两人拍照,他抱着自己用了多年的老包,还特意说:“到时候你过来好好挑挑,这么多照片,得一百张了!” 也就是他俩有钱,不然光胶卷费都够贵的。 闻慈笑着点头,“行,到时候我来上色。” 虽然老师傅也能上色,但闻慈还是想自己来,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感觉。 从郊外的草坪回到市区后天早已黑了,中午饭是糊弄的,闻慈此时饥肠辘辘,她下了车,拖着徐截云走了两步,早上还挺直的后背似乎都累弯了点。 “我背你?”徐截云笑问,听出她脚步都沉了。 闻慈嘿嘿一笑,声音甜蜜起来,“你真好,”说着,快乐地往他背上爬。 徐截云弯下腰,等她上来,拖着她腿往上颠了颠,走到闻慈家门口,背上的人才跳下来,掏出钥匙开门,换了衣服,闻慈去厨房随便煮了一锅鸡蛋面。 “快吃吧,”闻慈分他一碗超大的,自己也抱着碗吃起来。 徐截云脱下了西服外套,黑色领带也摘了下来,他解开两颗扣子,松松脖子,想着这身衣服以后要好好保存,就算没再穿的机会了,也得留作纪念。 狼吞虎咽吃了两口,闻慈才问:“你今晚在哪儿住?” 问是这么问的,闻慈不等他回答,又补充一句,“小赵都回去了,这么晚,你回军区和你爷爷那儿都来不及吧?”说着,亮晶晶的眼睛眨了眨,很有些狐狸的狡黠。 徐截云笑,“那怎么办?我在你这儿打地铺?” “诶?”闻慈竖起眉毛,义正言辞,“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合法,有证的!” 徐截云“哦”了一声,顿了顿,笑问:“那我能留下来住吗?” “当然可以,”闻慈满意地点头,强调说:“我可以分你半张床。” 吃完,徐截云自觉地去刷碗,闻慈烧水,准备洗澡。 今年,她特意请师傅给房子弄了个浴室,有自来水管,但没有热水器自动烧热水,好在闻慈特意托人弄了个陶瓷浴缸,她刚拎起烧开的水壶,徐截云就接了过来,“我来。” 徐截云还没进过浴室,看到那个硕大的洁白浴缸,脚步顿了顿。 “这得加多少热水?” 一壶开水倒进去,水温只是从凉变成没那么凉,徐截云接了第二壶水继续烧,回来时,见到闻慈正蹲在浴缸边上,下巴贴在陶瓷上,伸手拨弄着里面清澈的水。 “累了?”徐截云走过去,捏了捏她的肩。 “哎呦!”闻慈立马叫了起来,像被踩到脚,她歪歪脖子,却指挥道:“往左边点,左边……对对,就是这儿。” 徐截云的手劲儿太大,减了两回,闻慈终于满意,舒服地趴在浴缸边上,两手都垂进水里。她懒洋洋地问:“你要试试那个淋浴吗?它只能出凉水,也就天热的时候洗洗。” 徐截云不怕冷也不怕热,“等你洗完了我就洗。” 闻慈没答,徐截云也没在意,等新一壶水烧开,再拎过来。 结果一过来,就发现刚才还在浴缸外的人到了浴缸里,清澈的水变了色,成了一种像白天那束捧花一样的浅粉色,泛着细密的泡沫,把水下的身体完全遮盖住,只露出一小片洁白的肩膀后背,脖颈光洁,潮湿的蒸汽打湿了发梢,变得湿漉漉。 她趴在浴缸另一头,声音很可爱,“别烫到我啊。” 徐截云顿住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慢腾腾走过来,闻慈听到他皮鞋踏在瓷砖地面的“啪嗒”声,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维持着趴着的姿势不动,听到热水加进水里的哗啦啦声响。 水温一点点升高,她正想着他会干点什么,结果又听到几声脚步声。 “???”闻慈震惊扭头,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背影。 这就出去了? 此后徐截云又进来出去两趟,每次一言不发,加满一壶热水就又出去了,等他加到最后,闻慈都想说别加了,水温已经可以了,再加就要烫人了,就听到轻轻一声响。 水壶放到木桌上的声音。 闻慈要说话的嘴巴立刻闭上了,耳朵竖起来,悄悄听着身后的动静,细细簌簌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她没动,耳朵慢慢红了,半分钟后,耳垂被一只手指捏住。 “我能进来吗?”用词很客气。 闻慈觉得这好像不是能让人拒绝的语气,她更紧张了,侧侧头,那只微微粗糙的手顺着她耳垂往下,握到她脖颈上,她没说话,默默往前挪开点距离。 “嗯?”后面的人非要她回答。 闻慈忽然觉得今天好像不是很合适,她又往后挪,咳了咳,“我觉得吧……” 话未说完,脸被人扭过去,一张嘴巴堵了上来。 等闻慈晕晕乎乎反应过来,浴缸变得狭窄,她明明是特意挑了个能装双人的浴缸,但徐截云太高太壮,硬是把大半浴缸占满了,她坐在他腿上,把脸埋在他胸口。 神态看着很老实,手不老实,在他蜜色的肌肉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 徐截云抚着她的脊背,比缎面婚纱还要柔滑,“明天你几点的课?” 闻*慈“唔”一声,脑袋贼兮兮往上抬,本来是想观察他的脸色,却发现他一双眼睛正望着自己,明明是含笑的,却莫名带有一种野兽般的侵略性。 她又开始打退堂鼓,“下午……不不,其实早八……” 谎还没撒完,已经被识破的人捂住嘴巴了。 “好,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闻慈两个小时后,知道是什么了。 …… 软绵绵的被褥似乎比平时还软,简直像云朵,闻慈一落到床上就不肯动弹了,身后一只手挨上来,她被烫到似的往前连蹭半米,扯开棉被,裹到自己身上。 “……要不你还是打地铺吧?”她用后脑勺对着徐截云无情地说。 “说晚了,”徐截云顺应闻慈最开始的承诺,占据了另外半张床,其实不冷,但他还是扒拉过来一半被子盖到自己身上,里面的人往墙边躲,他四平八稳平躺下,“睡觉。” “真的?”闻慈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眼神怀疑。 “真的——我保证,”徐截云闭上眼睛,以示正直。 闻慈于是磨磨蹭蹭往中间挪,看他的确板板正正要睡觉了,这才伸出手,手掌心贴在他胸肌上,徐截云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疑惑又期待地看着她,要翻身过来。 “你说要睡觉的!”闻慈抢先喊道。 徐截云又躺回去了,两手放在腹部交叠,“那你还摸我。” “你别说得这么不正经,”闻慈理直气壮,手心感受着蓬勃的肌肉,没发力时是软而韧的,心跳微微震荡,说实在的,手感超级好,她一边摸一边说:“这是我的习惯,睡觉的时候必须得摸点什么,你要是不让我摸——” “让,”徐截云双眼紧闭,假装正人君子,“你怎么摸都行。” 闻慈满意地哼了一声,她其实也不是骗人,她的确睡觉不老实,爱侧睡,也爱抱着玩偶被子,她也闭上眼,微微蜷缩,没过多久呼吸声就均匀起来。 徐截云睁开眼,小心侧过身,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他轻叹了一声,再次闭眼。 睡觉。 …… 早上醒来时日上三竿。 另一个枕头早已凉了,徐截云早就去上班,闻慈打着哈欠坐起来伸懒腰,发现浑身酸痛,桌上有一盘蜂蜜脆底小面包,当然是他出门买的,她捏了两个吃。 下午有节大课,闻慈吃了点东西又背上书包,去老师傅那儿。 老师傅正洗照片呢,闻慈看了看领证那天拍的照,已经洗好了,因为胶片贵,老师傅力求把每一张都拍好看,没有抓拍,她也挺喜欢,就算黑白也很漂亮。 老师傅知道闻慈是学画画的,还是正经在大学里学画画的,对她的水平十分信任。 先用铁□□褪色,再用硫化钠把它调成棕色,也就是中间色,上色可以用水彩,也可以用油彩,效果不同,前者灵动清浅,后者浓郁,但各有利弊。 水彩容易褪色,油彩容易画成年画娃娃,色彩太浓又不平衡和谐的时候,也就俗了。 闻慈再三思索,决定还是看照片的氛围来。 气质活泼、调皮、甜蜜的那些,就用油彩,而更加古典柔和、宁静的那些,就用水彩,老师傅洗照片的间隙出来看她一眼,还夸她,“你这上色比我还好!” 待到午后,闻慈就近去国营饭店吃了顿午饭,就直接去学校了。 要通知的人其实都通知过了,但以防万一,闻慈还是挨个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不用随份子,她还额外跑了趟本科和国画系,为了告诉苏林和钟玉兰。 闻慈还给首都音乐学院打了电话,她付电话费,找到陈小满,再次说了一遍。 六月八,婚宴。 这天的天气也很晴朗,事实上,最近的天气就像闻慈的心情一样好。 徐截云的母亲仍然没在,她在大不列颠驻大使馆,徐父终于从南部军区匆匆赶来,跟闻慈这几天见过几面,他性格严肃,话不多,但给了闻慈一个丰厚的红包。 徐家还特意买了今年刚在首都售卖的进口电冰箱、洗衣机,已经送进了闻慈的家,本来还打算买电视机的,但因为现在的电视机尺寸又小、又是黑白的,闻慈给婉拒了。 宾客们陆陆续续的来,闻慈有些面熟,有些不认识,都露出微笑来问好。 她今天穿得是一身正红套裙,款式板正,脚上的皮鞋也是红色的,主打一个端庄喜庆,唯一看着活泼点的,是露出来半条小腿,以让她不像掉进了红色大染缸。 旁边的徐截云就更板正了,黑色中山装,闻慈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 刚要笑出声,迎面进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爷子,徐截云尊敬问好,又寒暄两句,闻慈立刻跟着问好,伪装出得体的微笑,老爷子对她笑笑,夸了两句,就进去了。 闻慈悄悄问:“怎么这么多人?” “熟人很多,”徐截云笑道,他今天脸上的笑也没下来过。 他爷爷这一辈的熟人、他父母这一辈的熟人、他自己的熟人,男女老少几乎络绎不绝地来,有种这个年代少见的大规模,把酒楼坐满了大半。 美院油画系的这些人约好了一起来,到门口时,吓了一跳,“今天是好几家都办婚宴吗?” “没有,就我们一对,”闻慈笑道,怕他们紧张,还特意带他们进去。 袁韶他们进去,看到一张张面孔,的确有些紧张。 许多人身上穿着军装、中山装,气场一看就不普通,甚至莫名让人打怵,袁韶被一些目光盯着,觉得自己今天应该再好好打扮一下,比方也穿个套裙? 闻慈轻拍她的后背,一面对大家微笑,一面悄悄道:“没事,你们等会儿好好吃。” 闻慈想请的人不多,加起来凑不够三桌,基本上都是美术行业的。 闻慈把袁韶他们请到一张桌上,旁边坐得笔直的陈小满看到她,眼前顿时一亮。 她来了好一会儿了,一个人坐在这儿,谁也不认识,简直如坐针毡。 闻慈为他们介绍,知道都是她的朋友,这帮人坐在一起聊天。 年君跟钟玉兰是一波来的,郑副校长是和陈元年教授几个一起来的,都是教过闻慈且相处很好的老师,纷纷道贺,进来见到酒楼,也是着实愣了愣。 倒不是单纯人多,只是几个颇有阅历的老画家打眼一看,见到好几个见过的人。 他们完成上面的绘画任务时,在国宾馆等地方见过的人。这 郑副校长看眼闻慈,十分惊叹,“这都是徐同志那边的人?” 闻慈笑笑,点点头,她不知道这几位想坐哪儿,是想和美院的学生他们坐在一起,还是和老一辈坐在一起,于是悄悄问了问,郑副校长今天也不是为了社交而来,说和丞闻他们坐一起就好,只是坐下后,找几位相熟的人过去说了几句话。 闻慈这边的不管老少,大多气质文雅,甚至还有丞闻、乌海青这样的,一个长头发一个没头发,相当有个性,一看就是搞文艺的,和另一波男方的人泾渭分明。 年君把着椅背,想说些什么,但这么多人看着,又不好意思开口。 闻慈回头时注意到他的神色,悄悄问:“怎么了?” 年君许久没见,整个人沉稳很多,当初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晒黑了两度,整个人看起来都成熟了些,今天穿着风衣,理着头发,打扮得很有沿海沪市那股范儿。 “我有事和你说,”年君说完,又补充道:“等婚宴完了再说。” 闻慈这会儿的确没空听,她点点头,又去门口迎接了。 到最后,整个酒楼都坐满了,也到了时间。 这会儿的婚宴流程不复杂,证婚人请的是徐截云军区的领导,没有那种司仪低俗或者无趣的玩笑,一切都非常正经顺遂,连徐父的祝福都是言简意赅,两个意思,一是让两个年轻人以后加倍上进、为国争光,二是让大家吃好喝好。 然后就是敬酒环节了。 徐截云喝酒,闻慈喝的是掺酒的荔枝汽水,不过在场的也没人会挑剔她喝的是什么。 敬到长辈那些桌时,闻慈颇有些压力,到他的堂妹堂弟、大院子弟那波,她就开始放松了,至于对自己的朋友们,她就更加轻松了,恨不得当场坐下一起吃席。 桌上的酒都是五粮液,还有额外准备的各色汽水,想喝酒和饮料都有。 敬了一波酒,闻慈光喝汽水都快喝饱了,喝真酒的徐截云倒是面不改色,颧骨都没红,徐老爷子满面春风,不住地高兴,为老朋友们介绍闻慈。 他夸得闻慈都不好意思了,脸蛋发红,穿军装的老爷子们倒是笑眯眯的。 “老徐,你这家伙有福气啊,“宗少和笑道。 他旁边坐的是连秀政夫妻俩,闻慈第一次来首都时,一起吃过涮羊肉还以为徐截云老牛吃嫩草的人,她也跟着笑,心里想着,这两人还真的修成正果了。 她举起酒杯,祝福道:“祝你们来白头偕老,永远幸福美满!干!” 徐截云干了这杯酒,笑着说:“我是很走运。” 他脸上的笑看得人牙酸,大家哄笑起来,和他关系好的纷纷打趣,徐截云每桌都聊了聊,再和闻慈碰见,见她脸颊微红,低声问:“醉了吗?” “没有,被夸的,”闻慈忍不住笑,“你爷爷快把我说成天上仙女了。” 徐截云也笑,把她耳边落下的碎发捋到耳后,“你不是吗?” 闻慈朝他眨眼,角落里,两人嘀嘀咕咕,笑起来时周围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 该敬的酒敬完了,该寒暄的也寒暄过了,两人一并去主桌留的位子吃饭。 这家酒楼的菜色不错,酱猪蹄尤其好吃,闻慈拿筷子夹成小块,送进嘴里,以免弄油口红,她今天画了淡妆,早上又特意多吃了,这会儿吃得不多。 实际上也吃不了多少,说的话比吃的菜可多多了。 等到饭菜吃完,几个老爷子带头先离开,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闻慈说“再见”都要说累了,笑到感觉口红都在风干。 终于要结束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勐泐大多数人都离开了,闻慈扭头,发…… 大多数人都离开了,闻慈扭头,发现年君还没走。 他和钟玉兰走过来,神色有些尴尬,看了眼一旁颇有存在感的徐截云,“那个,”他吞吞吐吐,“我有点事儿要和闻慈说。” 徐截云看过来,他认人过目不忘,记得当年在首都美术馆见过这个。 钟玉兰笑道:“工作上有些事,急得很,这孩子非要今天说。” 闻慈笑道:“走走,我们去一边说。” 年君率先抬脚往角落里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背后的目光有如实质,他站定时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其实没人在看他,那个过分高大的新郎正和他父亲说话呢。 年君松口气,忙说:“真是工作上的事儿,我明天就要回美影厂,必须得今天告诉你。” 要不然,现在满场子就剩下男方家属了,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闻慈好奇,“什么事儿啊?你说。” 年君低声道:“这几年美影厂每年都在做新的动画,大多数是取材于传统故事和神话,但今年你的《小龙历险记》很出名嘛,在国外都卖得那么好,我们领导想试试能不能尝试新题材,把绘本改编成动画美术片,听说国外经常这么做。” 闻慈先是惊讶,然后就是喜悦,“是找我要版权吗?” “嗯,”年君点头,又补充说:“但领导的意思,是想让你参与到制作里,当美术师。” 闻慈眼前一亮,“让我也去吗?!”听起来很有意思! 年君点着头,本来要是之前,他是很有信心闻慈会答应下来的,但是,他瞄了眼戳在那儿跟把刀剑似的徐截云,又不确定了,“领导那边的想法是趁热打铁,趁着现在《小龙历险记》正热闹的时候,就着手开拍,要是你答应,这个项目一个月内就开始干了。” “但是——”年君面露为难。 “但是什么?”闻慈警惕,“难道不给我发工资?” 年君:“……虽然钱肯定没给国外那么多,但也不至于免费劳动力。” “嗨,那就没事儿,你直说吧,”闻慈连连摆手,现在国内的经济发展还没跟上世界,她能拿的钱不多是非常正常的,她早有预料。虽然钱重要,但也不能一切都朝钱看嘛。 年君道:“虽然总美术师不需要一直跟动画创作,但前期也是要跟着一起的,如果需要去现实地点取景、找素材的话,也得去一段时间。你刚结婚……” 闻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没关系,她继续问道:“大概得多长时间?” 年君算了算,“你有现成的绘本背景剧情,但放在大银幕上,剧情不够,后面你可能还得担任编剧,或者和美影厂的编剧合作,快的话一个月,慢的话得两个多月吧。”就因为这样,他也不确定闻慈会不会答应,谁刚结婚就出远门几个月啊。 闻慈算了算,是算暑假时间,“这个时间我能接受,但是我应该得等期末考试结束。” 年君一愣,而后大喜,“你答应了?” “对,”闻慈笑道:“不过我要签正式合同、合约之类的,确保双方万无一失嘛。” 年君点头,“放心,我们美影厂是正规单位!” 事情敲定,年君便打算赶紧和钟玉兰离开了,闻慈回到徐截云身边,又是和徐家人们好一顿说话,然后双方分散,徐截云和闻慈一起回她的小四合院。 部队那栋小洋楼实在太远,若无意外,这两年徐截云休假时都是住这儿。 车上徐截云问:“那个小年轻是首都美术馆的?” “没,他现在是沪市美术电影厂的,”闻慈把他的左手拎过来,捏捏这根手指,捏捏那根手指,最后捏捏无名指上的戒指,两人今天都戴了戒指,她戴的是徐老爷子送的那个祖传红玛瑙银戒,徐截云戴的是只素面银戒,非常低调,没有花纹。 徐截云果真敏锐,“你要去美影厂工作?” 年君过来的时候,说的是“工作上的事儿。” 闻慈笑着朝他眨眼,“你猜猜。” 事实上没用徐截云猜,她就如实告知了,“是我的一本绘本,美影厂有意拍成动画电影,如果顺利的话,那我这几个月应该会去美影厂待一阵子。” 徐截云手一握,把她的手包在掌心,“一年半载?” “哪就这么久了,最多就两个月,”闻慈把自己的手拉出来,两只手按在他嘴角边,往上提,哄道:“你好好上班,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回来了!” “我一眨眼就过了两个月?”徐截云又好气又好笑。 闻慈笑盈盈撒娇:“等回来我给你带礼物!” 徐截云并不生气,他自己都这么忙,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军区,闻慈同样忙碌也是正常的,没有让她永远等着自己的道理,他把人按进怀里,“行行行,到时候我天天眨眼催你回来!” 三天婚假过得真跟一眨眼那么快,哪怕再加上徐截云串出来的三天,也跟没有一样。 又到一个周末,晚上,两人一起吃了顿热腾腾的羊肉锅子,然后徐截云回军区,闻慈休息,她第二天去学校时,就被钟玉兰叫住了,年君中午要联系她。 这会儿数没手机最不方便,闻慈中午到了邮局,索性先给对方打电话。 没等几分钟,就听到年君的声音,他和别人说了两句什么,接起话筒,声音骤然清晰,还带着一路跑来的气喘,“闻慈?” “诶,是我,”闻慈笑道:“钟老师说你要联系我。” “对,是之前跟你说的电影的事,”年君俨然专业对接,详详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 前几天他从首都回来,带来了闻慈同意将绘本拍摄成动画电影的好消息后,厂里领导很高兴,发现他能快速联系上闻慈后,就把交流的主要任务交给了他。 项目成立的确很迅速,趁热打铁,现在是年君跟闻慈电话确认合同的条目。 绘本的影视化版权是一回事,让闻慈参与其中的角色任务是另一回事。 隔着话筒讨论这个实在不便,版权期限、具体要求……谈生意和交朋友不一样,闻慈和年君都不得不严肃起来,磨到最后,年君说:“我去请示领导。” 闻慈笑道:“行,我们再联系。” 挂断电话,闻慈想了想,又拨通一个电话。 “喂?”电话一通,闻慈先出了声。 “小闻?”徐截云一听声音便听出来了,他从手里的文件上抬起视线,脸色带出笑容,“怎么忽然找我?出什么事了吗?”除非必要,不然闻慈不太在工作时间打他办公室电话。 “我想问问你,现在邮电局让给私人安电话吗?”闻慈问。 现在打电话得来邮局或电话局,又得转接,又得转接线员,麻烦得要命,时常还联系不到人,她早就想在家里安一台电话了,但又不知道能不能行。 现在要跟沪市联系,估计不是一两通电话能解决的,她有些无法忍受了。 徐截云道:“你等等,我问问。” 电话挂断,闻慈给身后排队的两个人让了位置,再次等到电话,是半小时后,她打通电话,徐截云道:“今年新出的政策,私人家里可以安装电话,我刚才已经联系邮电局了。” 闻慈惊喜,“你已经联系上了?!” “对,”徐截云笑道:“省得你再跑一趟,后天下午,他们去家里安装。” 闻慈大喜,立刻道:“这周末我去看你,给你带鸡汤!” 正事结束,怕他有事要忙,闻慈就挂断了电话,她哼着歌回到学校,没过两天电信局的工作人员就来了,背着一个笨重的黑色固定电话机,来为闻慈安装。 安装人员态度特别好,闻慈问:“现在安装电话得多少钱啊?” 安装人员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说:“像你这种私人住宅安装,初装费是五百,要是行政事业单位呢,他们是九百,要是那种工矿国营企业,那就贵了,得花一两千!” 闻慈“嘶”了一声,“这真是贵啊。” 安装人员自己也觉得贵,所以现在电信局这个业务没多少人申请。 他补充道:“但这个也方便啊!这是直线电话,不用转这转那,什么话还得让话务员听一遍,而且这个想往哪儿打都行,特别方便!现在首都有做生意的,都攒着钱想安装呢!” 做生意就得联系外地外省,要是和外国有关,那还得和外商联系。 受困于通讯发展,极其不便的不止闻慈一个。 电话安装好,闻慈试着用了下,给美影厂打电话。 打过去一个电话,告诉请年君过来,十分钟后再打,那边话务室的人声音清晰,比外头的老座机还要响亮,确认没问题后,闻慈高高兴兴把安装人员送走,五百初装费徐截云已经交过了。 她宝贝似的看着新鲜电话机,拿小手帕擦得干净锃亮。 等年君来的间隙,闻慈给徐截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军区系统比较特殊,还是得先打到统一话务室,然后再由接线员转接,等听到徐截云的声音,她高高兴兴地说:“166,这是我们家的新号码,以后你找我就可以打这里啦!” 徐截云问:“电话机怎么样?还好用吗?” “好用,和邮电局的长得挺像,就黑色的大大的,不能移动,”闻慈美滋滋道:“我要试试跟外面联系,看看信号怎么样,不说了啊,拜拜!”说完,“啪”挂了电话。 等联系上年君的时候,闻慈就说以后他可以联系这个号码。 年君震惊:“你家里都安上电话了?首都初装费多少钱?” 闻慈道:“说私人是五百。” 年君倒吸一口凉气,“真贵啊,沪市现在好像也有,私人安装是四百,还得找关系申请。” 闻慈心想,自己找徐截云,其实就算是找关系了,她不觉得自己现在申请一个电话机可以是三天之内安装的效率。 她道:“快快,我们俩赶紧商量合同,现在可方便了!” 没有身后排队人催促的目光,闻慈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年君已经和领导谈过,合同的名目已经修改过一些,双方各自让步,合同完成后,寄给闻慈,一式两份,她自己手里保留一份,另一份交还给沪市美影厂。 趁期末还没开始的时候,美影厂已经开始摄制组的前期准备了。 闻慈七月初期末,连考一周的试,她和徐截云待了两天,就准备去沪市。 今年的机票比去年好买,还是感谢徐截云,他给买了一张,虽然票价昂贵,但闻慈很乐意花这个钱省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等到沪市机场的时候,也不过下午三点。 美影厂有人来接。 熟人年君赫然在左,除他之外,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性,姓朱,是这次《小龙历险记》摄制组的主导演,特意来见闻慈第一面。 初见面,闻慈主动伸出手,客气道:“久仰大名,朱导您好。” 朱导也跟着伸手,虽然知道闻慈年轻,但亲眼见到这样一张脸,还是有些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应该是我久仰闻同志的大名才对,你的《小龙历险记》,我看过不下十遍了。” 闻慈笑道:“那您还喜欢吗?” “完全是艺术品,”朱导给出这样一个简洁而有力量的评价。 年君帮闻慈拉行李箱,走在她右侧,说道:“单位给你安排了旅馆,就在美影厂附近。” “真是麻烦你们了,感谢感谢,”闻慈道。 “哪里,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初识的朱导待闻慈特别客气,闻慈也是,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闻慈就主动把话题转到了电影厂,“现在摄制组的情况如何呢?” 朱导为她介绍。 “摄影组的班底已经搭建起来了,根据闻同志的意见,副编剧由我们美影厂的同志来,你还是主要担当总美术设计师的角色。剧本已经修改好了一部分,还没完毕。” 写个绘本的短故事还行,要是能供应一小时电影的剧情强度,闻慈自问没那个水平。 而且她这次来,心里还计划着另一件事,那就是系统,现在不管是天赋值的9到10升分,还是系统的四次升级,都卡在了最后一个8分作品上,她想试试,美术片行不行。 三人一边聊一边上车,先去宾馆,放下行李。 附近就是美影厂,正式工作之前,总是先要进行一个彼此熟悉和寒暄的动作,闻慈跟着两人,先是见了摄制组的班底,尤其是另外一位副导演,厂长也见过一面,甚至还把整个美影厂连带着光辉历史也参观了一遍。 不得不说,这个电影厂的确厉害,不算去年的《哪吒闹海》也出了许多经典。 闻慈第一部作品改编能碰上这样的好班底,其实是很幸运的。 等到六点多,晚饭时间,闻慈又和两位导演、主创人员一起吃饭。 一整个摄影组的班底加起来好几十人,主要人物也要十几个,闻慈挨个认识一遍,尤其是跟编剧聊了聊,顺便了解一下美术片的制作流程,在这方面,她完全是个外行。 “我们美影厂的流程,正式创作前全摄制组都得一起下生活,就是根据片子的内容,选个外景地,大家一起去采风,”闻慈不喝酒,朱导给她敬了杯饮料,接着道:“《小龙》的主要剧情是在丛林和天空,还有溪水,我们定下的取景地是西南。” 西南,闻慈去过,笑着点头,“很好啊,具体是哪里?” 