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3k营养液加更闻慈在美术馆外头的邮……
闻慈在美术馆外头的邮局,给徐截云打了通电话。
不出意外的,他本人正在上班,她是通过徐老爷子留的口信,徐老爷子对她态度特别慈祥,保证一定把口信带到,让徐截云周末的时候去找他玩。
挂断电话,闻慈又顺道买了沓信封和信纸。
她当场写了封信,和随身携带的照片一并寄给宗少和给的地址,是在某区的公安局家属院,但林姐本人并不是公安,她没怎么跟闻慈提过自己的单位,只说过不是武职——她是因伤退役,右手受过重伤,再也拿不稳枪,所以没有去军警单位。
闻慈把信寄出去,就准备回美术馆洗澡休息。
这会儿快到下午五点,是大家下班的时间了。
她经过办公楼,正好撞上从会议室下来的三人——钟玉兰后面跟着乌海青年君,三人脸上带着喜色,正说着什么,见到闻慈,都露出了笑容。
“回来了,”钟玉兰说,她已经从年君那儿知道了。
闻慈笑着小跑过来,和大家顺道聊了起来。
钟玉兰说,他们的连环画项目组的任务就要完成了,以她为主,乌年两人协助创作出了三本经济发展连环画,这些月里内容是斟酌了又斟酌,在精美有趣的前提下,还要兼顾政治宣传。等明天,这套连环画就要交到□□审核了。
闻慈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那到时候我一定买一套,到时候钟老师给我签名!”
钟玉兰失笑,“就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喜欢这个。”
乌海青摸摸鼻子,想起之前自己出差跑到白岭,专门找闻慈给自己签名《松海》的事了。
乌海青问:“你的绘本卖得怎么样?”
闻慈指着自己的脸,“就看我脸上的笑容,当然是好消息啦,”她大致说了说在春交会的情况,“开了两个大单,卖出去两百五十多套,剩下的都是散卖的,都卖光了。”
钟玉兰还不知道闻慈的绘本定价,问了下,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这是一万多外汇了吧!”
“15936,”闻慈俏皮地抬了抬肩膀,笑道:“我都把这个数字背下来了。”
钟玉兰看她的眼神更称赞了,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有你们这帮美术界的年轻人在,我们老一辈也不怕了——又能赚钱,又有天赋,这还差什么?”
闻慈不好意思地抿嘴笑,“还不知道后面什么情况呢。”
钟玉兰很信任她,“都能卖出去,证明外面的人是认可你的画风的,八成没有问题。”
又说了几句,闻慈问:“钟老师,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钟玉兰笑着说:“等□□那边审核完了没问题,我就要回北省电影厂了,海青到时候和我一道回去。”这次借调,她也在首都待了足足半年了。
闻慈看向年君,“那年君呢?”
年君刚知道闻慈卖了这么多绘本,想到事业毫无起色的自己,心里有点别扭,蔫巴巴地道:“老师有个老朋友在美影厂,推荐我过去学习,我后面去沪市。”
美影厂,全称是沪市美术电影厂。
说这个名字,很多人可能不知道,但一说《小蝌蚪找妈妈》、《哪吒闹海》、《葫芦兄弟》等国民级老动画片,都是这个厂子的作品——虽然大多数动画目前还没创作。
但哪怕在现在,美影厂也是非常有名的,国内最好的动画制片厂。
之前年君就说,自己对动画感兴趣,能拿到这个机会,肯定是钟玉兰为他铺的路。
闻慈朝他竖起个大拇指,“去那儿肯定能学到好多东西,你加油。”
年君被他一鼓励,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我肯定会拼命学的,一年、两年……反正我以后肯定能画出自己的动画!”他第一次对一个美术方向这么感兴趣,老师就为他联络了美影厂的老朋友,他绝对不能辜负这个机会。
闻慈点点头,又问乌海青:“你要回出版社吗?”
“先干着呗,反正干什么工作都是干,”乌海青的口吻没什么所谓,但眼里闪着光,“出版社工作不忙,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搞自己的创作,我还是喜欢油画,反正先画着,总有一天能面世的。”
被闻慈的拼搏鼓舞,他也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了。
闻慈欣慰地看着两个朋友,莫名有种大家都成熟了的感觉。
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而后各自忙碌,她先是洗了个澡,而后躺到床上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看到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年。
是休息呢?还是出去玩呢?
