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非议高考已经恢复,但改开尚未尚未开……
高考已经恢复,但改开尚未尚未开始。
在这个思想半开明不开明的时代,艺术是敏感的,许多行业尚能心照不宣的规避风险,但美术是很难做到的——不论雕塑还是油画,只要讲美术史,怎能规避掉裸体呢?
首都美院不可谓不大胆,哪怕预料到争议,仍决定重新开始裸体写生。
但时间推移到了下周五,在那之前,学校要先办一场“裸体艺术”讲座。
油画班的六位学生们互通完消息,心里紧张又期待。
乌海青说:“迟早要画的,在革命开始之前,那会儿的美院就有裸体写生呢,”班里画过这种写生的学生很少,大家纵然心里好奇,嘴上也不好意思提起。
大家纷纷认同,说完这事,才把目光转回身边支着的几幅画框。
“闻慈怎么还没来?”袁韶左右看了看。
今天是周六,本来没课,但她提议办一场班级内部的“学习研讨会”——每人拿出一幅最近最得意的画作,齐聚画室欣赏品鉴,所以他们一大早就出现在画室里。
丞闻把垂落的长发随手抹到耳后,用一根黑绳扎住,看了眼手表,表情严肃,“她可不像是会迟到的人,还有两分钟,让我们盯着手表,看她到底迟没迟。”
每次上课、活动,闻慈从来都会提前到达,今天只差她没到的情况可是罕见。
乌海青帮闻慈说话,“她说不准是路上遇到什么耽搁——诶,来了!”
画室露着一条缝的门被彻底推开,一只纤细的胳膊先伸进来,然后是一只宽度近一米的中型油画框,用一块淡绿色的布遮掩着,来人喊道:“帮帮忙,我进不来了!”
大家纷纷过去,侧过油画框,把它从窄小的门里端了进来。
丞闻伸手比量着油画框的大小,“你怎么带过来的?”
“我从家一路背过来的!”闻慈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好笑道:“自行车上没法放,我研究了好半天,最后拿带子绑在背上,你们不知道,一路上多少人看猴似的看我。”
就跟背了个乌龟壳似的,还是比例失调过于大的那种。
袁韶哈哈大笑,“我也没想到你的画这么大啊。”
他们的画大多是小幅的,珍惜颜料,也便于携带,最大的那幅是乌海青带来的,得于他在北疆采风时获得的灵感,是一幅中型油画,宽度70左右,却也比闻慈这幅小一点。
闻慈笑着耸肩,“谁让我手里的画,就这副最小呢?”
其他人的画已经彼此看过了,大家纷纷聚到闻慈旁边,看着她揭开遮挡的绿布,看清底下油画的一瞬间,齐齐爆发出了一声惊呼,“哇!”
画布上是一幅极尽庄重华美的图像,蟠龙衔珠,位于中心,周边是16条穿云金龙,圆井、八角井、方井分别位于上、中、下三层,正是“天圆地方”。来首都不能不去故宫,因此,大家一看便认了出来,“是故宫藻井!”
袁韶是首都本地人,睁大眼睛,惊叹道:“这是太和殿的!”
“没错,”闻慈笑着点头。
一起上课数周,丞闻早已发现闻慈是有些本事的,之前写生或实践课上的作品也是生动精美,但那毕竟是小作品,不像眼前这幅,尺寸足以进美术馆。
他没上手,探着头仔仔细细地看,好半晌出声,“这幅的色彩真厉害。”
故宫再是修,毕竟也是历史悠久的老建筑了,藻井多有褪色暗淡。
但闻慈这幅稍微鲜明一些,不是失了真的颜色,而是在本来的基础上,深金浅金、青绿钴蓝,调和得庄严且华贵,而不像人肉眼看上去时的昏暗不清。
乌海青一边欣赏一边问:“这就是你说的故宫组画?”
之前闻慈是提起过的,她画了一套故宫组画,只是他一直没能见过,现在一看,果然是不出他所料的厉害,乌海青看了又看,忽然直起身子,“你好像又进步了?”
比起一两年前,褪去了画儿童连环画时的稚气,灵气更盛,风格也更突出成熟了。
袁韶眼也不眨地盯着《藻井》看,越看眼睛越亮,“真好!你画得真好!”
闻慈把画框靠到墙边,笑嘻嘻道:“我画了好久呢,剩下的四幅画也是故宫主题的,还在家里,要是有机会,我搬来学校给你们看看。”
袁韶猛点头,“我想看!”
七人来齐,七幅画支在墙边,大家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围在一起讨论。
闻慈指着一幅深红色的草原野马油画,不假思索地看乌海青,“这是你画的?”这幅画色彩浓烈鲜明,笔触丰满,一看就像是乌海青的风格。
乌海青点了头,闻慈凑近看看,笑着说:“你也有好大进步。”
也许是心境打开,画里的情绪饱满得快要溢出来,非常厉害。
丞闻坐在闻慈右边,严肃问:“你觉得哪幅是我的?”
他们同窗一阵子,对彼此的画风都有了了解,丞闻对自己的风格是有信心的,但要是闻慈看不出来——他握紧拳头,有点紧张,这不是说明他太没个性了吗?
闻慈仔细瞅瞅几幅画,指向中间那幅白砖朱门的胡同油画,“这个?”
丞闻大为惊讶,“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就很像你啊,”闻慈觉得这很明显,“虽然画得是写实的镜像,但是并不是照相机似的逼真,反倒很重视情感表达——你是不是特意没画人像,想混淆大家的?”
之前丞闻的作品多是人像,不怎么画风景。
袁韶大笑,“你可说对了,他来得最早,把自己的画往那一放让大家猜!”
丞闻脸色微微泛红,但语气倒是愉悦,“算你有眼光。”
闻慈把每个人的画都对应上了,袁韶把她拉到自己的画边,这是临摹的伦勃朗的《浴女》,也是她最喜欢的伦勃朗的画作,她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巴洛克风格特别鲜明,”闻慈说。
袁韶可不想只听夸奖,她直接问:“缺点呢?你觉得哪些方面有欠缺?”
“唔,”闻慈细细看了看,这些同学没有听不进建议的,所以她也就坦率地开了口,“我觉得明暗关系上还差一些,虽然鲜明,但差了一点特殊——大家都临摹伦勃朗,但也要有自己的特点嘛。”
袁韶若有所思,退后两步,盯着自己的画细细地研究。
七个人互相评价品鉴,一直等到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
大学食堂都是有国家补贴的,价格低廉,美院的食堂味道不算差,闻慈喝了口鸡蛋汤,被烫得一个哆嗦,赶紧放下汤碗,问大家,“你们听说裸体艺术讲座的事了吗?”
大家这才想起来,他们讨论这事的时候,闻慈还没来。
袁韶把消息跟闻慈细说了一遍,闻慈问:“我怎么听说后天就有人体绘画课?”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难道是先画模特,然后再开讲座?”
一直等到周一上午上课,大家看着眼前的照片,哭笑不得。
“这就是大家的第一节人体绘画课,先临摹,”陈元年教授笑眯眯说着,对着照片说道:“画模特的人体,暂时还没到时候,但伟大的主席同志可以先画一画嘛。”
画室中间的照片,赫然是一张放大的主席游泳照。
七人各自拉了凳子找位置坐下,在大家还没开始画之前,陈元年教授背着手说道:“今天下午五点钟裸体艺术讲座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吧?”
岂止是他们知道,哪怕是校外,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元年教授笑眯眯道:“在我看来,诸君都是开明的学生,我们学美术的,最忌讳封闭俗套,这也不能画那也不能画,那我们还能画个什么?那艺术就要死掉了嘛。”
他转悠转悠,发现画室边上支了一堆画,好奇地翻开看了看。
“哦呦,这是你们画的?真不错啊。”
还没开始上课,陈元年教授挨个画看了看,看到最后那幅大的时,颇有些惊讶。
“这幅是谁画的?”他把那幅画拎出来。
闻慈回头看了眼举手,“是我。”
陈元年教授对闻慈印象很深刻,连连点头,“你这幅画得相当不错啊,故宫藻井?这景画得真好,画过人像吗?画得怎么样?”
闻慈想了想,客观道:“我好像人像画得更好一些。”
陈元年教授笑着说:“你们可以试着投投画报嘛,接触群众的意见,有利于我们成长。”
美术创作可是不能闭门造车的。
过了这节课,陈元年教授回到办公室时,经过郑副校长的办公室——他是油画系主任,在油画系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室,侧头一看,门玻璃里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呢。
教授敲了门进去,郑副校长放下报纸笑问:“刚下课回来?”
“我刚才上课,看到你学生画了幅故宫藻井画,画得相当不错啊,”陈元年和郑副校长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熟稔笑道:“照我看来,她完全称得上画家。”
“哦?”郑副校长有些意外。
说来也怪,闻慈之前和外贸部很熟悉,他以为会是个世故又老练的年轻人,但事实上,她对人际关系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哪怕对他这个导师,也是自然而然的,并无刻意讨好。
郑副校长平日工作很忙,每周会叫她来问问绘画和学业,闻慈也基本都没问题。
毕竟是自己这届唯一的学生,郑副校长也跟其他老师打听过闻慈的表现,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有天赋却不傲慢,聪慧却也赤诚,正是那种最讨老师和同学喜欢的孩子。
这是一个作风很成熟的学生,但是又存有天真,而画家是很需要天真的。
陈元年感慨道:“这届研究生,虽然人数少,却都是很有天赋的,也足够上进。我听他们班主任说,之前去宿舍查寝时,他们是整夜整夜的学到熄灯,还半点不叫苦,就像我们这帮老家伙当年一样,甚至还更刻苦。”
郑副校长说:“机会来之不易,我相信他们未来都会成为真正的美术工作者。”
两位老朋友聊了聊,陈元年走后,郑副校长想了想,决定晚上去看看讲座。
……
这次的讲座是由美院一位教授主持。
闻慈进到礼堂里时,发现里面几乎坐满了人——甚至人数像是超过了美院学生总数,许多人眼神闪躲,神情却有些兴奋,她不作评价,寻找起同班的面孔。
袁韶回头看到她,用力招手,“闻慈,这儿!”
侧边的过道上甚至也站了许多人,闻慈一边说着“麻烦让让”,一边侧身过去,经过油画班时,还看到苏林,她笑笑算是大作招呼,一鼓作气冲到袁韶旁边。
袁韶把旁边座位上的笔记本拿起来,“你坐这儿。”
闻慈左右看看,发现油画研究生班都来齐了。
周围喧哗,有些吵闹,她不得不稍微抬高音量,“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啊?”五点钟正式开始的讲座,现在才四点四十,居然人都来齐了。
袁韶趴到她耳边,“来了好多校外的,我们怕没地方坐。”
主持的教授面孔很生,不知道是哪个系的,站在侧边,一边低头看稿子,一边拿手帕抹着脸膛上的汗。
研究生们坐的位置很靠前,闻慈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尴尬的,她往前面探探头,发现有两排空位,大概是给老师们留的,现在只坐了零星几个。
等到四点五十五,连老师们也来齐了。
主持教授走到台上,背后放开一面巨大的幻灯片,上头的断臂维纳斯石膏像浮在黑色的背景上,右边“裸体艺术”四个大字,激起礼堂里更多的喧哗,像潮水一样涌了起来。
教授把手帕揣进口袋,开始调试麦克风。
“嗡嗡”的声响中,底下稍微安静了一些。
“各位老师,同学,亲爱的同志们,欢迎大家来到首都美院,参与今天这一场‘裸体艺术’专题讲座。我们伟大的主席13年前曾经说过,‘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和雕塑的基本功,不要不行’,正因如此,我们……”
主持教授在台上作开场白,底下的闻慈听到这句语录,忍俊不禁。
袁韶没笑出声,眼睛却都笑弯了,小声说:“我就说学校怎么胆子这么大。”
为了这个讲座的合理性,主持教授不仅引用主席语录,还引用了鲁迅的话,“在《而已集》中,鲁迅同志曾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体’。”
主持教授大抵是全场最尴尬的人,他讲到最后三个字时,语气都轻飘了。
底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倒未必是多么听了进去,更多的,可能是不敢当众对这样“敏感”的词语发表意见,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幻灯片播放完世界裸体艺术作品。
《维纳斯的诞生》、《亚当与夏娃》、《美惠三美神》……
这些世界知名的油画或雕塑作品出现在幻灯片上,缓慢地变幻,闻慈从中感受到人体之美,她仰起头,出水的维纳斯倒映在她瞳孔之中,洁白的躯体,生命力从中孕育。
她听到袁韶低低的惊叹声,并不是羞耻,而是为这*种美丽所震撼。
这场讲座并不长,结束时也才六点钟,主持教授宣布结束后,底下久久没人动弹。
前排的老师们率先站起,郑副校长往油画系的位置扫了扫,看到许多学生还张大嘴看着幻灯片,闻慈已经低下头了,她面露沉思,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郑副校长叫了声,“闻慈。”
声音不大,但足以吸引周围人的视线,闻慈急忙起身走了过去,“老师。”
郑副校长示意她一起出去,“看完讲座,有什么感想?”
“非常美丽,”闻慈还沉浸在刚才的视觉盛宴之中,她不假思索地说:“艺术本身是没有国界的,人体之美是全世界都能领会的艺术,也是学习美术极其重要的一环。”
郑副校长点点头,“但是会有很多争议啊。”
经过过道一些没座位又不肯离开的观众时,闻慈能够觉察到,谁是真心欣赏的,谁又是为猎奇和暴露而来的,她默默走出礼堂,才说:“《红楼梦》有淫者见淫一说,这些画作也是,如果人不是为了欲望和裸露而看,为什么会认为它是低俗的呢?”
闻慈说:“那我只会认为是见者低俗。”
郑副校长有些惊讶地看着闻慈,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锋利的一面。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问:“我听说你画了一幅故宫藻井画?”
闻慈眨了眨眼,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但还是解释说:“是的,其实是一组画,一共五幅,上周六我们班办研讨会,我就把其中一幅《藻井》搬了过来。”
郑副校长问:“是故宫风景写生?”
闻慈想了想,“不算吧。”
“《藻井》这幅是单纯的景物,但剩下四幅里全部都有人物出现,倒不是革命英雄,只是我去写生时碰到的游客、维修工人,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郑副校长笑说:“我还以为是追古的泛革命英雄主义。”
闻慈不好意思笑笑,“我不太会画那种。”
一导师一学生聊了聊,郑副校长去画室看了看闻慈的话,本来只是想单纯指点一下学生,亲眼见到后,大为惊喜,说改天去看看她剩下的画,还鼓励她投画报。
……
艺术讲座的铺垫过后,就该是真正的人体写生了。
这堂素描课是在周五下午,袁韶吃过午饭就来了,画室在一楼,她拉上布窗帘,里面变得昏暗暗的,一直等到七人来齐,罕见的,距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大家面面相觑,不像要画模特,像自己要当模特似的,神情拘谨。
丞闻直率地问:“我们要画的是女性还是男性?”
袁韶是班长,知道答案,“第一堂课是女,下周那堂是男。”
闻慈把画纸夹在画板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角度,抬头发现大家脸色严肃,有些好笑,“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写生而已,裸体是写生,以前的写生不也是写生吗?”
“这不一样,”袁韶严肃说,“除了澡堂,我还没见过谁坦诚相对呢。”
女同志还好些,几位男同志,哪怕理智上是接受的,脸色也一个比一个局促庄重。
等到这堂课的老师带着个陌生姑娘进来,大家嚯地全站起来了,不敢看那姑娘,每个人都是小学生站姿,闻慈看看左右,主动和对方打了招呼,“你好。”
姑娘的神色很镇定,对她笑笑,大家也纷纷挤出紧张的笑脸。
老师请模特换了衣服,回到画室中央,大家看天看地看同学,就是不好意思看人家。
闻慈镇静地搬来椅子,把画架挪过来,这是一个自然的开场,其他人低着头默默把工具挪过来,几人局促得转了一圈坐下,捏着铅笔,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闻慈专心画自己的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个神,才发现周围一片“刷刷”声。
大家都肃穆地画起来了。
……
首都美院大胆的人体写生行为引起了外界很大反应。
闻慈背着画袋来到教室,发现班里几个女生围着一张报纸义愤填膺,旁边几个男生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见她袁韶就说:“你看到了吗?外面好多人批判我们不道德。”
“嗯?”闻慈疑惑,“有谁干啥了?”
袁韶把报纸给她,闻慈一看,就见到上头乌黑的一个标题“首都美院裸体写生伤风败俗”,她仔细看了看内容,安慰大家道:“思想的解放是需要一段时间冲击的,现在有很多人抨击,这很正常,总有一些人的想法是较为闭塞的。”
袁韶又拿出另外几张报纸,生气地说:“可他们还有人骂宁姐不检点!”
宁姐就是他们第一节课写生的女模特。
闻慈这才意识到,这事好像闹得很大。
好几张报纸上全部刊登了这件事,大多是抨击的意见,说伤风败俗、不道德、低俗等等,要不是报纸有所审核,恐怕用词会更加激烈难听,闻慈皱起眉,“宁姐知道了?”
“我们没说,但她肯定知道!”一个女生气冲冲道。
几位男同志不便发言,乌海青想了半天,提议道:“我们也投报纸反驳回去?”
大家眼前一亮,“好!”
从出版社里出来的乌海青对这事最了解,由他主导,大家删删改改,最后合出来一篇两千多字的稿子,但临到投稿前,却有个新的问题出现。
“我们用谁的名字投稿啊?”
毫无疑问,谁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发声,必然会承受更大非议。
第162章 故宫故宫人是社会的产物,他哪怕只是……
人是社会的产物,他哪怕只是求学,也是有家长朋友之类社会关系的。
这种事情往往不是个人的,哪怕非议,近处的也会比纸媒上的更加伤人,毕竟天南海北的陌生人不会把狗血泼到家门口,但你周围认识的人却不一定。
闻慈率先举手:“可以用我的。”
她不在意陌生人的想法,而周围的好友,她有信心对方不会因此对她产生什么意见——如果对方是会随波逐流议论纷纷的人,那对方在最开始,就不会成为她的好朋友。
朋友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没有血缘纽带的牵绊,却是自己亲自筛选出来的
袁韶也坚定地说:“我也可以。”
到最后,除了两个有家有口、家庭格外敏感的同学,剩下五个人的名字都写了上去,乌海青把信纸放进信封,说道:“《首都工人报》我有认识的人,可以投到那儿去。”
大家都没有意见,甚至心里有种被冰雹砸到脑袋的感觉,痛,也痛快。
袁韶笑道:“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
闻慈认同这个观念,并笑着说:“那我们能成为最开始的那个火星,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大家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收起信纸钢笔。为了这封稿子,他们这个周六周日都是泡在画室里的。
10月16日,《首都工人报》刊登了这封稿子。
在敏感的思想形势下,理智者都该选择暂避风头,而这时主动迎接风雨、甚至敢于跳进风暴中的,从客观上来讲,都是一帮天真且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也许不算褒义。
宁姐看到那张报纸,特意来油画班,“谢谢你们帮我说话。”
她最近也收到很多不理解的声音,家人、朋友,甚至是学校里面的同学,她在决定当模特前就预料到了这种风波,但有人维护时,却还是很感动。
袁韶笑着拉住她手臂,“我们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艺术。”
宁姐有些担心,“可是已经有人指名道姓地批评你们五个了。”
能考上研究生的这帮学生,往往在入学前就是有些本事的,比如乌海青丞闻,拿过全国性的奖项,闻慈在连环画和绘本那里颇有名气,哪怕其他人,在圈子里也不是无名之辈。
他们公开和批评者对抗,说得夸张点,要是上面注意到,完全是“自毁前途”。
闻慈从画本上抬起头,笑着安慰:“如果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画,那我们学习美术是为了什么呢?不如回家照着样板戏去画好了。宁姐,你别担心,我们是很有信心的。”
丞闻不屑道:“现在骂我们的人,都是一些思想守旧的封建之辈!”
有人拍他一下,压低声音,“说什么呢,小心被人听到。”
丞闻不在意,甚至更大声了,“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
宁姐感动又无奈地笑笑,她的担心是好意,但敢署名的这些人,那就不会畏惧结果——在油画班投了稿反对批评者之后,也有许多业内、在野人士,公开为人体艺术发声。
时代已经在前进了,落后在历史车轮后的人,总会有醒悟的一天。
闻慈甚至收藏了这一份报纸,对同学们笑说:“我要把它留作纪念,等到十几年、几十年后,说不准是我们国内美术史的一个节点呢?”
袁韶赞同地拍手,“你说得对!我们都该把它收藏起来!”
油画班并不为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感到羞耻,但风波并不因为他们的镇定停歇。
这天闻慈一来学校,就看到校门口被人贴了大字报似的东西,旁边许多人窃窃私语,门卫拦也拦不住,闻慈走过去看了一遍,感到很好笑。
“都快到79年了,还有人没跟上时代吗?”
这句话是十分尖锐的,大家惊吓地看了过来,瞪大眼睛。
闻慈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字报了,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义士”在美院门口张贴。
她不知道这位义士是否藏在人群之中,欣赏自己的杰作,但周遭这些人的脸色表明了他们是支持纸上看法、并对美院这帮胆大的学生表示摒弃的。
她一开口,一个阿姨就掩着脸说了,“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这个学校的吧?哎呦呦,你看看你们最近做的这些事,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真是怎样来,语气好像在看误入歧途的小女孩。
闻慈并不生气,几十年后,这样思想的人其实也是大有人在呢。
她只是觉得有些困惑,望着这些在周围居住或上班的市民,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有些满面皱纹蹒跚的老人,她十分不解,“我们做什么了?”
阿姨不忍说出口的样子,“你们画那种、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哪种东西?”闻慈问:“有什么是不能说出口的呢?”