朱导是经过年君沟通,知道闻慈要一道去下生活的,“勐泐,那儿雨林多,很有风情。” 闻慈很感兴趣,“那什么时候启程?” 其实没过几天就要启程,闻慈在美影厂待了几天,和摄制组不断的沟通,尤其是编剧那里,编剧组好几个人,闻慈大半天和他们泡在一起,谈小龙的立意和总体氛围。 等到了勐泐,闻慈算是条件好的,单独住个小房间。 七月的勐泐热得出奇,又很潮湿,但雨林茂密翠绿得让人心旷神怡。 这种条件下画油画不便,闻慈只带了铅笔速写和水彩的材料来,她去哪儿都背着硕大的画袋,而动画师们的东西就轻很多,一个包,里面装着水杯和速写本。 他们一起进雨林、看河谷、爬椰子树,甚至还见到了野象,和傣族老乡一起吃特色饭。 闻慈有种回到了银水寨的感觉,但这回身边人更多,工作气息更浓,她随身带了相机和好多胶卷,拍拍照,但更多的时间,还是找块石头一坐、或者找个树干一靠,就开始写生。 一起来的动画师们都很年轻,大多是对着风景叽叽喳喳讨论,偶尔才写生。 朱导经过闻慈身边,他能当美术片导演,审美眼光自然是一流的,看到闻慈用水彩画的蝴蝶穿花,眼前一亮,跟副导演嘀咕道:“怪不得人家能拿全国美展金奖,是真厉害啊。” 年君也作为动画师的一员身处其中,不过他对导演感兴趣,总跟着导演学习。 朱导他是合作过的,脾气很好,对于他的学习请教,也乐于指点。 朱导还笑问:“你当初和闻同志不是同事吗?” “那不一样,”年君摇着头,讲话的语气已经很平和,“天赋这个东西,高就是高,低就是低,”他甚至笑了笑,“我要是选全国美展,估计连上京那一步都进不去。” “嘿,别妄自菲薄啊,”朱导摇头,“我看你画动画就很有天赋!再说了,你还年轻呢。” 闻慈没注意身边的动静,专心画画。 这种和日常生活天壤之别的环境给人一种强烈的突破感,就像一直生活在地表的人类,忽然像童话故事那样跌进了裂缝、进入地心,结果发现地心里是另一个奇幻世界一样。 勐泐的蝴蝶、野象、望天树,对闻慈就是这样的。 奇妙、美丽,热带的潮湿与热像蛛丝,将人细密包裹。 “下生活”不像生活,闻慈觉得像体验另一种环境。 摄制组每天都从早到晚地出门,除了自然环境,也去看当地的人文景观,闻慈也跟着去,偶尔和人聊聊天,晚上回来,也通常是画画几个小时,第二天又是早起。 如此过了几天,别的还没看出来,闻慈先黑了一圈。晒的。 “闻同志,你画的这湖可真漂亮!”一个女动画师笑着说。 动画师们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以往合作的总美术师,大多数年纪大的厉害专家,这还是头一次,总美术师年纪比他们还小。但怪不得人家能拿奖呢,闻同志的确耐得下心,对着一棵树她能一坐一天,晚上经过她的屋门口时,灯往往开到深夜。 而且她画的画,是哪怕不懂美术的老乡,看了都惊艳的好看。 闻慈笑道:“是不是波光粼粼?” 这片湖是老乡们推荐过来的,湖不大,周遭是绿茸茸的草坪,开着各色的花,湖水是藻类生长很凶的绿色,天色很润,照得湖水也润,有种和海的辽阔不同的温婉秀气。 动画师弯腰看着画,认真点头:“真的!你这光影画得真好!” 闻慈也不是每天除了画画采风什么也不干。 动画师们很有意思,因为动画表现形式的不同,他们很擅长抓住景物的动态变化,比如一阵风吹过草叶弯腰的过程,而闻慈呢,她习惯性抓住事物定格的一个瞬间,从草叶弯腰的一个瞬间,体现风向风力。 大家截然不同的思维带来有趣的碰撞,加上都是年轻人,更是有聊天话题。 这天晚上,大家坐在火堆边烤鱼,闻慈本来正速写,但看着焦黑的鱼就坐不住了。 朱导“哎呦哎呦”地叫:“这就是小林你说的会烤鱼?再让你烤下去鱼都成炭了!” 年轻编剧嘿嘿地笑,“诶,是有点糊,没事没事,我翻个面!”说着,手里的*两把湖水翻个面,结果一面生得带血一面糊成黑媒,对比强烈得好笑。 “我来我来!”闻慈撸起袖子,“我超级会烤鱼!” 他们大多会做点饭,但也就是能做熟的程度,厨艺,那是算不上的。 闻慈拿过几条串在木头签子上的鱼,熟练翻动,架势堪比大厨,这鱼是下午几个下去游泳的动画师捞上来的,佐料是管老乡家里买的,他们说好了晚饭自己动手,享受野趣。 大家对比着闻慈手里渐渐烤到金黄的鱼,对那位编剧小林发出嘲笑。 篝火发着明亮的光。 第192章 分镜设计美影厂往年光下生活就得花一…… 美影厂往年光下生活就得花一两月时间的,但这次因为闻慈时间紧张,只进行了半个月。 本月后,摄制组一行人扛着设备和大包小包回到沪市,正式创作也就开始了。 有绘本做底,角色造型和形象很容易确定,但在这方面,朱导特意来找过闻慈,委婉表示:“你绘本里原本的角色设计非常精致,但就是太精致了,线条繁复,如果画成美术片的话上万张难度太高,毕竟电影是不断运动的嘛,造型一复杂,动起来就更复杂了。” 闻慈虚心问:“那这是往哪个方向改呢?” 朱导道:“线条还是要尽可能简练一点,在不影响美观的情况下,简明直接。” 闻慈明白了,“好,这两天我会和其他美术设计老师探讨的。” 做动画是一个团队共同完成的大任务,闻慈画一部绘本或一张油画可以随意挥洒,想画得多复杂就多复杂,想多精细就多精细,但对于动画,这是不太合适的。 哪怕角色多上两块头发,那它在行动的过程中,每帧图都要多上这两根头发。 要是完完全全按照绘本的原样来,依现在的技术,这部美术片估计没三四年面不了世。 闻慈在美影院前几天,在他们的内部影厅把这两年和十几年前的美术动画片全看了一遍,看看人家的角色到底是什么画法,等觉得自己明白的差不多了,开始晚上赶稿。 九月份开学得回学校,她必须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 如此忙了几天,一份崭新的主要角色造型设计稿就确定了,朱导看了,十分惊喜,“很好,很好,这已经是完完全全适配美术片的了!”又不住地夸闻慈效率高。 这只是任务的最开始而已。 为了适应电影的篇幅和剧情浓度,剧本增添了一些新的配角,为他们,闻慈也得画出相应的角色设计,好在核心工作是她这个原作者做的,但其余美术设计也帮了大忙。 他们根据闻慈的造型设计来画出造型转面图,就是同个造型在不同角度的样子。 人物的神态、肢体、道具、在不同环境下的变化……这其实是一个颇为庞大的动作,美术动画片没有真人演员,一切都是摄制组无中生有确定的,这需要超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紧锣密鼓的炎热夏天气氛里,还得有好的体力。 闻慈如此忙了半月,人瘦了一圈,热的。 “闻同志,你看这个镜头设计稿怎么样?”一个美术设计问。 现在分镜的设计也是美术设计的工作,现在剧本已经在商讨中大致确定了,哪怕以后细节还会变化,但大方向不会再改变,而导演那边正在赶分镜台本,美术设计的工作就是根据这个分镜台本确定镜头设计稿。 一个角色开场什么姿态,站哪儿,结束什么姿态,每个镜头的变化都要确定。 闻慈回头仔细一看,“好,特别好,很美观。” 美术设计得到评价,满意地继续伏案去了,这些天,谁都没睡好觉,做梦都是在画。 分镜设计这个东西很专业,闻慈看不出来节奏把控合不合适,但美不美观她很了解。 和美术设计说完话,闻慈回过头来,继续画自己的图,今天她画的是小龙初诞生的场景草图,大场景的设计由她来负责,她得兼顾电影的纵深,来修改自己的绘画风格。 这其实不算简单,因为闻慈这段时间,已经清晰认识到了动画和传统美术的不同。 这完全就不是同一种美术形式。 忙活到中午,闻慈才起身活动活动发僵的腿,转转脖子,准备去吃饭。跑远处吃好的是没时间的,她直接拿着饭票去美影厂食堂,打碗小馄饨吃吃。 手里拿勺子舀着馄饨往嘴里送,眼睛还盯着左手上的一张丛林草图。 “不够、不够,”她自言自语。 “不够什么?”年君端着饭盒经过,直接坐了下来,“下午再忙就是了,你吃饭还看?” “急啊,还有二十天我就要回首都,感觉什么都没完成,”闻慈回过神来,把手里的草图给他看,表情忧愁,“我想要的,是那种奇幻、明艳、幽默的风格,但怎么也不合适。” 年君看看草图,这回是认真的,“我觉得还不错。” “所以是不够,不是不行,”闻慈叹气,把一颗馄饨塞进嘴里,“除非实在不行,不然我不想凑合。” 现在为了省事凑合,十年后再回忆就是遗憾了。 年君道:“还有时间,你别急,灵感这东西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你说得对,”闻慈点头,“所以下午我翻翻去勐泐的写生稿,看能不能找到灵感。” 年君:“……” 他“啧”了一声,“你知道我们动画师怎么叫你的吗?‘闻老师’——‘闻老师昨晚上又忙到几点?’、‘闻老师造型图画好了吗?’,大家都很佩服你了。” 闻慈笑道:“怎么,一下子发现我特别努力啦。” “你比我们这帮动画师还拼,”年君说,夏天热,他们主创经常会凑在一起谈戏,谈着谈着便众说纷纭起来,大家都又急又热,几乎每个人都变瘦了,在这里面,闻慈最明显。 刚从机场下来的时候,她穿着黑色长裙和小皮鞋,看着就是那种精神物质都很富足的年轻艺术家,虽然笑容明朗,但因为声名远扬,反倒让人不太敢接近。 但现在她也不打扮了,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扎,天天穿个肥短袖松长裤,脚上是厂对面供销社买的一双黑色塑料拖鞋,比谁都随意,要么急匆匆抱着一沓稿子四处找导演,要么就是长在椅子里似的伏案工作,神色肃穆,能几个小时连头都不抬一下。 要说刚来的闻慈还是个抽象的天才符号,现在已经变得具体了,有天赋且拼命努力。 闻慈笑道:“虽然我知道大家都是很专业的工作者,但还是想多做一些。” 哪怕不说别的,能由自己的绘本改编成美术片,又是在现在这个把工作当成艺术品来做的美影厂团队,她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要是能靠自己让它更好一点,那多好啊。 吃过饭,闻慈跟年君告了别,就刷了饭盒匆匆赶回工作间了。 又花了半个多月,闻慈开学前几天,数百张精美的分镜头台本终于统一印刷好,摄制组主创人手一本,她翻看着厚厚一沓镜头稿,有种得到了梦寐以求十年的礼物的感动。 “这我得好好收藏,”闻慈感慨说。 这套台本非常精致,打开后,导演们画得十分专业,让她这个动画行业的门外汉也一眼看得出镜头发展,空间变化、道具细节,甚至连节奏紧张程度都能一目了然。 朱导笑道:“多亏了大家的合作,不然我们完成不了这么快。” 这么快也是有代价的,导演现在也变得又黑又瘦,胡子长出来一茬,刮下去还是青的。 拿上分镜台本,这其实是算美影厂送闻慈的礼物。 接下来还有作曲、原动画、剪辑、配音等等制作环节,但那不是闻慈的任务了,她将回到首都,如果后面有事的话,美影厂这边会再联系她,如果急事,甚至会直接去首都找她。 闻慈跟大家告了别,那帮年轻的动画师还怪舍不得的。 任务暂时告一段落,闻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好久没有这种鞭子在身后催促的感觉,本来想去沪市四处逛逛,但因为开学在即,马上要回首都,只能就近吃了顿好饭。 第二天周日,她中午十二点回到首都,还是徐截云抽空来接的。 “是不是很累?”徐截云接过她行李箱,心疼地捏了捏她又瘦下去的脸颊。 “特别热,特别忙,但还挺好玩的,”闻慈笑着说,机场现在多了些外国友人,她顺理成章地挽上徐截云手臂,低头喝了口他手里特意捎来的汽水,舒服地眯起眼。 “好喝!”她拿过汽水咕嘟嘟地喝,冰镇汽水就该在大夏天喝。 徐截云看着她狼吞虎咽,拍拍她的背,“少喝点,我们去老莫吃?” “嗯,”闻慈用力点头,“我要吃月亮船冰淇淋!” 老莫的装饰和曾经来的时候大相径庭,管中窥豹,整个80年都发生同样的变化。 闻慈热得没什么胃口,她这人怕冷又怕热,说是要吃月亮船,实际上一看到菜单就改了主意,点了份冷咖啡带冰淇淋,还有大虾沙拉和奶油蘑菇鸡片汤,一共五块钱。 徐截云担心:“不多吃点?” “我得缓两天,”闻慈摇头,又问:“富贵怎么样?” “好得很,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还在我的床上打滚,滚得我军装上都是毛,”徐截云笑着说了一句,也跟服务员点了菜,还有一份糖水菠萝,其实他这个人很喜欢甜食。 “哎呀,怎么掉毛,”闻慈立即开始思考没有鱼油给它吃点什么。 徐截云问:“这趟去沪市怎么样?” 闻慈兴致勃勃跟他讲自己跟主创去勐泐下生活的半个月,说看到的野象、摘菠萝,蝴蝶谷,雨林……最后颇有些骄傲地抬起下巴说:“我还学会爬树了呢!” “这么厉害?”徐截云笑,“什么树?” “嗯……”闻慈眼神闪烁了下,开始闪躲,“就,椰子树!” 徐截云的眉头顿时高高挑了起来,“椰子树那么高,你爬上去了?”客观来讲,小闻同志这四体不勤连单杠都拉不上去的样子,属实不像能爬上椰子树的。 闻慈顿时睁大了眼,“你知道椰子树?” 转念一想,徐截云连港城都去过,热带国家怎么就不能去了?她有些尴尬,又理直气壮地立刻说:“学会爬树是学会,我没说我能爬上去啊!”爬一米掉两米怎么了? 徐截云眼睛都笑眯起来,要是不在餐厅,他必然大笑。 闻慈拉开这个话题,“我还给你带了好多水果!” “鲜的?怪不得你的行李多了一个,”徐截云知道,闻慈去沪市的时候只带了个行李箱,回来时却还多了个手提袋子,里面沉甸甸鼓囊囊,的确有股馥郁的热带水果香气。 闻慈强调,“我千辛万苦背回来的!” 反正菜还没上,闻慈坐到徐截云那一侧扒拉地上的袋子,拉开拉链,上头赫然是一堆带绿头花的黑色山竹,扒拉到一边,底下是黄澄澄的芒果、菠萝,再底下是青皮椰子和柚子。 徐截云都吃了一惊,“全是?” “全是,”闻慈得意地拍了拍手,捡出来两个山竹,轻轻一捏,紫红的果皮裂开,露出了里面白嫩晶莹的果肉,她递到徐截云嘴边,“啊。” 徐截云张嘴咬了口,“很甜。” “好吃吧,”闻慈更高兴了,“等会儿全拎回去,你给你爷爷他们送一半,那边的热带水果都是在西南下乡的知青回家探亲带回来的,我买了好多,一猜你肯定会喜欢吃。” 徐截云笑吟吟地看着她,觉得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特别可爱。 老莫的味道还是很好,尤其加冰淇淋的冷咖啡,大大解了闻慈的暑热。 吃过一顿午饭,徐截云带闻慈回了趟大院,老爷子身体很好,没什么忌口,闻慈当即指挥徐截云弄了把菜刀,在院子里开椰子,“先把外面这层青皮削一削,然后把这一面砍平,然后找一个眼儿……诶,怎么没找到?你是不是开错面了?” 闻慈把椰子拿过来,转来转去地看,也没看到传说中那个眼儿在哪儿。 徐截云把椰子拿回来,稳稳握在手上,菜刀“咔咔”砍上三下,砍出一圈圆形,他轻轻一揭,带着薄薄一层白嫩果肉的壳就起来了,露出里面清澈的水。 闻慈:“……” “你力气真大,”她咕哝着,抱着椰子回去给徐老爷子,“爷爷你喝!” 徐老爷子笑眯眯地捧着椰子,看着两人互动,两人一齐蹲在房门口砍椰子,徐截云砍,闻慈动嘴喝,喝两口,很满意,给徐截云尝尝,又找来个勺子挖果肉吃。 这是很嫩的青椰,果肉只有薄薄一层,不怎么甜,软软香香的,口感很好。 山竹和芒果最容易坏,闻慈带回来的少,但味道很好,风味十足,又甜又嫩,她问了问大伯二伯他们两家这几天回不回来,知道不回来后,问徐截云这些水果该怎么办。 “请少和过来尝尝?”徐截云问,“他今天放假,正在家里呢。” 闻慈欣然点头,“那你看看宗少言在不在吧,要是在的话一起过来。” 没过两分钟,徐截云带着兄弟俩过来了。 好久没见,闻慈热情地挥挥手,“下午好!” 宗少和笑道:“下午好,听说你出差了,才回来?”一旁宗少言老老实实,“嫂子好。” 闻慈笑着说:“我中午才回来的,快来尝尝,我带回来一堆西南那边的水果!”身旁放着那个手提袋子,她跟摆摊似的在里面扒拉两下,捧出来一把山竹和芒果,放到盘子里。 现在反季节种植技术不发达,交通运输也困难,首都不常见到这些水果。 都是熟人,也就没什么客气的,徐截云和他们俩去洗水果,再回来时,闻慈已经切好了一个菠萝外壳,正在握着硕大的菜刀和上面的洞眼奋斗,看得人心惊胆战。 “我来切,”徐截云赶紧把刀拿过来,“你去吃吧。” “不,我要指挥你,”闻慈坚决不走。 徐截云失笑,“成成成,你指挥我——说吧,下一步怎么做?” 闻慈满意,乐颠颠指挥起他该怎么去菠萝洞眼来,这个动作实在琐碎,但徐截云动作倒是麻利,把整个菠萝变得干干净净黄澄澄的,三两下剁成了块儿。 “这好像得泡盐水?”闻慈不甚确定的想。 徐截云也不确定,他是去过热带国家,也吃过这些水果,但没见过人家怎么处理的。 闻慈叉起一块丢进徐截云嘴里,“你觉得杀舌头吗?” 徐截云:“……”他嚼了嚼,认真说:“好像没有。” 闻慈于是把这盘子菠萝直接端上了桌,徐老爷子刚才又出门溜达了,可能是要和老朋友说些什么,宗少和笑道:“热带的水果是我我们这里不一样,香气就不一样。” 闻慈笑着说:“那边水果种类好多,但很多怕压,我就没带回来。” 大家吃着水果说话,宗少言好奇地问:“嫂子,你是去西南了?” “没,是沪市,这些是从西南下乡的沪市知青那儿买的,”闻慈一边把这个理由解释了一遍,一边低头捏着山竹,这种水果好吃又方便,只是要注意不要把汁水染到衣服上,不然很难洗掉。 宗少言更好奇了,“他们说你去画动画去了?” “嗯……也算?人家有专门的动画师的,”闻慈笑道:“到时候电影真上了,我请你们去看啊。” 芒果不太好剥,容易弄得到处都是汁,徐截云转而剥柚子,剥掉外面的皮,很薄,里面的肉鼓鼓的饱满,然后对半儿掰开,开始剥每瓣柚子外面的白衣。 剥出来一瓣儿晶莹剔透的粉色果肉,递给闻慈,“嗯。” 闻慈顺手捏起来,扔进嘴里,柚子是酸甜多汁的,但刚吃完甜美的山竹,对比之下,那点酸味顿时变得难以忍受,她眯起眼睛,连连摆手,赶紧喝口椰汁压一压。 “这个柚子能放好久,皮儿蔫了都还是好的,等会你们捎回去两个啊,”闻慈高高兴兴地说:“这个柚子皮好香,放在房间里特别清新。” 她特别喜欢柑橘柚子调的香水呢,但还是没有天然的好闻。 宗少言吃着水果,味道很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我记得嫂子里评了个奖。” 闻慈“啊”了一声,“你说哪个?” 她摇摇头,“要是岛国的那个的话,我三月份已经领奖了,要是三月份出提名的大不列颠那个……”她摇摇头,说起来有些可惜,“那个只是提名,六月份的时候没中。” 格林威荣誉奖的提名六月份就出结果了,闻慈没上,她有些可惜,但不意外。 对于这种含金量的大奖,她没能得奖,完全是非常正常的。 但没关系,她现在才二十岁呢,《小龙历险记》就算没得到权威奖项的认可,但孩子和家长却是很喜欢的,她未来总有一天会画出更好的作品,得到更多认可。 说不准哪一天,不止是荣誉奖,她甚至能拿到格林威那个独一无二的大奖呢? 她总觉得她会一直进步,现在的成绩,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开始很好,未来她会更好。 宗少言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嘴快,闻慈却不在意,这事儿都过去两个多月了,她早就接受这个结果,她又捏开一个鲜嫩的山竹,吃得眯起眼睛。好吃! …… 终于开学,这回毕业创作是真提上议程了。 闻慈如今是研究生三年级的学生了,每个导师都开始和学生聊这个事,可以说,这是研究生期间最要紧的一项作业,也是他们三年学习展现自己最高水平的收尾。 郑副校长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目前的想法是画风景画,”闻慈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水彩画本,翻到其中一页,给导师看,“这是我这次暑假写生去勐泐画的,中间经过一个幽深的山谷,看到两头野象——我打算根据这个情景进行再创作,画一幅自然与动物主题的画。” 郑副校长并不打算过多干涉学生的选择,不过画这个主题的学生的确不多。 “确定要画野象?” 闻慈摇头,笑道:“还不确定呢,蝴蝶谷、孔雀林,反正都有可能。不过这次我打算画一幅真正的大幅油画,因为想表现自然的浩瀚和动物的生命力嘛,嗯,其实还有点环保主题。” 郑副校长赞赏地点头:“好,你这个立意很好。” 能不能看到大众忽视之事物,对文艺创作者来说也是重要的。 郑副校长不打算圈定一个主题,让自己照葫芦画瓢,这让闻慈很高兴,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兜芒果和菠萝,在被拒绝前先一步道:“这是我从西南捎回来的水果,不贵,自己背回来的特产,我给同学也分了的!您和师母尝尝。” 说完,忙不迭夹着画本退出门外,“老师再见!” 出了教学楼,天也蓝,空气也清,路边正写生的小学妹发出“刷刷”的用笔声。 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第193章 首映“嗷~嗷~”野象宝宝发出急…… “嗷~嗷~” 野象宝宝发出急急的叫声,跌跌撞撞跟在妈妈的脚边走。 闻慈抱着本子站在一边写生,穿着红色衣服的大活人,这一群偶然发现的大象却像根本没发现她一样,事实的确如此,因为她现在是利用【娃娃的彩色世界】回西南写生。 反正是虚幻的出现,她大胆地直接挑了个野象的栖息地,找了好几次,才找到这群野象。 虽然不会遇到危险,但闻慈还是没有离得太近,她远远跟在一边,认真写生。 这群大象是四五只,有一头象宝宝像是年纪不大,相对于它的妈妈,个头实在小得可爱,她观察它们行走时抬脚的姿态、耳朵扇动的幅度,还有最有趣的拿长鼻子卷起食物或东西的动线,这种动物看着庞大,但实际上灵巧又聪敏。 本来是打算为毕业创作写生,但她现在好像真爱上了观察它的样子。 当动物学家肯定也很有意思吧,闻慈觉得。 她忙忙碌碌拿着铅笔速写,看到那只小象跪在地上喝水,它还不太能灵活地食用鼻子,于是趴下去用嘴巴喝,至于它旁边的亲属象们,悠闲地踏进河里喷水洗澡。 闻慈追着它们跑了好久,见象群歇息,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头上。继续画。 西南的树林里很多野生果树,香蕉,菠萝,比比皆是,都是大象的好口粮。 树上的香蕉象宝宝是够不到的,它笨拙地拿长鼻子卷落到地上的香蕉,然后塞进嘴巴里,闻慈看到那黄澄澄的一大把香蕉,表皮有微微的黑斑,心想一看就特别甜。 象宝宝吃香蕉,吃着吃着,舒服地甩起尾巴,躺在地上打盹。 它的妈妈或者哪位姨姨走过来,为它驱赶蚊虫,几头大象都从河里出来,分散在周围,守护来之不易的象宝宝,野象的生育困难,每只小象都是非常珍贵的。 闻慈看着这画面,感觉到心里一阵柔软。 画了不知道多久,河水上的光线变得没那么灼热刺眼,闻慈听到“叮铃铃”的声音。 她家的电话铃声。 闻慈只好合上速写本,对象群挥挥手,悄悄地说了声“再见”,然后就退出了采风,等下回再过来,能不能找到这个象群就要看运气了。 桌上的固定电话在震,闻慈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是闻老师吗?”电话那头是个有些耳熟的男声,闻慈应了声,这才知道对方是美影厂《小龙》摄制组的,这回来首都,是因为有些问题要和她确认,问她方不方便。 剧本什么的能在电话里沟通,但绘画不行,隔着电话也看不到啊。 闻慈急忙答应,请对方过来。 对方坐一天多火车特意赶过来,闻慈准备了水果点心,等对方过来,先是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步入正题,对方从包里掏出一沓画纸,请闻慈看,“这两个角色设定和形象导演想改动一下,所以特意找您来审定。” 闻慈点点头,听他详细说了朱导的想法,思索一阵,点头同意了,“可以。” 做电影,朱导是专业的,对于那些她可有可无不太在乎的地方,闻慈愿意尊重朱导的想法,她拿来纸笔,按照新想法把两个角色重新修改一遍,递给工作人员 来都来了,工作人员又给闻慈说了摄制组现在的情况,“您才走了三个来月,现在原动画已经进行到一多半了,作曲也基本定下来了,有望在三个月内制作完成。” 闻慈惊喜,“这么快?” 她开学已经三个月了,现在11月,正是每天期待美影厂那边成绩的时候。 “对,大家伙儿干劲特别足,”工作人员笑道:“要是顺利的话,导演说过年前就能制作完毕,到时候等办首映了,一定邀请您来。” “好,到时候我一定去,”闻慈笑道。 工作人员还着急回去,坐了一会儿便又走了。 此后几个月,闻慈又见过他两面,等他终于把电影制作结束的好消息捎过来时,是元宵节后一天,春节早已过了,此时是1981年的2月20日,新的一年已经展开。 “真是个好消息,”闻慈喜不自胜地说。 工作人员也高兴,新的一个项目结束了,摄制组全体都是开心的。 “首映是这个月底,28号,导演请闻老师去,不知道您有没有空?”工作人员问,说着,目光忍不住在一旁身姿笔挺的男人上落了下,闻老师结婚了,他听说过,但没想到她丈夫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就是压迫感太强了。 闻慈笑道:“当然,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我一定要参与。” 首映在公映之前,要是发现什么问题还有修改,她在美影厂也方便。 工作人员离开后,她手臂一勾,一改刚才的知性端庄,回身勾住徐截云脖颈,兴奋地叫起来,“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电影拍好了!” “听到了听到了,”徐截云伸手一托,把人颠进自己怀里,笑道:“小闻同志真厉害。” “诶,那倒没有,”闻慈这会儿倒谦虚起来了,“大多数工作都是摄制组几十号人一起做的,”她高兴地往徐截云脸上亲,但要被亲回来时,从他的怀里一骨碌跳了出来。 “我要去收拾行李!” “嗯?”徐截云跟着她站起来,“不是28号去吗?” “只剩下八天时间了!”闻慈右手比了个八跟他强调,想起还得靠他买机票,又拉着他手臂摇晃着撒娇,“你去给我订机票嘛,好不好?好不好嘛老公?” 闻慈平时是不这么叫的,只有她想让徐截云干点什么时,才会故意这么撒娇。 徐截云不承认自己很吃这一套,轻咳一声,“行。” 闻慈欢呼一声,抛下他的胳膊转头就要跑,这回被他捞住后腰结结实实地亲了半天,喘着气推开他,正挑着去沪市穿的大衣,徐截云又从卧室外进来了。 “好了,”他从后面抱住闻慈,下巴搁在她头顶,“27号上午的机票,中午到沪市,3月2号中午回来,晚上到首都,然后我去接你。行不行?” 他专门预留出两三天时间,让闻慈可以和朋友见面,出去逛街,这是她每到一个地方必做的事。 “你真好你真好,”闻慈做作地回身和他贴贴,亲亲他的脸。 徐截云不知道其他战友家里是怎么样的,但他觉得不会比他更开心了,也许是因为日常两人一个在军区、一个在学校上课,彼此都忙碌,所以休假见面的时间显得更珍贵。这样珍贵的时间,不论是一起出门,还是一起躺在家里,只要和闻慈在一起,他总是很愉悦。 