闻慈不用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马上就要开始高考复习了——在可以预见的痛苦之前,她决定先好好地玩几天。用力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一瞬间照进来,推开窗户,把手臂伸出去,暖洋洋的,今天天气很好。
她换了身藏蓝色长裙和小皮鞋,为防降温,手臂上搭了件白色外套。
闻慈一个人去了老莫餐厅吃饭,之前和徐截云吃过一顿,味道很好。
奶油蘑菇汤味道香甜,她捏着瓷质小勺,一边品尝,一边享受着难得的闲适和阳光,她仍然坐在上次来的位置,临窗,因此,外面几个少年经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
有点眼熟。
她习惯观察周边的人事物,记人也很厉害,一眼认出来,这几个就是上回碰到的那几个大院子弟,她默了下——今天是周四吧?这几个高中生,是又逃课了?
宗少言也猝不及防地和闻慈对视上。
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是熟悉,他足足看了十秒钟没回过神,一旁正高谈阔论的小伙伴看他不应声,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发什么呆呢宗小六?看什么呢你?”
小伙伴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和闻慈对视上了。
闻慈:“……”
不知道干什么,礼貌微笑一下吧。
宗少言的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窗户边,想说点什么。
宗少和的弟弟呢,闻慈对他又笑了笑,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便齐刷刷走进了老莫,虽然这是徐哥的对象,但是,他们又不干什么,光说说话,徐哥不会揍人的吧?
少年们一个个眼睛亮晶晶地到她面前,身板特正,“嫂子好!”
闻慈一口蘑菇汤险些呛到,“咳,咳咳,你们叫我闻慈吧,闻姐也行。”
虽然她眼下才18岁,但不影响她有一颗当大姐大的心。
宗少言不是很情愿,其他人却都争先恐后叫起了姐,叫完了,他们顺势坐到了她对面,三个人,座位不够,就拖了把椅子过来,像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坐下。
小平头抬高脑袋四下看了看,“闻姐,徐哥呢?”
“他上班啊,”闻慈顿了下,忍不住问:“你们不上学吗?”
小平头嘿嘿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今天老莫有罐焖牛肉,平时可不经常有呢,”说着,他探头看了看闻慈点的几道菜,“闻姐你没点?我请你尝尝!”
没等闻慈拒绝,他就积极主动地叫来服务员点了餐。
闻慈笑道:“那我请你们吃冰淇淋吧,”她又跟服务员加了三份冰淇淋,都是小份的,现在天气还不够热,吃太多冷的,她怕闹肚子。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闻慈比他们还大方。
点都点了,三人也没矫情,嘴甜甜地道了谢,小平头探出上身,眼神闪烁,明显内心有一百个八卦想问,宗少言一拳头怼他后腰上,眼巴巴地看着闻慈。
“那个,闻姐,前阵子怎么没见你啊?”
闻慈笑道:“我出差去广市了。”
小年轻的目光她一看就懂,不过年纪小嘛,很正常,她也没在意,她上高中那会儿,见到学校里哪个极品帅哥都会多看两眼,感觉自己爱上了,但实际上没两天就忘了。
找到话题!
宗少言立即顺着问道:“出差?对,你是画师对不对?我听说的。”
徐老爷子眼见孙子脱单有望,已经把闻慈当成未来准孙媳妇了,这些天下棋,没少跟宗老爷子他们暗戳戳地炫耀,连她上门拜访时送的两瓶茅台,都珍藏起来不准备喝。
宗少言眼见着春心萌动,被宗少和三令五申地让他老实一点。
但宗少言觉得自己够老实了,他巧合遇见闻慈,那聊两句怎么啦?看两眼怎么啦!
三个小年轻很话痨,等他们点的餐上来,才稍微安静一点。
闻慈掰下一块面包,蘸蘑菇汤吃,这种面包质地坚硬粗糙,但配汤汁吃却很合适,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顺便问了句,“你们知道首都哪里有好玩的吗?”
这几个逃课少年一看就是爱吃爱玩的,肯定很懂这个。
果然,宗少言立刻抢答,“工人体育场!”
“体育场啊,”体育废闻慈搞不明白,体育有什么好玩的。
宗少言看她兴致不高,立即解释:“体育场很大,里面分体育馆和游泳馆,我们经常去那儿游泳,有室内的泳池,还有室外的,夏天那里人特别多。”
游泳?
闻慈立刻来了兴趣,她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唯独游泳,她喜欢水,学得很不错。
她详细地问了问游泳馆的条件,宗少言脸色发红,细细跟她说了一遍,“游泳馆只要买票就能进,现在好像是八分钱一场,需要带泳衣,不能是白色的。”
闻慈眨眨眼:“泳衣有什么要求吗?”