这话可实在是不听管教的了,不止阿姨,周围众多观众都瞪大眼,很不高兴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嚷起来了,门卫满头大汗,他认识闻慈,是个学校里挺优秀的女学生,钻进人群想把闻慈拉走,“诶诶,别说了——”他小声劝。
闻慈没走,她转过身,把那张大字报“刺啦”一声揭下,在手里红得掉色。
闻慈看着纸上的字迹,并不笨拙,像是经受过多年教育的。
她说:“人家都说不经受教育的文盲容易愚昧,在我看来,经受过教育的清高也会,人一清高,就守在自己画地为牢的圈子不肯出去了,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你们说裸体是低俗的,是不检点的,那请问,诸位难道没有生过孩子吗?”
她随机挑选了一位不像有心脏病的老大爷,“您有孩子吗?”
老大爷拄着拐棍,并不懂她那一段话是什么意思,听到问他有无孩子,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伸出三个硬邦邦的手指头,“那当然!我有三个孩子,连孙子孙女都有七八个了!”
闻慈脸上出现一点笑意,“若裸体低俗,那生孩子的行为就不低俗吗?”
周围人一下子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这个问题实在太多恶毒,一下子把他们这些清清白白的正派人士打入不检点里了,他们一个个涨红脸膛,用不敢置信地眼神瞪着闻慈——她怎么敢大庭广众说出这种话呢?!
“这怎么能一样!”老大爷红着脸躲进人后了,这句是一个蓝衣裳阿姨喊的。
闻慈平等地刻薄每一个人,“请问您和丈夫有几个孩子呢?”
蓝衣裳阿姨也不说话了,看闻慈的眼神不像看误入歧途,而像是大清早见到了白衣鬼。
闻慈随手把红纸大字报折了几折,塞进包里,转身走了。
身后这帮长辈不敢叫她,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但嘴里仍在嘀嘀咕咕着,说些什么“不成体统”“荒唐”之类的话,转眼看着彼此,却忍不住想:他/她有几个孩子?
门口的观众不止有围观市民,还有美院的学生,闻慈这早的言论,可谓一夜成名。
没过两天,袁韶再见到闻慈,打招呼的话都变成了,“我以前觉得,我嘴巴已经够刻薄了,讲起话来我妈恨不得捂我嘴巴,结果和你一比,我发现我实在是太客气了。”
她这话是完完全全的称赞,她真觉得,她爸妈该来见见闻慈,和她这样开明又坦荡的思想比起来,她不过说两句邻居家的家长忒恶俗,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嘴上说着清白道德,实际上见到裸体画,看得比她还来劲呢!
闻慈笑笑,这回笑是无奈的。
“我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刻薄,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她耸了耸肩,转移话题,“之前教授建议我们投画报,我试着投了几个,你试过了吗?”
“我试了《首都美术报》,但结果还没下来呢,你呢?投了哪里?”袁韶问。
闻慈笑道:“我胆子比较大,直接投了《美术研究》。”
《美术》是今年复刊的,国内顶尖的画报丛刊,能上这里的,都是一流作品。
袁韶惊叹地看着她,但并不觉得她是胆子大,“咱们班里,我觉得数你的水平最高——倒不是说丞闻和乌海青他们不好,就是感觉,嗯,反正你画得最好。”
闻慈大笑,“谢谢你的夸奖,要是我真上了,送你这个伯乐一份。”
袁韶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美术》是月刊,闻慈10月投的报,11月就知道结果了。
郑副校长翻到闻慈作品那一页,不是一幅,而是《藻井》《重檐》两幅,前者他看过的,后者却很新鲜,截取了故宫朱红翘角屋檐的一角,下雨天,背景阴而黯淡,上头搭着把棕色木制的梯子,一个穿深蓝色工服的工人冒雨站在上头,伸手更换破碎的瓦片。
静谧、庄重,明明是古典的背景,却交融了现代。
闻慈还没买新一期的《美术》,探头一看,就明白了。
郑副校长笑问:“你猜这两幅画被谁看到了?”
这话实在突然,闻慈想了半天,笑着摇头,“我哪儿能猜出来,老师你直接告诉我?”
郑副校长微微一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白色文件似的纸张,推到闻慈面前,而后说道:“国家美术协会的林副主席看到了这期《美术》,正巧,前面我和她提过你的名字,她这回看到,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我的学生,说画得相当之好。”
闻慈看看老师,看看那张纸,眨了眨眼。
郑副校长继续说:“他很中意你这两幅画,我说是组画,他想看看剩下的几幅,如果画幅不太夸张的话,他有意选入下个月的岛国东京展——”他点了点那张文件。
题名正是《华夏现代绘画东京展》。
闻慈惊讶地问:“我可以吗?”
郑副校长笑道:“那得先看看你剩下几幅画再做决定。”
闻慈大喜,立刻说:“剩下几幅画都在我家里摆放呢,林副主席想怎么看?需要我搬到学校来吗?”
“不用,”郑副校长摇摇头,“这样,后天周六,我直接邀请她去你家看看。”如果在学校里的话,未免让人觉得是闻慈依靠了他的人脉,得到机会,影响不好。
闻慈连连道谢,回到家,赶紧把画从系统背包里拿出来——懒得防潮打理,她把几幅画,包括后面搬回来的《藻井》,她都塞进背包里了。
想了想,她把中间零零散散画的一些画都挪了出来。
四合院夏天并不潮湿,她仔细把这些画挂到墙上,或放到墙边做点缀。
白白的狮子猫富贵摊在地面上乘着凉,看着她忙忙碌碌左右调整,油画实在鲜艳醒目,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猫优雅踱步过来,爪子向前伸——
“富贵!”闻慈悬崖勒猫,赶紧把猫丢到了门外。
忘了家里有只爪子很欠的猫了,四下看看,闻慈无奈,只好把组画搬进了贮藏室,门窗关紧,甚至上了锁,以免小猫挠啊挠的钻进去搞破坏。
好不容易盼到周六,闻慈终于见到了林副主席。
林副主席是位五十来岁的优雅女性,她身材瘦削,戴着珍珠耳坠,今日天冷,她穿了身很落拓时髦的棕色大衣,脚下穿着同色的皮鞋,这身打扮放在五十年后都不会过时。
闻慈也特意打扮过一番,高领毛衣搭配米色大衣,干净又利落。
林副主席进了小院,很亲切地说:“你的家打理得很好,这是石榴树?”
石榴树的树叶子掉了大半,它的花漂亮,今年结的果子却不怎么好吃,酸得要命,闻慈自己吃了几个,剩下的都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她特意问:“老师,林副主席,你们想喝咖啡还是茶水呢?”
林副主席笑道:“老郑,你这学生倒是比你时髦。”
郑副校长笑道:“我是打年轻的时候就老了,从来也喝不惯咖啡这东西,我要茶就好。”
茶叶和咖啡粉都是准备好的,闻慈煮咖啡时想起徐截云,好几个月没见,他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摇摇头,不愿深思,煮好咖啡就端过去了。
林副主席逗着富贵玩,抬头笑说:“你这猫养得真好。”
“这是这栋房子之前的奶奶留下来的,宝贝得很,之前就养得很好了,”闻慈放下托盘,把咖啡和茶杯都放到桌上,给自己留了一杯茶水,笑着说:“这小家伙最近有点掉毛,您小心沾到大衣上,白毛显眼。”
林副主席低头看看,大衣上真沾上几根,笑笑也不在意。
郑副校长笑着说:“你年轻那会儿就喜欢猫,还就爱白毛的狮子猫,这一看可喜欢吧。”
“是啊,这猫可真漂亮。”林副主席怀念似的说。
两位长辈并没什么架子,闻慈悄悄松了口气。
她陪坐在一边,捧着茶杯喝了两口,安静地听着两人聊天,林副主席说了一阵子,忽然看向闻慈,笑道:“前阵子《首都工人报》那篇报道,是你们班写的吧?”
闻慈心里思索着她问这话的意思,但感觉她不像守旧的人,还是坦然地点了头。
“是我们一起写的。”
“这帮年轻人,倒是比我们那会儿胆子大,”林副主席对郑副校长说,又笑起来,“《美术研究》明年就要复刊,现在他们正在商量拿什么当封面呢,有人提议拿断臂维纳斯——既想要大胆开放一些,又怕引来太多争论,所以想用布料遮腹的那一个雕像。”
郑副校长笑道:“打开要一步步来嘛,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林副主席喝了口咖啡,看着是浅浅的棕色,入口香醇,并不苦涩,居然还是奶咖,她有些纳罕,又仔细品了品,“你很喜欢喝咖啡?咖啡豆是友谊商店买的?味道真不错。”
闻慈笑着摇头,“是朋友送的。”
喝茶聊天一阵子,他们才要去看闻慈的组画。
为了今天,闻慈特意把贮藏室里的灯泡换成了更亮的,一进去,林副主席就看到尚且绷在画框上的几幅油画,架在一个空桌子上,被布罩住大半,只能看见底下一点浓郁色调。
郑副校长笑道:“别说你,我也是第一次看全貌呢。”
闻慈拉开遮挡用的罩布,背过身去用力抖了抖灰尘,这才转身,有点俏皮地笑着解释:“这组画是我近两年去故宫采风画的,我给它取名《故宫故宫》——虽然有点简陋,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贴切还能包揽五幅画的名字。”
闻慈把几幅画挨个拉开,让两位艺术家看。
《藻井》、《午门》、《雨中螭首》、《重檐》、《九龙壁》,这是闻慈为这五幅油画所起的名字,很简单,正如她之前对郑副校长说的,除去第一幅,剩下的每幅画里都有人物出现,游客、修缮工人,描绘的是古代建筑,但却是现代化的背景。
林副主席从大衣口袋里拿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仔细地看。
“画里的天气似乎是不同的?”她问。
“是的,”闻慈解释:“有的是黄昏,有的是清晨,有的是雨天或阴天——我希望尽量真实自然,强调日常与环境本身,嗯,我希望这组画是符合当下时代的。”
“这很好,我们已经把目光落在革命英雄主义上太久,也该看看我们普通人了,”林副主席说完这句,把五幅画挨个看了一遍,她实在花了很长时间,中间闻慈偷偷看眼手表,发现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
郑副校长并没有不耐烦,他和老朋友各拿一幅画看着,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展。
闻慈有种期末考试完当场评分的感觉,心里惴惴不安,但她仍没有出声打扰,又过了十几分钟,林副主席摘下眼镜,看闻慈的眼神亮极了,甚至还有些懊恼。
“早知道我也去首都美院了——怎么就不是我徒弟吗?”
闻慈胸口吊着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她甜甜笑了下,摸摸脑袋,旁边郑副校长笑了一声,“收研究生前,我可就见过闻慈了——那会儿她还在给外贸部画绘本呢。”
林副主席只能感慨两声缘分缘分。
她从《美术》月刊上看到闻慈画的时候就觉得很好,风格和时下迥异,终于不再是只会画革命英雄、铁血场面了,此时亲眼见到这一组画,发现冲击力完全是叠加的。
1+1+1+1+1=10了。
林副主席不再犹豫,“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组画,但参加东京画展的名额不是我一人确定的,我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
闻慈用力点头,声音都甜了,“谢谢林副主席!”
林副主席对她笑笑,她的办事效率极高,当然,也可能是东京画展在即,他们还得提前布置、准备,没过两天,郑副校长就把正在上课的闻慈叫了出来,“东京画展你的名额确定了,这两天作品就要集体运往岛国东京,现在得交给美术协会。”
闻慈回到家,来取作品的车已经到门外了。
工作人员小心地将每幅画单独收好、装箱,确保哪怕颠簸也不会发生损坏,闻慈看着他们离开,心情莫名激昂——她在这个年代还没去过东京呢,她的画倒是先一步替她去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这堂课已经到了尾声。
一下课,大家就好奇地围了过来,“主任叫你干什么啊?”
“有个画展,”闻慈笑道。
现在美术界在逐渐的复苏,画报开始复刊,画展也如雨后的春笋一样慢慢地冒了出来,想起这个,袁韶激动地说:“我听说现在首都多了好几个画展,有学院派出身的,也有在野人士的,你们说我们也办个画展怎么样?!”
闻慈很赞同,“但是就我们几个人,也凑不出那么多作品啊?”
丞闻对这个很感兴趣,上大学这几个月,他已经切实地体会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是天才,有人比你还天才,于是他对于和同行交流变得十分热衷。他说:“既然要搞,不如搞得大一些,我们可以和其他系的研究生,甚至本科生一起搞!”
大家对视一眼,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闻慈笑看大家一本正经地说,她觉得上学有时候很有意思,因为同学们很有意思,明明是刚提出来还没个影子的事儿,大家却说得煞有介事,好像明天就要开办似的。
正想着,袁韶把她拉进小包围圈里,“快啊,说说你的意见!”
闻慈忍俊不禁,顺着大家讨论起来。
第163章 东京美术展十一月份过得很快,忙忙碌……
十一月份过得很快,忙忙碌碌中,几乎一眨眼就到了十二月。
白石春菜从沙丁渔汛潮般拥挤的地铁中下来,感觉自己的脊背都被挤扁,她低头查看怀里抱了一路的相机包,确认没有损坏后,才出了地铁站,裸露的小腿感受到一股寒冷。
天是晴的,雪花飘飘摇摇地飞下来,微微圆,这在她们的国家里常常被称之为“玉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白石春菜这么感慨着,踩着黑色高跟鞋快步往上野公园走去,她是《东京每日新闻》的记者,今天这么早来这里,是为了拍摄东京美术馆里今天开办的美术展。
东京美术馆每年要办几十上百场展览会,没什么特别,但今天的却不太一样。
它的全称是“华夏现代绘画展览。”
听说相隔一个东海的那个国家最近变化很大,这次画展也是非常重视的,但报社里的前辈们并不是很在意,于是任务就落在了刚上班第二年的白石春菜身上。她是为了新闻报道的理想进入报社的,但她现在觉得,现实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
怀着一丝怅惘,白石春菜赶到了美术馆门前。
开馆时间已到,白石春菜拿出邀请信递过去,等进到馆内,先是惊讶了下。
白石春菜家境优渥,祖父是北海道小有名气的画家,所以她略懂一些美术,岛国五十年代开始受西方美术影响,绘画风格全面变革,画家们拥抱纽约、巴黎艺术界创作出许多前卫的优秀画作,但同时,过分的国际化使其中岛国的那部分黯淡了。
“他们的作品里没有岛国”——这是一些艺术家的观点。
白石春菜没有急着拿出相机工作,她顺着走廊,慢慢地往里走去。
墙上的许多画作都是她没见过的风格,语言是不共通的,但情感是,透过那些鲜明强烈的笔触,她好像感受到另一个国家人民的面孔——有许多华夏革命式的人物画。
到这条走廊尽头,要转弯时,她看到另一种迥异的风格。
照片上是浓郁的红,岛国人很少穿这种颜色,太过强烈,还代表着权力、爱情、死亡等多种特殊含义,这种类似于古老红砖的颜色沁着庄重、肃穆,哪怕只截取了一角,也能看得出不是普通建筑——普通的建筑怎么会带给人压迫感呢?
红墙底下是方正的门,或者说空空的黑洞,明亮白日下,并不显得让人恐惧。
这样像来自几百年前的旧建筑下,却走了十几个人,有老得佝偻着腰的,有年轻挺直脊背的,还有跳跃着的孩子,他们的面孔看不太清,因为在两米宽的画幅下,人物只在低矮的下部而已。仔细看看,孩子就像是隔壁家的孩子,那些人,都像是刚才擦肩而过的人,说是谁都可以。
白石春菜仰着头看了这幅画好久,才低头去看标签上的作品名——“午门”。
作品名和画家的名字旁都有岛国文的翻译,白石春菜低声念了念,她不知道这个叫“闻慈”的画家是男是女,年纪多少,只是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很特别的人。
《午门》周围还有四幅画,风格统一,每幅画里如果出现了人,都是穿着随性的普通人。
很少有艺术家能看到普通,白石春菜想。
她拿起相机调试参数,端详半天,还是选择了自己最开始看到的《午门》,她拍摄下这幅大型油画的全貌,又将整个画展逛了一圈,最后发现,哪怕整场展馆里,”闻慈“的作品也是特别的。
十一点钟回到报社,经历过重重问好,白石春菜跟主编讲了自己的见闻。
主编对这个画展不甚在意,听了几句,便委婉地打断,让她自己去写稿,白石春菜回到办公桌上想了想,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她拿起钢笔,静静书写了起来。
《东京每日新闻》是日报,第二天,这篇稿子就见了报。
关于华夏现代艺术展览的报道只在角落的一块,删减过后,几百字而已,一些听说此事的艺术家看这这篇稿子,既疑惑,又好奇——不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革命英雄主义吗?
许多人直奔东京美术馆而去,更多人记住了这组组画的名字——《故宫故宫》。
远在华夏首都的闻慈并不知道东京的波澜。
这两天,又有人在报纸上抨击部分美院学生不务正业、一味炒作名声,谁都知道,这个部分到底说的是哪几个人,哪怕在学校里,闻慈都注意到一些异样的视线了。
研究生在本科学段之上,但研究生们的水平到底如何?大家并不清楚。
被用“沽名钓誉”的眼神盯着,说实话,这感觉有点奇怪。
闻慈倒是受惯了打击的,并不怎么在意,丞闻*却很不适应,十分愤愤然——他是个倔强的文青,坚信画裸体是崇高的艺术的一部分,因此,对认为他们怀揣不雅之心的一切目光感到愤怒,这种愤怒,甚至影响了他近来的创作心情。
乌海青一边对着窗外的树写生,一边劝道:“你别太在意,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丞闻一头半长发抓得像鸡窝,阴沉沉说:“不行,我不高兴。”
乌海青:“……”
照他看来,还是丞闻年纪太轻太理想主义了,他要是上过几年班,再深入了解一下人们的思想,眼下就不会这么生气了——完全合乎历史发展的思想,生气也改变不了。
袁韶心情也不大好,说:“之前投《首都美术报》,我没能上。”
她本来对自己的作品是有信心的,可是新月刊出来时,却没有自己,她不得不回想,是不是自己先前的言论有了影响——新刊出来,正好是在沸沸扬扬的传言之后。
她虽然并不后悔自己署了名,但还是不免为此懊恼愤懑。
这一个两个都愁得快八字眉了,闻慈无奈停下了笔。
她说:“现在局势未清,先发言的人受到争议是很正常的,大家为此反对也正常——我们可以去选那些更开明的画报嘛,比如《美术》,我觉得就不错。”
她也受到非议,但《美术》还是收了她的投稿,这不正代表没有偏见呢?
先前袁韶没投《美术》,是觉得它太难,上的可能性不高,但现在这个情况,却也咬牙点头了,“就投《美术》试试!我还不信了,难道还能封我一辈子?!”
闻慈笑眯眯拍拍她的肩,“放心,肯定很快就好了。”
等改革开放一开始,那全华夏都得进入一个新阶段了。
……
东京美术展结束,收集了许多岛国媒体的报纸。
谁也没想到,几百幅画作,不乏名家作品,到最后讨论度最高的,居然是年纪最轻的一个学生所画。林副主席看着《东京每日新闻》的报道,有些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除了年纪,闻慈并不比其他老画家差什么,而年纪,对于艺术来说是最不重要的。
艺术是天赋者高歌的领域,并不是能靠年限和勤奋成功的地盘。
林副主席看了又看,把报道上“先锋画家”,和自己见过一面的那个短发活泼姑娘联系到一起,笑着摇了摇头,收起报纸,“咱们的媒体准备好了吧?这回画展办得非常顺利,对于我们的美术发展是极具正面意义的,得好好宣传才是。”
他们还没等回国,许多日报已经刊登这次画展盛况了。
闻慈这个在东京小范围传开的名字,当然,也出现了自家的媒体中。
“年轻先锋画家颠覆泛革命英雄主义,打响东京美术展——”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这行字,明明是汉字,但闻慈却跟看不懂似的,困惑地又看了一遍。
袁韶激动地拍着她的肩膀,像要拍到地里,“这上面说了是你!是你啊!闻慈!”
整个油画研究班凑在一起,此时跟烧开的水壶一样沸腾了。
乌海青抢到另一张报纸,激动地念——“首都美院研究生闻慈大胆之作,响彻东京”,这是足足半个版面的篇幅,上面放了闻慈的作品照,正是岛国记者最先刊登的那张《午门》。
闻慈被他们围着欢呼,心情飘忽忽的像抓不着扶手。
先锋画家?谁?她?
脚趾抠地的尴尬中,闻慈心中涌出一些骄傲和欣喜,她虽然没觉得自己是先锋派,但这是对她的肯定不是吗?她不再是那个碌碌无为的插画师,可以真的当得起一句“画家”了。
画家。
真是一个美好的词。
闻慈努力没让自己笑得露出牙龈,凑到袁韶那封报纸旁看,看了一遍,她才知道,原来是她的画吸引了《东京每日新闻》记者的注意,后来有许多东京艺术家慕名而去,短短几天,引起了不少关注——华夏很多年没在东京办展,这回当然非常重要。
她抿着嘴谦虚地说:“这次是比较走运。”
袁韶和她现在关系很好,白了她一眼,大声说:“大家快看看,她还谦虚呢!”
闻慈嘿嘿地笑,豪气说:“等会儿我请大家去食堂吃午饭!”
这次出去,油画研究班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这阵子没少被说是沽名钓誉啥也不是之辈,他们却又没法反驳,开学没多久,他们的确还没什么抢眼的新作品。
但闻慈这回可就不一样了,她去了东京美术展,还大受好评!
大家高高兴兴来到食堂,彼此的饭盒凑到一起,闻慈大方地打了一堆菜。
这时候大家就不好意思了,纷纷拦着,让她打几个素的算了,闻慈没听,她应该算是整个班里最富裕的了,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上没老下没小,赚得还多。
张安华和高卢的玛拉出版社那边,给她赚了好多钱呢。
七个人挤了一张桌子,还拖过来几把旁边的椅子。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天,先前没怎么开口的丞闻埋头扒了口米饭,忽然问:“这个东京美术展什么时候选的啊?我们都不知道。”
大家虽然刚才没问,但其实心里都很好奇。
闻慈知道,这是大家觉得有可能是自己导师郑副校长帮的忙,她坦然地解释道:“就之前我的两幅画上了《美术》,美术协会的林副主席看到了,觉得不错,后来亲眼看了这幅组画,就选上了。”
丞闻一听,心里好受许多,“你画得的确是好,”又笑起来,“这画连东京人都看了,我们这帮同学却还没看见呢,什么时候给我们看看啊?”