上翘的嘴角压不住,闻慈发现,又“啪嗒”两口亲上去,“你开心吗?” “嗯,”徐截云笑问:“那你开心吗?” “我也嗯,”闻慈笑,两人对视一眼,笑容更大了。 …… 此时正是闻慈的寒假时间,她搬到徐截云这边住,白天的时候大多在画画,倒没画新绘本,她确认了自己暂时没什么好的新灵感,索性就耐心等着《小龙》电影。 当初钟玉兰的连环画项目,她作为助理,最终作品并不计入她系统的作品,她很好奇,像《小龙历险记》这样,原绘本出自自己,但二次改编的电影,算不算自己的作品呢? 她是这个电影的核心,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这部电影,但电影的制作里,其他人也付出了非常大非常大的精力,剪辑、配音、动画制作……总之重要性并不比她要低。 她很好奇这部电影会不会算她的评分。 2月27,徐截云休假,亲自开车送闻慈去机场,她本来穿着身长长的黑色棉衣,但下车时留在了车上,换成了件浅色大衣,沪市的温度不必穿那么厚。 “再见啦,”闻慈检票前朝他挥手,笑盈盈地:“记得好好喂富贵。” “还有呢?”徐截云反问。 “我会想你的,”闻慈歪头,轻轻一眨眼,给了他一个飞吻,又不忘说:“记得想我!”说完也就该检票了,她一通忙完,发现徐截云还在那个位置,微笑着看自己。 “我走啦,”闻慈往里走,“我真的走啦!” 实际上走出两米远,又忍不住抬头,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闻慈用力挥挥手,这次转身是真的走了。 二月的神州大地是春的复苏,从机窗上往下望,到处都是雪块融化的白,像地上的云朵。 飞机越往南开,绿色也就越多,偶尔会经过大片连绵的绿色草地,不对,闻慈细细辨认一下,觉得应该是麦田或者稻田,切割整齐,像一个个毛茸茸绿油油的方块。 等飞机渐渐下降,经历微微的耳鸣后,缓缓滑行到平稳。 周遭的乘客里大多是出公差的,还有些外国人,现在首都的街上肉眼可见的多了许多外国人士,高鼻深目,棕发碧眼,有些是西装革履的外商,有些是来旅行的游客,抱着相机,看到哪里都想拍一拍。 闻慈拎着小包顺着人流下飞机,拿到行李,去找摄制组来接她的人。 还是年君。 比起半年前,年君看着又老练了一些,两人高兴地打了招呼,和半年前的步骤差不多,甚至还是当初那间宾馆,闻慈放下行李,这回是年君要请她吃饭。 “走,我*请你吃扬州饭店去。” 路上,闻慈听年君兴冲冲地说,才知道他现在是半个导演了。 “朱导说我学导演还挺有天赋的,下回导戏,让我去当副导演,”年君说这话时语气都兴奋起来,然后又补充说:“不过美术片一年也就两三部,就算朱导让,厂里也不一定。” 闻慈笑道:“别掉士气啊,你才来美影厂多久,以后肯定能当上的。” 年君也这么觉得,他笑道:“反正不管当导演还是画画,都还不错!” 到了扬州饭店,年君又问:“你在美院怎么样?” “也还不错,今年课不多,大家都在忙着毕业创作了,”闻慈道:“下学期的课表我看了,每周才三四节,大家都得忙着毕业创作的事,这个最重要。” 年君问:“你打算画什么?” 他堪比亲妈妈的导师钟玉兰就是在国画系当教授的,他自然知道毕业创作是什么概念。 “动物题材,云南那边的,”闻慈说,又补充:“记得保密啊。” “我看着像那种王八蛋?”年君不忿,想起自己当初不太靠谱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反正你画的肯定差不了,到时候说不准又拿个什么奖,展个什么览的,我在报纸上就能知道消息了。” 闻慈打趣:“那未来等你成了年导演了,记得给我签个名啊?” 扬州饭店是正经的淮扬菜老饭店,水晶肴肉、煮干丝、清炖狮子头等点了几道,闻慈好奇地四下看看,年君指着窗户外面一家饭馆道:“你看那个,私人开的。” 闻慈看看,“现在沪市领了营业执照的个体户多吗?首都有好些了。” “领没领证我不知道,但个体户很多了,”年君笑道:“现在电影院外面卖瓜子汽水的,工厂门口卖针头线脑的,还有推着小车卖馄饨肉圆的,到处都是,叫卖都大大方方的。” 看着现在这样子,好像都要记不起几年前了。 闻慈笑道:“真好,都变好了。” 上回来沪市,忙得要命,没用年君当上这个东道主,这回却是补上了。 年君在美影厂待这几年,身边这帮动画师大多是爱玩懂玩的年轻人,许多沪市本地的,他现在对沪市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地道的如数家珍,甚至沪市话都讲得有模有样。 他带闻慈逛了几个地方,看到她买了一堆东西,还咂舌,“给你爱人捎的?” 有几顶帽子,还有衬衣,一看就是年轻男士穿的。 现在知识分子很多都说“爱人”,闻慈觉得这个词很美妙,有种文雅又克制的感觉。 她笑着点头,“对。” “他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年君问,话刚说完,想起当初婚宴上那帮面熟的老宾客们,不用闻慈解释,自己就回答了,“哦对,他工作性质不太方便是吧?”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对方那种地位,应该不是能随便去外地的。 闻慈笑笑,翻看着架子上的衣服,“沪市的衣服是比首都的好看,你看这喇叭裤,首都也就年轻人穿一穿,百货大楼不太常见,你们这儿都在店里卖了。” 年君想了想,“你爱人不像会穿牛仔裤的人。”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给自己挑挑,”闻慈问店员,“你好,请问这里有其他款式的牛仔裤吗?不要这种喇叭形的,要那种上下一边宽的直筒型的。” 店员也穿着喇叭裤,连忙把她带去一边,“这儿有几条直筒的,也好看!” …… 28日一早,闻慈去美影厂见朱导他们。 许久没见,朱导他们意气风发,一见她便提起《小龙》,说电影效果做得特别好,让闻慈待会儿好好看,神色间颇有骄傲,闻慈笑着点头,挨个和大家说话。 首映是上午十点钟,在那之前,闻慈还见了美影厂的导演,又是一番客气话。 现在电影首映没有后世那么复杂的宣传,但《小龙历险记》的性质比较特殊,是在国际打出口碑和名气的作品,不说多么有名,起码有格林威提名打底,不是无名之辈。 所以美影厂请来了几位记者,专门参加首映,方便宣传宣传。 这半年来,《小龙历险记》的国内版本彻底传开了,加印了好几回,现在大家的娱乐比以前丰富,但儿童们的需要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部绘本就像沙漠里忽然出现的一处绿洲,清澈解渴,得到了千千万万孩子们的喜爱。 孩子们没有家庭话语权,买不起几毛钱的绘本,但租借的一两分钱却是能拿出来的。 可以说,《小龙历险记》在国内的名气,起码有三分之二是租借带来的。 首映礼有许许多多的美术片界从业人士,闻慈基本都不认识,朱导主动为她引荐,等到首映即将开始,终于能落座时,闻慈嘴巴都说干了,拿起包里的水杯喝水。 放映厅里灯光一熄,周围一下子暗了,她把水杯放回包里,幕布骤然一亮。 随着沪市美影厂和电影片名的放映,活泼俏皮的音乐也响了起来。 制作过程中,闻慈再三跟几位导演探讨,《小龙》不是一部出自严肃传统文化的作品,全年龄向的美术片固然是好的,受众更多,但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单独面向孩子的美术片。儿童占据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一部分,为什么没有专门为这个群体制作的作品呢? 所以,不同于美影厂以往的作品,《小龙历险记》的基调就是活泼幽默的,但并不幼稚。 孩子是年纪小,并不是傻子,童话作品也并不代表肤浅幼稚。 甫一出场,场景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高大的树木、低矮的结着红果子的灌木丛、地上的蕨类植物和野草,画面渐渐聚焦,推进到了树杈巢穴里一颗带着红色斑点的大白蛋上。 风吹过,搭巢的小树枝抖动,蛋壳也跟着轻轻一颤,画面一下子就活起来了。 仅仅是一个镜头,闻慈对这部作品已经有信心了。 为了充实情节,《小龙历险记》的剧情从小龙破壳之前开始,所有增添的大情节都是闻慈跟几位编剧讨论确认过的,她此时看着不断变换的画面,有种奇妙的感觉。 她知道情节,甚至大致的分镜也看过,但看到活生生的画面变化,还是有种梦境里的东西在现实成真的感觉。也许制作电影本身就是一场美丽的童话。 朱导在身边喃喃,“效果真好。” 效果的确好,不同的团队会碰撞出不一样的风格,闻慈在这场动画里,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柔和鲜明的色彩——怎么能那么浓艳而又不刺眼呢?就像春天里洒满阳光的草地,秋天丰收的麦田,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却让人感觉是自然而然的,生机勃勃。 明明是电影,可不管是停到那一副画面,都像是一幅精美的厚涂油画。 小龙就在这美丽的绿丛林梢头诞生,自此,成为生机勃勃的一部分。 漂亮的红色小龙破壳而出,跌跌撞撞地在这片广袤而有趣的丛林中开始冒险,它遇到朋友、危机,偶尔犯错弄得人啼笑皆非,生动而幽默的情节后,是对生命和美学的感知。 尤其是其中一个镜头,每个画面都是闻慈专门画的,并强烈要求导演使用。 这个镜头是小火龙初次受伤的时候,它跌倒在草丛里,吓得一众昆虫吱吱跳开,只有一只蝴蝶,绿蓝相见的蝴蝶,它轻轻扑闪着翅膀,在飞扬的尘土间缓缓落到艳红小龙的鼻头上,小火龙鼻子痒痒的,想伸爪子挠一挠,但两只眼睛往中间凑,看着漂亮蝴蝶,又不敢动了。 局促、好奇、惊讶……一切都在这只小火龙懵懂的肢体和眼神中。 蝴蝶艳丽的蓝绿翅膀倒映在闻慈脸上,她禁不住轻轻屏住了呼吸。 和好的团队合作是一件幸运的事,这部和绘本同名的美术片比闻慈猜测的还要好,近一小时放映的过程中,她一动不动,直到开始播放片尾,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美术设计那里,赫然是“闻慈”两个字。 放映厅的灯“啪嗒”一下亮起,朱导扭头笑问:“闻同志觉得怎么样?” “很好,出乎我意料的好,”闻慈认真说,竖起一个大拇指。 朱导也觉得很好,这次制作过程少有的顺利,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的,他理理衣服站起身,记者们惊讶地走过来,拿着纸笔,是准备要采访总导演。 “这位就是《小龙历险记》原作的作者,也是我们这部电影的总美术设计师,”朱导主动为几位记者介绍,刚才闻慈没和他们说话,几位记者只大致听到了她的身份。 但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 闻慈颔首,伸出一只手来,“闻慈。你们好。” 朱导对着记者,对闻慈大加赞扬,“不管是在片子筹备的下生活,还是后续制作过程,闻慈同志都付出了非常多的精力和时间,她不仅仅是一位优秀的画家,更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艺术工作者。”说着,不忘特意介绍闻慈的过往。 这话闻慈是自夸不出口的,朱导说了,她勉强维持着镇定,“朱导过誉。” “要感谢摄制组的所有成员,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这部完整的电影作品。” 第194章 公映公映定在3月15,在那之前,是…… 公映定在3月15,在那之前,是像闻慈最开始的工作——美工群体的工作时间。 大城市们的美工都颇有水平,闻慈回到首都后,每天上完课回家前,都会特意去学校不远处的电影院瞄上一眼,想看看什么时候海报能画出来,一直等到10日才见到。 一看她就喜欢,因为正是截取了蝴蝶落在小火龙鼻头上的那一帧,可爱又生动。 海报朴素,上头还有出品单位和部分主创人员,闻慈的名字赫然在上。 不用闻慈宣传,没过两天,半个美院的学生都知道消息了。 “你的绘本拍成电影了?”袁韶一进教室便喊了起来,十分激动。 “是啊,马上上映,”闻慈从书本里抬起头,笑着回答,“你看到电影海报了?” “我听一个大二学妹说的!”袁韶三步并两步冲到闻慈身边,脚踝一勾,拉了把椅子坐下,她和闻慈面对面,神色兴奋,“什么时候拍的?我都不知道!” “就从上个暑假开始,在西南那边取的景,”闻慈解释。 “暑假?”袁韶一愣,顿时恍然大悟,“你上个暑假是和他们拍电影去了?” 她想起开学时闻慈带给他们的菠萝芒果,震惊极了,指着她大叫起来,“好啊!你去年夏天就知道这事居然没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单纯去写生的呢,结果是去拍电影了!” 闻慈笑道:“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完,又能不能上映呢。” 袁韶还要说些什么,教室门被推开,是丞闻、乌海青他们几个男生一道来上课了,“说什么呢?在走廊就听到你的声音,什么电影?” “是闻慈的电影!”袁韶给她们解释,果然,这几个沉浸在毕业创作里的人齐齐震惊。 “是《小龙历险记》?”丞闻不假思索地问。 “是的,”闻慈笑着点头,“3月15正式上映。” “那我们得去看看啊,”乌海青立刻说:“顺便支持支持你。” 闻慈笑着感谢。 虽然面上平静镇定,但实际上闻慈还是有些担心的,朱导他们都说效果很好,但她心里总觉得没底,这天下了课,她去一家大电影院买了好些张票,顺便问问卖得怎样。 售票员不认识她,随口道:“卖得可好了,第一天的票都卖出去大半了呢。” 闻慈心里放松了点,拿上票去大院,正巧,大伯二伯家的几个堂弟堂妹都在,正陪老爷子说话。 “爷爷,”闻慈甜甜地喊了一声。 “诶,”徐老爷子一见她就笑起来,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又和蔼地问:“下课啦?”他是知道的,闻慈最近在忙毕业创作,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 “上午的课上完了,下午没课,”闻慈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电影票来。 “这是什么?”一个堂妹好奇地问。 闻慈道:“电影票,”她眨了眨眼,笑道:“是我之前出的那本绘本改编的电影,”说着,同辈一人发上一张,至于徐老爷子,他去这种公共场合不方便。 徐老爷子惊喜:“是在国外卖得很好的那个绘本?” “对,就是那个,”闻慈笑着点头。 几个堂弟堂妹更震惊了,看看手里薄薄的纸片,又看看闻慈的脸。 闻慈去年暑假出公差的事,徐截云知道,跟徐老爷子略提了一下,毕竟整个暑假都见不到人也得解释一嘴,这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没跟这几个小辈细说。 所以他们眼里,就是一本绘本忽然拍成了电影,要全国上映了。 “嫂子,你是真厉害啊,”堂妹真心感叹,竖起一个大拇指。 闻慈笑着受了这夸赞,一面坐在椅子上,一面低头打开包,这包是她上课常用的,轻便而大,能装下一个世界,她从里面掏出两个铝制盒子,在桌上打开。 她的新发现,徐老爷子和徐截云相似,两个人都爱吃水果,也爱吃甜,但老人家因为节俭,平时也就吃吃苹果橘子梨啊,不会让人去弄些稀罕的品种。 几个年轻人探头一看,“嚯,好红的草莓。” 两个白白净净的超大铝制饭盒里,一个装着红宝石似的草莓,一个黄澄澄的枇杷。 闻慈笑道:“医生说您不能吃太多,所以我没带太多过来。” 徐老爷子的确很高兴,他这个年纪,什么也不缺,要是子孙送贵重的他反而觉得奢侈浪费,不如闻慈,一看就是小姑娘,爱吃爱玩,给人送东西就是送各种舒服的衣服、吃的喝的,不算贵重,可样样都是费了心的。 他拿起一颗草莓,感慨道:“上回吃这个,还是几十年前去鲁省,老乡给我们摘草莓吃,别的不记得了,就记得那颗草莓特别甜,”他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就跟这个一样甜!” 草莓也甜,枇杷也甜,两者各有各的风味。 老爷子的确不能吃太多凉的,让几个年轻人多吃,一个年纪最小的堂妹捏着枇杷,这东西她还真没吃过,剥了皮,咬了一口,顿时眼前一亮,“这叫什么?真好吃!” “枇杷,不是乐器的那个枇杷,”闻慈道,也慢悠悠剥枇杷吃。 堂妹连连点头,三两口把一颗枇杷吞下肚,只剩一颗小巧的核,她忍不住感叹道:“还是嫂子你那儿吃得好,这是从哪儿买的?”老爷子的规矩是有多大本事享多大福,要是敢借着公家的名义享额外的福,那就等着被赶出徐家的门。 他们爸妈都是公职,工资当然比普通工人要高,但哪怕为了注意影响,也没法过得像闻慈这样——虽然大家不知道她具体赚多少钱,但总归肯定比拿死工资多。 冰箱、洗衣机、私人电话……家里就差个洗衣机了。 他们几个年轻一辈骑着自行车,隔三岔五吃顿老莫,这就是老爷子能接受的极限了,不然就要被说奢靡无度,但闻慈就算用着金表金笔,老爷子也从来没说过一个字。 她能赚合法合规的钱,还是外国人的钱,这是自己的本事,想怎么花都成。 闻慈笑道:“这是我托朋友买的,你喜欢吗?我那儿还有呢,你去我那儿搬。”得益于职业关系,闻慈是徐家公认的交友广阔,这个广阔,主要是指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有。 堂妹哪里好意思,笑嘻嘻道:“我听说嫂子你养了一只特漂亮的猫,我还没见过呢。” 闻慈笑道:“是特别漂亮,狮子猫,还是鸳鸯眼呢,”说起猫她可就来劲了,再三邀请堂妹来家里看看,正好,徐截云今晚会回来,大家可以一起吃个晚饭。 到最后,几个堂弟堂妹都和闻慈一道回了家。 他们都是骑自行车出来的,到了闻慈家门口,他们是知道的,自家亲堂哥常驻军区,休假时才能出来,和闻慈住在一起,一进院子,先见到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 一只毛发雪白的狮子猫蹲在树杈上,鸳鸯眼,小黄斑,脖子上挂着块黄色的小牌子。 “可真漂亮!”最先提起猫的小堂妹忍不住说。 富贵一点也不怕生,来了陌生人,也只是懒洋洋睁开眼皮瞧了一眼,打了个哈欠,就站起来在树杈上来回踱步,小堂妹跑过去,眼巴巴地仰着头看着它。 闻慈把自行车推到院角,“我去给你们洗水果,你们坐。” 冰箱是上下双门的,上面冷藏,下面冷冻,但现在才三月,闻慈不太把水果放到冰箱里,她拎起来厨房的篮子,漂亮的竹编篮子,里面都是新鲜的草莓和枇杷。 一种洗了满当当一大盘,准备端到院里桌子上。 “你,下去,”闻慈指着桌上忽然出现的猫训斥。 富贵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啧”了一声,半点不意外,把水果盘子放下,猫抱进怀里,富贵是很有些随性而为的意思的,被抓住了,懒洋洋翻个身,露出肚皮让她摸。 “你这猫真乖,”小堂妹说。 聊了一阵,闻慈看了眼手表,小堂妹问:“嫂子你还有事儿吗?” “没,是你们堂哥快回来了,”闻慈笑道:“明天周六,他今晚就开始休假了,”自打结婚,徐截云基本上每次休假都会尽快赶回,等到周日晚上再离开。 几个年轻人顿时有些局促,对于这位年纪最长的堂哥,他们是有些畏惧的。 闻慈道:“今晚人多,我们吃锅子吧。” 原定计划本来是炖个栗子鸡汤,徐截云训练辛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总想给对方补一补,但今天加起来六七个人,一个汤显然不够,那还是吃锅子吧,省事。 闻慈要忙活,没人干坐着,因为亲眼见过,徐截云都不会让她一个人干活自己闲等。 之前过年那会儿回大院,闻慈帮忙调个饺子馅儿,徐截云都会帮他端盆呢,他都不会把自己当家里大爷让闻慈受累,这几个年纪更小的小辈自然更不敢。 闻慈不知道缘故,只觉得这几个人还挺有眼力见儿的。 冰箱里有肉有菜,切肉切到一半,院子门就被人敲响了。 堂弟主动说:“肯定是大哥回来了,我去开门!”说着便跑去了。 一开门,徐截云的嘴角刚要撬起来,就见到门口一张熟悉的脸,他挑挑眉,“你怎么在这儿?”说着,把人脖子顺手一勾,带进去了。 堂弟老实道:“嫂子请我们过来玩玩,她在厨房呢。” “厨房?”徐截云见到厨房门口探出来好几个头,俨然正是他的几个堂弟堂妹,虽说年纪都比闻慈稍大一点,但辈分比不上,他朝闻慈走过去,“忙什么呢?” “吃锅子!”闻慈兴高采烈说完,又催促他,“快去换衣服!” 徐截云去卧室换下身上的军装,挑了身家居服,倒没穿睡衣,几个小的在这儿不方便。 他再次出来,洗了手,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看着黏着他的堂弟,口中问:“跟着我干嘛?怎么,好久没见,想跟我练练?” 堂弟其实不太想干活,他挠挠头,讪讪道:“你刚休假回来也干活啊?” “不然呢?”徐截云这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徐正安,你这年纪不大,身段倒是挺硬啊——我不干,留你嫂子一个人干?我忙她就不忙?你这小子。”他一巴掌拍到堂弟后脑勺上,“赶紧的,切肉去。” 堂弟悻悻地再次洗手去切肉了,徐截云走进去,拿过闻慈手里正洗的菜。 “这周过得怎么样?”徐截云笑问,开始择菜。 “很好,非常好,”闻慈把盆交给他,拿过一旁的另一盆菜开始洗,笑眯眯道:“你猜发生什么好事了?——《小龙》要公映了,3月15,下周六,你有空去看吗?” “当然,”徐截云笑道:“你陪我一起?” 闻慈晃晃脑袋,“嗯哼”一声。 后头几个年轻人看着两人黏黏糊糊,面面相觑,感觉到一种震撼的割裂感——谁知道,在外头要么吓得人不敢抬头、要么调侃得人不敢抬头的堂哥,在家里居然是这样的? 看看脸上那笑,看看择菜那熟练的动作,这真是同一个人吗? 闻慈倒没觉得什么,徐截云一向自理能力很强,本身就会做家务,而她也绝不是会自己一个人闷头做家务的人,一个个盘子和锅子端上桌,也就准备开吃了。 闻慈紧挨着徐截云,旁边是堂妹,对面是几个堂弟,问道:“你们要喝什么?” 还得骑车回去呢,喝白的就有些过分了,而且大家伙儿现在觉得徐截云不可能会喝醉了把餐桌留给闻慈收拾,一个个有说啤酒的,有说汽水的。 闻慈家里喝的不少,依次拿过来,徐截云拿瓶起子启开。 锅子热腾腾的,正适合冷天吃,吃了两口,小堂妹问:“嫂子,你是不是要毕业了啊?” 闻慈现在俨然成为了徐老爷子的心肝肉,又是他最喜欢、最看重、最欣赏的大孙子的妻子,人有能力又有学历,大家都很好奇她毕业会去哪个单位。 闻慈吃着蘸了芝麻酱的手切羊肉,热得脸上红扑扑的,喝了口汽水。 “是啊,怎么啦?” 小堂妹好奇:“到时候毕业分配,你肯定能分配个好单位吧?” 现在大学分配工作,但具体去哪儿也是要看成绩和在校表现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闻慈这样的肯定能去最好的单位,不知道是华夏美协,还是什么其他单位? 闻慈“啊”了一声,神色变得有些苦恼。 她看向徐截云,“老师这周还真来找我了,好多单位想要我,但是我不太想去,”其实都是些很好的单位,华夏美术馆、国家美协、研究院,甚至还有□□的,但这些单位无一例外地掺杂了许多其他因素——公家的单位其实都是这样的。 都是铁饭碗,稳定又受人尊敬的铁饭碗,但闻慈不喜欢。 当初她考美工,是因为那时候没改开没高考,她必须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但现在她什么也不缺了,她有钱,有理想,有事业,对未来当什么协会主席或委员主任也不感兴趣。 那还要为了这些世俗的地位而进单位吗? 徐截云毫不意外:“不喜欢那些?” “不喜欢,”闻慈摇头,但又有些纠结,“虽然不喜欢吧,但忍一忍,也行,但我不太想忍……”想想自己进了单位要开会、要行政、要画政治性创作,她就浑身难受。 “那就不忍,”徐截云打断她,笑道:“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堂弟堂妹们震惊,这是什么意思?是嫂子没工作赋闲在家都行的意思吗?! 闻慈刚还想解释解释,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索性也不想了,“等等再说吧,我再好好考虑考虑,反正进可攻退可守呗,”这是她现在培养起来的自信。 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 15号那天,周六。 这回电影院上的是美术片,还是沪市美影厂的,这家电影厂名声可大,之前什么《哪咤闹海》、什么《大闹天宫》,都是他们的,不过这次的电影,是个耳熟又陌生的名字。 要是关注报纸的,可能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小龙历险记》。 “不是那什么、绘、绘本吗?”一个家长看着海报嘀咕。 她清晰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为爱看报纸,也不是因为关心国家大事,而是因为记得它四毛一本的昂贵价格,这小小一本图画书,还没多少字,居然要半斤猪肉的价格! 相比之下,电影票的两毛钱,居然算得上物美价廉了。 注意到新电影的人不少,有家长,自然有孩子。 目前的华夏,对这部绘本最感兴趣的除了儿童,就是对美术感兴趣的人,有人会看报纸,看到了沪市美影厂前阵子的报道,第一时间买了电影票,也有人,是看到了海报上熟悉的名字,再一看总美术设计的名字,嘿,对上了! 成年人能自掏腰包,至于孩子们,就只能求着从家长的口袋里掏钱了。 “我想看我想看,给我买吧,我再也不吃糖了……”一个孩子黏黏糊糊地抓着妈妈的胳膊,赖在电影院的门口不愿意走,这场面在全国的电影院里上演。 拿到票的欢天喜地,拿不到票的却是哭也没用的。 高高兴兴进了放映厅坐下,瞪大眼睛看着幕布,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等到厅子里灯光一灭,音乐伴随着幕布缓缓亮起,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安静了。 尤其是孩子们,盯着幕布,连兜里特意讨来的瓜子都忘了嗑。 小火龙从丛林里一颗孤独的蛋里破壳,刚从锯齿形的碎蛋壳里探出脑袋,那小心翼翼而又亮晶晶的眼睛,左顾右盼,让人一看这是只充满好奇心的小龙。 果然,它从蛋壳里爬出来,蹒跚走了几步,“啪嗒”一下栽倒在了一朵花里。 底下的观众们齐齐大笑,“还走不稳呢!” 