现在这个情况,难道是那种包手包脚的连体泳衣?那也太不方便了吧。
宗少言的脸更红了,小声说:“没什么要求,穿什么的都有。”
闻慈恍然大悟,对周末的约会地点顿时有了主意。
闻慈又吃了口面包蘸罐焖牛肉汤,问道:“你们回家,要是见到徐截云,能不能帮我转告一下,让他周末来找我的时候带上泳衣?带上他自己的就好。”
宗少言:“……”
他害羞的少年心一瞬间碎成八瓣儿,旁边俩小伙伴没认出笑出声来,见闻慈看过来,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们俩来说!保证告诉徐哥!”
闻慈笑着道了谢,决定等会儿去游泳馆看一眼。
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又吃了一杯柔滑绵密的巧克力冰淇淋,闻慈便先告辞了。
她一走,小平头顿时哈哈笑起来,他一巴掌拍在宗少言后背上,凑过头去看他恨不得埋到汤里的脸,打趣道:“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啊,羡慕死徐哥了吧?哎,说实在的,我什么时候能谈上对象啊。”撑着下巴,露出一脸期待的神色来。
宗少言怒瞪他一眼,鄙视道:“下辈子吧。”
……
闻慈到游泳馆外看了眼。
大概是气温还不够高,室外游泳场是空的,里面没水,更没人,她跟看馆的人问一下,对方露出了然神色,道:“女同志穿什么的都有,大多是四角的短裤,到这里的。”她比了个到自己大腿中间的长度。
见闻慈面露惊讶,她指着一边墙上贴着的泳衣示意图,上面有个穿连体三角泳衣的女孩,她说:“这样的虽然最标准,但大家很少有穿这么短的,不然总会有人盯着。”
闻慈了然,道了谢,又在外面逛到下午,这才回美术馆。
周日一大早,闻慈就准备起来了。
她不知道大家戴不戴泳帽泳镜,以防万一,往包里放了一套,决定随大流,她把拖鞋和昨天准备好的连体平角泳衣塞进包里——当然是来自系统,价值三个娃娃点,物美价廉。
人下冷水需要更多热量,她还往包里塞了几块巧克力——也是来自亲亲系统。
最后,她往包里放了拧紧的水杯,里面装了甜甜的蜂蜜水。
她让徐老爷子转告的是上午八点,早十分钟出门,很巧,徐截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两人在美术馆门口碰个正着。
今天很热,他今天穿着黑色衬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蜜色胳膊。
徐截云一手搭着自行车,另一手抬起来朝她招了招,神态镇定、潇洒,在首都美术馆大门口的“秀台”上俊美如希腊雕塑,半点看不出宗少和说的“望穿秋水”。
闻慈背着手,笑眯眯地溜达过去,那姿态,很有一种领导检阅的架势。
她一过来就问:“想没想我?”
“……,”徐截云镇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余光望了眼正在小屋里打瞌睡的门卫大爷,压低声音,“想,”把她肩膀上挎的包拎到了车篮子里。
想到这里面装了什么,他蜜色的脸透出一丝绯红。
闻慈熟练地坐到他后头,下意识抓了抓他的腰。
徐截云绷紧了腰腹,“干嘛。”
闻慈低头一看,发现他的衬衣下摆掖在裤子里,被一条黑色的皮带束着,她把自己无从安放的手递到他面前,虚虚抓了抓,“我没东西可抓诶,难道抓你腰带?”
她故意逗他,果然,见到徐截云的脸红得快滴血了。
但与他的肤色相比,他的神态震惊自如,半点看不住尴尬,低头看了眼她空落落的手,扣在自己侧腰上,“我会稳一点,不会把你甩下去的。”
闻慈嗯哼一声,努力把下巴搁到他肩膀上,“走走走——启程!”
四月末的风柔和滋润,透着点凉意,和温暖的日光混杂在一起,舒服极了。
闻慈坐在稳当的自行车上,简直昏昏欲睡,她摇摇脑袋,打了个哈欠,前头徐截云低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听极了,“昨晚没睡好?”
“是啊,”闻慈又打了个哈欠。
她看周围没人,两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到他后背上抱怨,“昨晚睡前我看了几页数学书,妈呀,梦里被公式追杀了一个晚上,”数学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徐截云笑出声来,牵动肌肉,腹肌在她手心里震颤了几下。
闻慈暗戳戳地摸。
徐截云看着前面的路,嘴角翘起,“不老实。”
闻慈翻个白眼,小徐同志真是口嫌体正直,心里指不定美成什么样呢,还装正经,她上手掐了一把,拉长声音,“哦哦我不老实,就你老实——老实人准备的泳衣是什么样的啊?”