闻慈笑说:“等画送来了,我请你们来看,看一天都成!”
袁韶听到这里,把嘴里的米饭咽下去,忙不迭问:“咱们之前说办个画展,你还记得不?要是以后真能办的话,你的组画能搬过来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东京美术展,和他们的小画展一听级别就不一样。
闻慈爽快点头,“当然可以啦,等空下来我们可以仔细商量。”
大家为了画展,各自邀请其他认识的首都画家和优秀学生,忙了好些天也没弄好,但首都美术的风向已经悄悄转变了——再也没有拿沽名钓誉批评他们几个的声音,因为最初那封报纸上署名之一的“闻慈”,和东京美术展宣传的“闻慈”,赫然是同一人。
《华夏日报》都大为褒奖的年轻艺术家,他们还怎么批评人家不干正事?
先前的风波不知不觉过去,但新一轮思想的海潮已经袭来。
1978年12月18日开始,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这是后世历史书上极其重要的一场会议,就是在这之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成为时代的重点,也是在这之后,改革开放拉开了序幕。
“任何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要学习别的民族,别的国家的长处,学习人家的先进科学技术!”——这是最近的报纸上铺天盖地映入群众眼帘的一句话。
大家看到关于11月凤阳县小岗村实行“分田到户,自负盈亏”大包干的报道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要是以往,做这种疯狂的决定一定是要被批评的,可谁能想,现在改革开始,小岗村一下子变成被鼓励学习的典型了?
田地、城市、工厂,哪怕是大学校园里,人人都在讨论着“改革开放”。
这是什么?大家尚且不太明确。
但闻慈知道,这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从现在开始,离她所来的那个时代越来越近了。
来到画室,袁韶他们果然在激动地讨论改革问题。
乌海青说:“怪不得现在不提倡泛革命英雄主义了,果然还是闻慈聪明,她以前就很少画这种人物画,”说着,看闻慈的眼神钦佩极了,跟看先知似的。
丞闻不信,“真的?”
闻慈一边歪头把斜挎包拿下来,一边好笑,“你们别听他胡说,我以前很少画革命人物画,那是我本来就不太会画那种——好啦好啦,不是说今天来确定画展情况的吗?”
提起这个,袁韶立即肃然道:“我联系了一些认识的首都画家,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他们对我们这个画展很感兴趣,愿意参与。”她是首都本地人,对这方面比较了解。
乌海青和丞闻一个东北一个江南,本地的画家不认识几个,但也有自己的渠道。
乌海青说:“我通过导师联系了几个以前的学生,都是目前居住在首都或有意来首都发展的,都是些思想很先进很开明的人,他们都愿意来。”
丞闻说:“我和孙立他们把学校其他系跑了一遍,画得好的都找过来了。”
他说这话时不是很高兴,他自己看画的眼光是很挑剔的,甚至有点刻薄,但孙立他们却劝着说“第一次办,还是要热闹些好,多找一些人多传播传播最重要”,把一些他看不太上的作品画者也找过来了。
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闻慈:“我们系有个本科的画得不错,叫苏林,你们俩是不是认识?”
闻慈笑道:“我的好朋友。”
丞闻难得认可,“他很有天赋,未来肯定能当个好画家。他也说愿意参加。”
正趁着改革开放,他们决定办一场“百花齐放”的画展,组织名字也起得很简略,就叫“百花画展”,主要人物就是他们油画研究生班这七个人。
袁韶找了自己导师询问,学校很支持他们的活动,还给他们批了一个临时的展室,他们各自分了任务,联系各方人士通知时间地点、布置展室、报纸上宣传……闻慈这个他们间最有名气的,还成为了宣传的一环,弄得人哭笑不得。
但报纸上一宣传“百花画展”,别说,真是有用的,有许多人给他们来信想要参与。
如果按派别上来讲,他们算是学院派,而业余或没上美院的那些则是“在野”,但他们七个这次既然想要“百花齐放”,自然不想要搞出那些界限来。
所以后续,他们又选出了一些在野画家的作品,邀请他们参加画展。
离画展还有好几天,展室已经开始布置了。
闻慈的《故宫故宫》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中心位置,一搬过来,袁韶丞闻他们什么也不干了,跑过来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能受到那么多褒奖,越看越是惊叹。
丞闻后来悄悄地和她说:“整个班里,我只服你。”
开展前两天已经很热闹,作品们已经都搬过来了,但还有几处空荡,袁韶说想让这次画展再前卫锋利一些,最后闻慈搬过来一幅自己临摹的裸体《大卫》,丞闻和苏林各自搬来一幅,前者是面色坦荡,后者脸是红的,但把油画挂上去的动作却毫不迟疑。
闻慈正好进展室看到,顿时好笑,“你们俩商量好的?”
两幅画,一左一右挂着,正好是《亚当》和《夏娃》两幅,苏林画的《亚当》,丞闻画的《夏娃》,画风一看就出自两人之手,但同样的灵动漂亮。
苏林没想到会碰到她,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丞闻落落大方,骄傲道:“他们本科课上临摹的,我是看苏林画得不错,后面自己也画了一幅,怎么样,也不错吧?”他指指自己画得那幅,嘀咕道:“应该挂到门口才对。”
闻慈笑道:“画得很好。你这虽然不是门口,但也和门口没什么区别了。”
这两幅的位置在画室往里两米,一抬眼就能看到,十分醒目。
这两幅裸体画往这一放,哪怕□□是由树叶遮挡的,也足够让一些较为古板的观众落荒而逃了,这显然正合丞闻的意。
闻慈问:“你们告诉老师了吗?我告诉了我导师,他说不准会过来看看。”
丞闻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随口说:“我导师出差了,“他的导师是研究生面试时唯一的那位女副教授,钱颂安,最近没在学校。
苏林红着脸说:“我们的授课老师好像都知道这事,还让我们来参观参观呢。”
作为少有的,本科就被邀请来这个画展的同学,苏林最近没少被问画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荣与焉的同时,也更加拼命的练习,希望自己能画出更好的作品,不要被人落下。
闻慈笑道:“走,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顺便聊聊。”
吃饭的话题基本除了美术就是美术,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但对艺术的追求却是共通的,吃到最后,丞闻有事先走了,苏林这才说:“我看到你画的猫了。”
闻慈一愣,“嗯?”
苏林忙解释说:“就在你们班的走廊外面挂着的,一只白色的狮子猫,鸳鸯眼的——我上次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他解释得急,生怕被闻慈认为是偷窥。
“那幅啊,”闻慈恍然大悟,“它叫富贵,是我现在养的。”
一说起猫,闻慈可来劲了,她喋喋不休地讲起富贵多可爱、多漂亮,连贪吃都能看出来十种优点,最后意犹未尽地说:“我给富贵画了好多肖像画呢。”
苏林认真听着,他没养过猫,努力找到话题,“它真可爱——我有机会能看看吗?”
“行啊,”闻慈爽快点头,“下周末我请了朋友来我家吃饭,都是白岭市来的,你也来?”
苏林眼前一亮,立即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家的地址,是在?”
闻慈是不太分东南西北的,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描述,最后挫败地掏出一张纸来,把地址写给他,“不用带什么东西啊,你人来就好,我们可以一起聊天。”
苏林用力地点着头,但心里已经在想送什么礼物好了。
第164章 百花画展这次百花画展是定在了这周末……
这次百花画展是定在了这周末,学生不用上课,上班的也不用请假。
周六,班里七人来得很早,事实上,为了确保画作们的安全,最近几天是晚上轮流盯着展室的,闻慈住在校外,咬着根油条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大家都已经到了。
“快来,看看,这没问题吧?”袁韶把她拉过来。
闻慈翘着沾了油的左手,探头看了眼,朝大家竖大拇指,“很好,非常好——我觉得大家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最近焦虑得不行,生怕遇到缺漏,简直夜不能寐了。
袁韶忍不住笑,紧绷的肩膀稍松了松,“可千万别碰到什么乱子。”
闻慈觉得应该不至于,但人的事谁说得准呢?活人是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
她单手把自行车推到一边锁上,又去楼里水房洗手,等伸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回来时,袁韶他们仍在挨个检查画作,她低头看眼手表,七点钟,分针快指到3了。
百花画展放出去的时间是早上八点,一直到下午六点。
时间尚早,闻慈掏出手帕擦干手,这才接近那些没有玻璃遮挡的画作。
因为是集结了学院、在野各方面的作品,虽然油画最多,但也不乏国画、版画等等,甚至中间的几个展台上,还放置了几个石膏雕塑,是雕塑系研究生的作品。
没等多久,其他参加画展的画家们便陆陆续续来了。
和袁韶一比,闻慈都不算外向了,她是主要联系人,上前和大家打招呼。
苏林来时穿了件浅蓝色长棉袄,缝线齐整,洁净利索得让人眼前一亮,他腼腆地笑着和袁韶打了招呼,就钻到展室里,找丞闻:“我是不是来晚了?你们都做好了吗?”
说着,眼睛看看闻慈,“你们早上吃饭了吗?”
丞闻打个哈欠,“我们宿舍昨晚半夜才睡——睡不着!”
他不是第一次参加画展,哪怕在改革没开始前,他就是国内年轻画家里小有名气的那一波了,但是自己举办、和志同道合的同学朋友们一起办的,还是第一次。
昨晚他们几个男生聊到半夜,畅想着美术界的未来,自己的未来,谁也不肯闭眼。
今早一起来,发现个个眼睛都顶着一圈乌青,跟被人凿了一拳似的,但习惯晨跑的也不跑了,爱拉个琴陶冶身心的也不拉了,个个刷牙洗脸就跑来了画室。
至于早饭?谁还顾得上这玩意儿。
苏林看看丞闻身上皱巴巴的黑棉袄,低头看看自己,觉得是不是太隆重了。
乌海青扬着一块毛巾走过来,一边随手擦着画框边上的灰,一边说:“反正等会儿要是空下来,也能溜去食堂吃顿饭——但我估计应该不会有人去。”
苏林打开自己的挎包,“我带了饼干,你们吃吗?”
大家看苏林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你咋人这么好呢?”
怕给地上掉渣,丞闻和乌海青一边一个搂上苏林肩膀,往外带去,苏林艰难地扭过头来,问:“闻慈,你要不要吃一点?”
闻慈好笑地摆手,“我吃过了来的。”
苏林有点怅然地转回了头,等出去,把饼干给大家一人分了两块,垫垫肚子。
比起其他学生,苏林是他们直系的小学弟,很容易就混熟了。
丞闻狼吞虎咽地把饼干塞进嘴里,有点干,他这人是颇有些挑剔的,不喝别人的水,硬生生锤了两圈胸口、梗着脖子给咽下去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擦干净手拍拍苏林肩膀,“改天我请你吃饭。对了,你今天打扮得可真不错啊!”
袁韶也是吃过早饭来的,听到这里,在一旁嘲笑。
“人家苏林这是正常打扮,你看看你,里面这衣领子还没翻下来呢!”
丞闻抬手摸摸衣领,还真是的。他把衣领翻下来,反唇相讥,“我这叫艺术家的随性。”
他本来没注意到这个的,男生宿舍没那么讲究,早上上课向来是随便一穿就出门的,可现在一看,丞闻顿时叫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打扮了不告诉我?!”
乌海青穿着身军大衣,看着不起眼,但他皮肤白得近乎苍白,身材高大,配着剔到精光的脑袋,看着颇具行为艺术的美感,很有一种出自严寒东北的凛冽落拓。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个个的有模有样,潇洒帅气极了。
丞闻本身就是南方人,个子平平,身板不壮,眼下跟他们一比,跟个没发育好的孩子似的,要是从背后看,随手一扎的乱中长发,看着像个竹竿似的姑娘。
乌海青道:“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形象呢——艺术家的随性?”大家都笑起来。
人都来了,回去换衣服是不行了,丞闻只能用力把棉袄往下扯扯直,又把乱糟糟炸起来的头发拆开,手指胡乱梳了两下,就又扎起来,看起来和之前有点差别,但不多。
他不甚满意,但也没办法了,最后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别针,别在衣领上。
“艺术。”闻慈出来看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丞闻看看她,发现几个女生今天打扮得更漂亮,他除了画画就是画画的脑子想不到别的,倒是兴致勃勃地问:“下次轮流当模特写生,你们也这么穿?”
他们班没少在空余时间集体写生,没有模特,就出来一个轮流当模特,眼下几个男生都轮过了,袁韶闻慈他们却还没有。
袁韶白他一眼,“要不是今天大事,我才不穿这白棉袄呢。”
她身上的棉袄是米白色的,这颜色鲜亮洁净,在黑扑扑的冬季人流里别提多显眼了,但很不好洗,一脏就很明显,还是昨晚她特意回家取的,就为了今天这场合。
丞闻说不过袁韶,愤愤不说话了。
平时在画室里能烧个火炉,脱掉棉袄,但展室里却不行。
人来得越来越多,七人从创作者摇身一变,成了招待,顺便监管着别有人伸手触摸油画,来看画展的有美院的学生,外头的画家和爱好者,也有些纯粹好奇的市民。
大家看着琳琅满目的作品,一个个睁大了眼,“画得真好看啊。”
班里有个叫孙立的男同学,画了乌海青当模特时的油画写生,这幅画被许多人围着,越看越惊叹,尤其是看一眼画、看一眼正为游客介绍的乌海青本青,眼神就更钦佩了。
“这真不是拍照拍出来的吗?也太真了,”一个人伸出手,想摸摸。
孙立眼疾手快,赶紧拦住了,笑着说:“这是我画的,模特是那位,真不是拍的照。”
乌海青听到动静,回头看一眼,礼貌地笑了笑。
乌海青勉强能升任简单的招待工作,丞闻却是不行的,正如他第一次给闻慈留下的印象,艺术青年,古怪,没情商……他要是对不懂绘画的游客介绍,要么气死对方,要么气死自己。
袁韶不经意间经过他,听了一嘴,“泛英雄主义的时代就要过去了,未来的艺术,将是前卫的、纯粹的,比如你们面前这一幅,就是典型的临摹巴洛克浪漫主义……”
再看丞闻面前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满脸茫然:他在说啥?
袁韶:“……”
都说了画展要面对很多门外汉游客,你这主义那主义的,人家能听不懂吗?
她对两个年轻人礼貌地笑笑,暗暗揪住丞闻的后腰棉袄,狠狠往后一拉,丞闻被拉得一个趔趄,疑惑地看过去,“咋啦?”他的南方口音里也染上了乌海青的东北味。
袁韶对他温和一笑,说:“你去——”
她四下看了一圈,大家都四散在展室里充当招待和导游,没人能充当学前班老师,她最后看向了闻慈,她正和几个女孩在一起,脸色含笑,看起来轻松又愉快。
她心里说了声抱歉,说:“你去和闻慈一起搭班吧,帮帮她的忙。”说着,把两个年轻人拉到自己面前,春风细雨地说:“下面由我来为你们介绍。”
丞闻不解地看着袁韶,走到闻慈身边。
闻慈一转头就发现身后多了个人,她一愣,“你怎么过来了?”
“袁韶让我过来的,”丞闻皱着眉,不是很高兴地问:“她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可我说得很详细啊,连具体风格和技法都告诉他们了!我以前都没这么细心过。”
闻慈默了默,也许你就是太细心了呢。
游客还在等着,闻慈没跟丞闻细说,继续介绍。
她站在《亚当》和《夏娃》两幅画中间,笑着讲解道:“这两幅画是由我的同学临摹,汉斯国艺术家丢勒的作品,他出生于1471年,卒于1528年,是优秀的油画家、版画家、建筑师等等……他是一位艺术巨匠,这两幅油画在世界裸体艺术画里也很知名。”
三个女孩子年纪不一,听得有些懵懂,最矮的女孩掰着手指头,“147……”数到一半就忘了,她抬头看闻慈。
“1471,”闻慈补充说:“丢勒是五百年前出生的艺术家了。”
刚才听起来还没什么实感,眼下一听,三个孩子“哇”了起来,闻慈笑道:“很多艺术家都是全能,油画啊、版画啊、水彩啊、雕塑啊,甚至还会设计建筑。”
说着,她左右看看,给她们指起来,“你们看,那两幅就是版画,那幅是水彩……”
丞闻在一旁听着,觉得闻慈讲得太浅显了,不过好像几个孩子听懂了?
等三个女孩逛了一圈,说不用闻慈帮忙讲解了,丞闻才说:“你好像很会哄小孩?”
闻慈踮脚看了看门口有没有新游客进来,随口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画连环画和儿童绘本出身的啊——哦不对,不叫出身,我现在其实也没放弃绘本来着。”
丞闻还想说什么,但闻慈看到门口来人,已经走了过去。
他努力学着闻慈的方法,挑了几个年纪小点的游客介绍,别说,效果好像还真好点。
新进门的是两人,一中年一青年,打扮朴素,眼睛倒是很亮,他们没注意到闻慈,自顾自直奔《故宫故宫》组画的方向去,嘴里说着“现实主义”、“庄重”“人的写实”之类的话。
闻慈听见了,默默停下脚步,好像是专业人士?
她准备去找其他游客,但两位专业人士对着画说了几句,就左右顾盼,他们一眼看到闻慈胸前挂着的牌子——塑料封的牌牌,上头画着袁韶设计的百花画展标识,代表是工作人员。
他们眼前一亮,招了招手,“小同志。”
闻慈走过去,礼貌地问:“二位同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左边那位青年人指了指《午门》,客气地问道:“听说这组画的创作者也是你们画展的,请问她在吗?我们想跟她聊一聊,”闻慈这个名字,现在和东京美术展联系起来了,而因为先前的裸体艺术风波,大家都知道她是首都美院油画研究班的学生,百花画展的班底之一。
闻慈觉得这两人面善,应该不至于是特意来讨伐她的。
她于是笑道:“我就是闻慈。”
两人面露惊讶。
眼下研究生的年龄跨度是极大的,四十岁都能报名,他们本来以为,能画出如此庄严、先锐作品的,就算不是三十来岁,也该是个将近三十的青年画家。
但眼前这个——她有二十岁吗?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客气地道:“我们是《首都美术报》的记者,听说你们美院办百花画展,特意赶来。请问能采访你一下吗?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画展办得挺大,展室人来人往,他们怕闻慈忙得拒绝。
闻慈面露惊讶,“采访我什么呢?”
她看看周围这么多人,伸手示意二位出去说,等走到展室门口左侧,她的自行车边,周围安静许多,她道:“画展是我们油画研究生班主办的,主要负责人并不是我。”
中年人笑着点头,“是的,我们知道,这次采访,主要是对于《故宫故宫》组画。”
闻慈明白了,“那你们需要采访什么呢?”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青年人身上背着包,他拿出照相机开始调试,业务水平十分熟练,他们先问了很多关于《故宫故宫》的问题,比如创作思路、创作历程、后面去东京参展后的变化,闻慈一一回答。
说是组画相关,但实际上,也问了许多她个人的问题。
中年人问:“闻同志今年多大?”
闻慈笑道:“我马上就十九了。”
青年拍好了几张照片,拿着本快速记录——那就是还十八岁。
中年人感慨道:“真是年少有为——我们听说,闻同志最早期是画美工海报的?还画了好多连环画和绘本,甚至赚到许多外汇,是不是?”
闻慈笑笑,“是的,也是我比较幸运,遇到很多伯乐。”
报社查过闻慈的基本资料了,其实并不难查,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但档案只有事件,却无起因结果,中年人有些好奇地问:“我知道闻同志出了一套绘本,还卖到了港城和高卢,不知道闻同志未来还打算深耕绘本领域吗?”
闻慈笑着点头,“是的,我其实近期就在构思新的绘本了。”
她的天赋值现在是8.1,7升8每0.1都需要30000娃娃点,也就是说,她得赚到270000娃娃点,才能把天赋值升到9呢。27万个孩子的喜爱点,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恐怖。
而且系统最重要的数据,除了天赋值,还有另外一个——作品评分。
【作品评分来自于宿主广为娃娃知的作品,从传播量、影响力、娃娃喜爱度三方面打分,满分10分。有三个8分及以上作品,可进行系统四次升级,请宿主积极创作】
评分是实时变幻的,《贝贝的故事》的初始评分是6.5,现在是7.6,有望破8。
至于更早的《松海》和《乒乓》,现在还是四五分,感觉不太可能破8分了。
不管是为了天赋值还是作品升级,闻慈都得创作儿童艺术,而且还得让它尽可能地出国、扩散,所以马上要到寒假,她就捡起来了自己的老本行,决定继续创作新绘本了。
简单的采访完毕,闻慈就和两位记者握手分开了。
一进去,袁韶悄悄过来,“那是记者吗?我看到他们拿相机了。”
闻慈笑着点头,继续当招待了。
画展办了两天,七人从早站到晚,累得够呛,心里确实充实而满足的,他们不仅借此认识了许多思想三观一致的画家,还向外界宣传了创作理念,甚至有报纸主动报道。
是的,除了来采访的《首都美术报》外,也有几个报纸报道了他们的画展情况。
国内的艺术俨然是发展得如火如荼。
等到下个周末,就是闻慈邀请宋不骄、陈小满来的时候,她想*着既然都是白岭市的,又邀请了苏林,最后又把乌海青叫上了——一个男生容易尴尬,两个就能作伴了。
等到周六,她九点多开始准备。
富贵不会做事不会干活,但好吃懒做和碍事是很有一套的,它黏在闻慈怀里、肩膀上,总之黑色棉袄的每个角落都可能产生一只猫,猫跳下去,还会给她留下几根白毛做纪念。
她一边切着画出来、稍冻了一下的冷羊肉,给不停咪咪叫的富贵来了两块。
“吃完就边儿去吧,好不好啊?”闻慈哄它。
“咪~”一声百转千回的猫叫过后,富贵舔舔嘴巴,又意图跳到案板旁边吃自助餐。
到最后,闻慈还没切完,富贵倒是吃饱了,满足地回到屋里蜷在自己的窝里打盹——闻慈发挥了自己毕生做手工的功力,给它缝了软绵绵的小被子,底下装被子的大竹篓是在供销社买的,纯手工编织,结实耐造,抵得住小猫的猫猫流星锤攻击。
忙到十点钟,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了!”闻慈喊了一声,在围裙上擦干湿手,跑去开门,门口赫然是苏林和乌海青,两人手上都拎着东西,笑着问:“我们没迟到吧?”