闻慈是第二次看了,但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不过比起上次的专注,这次她悄悄关注着身边观众的声音,感受到她的紧张,攥着她的那只手稍稍用力。 “别怕,”徐截云侧过头低声说。 闻慈的确是有点担心,她轻轻吸口气,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吃,她今天出门穿的衣服没有口袋,所以装在了徐截云那儿,她默默拿手剥着瓜子,都没敢嗑,生怕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影响了旁边人的观看。 一场电影五十多分钟,听着周围时不时的一阵笑声,闻慈也渐渐放松下来。 应该还不错吧?她想。 一场电影以小龙新冒险的开始为结束,放映厅一亮,观众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什么“好看”“漂亮”“小龙真有意思!”,闻慈竖着耳朵听,嘴角也翘起来。 “听到了吧?”徐截云在她耳边低声笑,“都是夸你的。” 闻慈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堂弟堂妹们也在这儿,还有她请来的宗少和宗少言等,大家纷纷表示特别好,她虽然相信了,但回到家,就立刻给年君打电话。 “怎么样怎么样?现在能看出来放映效果吗?”闻慈迫不及待地问。 “票房一时半会统计不出来呢,”年君道,但心情很好,“不过我刚才去电影院看了,当天的票全都卖出去了,坐满了人,还有很多小孩,出来时都很高兴!” 高兴,就证明没让人无法忍受到骂骂咧咧。 两人说了几句,挂断电话,闻慈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点开【娃娃的画】系统。 作品评分—— 《贝贝的故事》,8.2,《小龙历险记》,9.2,看到后面多出的一列,闻慈激动到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还真是!” 书房外传来声音,“小闻?” “没事没事,”闻慈忙回了一句,坐下,屏住呼吸继续看。 《小龙历险记》电影,初始评分8.2:传播量8.1,影响力7,娃娃喜爱度9.3。 八分! 闻慈欢呼一声,又跳了起来,这回外面又传来徐截云的疑问声:“小闻?!” “没事,你别进来嗷,”闻慈喊了一嗓子,说话的时候,她紧盯着系统屏幕,正准备点击升级,却发现流转的光河一停,下一秒,加速旋转,中心无数星子闪烁起来,几乎掀起无形的波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受到清凉的风,从脸颊边轻轻掠过。 彩色的银河第一次明亮到微微刺目,闻慈伸手挡在面前,微微眯眼,屏幕中弹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你好】 第195章 Z779你好?闻慈不知道自己是该震…… 你好? 闻慈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还是恐慌,事实上,她早就猜测系统可能是有意识的,她轻声问:“你是系统吗?” “我是Z779,”屏幕上字体变幻,中间渐渐浮现出一个虚影。 说不上是人还是机器人,虽然是人类那样的肌肤、五官,但也许是因为过于精美,反倒多了种非人的特质,虽然是黑色的短卷发,棕色的眼,但分不清是哪国的长相,比欧洲人的高鼻深目更柔和,比亚裔的扁平柔和更锋利——混血类型? 闻慈看*着这个雌雄莫辨的小孩——他/她的五官带些稚气,但眼神却平静得近乎无机质。 对视片刻,Z779问,这次不是屏幕,而是发出了清脆的童音,“你不是对我感到好奇吗?”这实在太怪了,孩子的脸,孩子的声音,语调却平淡成熟得像个老人。 闻慈迟疑地看着Z779,“你是系统吗?” “它是我的载体,但我并不是它,”Z779也像闻慈好奇它那样看着闻慈,清澈得像矿石打磨成的眼珠子微微睁大,若有所思,“就像你的意识住在你的躯壳里一样。” 躯壳,这个词让闻慈眨了眨眼,“那你的意识呢?它是什么?” “它是数据,”Z779平静地回答,“我知道,在你最开始的那个年代,机器人已经开始研究,但数据是死板的、完全由人类掌控的,而我——”它顿了顿,展现出和人一样的语气变化,孩子的脸微笑起来,“而我是个完全灵活的个体。” 闻慈惊了下,但又觉得完全可以理解,“那你是机器人咯?” “在你们的理解里,可以这么说,不过Z系星球通常称我们为硅基人类。” 硅基……闻慈问:“星球文明是什么?” “那是一段很漫长的历史了,你愿意听我讲一讲吗?”Z779完全就是一幅人类的样子,它在屏幕里坐下来,不等闻慈回答,便自顾自说:“你是个有耐心的大人,你会听我讲的。” 闻慈默默点头,也坐在椅子上,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请说吧。” 这的确是段漫长的历史,听得闻慈恍恍惚惚,好像窥见了人类文明最终的结局。 Z系星球源于一座与地球相似的星球,水体面积更少,陆地面积更多,但人类与生物的基本结构是相似的,发展脉络也相似。由神学到科学,由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经济、科技、人文……Z系星球不断地向上发展,最终到达了一个让闻慈难以想象的文明发达程度。 但人类在发展中似乎失去了获取快乐的能力。 在Z系星球发展的中间站,有那么一段历史,和闻慈亲自经历过的下个世纪相似,战争侵略、文化侵略,代际、文明、社会、家庭、性别……各方面产生了极大的矛盾,这是显而易见无法被压制的争端,哪怕暂时被压下,也终有一日会像凝聚的核弹一样爆发。 Z系星球这颗核弹是在两百年后爆发的。 那时候的Z系星球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口负增长,不,不止是人口负增长,是出生率不到死亡率的五分之一,在那之后,它像乘坐了星际飞车那样迅速地发展,人们物质富裕,科技发达,但矛盾却从未减弱过——或许说是因为隐藏的伤痕从未愈合。 到Z779诞生的时候,星际人从亢奋的争端变成一个个麻木个体,比硅基人类更像机器。 Z799轻叹一声,问闻慈:“如果不需要你亲自怀孕,你愿意孕育一个孩子吗?” 闻慈正沉浸在它刚才讲述的那段庞大而沉重的历史中,听到这话,下意识愣了,“这是什么意思?”她客观道:“我不想生育是多方面的原因,不仅仅是不想承担身体灾害。” Z799又说:“那不需要自己孕育,也不需要自己教养,由星球相关组织来养育呢?” 闻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这是你们星球的现状吗?” Z779坦诚地点头,“是的,从一千三百二十七年以前,Z系星球就全面普及了人造子宫,科学家们本以为,这会大大减轻人口压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育儿所成长起来的孩子往往平淡麻木,他们拥有了更长的生命,却丧失了一切生活的动力和希望。” 闻慈找到一个比喻,“就像行尸走肉?” “你们这里的这个成语很贴切,”Z779先夸赞了一句,然后稚气的脸上出现一丝困惑,“几百年前的科学家们终于分析出来,这是因为丧失了爱。” “爱”这个词其实很重,它象征着许多感情的最浓烈时。 闻慈为它分析,“是因为在育儿所的时候,没有接受到足够的爱吗?” “我不知道,我是一个聪明的硅基人类,但我的父亲——也就是制造我的那位科学家说,我能模拟爱、表现爱,但我并不真正的具备爱这种能力,”Z779说着,它问闻慈,这个它观察了很久的奇妙人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这个,”闻慈想了半天,“这很复杂。” 她不知道这个长得很像人的小硅基人类能不能听懂,“爱是一种情感,它可能发生在父母、朋友、恋人、甚至是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之间,爱是流动的,在我们当下的人类中,基本上要你幼年的时候得到爱,你才能习得爱这种能力——人没法给予自己本身不具备的东西。” Z779认真听着,“爱会让人努力生活吗?” “应该是吧,”闻慈也不确定,“就我个人而言,我爱我的恋人,爱我的朋友,爱很多我从未见过但我会为他们的安危幸福牵动的人。我获得过很多爱,这些爱很多,是富余的,所以我可以给予他人,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更好地生活,让自己更幸福更自由。” Z779觉得自己不太明白,“为什么爱很重要?” “也许重要的不单纯是爱,”闻慈说:“人在这个世界,总是要找到生活的锚点,你有想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你有一个想共同欣赏事业的友人,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兴趣爱好,只要让你找到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的乐趣。但如果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做,是为什么而活呢?” Z779觉得自己明白一点了,“育儿所的照顾者都是我这样的硅基人类,为了平等与公正……” 闻慈客观道:“这也不能说是不对的,如果是人类的照顾者,的确比硅基人类会发生更多争端,但人类充分的情感也带来了欲望和偏见,至少公正,是少有活人能做到的。” Z7791低下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来。 “怪不得父亲他们会挑选你。” 闻慈惊讶,“什么?” Z779说:“科学家们预测,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百年,星球人类就会出现自毁倾向——其实现在社会已经有这个趋势,所以为了拯救,他们推出了01计划,在众多历史参考研究后,选择了最容易打动人类情感的艺术,想从中找到根由和突破点。” “最后我们在广袤的宇宙里找到了地球,而后,又找到了你。” “经过检测,你生活的那个年代像是Z系星球曾经历过的历史阶段,但因你的心脏病,我们无法在那时候继续检测,所以将你送回了五十年前,也就是现在。” 闻慈惊讶,“所以是你们救了我吗?” “可以这么说,我们希望你能为Z系星球的孩子带来改变的契机。” 闻慈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震惊、喜悦、感激、复杂,也许兼而有之,她摸了摸轻轻震荡的胸口,忍不住问:“但我好像没做什么,怎么能带来改变呢?” 她不过是按部就班的生活、发展,没干什么特殊的事啊。 “观看你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改变,”Z779诚恳地说,“在看到你之前,Z系星球的孩子们很难想象,为什么会有一个人每天如一日的热情生活,为什么会交那么多朋友,为什么有人会对乏味的美食、服装产生那么高的兴趣……” 闻慈缓缓睁大眼睛,“等等,等等——你说观看?!” 什么意思,实际上她是在演《楚门的世界》吗! “你放心,”Z799忙解释道:“我们并没有窥探你的私人生活,只是对你在外的学习、工作很感兴趣,尤其是你在外面看风景写生的时候,我们星球的儿童反映都很喜欢。” 闻慈脚趾抠地,因为出于对系统的感谢,倒没有极其反感。 她咕哝了两句,又问:“所以这真的有效吗?” “真的有效,”Z799点头,“在这几年期间,我们对星球的育儿所做娱乐实验,想让他们重新感知到爱与快乐,但效果欠佳,反倒是放映你的生活视频后,有很多孩子表示想看,甚至还有主动看重播的——这对万事不在意的人类幼童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闻慈既震撼又惊讶,“为什么呢?我还是没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特殊?” Z779仔细想了想,“也许生命力本身就是一种可以传染的东西。” 闻慈默然无语,凝坐片刻。 她忽然开口:“那现在育儿所的孩子心理有改善吗?” “有,”Z779点头,脸上出现笑意,“在过去一个星历年的心理实验调查中,育儿所10岁以下儿童的心理评分大大改善,他们开始产生自己的爱好,比如你很喜欢的,美食、烹饪、服装设计、美术、自然风光,这些都是学生们格外感兴趣的。” 闻慈莫名有种感动,“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Z779问:“你想升到10分吗?” 闻慈觉得这个小硅基人类的思维真有些跳脱,她刚才沈浸在一个星球复杂的历史里,都要忘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连忙点头,“想!” Z779说:“升到10分很简单,只要你满足四次升级的唯一要求。” 闻慈眼睛发亮,“什么要求呢?” Z779不说话,手掌一展,屏幕在闻慈面前变换,几次升级的功能赫然在前,而末尾,多出了一行字。【四次升级:娃娃们的心愿】:实现娃娃们的心愿,你将梦想成真。 闻慈迫不及待地问:“娃娃们的心愿是什么呢?” Z779说:“星际的孩子拥有了物质上的一切,但缺失了精神上的快乐,他们想得到平等的爱与被给予——就和你们现在世界的孩子得到的一样,但要平等。” 闻慈沉默,“可是其实这个世界一点也不平等……” Z779说:“是的,你们这里有种族、国家、文明、性别等等差异和矛盾,但孩子们的相貌却是相似的,他们透过你的视角看到这里,想得到和这里类似、但更完美的爱。” 闻慈觉得其实很有道理,人的追求,往往都是得不到的好东西。 她为难,“那这个心愿怎么实现呢?我怎么帮助他们得到?” Z779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还是需要画画。大家喜欢看你画的画,面对你的作品时,大家都会一起讨论,如果哪一次大家都很喜欢,那这个心愿也就完成了。” 闻慈觉得这个难度不亚于刻舟求剑。 不过她忽然想到什么,“那之前的作品评分,他们也打分了吗?” “是的,”Z799微笑起来。 Z799要离开了,临走前,它说:“要跨越一切差异、包含爱的作品——再见。” …… 闻慈看着银河回归原貌,心灵的激荡慢慢回归平静。 书房里挂了许多画,多是油画,还有几幅水彩,什么主题都有,闻慈在椅子上扭头,注视着这些用心所画的作品,许久后,才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坐了太久,腿都麻了。 “怎么这么久?”徐截云伸手抱住她,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没什么,我们中午吃什么?”“闻慈把脸埋进他脖颈吸了吸,徐截云早就不抽烟了,回家后,身上只有沐浴露的味道,还有点她喷在衣柜里的淡淡柑橘香气,不太明显。 徐截云喜欢她黏着自己,“你想吃什么?” 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很敏锐,“不高兴吗?谁气你了?” “没有啊,”闻慈把脸抬起来,笑盈盈的,“我很高兴。” 她强调道:“我很高兴。” …… 天赋值的评分停滞在9,但闻慈已经不心急了,最后一次升级的【娃娃们的心愿】就像一根胡萝卜,吊在她的面前,但越急越吃不到,不如自然而然。 知道Z系星球的孩子会用她的视角看到地球,闻慈改变了行程。 之前她一半时间出去玩,一半时间在家里忙活,现在出门的次数变多,动物园、美术馆、博物馆,时不时还“自言自语”一下,弄得工作人员以为她怎么了。 6月,研究生的毕业创作就快收尾了。 同学们基本上都是比较大幅的油画,虽说油画不是以大为好,但这三年的学习,总让人想用大写的画布、多展现一些细节,除了不住校的闻慈,其他人都或多或少见过彼此的作品。 至于论文那就更简单了,比起真正的创作,这个理论作文不是那么重要。 答辩结束,一切顺利,闻慈踩着小皮鞋走下讲台,感觉到时间如梭。 几位教授对她微笑,等结束后,郑副校长叫她过来,“分配单位决定好了吗?想去哪里?” 闻慈这几个月想了很多次这个问题,她摇摇头,郑副校长以为她是还没想好,正要催促,就听到闻慈说:“我打算全世界旅游,采风画画,不打算固定到哪个单位工作了。” 郑副校长一愣。 闻慈神情是认真的,“我考虑了很久,还是不想上班,”她曾经很犹豫要不要为了社会目光而工作,甚至问自己,工作的话未来会不会后悔,不工作的话未来又会不会后悔,答案是她这个人就不会后悔。 决定已经是当下做出的最慎重的选择了,如果未来不尽人意,那也没必要责怪曾经。 何况她在这样一个行业,她是由作品定义的,而不是在哪个单位当了主任或者委员。 她对掌握权势不感兴趣,她争取地位,不过是因为她要公平。 她的名声现在已经打响了,全华夏这十年的年轻画家里,她是佼佼者,不论是商业价值还是艺术价值,她都不错,何况有徐截云徐家保底,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这世界从来就不公平,她能做的,是自己该得到的属于自己,不欺压他人——问心无愧。 郑副校长当场没说什么,但私下里问闻慈:“你爱人知道这件事吗?”徐家,他知道的,那样一个家庭,他怕因为闻慈不工作而产生什么矛盾。 闻慈知道郑副校长的意思,解释说:“知道,我的说法是出国写生。” 徐截云不会更改她的决定,徐老爷子那边,闻慈也明里暗里提过两次,当然,理由不是不想工作,而是说进了国家单位后出国不便,往后不利于出国采风、工作。 其实她结婚后出国已经有些不便了,出还是能出,但麻烦,得层层审核。 至于徐截云,他私下出国就不是审核的事了,是基本无法私人出国。 郑副校长犹豫片刻,问道:“你要不留校当讲师?” 留校对一般人来说算是顶好的选择,但先前找闻慈的都是那么好的单位,他就从来没提过。 闻慈笑道:“我知道您好意,但我不是耐得下性子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的人。” 郑副校长看她真下了决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7月美院开1978级研究生成果汇报展,在美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一个众多天才出世的时代,穿着黑色长裙的闻慈在记者的采访中间,遥遥抬首望向自己的同学们,他们都在和人谈笑风生,背后是自己三年结尾的最终作品,那不是一幅幅油画,而是一颗颗头颅思想与美学的凝聚。 几个记者问题连篇,闻慈费点心思才能听清,她一一耐心地回答。 “是的,是西南的象群。” “立意?我觉得象群本身的存在是一个特别宏大的团体,象是母系社会,我亲眼看到这几只走过漫长的迁徙,几只象母守护幼象,我觉得这非常伟大。” “我这次的确不想画人,这颗星球有太多、太多人类之外的生物了,它们也值得记录。” 说到口干舌燥,往往这个记者拿到足够的素材满意离开了,那一个就又走了。 “领先这个时代?不敢说不敢说,我只是恰好有了相关的经历,把它画出来而已,”说到一个闻慈,闻慈严肃起来,“并不是只有我想到这个题材,而只是许多人不敢画而已。” 记者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画这样的画?” “现在国际上还没有禁止买卖象牙制品,我觉得为了获取象牙、杀害野生大象的行为是特别卑鄙特别残忍的,”闻慈用了两个很重的词,“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可以意识到象牙制品背后的血淋淋背景,避免买卖,制造市场。” 今年华夏的市场已经开始起来了,闻慈甚至见到过一次,问商店里有没有象牙梳子的。 半个上午的采访结束,闻慈口干舌燥,中午和大家吃饭,喝了许多水。 虽然有些累,但同学们还是说了不少话,马上毕业,他们就要各去各的去处了,乌海青留校执教,这个相对清闲,能给他留下大半时间创作。袁韶去了首都画院,丞闻拒绝了几个好机会,最终决定出国,这其中有些之前郑家抄袭的缘故。 “管他怎么给我穿小鞋,等我出去了,自有我的天地!”丞闻一杯酒下肚,豪气道。 大家纷纷赞同,一同端起玻璃杯,喝酒的喝酒,喝汽水的喝汽水,总归一通叫好。 吃过一顿午饭,回到展会,照样被记者和来参观的人士簇拥。 这是首都美院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正经研究生毕业届,本就被诸多外界目光包围,这么多好作品里,却是闻慈那幅近四米长的《野象》最突出。 大型油画挂在雪白墙壁上,丛林绿影,溪水涟漪,周围每一棵植株、石块随意而生动,几个主人公里,有站在水中吸了水往天上喷的,有扇着蒲扇似的耳朵驱赶蚊虫的,还有一只在河边躺着打滚的小象,憨态可掬,像是正在耍赖不肯走了。 让人一看,似乎听到小象哼哼唧唧的声音。 四五只野象构成一只小型象群,丛林里的族群,庞大的精灵。 这部作品有种幽深、宁静、凉爽的气氛,仿佛让人身处潮湿雨季,正遥遥望着象群迁徙。 一种生命传承的力量。 第196章 巡回展“怎么这两天没画画?”徐截云…… “怎么这两天没画画?”徐截云一回家,就见到闻慈抱着富贵,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你回来了啦,“闻慈回过神来,点点脑袋,“我在思考。” 毕业成果展已经过去几天了,闻慈暂时搬到徐截云这儿,每天倒没做什么,只是闲来撸撸猫,去书店看眼有没有新书,更多的时间,是对着桌上摊开的画本发呆。 她实在想不到,Z779所说的跨越一切障碍的爱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徐截云摘下军帽,随手挂到玄关的挂钩上,换了拖鞋进屋。 不用他抱走,富贵就一甩尾巴跳下沙发,他沉沉坐到一边,伸手一揽,把人拽进怀里。闻慈调整了下姿势,舒舒服服卧下,手心贴着他胸口,感受着那颗心脏有力的搏动。 “不高兴吗?”徐截云低声问,下巴蹭着她的头顶。 “没有,只是有一点,”闻慈想了半天,才说:“有点怅然。” 本以为毕业了会更轻松开心,但似乎并没有,缺少了日常去学校报道的时间,在家里反而无聊,没有新绘本的灵感,也不知道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画,陷入了一种暂时的虚无。 徐截云抬起她的下巴,“晚上军里有表演,想不想去?” 闻慈眨巴眨巴眼,“干什么的?” “文工团这次的表演活动,唱歌、跳舞、舞台剧,什么都有,听说最近还有新排的芭蕾舞剧目,可以带家属,”徐截云微微一笑,轻拧她笔尖,“你。” 闻慈眼睛果然就亮了,“好看吗?” “应该是的,”徐截云道:“你还没公开露露面呢,正好,认识一下。” 闻慈从他怀里一骨碌爬起来,刚准备去翻找衣柜,猛然一顿,回过头来,“你们都穿军装,我穿别的是不是很明显?” “其他军官家属可能也会来,”徐截云笑问:“你想穿什么?” “让我挑挑,有没有什么不扎眼的,”闻慈还是考虑到徐截云的影响,她在衣柜里翻翻找找,摒弃了那些设计特殊的款式,最终挑出来一件素净的白色衬衣,木耳花边,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直筒牛仔裤,现在街上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已经不少了,还有戴□□镜的。 “好看吗?”她拿着衣服往身上比量,抬眼笑问。 “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徐截云的语气真诚极了。 闻慈换衣服,他熟练地背过身,小闻同志看起来相当开朗大方,实际上除非特殊时机,不管洗澡还是换衣服都是避过人的,他道:“等下不做晚饭了,我们去食堂吧。” 闻慈嗯嗯点头,衣服细细簌簌地摩擦,“你们食堂的酱黄瓜好吃,我要配面条!” 没一会儿闻慈就说:“好了,你转过来吧。” 徐截云转过身,见到她正在扣衬衫的纽扣,这件衣服他记得,是她去美影厂出差时带回来的,衣襟边上打着波浪似的花边,像是海上的白色浪花。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出来,闻慈就把指头上的雪花膏抹在他脸上。 “快快,我们去吃饭,”她念念叨叨地说,拧上雪花膏盖子。 徐截云面不改色地把雪花膏在面上抹开,虽说他平日不说,但自打曾经黑得堪比煤球过,背地里就会稍稍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小闻同志年轻又可爱,他也不能太寒碜了。 走出家门,两人便是克制地离上半米距离。 大概好多人都要去看文艺汇演,闻慈看到不少人一道出门的,也有告别几个嫂子,她现在虽说交往不多,但脸和名字是对得上的,她笑着打了招呼。 “闻同志,跟徐队长去看演出啊?”一个嫂子提着菜篮子笑道。 闻慈点点头,又笑问:“林嫂子你不去吗?” “嗨,我家这几个小的闹翻天了,我得给他们做饭呢,”林嫂子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回了家,院子门开了条缝,几个孩子的身躯影影绰绰的,叫声倒很明显。 徐截云在军区内板正挺拔,一举一动合乎规章,闻慈就不用那么在乎了。 她小声哼着歌,哼了几句,想起什么,又换了一首,徐截云不用扭头都听得出她脚步轻快,跟踮着脚的猫一样,处处都透出喜悦来,他嘴角翘起,“高兴了?” “一点点,”闻慈捏着小拇指的指节笑。 这场文艺汇演似乎规模不小,闻慈吃过晚饭,和徐截云往礼堂去的功夫,碰到不知道多少熟人,好多是她婚宴时见过一面的,不乏比如今的徐截云军职高的。 她乖乖巧巧地微笑问好,不怎么主动开口。 好不容易进了礼堂,落了座,徐截云和一旁的军官寒暄几句,闻慈好奇地左看右看,这个礼堂极大,观众席木制椅子,周围装饰红绸,而前面的舞台更是大,感觉能容纳几十上百人一起跳舞。 等徐截云转回头,她戳戳他腰,“连秀政今天来吗?” 她隐隐约约记得,连秀政就是文工团的,结了婚应该也没变吧。 徐截云想了想,“应该来,她好像是跳舞的?”语气不大确定。 