“你们来得最早,”闻慈让两人进来,“你们怎么还带了东西啊?”
“白吃白喝,我可没那么大的脸,”乌海青随口说着,发亮的眼睛四下梭巡,“苏林说你养了一只特别漂亮的小猫咪是不是?快给我看看,我居然不知道你画的猫是自己的!”
苏林递过来东西,腼腆道:“就一些吃的。”
乌海青条件向来不错,苏林爷爷奶奶现在境况也很好,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小可怜了,因此闻慈没有推拒,收了下来,回头一喊,“富贵?”
屋里毫无动静。
闻慈好笑,“你们进屋去吧,它吃饱了就谁的话也听不见。”
乌海青带了一兜啤酒和汽水,别说,宋不骄和陈小满还真能喝一些,闻慈拎到厨房,顺便看了看苏林的,发现是稻香村的点心,还都是出了名好吃的那些。
午饭时间还没到,闻慈拿了盘点心,还有各式的干果零嘴儿。
乌海青和苏林脱了棉袄,里面都穿着毛衣,他已经把白胖的狮子猫抱怀里了,大为惊叹道:“这就是你说的‘小猫’,我的天,这要小猫那什么算大猫?”
“胡说!”闻慈把盘子放到桌上,义正言辞,“我们富贵只是毛太蓬松。”
乌海青咂咂嘴,捏捏富贵爪子,再撸两把软软的毛,这猫的确被闻慈养得很好,毛又蓬又厚,白白净净油光水滑,而且不怕生,被他抱着也没伸爪子,懒洋洋半闭着眼睛。
苏林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姿势看得闻慈好笑,“你放心,富贵不挠人的。”
没聊多久,院门又被敲响,这回是宋不骄和陈小满了。
首都的冬天没北省那么冷,但也挺冷,两人全副武装地穿齐了棉袄、围巾、帽子、手套,只露出一双结了霜的眼睛,手里还都拿了东西,跟商量好的一样。
闻慈赶紧把两人迎进来,“走走,我给你们介绍两个朋友。”
苏林和乌海青,两人以前没见过,但名字倒是听过的——闻慈嘴里的天才。
五个人围在屋子里聊天,炕烧得很暖和,陈小满坐在闻慈旁边,一边拿钳子努力夹着硬核桃,一边笑吟吟抿着嘴问:“你们学校说什么时候期末考了吗?”
宋不骄最先点头,“快了,我们已经开始复习了。”
闻慈看看乌海青,对方摇头,再看苏林,他倒是犹豫着点了头。
“好像是一月末?”苏林语气不太确定,“我们美术史的老师说过一嘴,一月末开始考,考完就可以放假,让我们今早复习——但你们研究生可能不用这样?”
闻慈他们班一堆实践课,大多是要交作品评分的,要考试的却较少。
第165章 金手指奖五人吃着零嘴,一直等到十一……
五人吃着零嘴,一直等到十一点,闻慈兴冲冲给他们展示自己的正宗蓉城火锅底料,最开始捎回来那些当然吃完了,现在的是她凭记忆画出来的。
他们都是能吃点辣,但不多,所以她谨慎地只加了半袋底料。
浓郁的香辣味开始蔓延,闻慈转头捂嘴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真冲。”
话音刚落,院门传来“咚咚”两声轻响,闻慈一愣,旁边陈小满好奇地问:“你还请了其他人?”
“没有啊,”闻慈疑惑着去开门。
大门一开,外面还真是熟人。
宗少和。
上回见宗少和,还是去外贸部办事的时候,闻慈虽然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还是笑着让开身子,“宗同志啊,你请进来,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宗少和一眼就看到院子厨房门口好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正都看着他。
他顿了顿,笑道:“是有点正事。”
宗少和不认识陈小满他们,陈小满他们自然也不认识他,只是听起来,觉得像首都人。
宗少和迈过门槛,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今天闻同志请了很多客人,不会打扰吧。”
“没有,大家都是朋友了,”闻慈笑着说。
寒暄几句,宗少和道:“昨天柯莱特联系我们——就是和《贝贝的故事》签了高卢引进的那个玛拉出版社经理,她说高卢有位儿童作家,想邀请你为她的作品画插画,托她询问。”
“嗯?”闻慈很感兴趣,“有说是什么作品吗?”
宗少和记得很清楚,“是一本小女孩在魔法世界冒险的书,叫《小女巫薇拉》。”
闻慈立即睁大了眼,“《小女巫薇拉》?!”
这不是她在后世看过的书吗?
这本书描述的是一个小女孩薇拉误打误撞进入魔法世界,经历很多危险,最终成长为了善良好女巫的故事,类似《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者《绿野仙踪》,和J.K.罗琳的《平安小猪》也有那么点相似,总是是很有趣又可爱的故事。
在闻慈的小时候,超级喜欢这本书,哪怕长大之后也会时不时重温的。
现在有机会为自己的真爱童书创作插画,简直是荣幸!
但闻慈也怕是猜测错误,谨慎地又问一句,“柯莱特女士有说作家的名字吗?”
宗少和点头:“阿曼达勒克莱尔,这是她的名字。”
闻慈一下子确定,这就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阿曼达和《小女巫薇拉》。
她毫不犹豫点头,“我愿意接这个。”
但是,她叹气,现在改革开放是开始了,但出国还是件困难事,她不由得追问:“如果我接受的话,那我和阿曼达或者出版社怎么联系呢?中间恐怕要经过一些沟通的。”
这时她无比想念便捷的飞机、手机,随随便便就能去往另一国度,和远在地球那头的人交流。
宗少和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笑问:“你就不问问报酬?”
闻慈觉得应该是行价,不至于特别低,但他这么说了,还是问了一句,“那报酬多少?”
宗少和道:“一张图八百法郎,大概是要五六张图,但具体还要你们电话联系,柯莱特转述说,阿曼达就是要《贝贝的故事》那种浓郁瑰丽的画风,只有一点要求,就是买断。”
闻慈爽快点头,“可以啊。”
要是自己的作品,她是不愿意被买断的,但为人家作品量身定做的插画,买断也没关系。
她眼睛发亮,“什么时候可以谈呢?”
宗少和道:“周末放假,你周一下午三点到外贸部吧。”
首都和高卢的时差有六七个小时,要是来早了,人家那边还是黑天呢。
闻慈想了想,下午没课,看来不用请假,她高兴地应下了。
正事几句说完,闻慈侧手指了指厨房门口的四人,笑着介绍,“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们都是北省来的,现在都在各大学里念书,”她说完,他们四个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乌海青直率坦荡,“我和闻慈同班,乌海青。”
苏林腼腆,看看闻慈,“我是苏林,美院油画班的本科生。”
宋不骄温和客气,“你好,宋不骄,医学院。”
陈小满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来首都后她越来越开朗了,“我是陈小满,音乐学院的。”
难道成绩好的人朋友成绩都好?
宗少和心里暗想,哪怕是他们大院里这两回参加高考的,似乎也没达到这么高比例。
他笑了笑,和气道:“我是宗少和,你们好。”
闻慈招呼他留下中午一起吃火锅,宗少和想了想,没拒绝。
厨房里干净空荡,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摆进橱柜里,门一关,一点杂乱都看不到,正中间一个很地道的黄铜炭锅,闻慈得意地拍手道:“我专门弄来的铜锅,正宗吧?”
桌边的肉菜已经摆好,素菜还没切,苏林挽起袖子,主动去切了。
乌海青拎着自己提过来那一兜喝的,挨个问喝啤酒还是饮料,要是喝饮料要什么味儿的,闻慈兴致勃勃补充:“我这里还有奶粉和咖啡呢,都可以喝!”
但吃火锅才不要喝热的呢,大家纷纷婉拒。
乌海青在闻慈这里找了找,“你这儿没瓶起子吗?”
“我记得有吧,不知道放哪儿了,”闻慈不太确定,左右看看,“我有钳子你要吗?”
乌海青看看闻慈的实木桌子,放弃拿桌角撬的打算,随手拎了个铁勺子过来,背过来往瓶盖底下一插、一撬,“噗呲”一声,白色的泡沫顺着气体往上涌,眼见着快要漫出来。
宋不骄眼疾手快,两个玻璃杯“啪嗒”拍过去,“倒这儿!”
乌海青一边倒一边顺嘴问宗少和,“宗同志要喝什么?”
宗少和默默看着这几个人熟稔的相处,他不知道除了闻慈、他们其实没认识多久,只觉得他们大概关系很好,看看苏林,看看乌海青,为自己的好兄弟捏了把汗。
这一出任务就是这么久,等他回来,说不准黄花菜真就凉了。
宗少和道:“我喝啤酒吧。”
苏林切菜,乌海青开酒,陈小满和宋不骄一个切橙子苹果梨,一个冲洗玻璃杯,各个眼里有活儿,宗少和看看,觉得自己十分不合时宜,撸起袖子,试图给自己找个事做,最后把六把椅子搬了过来,因为数量不够,还加了两把院子里的乘凉椅子。
锅底“咕嘟嘟”地冒起红泡,香味越熬越浓,和首都的涮锅子风格不一样。
他们挨个坐好,闻慈左手边是陈小满、宋不骄,和其他人都不熟的宗少和坐在她右手边,再往那边数,则是苏林和乌海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旁边这位闻慈的学弟悄悄看了他好几眼。
吃火锅是最容易热火朝天的饭了,热腾腾蒸汽往上扑,香得人眼睛放光,不住吞咽口水,尤其是颇具侵略性的辣味,让人从眼睛到嘴巴都是灼人的艳红。
除了每根头发丝都会沾染上火锅味,简直是完美的。
闻慈下羊肉片时,不忘炫耀自己的刀工,“我切得好吧?”
大家一个劲儿地笑,夸她厉害,连情商有待考量的乌海青都很有情绪价值地竖起大拇指。
炭锅吃得浑身发热,未免一氧化碳中毒,房门推开了巴掌大一道缝。
他们边吃边说话,本就幽默风趣的宗少和没花多少功夫就打入了这个小集体,和桀骜的大院子弟们不一样,眼前这些人看不出具体家世,但一定是经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温善大方,的确会是很好的朋友角色。
宗少和说着话,闻慈忽然站起来了,“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进来,你不知道你的毛吸味儿吗?”她抱怨着蹲到门口,把蓬松漂亮的狮子猫进来的路挡上了。
乌海青大笑,“毛能有多吸味儿?还能变成火锅猫?”
“这可不是夸张,”闻慈说着,把门关上,换成推开窗户。
午饭过后,他们一起把厨房收拾了,彼此身上都是火锅味儿,谁也不嫌弃谁。
今天天气很好,中午没那么冷,他们坐在光秃秃的十二月石榴树下聊天,宗少和问了问他们学校的情况,乌海青随口反问了一句,这才知道他是外贸部的。
乌海青恍然大悟,“原来这样,怪不得闻慈认识你,我还以为你是那谁朋友呢。”
宗少和和闻慈说阿曼达的事时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他们都没听清。
宗少和“啊”了一声,沉默下去:这个“那谁”,他感觉自己知道“是谁”。
闻慈很想悬崖勒住乌海青的嘴,但他这个人,情商有限,张嘴就要大咧咧问了,宗少和耳聪目明,先一步笑吟吟说:“乌同志结婚了吗?”
乌海青摸摸光头,坦荡道:“没啊,不结。”
不结,不是没结,这两个词差距可就大了,宗少和心中惊讶,但表情上十分镇定,笑着又看向一旁的苏林,顺势问:“苏同志看着年纪不大,应该也没结婚吧?”
苏林白净的脸“蹭”一下全红了。
他伸手抬了抬后眼镜,因为慌张,手指头险些戳到眼睛里去,他以前那个破破的眼镜早就换了,现在是一副很轻的银边眼镜,看着更加斯文清秀,他嗫喏道:“没,没结。”
宗少和笑问:“苏同志多大了?”
苏林不好意思地说:“我比闻慈大一岁。”
那应该是19岁吧,宗少和想了想,嗯,还好,没到法定婚龄——不过也快了。
闻慈并没注意到宗少和他们的谈话,她正跟陈小满和宋不骄聊天呢。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宋不骄学校有事,她要离开,陈小满看看表也要走,几个男同志自然不好留下,起身告别,而闻慈收拾好澡篮,去附近的澡堂洗澡。
第二天下午,她就以整洁的新面目拜访了外贸部。
这间单位来过多次,闻慈进来时,碰到几个年轻干事还笑着打了招呼,宗少和在等她,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宗少和便开始拨桌上的电话。
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接上那边。
宗少和英文很好,法文只是略懂一些,他官方地寒暄两句,就把话筒递给了闻慈。
“好久不见,亲爱的闻,”那头是柯莱特热情的声音。
闻慈声音里的笑比脸上更甜蜜,打过招呼,柯莱特直奔主题,“阿曼达这两年新创作了一本童书,叫作《小女巫薇拉》,她上个月在我们出版社偶然看到你的绘本,非常喜欢,所以想请你为她的书创作插画。但这本书是魔法奇幻的故事,你可以接受吗?”
柯莱特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东方似乎是没有魔法这种东西的。
“当然啦,”闻慈立即答应,“我对阿曼达女士的魔法故事非常、非常感兴趣!”
她一连强调两个英文的“非常”,柯莱特高兴地笑了起来,“阿曼达就在我的旁边,或许你们两个可以亲□□流一下?”
话筒那边换成个更成熟的女音,一口高卢口音的英文,语调低缓而柔和。
“你好?我是阿曼达。”
这是闻慈第一次和这位欧洲知名的儿童作家交流,在目前,她的职业生涯尚未上升到顶峰,含金量最高的奖项还没获得,但她已经是一位孩子们耳熟能详的好作家了。
她按捺下激动,热情地跟对方打了招呼,当然,用的也是英文。
阿曼达看样子真的很喜欢她的画风,正题还没开始,先跟她讨论了一番《贝贝的故事》里的情节,她对闻慈创新的题材颇为认可,尤其是关于西南傣族那一本,她极其喜欢,亲口说“那实在是一个美丽又野生的地方,如果有仙境,一定会有那样的。”
闻慈受宠若惊,脸颊激动到泛起红晕。
人聊得来,工作也就很好谈,阿曼达确信她对于报酬没有异议之后,就商定下来:玛拉出版社这边将会寄出合同,等签约之后,就会把书籍初稿和插画要求邮递过去。
挂断电话时,闻慈澎湃的心情还没平复下来——就跟粉丝见到了偶像一样。
宗少和看着她的样子,笑问:“你之前签版权引进好像都没这么激动。”
闻慈义正言辞,“那是为了事业和理想,这能一样吗?阿曼达就算不给我报酬,我也愿意给她画这五张插画,”偶尔为爱发电,她也是能接受的。
说笑两句,宗少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上午,港城的张安华同志那边也打开了电话,她说过两个月港城有个‘金手指奖’,是专门颁发给儿童作品的,你被提名上了。”
闻慈受宠若惊,“是邀请我去吗?”
宗少和笑着点头。
闻慈赶紧低头细看,纸上记录了这个金手指奖的具体时间、信息,她越看越高兴,把纸按到胸口眼睛亮晶晶地问:“我能去吗?去的话,得有护照还得上面同意吧?”
宗少和笑着点头,“是的。”
在过去这些年里,华夏出入境的制度一直还不太完善,办护照也很麻烦,审批、管理,什么都不明确,当然,普通人也没有出国的机会,公家能出国的基本是援建和技术学习的人员,因私出国,那基本上就是归侨和侨眷了。
改革开放已经开始了,但完善制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出国还是很麻烦。
光是审批,就得经受公安机关的多次询问,各种证明、公章、资料,最后能弄出一本书那么厚的申请材料,几个月都算是快的,而闻慈显然是等不及的。
宗少和道:“你的背景资料没有问题,如果部长那边同意,公安那边是可以出具证明材料的,到时候跑几趟盖盖章子,应该一个月内就能办下来护照。”
闻慈满脸期待:“然后我就能去港城了?”
“是的,”宗少和起身,“部长这会儿正好在单位,我带你过去。”
蓝部长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扶了扶眼镜,“张安华同志来的消息?有证明的信件或资料吗?”
宗少和颔首,“有给闻慈的邀请函,大概过两天才能寄到。”
蓝部长低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以,那就等邀请函拿到再过来吧——这个金手指奖,是什么奖?”
宗少和本身不了解,所以特意问了问张安华,此时解释道:“张同志说,是他们港城颁发给优秀儿童作品的奖,算是港城儿童三大奖之一,闻慈能得到这个提名,是很男难得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种奖肯定是倾向于本地人的。
听起来含金量很高,蓝部长看看闻慈,“闻同志想去?”
闻慈坦坦荡荡点头,“我还没去过呢。”
又过了三天,金手指奖的邀请函寄到了外贸部,蓝部长看了看,果然同意了闻慈去香港的请求,有外贸部这边作底,闻慈就开始跑办护照的手续。
她陆陆续续跑了半个月,这个单位,那个单位,甚至学校那边还要找导师和校长签字盖章,这居然还是简化过后的步骤——怪不得其他人办护照得花一年半载呢。
等终于拿到一本红本本时,闻慈也要期末考试了。
艺术原理、素描人体、油画人物……紧锣密鼓的五天考试,考到最后,闻慈觉得自己手腕都要画出腱鞘炎了,考完那天,和同学们告了别,回家倒头大睡一场。
1月21日,正好是北方的小年。
闻慈吃了顿白菜猪肉水饺,就准备去火车站了,她出门是没什么记挂的,除了富贵——还好宋不骄这次寒假不回家,她被导师留下参与一个药物研究项目,是很难得的机会,因为医学院离这儿不远,闻慈请她来住一阵子,顺便喂猫。
不然的话,宋不骄还要搬去学院的假期集体宿舍,八人间。
和宋不骄挥挥手告了别,又摸两把猫头,闻慈就拎着行李走了。
她是很愿意花大价钱买机票去港城的,但奈何没这条件,现在飞机全国不过一百多架,还得是有级别、有证明才能做的,她只能买火车票先去广市,然后再去港城。
光去广州,就花了两天时间,等到港城时,已经是24日了。
上辈子的闻慈常出远门,但从未感觉过这么艰难过。
她拿着护照和国家批准的港城单程证,很容易地过了关卡,但接下来还要换港币、找酒店……几十年后用手机就能预约操作的东西,现在都要本人奔波办理。
今天的汇率是27人民币换100港币,闻慈不清楚眼下港城物价如何,先换了两千港币。
港城的官方语言是英文,但写的是汉字,说的是粤语。
闻慈对于粤语一窍不通,通过看港片只会几句最简单的,约等于不会,她一路上靠着英文和人交流,直奔文华大酒店——这家酒店几十年后她住过,但几十年前,也是港城首屈一指的好酒店,外面就是维多利亚港,很适合一边泡澡一边欣赏。
一到港城,她那点骨子里的享乐主义又冒出来了。
金手指颁奖礼是在26日,后天,闻慈不确定自己哪天离开,就先定了三天酒店。
前台是相貌姣好的年轻女孩,先是说了粤语,见闻慈满眼疑惑,就换成了流利的英文,拿到房卡进入整洁的海景房间,闻慈兑换的货币已经下去了一大截。
这会儿的文华大酒店还是很贵啊。
文华大酒店是港城第一家,每间客房都有浴缸的酒店,而且每间房还有电话。
闻慈身上还套着从北方穿来的棉袄,热得汗流浃背,她拉上窗帘,打开皮箱,开始翻找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来港城这趟,捎来的都是羊毛大衣、羊毛衫之类的服装,刚才在街上走时穿棉袄,收获了不少一样目光,还被警察碰到盘问了。
当然,她证件和单程证一应俱全,是没有问题的。
拿出一套衣裤,闻慈进了浴室,好好地泡了一个澡,这才打算出门。
高领的米白色羊毛衫,外面是黑色柔软大衣,腰带收束,闻慈自觉距离都市丽人只差一副墨镜,她挑出来一双带着低跟的黑色皮鞋穿上,就带着小包出了门。
包是黑色皮包,里面除了证件、钱之类必需品,还有相机。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拍照呢?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闻慈昨晚上没怎么睡好,但此时一点也不困,只有兴奋,她离开酒店,搭上的士,在师傅粤语开口前先用了英文,直奔尖沙咀——第一站,购物!
第166章 大圈仔七十年代的港城深受西方文化影……
七十年代的港城深受西方文化影响,服装、音乐、礼仪等等都是偏向西式的。
出租车窗外的街道上,穿行着许许多多路人,穿着和内地大相径庭,许多男士穿着紧身关刀领衫,皮夹克、喇叭裤,女士们也相当潇洒,皮质的燕子领外套、牛仔裤、格子衬衫,今天不算冷,还有收腰连衣裙外罩着大衣或大披肩的,初具黄金时代风情。
闻慈还看到一位特别漂亮的女士,廓形大衣,皮靴,烫发,看起来自信又有韵味。
出租车停到海运大厦前,闻慈付了港币,迫不及待地下车。
几十年后的海运大厦此时尚叫海港坞,但已经是港城极其重要的大型商场,粉红色的外墙,设计现代而时尚,一旁的码头停泊着数艘巨大邮轮,肉眼可见的豪华。
闻慈看到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第一个念头是:海运大厦以前是粉色外墙吗?
她轻松地一甩手里小包,走了进去。
海港坞是当前亚洲第一个购物商场,对标的是欧美的大型商场,所以内部设计相当厉害,进门先见到满地光滑洁白的瓷砖,头顶的灯高悬,明亮而不刺眼,闻慈深深呼吸一下,嗅到了资本主义的气味——甜蜜的香水味。
原来后世商场喷香水的习惯这么早就有了啊。
门口甚至还有侍应生为顾客拉门,闻慈太久没见到这种服务,十分不适应,她对侍应生礼貌地微笑了下,就在一楼慢慢地踱步过去,寻找服装品牌店的存在。
服装、化妆品、箱包、餐厅、酒吧、美容院……甚至内部还有邮局和夜总会。
闻慈就跟小耗子掉进米缸里一样,恨不得每家店都进去看看。
经过玻璃橱窗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一条穿在模特上的小黑裙,眼前一亮。
这条黑色伞裙类似赫本在电影《甜姐儿》里的那条,上身合体,裙摆从腰部下方开始蓬起,领口介于圆领和一字领之间,会露出锁骨和一点肩膀,哪怕黑色,看起来也并不沉闷。
金手指奖是专门的颁奖礼的,后面还有宴会,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大奖——闻慈也无所谓这个,能得很好,不能得也很正常,她毕竟是个“外地人”,但参加宴会就得有礼服。
她自己显然是没有的,所以今天才采购出一套合适的礼服来。
闻慈不想打扮得太夸张,这条俏皮的黑裙就很符合她的要求。
她走进店里,穿着裙装制服的销售员甜笑着走过来,说了句什么,闻慈那点蹩脚的粤语只能听懂最前面有个“小姐”,她笑了笑,用英文问了下那条裙子的价格。
来香港却不会说粤语的人很多,除了偷渡者,还有很多海外华裔。
销售员并不意外,熟练地换成英文,“这条裙子要五百港币呢,”她说着,主动为闻慈介绍,口条流利又亲切,从它的品牌概念说到款式,磕绊都没打一下。
闻慈伸手摸了摸布料,柔软细滑,依靠设计,并不硬实的布料也能撑起蓬松的裙摆。
她点头问:“可以试穿吗?”
销售员小姐做惯这行,对于客人们是有一套自己的眼力的,眼前这位年轻小姐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人,但看着就很像钱多事少、喜欢就买的客户,她笑容满面地答应下来,拿着裙子,还特意问闻慈要不要帮她进更衣间拉背后的拉链。
闻慈笑着摇头,“不用了,谢谢。”
小黑裙的长度到膝盖以下,意外地合身,闻慈走出来,对着镜子照了照。
销售员惊叹地夸奖道:“您穿这一身非常漂亮!”这话倒不完全是恭维,闻慈皮肤天生的白,那种陶瓷一般细润的暖白,穿上这条黑裙,衬得皮肤白到发光。
她对着镜子左右转了转,又看看后背位置,觉得很满意。
闻慈爽快道:“就这条吧。”
闻慈没让销售员把裙子包起来,她拿了店里的购物袋,把自己换下来的衣衫放了进去,拎着去找下一家店——光是小黑裙有些单调,她得去找双搭配的鞋子。
高跟鞋在社交场合通常是不会出错的,但那天颁奖礼加宴会恐怕时间不短,她不想穿。
闻慈最后挑选了一双小羊皮的黑色芭蕾舞鞋,前端交叉着蝴蝶结,舞鞋只是样式,它本身是柔软而轻的便鞋,没有高跟,起不到增加身高的作用,但穿起来轻松又舒适。
她不太喜欢戴项链手镯这些东西,存在感太强,所以没有购买的打算。
最后,她挑了个米白色晚宴手包,装不了多少东西,但很适合搭配这种俏丽的礼裙。
付钱的时候,闻慈不经意间扫了眼玻璃窗外,发现一艘邮轮正在往上下人。
其中有一群人颇有些显眼,打扮得,嗯,有点像未来的古惑仔,穿得黑扑扑的,头发要么是短得快要没有要么是长得炸毛,还有戴着黑色鸭舌帽的,闻慈没太在意,收回视线两秒,又看了过去。
她趴到窗边,盯住其中一个脸格外黑的,微微皱眉。
离得太远,她看不太清,但那人一笑时露出白牙,看着很眼熟。
“小姐?小姐?”销售员的声音惊醒了闻慈。
她转回头来,接过包装好的鞋子,指着窗外问:“那是什么人?”
销售员态度很好,走过去看了一下,“哦”了一声,笑着解释道:“小姐您不用害怕,那应该是从邮轮上下来的游客,您放心,我们港城的治安很好的!”
闻慈问:“他们都是港城人?”
销售员看看那些人的打扮,笑容有些为难,“有些中学毕业没读书的年轻人就是会这样啦,但我们商场里可是有保安的,小姐您放心,他们估计也是买点手表金饰之类就走咯。”
闻慈点了点头,心里的疑问没有散去,她再次低头看看,却发现那帮人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进商场来了吧。
闻慈对这种人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她当年在国外时,就很注重住所周围环境的安全,毕竟她本人不爱运动,跑都跑不快,要是遇到坏人,那可想而知的危险。
这次来港城,她也是打定主意,绝对不去危险地方的。
七十年代的港城□□风气很重,是□□大哥拿抢逼着演员演戏赚钱的年代,黑夜的小巷里说不准就有什么,说得夸张一点,说不准还有小帮派火拼呢。
闻慈出了鞋店,又去内衣店。
她的内衣大多是在友谊商店买的——基本只有那里买,款式型号很少有可挑选的余地,眼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港城,闻慈一口气挑了好几套,都是很舒适漂亮的。
购物、购物、购物……好像得再去换点港币?
闻慈的右手已经拎了一大堆印着各种logo的纸袋,她一边翻着快空的钱包一边往外走,她问了西餐店的服务生,附近就有一家可以换港币的银行,她可以去。
经过一楼一家名牌手表店时,闻慈果然看到了窗外那帮人。
离得近了,对方身上那种不务正业的气质更加浓烈,一共六七个人,个子倒是大多不矮,闻慈多看了两眼中间那个身材高大,半长头发戴帽子的,觉得背影有点熟悉。
但这人微微佝偻着后背,看着又不像了。
闻慈想再看一眼那个很面熟的,但还没等看清,其中一个人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脸是黑黑的,分不清是天生的黑还是故意晒的,右脸上有一道两三分钟长的疤,也许是缝的技术不好,针线痕迹明显,看着很凶。闻慈吓了一跳,急忙快步走了。
“怎么了?”正看手表的帽子男没有抬头,嘴唇轻动,发出低低的声音。
“一个姑娘刚才盯着我们,”刀疤男低声说。
帽子男没转头,他们这种打扮,被人当贼一样看待再正常不多了,另一个脸黑黑的却回头好奇地看了好几眼,越看越伸头,被旁边人拍了一下,“看啥呢你?”
黑脸挠头,看看已经出了商场门的身影,又看看帽子男,欲言又止。
帽子男后脑勺长眼睛似的,“说。”
他把手表递还给销售员,又指了另外一只表,拿起来刚要看,就听到黑脸支支吾吾不太肯定地开口,“刚才那个背影,好像老大你对象……”
帽子男猛地转回头去。
被黑压压帽子和半长乱发遮掩的,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眼立体,左脸带个酒窝,但和当初又很有不同,脸黑了,糙了,看着不修边幅。
徐截云几乎一瞬间捕捉到外面的身影,她裹着黑色大衣,行步匆匆,和擦肩而过的地道港城人并没什么区别,短发被风撩起一瞬,露出雪白的侧脸。
是她。
真的是她。
徐截云几乎下意识要追出去了,本就暗暗盯紧他们的销售员瞪大眼睛,刚准备喊起来,就发现面前这个大圈仔又停住了脚步,“就这款手表,来六只。”
销售员生怕他们反悔不付钱,急忙开单打包。
六只手表,除了手上本就戴着名牌进口表的徐截云,人手分一只。
刚认出闻慈的黑脸葛小虎捧着银光闪闪的手表,不好意思,“老大,这不是不不太好啊?”他们是出任务隐藏过来的,还没干多少正事,衣服打扮倒是准备了不少。
“我们是大圈仔,不享受干什么?”徐截云说,眼镜还凝望着窗外,她早已不见了。
大圈仔是个挺有意思的词,来源是前些年从大陆偷渡来香港的人,他们很多都是套着橡胶轮胎来的,所以有了这个称呼,其实是稍带歧视性的。
偷渡客来到港城,没技能,没身份,黑户很难谋生,因此,很多人加入了□□社团。
但外面来的大圈仔在社团里也是被欺压被孤立的那种马仔,渐渐的,就有许多大圈仔抱团取暖,成立自己的社团帮派,徐截云他们现在的身份,就是自立门户的大圈仔。
他们偷渡来港城是为了享受快乐的,要是穿破烂戴破烂吃垃圾,谁信?
冰凉凉的名牌表戴到手上,葛小虎嘿嘿地笑,捂着手腕说:“哎呦,有点压手呢。”
他们自己交流用普通话,也用粤语——都是这两年培训学的,基本交流已经没问题了,虽然还是能听出来是外地人,但也没关系,他们是大圈仔嘛。
出了手表店,他们往楼上最热闹的餐厅去,快到中午了。
徐截云他们以往都是坐在显眼位置的,但今天却选了窗边,徐截云望着窗外,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先见到闻慈的刀疤男低声道:“嫂子是来出差的?”
徐截云抿抿唇,刚要说话,就看到斜对面的银行走出了闻慈。
外面似乎起了风,她微微低头,左手按住衣领,右手大堆包装袋随着风摇晃起来,让他很想接过来,他不知不觉地探身,希望看得更清楚一点,鼻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窗。
呼吸将玻璃喷到模糊,徐截云伸手擦了擦,再低头看时,人已经不见了。
……
闻慈兴高采烈地回到酒店。
她本来是打算在海港坞顺道吃午饭的,但那里有古惑仔,她有点怕,索性决定换家餐厅,她把压手的包装袋放回房间,就再次出了门。
中午气温升高,走着走着,闻慈就脱下了大衣,搭在臂弯。
老港城和几十年后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繁华也是繁华的,但没那么激烈,有种宁静的古老韵调,她走在宽敞的大街上,经过商店时,听到的歌也是柔缓的老歌。
前几天是第一届港城十大中文金曲颁奖礼,选出来十首金曲,其中一首是邓丽君的《小村之》,她走过这一条街,听到好多店里正在播放这首歌。
经过一家音像店时,闻慈进去了十几分钟,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包唱片。
八九十年代才是港城乐坛的黄金期,79年,大多数她耳熟能详的歌手还没出道呢。
闻慈走到茶餐厅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饭点,人自然多,老板娘不会英文,操着一口粤语把带到一个角落桌子旁边,桌上还有两个正在等菜的年轻男士,老板娘说着“唔该借借”,见两人点头,就示意闻慈坐下。
这句话闻慈是听懂了的,坐下后,就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手写菜单。
粤语是不会说的,但闻慈很会吃。
招牌虾饺、烧腩卷、猪肝烧卖,还有一杯必须尝试的港式丝袜奶茶。
闻慈点了好几样,老板娘看她的眼神都惊诧了,这个妹妹仔看着面生,又不会说粤语,完全不像是港城人,点的餐品倒是都很正宗,都是他们店里的招牌呢!
老板娘拿下菜单离开了,留下闻慈和两位拼桌的男士。
店里很热,闻慈把黑色大衣搭在椅背上,抬头看到一个青年过来,坐在剩下一张空位上。
不说“唔该借借”就拼桌似乎在港城不太礼貌?闻慈这么想着,转回头坐好,却发现青年随手把包放到身后,抱怨似的跟原先两位男士说了什么,音色有些熟悉。
闻慈仔细看了眼他的侧脸,顿时愣住。
这是——
青年长了一张很漂亮的脸蛋,英俊而秀丽,桃花眼,越过耳朵的长发稍稍打着卷,看起来有点活泼的孩子气,他忽然转过头来,并不生气地笑着说了一句:“小姐呀?你睇住我做咩呀?”
闻慈看清他的正脸,眼睛缓缓瞪大了。
他的一位友人笑说:“Leslie,这位小姐唔系港城人,你讲粤语佢听唔明啦。”
Leslie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换成了英文,兴致勃勃地问:“你是来港城玩的吗?”
闻慈眼睛盯着他的脸眨都不眨一下,嘴里全靠本能切换语言,“我来办事情的,”她难以想象,自己来港城的第一天居然就能偶遇到这位未来的巨星,此时的巨星还很青涩,因为贪爱黑肤色,皮肤也晒成了麦色,但那张脸上的五官却仍然柔和漂亮。
“你是伦敦人?”Leslie听出她的口音。
“没,我是大陆人,”闻慈说。
Leslie眼神一下子就更加惊奇了,“哇,你是大陆来的?怪不得你不会讲粤语呢,”他说着,熟练地把语言切换成了国语,带着蛮重的粤语味儿,但确实是国语。
他笑着说:“我大学是在英国念的,跟同学讲过国语,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讲国语时他的发音慢一些,柔和斯文,和讲粤语完全不是一个感觉。
闻慈真诚且认真地伸出两个大拇指,“特别好。”
大陆来的女孩大多内向腼腆,Leslie很少见到这样能自如地跟人搭话的,他好奇地问:“你刚才一直看我,是认识我吗?”他问这话时很真诚,不是明知故问,毕竟哪怕不认识他,这张脸也有大把人乐意细细欣赏的。
闻慈的回答是打开装满唱片的袋子,拿出一张来。
“哎呀!”Leslie高兴地看着这张《llikedreaming》唱片,“你还买了这个吗!”
这张唱片上的他穿着一身白衣白裤,正在喝茶,发型和他此时差不多,一样蓬松浓密,他抓了下自己的头发,脸上掩饰不住喜悦,“这张唱片卖得不好,你喜欢吗?”
这是他的第一张细碟,卖得很不好,总共发行了500张,才卖出去不到一半。
闻慈用力点头,同时恳切地问:“能给我签个名吗?”
尚未成为大明星的新人Leslie名气有限,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逛都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来,今天跑完通告吃个午饭,居然能碰到自己大陆来的粉丝,他高兴地答应下来,开始摸身上。
他没带笔,但闻慈包里有,她打开包,Leslie看到里面有棕色皮质的本子和笔袋。
他笑着问:“你还在念书吗?”
“我读研究生了,”闻慈不知道港城这边的新闻时效性如何,就多解释了一句,“78年底大陆恢复高考,去年我考的研究生,正在念研一,现在是寒假。”
“哇!”这下子,整张桌子三个人都惊叹了,“你是研究生?”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学文理科的,油画专业,美术生。”
她拉开笔袋,里面都是铅笔,还有几小管水彩颜料,她不甚满意,翻了半天,在底下找到一只记号笔,虽然笔迹较粗,但不褪色啊,她拿出来,“可以用这个吗?”
Leslie把签名签在细碟壳子上,字迹舒展而艺术,甚至中英文名都有。
“谢谢!”闻慈激动地把细碟抱进怀里,“我一定会回去就把它塑封,好好收藏!”
和跨时代的偶像见面,闻慈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指了指包里的相机,眼睛亮晶晶地问:“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合一张照吗?——不可以也没关系!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Leslie一口答应下来,指挥对面的友人,“帮我哋两个拍几张相,拍得好睇啲呀。”
他贪靓,原来是从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了。
闻慈悄悄挪动椅子,离偶像近点,Leslie发现后,大方地把椅子搬到了她身旁,把手搭到她椅背上,看着很亲近,但其实很有绅士风度地没碰到她。
“但系我第一个大陆粉丝,拍好,我哋以后要留作纪念嘅!”
闻慈笑起来——其实完全不用故意笑,光是想到她旁边坐着的是Leslie,笑容就从内之外地从她的心里迸发出来了,她歪了一点头,笑容灿烂,圆眼睛亮得不行。
一连拍了好几张,Leslie的友人似乎颇懂这个,还指挥他们两个换换姿势。
“哇,超好靓嘅,小姐你都可以去拣港姐噻!”友人说,又换了英文,“我们港城有好多画展啊,都是外国的大艺术家,小姐这两天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啊?”
港城风气西式,较为开放,约会也是很容易的。
闻慈拿回来相机,笑着摇头,“我过两天有工作的,得好好准备,不能出去玩咯。”
友人颇为可惜,摸了摸自己的脸,顾影自怜地故意逗趣说:“唉,都怪我冇生唉,都怪我冇长Leslie嗰张靓面,唔系我都去演电影,肯定都有靓女同我合照要签名嘅罗!”
Leslie一巴掌拍他肩膀上,笑骂:“你讲嘢咩呀!”
老板娘陆陆续续上菜,一看食物,都能看出各自的喜好。
Leslie对自己的粉丝热情推荐:“你来港城,有几家店是一定要去的哦。麦奀云吞面世家、凤城酒家、还有九记牛腩——哇,他家简直是全港最好吃的牛腩面档,我跟好多朋友推荐过,尤其是上汤牛腩,他们店里限量供应,完全抢手货啦!我都经常抢不到的!”
这些店闻慈几乎都吃过,是在几十年后,但她当下还是认真地一个个点头。
“我一定会去吃的!”
第167章 颁奖典礼“你见到闻慈了?”“对……
“你见到闻慈了?”
“对。她怎么忽然来了港城?”
“她先前那套绘本获得了港城金手指奖的提名,被出版社邀请去的。她看到你了?”
“没有,只看到了几个兄弟的正脸。”
“那就好那就好,她不会在港城待太久,应该不会发现你的。”
“行,我知道了。”
从电话亭里出来,徐截云拉了拉黑色上衣领口,半遮住下巴,他觉得哪怕闻慈真看到他也未必会认出来——在大半年的隐藏里,他打扮成地道社团人士的样子,头发不羁,不拘小节,连下巴上的胡茬都刻意地没剔干净,留下淡淡一层青色,俨然颓丧混混青年。
周围宽阔大道,近处没人,葛小虎笑嘻嘻道:“老大,你不去找嫂子吗?”
徐截云瞪了他一眼。
葛小虎的印象显然还是闻慈出差还要给他打长途电话的亲密样子,他笑得咧开嘴,哪怕打扮成社团样子,那点虎牙的憨气仍然还有。他说:“咱们这回出任务都出来好多月了,你也没给嫂子写几封信多多联系?嘿,我听说嫂子现在念大学了是不是?”
徐截云没搭理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点了一根。
本来是戒了的,但后来装大圈仔,又捡起来了。
徐截云咬住点燃的香烟,打火机塞进兜里,下巴朝前一抬,“少废话,赶紧回去。”
葛小虎“诶”一声,笑得没心没肺,还要说什么,被旁边没眼看的几个兄弟一手肘怼到后腰,“就你长嘴了知道说话是不是?赶紧的,走走走!”
整个特种大队数葛小虎最没眼力见儿,看不出来大队长脸色都不好看了吗?
徐截云不知道闻慈住哪儿,他也并不打算去找。
这趟任务是机密,是暂时的潜伏,他们装作背井离乡的大圈仔混社团,除了必须结交的人士,并不怎么和无关人等来往,要是这会儿他去找闻慈,被人发现,会很糟糕。
他深深吸一口烟,跟上了大家的脚步。
闻慈告别Leslie和朋友后,心情很好,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歌回到酒店。
她来港城是张安华作为出版社的媒介的,过来后,自然也要告知对方,闻慈翻出包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安华家里的号码,她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应该吃过饭了。
酒店里每间房都有电话,她随手一拨,便开始等待。
“嘟、嘟、嘟——”
等了大约半分钟,那边的等待声一停,传来一个小女孩稚气的声音,“你好,请问你系?”
闻慈猜测这是张安华的女儿,或许是那个叫米拉的小尼姑还,她放柔了声音,用英文说:“你好,我是闻慈。请问张安华女士在吗?”
小女孩“呀”了一声,声音远了点,像在喊:“妈咪,一个叫闻慈嘅小姐揾你!”
然后她又凑了过来,很礼貌地用英文说:“麻烦你等一下。”
张安华过来的很快,知道闻慈已经到达后,她有些惊讶,她和闻慈聊了几句,知道她现在住在文华大酒店时,就更加惊讶了——文华是港城排得上号的大酒店,住宿费并不便宜,但想一想闻慈卖绘本的收入,又觉得她肯定是能消费起的。
张安华一边打电话,一边随手拨弄着电话线,米拉此时“噔噔”抱着一本绘本跑回来,指着它,小声问:“系画《贝贝的故事》绘本嘅小姐呀?”
刚听到闻慈的名字时,米拉并没想起来,是听到妈咪的话,才回忆起来的。
张安华笑着对她点点头,用口型说“是的”。
米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晃了晃她的手,用气声问:“可唔可以请佢嚟屋企玩呀?妈咪,我想要佢签名!”现在什么都流行限量签名版,她想要亲笔签名,到时候可以给其他同学看!
张安华笑笑,对着电话问道:“我家宝贝米拉好喜欢你的绘本,如果有空的话,来我家坐坐?”
……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张安华家的门铃被准时按响。
米拉跑去开门,门一开,门口站的是并不是她以为的、老电影或者照片上灰扑扑的大陆女人,相反,她穿着时髦的收腰黑色大衣,肩膀上搭着蓝棕格子大披肩,看起来活泼而高雅——这条披肩是上了港城杂志的冬季新款!
她非常年轻,像是姐姐,弯腰朝她挥了挥手,“早上好,米拉?”