闻慈喜欢看人唱歌跳舞,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高高兴兴点了头,坐了一会儿,又有些坐不住了,悄声问:“你还没说呢,这个几点开始啊?” “七点钟,”徐截云抬腕看了眼表,在军区,他戴的是自己那块老手表,“还有二十分钟。” 本不用来得这么早,但他见闻慈无聊,两人便提前出了门。 十分钟,闻慈继续等。 她闲着也是闲着,便左看右看的到处观察,反正能认出她的人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画家嘛,职业习惯到处观察,这也很正常,看到哪里构图特别有意思了,就盯住多看一会儿。 等到台下灯光一暗,舞台上传来调试麦克风的声音,她就不四下乱看了。 “各位同志们,大家晚上好!” 这场汇演和几年前大为不同,虽节目还有许多是以往的传统老节目,但也编排了新的,其中有一个蒙古舞,极其潇洒漂亮,饶是闻慈这种完全不懂的人,也完全被吸引了。 一场舞毕,她沉浸良久,久久才震撼回神。 扯一扯徐截云衣袖,凑过去悄声问:“这个蒙古舞,我能画一幅画吗?” 徐截云想了想,觉得没问题,“行。” 一场文艺汇演近三小时,结束后,闻慈意犹未尽,不得不说,其实真的不错。 她回家就准备钉画布,要不是徐截云强烈要求,她估计会熬夜搞这个画,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闻慈随便吃过早饭,便在客厅光线最好的地方画了起来。 这幅画画了三天,等结束时,闻慈的肩膀头子都开始痛。 “哎呦——”她歪头按着肩膀,呼唤徐截云,“你快过来看看!” 徐截云端着一盘切片的西瓜从厨房出来,走到近前,仔细一看。这幅画大概是经过了闻慈的艺术化改变,和那天舞台上二十多人的舞蹈不同,只剩下三个角色,一米左右的画幅,三个甩肩抖手的舞者,让人一看就领略了蒙古舞的豪迈英阔。 他如实赞叹:“画得真好。” 闻慈顿时得意地脑袋都扬起来了,捏了片西瓜咬一口,润润喉咙,才矜持地开口:“还行吧——这我能私人保存吗?是不是不太好?要是送给你们军区或者文工团也行。” 画也画完了,闻慈已经满足了,送给他们也不错。 徐截云笑道:“改明儿我问问。” 第二天晚上回来,他告诉闻慈,文工团团长很高兴,愿意集体收藏这张油画,不知道是不是连秀政同在文工团的缘故,她们听说过闻慈,听说过她是多优秀的画家。 光是现在,闻慈研究生期间的画里,还有到首都博物馆和首都美术馆里收藏的呢。 现在把画捐献到这些国家机构里,基本不盈利——现在齐白石的画都卖不到一百块呢,闻慈只捐了《午门》和《九龙壁》,是为了对此感兴趣的爱好者能够欣赏,她一分钱也没收。 至于其他作品,她基本都好好保存在手里,大部分,其实是放在系统背包里的。 等画送过去,听说文工团很喜欢这幅画,闻慈也很高兴。 她咬着西瓜经过徐截云,发现他正看报纸,眉头紧皱,不由得坐了过去,“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她探过头看了眼报纸,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了,“洪水?” “对,”徐截云点头,把报纸给她。 闻慈忙把西瓜放在茶几上,擦了擦手,认真看起来。 原来是蜀地近来发生暴雨,其实是从来六月那会儿开始的,至今七月,仍断断续续没有停歇,这个新闻说的是近两天再次发生降雨量上百毫升的特大暴雨,波及了几十个县,影响千万人口,甚至已经有上百人死亡,这还没算受伤的人数。 闻慈担心地说:“这次洪水很严重啊。” 报纸上配了一张图,是一片淹没了房屋的汪洋里,划着小船的救援人员,能把一个城市淹到这个程度,可见这次洪涝灾害有多严重,她默默往下看,发现部队已经派人救援了。 徐截云沉重道:“天灾难挡。” 闻慈默默坐了会儿,忽然问:“你说,现在贪污严重吗?”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直白尖锐了,但跟她沟通过后世环境的徐截云并不意外,道:“少量个例必然是存在的,但只是少量。” 闻慈又问:“你有在蜀地那边的战友吗?” 她解释道:“正好我手里还有一笔余钱,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购买物资然后捐过去,夺少出一份力嘛,”钱赚了就是花的,如果能落到需要它的手上,也算没白赚。 徐截云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谢谢。” “你说什么谢谢啊,”闻慈推开他,噔噔噔爬起来去找存折了。 她手里余钱还有一千二,她留下两百,徐截云那里也有几千,他拿出一半,两人其实本来可以有更多钱,只是被闻慈买了不少金条之类的保值品,现金流反而少了。 凑出三千块来,闻慈拿着厚厚一沓钱,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该干什么?”闻慈茫然地问。 她曾经也捐过不少款,但网络时代,基本都是捐给透明靠谱的机构的,自己没操作过。 徐截云正打电话,对她点了点头,口中道:“对,是这样,现在你们那边缺什么物资?粮食?水源?衣物?*行,我知道了。我会尽快送过去的。不用谢,这是送给受灾人民的。” 挂断电话,他道:“我去采购吧。” 闻慈顿时松了口气,把钱都交给他,徐截云办这事显然是有经验的,没花两天,他就弄出来两车的物资,都是最普通的那种,为了可以让更多灾民解决基本问题。看着司机载着两车慢慢的物资离开,闻慈叹气,“天灾人祸——哦不对,现在还没有人祸。” 徐截云拍拍她的脑袋,“走吧,回家。” 这场洪水在八月份才结束,闻慈一直关注着报纸,等看到灾后重建时,放下心来。 营救灾区的不止有部队和当地政府,为灾区捐款的也不只有他们俩,还有很多个人或者单位,包括海外和港澳同胞,报纸上纷纷赞扬这些消息,闻慈也有种有荣与焉的感觉。 “得继续赚钱了啊,”她回过神来,自言自语。 她的毕业创作《野象》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为她的所谓“先锋画家”名声又添了一把火。现在在参加全国巡画展,此时正在金陵,后续会一道往下,再去沪市、港城,眼下上过好几个美术类期刊,名声俨然愈来愈大,往后说不准能出国展。 不过名声虽大,但画展不需要画家跟着,而且主要是荣誉和宣传作用,钱是没什么的。 徐截云把口袋里的信封交给她,笑道:“给,这个月工资。” 闻慈打开数数,159,是正团级工资,她美滋滋收起,抽出一小沓还给他,“零花钱,”然后就抱着钱放到抽屉里去了,说是她收着,实际上往卧室里一放,就再也不打开了。 徐截云好笑,闻慈说的要管钱只是嘴上管管,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从不记账。 “明天回大院?”他问。 “行啊,”闻慈随意点头,“这两天忙完,然后我就要专心创作了!”闲着也闲不出来灵感,还不如她先随便先画画呢,画什么也行,总之别手生了。 回大院看望了一回徐老爷子,再回来,闻慈真就埋头工作了。 《小龙历险记》的电影版反响非常好,甚至现在还上了国外电影节的提名,虽然不一定能拿奖,但也是个不错的鼓励,闻慈打算画个系列篇,也是当初创作那会儿就有的灵感。 世界上写人类误入仙境的故事很多,闻慈打算反其道而行之,画个小龙误闯人类世界的。 写大纲,画场景,修修改改,每天都在忙活,干劲十足。 中间,徐截云所在的集团军还办了一次联谊会,未婚人士是去相亲的,闻慈这种已婚人士去的话就是单纯去玩,她被另一个年轻军属拉过去看热闹,还跳了交谊舞。 当场差点有不认识她的年轻军官邀舞,结果被后赶来的徐截云黑脸压制。 闻慈回忆着自己荒废多年、但在荒废前也没多好的交谊舞动作,高高兴兴跳了一场,中间对徐截云熟练的动作颇为愤愤,“你怎么会跳?你怎么会跳?你是不是跟人跳过?” “伪装课程之一,”徐截云耸耸肩,手臂一推,带着她转了个圈。 结束欠身时,闻慈偷偷踩他一脚,等回家,就给《小龙历险记》里加了个小龙偷看人类舞会的情节,心满意足——这怎么不叫艺术来源于生活呢? 军区里有山有水,闻慈没灵感的时候就到处就闲逛,她怕迷路,不往远的地方去,更闲的时候,就跟几家军嫂去山上捡蘑菇,她第一次干这个事,还差点捡到毒蘑菇。 军嫂一边把不能吃的蘑菇挑出来,一边开玩笑说:“你这都不够炒盘菜的。” 闻慈说是来捡蘑菇,但实际上人家捡了满满一筐的功夫,她手上竹编的小篮子里才铺了个底,且还没铺满,她笑嘻嘻地不应声,觉得自己其实是来郊游的。 等回家,沾着草叶的蘑菇倒进盆里,人跑走,挤上颜料画了幅《采蘑菇图》。 徐截云回来,见到盆里那点少的可怜的蘑菇,还调侃她够一人分两朵的。 闻慈渐渐觉得这生活也挺有意思,充实又不过分忙碌,轻松又不闲着,她如此过了两个月,文工团突然传来一个好消息,说之前画的那幅《蒙古舞》得了今年的解放军文艺奖。 闻慈大惊,“我没报这个奖啊?” “是文工团那边报的,本来只是随便试试,结果谁也没想到,还真中了,”徐截云笑道,本来这幅画是被文工团内部收藏,现在已经转移到军区图书馆里高挂了。 闻慈感慨一声,“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好事成双,《野象》那边传来消息,它被选中参加接下来的当代华夏绘画欧洲巡回展。 改革开放后,国家形象自然要开始重视,画展、文化展几乎每几个月就有一次,国内国画方面很强悍,与之相比,油画是相对贫乏寡淡的,在这种情况下,闻慈就像一颗冉冉升起且你无法知道能升得多高的星星,谁也无法忽视它的光芒。 这次画展不止是文艺展览,更是一种国家美术素养的展示,上面非常重视。 为此,还特意选出国内几位画家随行,基本上都是年纪较轻、人也较善于表达的,国画版画之类选谁还有些争议,闻慈在油画这边,却是得到诸位老画家一致倾情推荐的。 闻慈收到消息,很想震惊地问一句:我吗? 她强行维持着镇定的表情,从工作人员这儿拿到具体事项,从时间、地点到具体情况印了满满两张纸的文件,底下还盖着红章,她低头默默地看,思绪却有点走神。 “文艺部这边会帮助各位画家办理签证的,”工作人员说。 介于目前的家庭因素,闻慈办理签证比其他人要稍麻烦些,但□□作保,也不是什么问题,没过多久,闻慈拿到了一本欧洲签证,漂漂亮亮小本子,干净崭新。 她看稀罕物似的翻来覆去地看,这才81年,她就能光明正大去欧洲了? 徐截云揽着她肩膀,“你们要去哪些国家?” “大不列颠、高卢、汉斯国……反正感觉大国都会去去,”闻慈有些兴奋,“公费出国诶!”谁花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都厉害到能公费出国了?! 油画这边的画家,国内只挑了她一个! 徐截云顺着她的毛夸,“真厉害。” 闻慈满意,拍拍他头发,单手勾着他脖子,另一手还爱不释手地摸着签证不撒开,喋喋不休道:“等我去了,保证好好跟着队伍,绝对不私人行动——诶,你妈妈是不在大不列颠来着?”她忽然想起来,徐母不正是在大不列颠大使馆吗? 她工作性质特殊,又特别忙,两人婚宴的时候都没能回国,只有徐父从南方赶来参加了。 徐截云颔首,又笑道:“等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 闻慈有点紧张,“要是能见上面的话,我得带点礼物去吧?”她登时就要跳起来想想带什么,却被徐截云牢牢按在怀里,“不急,她不挑剔,你送什么都喜欢。” 闻慈白他,“你真是好儿子。” 徐截云大笑,又说:“行行行,要是你们真能见面,我给你准备。” 闻慈满意了,重新安安稳稳坐下,继续捧着签证,畅想到时候自己干些什么——不对不对,不能私人行动,嗯,但应该也会预留出来买伴手礼逛一逛的时间吧? 这个欧洲巡回展是11月开始,闻慈早早收拾好行李,在这方面她是很熟练的。 这个展是文艺部和华夏美协共同举办,为此,还特意为他们七八个画家准备了助理兼翻译,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事情,闻慈不用翻译,但上头还是派了一个。 助理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闻慈一问,才知道是外国语学院的优秀学生,被选中出国。 同龄人,比较好相处,闻慈拉着行李箱去机场这一道就和方方混熟了。 其他画家都是各领域的,有闻慈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友好地寒暄一阵,闻慈二十出头的面孔在其中十分扎眼,但谁也没露出异样之色,大家都听过她。 第197章 泰特美术馆负责人亲切地和诸位画家说…… 负责人亲切地和诸位画家说话,主要还是巡回展上的事情。 大家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起来,起码混个脸熟,等到登机的时候,闻慈分到一个窗边位置,旁边恰好是那位负责人,她刚坐下,看到对方坐过来,点头微笑了下。 闻慈望向窗外的停机坪,正要远眺,听到背后的声音,“闻同志这趟出门,不会耽搁家里的事吧?” 闻慈扭过头,神色微讶,“什么?” 负责人笑道:“我听说闻同志结了婚,这趟出去两个月,你爱人在家里不会没人照顾吧?” 闻慈:“……” 她默默挺直了脊梁,客气地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活的,不必非得靠人照顾才能生活,”说完,稍顿一下,眼睛盯着他,眉头微挑,“孙同志认识我爱人?” 孙负责人笑道:“是,是,我还真见过一面。你家老爷子身体还好吧?” 闻慈微微皱眉,口中道:“挺好的,健康。” 说罢,不搭理这个负责人了,戴上耳塞,扭过头去,欣赏窗外的风景。 孙负责人倒是想再套套近乎,但闻慈连耳塞都带上了,显然不是愿意搭话的,他心中暗想,说好的开朗好说话呢,这还没说两句,怎么就不理人了? 只能讪讪闭上了眼,装作闭目养神。 从首都去大不列颠这趟飞机可是够远的,等到地方时,恰是伦敦的下午五点。 一翻手忙脚乱取回行李,一看就是来自遥远东方的一队人浩浩荡荡走出机场,从国内派来主持画展的都是懂外语的专业人士,分布在外围,护着几位画家们。 除去闻慈,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士,英语不见得如何,大多只是应急学了几句常用语的水平。 机场中就已经颇有英伦风情。 闻慈望着周围人的穿搭,有种穿梭回了当年的感受,她十几岁出的国,刚转校念书时是在伦敦,后面去了格拉斯哥艺术学院,这里的人穿搭有种和美式不同的典雅而利落。 比方取行李箱时和她擦身而过的一位女士,深色衬衫,叠穿马甲风衣,看着职业而优雅。 大巴是提前找好的,带他们去酒店,负责人这回没自讨没趣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大巴经过一些建筑时,为大家简单作两句介绍,周围异域风情的建筑让画家们看得目不转睛。 闻慈在国内时因为是在冰省,俄式风情建筑不少,但伦敦这里的却没怎么见过。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相隔五十年时光,它完全换了一个样子,那些她进过游玩过的店面基本都还没存在,只有几家牌匾熟悉的老店,尚带着往日回忆。 “到了,大家下车吧,”大巴一听,负责人请大家下车。 闻慈戴着皮质手套,两手握着提手,将行李箱拎下车,然后便换成拉着轮子。他们定的酒店在展馆附近,两人一间,闻慈和方方一起住。 拿到房卡,放下行李,大家便出来吃饭。 伦敦和首都相差七小时时差,此时的时间,相当于首都的凌晨。 按理说这个点应该睡觉了,有几个人忍不住开始打哈欠,但为了倒时差,他们还是勉强瞪大眼睛,决定先吃顿晚饭再说——好不容易出趟国,总得吃点特产吧? 共同行动,去到餐厅,闻慈点了炸鱼薯条和洋葱牛肉派。 她点的太毫不犹豫了,负责人都看了过来,笑问:“闻同志吃过这些?” 闻慈觉得大概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为负责人加上了负面滤镜,觉得这人说话颇为讨厌,她合上菜单,递给下一个人,淡淡道:“我去港城出差过几次,吃过类似的。” 不不不,其实是大不列颠的传统美食她早就全吃过了,爱吃的就那些样。 有些餐食没有图片,翻译把名字译过来,让人难以想象是什么搭配,大家点得颇为艰难。 等菜上来,闻慈饿了,但仍是等着大家的餐食上齐了才大快朵颐,在那之前,还要听着负责人好一番斗志昂扬的场面话,等终于能吃的时候,肚子都要开始叫了。 外国菜这种东西,许久不吃的时候想吃,等天天吃的时候,就腻得不行唯爱米饭。 闻慈恰好处于许久不吃的前种状况,偶尔一吃,觉得对伦敦菜的印象都刷新了,尤其是炸鱼薯条,这种油炸的小玩意儿健不健康另说,但好吃是真好吃,酥酥脆脆,热腾腾的一点也不腥。 吃完再喝杯酸甜特别的接骨木花苹果汁,餐标是有限的,不够的钱闻慈自己来付。 别人还没吃完,闻慈慢悠悠啜饮着玻璃杯里的淡黄绿色果汁,觉得心情又好了。 负责人说:“后天画展正式开始,明天大家好好休息,打起精神,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如果非要出门的话,各位老师也要带上随行的翻译,以免在外面碰到危险。” 等结束后,闻慈对方方道:“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方方怕闻慈会外语不带自己,急忙说:“我陪您一起?要是碰到意外,也能帮上忙。” “好,”闻慈笑着点头,“不过我明天上午要去一趟大使馆,等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来都来了,正好,再去商场里溜达两圈,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嗯,还有漂亮衣服。 方方松了口气,“好。” 方方好奇闻慈去大使馆做什么,要是画展期间出了问题,可能是要联系大使馆,她私人去做什么呢?等到第二天才知道,闻慈是要去看一个人。 闻慈手里拎了东西,怕以为是贪污送礼,才解释道:“我去看我爱人的母亲,她在这儿。” 方方恍然大悟,眼神倒不意外。 闻慈反倒好奇了,“你知道这事儿?” “唔,”方方支吾了一下,觉得和闻慈短暂相处后她脾气不错,才解释道:“是有传闻说您嫁得很好,说对方家里都是公职人员,”她这话说得很克制,实际上,传闻上说闻慈的丈夫厉害得不行,是在砸块砖头能砸到一个国营主任的首都里,也很厉害的那种。 闻慈“啊”了一声,不生气,只是惊讶,“这都从哪儿传出去的?” 她跟自己同学朋友也只说过徐截云是部队的,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怪不得,怪不得觉得这一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都客气得不行,那个负责人更给她一种怎么不供着对方的感觉。 方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都哪儿传来的,不过大家也就私下里说一说。” 闻慈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事,和方方一道出门。 闻慈见过徐母的照片,黑白照片里,是她身穿西装工作时的样子,气质温和典雅,的确有种外交人员那样不卑不亢的气质,所以她今天出门也特意打扮了一番。 棕黑格子毛呢裙,长袜,黑色皮鞋,外罩浅卡其色大衣,色调和谐而低调。 为了保暖,闻慈还在头上戴了顶卡其色针织帽子,款式是基础的,底下的脸不太基础,十一月的伦敦在降温,将她的脸颊鼻头吹得微微泛红,像特意打上的腮红。 在大使馆门口下了车,闻慈在门口登记,没一会儿,一个人就亲自过来了。 亲眼所见的徐母比黑白照片上更加生动美丽,大概因为正在工作时间,她里面穿着棕色的西装套装,外罩风衣,时髦又优雅,而且看着非常年轻,完全不像有徐截云那么大的孩子。 怪不得徐截云长那么好看,真是一家子遗传,闻慈心里暗暗地想。 她脸上浮现笑容,特别甜地喊了一声“妈妈。” “诶,”徐母怔了下,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脸色亲切柔和得不像话,“真没想到,能在这会儿看到你,之前你们两个办婚宴的时候我没法回去,心里惋惜得不行……” 徐母讲话轻言细语,特别好听,握着闻慈的手也软软的,只有握笔的位置带着茧子。 离得这么近,闻慈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好闻的花香,一点也不刺鼻。 先简单说上两句,徐母看向一旁的方方,“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画展的翻译,方胜安同志,”闻慈为她介绍,笑着道:“为了我们的安全问题,出门最好和翻译一起,所以我就带着方方一起过来了。” 徐母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方同志。” 方方急忙和她握手,和刚才的闻慈一样,被眼前这位外交官迷到有些晕眩。 徐母请两人一道进去,方方知道这是婆媳俩的私人时间,忙摇头拒绝,说自己在大厅等就好。徐母就请她去了休息室,让人送上茶水糖果,带闻慈回了办公室。 “这是什么?怎么还带礼物来?”徐母早就注意到闻慈手里的东西。 “这是我和徐截云准备的,”闻慈说着,指了指右边这套,“这是他准备的,”然后又指着左边,很有小心思地笑道:“这是我准备的,不知道妈妈喜不喜欢。” 在闻慈心里,徐母应该是个很摩登的知识女性,热爱事业,不然不能出国工作好些年。 徐截云为她准备的礼物是茶叶和青花瓷杯具,说他妈就喜欢这些,但闻慈觉得不甚满意,所以她思索良久,决定还是有诚意一点,额外准备了一样,准备来了一起送过去。 徐母打开左边的袋子,里面是个精致的小盒子,她打开,看到东西,微微惊讶了一下。 “是胸针?”她小心取下里面的胸针,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华夏龙。 闻慈用力点头,“是我找师傅定制的,妈妈你喜欢吗?”她这声“妈妈”私底下做过许多心理建设,此时叫得顺口极了,谁都会喜欢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 “喜欢,”徐母当即把胸针别到衣服上,深色西装,金色胸针,看着相当贵气。 闻慈立即夸赞:“特别好看!”而且戴去什么场合都拿得出手。 徐母本就很喜欢这个素未蒙面的儿媳妇了,当初在和儿子通话的时候,她就发觉出他语气里的生动——徐截云是惯爱开玩笑的人,人一爱幽默,就容易听起来什么都随意不羁,但说到闻慈的名字时,她却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庄重认真。 能被他这么喜欢的人,徐母觉得,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眼下一看,果然是。 优秀又可爱,谁能不喜欢呢? 徐母亲切地握着闻慈的手,和她坐在同一个沙发上说话,知道他们这趟是有公差的,时间紧张,也没有多留他,起身时,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本来想送送香水口红,但你是学美术的,眼光肯定比我好,就送你一条项链吧。” 闻慈没当场打开,被徐母送出门去,和方方高高兴兴和她告别了。 见婆婆的大事结束,闻慈走出大使馆后,悄悄松了口气,她问方方:“你想去哪儿?” 方方哪里知道,她是第一次出国,摇摇头,“闻同志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闻慈在昨晚泡澡时就想好去哪儿了,她当机立断,“那我们就去先卡纳比街——在那之前,先体验一下伦敦的地铁吧!”她高兴起来,皮鞋的低跟踏在马路上发出“哒哒”脆响。 地铁和几十年后差别不大,卡纳比街倒是变换很大。 也许因为这是60年代的伦敦“街头博物馆”,那个时候潮流音乐的聚居地,比起传统的商业街,这条街更加注重艺术时尚,街边的店未必是名牌,但非常有个性。 越过标志性的拱门,望着周围的街点,方方能看得懂牌匾上的外语,但还是有种陌生感。 街边一家服装店里,模特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彩色西装,让人难以想象。 闻慈没有目的地,四处闲逛,走过两家店,忽然定住脚步,方方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画展没要求我们的装束是不是?”闻慈问,他们这一行人可是很有各自的服装风格,有穿着中山装的,有穿西装的,几位女士也有裙装有裤装,西式中式都有。 方方道:“对,但大家打扮得都很好。”体面,但又不奇特。 闻慈放下心来,继续逛起来,溜溜达达,就进了一家复古鞋子店。 上午逛街边商场,下午逛海德公园,这里比摄政公园更让闻慈喜欢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儿有可爱的鸽子和松鼠,她特意买了吐司面包,四处弯腰搜寻小动物的踪影。 公园里有写生的人,这儿本就是伦敦风景写生的知名场所,闻慈小跑过画板,等到了一个落了好几只鸽子的平台,撕下一块面包,试探着伸出手。 鸽子踱步过来,准确地一下叼走了她指尖的面包。 “可爱!”闻慈低低地欢呼,撕给方方一块面包,让她也喂。 鸽子有灰有白有黑,有只淡灰色的鸽子羽毛如烟,特别漂亮,闻慈特意多喂给它两块。 等几只鸽子走了,她站起身,不远处正写生的年轻小姐走过来,她年轻得像是大学生,一头有些蓬乱的自来卷棕发,脸颊生着雀斑,个子不高,可爱如同一只精巧的鸟类。 “你好?”年轻小姐试探着问。 闻慈跟她搭上话,年轻小姐确认她会英语后,从背后拿出一张画纸,不大,像是那种便携的写生纸,只有人手掌大小,边沿带着整齐撕开的痕迹,上面画着闻慈蹲在地上喂鸽子的速写。 “哇,”闻慈惊喜地接住,“这是送给我的吗?真漂亮!” 年轻小姐很高兴,“我每天下午都在这里写生,会画过往的人,然后把画送给他们。你喜欢吗?” “喜欢,”闻慈确实很喜欢这种生活随时随地的惊喜。 闻慈看到写生后的落款是Ophelia——奥菲莉亚,她就此跟这位姑娘聊了聊,知道奥菲莉亚是学法律专业的,但从小爱好美术,所以平时没课的下午,经常来海德公园写生。 奥菲莉亚好奇地问:“你是亚裔吗?” “我是华夏人,”闻慈笑道,“我的名字是闻、慈,”她放慢语速,重复这两个字。 奥菲莉亚跟着念出这两个音节,念了两遍,高兴地笑起来,“我学会了!”她又问:“我之前在海德公园从没见过你,你是来念书的吗?”