声音又脆又甜,米拉不知不觉红了小脸蛋,“你好。”
等张安华下楼的时候,就看到一向古灵精怪的米拉殷勤地黏在闻慈身后,她两只小手背到身后,看起来乖巧极了,像是那种会给大人们甜甜笑着捶背捏肩的小女孩。
打过招呼,闻慈坐到了张家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
张家是很西式的装修,沙发吧台,张安华为了倒了茶,看到她还带了礼物。
“只是一些小玩意儿,”闻慈笑着说:“茉莉花茶——还有一瓶非常漂亮的桂花陈酒,首都葡萄酒厂产的,味道很好,特意拿来给你尝尝。”
都是首都捎过来的特产,可想而知,不是收到张安华邀约后随便在当地买的。
张安华笑道:“我以前喝过大陆的茉莉花茶,味道非常好,完全不是其他花茶能比的,”她正说着,发现闻慈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不由得一愣。
“这是送给米拉的礼物,”闻慈笑着说。
“哇!是给我的吗?”米拉不会讲国语,只能用英文和闻慈交流。
她没想到第一次上门的姐姐还会给她准备礼物,惊喜地接过小盒子,看妈妈点了头,才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条纤细的银色手链,挂坠闪闪的,一看就很让她喜欢。
她迫不及待地戴到左手腕上,晃了晃手,“妈咪,好靓!”
闻慈笑眯眯说:“这是四叶草,代表幸运,希望米拉永远幸运。”
在进门五分钟内,闻慈俘获了小女孩的心。
张安华准备了一些茶点,刚端到桌上,米拉就从楼上跑了下来,她怀里多了六本五颜六色的绘本,摞得厚厚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贝贝的故事》。
她把绘本们放到闻慈边上,又噔噔噔跑上楼,再下来时,手里多了一套玩偶。
闻慈看着这位爱好周边收集的小女孩,忍不住笑:“哇,这些玩偶都保存得很好啊。”
毛线玩偶是很容易弄脏的,尤其是熊猫白色的部分,但眼前这些玩偶都是干干净净的原色,她再看绘本们,边角已经有点泛软,一看就是被翻过很多遍的。
米拉骄傲地说:“我亲手洗过它们的,每个都干干净净!”
她坐到闻慈旁边,给她展示自己的绘本,还说在她的“带领”下,这套绘本在整个文才小学都很有名气,闻慈被逗得忍不住笑,煞有介事地点头,“谢谢你帮我推销。”
闻慈在米拉的每个绘本扉页都签了名,小姑娘高兴得不得了。
张安华看着两人说话,脸上带笑,等到米拉完成了自己的今日目的,她才把茶点往闻慈那里推了推,示意她吃,“这次金手指奖,除了你,其他提名的作品都是港城和台岛的,它是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三个三等奖,在典礼当天才会公布。”
闻慈笑道:“反正尽力而为,就算没得奖,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见到了偶像,要到了亲笔签名还合了照,光这件事就足够令她开心了。
何况她还住了漂亮的舒服大酒店、看了海港夜景、吃了好多美味食物……她看到了几十年代的旧香港,光是这些,就让她觉得坐几天火车的奔波值了。
张安华很喜欢她这一点,努力,能拼,但又能随遇而安。
她看着闻慈拿起一块葡式蛋挞吃,想起来什么,提醒道:“得奖后面还有晚宴,大家基本是要穿晚礼服去的,你准备了吗?如果没准备的话,我可以帮忙。”
闻慈笑道:“我昨天去海港坞买了一身,应该是合适的。”
张安华看看她今天的打扮,别说港城,说是巴黎时装周刚下来的都没问题,她笑着点头,开玩笑道:“学美术的就是不一样,同样的衣服,搭配得就是漂亮。”
闻慈轻松接受夸奖,俏皮地耸了耸肩。
金手指奖颁奖典礼还会邀请出版社和纸媒界人士,张安华也在其中,她和闻慈说了几句,最后定下来,等后天26日,闻慈先来他们家,后面他们开车一道去酒店。
1月26日是除夕前日,闻慈下午两点多去了张家。
酒店里暖气充足,一件小礼裙足够,但闻慈来去的路上却得穿着外套。
这样正式的社交场合,女士通常都是要化妆的,闻慈逛海港坞那天还特意买了几样化妆品。
要是说曾经,闻慈是化妆的好手,美术生手稳,加上天生对色彩敏感,她很会弄一些大胆又惹眼的玩妆,但现在多年不画,手生,画眼线时,闻慈险些画飞到天上去。
张安华在一旁烫发,看到她样子忍不住笑,“要不要我帮忙?”
“我肯定可以!”闻慈不认输。
她把画飞的眼线小心擦掉,重新勾画,这次画得十分合适,眼尾没有刻意拉长,小猫一样微微上翘着,正符合她的年纪,她舒了口气,又开始拿火柴棍烫睫毛。
等张安华烫好头发,再看闻慈,她整个人都已经焕然一新了。
她的妆容重点在嘴唇上,眼影几乎没有,眉毛本身浓密,稍稍一修就相当自然,只有着重了口红,偏冷调的番茄红涂得饱满,衬着黑裙白皮,看着像一朵洁净又大方的花。
带点刺是好的,不会总有人想伸手摘。
这个妆容和现在港城流行的不太一样,但张安华看了看,觉得特别又好看。
米拉在一边左看右看,“好靓!”
闻慈捏捏小姑娘的脸蛋,拿起一旁穿来的大衣穿到身上,笑道:“配这件大衣也不错吧?”她特意挑的大垫肩,看起来挺括潇洒,配这身俏皮优雅风的小黑裙格外有趣。
米拉用力点头,“像杂志上的!”
这个评价在一个成长在西式文化里的小女孩心里,不可谓不高了。
颁奖典礼是在下午六点钟正式开始,但通常大家会提前一点时间到,张安华亲自开车,载着闻慈去往酒店,等到了附近,远远就看到了十几家架着相机的媒体。
闻慈吃惊,“还有记者吗?”
“金手指奖在我们港城也不算是个小奖了,”张安华笑着说,又道:“有些创作者不喜欢被拍照,就会避过去,你要是不想拍的话,我就绕过去,不经过大门。”
闻慈毫不犹豫,“那还是绕过去吧。”
虽然她不是社恐,但大头照片被放到媒体上,想想也很尴尬啊,尤其港城媒体的辛辣刻薄她是有所耳闻的,谁也不知道她要是被放上去,会是个什么标题。
大陆妹勇闯铜锣湾?不敢想不敢想,还是算了吧。
两人绕过了媒体们的相机,进去时,闻慈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快门声,还有闪光灯的声音,她好奇地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下车,对媒体挥手微笑。
张安华看了一眼,“那是吕家祥,他画的《小河》也提名了今年金手指奖。”
闻慈也是这几天,才听张安华说了金手指奖的具体情况的。
它是关于儿童作品的奖项,纯文学,有,插画绘本,也有,而闻慈这种就属于纯绘本了,她在张家看了点其他港台作品,其中就包括了吕家祥的《小河》,但坦白来讲她不太喜欢。
小河描绘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贫穷,笨拙,这都是正常的,没有哪个人或者哪个孩子是完美的,但介于有另一个欧洲男孩角色的出现,闻慈总觉得这部作品有自我丑化嫌疑。
她看了眼吕家祥,就收回了视线。
大衣留在张安华车上,闻慈是穿着小黑裙进来的。
不出她所料,会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正装,男士西服、女式西服、女式礼裙,闻慈这一身在里面再正常不过,稍微显得有些出挑的,是年轻而俏皮的版型。
她踩着羊皮芭蕾舞鞋,脚步轻盈,得体而镇定地一一扫视过全场。
“Buschur!”一位女士端着香槟杯走过来。
张安华对她微笑,熟稔地寒暄几句,穿着紫色抹胸礼裙的女士看向闻慈,“呢位系?”
闻慈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闻慈。”
当今港城年轻人多以英文名结交,说本名且只说本名的人不多。
女士愣了下,转而恍然大悟,“哦哦,我知,你系大陆嚟嘅闻慈系咪?”她是知道的,张安华去年从大陆买来一批绘本,本来大家以为要成为她调去出版社的开门黑的,谁知道,后来卖得不错,不止卖得不错,甚至还上了画报推荐,评上了提名!
女士上下打量着闻慈,笑了笑,又和张安华说话。
闻慈察觉到对方明里暗里的轻蔑。
她来这几天运气还不错,也许也有出入都是大型场合的原因,没碰到那种露着鼻孔看人的角色,但这并不代表这是不存在的,她不甚在意,对张安华笑了笑。
“那边是我们的位置?”她问张安华,照样用普通话。
张安华看了看,“对,椅背上都贴了名字,你认识繁体字吗?”
闻慈,在港城的写法是聞慈。
闻慈笑着点头,“当然,我认识。”
她和抹胸裙女士擦身而过,淡淡的香气残留下,等她走到入场位置那一片,抹胸裙女士才说:“听讲大陆最近好似开放?但最近屈蛇嘅人,一啲都冇少呢。佢喺大陆坐火车赶过嚟嘅?我仲以为佢唔会嚟呢。”
屈蛇,就是偷渡的意思,这是说以为闻慈不会来香港参与。
张安华微微皱眉,平静笑道:“她来是经过外贸部同意的,也算是国家支持了。”
抹胸裙女士喝口香槟,意味不明地摊手笑了笑。
闻慈实在是个新面孔。
金手指奖不是第一年办,来来往往的面孔就是那些人,闻慈这样一张不超过二十岁的脸忽然出现,说是创作者吧,太年轻了点,说是媒体或出版界人士,还是太年轻了。
倒是有位中年男性,看着她跟张安华进来,主动过来打招呼,“闻小姐?”
闻慈看着眼前穿西服打领带的男士,礼貌地笑,“你认识我?”
男士点头,笑道:“我是罗伯明,《好儿童画报》的主编,你可能不认识我。”他简单叙述了下两人之间的渊源,从米拉带绘本进学校,再到吸引同学小山姆的注意,再然后,就是身为山姆父亲的罗伯明把《贝贝的故事》放到画报的推荐栏里。
闻慈听他三言两语说完,十分惊讶,“还有这样的事吗?真是太感谢你了。”
罗伯张笑笑,主动问道:“距离《贝贝的故事》出版,也已经过了快一年了,闻小姐有画什么新的绘本吗?我很喜欢你的插画和故事风格。”
闻慈惭愧,“我去年有很多事情,暂时没有新作品。”
罗伯张有些可惜,笑道:“《贝贝的故事》在港城反响很好,很多孩子和家长给我们画报写信,后来一度脱销,还是张安华女士又购置了一批,这才供应上的。”
联系不便,闻慈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眼下一听,更加感谢了。
“真的多亏你们,不*然我一个新人,恐怕是很难打开局面的。”
罗伯张和闻慈聊了几分钟,这位大陆画家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古板,从妆容和服饰就能看出,是相当有个性也有审美的一位年轻女性。
他欣赏地道:“我听说这套绘本在高卢卖得也不错。”
闻慈谦虚地笑笑,“玛拉出版社是很优秀的出版社,我们合作愉快。”
时间渐渐到达开始时间,闻慈往前走去,寻找自己的位置。
她是在第二排——估计上了提名的创作者都在前排,以备上台领奖,她这个位置,实际上是比较靠后的,她平静地理了理裙摆,坐在了椅子上。
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露怯,闻慈落落大方地看着前面,无视落在她身后的众多视线。
在陈词滥调的开场白后,就是颁奖典礼。
从三等奖开始颁布,第一位是个出身台岛的青年作家,她的作品是一本讲述湾仔孩子生活的童书,她大概还在职业生涯的前端,得奖后十分激动,致辞时甚至有些哽咽,讲述了自己的创作历程和思路,等到发言结束,全场鼓掌。
第二位是个男作家,他的作品是有关于运动少年的一本童书。
颁布第三位三等奖时,主持人特意停顿了下,然后,读出了一个让全场惊讶的名字。
“欢迎我们的闻慈小姐上台,得奖的是她的绘本,《贝贝的故事》!”
闻慈没动,她有些惊讶:真得了?
她倒不是惊喜,说实话——虽然这句实话或许有些傲慢,但她觉得《贝贝的故事》能得到一个奖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刨除创作者的滤镜来看,它也是一套不错的儿童绘本,那时她的天赋值是七点几,笔触其实相当不错了。
如果她是本地人的话,也许就能打破这个“外地的壁垒”?
闻慈这么想着,站了起来,对身旁坐着的人礼貌道:“借过。”
是不是有点太平静了?
主持人这么想着,等闻慈迈上台时,将从礼仪小姐那里拿来的奖杯递了过去,笑容满面地对着麦克风说:“闻慈小姐是儿童文学界的新人物,在见到她之前,我们都很难相信,创作出这样一套优秀绘本的人会如此年轻……”
主持人长篇大论,侃侃而谈,闻慈在一旁拿着奖杯礼貌听着,目光在下面打转。
说什么呢?
听不懂。
闻慈没做出点头、前身等一系列附和主持人的举动,主持人终于后知后觉,想起闻慈大概不懂粤语,他面露尴尬,将麦克风递给闻慈,“闻慈小姐有什么获奖感言吗?”
闻慈握住麦克风,终于轮到她说话了?
“获得这个奖,我是很意外的,”她说,并且微笑了下,笑容不像是感激或惊喜,反而有种心照不宣的微妙,而后继续说:“我是76年10月,开始创作《贝贝的故事》这套绘本的,花费将近半年时间,跑了很多地方。”
“贝贝所有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亲眼去见过的,北疆的草原、傣族的雨林……我首先得感谢华夏有这些地方,为我提供了写实绘画的温床,否则这恐怕就会变成一部幻想作品。”
“感谢外贸部和我的祖国,对这套绘本的创作、印刷、出版中提供的一切支持。”
“感谢玛依努尔、阿曼、岩香、林英等人,是他们帮助我更好地创作。”
“感谢张安华、罗伯明、雅克、柯莱特等一切朋友,你们是贝贝的伯乐。”
闻慈说完,用英文再次重复,扬起手中奖杯,最后深深鞠躬。
“与诸位共勉,希望我们能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第168章 采访得奖的创作者名字大多很陌生,毕……
得奖的创作者名字大多很陌生,毕竟经过时间的洗刷后,能流传下来的,只有精品中的精品,只有一等奖的获得作品,闻慈听起来有点耳熟。
她维持着礼貌地鼓掌步骤,一直到颁奖典礼结束,晚宴开始了。
晚宴是在宴会厅中,吊灯光线明亮,桌布是洁净的米白色,上面摆放着各式的甜品酒饮,还有端着酒水的燕尾服侍应生在宾客们之间穿行,一曲悠扬的粤语老歌也在其中流淌。
闻慈慢悠悠溜达过去,认真看看,最后挑了支粉橙色的,杯口点缀着西柚片。
它最漂亮。
闻慈喝了口酒,眼睛在周围扫视过,其他人似乎都很熟悉,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笑风生,她倒没有觉得有什么被孤立的落寞,闲着也是闲着,开始观察人类。
门口见过的吕家祥正好在她附近,微微发胖,看着挺和气的一张脸,此时喝了几杯酒,鼻子和脸颊红得像颜料染了色,正在和两位年轻女士说话,不知道说到什么,大笑起来。
说着说着,忽然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闻慈对视上。
猝不及防。
闻慈尚在想着要不要礼貌性微笑一下,吕家祥就走了过来。
不用想了,闻慈打量着对方故作骄矜的步态、微微抬起的下颔想,来者不善。
吕家祥的眼神从闻慈身上上下扫过,那种不舒服的、像在观摩一只花瓶的纹理一样的眼神,他喝了口手里的威士忌,笑道:“闻、慈——真没想到大陆的画家还能来港城。”
他说完“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对对,我都忘了,你们似乎改革开放了?”
他轻拍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说错了,”似乎很歉意似的,脸上轻蔑的笑却不没伪装。
闻慈看着他惺惺作态,疑惑似的歪着头,“你是——”
吕家祥脸有点绿了,微笑着说:“刚才二等奖我上台了,闻小姐没看见?哎,也可以理解,毕竟你们大陆估计也没这种场合吧?哈哈,我随口说说,闻小姐别生气。”
“我不生气,”闻慈笑道:“刘家祥先生毕竟没去过大陆,见识浅,我能理解。”
吕家祥:“?”
他笑容僵硬了些,“我姓吕,吕家祥,闻小姐的记性实在不太好啊。不过也是,听说大陆的教育条件很落后,闻小姐记性不好也正常——不对,闻小姐英文倒不错?”
讽刺完,他才想起两人的交流从开始就用的英文。
一对一讽刺当然要用对方能听懂的语言,不然那还讽刺个什么?
闻慈包容一笑:“我教育水平不高,也就研究生在读而已。”
吕家祥:“??”
他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个落后大陆来的年轻画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也是,要是真好欺负,刚才也不能说到主持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了,但他可不是那种好打发的人。
他决定攻击闻慈的专业能力——
吕家祥笑道:“《贝贝的故事》,我好像去年看过几页,画得倒是还行,就是故事太空泛了,还弄些玩偶啊熊猫啊的惹人眼球,也就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喜欢。闻小姐觉得呢?”
“哎,吕先生你真该提升一下自己的思想理念了,”闻慈煞有介事地摇头。
她微笑道:“当初绘本售卖时,高卢的雅克先生与柯莱特女士可是对玩偶周边大为赞赏,后面引进版权时,还特意提到要同时售卖周边的。吕先生,你实在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吕家祥:“???”
谁?他?他跟不上时代?
要说刚才还只是故意嘲讽一下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女孩,吕家祥现在就是动真火了。
她什么来历什么地位,居然还敢嘲笑他落伍?
吕家祥注意到周围许多目光悄悄望了过来,他和闻慈谁也没刻意压低声量,周围能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吕家祥更不能输了这场唇枪舌战了。
不然,他先挑起来的事端,结果自己却说不过?
吕家祥冷笑一声,“闻小姐倒是口齿伶俐,高卢高卢,你去过高卢?”
“我本人还真没去过,但谁让生平第一部儿童绘本就被高卢出版社看中了呢?”闻慈无奈似的耸了耸肩,笑容明朗道:“吕先生也不必太羡慕,我看你的作品也不错,正是欧美最喜欢的那种,保证让每个傲慢的白人小孩看得高高兴兴——”
吕家祥怒瞪她。
他作品里的问题大家心知肚明,但没太过火,除了一些犀利的批评界人士,没人会当面对着他提出来,但是今天,众目睽睽之下,她居然敢就这么说了?!
吕家祥放下酒杯,“啪”的一声,杯底撞在铺了桌布的桌面上,黄色酒液溅出几滴。
他冷笑道:“闻小姐真会胡说,你这种污蔑的手段,难道很高明吗?”
闻慈很好笑,这居然还把自己放到无辜的受害人角度了。
她摇了摇头,悠闲地抿一口西柚味的甜甜利口酒,细细品了一番,而后才慢吞吞笑了起来,“吕先生别太敏感,这样的话,会让我以为戳中了你的死穴哦。”
吕家祥伸出手指指着她:“你——!”
“我以为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吕先生该是一位合格的绅士,”闻慈打断他,酒杯伸出,冰凉的杯底压下他的手指,笑盈盈道:“放松一些,我只是随口说说。”
吕家祥有种被当作猴子戏耍的感觉。
他气急反笑,“嘴巴利索算什么,作品才是说话的本钱,闻小姐,你别太猖狂。”
闻慈惊讶地捂住嘴巴,她暗想自己今天应该带双白色蕾丝长手套,配着这个动作才够有嘲笑以为,她做作地惊呼道:“哎呀,吕先生原来是这么想的吗?我以为对吕先生而言,谁能讨好外国市场就谁厉害呢——”
吕家祥甩头就走,闻慈在后方慢悠悠喝口酒,对周围的人微笑。
大家纷纷神色闪躲,移开视线,张安华朝她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闹剧结束,该吃点东西等着回酒店了。
闻慈刚才大胜一场,暂时没有看不起人的歧视者上来找茬,她绕着摆满漂亮甜品的长桌转悠,挑选自己觉得好看又会好吃的那些,拿一块细细品尝。
刚吃了两块,宴会厅门口急急冲进来一位中年男士。
他穿着一身夹克,抱着相机,明显是来采访的记者而不是来参加宴会的,当然,最能说明身份的是他胸前的工作证——港城美术报。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这个奖邀请的基本都是画报或者文学之类的报社记者,而《港城美术报》向来只报道艺术类咨询,比如哪国的油画名作、什么知名画展开办而已。
以往的金手指奖,他们可是从没来过的。
工作人员过去询问,中年男士焦急地顾盼着周围,问道:“闻慈小姐喺吗?”他强调说:“系大陆首都嚟嘅闻慈小姐?”
工作人员下意识点头,指了下闻慈的方向。
闻慈正思索是拿巧克力蛋糕还是拿草莓蛋糕,面前投来了一片阴影,她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怼到面前的一个录音笔,后面是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记者。
闻慈站了起来,“你是?”
记者没想到这位叫闻慈的大陆画家如此年轻,但他没有因此怠慢,而是语气客气地问道:“请问是闻慈小姐吗?你上个月,是否在东京的华夏现代绘画展览上展示了一组组画?”
他一上来就说的英文,闻慈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是的。”
记者松了口气,心想自己临时接到消息,紧赶慢赶,还好赶上了。
记者脸上端起笑容,认真解释道:“闻慈小姐你好,我是《港城美术报》的记者孙智,想跟你做一期关于这组组画的独家采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吗?”
闻慈扫了眼他的工作牌,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大报社。
她点了点头,“可以。”
两人走到桌子那一边的沙发座上,一问一答起来。
记者先问:“闻慈小姐知道这组组画在东京产生的影响吗?”
闻慈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似乎有一些报纸刊登了关于它的报道”正因如此,国内媒体才开始认可她的艺术成就,不再是因为人体写生而产生的“美院一个疯子女研究生”称号。
记者说:“你这组组画,在东京掀起了非常大的影响,很多画家都在讨论这组组画的风格、技法,称它是具有‘华夏油画史上纪念意义’的一组作品。”
闻慈听得一愣一愣,脚趾抠地,“是、是吗?”