她们学校就有华夏来的留学生。 闻慈摇头,“不不,我是来出差的。” 奥菲莉亚面露惊讶,“出差?你已经工作了吗?”她觉得闻慈看起来很小。 闻慈笑着点头,“是的——很巧合的是,我也是画画的哦!”她调皮地眨眼。 奥菲莉亚更震惊了,声音都高了一度,“什么?” “明天泰特美术馆有一场当代华夏画展,它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将会在欧洲巡回,第一站就是伦敦,我是为那个而来,”闻慈笑着说完,又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邀请你来看我的作品。” “你的作品?”奥菲莉亚更惊讶了,她仔细想了想,伦敦的艺术类展览很多,这一个她还真听过,据说都是华夏的现代绘画,她想了想用词,问:“你是画那个、国画的吗?” “不,我是油画,”闻慈指了指她一边的画架,“和你一样。” 奥菲莉亚对闻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她答应明天一定来泰特美术馆。 天色渐黑,闻慈和她告别,分开前顺便打听了一下附近哪家餐馆最好吃,回到酒店时是快到晚上七点,闻慈还碰到其他另外几位画家,可见大家都想出门逛逛。 “等会儿要开个小会,闻同志没忘了吧?”一个画家提醒。 “记得呢,等会儿我就去,”闻慈看看表,其实还有半小时,她倒时差倒得十分顺利,俨然已经适应过来,神清气爽,回房放下今天买的东西,没买多少,就一双鞋两件风衣。 七点半开会,闻慈准时到达,是负责人的房间。 泰特美术馆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开馆,他们也要这个时候去。 因为画展的性质特殊,所以诸位画家也起到半个介绍人的作用——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国内这些画作的概念了,在这其中,油画界就闻慈一个,她听着负责人的话,觉得自己像半个导游。 不过给自己的作品当导游也不错,闻慈接受了,顺便温习温习其他十几幅油画的概念,反正来都来了,要是游客对其他油画感兴趣的话,她也可以顺道介绍一下。 在酒店的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闻慈早早起来,洗头化妆。 算是半个外事场合,大家都格外注意自己的形象,连男同志们都把胡子刮得利利索索,闻慈换了身黑色毛呢长裙,款式简洁修身,脖颈上戴着项链,垂到胸口——昨晚她打开徐母送的礼物,是一串特别漂亮的海水珍珠长项链,柔润白腻,于是今天特意戴上了。 为此,闻慈特意为长裙加了条米白色细腰带,点缀一下,免得一身黑太过无趣。 大家集合,匆匆吃口早饭,便一道步行去泰特美术馆。 今天的风有些大,闻慈拢着呢子大衣,两手抱胸,稍稍低头往前大步走,旁边一位画家不经意间看到,笑着说:“闻慈今天这一身跟拍电影似的。” 还得是那种国外的文艺片,秋天,风衣,咖啡馆,剧情不说,总之每个画面都结构漂亮。 闻慈笑道:“那我还差个墨镜呢。” 说着话间到了美术馆,尚未到游客参观时间,他们进去,先熟悉一下馆内会场。 这次巡回展近三百幅画,扬长避短,所以多是国画,但油画摆放的位置倒是很靠外,进来的游客走一会儿就能看见,其中最大幅的,赫然是闻慈那幅《野象》。 深灰的象群处于丛林之中,沐浴洗澡,画面色调深沉却不阴郁,反而有种欣欣向荣之感。 负责人再次重复着等下的要求,其他自带来的工作人员们也各就各位。 不管对于哪个国家来说,别国的艺术都是较为陌生的,不管是作者、技法还是主题都不太熟悉,所以必须要配备一些解说,至于画家们,就在各自的领域展区里充当吉祥物了。 有游客感兴趣的话,就见一见聊一聊,不感兴趣的话,就闲逛。 闻慈对《野象》的每个细节都到了闭上眼都清楚的地步,她没看自己的作品,背着手,仰头欣赏其他作品,革命英雄主义的画现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强盛的个人风格。 她看着这些画,似乎看到一个个努力从框架里挣脱的灵魂。 第198章 平等十点钟开馆,有游客花费十几镑,…… 十点钟开馆,有游客花费十几镑,买了门票进来参观。 目前的华夏尚不是会出没在地球各个角落旅游的地球该溜子,但华夏当代绘画展,里面出现明显的亚裔面孔也是很正常的,闻慈默默观察,发现先进来的是几位老人。 打扮得特别有范儿的老人,白发苍苍,拄着手杖,很有英伦绅士风格。 这几人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顺着展馆往里,经过每一幅画,都会驻足看上两眼。 解说员走过去要介绍,他们摆摆手,是自己游览的意思,的确,有些人更喜欢发挥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欣赏,闻慈没有往上凑,照样在不远处背着手看画,只是偶尔转头看一眼。 再次转头时,几位老人停下脚步,是在《野象》面前。 “很惊人的画作,”带着皮质手套的老人惊叹。 “闻、慈……我觉得未来还会认识这个名字,”另一位拄着木头手杖的老人低语,他向后退步几米,好把这幅庞大的画作尽收眼底,离得远了,细节看得不那么清晰,但整体感官却更加冲击眼球。 他们朝解说招手,低声问:“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这幅油画吗?” 解说急忙走过来,这是今天的第一“单”,他神色认真,专业地讲述起早已倒背如流的介绍,从创作背景、创作概念一直到画家本人,几位老人专注听着,时不时点一点头。 “很独特的创意,”他们感叹,“请问展馆里还有她的作品吗?” 解说摇头,“只有这一幅,”他说着,下意识看了不远处的闻慈一眼,几位老人也随之看过去,发现是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亚裔姑娘,打扮时髦,神色大方,朝他们礼貌地一笑。 几位老人并没太注意,很可惜地道:“没有其他作品啊。”* 解说犹豫一下,还是说:“那位就是画家本人,你们要和她聊一聊吗?”说着,右手侧掌指向闻慈,神色相当尊敬。 几人愣住。 “她,”手杖老人惊诧地扭过头去,又看了眼闻慈,“哦,天呐,她成年了吗?” 走过来的闻慈恰好听到这句话,她一边伸出手来,预备握手,一边微笑着用英文说:“我今年21岁。” 几位老人纷纷跟她握手,神色还是不可置信。 “这部美丽的油画是你的作品?”手套老人问。 闻慈颔首,“上一年时,我去华夏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写生,那里有草木丰沛的热带雨林、丰富的野生动物,画上的象群就是在那里生活的——它们生机勃勃,不是吗?” “是的,是的,”老人忙点头,感慨道:“真是想不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闻慈本来脸就圆,对于欧洲人来说更显得稚气,有些吃亏。 她毫不意外,微笑着道:“生命向来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诸位愿意,我可以给你们讲一讲它们背后更丰富的故事。” 他们停驻下来,听闻慈娓娓道来。 “象牙的猎取是一项非常残忍的行为,为了谋取更大利益,偷猎者往往等不及大象自然老死,他们将活生生的大象砍掉半张脸——象牙和大象的头骨相连,为了获得更多的象牙,他们猎杀整只大象。而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大象,因为失去象牙,也几乎无法在野外生存。” 现在国际上各国是有动物法的,但基本上都不完善。 戴手套的老人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眼睛问:“不是古代的象牙留存下来的吗?” “您说的是猛犸象吗?的确有很多人去寻找永冻层里的猛犸象牙,但也许因为数目太少,品质与现在的象牙也不同,所以完全没法满足市场,猎杀仍然在存在,”闻慈说。 “天啊,”手杖老人喃喃,“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他看着油画上在河边打滚的小象,很难想象,它有朝一日会被砍掉脸、生生拔出象牙……光在脑海中构思一下这个画面,他就打了个寒战,觉得毛骨悚然。 闻慈道:“其实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使用象牙制品的喜好,这幅画的最初,也只是想让那些对此有收集癖好的人看到,象牙从它的身体剥离之前,来自于一种活生生的、温顺友好的生命——象是温厚的动物,体型如此庞大,却只食草木。” 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恶,实际上都是由上层者创造的。 原本只是一幅震撼美丽的丛林动物油画,现在再看,却好像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悲壮和哀痛,几位老人望着画上活泼玩水的野象,良久说不出话来。 善良人类的共情能力,往往会对同类的恶行感到愧疚。 “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一人低声喃喃。 “我希望它是一部能引起反思的作品——哪怕只得到一点点注意,”闻慈低声说。 这幅画后,几位老人继续向前,闻慈驻足片刻,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后面的参观者陆陆续续的来,油画区在刚进门不久的位置,大家总是能看到这幅震撼庞大的野象油画,解说渐渐忙不过来,闻慈随机挑选一些看了很久还面善的——靠直觉。 人似乎有种磁场,第一眼看到这人,你就知道能不能聊得来,这人好不好相处。 这项能力闻慈向来掌握得不错,她挑选中的参观者,有女有男,有年老有年少,底色都是较为善良的人,光是听到象牙的猎杀,就有人眼眶湿润起来。 “天啊……我家里还有两个象牙镯子呢,”一位女士捂着嘴说。 “只要未来不再创造流通市场,那您已经是一位正义善良的人了,”闻慈说。 能意识到问题,已经是拥有非常难得的共情力了。 闻慈不知道其他画家面对这么多人,会不会因为语言不便变得社恐,她自己倒是如鱼得水,方方因为用不上翻译,帮忙解说去了,小小的油画区俨然很热闹。 一直等到午饭时间,他们大家凑在一起,吃着从中餐馆统一定的炒菜盒饭,麻婆豆腐、宫保鸡丁,还有米饭,因为异国口味的西化,变得稍稍有点奇怪。 负责人说:“上午油画区的任务完成得不错,闻同志很是优秀啊,”画展算是半个政治任务,他们当然也是要审核的,有游客要离开时,会询问一下对这次画展的观感。 在这些评价里,闻慈和她的作品占据了很大比例,提到的次数比别人多不少。 闻慈客气道:“油画区就这十几幅,比不上其他地方忙,”人家是一个人盯着好几十幅,她的确本人任务量少,加上不用翻译,自己就能交流,比别人轻松不少。 而且很重要的一点,国外对油画的了解比国画的了解多得多。 盒饭送来的时候有些凉了,闻慈匆匆扒完一盒,倒也不急着回去。 她等着其他画家们都吃得差不多了,才一道回去,仍是上午那个站位,因为一上午的历练,下午的她更加娴熟,等奥莉维亚挎着皮包赶来的时候,就见到和一位中年女士谈笑风生的闻慈。 比起昨晚追着鸽子喂面包的她,今天她明显沉稳很多,笑容的角度都克制过。 奥莉维亚没急着打招呼,她顺着作品们慢慢闲逛,猜测哪一幅可能是闻慈的。 这些油画作品其实水平都相当不错,比她这个纯爱好的业余者好上许多,但看着看着,她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那幅最大的绿色油画吸引,神色如痴如醉。 等闻慈走过来,她感叹道:“太厉害了!它是怎么把每颗水珠都表现得这么生动的!” 有只象吸了满鼻子的水,往天上喷,阳光下,无数水珠都晶莹剔透,这是很难画的。 闻慈看了一眼,笑问:“你喜欢吗?” 奥莉维亚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难以置信,“这是你的画吗?” 闻慈颔首,笑着指了指右下角的签名,又开玩笑道:“看来我没有让你失望。” 奥莉维亚难以置信似的连连摇头,后退几步,对闻慈的目光简直敬仰起来。 一连重复了几个“太棒了”之后,她竖起大拇指,铿锵道:“你简直是一位大师!” 闻慈笑笑,她给奥莉维亚说了说这幅画,又看她喜欢其他的什么油画,为她如数家珍细细介绍了一遍,奥莉维亚对国画很好奇,往里走去,闻慈回过身来,发现《野象》前站了数个人。 这几人西装革履,那西装一看便是昂贵的剪裁和质地,显得人高挑挺拔。 闻慈放慢脚步,没急着过去,但对方跟解说说了什么,解说面露惊诧,看向闻慈的位置,她不得不走了过去,保持一米距离,客气颔首,“你好。” “闻小姐,你好,”为首的西装男士伸出手来,打量的眼神不太让闻慈舒适。 她心想幸好自己今天戴了手套,半个手掌稍稍一握,便退出来,态度还是礼貌友好的,“先生有什么事吗?”看眼解说。 解说忙道:“这位先生想买您的画。” 闻慈:“???”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换作私人画展或商业展什么的,卖画是很正常的,但外头的宣传上是明晃晃的“华夏当代绘画欧洲巡回展”,这怎么看也不是私人的吧?她现在要是把画卖了,后面那几场展览她展空气吗? 闻慈微笑道:“真是抱歉,先生,《野象》目前画不卖哦。”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可是愿意为它出五千英镑呢,”西装男摇了摇头,又道:“我很喜欢闻小姐这幅油画,听说它有些深刻的内涵,可以有劳你为我介绍一番吗?” 他口音优雅,正是那种标准的贵族腔,措辞明明礼貌客气,但听着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闻慈看他一眼,心里并没什么讲述的愿望——这人看着是典型的资本家样子,出身优渥,历代老钱,家里不知道收藏了多少象牙皮草,正是那种为违法走私创造庞大市场的人。但她觉得也说不准是自己的偏见,于是挂着微笑,为他照常介绍一遍。 西装男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取象牙的血腥途径时,面露讶异,“哦?是这样吗?” 听到这个佯作惊讶的语气,闻慈就知道刚才自己是白费口舌了。 闻慈脸上笑容稍淡,问:“先生用过象牙制品?” 西装男抱歉地笑笑,“家中是收藏了一些,”他话锋一转,指尖轻轻触着画框,情真意切地道:“听了闻小姐的故事,我对这幅画更感兴趣了,闻小姐真的不卖吗?” 闻慈摇头,微笑道:“我目前还没有售卖过自己的画作呢。” “哦?”西装男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为什么?” 闻慈道:“有些画放在不懂欣赏它的人手中,不如免费捐给博物馆,起码有所意义,”她讲话时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调是柔和的,听不出半点讥讽。 西装男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两秒,“闻小姐是个有个性的画家。” 闻慈微微一笑,“先生慢慢观看,我先走了,”说着,转身离开。 西装男倒也没有纠缠,他带着身后不知道是助理还是保镖的人往里面走,闻慈看他走远了,才气哼哼地一跺脚,破坏她的好心情! 等到晚上,闻慈从其他画家那儿听说了西装男的其他事。 “感觉是做生意的,一张口就要买好几幅画,还说可以给三千英镑!三千!”一个画家说这话的语气惊叹极了,对于他们来说,三千英镑,这个价值简直高得离谱。他们的画要是在国内,能卖上几十块钱都算是高的呢! 闻慈很准确地评价道:“这是广撒网,要是逮到个日后出名的,那就是大赚。” 也正是因为现在画作卖价太低的原因,几十块钱,她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心血,所以她从不售卖,要么就是因为友谊,直接免费把画赠送给朋友亲人,要么纯做公益,把画捐赠给博物馆美术馆,不收钱,唯一要求就是未来不能售卖出去。 她能接受免费,不能接受廉价。 “三千英镑呢,这得多出名才能赚回来?”这位画家不信。 大家很难想象,未来的经济和物价会以多么快的方式迅速上涨,现在齐白石的画卖不到一百块,但过上十几年、二十几年,几百万都买不到,得上拍卖会上竞价争抢。 哪怕是闻慈这一代的画家,要是发展好了,到时候一幅画也能卖到七八位数呢。 不过就算想卖,巡回展期间也不能卖,大家议论几句,就不再说这事了。 在伦敦待了几天,下一站是巴黎,这可是著名的艺术之都,临走前,闻慈特意跟徐母见了一面告别,其实这几天画展闻慈见过她一面,徐母是和大使馆的同事一起来的。 到了巴黎,俨然有和英伦风情截然不同的一种文艺浪漫。 丞闻毕业两个月后来了高卢,知道闻慈过来,特意来见了她一面。 “看来你过得还不错啊,人都胖了,”闻慈笑道。 “嗨,纯粹是最近休息不好,水肿了,”丞闻和毕业那会儿没什么差别,照样意气风发,半长头发在脑后扎着,深色毛衣、牛仔裤配大衣,俨然很有巴黎秋冬的随性浪漫主义。 闻慈跟方方打了声招呼,和丞闻一道出去,找了家法餐馆子吃饭。 “你现在怎么样?”闻慈问,这次是认真问的。 “还不错,刚来这会儿不太习惯,现在也好说——唯一庆幸的就是,没少去隔壁大学的法语系旁听,不然也来不了这儿,”丞闻耸了耸肩,开个玩笑,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说道:“巴黎真是艺术的殿堂,你要是时间够,真该在这儿好好逛逛。” 学艺术的逃不过一个巴黎,正如宗教离不开耶路撒冷。 闻慈笑道:“我准备去巴黎圣母院看看,时间紧,只够看几个地方的。” 丞闻立刻道:“下午就去!” “行啊,”闻慈答应下来,两人吃了一顿午饭,丞闻带路,去巴黎圣母院,他在巴黎也待了几个月,正计划着申请艺术大学的博士生,眼下给人画画赚些钱,巴黎对于他来说,就像米缸对小老鼠,泡在美学的海洋里,待起来整天都是幸福的。 时间不够,闻慈只拍了两张照,又速写了两幅,便准备回去,分开前,邀请丞闻来画展。 《野象》丞闻是见过的,但每次见,都似乎感受到新的震撼。 除去油画,他国画也画得不错,颇有水平,在画廊里逛了大半天,和几位感兴趣的国内画家也聊了聊,丞闻在美术界也是有名气的,全年级里,拒绝学校分配工作的人不多,闻慈是一个,他是一个。 在高卢画展完毕后,又过了一个国家,就是汉斯国。 闻慈现在在国外的朋友就两个,一个丞闻,一个宋不骄。 宋不骄在汉斯国公费读医学博士,闻慈在首都时就跟她打了电话联系过,两人约好了要在首都见上一面,等见到面时,闻慈发现宋不骄瘦了不少,但精神奕奕,一双眼闪着光。 “读博是不是很累?”闻慈问,递来菜单,“多吃点儿肉,补补。” “是很忙,但也还好,忙起来总比闲得不知道干什么好,”宋不骄笑道:“我每天和同学们做实验、去图书馆,这边的外科技术很先进,我学到了很多。” 闻慈问:“那你还回国吗?” “当然,”宋不骄道:“我不止要回国,还要带着最先进的手术技术回国。” 不知道公费出国的条件怎么样,但闻慈看宋不骄只点了鱼肉汉堡,就觉得应该是有些艰苦的,她硬是多点了一大盘烤猪肘,宋不骄要拒绝,她按住对方的手,坚持道:“我来请我来请——你还上学呢,我都工作了,就让我请吧。” 就算之前捐款捐了不少钱,她也还能赚呢。 宋不骄无奈道:“现在我的条件是比较有限,等回国了,我再请回你吧。” 闻慈笑嘻嘻答应,“行行行,等会儿你多吃点。” 烤猪肘一大盘,配着解腻的沙拉刚刚好,两人吃了一顿,聊了一阵,宋不骄回学校继续忙碌,闻慈溜溜达达,坐地铁回到酒店,感觉到一种大家未来都很光明的美好。 回酒店时坐电梯,碰到一个孕妇,对方挺着硕大的肚子,闻慈侧身避让,让她先进,等进到电梯,她透过光滑的金属面好奇地看了一眼,主要是看对方圆圆的肚子。 虽然她知道孩子是怎么诞生的,但每次看到孕妇,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出了电梯,闻慈回到房间,坐到桌前打开了笔记本。 “你要工作了吗?”方方从洗手间出来,轻声问。 “忽然想到一些东西,”闻慈望着空白的本子,忽然扭过头,“方方,你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什么东西是能够跨越国籍、种族、文化、性别……反正一切隔阂的吗?” 方方愣住。 她认真想了想,想了半天,还是摇头,“……真有这样的东西吗?” 闻慈若有所思,“我觉得肯定是有的吧。”说是肯定,但语气却是不确定的。 方方刚洗了头,她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可是大家的差距本来就很大,”她和闻慈眼下很熟悉了,因此直接道:“远的不说了,就说经济,我是小城镇来的,家里条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父母都是工人,可来上大学,发现大家条件好的一抓一大把。” 闻慈叹了口气,“是啊,差距是客观存在的啊。” 她趴到桌上,手里玩着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冬季街道发呆,系统的新要求她已经想了好久,睡觉前想想,吃饭时想想,可迄今为止,仍然没理出个头绪来。 真有东西能跨越一切差距? 在闻慈的观念里,这只有人死了才能做到,正如简爱所说,站到上帝面前时,你我的灵魂就都是平等的了,可人生在世,由周遭环境塑造,怎么可能完全平等呢? 哪怕是她自己,难道她就和别人是完全平等的吗?并不。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成为了社会金字塔中上边的那一波人,如果她卑劣、贪婪,她完全能做到借自己和徐截云的人脉欺压别人,可以说,她的正直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良心。 她没那么做,也不代表平等本身——这本身就是一个理想议题。 这一想就想了半个小时,直到方方轻轻叫她,“闻同志?该吃晚饭了。” 闻慈长呼一口气,站起身来,“走走走,吃饭去——” 明天再想! 第199章 生命巡回展已经进行了几程,大家愈发…… 巡回展已经进行了几程,大家愈发熟练,彼此间关系也好了不少。 这次巡回展的确效果不错,前面在伦敦和巴黎的那两程,受到了媒体的关注,到达汉斯国时,他们接受了媒体的采访,除去负责人,画家们也被记者提了一些问题,由于外貌上的过分年轻,闻慈受到了更大关注。 “闻小姐,你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一位中年女记者若有所思。 闻慈礼貌地笑道:“也许是因为绘本么?我曾画了几部绘本在欧洲出版,”她是不会德语的,好在女记者英文流利,两人照常靠英文交流。 女记者恍然大悟,“是的!我在去年的格林威奖看过你的名字!”典型的华夏名。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也不复杂,简单的十几分钟谈话后,记者收起话筒纸笔,为他们整只团队拍了张合照,大家尽可能地抬头挺胸,微笑着,展现出更好的那一面。 采访过后,大家一起吃饭,吃的是中餐馆。 一位画家忍不住问:“闻慈你现在还在画绘本吗?” 闻慈嘴里含着米饭,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呢。” 画家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以后还打算画吗?” 闻慈再次“嗯”一声,米饭咽下,她端起碗喝了口海带汤顺顺,这才开口道:“画绘本其实很有意思,而且比起传统美术,传播性也更强,能让更多人——我的受众主要是儿童看到。” 大家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过往的艺术家们也有画儿童插画的,不过不是专门为儿童而画,而是在知名的书籍或神话故事重编、或者教材编写中,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所以出版社会请那些大师来画。 闻慈随口道:“我觉得吧,我们这儿的儿童好像是个被忽略的边缘群体。” 这话说得平静而尖锐,大家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反驳的论据,有个四十岁出头的画家说:“物质上还没足够富裕呢,还没心思到精神营养。” “你说得对,”闻慈认同这句话,但仍然笑着说:“不过我既然看到了这个群体,就想尽可能做些什么。” 在《小龙历险记》之前,华夏几乎所有动画都是全年龄向的——说是几乎,是因为闻慈不想说得这么绝对。全年龄向有了更多的受众,在娱乐匮乏的年代,让大人也能享用更多精神营养,但孩子们的世界,似乎失去了他们的年龄该有的天真纯粹。 什么神话都要套上忠义礼孝,仿佛少听到一点,孩子们就会长成一棵歪脖子树似的。 闻慈觉得这是自古以来的毛病。 古代的小孩,能读书的从《三字经》启蒙,四书五经、八股诗赋,没法读书的则要做工种地,把人从能说话起就套进了一个固定的模具,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却好像已经预演到了她或他步入社会的老练世故,这是非常残酷的。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小孩,如何能长成一个健康的孩子呢? 学艺术的未必会比常人更前卫、更有文化,思想能不能领先于这个时代,全看个人。 闻慈这番观点显然更偏向社会学的理论,于是众人沉默片刻,纷纷转移话题,闻慈不意外,也不在乎,要是谁都能说得通,那不至于几十年后仍是那样恶劣的社会环境。 矛盾从来不会在沉默下消失,只会被打压抑制,直到终有一日爆发而已。 闻慈只是想到了Z779说到的那些话。 在人类熟练众多、大家未必好坏但有活人味儿的年代,儿童们生活的环境是在挣扎中成长,而几千年后科技发达的Z系星球,儿童们仍为生活和自我感到痛苦。 这就是人类的特点吗? 人没有物质的时候,拼了命的追求金钱与利益,人不缺物质的时候,又流着眼泪求爱,人类天生丰富的情感和复杂的社会让人无法停歇,就像滚轮上的仓鼠,永远奔跑追逐。 