记者严肃点头,“当然。”
《港城美术报》的记者具备相当的媒体和艺术素养,甚至说起那五幅组画,也能侃侃而谈,也许因为是正经艺术媒体,并不像闻慈印象中的娱乐小报那么疯癫,每个问题都是考究而专业的。
她答了许多问题,因为记者的态度,不自觉也严肃起来。
记者经过闻慈的同意后,一直拿录音器记录着两人的问题,这是以免忘记细节,毕竟今天场合特殊时间紧张,没有让他详细记录的机会。
过了二十分钟,记者的采访本已经翻到了结尾,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感谢闻小姐的配合,”记者起身,主动跟闻慈握手。
他说:“我们报纸是周报,这一期是明天刊登,请问闻小姐何时离港?要是来得及的话,我们愿意送几份报纸给闻小姐。”
闻慈站起来跟他握了手,笑着点头:“那就麻烦孙记者了。”
孙智又给闻慈拍了张照,他还要回报社加班,为了让新鲜出炉的报道变成稿子放到明天的板块上,他再三感谢闻慈,没有因为他冒昧的打扰拒绝采访,然后快步离开。
等孙智走了,闻慈刚端起小蛋糕,张安华就走了过来。
她十分诧异,“你还画油画?”
“嗯……”闻慈耸肩一笑,“其实我现在主要是画油画来着,有空的时候才画绘本。”
张安华惊奇地看了她好半天,最后无话可说,竖起大拇指,“厉害!”
她又凑近闻慈耳边,低声笑道:“刚才他们都看呆了。”
闻慈莫名有种装到了的感觉。
世界上很多行业都是有鄙视链的,未必合理,但它确实存在,就如同艺术绘画看不起商业绘画,而儿童绘本大多是不属于艺术绘画的——它很难被挂到顶尖美术馆的墙壁上,供来来往往各种肤色的人们欣赏、瞻仰。
晚宴差不多结束,闻慈从张安华车里取了外套,就打算回酒店。
酒店的服务很好,闻慈提前约了包车,她裹着外套钻进车里,车子开出灯光闪耀的街道,她透过窗外望着外面的灯火明暗,明明是一样的面孔,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来自地域、阶级、肤色、外貌……所有差别似乎都可以分出高低,让人比量指点。
但明明大家都只是会思考能直立行走的灵长类动物而已。
有什么差别呢?
闻慈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外面的街道,经过一条巷子时,里面的路灯似乎坏了,巷子里黑黑的好像有许多人影,她隐约看见,其中交错混乱,像是正在打架。
她正要收回目光,看到巷子里走出一个男人。
他从黑漆漆的小巷里走出来,走到路灯和月光能照射到的范围里,阴影里的脸一下子被照亮,高挺的鼻梁、饱满的唇,甚至左脸上那个不太明显的酒窝,都一览无余。
闻慈错愕地趴到车窗上,徐截云?!
他头发长得很长,嘴里咬着根烟并没有吸,这么冷的天,也只穿了件薄薄的夹克外套,此时右边袖子似乎还被划破了,露出里面熟悉的蜜色肌肤,月光里沾着血痕。
闻慈下意识喊:“停车!”
师傅没动,闻慈才想起来师傅听不懂,换成英文,“stop!”
闻慈推开车门,震惊地看着几米外的人,“徐——”
刚刚发出一个音节,闻慈就闭上了嘴,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在出任务,她一喊露馅了怎么办?她傻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而徐截云已经听到了那声,错愕地看了过来。
很久没见的两个人,隔着暖黄色的路灯光遥遥对视着。
“老大,他们都被打——”葛小虎出来报告,刚说半句,就发现徐截云神色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前几天惊鸿一瞥过的熟人。
天啊怎么办!
秘密任务撞到熟人不算泄密不用受处分吧!
葛小虎的声音塞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了,还是徐截云先开口:“收拾收拾,你们回去。”
说完,大步朝闻慈走了过去。
很想给她一个紧密的拥抱,但是不行。
徐截云的身上还带着血腥味、枪膛火药火烧火燎的味道,还有她讨厌的烟味,于是他克制着,站在闻慈半米外,用眼神无声地表示自己的情绪。
闻慈手指微微发抖,既是不知所措,也是激动——她承认,她还是很喜欢徐截云。
她可以不恋爱,但如果恋爱的话,她只想跟徐截云谈。
无声对视一会儿,还是的士司机忍不住开口,“小姐?”还走不走了?
闻慈如梦初醒,惊慌地收回视线,她在上车离开和留下间用本能选择了后者,她弯腰拿下后座的手包,等司机顺着车流远去了,还是抓着手包不知道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你当上古惑仔了?”
徐截云虽然没花里胡哨的夸张大金链子,但和街上的小混混也没差太多,纯靠身材和脸撑着,显得有股颓丧的英俊,深夜里一看,像是在拍电影。
徐截云凝视着她的脸,“我很想你。”
闻慈愣住,呆呆仰头看着他。
徐截云终于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遥远的港城街口,两个人密切地拥抱,打扮都很突兀——一个是古惑仔似的社团人士,后腰配枪,一身火药味还没褪去,一个穿着优雅的大衣礼裙,妆发精美,像刚下了舞会。
但他们用力地拥抱着,好像要把彼此揉进骨头。
徐截云弓着腰,闻慈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嗅到不太好闻的气息,却让她莫名安心。
她默默吸着,把脸贴到他脖子上。
过了好久,她说:“我原谅你了。”
当时她没有接受徐截云的道歉,但现在她觉得,好像能够接受了——她确实、确实很喜欢他,哪怕理智上生气,但在一个人生活工作时,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
骑车时的他,大笑时的他,哪怕连最后那场不愉快的试探,都忍不住开始回忆。
好吧,闻慈承认了。
她就是喜欢徐截云,只喜欢徐截云。
徐截云一滞,更用力地抱住她。
是一声“嘶”的惊呼把两人惊醒的,闻慈下意识睁眼,看到几米外的巷口挤满了人,六七个脑袋直愣愣地朝着这里,眼神像是见到一贯无情的野兽忽然跟人露肚皮撒娇。
“他们——”
徐截云很想把这帮没眼力见儿的小子都揍一顿。
他轻拍着闻慈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都是我的人,”回过头来,脸色顿时一沉,“不是让你们回去吗?!”他怒瞪葛小虎。
葛小虎委屈,“你俩站的,是我们要回去的路……”
徐截云:“……”
他气到无语,闻慈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小弧度挥手,小声说:“你们好?”
六七个年轻人嘿嘿地笑,挠着头,把武器藏到身后,一点不像打扮那么凶神恶煞,他们都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天葛小虎认出来说是嫂子的那位。
葛小虎试探:“要不请嫂子回去坐坐?”
他们的地盘早就稳了,该清的都清了,没人盯着,就算见到有女人跟着回来,也没人会怀疑,不过——他看着闻慈的打扮,忍不住问:“嫂子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跟参加报纸上的名流聚会一样。
闻慈低头看看自己,“颁奖典礼,打扮得很夸张?”
“没有,很好看,”徐截云说着,把罩在她身上的大衣拢了拢,腰带也抓来系上,低头看看她漏在外面的半条小腿,眉头紧皱,“不冷吗?”
“有点,”闻慈说,她选这身裙子时没预料到会有在室外的场合。
徐截云脱下夹克外套,两只袖子在闻慈腰间打个结,衣摆一直垂在她脚踝。
“先凑合一下,”徐截云又握住她的手,“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文华大酒店,”闻慈说。
年轻人们在他们拉开拥抱后已经走了过来,此时听到这个地方,齐齐震惊,“文华大酒店?我的娘,我记得那儿可贵了,一晚上多少港币来着?!”
闻慈笑笑,要不是她有稿费版权费,她肯定也是住不起的。
当然,这还因为她舍得为了住宿和舒适花钱。
徐截云指指前面,虎着脸说:“你们走前面。”
他拉着闻慈走在最后,确保没有八卦的小子偷看之后,牢牢牵住闻慈的手,明明两人吵架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交流,但现在牵着手,却感觉没有一丝生疏感。
闻慈捏着他的手,比起之前,掌心里的茧子似乎更粗糙了。
她侧头看着他的胳膊,“你受伤了。”
“小伤,”徐截云不在意地说完,想起这是失而复得的小闻同志,顿了顿,忽然改了口风,放低语气,小声诉苦似的说:“其实还挺疼的……”
前面的葛小虎爆发出一声吵闹的大笑。
他这么一笑,其他竖着耳朵的人也忍不住了,齐齐哈哈哈起来,吓得路人退避三舍。
徐截云彻底黑了脸,吼一嗓子,“你们走快点!”
示弱的感情牌还没打出就破了功,闻慈抿着嘴笑,“疼是不是?那我帮你吹气呼一呼,”说着,她作势吹了两口气,抬起头含笑问:“还疼吗?”
“不疼了,”徐截云说,“现在我就是上到山下火海也不觉得疼了。”
闻慈没有问徐截云的任务,想也知道,他们打扮成这个样子,肯定是要伪装潜入当地的,她看着前面几个,看着看着,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在海港坞碰到过?”
有个人,好像是那天右脸上有块疤的。
徐截云点头:“你没看到我们。”
“我哪里敢看?我生怕多看两眼,会被拔刀扎人,赶紧就跑了,”闻慈想起自己那天头也不敢回的样子,忍不住笑:“这证明你们伪装得很好。”
徐截云也笑起来,声音难得的放松,“你什么时候回去?”
“没想好呢,”闻慈摇头,“本来就是寒假,我打算来港城玩玩,颁奖典礼后回去也行,再多玩几天也行——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第169章 东方小龙徐截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徐截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也许需要一年多,”他握紧了闻慈的手,感觉冰凉的肌肤被自己一点点捂热,在离家上千公里的港城夜晚,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心安。
闻慈侧头看他:“那好长时间了。”
慢吞吞的步伐似乎变快了,因为没感觉花多久,就到了文华大酒店门前。
灯火辉煌的楼宇照亮了周围的街道,大堂更是亮如白昼,徐截云不舍得松开手,但仍是松开了,轻拍了下闻慈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闻慈问:“这两天我们能见面吗?”
“不行,”徐截云摇头,沙哑的声音更柔和了,“港城最近会有点乱,你晚上不要出门,白天也别去偏僻人少的小巷,等玩几天,就回首都吧。”
闻慈叹了口气,“好。”
闻慈低头,把系在腰间的夹克外套拆下来,递还给徐截云,看着他随随便便套在身上。
夹克袖子是破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有点破破旧旧,她刚才没细看对方的头发,眼下在酒店门前的灯光下,那头半长不长的头发格外显眼,甚至还带着点自然卷。
闻慈笑道:“你现在的样子可以去拍电影了。”
“嗯?演什么?”徐截云捏住拉链往上拉,“演看起来很坏但矢志不渝的不良青年?”
闻慈忍不住笑得更大声,“可以演流浪街头的浪子。”
徐截云捏了下她的脸颊,“好了,回去吧。”
闻慈不舍得走,进酒店这几步路回头看了好几眼,徐截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身影被电梯门掩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头扭到右边,看了眼探头探脑的其他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吧。”
……
闻慈在港城又待了三天,把除夕和年也过了。
她背着相机在整个港城里吃喝玩乐,拍了很多张照片,港城人这会儿的态度和几十年后没有太大差别,但好在闻慈运气不错,挑到很多面善的年轻人,给自己拍了一些照片。
就当记录一下1979年初的港城和自己吧。
闻慈29日下午要走,中午,她坐在明亮洁净的茶餐厅吃蜜汁叉烧包的时候,想起徐截云,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和战友们装成古惑仔,在哪个小巷子里打架。
吃过回酒店,她收拾好行李,屋内的电话铃忽然响了。
“你好,是闻吗?”那边传来一道有点熟悉的女声。
闻慈一下子反应过来,语气变得热情,“阿曼达小姐!”
电话那头赫然是《小女巫薇拉》的作者阿曼达,闻慈前段时间一边忙期末,一边抽空把六张插画画了出来,向高卢邮寄。在首都时不方便,打电话必须去外贸部转达,一直到24日来了港城,这才利用便捷的电话,跟阿曼达联系起来。
现在是阿曼达收到了插画,特意跟闻慈联系。
阿曼达看着手里还带着快递箱味道,被防水夹和铁盒保护好的几张插画,惊喜极了,“你画得非常棒!比我想得还要好,我非常满意!”
闻慈松了口气,约稿这种事,最怕原作者不满意了。
她放松地笑道:“你喜欢就好,不知道你的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到时候我一定收藏一本。”
“用不了多久的,到时候我送给你一本!”阿曼达笑着说。
两人简单地聊了十分钟,阿曼达主要是为了告诉闻慈自己的满意程度,这样就不用再次修改了,刚挂断电话,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大堂的前台小姐打来的,说有位先生找她。
闻慈有所预料,但跑出楼梯的一瞬间,还是非常高兴。
她大步跑过去,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离没离开,果然还没走,”今天打扮得格外清爽利索,鸭舌帽和围巾挡住大半张脸的徐截云看着更像明星了,他递来手里一个大包,“给你的礼物。”
闻慈的手都被拉得往下一坠,“这么沉,都是些什么?”
“巧克力、曲奇、话梅、海味干货……你不是很喜欢吃吗?”徐截云笑着说,他买的这些都是港城很有名的,公认的好口味,不想也知道闻慈一定会喜欢。
说着,他把闻慈拉到大堂角落,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
“还有这个。”
“这是什么?”闻慈说着,刚要打开,就被徐截云拦住了,“上去再打开了。”
闻慈面露疑惑,把盒子塞进包里。
“那你和我一起上去吧,”她把袋子塞回徐截云手里,顺手挽住他的手臂,这是在港城,男女之间交往没那么封闭,他们进同一个房间也不会有人一晚上敲门查房十次的。
徐截云面露无奈,脚步却很诚实地跟上了她。
文华大酒店徐截云是第一次来,窗明几净,房里还有浴缸和电话,条件果然是好。
闻慈坐在沙发上,打开红色丝绒盒,顿时“哇”了一声。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金灿灿黄镯子。
闻慈伸手掂了掂,仰头震惊地看着徐截云,“你发达啦?”
徐截云:“……我又不是没存款。”
闻慈把镯子套在左手腕上,尺寸意外地合适,既宽松,又不至于伸手就能甩掉,她握着凉丝丝的镯子,眼睛和黄金一样亮,恨不得拍大腿,“你真是提醒我了!”
她刚发现系统那会儿,还想着画画黄金来着,结果没成功,现在怎么反倒忘了呢!
黄金!这可是价格只会增不会降的硬通货啊!
闻慈现在存款三千多块,她没有炒房的想法,在首都花也花不出去,不正可以买黄金吗!
反正钱放在银行也是放着,还不如买点好保存的硬通货。
这么想着,闻慈高兴地跳了起来,“啪嗒”一口亲在徐截云脸上,“你真聪明!”
徐截云牢牢抱住她回吻,过了好半天,才松开气喘吁吁的人,抱着人坐在沙发上,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笑问:“这么喜欢?”
“嗯哼,”闻慈义正言辞,“谁不喜欢黄金。”
她美滋滋地绕着手腕上的镯子打转,“这个镯子多重啊?感觉坠手。”
徐截云说:“好像是五十克,”他把兜里的发票掏出来看了看,上面有克数和品牌之类信息,闻慈侧头看了眼,“嘶”了一声,“现在的黄金也一点都不便宜。*”
现在,徐截云知道,这是和几十年后比起来。
徐截云说:“现在国内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是三十元,一克黄金就相当于大半月工资。”
闻慈认真算了半天,猛地抬头,“也就是说,这一个镯子,是一千多?!”果然果然,不管是哪个年代,这种能保值的硬通货都是昂贵的。
不过起码在港城现在能买黄金,大陆现在还只收购不能购买呢。
这么想着,闻慈就要坐不住了,“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银行换点货币买纯金条?”
徐截云不知道未来发展,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黄金这种东西只会随着华夏的开放越来越贵,这么想着,他说:“你要是去的话,我陪你一起。”
外面人多眼杂,他怕一个不注意,闻慈被人盯上了。
说走就走,闻慈看看时间,直接捎上了行李,她来一趟买了好多东西,因为原行李箱不够放,甚至还另外在商场买了个结实的帆布行李箱,把徐截云买的吃的用的也塞了进去。
两人出去退房,直奔银行,先换港币,然后再买金条。
金条有好几种规格,闻慈抱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的想法,买的都是10克的小金条,一共买了八根,花了相当于人民币两千块钱。
她拿着新鲜出炉的小金条,有种自己在七十年代暴富了的感觉。
她美滋滋问:“这是不是就是民国时候的小黄鱼?”
“是是是,赶紧收起来,”徐截云递来盒子,等闻慈把它们都放进去,这才扣好盖子,放进了闻慈随身的包里,这里除了证件只有贵重物品,现在还多了这些金条。
他打开包时,闻慈看到里面的相机,“你能拍照吗?要是能的话,我们俩拍点合照?”
徐截云道:“可以。”
闻慈左右看看,最后挑中了态度十分优良的银行经理,经理对客户的小要求十分和气,走到银行门口,为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拍照,背景是冬季宁静的的海湾。
快到时间了。
闻慈看看手表,最后亲了下徐截云的脸颊,“我走了,你小心点,不要受伤。”
徐截云揉着她柔软的发丝,声调很轻,“到广市了记得换衣服,越往北越冷,别感冒。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快回来的。”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闻慈紧紧抱了他一会儿,正要走,忽然扭头,“你买了镯子,身上还有钱吗?”
哪怕当古惑仔有钱,但那钱也不是他们能随便花的吧?
闻慈这么想着,把包里剩下的钱都抽了出来,塞到他口袋里,“要是没钱了就给我写信,写信不行的话——嗯,那你能给宗少和打电话吗?让他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寄钱。”
徐截云哭笑不得,“我这么大人还能饿死?回去吧。一路小心。”
闻慈笑嘻嘻挥手,“我走啦,拜拜!”
两个行李箱是沉重的,但闻慈心里却很满足,这种满足,一直等到回到首都也没停歇。
时间已经步入了二月份,玛拉出版社验收完毕她的插画稿,确认无误后,八百法郎的报酬已经打了过来,照旧经过外贸部换算,变成她账户上的一笔人民币。
闻慈跑了几天,给首都的好朋友们送伴手礼,都是些好吃的。
休息了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新绘本。
新绘本是个颇有些奇幻的故事,主角是一条东方小龙,不是西方神话里形态更像蜥蜴有大肚子的龙,而是瘦长的东方种族。这是一条没有改天换地之能,只会喷火游水,还很贪玩的小龙,最大的兴趣就是恶作剧,闻慈要画的,就是它游历冒险的故事。
闻慈喜欢这种新奇有趣的东西,这让她觉得忙碌也并不枯燥。
大纲已经写得差不多,闻慈边画边修改,到开学前,堪堪画完三分之二。
这部作品她画得十分精细,也是因为独居在家中——宋不骄在她回来后就回学校了,她其实也是不喜欢打扰人的性格,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和安静,闻慈自觉这部作品画得很好。
她晚上和课余忙碌绘本,白天的时候,照常在美院上课。
四月初的时候,导师郑副校长传来了一条新消息。
“第五届全国美展就要开始评比了,这一届的主题是建国30周年,你之前《故宫故宫》组画的反响很好,受到国际上的赞誉,参加这个美展是很有利的。”
闻慈惊讶,“是我也可以参加的意思吗?”