闻慈不确定自己是悲观还是乐观,她曾经研究了很久,觉得自己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填饱肚子,闻慈准备回去休息,外面天已经黑了,她怕遇到危险,不打算出门,回到酒店房间,泡过澡,便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踩着拖鞋出来,继续坐到书桌前。 笔记本仍是打开的,但目光却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 她把Z779叫了出来。 旁人无法看到系统的存在,闻慈只要不张嘴说话,方方也不会发现,她看了看今天的Z779,换了身衣服,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胸口印着一只甩着鼻子的灰色小象。 “你注意到了吗?”Z779说道:“这是最新生产出来的服装,很受孩子们欢迎。” 闻慈没忍住笑了下,方方奇怪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她摆摆手说没事,脑袋里想道:“很可爱,你喜欢它吗?” “喜欢,”Z779不假思索地说,它现在似乎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了。 他问:“你好像不太高兴,怎么了?” “我只是有一点点惆怅,”闻慈比了一点小拇指指甲的距离,她不知道这个类人的小外星人能不能听懂惆怅,在脑袋里无声地问:“你之前说,Z系星球的孩子都是在育儿所出生的,也不用父母养育,那他们是怎么生出来的?” Z779说:“育儿所有专门的子宫囊——它是一种仿照成年女性子宫形状的机器,我们把结合成功的受精卵放到里面,利用人工脐带提供营养,九个月后,婴儿就可以出生。” 闻慈惊讶地问:“完全不需要母亲参与吗?” “是的,”Z779说:“这项技术在两千年前开始研发,并在一千九百年前得到星球全面推广,这得益于一位女性领导人,她认为养育儿童是社会的责任,而女性怀孕、分娩的痛苦也是完全不需要承受的。” 闻慈惊叹,悄悄竖起大拇指,“真是伟大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塔尔安,在我们的语言里,是自由与勇敢的意思。” Z779歪着脑袋,这是个明显的思考动作,然后它点了下手腕,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但下一刻投出了一个女人的全身虚影。女人是棕色头发,身材看着高而健壮,五官如果按照地球人种来比较,是介于东西方之间的一种,肤色健康又均匀。 她面带微笑,神情温和而威严,由于过于发达的科技,她好像活生生地对闻慈微笑一样。 闻慈下意识放慢呼吸,“她——” “她就是塔尔安,Z系星球统一后的第三任领导人,”Z779说。 闻慈的眼神都敬仰起来,她细细看了好多遍,在知道这个人的功绩之后,再看她,就觉得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透出伟大的力量,她钦佩地说:“她好像一个战士。” “你怎么知道?”Z779惊讶,“塔尔安主席的确曾领导过星际战争,并亲自上场。” “她这样的人,做到什么强大的事我都不会意外了,”闻慈感叹地说。 Z779给闻慈简单科普了一下塔尔安典型的几个事迹,总而言之,她不愧相隔一千多年,还能成为Z系星球众多孩子心目中的伟大偶像,被送上神坛是她配得上的成就。 闻慈今天对Z系星球的孩子们很感兴趣,上次从Z779这里知道个概况,这次她仔细问了问,Z779像是早有准备,点点手腕,一段视频投影立即开始播放。 由于太过立体精准,这不像视频,像在闻慈面前真真切切地拍电影一样。 视频里是一个宽阔的白色房间,墙壁是白的,地面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本是干净纯洁的颜色,但因为用得太多,让人感觉到一种医院般的冷寂。 几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坐在桌边拼积木,不是拼成城堡或房子,而是拼成类似火箭、游艇那样的东西,动作精准,明明才那么点儿大,但表情上却淡得像揣了大人灵魂。旁边一个黑色面板的机器人滑来滑去,大概是看着他们,以免受伤。 闻慈没在他们身上发现快乐,似乎只有机械的平静。 “……你们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闻慈难以置信。 “总体上是这样的,”Z779说完,又补充一句,“不过现在好了些,”它换了个视频投影,这个房间就漂亮多了,也更小一些,粉刷成黄绿色的墙壁有些眼熟,闻慈仔细想了想,发现和自己曾画过的一幅秋天山坡油画有些像,上面的色块都是一致的。 Z779能知道她的想法,“没错,就是出自那幅画。” 小房间的地上铺满了长毛地毯,说是地毯,实际上和榻榻米差不多厚,两个小孩坐在上面玩玩偶,小脸圆嘟嘟白胖胖,和闻慈见过的小孩差不多,只是像是混血儿,非常漂亮,大概是因为Z系星球是个完全统一的星球吧。 他们手里的玩偶是只猫,仔细一看,也很眼熟。 Z779说:“没错,富贵现在是Z系星球的明星,甚至许多成人也很喜欢它。” 闻慈:“……” 闻慈既觉得好笑,又不可思议,“Z系星球里没有猫猫狗狗吗?” “有的,但是很少,而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许多动物彻底灭绝,包括许多猫狗品种,”Z779说完,闻慈叹了口气,“好吧,要是知道这么多人喜欢它,富贵得把尾巴翘到天上。” “那你可以画下来,”Z779立刻说:“我们有专门的机构会据此更新产品哦。” 闻慈:“……你们盈利吗?” “并不,”Z779摇头,“儿童抚育是社会责任,一切有利于这件事的相关行为都由星球机构负责,完全免费,但如果成人想要购买相关产品的话,是需要收费的。” 闻慈觉得很合理,“好好好,以后我把富贵当女明星,多给你们更新动态。” 不得不说,和Z779交流,有时候是比人类愉快的。 闻慈“挂断视频”,心情一好,转头就去给餐厅打电话要一份沙拉,晚上由于不太好吃,她都没太吃饱,一份番茄苹果沙拉下肚,这才满足地拍拍肚子准备休息。 第二天早上醒得很早,由于不停坐飞机,闻慈的作息变得有些混乱。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肚子饿了,就撕了张纸条给方方留信,自己下楼去餐厅吃早餐,这儿的生猪肉面包很有名,但闻慈两辈子都下不去口,最后点了土豆蛋饼和热咖啡。 咖啡加了充分的奶和糖,入口不苦,闻慈热腾腾喝上一口,舒服地眯起眼。 她特意选了个窗边的位置,可以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和车流,吃了几口,听到餐厅门口传来脚步声,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昨天在电梯里遇到的孕妇,她穿着贴身的黑色毛衣,高高鼓起的肚子看着更大了,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惊胆战。 猝不及防对视上,闻慈仓促地微笑了下,对方一愣,没有当没看见,也回以一个微笑。 孕妇点了松饼和牛奶,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端着餐盘坐下,吃着吃着,一位男士走进餐厅,手搭在她肩膀上弯腰说了什么,两人亲了下脸颊,男士又急匆匆走了。 闻慈点得不多,十分钟吃完,正要走,就见到斜对面的女士忽然皱起了眉,按住肚子。 闻慈犹豫了下,走过去问:“你还好吗?” 孕妇面露惊讶,语速很快地说了什么,俄语,见到闻慈满脸茫然,神色马上变成了懊恼和惊慌,她抓着桌角,试图站起来,但一时间没能起来,不远处的服务员急急走了过来。 “滴答。” 轻轻的水声,三人一起低头,看到地上出现的水滴。 这一刹那,不用什么语言,闻慈也明白了——羊水! 闻慈脸色大变,“哦不——你要生了!” 孕妇神色也很惊慌,她和服务员两个急促地说着什么,闻慈在旁边什么也听不懂,她大脑空白了一瞬,人生第一次,她遇到这种场面,脑袋飞速运转:她能做什么? 羊水破了、生……医院!医院! 孕妇她抓着*服务员的手臂,让他给自己丈夫打电话,然后紧皱着眉,撑着桌角站起来,居然像是自己要先去医院,闻慈不清楚生孩子的具体过程,但她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要一个人去吗?”她大惊。 服务员已经迅速地跑去打电话了,孕妇顾不上闻慈,蹒跚地扶着墙往外走,闻慈看着她颤颤巍巍的背影,不知道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跟了上去。 孕妇看她一眼,比划了什么,双手合十,然后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哦哦可以,你搭着我吧,”闻慈一边胡言乱语,一边一手抱着孕妇手臂,一手抱着她后腰,上了电梯,下了楼,酒店已经接到消息,还派来一辆车要送孕妇过去。 闻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后座了。 坐在后座,孕妇已经开始痛苦地哀叫起来。 闻慈手足无措,拉着她的手,她甚至没个手机可以搜搜这会儿该怎么办,只能不住地催促司机师傅快到医院,但人不能催,刚一催,就听到了司机的骂声。 “哦不,前面堵死了!”司机拍着方向盘大叫。 闻慈惊慌地往前看,不知道是车祸还是怎么,前面的路口堵成一片,还有几个警察在那里叫喊。 “天啊天啊,”闻慈慌张,“这该怎么办?” 司机下了车跑去前面,没过多会儿,他大步着跑回来,对孕妇叫道:“前面发生了抢劫案,车祸了!半个小时内这里不能通车,最近的医院还在三公里外!” 孕妇骂了句什么,颤抖着手握着车把,像是要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闻慈满脸茫然,赶紧跟着下车。 “附近有能转道或者打到车的路口吗?”闻慈大声问司机。 司机对这一带的路况十分熟悉,手往后指,“那儿!五百米外,我们刚才过来的那个路口,那里可以!”对于闻慈,他这回说的是半生不熟的英文了。 好在五百米几个词闻慈听懂了,立即让他跟司机解释。 司机人不错,立即带着她们往回跑,本来更快的是让他抱上孕妇,但羊水还在往外流,怕换了体位让婴儿窒息,他们只能搀着孕妇往路口赶去,快到的时候,闻慈说了一声,先一步撒手,跑去路口打车。 “Help!help!”闻慈这辈子没这么急过。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闻慈立即说明情况,等孕妇过来的时候,立刻就坐上了车,闻慈紧紧抓住她的手,感觉到冰块似的凉意,心里有些惊恐,“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语言无法交流的孕妇握紧她的手,深深地呼吸着,寒冷的冬天里,满脸都是冷汗。 闻慈忽然意识到孕妇身上就穿了毛衣,她解下外套披在她身上,不住地问司机什么时候能到,等到最近的医院时,下了车,闻慈看到她腿上留下的血迹,手都开始发抖。 司机帮忙把孕妇扶下来,三人往医院门口赶去。 “护士!护士!这儿有个孕妇要生了!”闻慈大叫。 孕妇的羊水中已经带了血迹,护士急忙打了电话,匆忙奔过来,询问具体情况,孕妇颤抖着声音一一回答了,等到医生赶过来,闻慈还在其中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熟面孔。 宋不骄也看到了闻慈,事情紧急,两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孕妇的开指速度非常快,已经快开到十指,痛苦地弓起腰叫着,被推了进去,闻慈站在外头,一低头看到白色衣角上沾染的鲜红血迹,还有湿漉漉的羊水痕迹,刚才浸染到她身上的时候,是一股温暖的热流。那是婴儿在子宫里感受到的温度。 闻慈张开两只手,似乎还感觉到那点残留的温热。 司机看到闻慈发呆,以为她是吓坏了,“你还好吗?女士。” 闻慈惊醒,“没事,我去打个电话,”她去医院前台接了电话,给酒店拨过去,去了餐厅发现她消失无踪的方方正在找她,闻慈急忙解释原委,又问酒店,是否联系到孕妇丈夫。 丈夫在半个多小时后赶到,来的时候,满头大汗,围巾都跑飞了。 “她还好吗?谢谢,真是太感谢你了,”丈夫感激地跟闻慈握手。 司机还得回去找自己的车,把孕妇送到就离开了,闻慈觉得应该留个人在,于是等到丈夫回来,这人会英文,于是闻慈大致讲了讲刚才发生的事。 正要走,手术室门口的灯就变色了。 护士抱着新生儿出来,闻慈看到一眼,这个小宝宝还没长出头发,头顶只有细细软软的绒毛,颜色分辨不清,眼睛紧闭,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和她妈妈有些相似。 丈夫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心翼翼地抱住新生儿,不住地说谢谢和天啊。 闻慈默默又看了几眼,温软的小婴儿,还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但从羊水破开的那一刹那,它已经开始感知到外界——从子宫的包裹,感知到外界未经过滤的空气。 闻慈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 从医院里出来,闻慈回到酒店,身上乱糟糟的痕迹吓了大家一跳,闻慈简单解释两句,就赶紧回房换了衣服,没空洗澡,拿上行李箱和大家一道出门,到机场时时间还很充裕。 有些人去机场商店里转,以往这是闻慈必去的,今天却没动,坐在位子上发呆。 方方想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刚走过来,就见闻慈猛然坐直身体。 除行李箱外,她随身是带有挎包,装着重要证件和随身物品的,对于画家而言,小型速写本是必不可少的,闻慈打开本子,动作急促,不是翻开,而是直接掀开了一页。 包里的铅笔没削,闻慈拿出钢笔,咬掉笔盖,顾不得放,叼在嘴里就画了起来。 “刷刷。” “刷刷。” 方方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就是画家的灵感萌发,她停住了脚步,只是怕闻慈太入了神,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过了起码半个小时,闻慈才猛然一滞,紧绷的脊背缓缓放松。 她把牙齿咬着的笔盖摘下,按回钢笔上,就轻轻抚摸着纸张的边缘。 那神色不像摸一张纸,像在摸心爱的动物,想触碰,又怕碰伤一样,小心翼翼,百般爱怜。 方方走过去,只看到一片蓝黑色的线条,柔和而锋利,形态陌生而又熟悉。蜷缩的婴儿幼体,稚嫩的四肢,安详的体态……一切都由一根脆弱的脐带,连接着另一个伟大的生命。 她莫名地心悸,停住脚步,不动了。 第200章 再见所有生命的起点是什么呢?有人说…… 所有生命的起点是什么呢? 有人说是受精卵结合的那一刻,但闻慈总是觉得,只有产生意识的个体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生命,从连接着脐带的胎儿从母体中取出的那一刻,它接收到光的照耀,用肌肤感受到空气的存在,她或他落地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诞生时刻。 它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在社会中长大、变老,直到贪吃蛇一样重回纯真的结尾。 死后的灵魂是平等的,未生出前也是。 什么肤色、种族,都不过是外界社会给予的定义,原原本本的最开始,所有人都不过是一种灵长类动物而已,一个由雌性忍着数月疼痛,从混沌里诞生的一只稚嫩幼小的胎儿。 大家享用一样安全的子宫,一样温暖的羊水,不会有吃糠咽菜和鱼子酱火腿的区别。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平等呢? 闻慈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画画,或者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但周遭是人来人往的机场,她马上还有一段数个小时的飞机航线,这会儿的她只能庆幸,巡回展已经结束,等再次下了飞机,迎接她的会是首都机场那幅漂亮的泼水节壁画。 她很快就能把这幅画付诸实践了。 几个从机厂商店给家人朋友买了些伴手礼的同事回来,叽叽喳喳说着话,快走到时,闻慈下意识合上了速写本,这是这么多年的创作习惯,杜绝一切被抄袭的风险。 负责人堆着笑容说:“闻同志不去买点吗?这商店里不收税。” 也许是刚刚思考过生命的议题,闻慈觉得负责人的隐隐讨好都不那么讨厌了,是了,如果人人都是平等的,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站在同一个台阶上对话的话,怎么会有人愿意卑躬屈膝呢?她笑了笑,平和地说:“我已经买过了,就不买了。” 说罢,她把速写本放回包里,起身活动了下因长时间低头而发僵的脖颈。 需要长时间一动不动伏案的工作对肩颈都有伤害,但闻慈是幸运的,她起码不用坐班。 到了登机时间,闻慈上了飞机,空姐是三十多岁的女性,其实很年轻,事实上,三十岁在这个世界仍然属于青年,她把随身的包踮脚放到头顶的架子上,便坐下系安全带。 她来欧洲时是坐的窗边,从欧洲回去时,也仍然是。 今天天气很好,汉斯国的冬天往往给人沉默肃穆的感觉,但今天的天是蓝的。 柔和的日光把灰白的停机坪都照得亮了几分,地面光洁,飞机白色的羽翼庞大而舒展,说不准在她诞生的几千年之前,世界上真有这么大的鸟,或许叫鹏? 在空姐的提醒声中,飞机渐渐开始滑行。 闻慈感受到自己在微微上升,一段平稳的上升之后,便是急速的冲上云霄,她被推背感压在椅背上,耳朵微微鸣响,她其实一直有些晕机,没到呕吐的地步,只是会影响两天食欲。 等到飞机冲上平流层,机身变得平稳,那点让人恐惧的颠簸感也消失了。 闻慈侧身,把手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窗外的云朵蓬松得像一朵棉花糖,白胖可爱,让人想捏一捏塞进嘴里,一定是清清凉凉汁水四溢的甜味儿,说不准是西瓜味儿呢。 闻慈从来不是唯物主义者,她觉得,虽然科学家说云是水蒸气的结合体,但说不准,哪朵云里就藏着只好奇地露出两只眼的小精灵呢?也许还在悄悄看着她呢。 她总觉得月亮上真有嫦娥,地底里有另一个世界,孩子们能看到世界奇幻的那面。 这个世界一定比她亲眼见到的更丰富有趣,闻慈坚信。 十个小时的航行,前面都是眯着眼观察云朵的形状都够有趣,要是看到哪朵像龙的,闻慈就趴着看好些眼,直到飞机远远把这朵云抛在后头,可新一朵好玩的云就过来了。 要是飞机能再往上飞,飞出地球,说不准还能看到Z系星球呢。 空姐提醒快要降落的时候,闻慈从睡眠中迷迷瞪瞪睁开眼,摸摸嘴角,这么快就到了? 等到飞机在跑道上的滑行结束,闻慈才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坐在她旁边的画家伸手取行李包,顺便把她的也拿了下来,闻慈道了谢,歪头把包带斜挎在身上。 到首都时是上午九点,但大家的时差里,这个点儿应该正在睡觉。 大家打着哈欠一个个下了飞机,美协有车来接。 这次欧洲巡回展迅速结束,取得了很好的反响,跟领导们开了场冗长的会议,等到终于能走时,闻慈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坐死了,小腿麻胀,是有些水肿了。 差点在会上睡着,但一出门,闻慈莫名就清醒过来。 她没去军区,太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家,没有现成的画框画布和丰富颜料,闻慈直接从系统【蜡笔小铺】里买,匆匆准备齐全,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画了。 她没问Z779这么画行不行,就算这幅作品得不到Z系星球孩子的认可,她也想把它画出来。 这么一画就是到了天黑,闻慈打开灯,听到电话响了,拿着画笔去接,“喂?” 原来是徐截云,他知道闻慈他们一回来就要去开会,所以没去机场接人,但等了又等,闻慈怎么还不回来?就算聚餐也不用聚到这么晚吧?打个电话,却知道会议早就结束了。 那人去哪儿了? 徐截云这才试着给家里打个电话,可能因为军区太远,路上不方便,闻慈才没过来。 “我忽然有了很重要的灵感,这几天就不过去了,”打电话的时候,闻慈的眼睛还落在画布的线条上,隔远了看有条线的处理怪怪的,她想过去改改,手里电话线把她扯了回来。 哦对对,还在打电话呢。 “还有事儿不?”闻慈问。 徐截云听出她的心不在焉,只好不再说什么,道:“行,过两天我放假了再去接你。” “行行,亲亲,别想我哦,”闻慈敷衍且快速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捏着画笔大步朝画布走去。 徐截云再来的时候,拿钥匙开了门,见到院子里空空如也。 书房的玻璃窗向外开着,他走过去,看到一幅油画架在窗边位置,一支画笔由手腕连接着,正在簌簌移动,他走过去,才看到被墙壁遮住的闻慈。 她半点没听见开门声,眼里只有手下的画布,微微蹙眉,眼白里布满了红血丝,神色专注得近乎于凝重,脸颊都被冷风吹得红透了。 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吗? 徐截云皱起眉,没有打扰,又挂上锁出了门,再回来时,闻慈已经在院子里了。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闻慈惊喜,扑过来亲他。 “我都来过一趟了,”徐截云朝书房的位置抬了抬下巴,顺手抱住她腰,等脸颊被亲了两下,想捧住她脸颊的时候,右手上袋子碍事,他才想起来有东西。 “诶,这是什么?”闻慈好奇地问。 “卤猪蹄,”徐截云一手拎猪蹄,一手轻轻松松抱着闻慈进卧室,现在才一月多,天冷得很,她穿个四处漏风的毛衣站在院子里也不嫌冻得慌。 闻慈用力嗅了嗅,眼前一亮,“好香!你好贴心——我真饿了!” “你这几天都吃的什么?”徐截云问,把她放下,饭盒放到桌上。 闻慈眼神顿时闪烁起来,含糊半天,说:“……挂面。”她实在分不出心自己做或者出门吃,索性就买了包挂面,随便凑合凑合。 闻慈这么爱吃的人能连吃几顿挂面,徐截云又看了她一眼,心里叹气。 “吃吧,多吃点,”徐截云摸摸她脑袋,头发长长了一些,垂到肩膀上了,软软凉凉像是勾成丝的雪花,像要化在他的手心。他打开几个饭盒,除了米饭外,还有汁水红亮的卤猪蹄、糖醋锅包肉,辣子鸡丁和凉拌蘑菇,都是闻慈平时喜欢的。 “你真好真好,”闻慈啪嗒啪嗒亲他。 徐截云嘴角微翘,又被强行压下,厨房还有筷子,他洗了两双,拿过来时,闻慈已经把几个饭盒排排放好,坐在桌前等着了,眼巴巴地看着他过来。 怎么能这么可爱? 徐截云终于忍不住笑意,把筷子给她,坐下来问:“你画完了?” “嗯!”闻慈用力点头,她的作品在未面世之前,向来是不太跟别人细说的,但对于徐截云,她就可以喋喋不休,“本来是回来前想到的,但没空画,只能回来再画,我这几天都在忙这幅,好在其实不难,这幅尺寸不大,是小型的。” 徐截云问:“是什么?” “唔,”闻慈觉得有点难以形容,她想了想,说:“是一个生命的0.9阶段。” “嗯?”徐截云看过来,眉头挑起,“这是什么?” 闻慈夹起一筷子锅包肉,和其他肉块粘在一起了,分不开,徐截云帮她夹住下面的分开,她才笑嘻嘻道:“就一个生命的起点是1,那快要开始还没正式开之前,就是0.9咯!”说完,一大块锅包肉塞进嘴里,还是酥脆热乎的,好吃得她眯起眼睛。 “这个好吃!你尝尝!”闻慈夹起一块,探身往他嘴边送。 徐截云张开嘴吃了,嚼一嚼,脑袋里还想着0.9,他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等到吃完,就去书房看,窗户已经关上了,那幅画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张—— 徐截云微怔,“B超?” 他在医院偶然见过这个,是一位军官的妻子所拍,为了肚子里那个小小的婴儿。 闻慈看他神色怔怔,忽然想起一桩事,急忙握住他的手道:“你别误会啊,没有暗示你什么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敬仰生育这种伟大的行为,没有自己想生的意思!” 正因为她自己畏惧,所以这种敬仰和佩服就格外强烈。 徐截云不语,闻慈转到他面前,把他的脸往下掰,四目相对,郑重地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徐截云说完,又忍不住问:“我要是没受伤,还能生——” “那我和你结婚的概率将降低到1%,除非你去结扎,”闻慈不假思索地说,她知道徐截云不是会为此自卑的人,但还是委婉了些,“所以别想了,快来看看我的画。” 徐截云继续看。 这幅油画的确不大,起码没有医院里的B超大,外面是一个不太规则的轮廓,因为里面那个倒立蜷缩的婴儿,他认为那应该是子宫的存在。婴儿已经长出了齐全的小手小脚,五指清晰,握成一个拳头,眼睛紧闭,连细细的睫毛都分毫毕现。 但是—— 徐截云觉得怪不得自己当不了艺术家,他疑惑地问:“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整幅油画是一种中毒后产生幻觉般的绚丽色调,金色的婴儿头颅,绿色的脐带,鲜红的的血液一样的羊水,所有色调都不符合常理认知,第一眼有种先声夺人的震撼与浓烈。 闻慈看着自己的画,眼神像是母亲看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孩子,欣赏而充满爱意。 她问:“你不觉得它充满生命力吗?” 徐截云认同地点头,“是。” 闻慈满意,继续说:“画画不是拍照片——如果想要一比一的完全精确,那我干嘛不直接拿相机呢?有时候,情绪本身,是比逼真与否更重要的东西。我很喜欢这幅画。” 徐截云默默点头,走近两步,又仔细看了看。 闻慈并没有强求他必须理解自己的创作理念的意思,人是独立的,思想是独立的,碰撞也是一种美,如果世界上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那岂不是刚出厂的低等机器吗? 她笑着拉住徐截云的手,“好了,好了,没关系,你喜不喜欢都没关系。” 闻慈坚持要等这幅油画变干,但她让徐截云先把自己带回来的行李拿走了,其中有些礼物,大多是些巧克力之类的东西,让他分给徐老爷子他们,也算半经历过闻慈的旅行。 徐截云拎着行李箱,说要走,又回头,“不能去军区等它干吗?我给你搬过去。” “不行,”闻慈撒娇似的推他后背,把他推到门口,“颜料很容易剐蹭到的,你要是给我弄坏了,我就要和你生气——好啦好啦,快走快走,我下周就去看你!” 徐截云叹气,这下只好走了。 闻慈笑眯眯目送他离去,关上门,回了亮灯的书房。 怕剐蹭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军区那边人多眼杂,闻慈要和Z779交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而且,这个时刻,她更想一个人认真地度过。 打开系统,Z779出现在投影上,像个童子貌的先知,平静开口:“你准备好了。” “是的,”闻慈点头,她知道,哪怕她没有把油画搬到面前,Z779也会知道她到底画了些什么,果然,Z779说:“我很欣赏这幅作品——我很喜欢。” 闻慈笑道:“我也很喜欢。” Z779说:“的确是,子宫本身是很伟大的,哪怕是星球普遍应用子宫囊之后,也仍然把这种机器塑造成了女性子宫的构造——这个名字本身就说明了这件事,子宫囊,子宫囊,”他低声念了两遍,“没错,这就是塔尔安主席告诉我们的答案。” Z779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想得到孩子们的答案,需要一些时间,你愿意等一等吗?” “当然,我很期待大家的结果,”闻慈说,她不知道Z779是怎么做的,但总归几千年后的科技应该不是她这个“原始人”能够想象的,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拿了本童话书,随便翻动几页,又抬起头来,“如果我成功了,你还会在吗?” Z779摇头,“我会离开。” 闻慈有些可惜,虽然跟Z779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还挺喜欢这个小机器人的,她问:“那系统呢?它还会存在吗?” “是的,它会是留给你的礼物,”Z779似乎看出了闻慈的伤感,甚至还打了个幽默的比喻,“只是按照你前一世的话来说,是从联机变成了单机。” 闻慈被逗笑了,“小家伙,你还懂得游戏吗?” “星球有很多全息游戏,大家的精神体投射其中,但不是很好玩,”Z779认真地说:“等未来,你会做什么呢?你会永远画画吗?” “当然,”闻慈点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会一直、一直画下去。” 闻慈又问:“你呢?你未来会做什么呢?” 闻慈其实一直很疑惑,Z779是机器人,那机器人平时是做什么的呢,此时听见它说:“我目前在脑波实验室当助理观察员——所以才被分派到01计划,又出现在你的身边。我的理想——这真是个特别的词,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研究员。” 闻慈觉得很奇妙,一个小机器人,机械诞生体,却产生了情感和意识,甚至拥有理想? 她笑着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借你吉言,”Z779又展现了一种冷幽默。 两人说了一阵子,Z779说等待时间比自己想象得更长,闻慈闲来无事,索性去厨房拿出徐截云下午买回来的菜,正好有萝卜,她洗干净萝卜表皮,切成细丝,然后又剁成沫儿,菜刀剁在案板上发出“咚咚”声响,萝卜慢慢渗出水来。 闻慈可惜地说:“要是你能吃到就好了,炸萝卜丸子可好吃了。” Z779一直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动作,听到这话,它客观地说:“Z系星球因为发展,本星球内已经不适合种植农作物了,碳基人类们最常食用的是营养液,至于我,则食用机械油。” 闻慈“嘶”了一声,眼睛都抬起来了,“那你没有味觉?” “我有模拟出来的味觉,实验数据显示,和人类的味蕾感知是一样的,”Z779说。 闻慈低头,把剁好的萝卜捧到盆里,加上盐杀水,她一边忙活一边说:“那就是可以吃咯,对人类来说,饮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之一,你知道吗?在人类吃到美味的、用爱烹饪出的食物,可以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感,甚至抵御生活遇到的痛苦。” Z779说:“那我们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没错!”闻慈强烈支持这个想法。她把杀好水的萝卜沫儿攥去水分,加上面粉和鸡蛋,做法其实非常简单,为了好看,她还切了半根胡萝卜,增添一点鲜艳的橙黄色。 挤好的萝卜丸子下油锅,闻慈正炸着,忽然见到眼前的Z779眼神虚焦,微微仰头,像在看着虚空不存在的什么东西。 “是结果出来了吗?”闻慈一边把丸子小心翼翼放进锅里,一边问。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非常紧张,但莫名的,她此时居然心情很宁静,一种淡淡的但无法忽视的幸福感将她充盈,像玩偶里填满了雪白的新棉花,带着薰衣草的气味。 Z779过了两秒才低下头,看向闻慈,“你觉得结果是什么?” “你还会玩猜一猜啦?”闻慈笑道,她歪头想了想,笑容有些狡黠,“我猜是胜利结局。” “是的,”Z779从坐着的姿势站起来,“恭喜你。” 随着“恭喜你”三个字的降落,Z779背后的银河迅速地旋转起来,这种旋转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转动,看得人也跟着眩晕,无数闪烁的彩色光点亮起又熄灭,恍惚间,闻慈似乎看到许多星球的诞生与破灭。 许多张孩子的脸在虚影里浮现出来,描述出来像是恐怖电影,但实际上,闻慈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印着鸳鸯眼的大白猫玩偶、样子奇特贴着小火龙的飞车、花花绿绿椰子树似的饮料瓶子……许许多多熟悉的东西在画面里浮现,大多数人都微笑着。 “是你们的孩子吗?”闻慈轻声问。 “是的,他们想见你一面,”Z779说。 画面再次变换,这次是俯瞰星球的视角,仅仅一眼,闻慈看到另一个伟大的星球,但一切都是机械的黑白灰颜色,绿色是空洞的油漆,树木似乎成为了稀缺物种。 这就是Z系星球。 千百个电影似的画面在闻慈眼前走马观花,像是一瞬间,又像是几个小时,等到画面化为一片空白的虚无,身体一晃,手背跟着一痛,低头看去,是锅里溅起的油点。 闻慈下意识地喊:“Z779?” 空气里只有遥远的回应,像跨越了不知多少光年时空,模糊,飘渺,含着柔和的活生生的笑意,连余音都抓不住。 “再见,闻慈。” 闻慈怔住,莫名喉头发酸,只能喃喃地说一句:“再见。” 也不知道Z779能不能听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ND】 第201章 起点好像失去了一个安静但…… 好像失去了一个安静但聪慧的小朋友呢,闻慈有些失落地想。 她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锅里噼里啪啦爆起的油点子不断昭示自己的存在感,低叹一声,继续把盆子里的萝卜团一团放进锅里,过一会儿浮起来,像一颗颗金黄的小型陨石。 要是Z779真能吃到这个丸子就好了——算了,这该变成三体了。 闻慈把炸好的丸子用漏勺通通捞上来,她做得不多,只有小半盆,用手指捏起来一颗,烫得左手倒右手,小心翼翼又胆大的拿门牙啃下来一点,烫得嘶了口气,舌头着火似的嚼吧嚼吧咽下,满意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中式夜宵朴素又热闹,带着一种喧哗的烟火气。 闻慈把不再烫嘴的萝卜丸子一颗接一颗放进嘴里。 她坐在书房里抱着盆吃,目光望着窗边那幅新鲜出炉的油画。她背后是刷着棕红色清漆的实木玻璃门书架,面前是旧货市场买来的又重又结实的木头桌子,她就坐在书架和桌子之间,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寂静。 邻居家小孩今天没闹,不知道是不是在写作业,也没有大人训斥,周遭的一切都安静得像不存在,只有酥脆的小丸子在牙齿间”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 闻慈以前分不清自己是内向还是外向,她喜欢独处,也喜欢和朋友交流,或许说,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独处的时候是一个安静的灵魂,和朋友一起时,则是两个灵魂的彼此接纳。 当然,对于讨厌鬼,那相处就是一种鸡同鸭讲的折磨了。 但她始终觉得,她喜欢短暂的孤独,但长久来,她不喜欢独自一人——难道是因为小时候父母的忙碌?她爸爸是画家,神经质和浪漫集于一身,她妈妈工作忙碌,事业上的成功往往使人无法紧密地顾及到家庭,这两个人都是天生的强者,而她自己,是后天培养出的独立。 闻慈敬佩父母,他们的优秀、坚定、自信,但她无法依赖他们。 也许是因为度过了太多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别墅里看书的夜晚吗?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闻慈才会选择在这个年代结婚。 陪伴……两个人同住一间房子,生活紧密,但永远为彼此留有充分的一个人的空间。 小丸子吃到一半就腻了,闻慈终于打开系统,其实还是之前那个熟悉的页面,只是上头或坐或站的那个雌雄莫辨的外星小孩不见了,五彩的银河仍旧缓慢地旋转着,星子闪烁,上头【娃娃的画】四个大字,歪歪扭扭,像刚认字的小孩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说不准真是一个小孩亲笔模仿地球的汉字写的呢?闻慈愿意这么想。 天赋值那里,赫然是一个10。 满分。 一直梦想拿到的数值,眼下终于获得,终于是开心的,但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惆怅,闻慈不知道这个数值能对标那些艺术家,9的世界已经是“看山是山”的第三境界,那10呢?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手心被饭盆弄得微烫,脸颊感觉到被温泉水拍打了一下似的。 多愁善感什么呢? 闻慈好笑,难道是这两个月没独处,乍一回家,不适应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过于深奥的东西,把饭盆放回厨房,顺便洗洗沾着油腻的手,还有被油手拍到的脸,抹上名牌护肤品,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拉回了浮华的世界。 这世界未必是洁净纯粹的,但符合人类生存要义,赤裸裸的爽快。 周六下午去找徐截云,闻慈刚从车上下来,就见到徐截云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穿着军大衣,头顶戴着个黑漆漆毛茸茸的厚皮帽,其实像是老电影——这年代电影里常戴的那种,但靠他一张英俊硬朗的脸撑着,居然还有种北方的凛冽肃穆。 但一笑起来,左脸上酒窝凸显,那点让人生畏的凛冽寒意就退散了。 “怎么才来?”徐截云说,“给你看点好玩意儿。” 闻慈觉得有时候徐截云特幼稚,但不得不说,一个完全沉稳冷静的人她估计也处不来,她配合地走过去,左看右看,“什么啊?我瞅瞅。” 徐截云手伸进军大衣兜里,再摊开时,手心里多了几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闻慈好奇,“这是什么?” 她随手拿起一个,发现里面是黑漆漆的小玩意儿,样子非常熟悉,她拿起一颗,就要往牙齿底下送,还说:“这几个瓜子儿还值当你专门包着?什么味儿的?好吃——” “好吃吗”三个字还没说完整,徐截云就虎口夺食了。 “诶?”闻慈不满。 “这不是吃的,这是种子——向日葵瓜子,”徐截云把这颗生的葵花种子放回纸包里,宝贝似的折好,好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这院子正好种花吗?我找人弄了点花种,等天暖和了就可以种。” 闻慈都忘记这事了,歪头想想,她说过吗? 不记得,算了,她放弃回忆,高兴地叫了一声,“正好我现在不上课了有空!这瓜子能种出向日葵吗?那其他几个纸包呢?是什么花种?有玫瑰吗?!” “有,”徐截云看她高兴,就知道自己没做错。 “玫瑰花种比较少,说是红玫瑰,还有芍药,海棠花和蝴蝶兰。” 闻慈高兴,虽然她没怎么养过植物,但花怎么会有丑的呢?她把徐截云手里的几个纸包都拿过来,一一打开察看,虽然看不懂,但还是煞有介事的,“嗯,这些看起来都特别饱满,一定能开花开得特别好。” 徐截云刚进部队的时候也被罚过去生产班种地,他好笑道:“你会种?” “嘿,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呢,”闻慈瞪他,“我高中的时候学校还有学农呢!我天天拔草!”这声喊完,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当年学工学农的时候她每次都叫苦连天的,偷懒的话吧,对不起一起干活的老师同学,不偷懒的话,她又实在不想干。 到最后,就是嘟嘟囔囔地把活儿干了,要是趁机能去画板报的时候,人都欢天喜地的。 想起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二月的天太冷,院子里的地都是硬的,一时半会儿还种不了。 闻慈把几小包种子放到客厅抽屉里,深怕春暖花开的时候忘了,还特意在上头贴了个小纸条——钢笔画了个小简笔画,是朵风中摇曳的大脸盘向日葵。 部队的小洋楼里很暖和,好不容易见到徐截云,闻慈和他黏黏糊糊好几天。 直到新鲜劲儿过了,她又变得冷漠无情,等晚上徐截云再贴上来的时候,她直挺挺地躺着,像棵一点不歪的松树,两手矜持放在腰间,闭着眼说:“不行不行,你撒开——我要来月经了!” 徐截云头抬起一点,“要不要喝红糖水?” “不不不不喝,”闻慈眼睛紧闭,她很幸运,成年后基本不痛经。但事实证明话说得不要太早,也许是前阵子在欧洲太奔波劳累,也可能是受了寒,下半夜,闻慈生生疼醒了。 肚子里像有人按着匕首狠狠搅动,又沉又冰,还有种腰吃了柠檬一样的酸胀,闻慈虾子似的蜷缩起来,哼哼两声,旁边的人就敏锐地睁开眼,“不舒服?” “嗯,”闻慈蚊子哼似的应了一声,“难受。” “哪儿难受?”身边的人猛然坐起,“啪”的一声,床头绿色台灯打开,徐截云看到闻慈抱着肚子满头冷汗,立即要把她抱起来,“我送你去军区医院~!” “不用,”闻慈刚要推开他,就发现徐截云的手暖得跟火炉一样,转推为贴,把他的手按在腰上,热得感觉疼痛都少了三分,这才睁开眼说:“痛经了。” 痛经,徐截云知道,他一只手放在闻慈肚皮上,另一只手摸摸她的手,冰凉,再伸过去摸摸脚,更凉了,跟冰块似的。 “我去给你灌暖水袋,”徐截云说。 闻慈不太乐意热源走开,徐截云安抚她两下,掀开被子离开,没一会儿楼下厨房就传来了动静,他回到卧室继续抱住闻慈,等水开了,他又下楼,再上来时,怀里多了个暖水袋。 徐截云这会儿懊恼家里怎么就一个暖水袋,他把这个放到闻慈怀里,重新躺下。 “过来,”他把闻慈的脚扒拉过来。 其实不用他说,闻慈的两只脚就蠢蠢欲动的,得到肯定,她嘿嘿地笑了一下,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点,熟门熟路地把脚伸进他怀里,别说,跟泡温泉似的,暖和得有点烫。 再加上肚子上热乎乎毛茸茸的暖水袋,闻慈整个人都放松了点。 “还难受吗?”徐截云问,手掌握住她的脚心。 “唔,只有一点点,”闻慈说,其实还是痛的,但暖洋洋的,比刚才好了很多。 于是两人就这么睡了一觉,闻慈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睁眼,发现徐截云在轻声叫她。 “乖,先喝碗红糖水,”徐截云手里端着碗。 闻慈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扶着后背坐起来了,半梦半醒地看了一眼,碗里是红糖鸡蛋之类的东西,她喝了口,痛苦得脸都皱了起来,“这怎么是辣的?” “放了姜,”徐截云说,催促闻慈趁热喝,“据说这样最驱寒,你快喝。” 闻慈最后是捏着鼻子灌进去的,一大碗下肚,徐截云拍拍她的背,示意她躺下,闻慈怨念着披着被子瞅他,“你都把我薅起来了,我还能睡着吗?”她都喝饱了。 话是这么说,但闻慈并不生气,她从床上跳下来,感觉肚子只剩轻微不适,身体也不冷了。 “今天就别出门了?嗯?”徐截云道。他身上穿着军装,因为马上要去工作。 闻慈本来也没打算出门,痛经一消,她立即变得生龙活虎,噌噌噌去卫生间刷牙,然后“啪嗒”一口亲在徐截云脸上,笑嘻嘻问:“香不香?草莓味儿的呢!” 徐截云很想亲回去,但门外一响,大家都要出门上班了。 “中午我带饭回来给你,”徐截云掐了下闻慈的脸,“把袜子穿上,别着凉了。” 闻慈噔噔噔又跑上楼了。 偶尔闲居在家也是很不错的,闻慈拿了本书,躺在床上看,等到十点多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的电话响了,她跑下楼接,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喂,你好,请问是?” “你好,请问是画家闻慈同志吗?” 闻慈惊诧,神色立刻正经起来,“是的,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今年首都画展的代负责人,这次打扰,是想邀请闻慈同志参加,”对面自报家门,原来首都画展马上就要开始了,主办方当然不会错过正如日周天的闻慈,之前《故宫故宫》组画和《野象》都大获好评,在国内目前的油画届完全是先锋的程度。 所以这次画展,他们想邀请闻慈的作品参加。 闻慈听说来意,倒没拒绝,“这次画展的主题是什么呢?” 代负责人说:“为了顺应时代发展,我们这次的主题非常宏大,是‘自由与文艺’,”他很有诚意的详细介绍了一遍,闻慈在电话那头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下点个头。 “我还真有一幅刚刚创作出来的新油画,”闻慈说。 “没有公开的新油画吗?”代负责人眼前一亮,“请问是什么主题呢?” 主题——闻慈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描述,“这幅画我取名为《生命起点》,具体什么样,不太好说,这样,您明天上午有空吗?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一面。” “方便,方便,”代负责人立即答应,“好,那我们就明天见面!” 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挂断电话,闻慈觉得有种机会主动送上门来的奇妙。 等中午徐截云带饭回来后,她说了这事,徐截云敏锐地发出了第一个问题:“不会又要出门吧?”他总共见到闻慈也没几天呢,难道又要分开了。 闻慈笑出声来,“才没有!这个又不用我跟着,而且就在首都!” 徐截云笑道:“那就好。” 到底是见陌生人,闻慈本来想穿个潇洒的大衣之类的,但徐截云反复念叨她还在例假,而且首都冬天的确冷,到最后闻慈还是决定保暖为重,穿了个厚厚的黑色长棉袄,头戴帽子、手戴手套,这样全副武装南极企鹅似的出门了。 和代负责人见了面,对方大概是为了避嫌,还特意带了女同事。 闻慈和两人握了手,大家客气地寒暄了两句,就步入正题,闻慈从随身的画袋里拿出油画,给两人展示,甫一出场,这种极致浓烈鲜明的色彩就将人吓了一跳。 “这——”代负责人狠狠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幅画,或者说,目前国内、包括闻慈之前出名的作品都是写实风格,很少有这种抽象得简直像是梦中幻想的作品,给人的第一感觉,像是梵高那几幅著名画作,浓郁、鲜艳、动感,仿佛不是静止而有无数彩色分子正在高速运动。 闻慈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这样的风格,“这就是我刚完成不久的作品《生命起点》。” 代负责人扶了扶银边眼镜,神色郑重,仔细端详,刚才乍一看觉得过于夺目混乱,但仔细一看,笔触精细,那些像是液体的东西表现出了流动的质感,像水一样活跃,但又比水浓稠。他面露惊异,谨慎地问:“这是血液吗?” 闻慈看了眼他指的位置,“不,这是羊水。” 她不知道目前人们的生理知识学得怎么样,但代负责人和女同事肯定听懂了,两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女同事神色好奇,“闻同志,你怎么会想创作这样一幅作品呢?”也许是她才疏学浅,但她活到现在,似乎没有见到东方这样题材的画作。 “有感而发,”闻慈说,她省略了系统内的那一环,温声解释道:“前阵子我跟一个巡回展去欧洲——”见两人点头,知道这事后,她继续道:“回程那天,我在酒店意外碰到了一个汉斯国孕妇,当时场面非常匆忙,她破了羊水,即将生产,我和酒店司机送她去医院,结果碰上交通事故。” 说到这里,闻慈都觉得一切如此巧合,简直像是天意。 她笑了笑,道:“后来她到了医院,我一低头发现身上沾着羊水和血液,心里非常震动,一个生命就是这样诞生的吗?孩子被护士抱出来,我亲眼看到那个孩子,那么丁点儿大,闭着眼睛,皮肤红彤彤的。她是怎么从那么一点儿长到我们这么大的?” 闻慈比划了下自己的头顶,最终说:“我回来后画了这幅画,以此纪念这个奇迹。是的,这完全是个奇迹。” 两人专注地听,幸运的是,没有闻慈讨厌的那种傲慢又自私的人。 代负责人连连点头,“是的,这幅画非常有意义,”听完这个故事后,再看这幅画,顿时觉得那些光怪陆离的轻盈色彩里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一个宏大又渺小的生命在血水里诞生,不管ta未来是什么样的人,诞生本身,已经是伟大的了。 这种伟大伴随着另一个生命的割舍,母体的损害,供养着另一个幼体。 代负责人选定了这幅画,事情非常顺利,没有花上半个小时,他邀请闻慈一个月后来看画展,她本人来甚至不用门票,当然,也有不少油画爱好者想要见她。 对许多年轻画家来说,闻慈这个名字,已经成为星火一般的存在。 闻慈笑着答应下来,一个月后,她果然去了。 这幅画旁边的介绍不过三行,但周围却围了许多人,闻慈分不清他们是谁,只是听到一声声的赞叹,伴随着窃窃私语,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她希望围观的女孩子们看到这幅画时,心里能产生一些悸动——生命本身是伟大的,正因如此,更要谨慎到底要不要孕育一个生命。 孩子生下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仅仅因为自己而存在,不是因为他人。 物质、爱,牛奶和面包,空气和水分,一切都缺一不可。 闻慈脸上蒙了围巾,只和乌海青袁韶几个来看画展的熟人吃了顿饭,这几个人在各自单位上班,俨然成熟了一些,但不多。 袁韶还是那么开朗,话没变少半句,乌海青的情商也没有因为当讲师了而有所提高,演技倒是提升了,跟他们念叨这学期新来的本科生时,学着学生满脸茫然的样子,吱吱啊啊,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活灵活现,要不是他本就是光头,估计能当老师当得脱没了发。 大家快笑到桌底下去,闻慈抹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捂着肚子——笑得肚子痛。 “你可以去演电影啦!” 闻慈也给大家分享自己的工作,但她干了什么,大家其实在报纸上都能看到,一清二楚,简而言之,没有秘密的人。她只好讲了讲自己在巴黎碰到丞闻的事,听说他打扮得那么时髦,还要申请博士生了,大家一边开玩笑,心中一边感觉到一种宁静的幸福——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闻慈觉得很幸福。 大家说说笑笑,毕业半年拉远了他们的身体距离,但灵魂仍是贴近的。 吃过一顿饱饱的饭,早就吃饱了,也仍不愿意走,虽然大家都在首都,但首都这么大,大家各有各的事业和理想,不能总聚会,这一面见完,下次就不知道是几个月后了。 恋恋不舍地出了饭馆,回到家,闻慈心里还有些久违的寂寥。 这点寂寥,在见到正在院子里松土的徐截云时烟消云散了。 “嘿!”闻慈狩猎似的跳过去,直扑他的背。 “嗯?”徐截云腰一弯,在小闻同志翻过去前勾住她腰,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杵,姿势熟练得有点幽默,笑问:“你要当老虎啊?” 闻慈大笑,“那我要第一个吃掉你!” 徐截云作势让她吃,闻慈白他一眼,跑去屋里拿花种,徐截云挖出一个个小坑,闻慈把花种一颗颗撒进去,黑色的花种落进土里就消失了,过几个月,也许会开出金黄的向日葵。 徐截云一边刨土,一边笑问:“闻大画家,明个儿有什么工作啊?” 闻慈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下,自顾自笑起来,然后说:“我要开始画新绘本!我要画一套、超级棒的一套,送给全世界孩子的绘本!” 明天就开始画! 她一定会一天画的比一天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