“是的,”郑副校长笑道:“艺术不分年龄,只讲实力——你的实力是很优秀的。”
闻慈受宠若惊,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还在想这件事。
全国美展是去年一班,其实74年那会儿也办过一次的,但那次是在国庆节期间,□□和国家美协都暂停了工作,约等于没有举办,所以79年这次才被组委会定位了第五届。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届全国美展,又是建国30周年纪念,可想而知国家多么重视。
闻慈马不停蹄,立刻填写了申请。
班里的袁韶看到她在填申请表的信息,好奇地问了一句,闻慈也没瞒着,美展是报名过后、再经过当地选拔的,选出几百幅作品入选最终作品,在这几百幅之中,再选出一部分有代表性的作品和获奖作品提名——这还仅仅是提名。
要在最终的抉择中,才选出金银铜和优秀奖,过程相当之复杂。
所以说,报名是最容易的步骤,获得提名和得奖才是最难的。
不止是闻慈,全国美展对于美术生们是很大的事情,美院很多学生都听说了,胆子大的对自己有信心的都报了名,想必他们,闻慈其实是有利的——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她的《故宫故宫》组画,因为上了东京美术展,在名气上天然高其他作品一头。
而且又是建国周年纪念,故宫题材肯定也是有利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闻慈本是为锻炼写生而画的油画,谁知道机缘巧合,还有这个机会。
交上申请,闻慈又专心过起自己的生活。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周围的生活慢慢发生变化,尤其是首都这样第一线顺应政策的地方,变化就更加大了,闻慈去国营饭店吃饭时看到态度不好的服务员,都会想到:等个体户开饭馆的时候来了,这些国营饭店恐怕第一个要面对冲击。
她历史学得不算好,但身处历史洪流之中,感受倒很明显。
三月末的时候,闻慈画好新绘本,开始找出版社出版。
先前的《贝贝的故事》因为情况特殊,只出了繁体字和法语版本,后面效果不错但因为优良的印刷成本太高,和华夏目前的收入水平是失衡的,也就没再对内印刷销售。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闻慈这本是是打算也在国内出版的。
但在那之前,以防万一,她先联系了张安华和柯莱特。
国内目前还没有版权法这个东西,闻慈怕碰到意外,先和这两人聊了聊,张安华女士愿意出这部绘本的港台版本,听说只有一本,更高兴了,“单本的话比整套更容易售卖,你之前《贝贝的故事》在港城反响很好,这次出新绘本,我会尝试往台岛销售。”
闻慈再三思索,找学校请了假,又请宗少和帮忙,决定再去一次港城。
首次出版会遇到很多问题,她在首都,和张安华联系实在太麻烦了。
蓝部长对一切对外宣传华夏正面形象的行为都是鼓励的,看了看闻慈的新绘本内容,也就同意了,先前的护照闻慈还有,只是需要再一张单程证,于是等到四月,闻慈再次去港城。
上次去的时候是过年附近,这次却是温暖的春天。
闻慈这次换了家张安华所在的树苗出版社附近的酒店,条件没文华大酒店那么好,但这次她不是来玩的,也能接受,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就带着绘本去了出版社。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就到了午饭时间,一起去附近的茶餐厅吃午饭。
张安华一边切着盘子里的牛扒,一边笑道:“我还以为你的绘本要等一阵子呢,谁知道这么快,感觉你才离开港城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闻慈笑道:“这本其实都准备好久了,就是还没开画而已——这个虾饺真好吃。”
盘子里的虾饺外皮晶莹剔透,跟层浸湿的软纸一样,透出里面粉润的虾肉,闻慈吃得眯起眼睛,一碟子四个,她吃完意犹未尽,叫来老板又点了一碟。
张安华道:“我们公司的职员都爱这家,虾饺和叉烧包一绝。”
两人悠闲地聊着天,吃完饭,又回出版社,这次谈得就是严肃的生意了。
对于出版方来讲,买断是更有利的,但闻慈是断断不可能接受的,她拒绝了张安华提出的买断想法,认真道:“除非这是别人的作品我只画几幅插画,不然我永远都不可能接受买断。”
张安华道:“虽然你获得了今年金手指奖的铜奖,但毕竟在港城受众较小,要是你把版权全权卖给我们出版社,我们会花更大的精力向台岛市场推销——比起港城,台岛那里更爱外国作品,想卖好绘本,我们出版社也是要花很大力气的。”
“买断是不可能的,”闻慈强调。
她轻敲两下桌面,思考了下,忽然抬头道:“我也联系了高卢的玛拉出版社,之前《贝贝的故事》法语版本就是签给他们的。”
“是的,但你只有这一套在外国卖的绘本,不是吗?”张安华笑着说。
闻慈问:“你知道阿曼达女士吗?写出了《魔法小豆》的那位女作家。”
张安华一愣,不知道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但还是点了头,“《魔法小豆》很有名,”这套魔法丛书是阿曼达最知名的作品,简直不是有名,完全是世界级的儿童作品,哪怕在港城,一个重视孩子课外培育的家长可能没买过这套书,但一定是听过的。
闻慈微笑起来,“阿曼达女士的新书,邀请我画了全书插画。”
张安华一怔。
“《小女巫薇拉》?”张安华错愕地问。
虽然这本书还没正式出版,但他们业内人士其实已经听到了消息,这本新书饱受外界期待,交给了高卢的玛拉出版社出版,他们这些出版社其实都在等着出版后版权引进呢。
闻慈笑着点头,“我已经拿到了报酬,画的插画确定是会放进书里的。”
一个初出茅庐不久的新人,和与阿曼达这样的儿童文学大师合作过的新人,是不一样的。
阿曼达沉吟许久,“好吧,那我们可以采用分成制。”
闻慈满意地微笑起来。
最不能让步的版权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比较好说,谈了半个下午,闻慈和张安华差不多把细节敲定下来,开始准备合同,闻慈签多很多合同,谨慎地从头看了一遍。
又花了一天,合同终于修改到双方都满意的程度,闻慈才签了字。
生意结束,张安华笑道:“你哪里像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完全非常老练嘛。”
闻慈把自己的那份合同放进硬壳文件夹,然后放进包里,弯曲两只手的食指,晃了一晃,狡黠地笑道:“nonono,我现在可是十九岁多,不是刚、刚成年咯!”
张安华笑笑,“好,那我们过几天就画师设计绘本。”
绘本封面闻慈已经画好了,但内页的具体设计还是交给画师吧,这次她要当甲方。
她高兴地点头,又问:“具体情况什么时候能出来?”
闻慈倒不是立刻想走,但学院那边还得上课,很多课和作业是有平时分的!现在的老师极其负责,她要是不补作业不参加测验,那老师真的会让她挂科重修的。
张安华算了算,“起码也得三天,能出来个大概效果。”
三天,闻慈想了想,“那我等等,等看一眼再回去。”
正事办完,闻慈就想起了在港城的徐截云,对方在哪儿她是不知道的,也没法找,她就照旧每天背着相机各处闲逛、拍照,吃那些好吃的老字号,把脸都吃圆了一点。
一直等到张安华联系她,她才又去树苗出版社。
这回的桌子上,多了一本设计稿。
第170章 劳力士“这是设计部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这是设计部刚提交上来的方案。”
张安华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本绘本,“你赶时间离开是不是?那可以看看这本绘本的排版装帧,内部设计和你这本是《小龙出版社》差不多的。”
闻慈看了看设计方案,又拿起举例用的绘本,仔细翻看了一遍。
“挺好的,我没有意见,”闻慈说,把绘本还给张安华。
张安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伸出右手,“那就,合作愉快。”
离开树苗出版社,闻慈就打算去商场转转。
和上次冬天来的情况不同,上次因为天气偏冷,厚衣服占位置又沉,除了那身黑色礼裙,她只买了几身大衣或绒裙之类的衣服,但现在天气暖和,时髦的裙装们纷纷开始上市了。
她打算好好挑上几件——港城服装的设计比目前国内时尚很多。
闻慈这次没有去海港坞的商场,相比之下,这个地方还是较为昂贵的。
她去了旺角,挑了几件顺眼又舒适的衣服鞋子,还买了蓝色牛仔裤,这种挺括的裤子目前在首都她还没见过,但用不了多久,估计就会随着南方市场的打开而出现了。
闻慈给牛仔裤付款的时候,莫名有种抢先了时尚潮流的感觉。
她都是时代弄潮儿了?
闻慈感到不可思议,她当年在格拉斯哥艺术学院念大学的时候,在花里胡哨一个比一个有个性的同学里,简直是最平常的那一种——太有个性的衣服往往不太舒适,而她着重舒适,不管是平常还是聚会,打扮都是简洁清爽的那一种。
为这事,她还接收到一些嫌弃的目光。
想到曾经,闻慈笑着摇了摇头,接过了打包好的牛仔裤。
以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物欲很强,奢侈品牌的包、手镯、高定等等,闻慈只有在需要撑场面的场合才会用,但和现在的人比起来,闻慈的物欲简直强得不得了。
新三年旧三年是不可能的,要是这也不花那也不花,那她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闻慈正肯定自己的消费行为,背后忽然传出来一道试探声,“诶,嫂子?”
她下意识扭头,看到熟人——葛小虎今天仍穿着古惑仔打扮,吊儿郎当反戴着帽子,外套扎歪歪地扎在腰上,正和上回见到的那位脸上有刀疤的青年站在一起。
闻慈先是一愣,然后就是眼前一亮,往周围扫了扫。
“嫂子你又来港城啦?”葛小虎十分清奇。
大陆发的单程证每天都是有限的,而且要求很高,没想到他居然能碰到闻慈两次。
闻慈笑道:“工作上有事,请假来的。”
她又往两人身后看看,确认没有徐截云的身影,“那个,他不在吗?”她没喊徐截云的名字,毕竟,要是他们在港城伪装都是换了名字的呢?别再露馅了。
“在啊!”葛小虎说着,头探出店铺,喊了一嗓子,“老大!”
外面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戴鸭舌帽的高大人影走了过来,“出什么事了——小闻?”徐截云看到收银位置笑吟吟的闻慈,脚步一顿,愣住了。
下一秒,他两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了闻慈。
闻慈高兴极了,“你们怎么在这里!”
葛小虎抢先回答,“我们给家里人买点东西,看有机会能送回去。”
出任务不能写信,他们都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寄信了,也没有家里的消息,正好,最近在港城混得如鱼得水,眼见着就要打入三合会了,他们就打算抽空买点东西,到时捎回给家里。
徐截云松开闻慈,紧紧盯着她的脸,“你来出差?”
“差不多,”闻慈说着,脸色微红,把徐截云的脸推到一边。
葛小虎他们进店里挑选衣服,两人面对琳琅满目的女装,偏着头嘀嘀咕咕,闻慈把徐截云拉到角落,左右看看他的脸,“嗯,很好,看起来没怎么受伤。”
徐截云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你最近怎么样?”
“超级好,事业蹭蹭往上涨,”闻慈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她说着,低头翻起自己的挎包,“我本来就想着能不能偶遇到你,但也不能确定——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她挥舞了下一个被手帕包住的小盒子,满眼狡黠。
“嗯——”徐截云想了想,“戒指?“
“不对,”闻慈眼神惊奇,“古惑仔们还戴戒指吗?我以为只戴大金链子。”
徐截云笑了一声,“那钢笔?”
“喂,你是古惑仔诶,你拿个钢笔那么有文化干什么?”闻慈摇头,“再猜猜。”
徐截云实在猜不出来,闻慈摇头再摇头,最后嫌弃地看他一眼。
“好吧好吧,我直接告诉你——当当当当,我给你买了新手表!”闻慈语气高亢了点,但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她下巴抬了抬,示意徐截云把小盒子拿起来,“你看看。”
手表盒子是墨绿色的,由黄白格子色的手帕包着,像个拎起来的方形抹茶蛋糕。
徐截云看到盒子上logo的一瞬间,就明白了。
但他还是煞有介事地解开手帕,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一只银色金属表带、纯黑表盘的男士腕表时,发出配合的惊呼声,“这个劳力士是送我的?”
闻慈:“……你是不是看电影看多了?好夸张好生硬。”
她嘴上嫌弃着,满脸都是笑意地拉出徐截云的左手腕,把他原先那块腕表解下,这块购买来刚刚三天的腕表带了上去,他腕骨宽而有力,这块风格冷硬的腕表完全能够驾驭。
“这块表防水,甚至能潜水,你可以放心戴不用摘下来,”闻慈说着,把表带扣在他手腕上,最后满意地欣赏一下,拍拍他手背,“嗯,我的眼光真是不错。”
徐截云低头看看,他们出任务为了匹配身份,也都陆续准备了衣着配饰,去年冬天还给葛小虎他们配了名牌手表,但也不是这么贵的——在□□社团里,劳力士完全是硬通货。
他摸了摸表带,似乎还带着闻慈的温热体温,光亮而滑。
“你还有钱吗?”徐截云问。
虽然这个问题很煞风景,但他很怕小闻同志为了给他买礼物,省吃俭用舍不得吃饭,一想到对方有可能在食堂里天天吃咸菜配大馒头——这其实也不太可能。
小闻同志从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闻慈得意地笑,小声说:“我刚签了亲绘本的合同,马上就要有新款入账。”
她左右看看,做贼似地小声说:“其实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块。”
徐截云失笑,揉揉她脑袋,“同款吗?让我想想,这是不是叫情侣款?”在港城文化里浸淫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不少新鲜词。
闻慈嘿嘿一笑:“不是。”
“你这款表只有男士戴才好看,我买的是款石英表,比你这个更小。”
闻慈说着,撸起左手臂上的袖子,露出手腕,那里赫然戴着一只白金色手表,表带纤细,表盘呈圆形,看起来简洁而优雅,衬得她手臂更加白皙漂亮了。
徐截云把自己的手臂伸过去,放在她旁边,虽然不是情侣款,但还是很有对比的。
他手臂壮有肌肉,肤色也深,她白嫩的像剥开的笋,上面带着两块颜色一深一浅的漂亮腕表,他越看越登对,握住她手腕,“走,我带你买衣服去。”
喜欢一个人就会想给他/她送各种东西,这个理念亘古不变。
闻慈摇头,“不要了,我真不要了,”她想起上次被徐截云突如其来的大包差点压垮的自己,眼神极其恳切,“我力气又不大,你买那么多,我拎起来很累的。”
她晃了晃臂弯里的购物袋,“而且我想买的都买完了。”
徐截云眼神很可惜,“就没有其他喜欢的了吗?”
“没了,真的没了,”闻慈用力摇头,“我的衣服够穿了,再说了,很多现在穿不出去。”
徐截云只好打消了买买买的念头。
抬头一看,葛小虎和刀疤两个被店里警惕的销售员盯着,穿梭在衣架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着什么,完全是一幅不知道该买什么的迷茫样子,他喊了一声:“你们俩要给谁买?”
葛小虎先说:“我妈和我奶奶。”
刀疤认真说:“我对象和我妈。”
闻慈忍不住道:“这家店的衣服不太适合妈妈穿吧,”她在这里买的都是牛仔裤之类的,要是在现在的大陆穿,哪怕是沪市首都这些地方,恐怕都得议论纷纷。
葛小虎和刀疤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闻慈。
十分钟后。
闻慈拿起一件浅蓝色的方领长裙,“你说你对象皮肤白,那她穿这种颜色会很好看,衬得肤色更白净,搭配同色或者白色的鞋子,很适合夏天,清爽干净。”
刀疤满脸严肃地点头,把这件裙子抱进怀里。
闻慈给他推荐了好几条裙子,刀疤看了又看,还是最满意这条蓝色的,他想象着对象穿这条裙子的样子,脸上不知不觉带了笑,回过身来,发现徐截云他们去了斜对面店。
“等等我!”他急忙付钱,跟了过去。
这会儿的中年人和老人能穿的衣服类型不多,大家都讲究朴素,一到年纪大了,就说不能穿太艳的,不然不像回事儿,打扮得颇为老气。
闻慈认真地在这家店里转了一圈,最后挑出来几身,有长裙有衣裤,都是花样干净大方的,哪怕裙子也是到小腿中间,不至于让人不好意思穿出门。
销售员甜甜地笑,用英文夸“小姐真是好眼光,挑出来的都是店里最好的精品。”
葛小虎十分信任闻慈的审美——都在大学学美术的人了,肯定眼光比他好,于是他美滋滋给自己妈和奶奶一人挑了一身,最后又在男装店随便挑了两身,他爸和爷爷不挑,有身新衣服肯定就高兴得不得了。
刀疤慎重地挑了衣服,又悄悄问闻慈:“闻小姐,那我要是想送对象其他东西的话,送什么呢?”港城这么多好的他没见过的东西,他想多挑点好的。
那天乍看刀疤很凶,但今天说起话来,其实很腼腆温和。
闻慈问:“你是想送能穿戴在身上打扮的,还是生活上实用的呢?”
刀疤想了想,“小环就喜欢打扮,她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还有耳洞呢!”之前不让戴首饰的时候,小环怕耳洞长死了,就天天戴个茶叶棍。
这么想着,他眼前一亮,“我送她耳环怎么样?”
“很好啊,”闻慈赞赏她的想法,“你可以挑那种小巧的、百搭的,她穿什么裙子都可以戴,不过要注意材料,有些人会对普通金属过敏,到时候耳洞会红肿。”
刀疤满脸迷茫,“什么是普通金属?”
“嗯——”闻慈说:“就是金银之类,铜的,或者有其他杂质的,就可能过敏。”
金子的耳环太贵,不知道他们的收入能不能消费不起,闻慈就简单介绍了一下金和银现在的价格,刀疤听了,坚定地说:“那我能买对金耳环!”
闻慈大大称赞地看他一眼,这年头,舍得给对象这么花钱的不多了。
她鼓励道:“你可以回家的时候给人家买对金耳环,再买对普通的银的,让她平常戴,”听说后来有飞车党,会当街抢东西,要是金耳环,甚至能把人的耳垂拉豁掉,很吓人。
刀疤接受了她的建议,立刻琢磨起挑对什么样的耳环了。
看着闻慈化身时尚大师,徐截云笑道:“你怎么不打耳洞?”
“我侧睡,不行,养不好的,”闻慈对这事记忆深刻,她上辈子一口气打了耳垂、高位耳垂和耳骨,想着戴饰品好看,结果后面侧睡,耳洞发炎,最后还是让它们长死了,白挨了穿孔的罪。
徐截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你怕疼。”
“你以为的没错,”闻慈说着,又问徐截云,“你们怎么今天只出来三个人?”
“他们训练呢,”徐截云说:“他们俩出来闲逛,我想着买点东西,也出来了,”结果没想到,居然能在旺角碰到闻慈,可见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
闻慈一笑:“还好你出来了。”
低头看眼手表,中午十一点钟,快到午饭时间了,她问:“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她好久没和徐截云一起吃饭,对于爱吃的人来说,一个人吃饭实在难受——如果两个人一起吃,尤其是徐截云这样饭量大的,她就可以点好多菜还不浪费,但她一个人只能点两三道!
徐截云道:“附近有家煲仔饭店,据说很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事实证明,徐截云所用的“据说”是真的,这家煲仔饭店款式有十好几种,闻慈对着菜单咽咽口水,最后选择了招牌白鳝煲仔饭,徐截云还在想,她就把头凑了过去。
徐截云了然,“还想吃什么?”
闻慈眨眨眼,双手合十,“凤爪排骨煲仔饭,听起来很香的样子。”
徐截云笑笑,跟店家说要风爪排骨煲仔饭,再加个温泉蛋,粤语比闻慈可强多了。
等葛小虎和刀疤也点完饭,闻慈又额外添了丝袜奶茶,问他们:“你们喝吗?”
葛小虎看徐截云:“老大,是不是超预算了?”
徐截云面不改色,“这顿我请。”
最后,四人人手一杯丝袜奶茶,等香喷喷的煲仔饭上桌,闻慈拿勺子拌拌匀,吃了一口,感慨道:“真好吃啊,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下回我还要来。”
就为了这一口吃的,她愿意跑遍全世界。
这么好吃的煲仔饭,闻慈不仅吃了个光,还尝了口徐截云的,豉汁凤爪软糯弹牙,也很好吃,她惋惜地说道:“等下回再来港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把所有口味吃遍。”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人类最伟大的天赋一定是烹饪,才能把这么多动植物做得如此美味。
葛小虎喝了口奶茶,好奇地问:“现在单程证很好开吗?”
要是这么容易来的话,那等任务结束放假的时候,他是不是能带家人来港城转转?出任务的补贴很高,他还有特种大队平常的工资,来玩一趟应该是没问题的。
闻慈想了想,“这个啊,应该不太容易吧。”
她语气不太确定,但想起在公安局为了跑单程证的资料跑断腿的人,还是说道:“如果你有公事或者上级单位帮忙的话,就会比较容易,不然的话,好像只有来港城探亲是比较容易的,而且路上到处是拦着你检查单程证的。”
她刚来那天就被拦住查了证件,后面纯粹是打扮得精致有钱了,才没人再查。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可不仅仅是句谚语。
吃过午饭,徐截云让葛小虎和刀疤先回去了,他陪着闻慈去维多利亚港周围转了转,不像上次匆忙,这次他们拍了好多合照,要是和闻慈上次回首都后洗出来的照片放在一起,都能放满一整个相册。
一直等到吃过晚饭后,徐截云才从闻慈回酒店。
“明天什么时候走?我来送你,”徐截云说,手里拎着下午买的蛋挞。
“不用了,我直接打车去,”闻慈说,顺手拿出一个蛋挞咬了一口,手心托在下面接着蛋挞酥脆的渣,含糊不清道:“你们又不是天天闲着,我自己去就好。”
这回东西少,回去也只有一个行李箱,她完全没问题。
徐截云送她进了房间,这才离开。
第二天一早,闻慈八点钟起床,她是中午的车。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第九十九次哀伤怎么没有飞机,来一趟港城,来回路上要花五六天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她捏捏自己吃出点肉的脸,恐怕还没到首都,路上就辛苦到没了。
她这还是有硬卧可躺呢,要是全靠硬座出行的人,只会更辛苦。
拉着行李箱办了退房,闻慈就近找家店吃了早饭,顺便打包了两个巨无霸牛肉三明治,一个在去广市的车上吃完了,一个则是从广市到首都的火车上吃的。
对面下铺是个小孩,馋得直咽口水,连妈妈去餐车买的红烧肉都看不见了。
她妈妈哭笑不得,“快吃啊,发什么呆呢。”
闻慈右手拿着巨无霸牛肉*三明治的包装,往嘴里送,左手伸进包里,摸了颗糖出来,这是橙黄色包装的“发达糖”,糖的名字就叫发达,在港城相当有名。
她把糖往小女孩那儿递了递,示意她接过去。
小女孩拿了糖,她妈妈不好意思,连忙用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分给闻慈,笑着说:“这筷子还没用过呢,同志你尝尝,”说着,拍了下女儿后背,“要说什么呀?”
小女孩声音响亮,“谢谢姐姐!”
闻慈对她摆摆手。
这算是打上了招呼,她妈妈掰开一个白面馒头,分给小女孩一半,回头问闻慈:“这三明治是广市买的吗?真少见,我还是好多年前在红房子西餐厅里吃过。”
红房子?
闻慈有些惊讶,咽下嘴里的东西,“你们是沪市来的吗?”
“我以前是沪市人,”女人笑着说。她掰下一块馒头往红烧肉的汤汁里蘸了蘸,送进嘴里,“我是十年前下乡的知青,在西南这边,这回是好不容易申请回城了。”
闻慈一愣,一下子明白了。
是了,现在很多知青在陆陆续续回城,似乎有很多复杂的政策,比如单身者优先,她下意识看了看大口吃肉的小女孩,她看起来是四五岁大,长得很像女人,清秀。
女人似乎知道她想什么似的,笑道:“我丈夫也是沪市的知青。”
吃着饭,闻慈和她简单地聊了聊,这才知道,女人和丈夫是下乡到同公社的同乡,本来不认识,是下乡后慢慢熟悉起来的,后来呆了几年,回程无望,他们就结了婚。
77年冬恢复高考,两人都报了名,对方先考上了师范,女人没上,家里人给找了工作。
这回来西南,是因为孩子的爷爷重病,她带孩子来看看老人。
说着话,女人又问:“现在广市有西餐厅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在其他地方买的,”闻慈笑道:“但沪市的西餐厅应该都快全面放开了吧,红房子,我听说过,是很有名的一家西餐厅啊。”
女人笑道:“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条件好,偶尔去去,这一别多少年都没吃过了。”
有些怅惘。
闻慈不便多说,只是笑了笑,“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吧。”
到时候别说传统中餐,韩餐、日餐、意餐、法餐,全都会开在华夏的地盘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