徐截云一时间没说话。
闻慈真惊奇了,把脸又伸到他肩膀上头,盯着他侧脸问:“你不会带了那种紧身的泳裤……”
徐截云红着耳朵打断,“没有!”
闻慈“啧”了一声,又把身子矮下去,嘀嘀咕咕,“那你娇羞个什么劲儿啊。”
徐截云回过脸来狠狠地瞪她一眼。
闻慈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姿势,朝他乖巧眨眼,但她老实不了三秒钟,又在他耳边嘿嘿笑着,像是《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吹着气问:“你猜猜,我带的是什么泳衣啊?”
徐截云下意识想起了游泳运动员那样的泳衣。
小闻同志胆子那么大,说不准真带了那样的,无袖、三角……他脸膛发热,禁止再想下去,说道:“我给你也带了一套?”
闻慈不满意,“不会是那种从头包到脚的吧?我才不穿。”
徐截云无奈叹气,有种自己在哄三岁小孩的感觉,“就是很正常的连体泳衣,游泳馆的女同志大多数都穿这种。”
闻慈半信半疑。
事实证明,徐截云不是个老古板。
他给闻慈带的泳衣是桃红色的,这个颜色挑人无比,要不是闻慈白,她是绝对不会穿的,他解释道:“这种颜色下水后显眼,要是落水了,能一眼看见。”
闻慈拿出自己那套,很巧,是橙色的——都是救生衣经典颜色。
两套泳衣样式差不多,甚至闻慈自己准备的这件有短袖,而徐截云这件没有袖子,两条手臂、脖颈和肩膀都是全露出来的,他盯着她好像在说“原来你是这种人”的打趣目光,硬着头皮说:“我怕太保守了你不会穿……”
被说中的闻慈横他一眼,“不许说话!”
她抱着包进女换衣间了,背影骄傲得像是孔雀,徐截云摸摸鼻子,拿着自己的包进了男士换衣间,他一分钟后就拿着包又出来了,在门口等闻慈。
她足足换了三分钟,走出来时,捏着空气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
徐截云喉结滚动,“很好看。”
他从宗小六那儿知道要去游泳的消息,立刻赶去百货大楼挑泳衣。
哪怕在首都,这种泳衣也只有胆子大的年轻女同志敢穿,他看到那一排泳衣,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件耀眼的桃红色,他觉得闻慈穿这个一个很好看,事实证明,的确是。
桃红色太艳丽,裹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却相得益彰,像一捧盛放的桃花上落了新雪。
泳衣像是人的第二层皮肤,绷在白皙饱满的身体上,像是一尊文物商店里百年前的梅花瓶,曲线曼妙而柔婉,问他好不好看时,笑脸盈盈,比桃红色还要灿烂艳丽。
闻慈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快步走过来。
她摸着下巴,凝视着自己的打扮,徐截云下意识绷紧腰腹——但他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穿了上衣,他的泳衣泳裤都是宽松的款式,黑色,低调而不起眼。
是不是有点丑?
闻慈的确不满意,她难以置信,“来游泳诶,你为什么穿上衣!”
徐截云:“……”他能说吗,就是闻慈的手总不老实,他才穿的,本来是想故意逗逗她看她怎么暗戳戳缠着自己,谁知道,现在反倒是自己先后悔了。
他若无其事道:“不好看吗?要不我脱了吧。”
他抓住下摆,刚要从头顶扯掉,立即就被闻慈抓住了手。
她义正言辞:“我觉得你还是穿着比较好,”哎呀呀,刚才看到一点徐截云的腹肌,好漂亮好性感,她顿时舍不得给别人看了,嘻嘻,是她的是她的!
徐截云皱眉,难道是他的肌肉不好看?
他正怀疑着自己的魅力,一路跟着闻慈去衣柜放包、给押金、拿号码牌,直到闻慈把拴着号码牌的塑料圈戴到自己手腕上,才回过神来,主动往室内游泳馆走去。
还不到九点钟,游泳馆此时没几个人,徐截云拉住闻慈手腕。
他绝不内耗,当场问了,“我的肌肉不好看?”
闻慈摇头,疑惑地问:“怎么问这个?你不自信啦。”
徐截云眼神里带出些幽怨,“那我要脱上衣,你怎么拦着我?”小闻同志应该是摇旗呐喊恨不得亲自上手给他脱才对。
闻慈:“……”他果然不是真正经。
她眨了眨眼凑近他,语气甜蜜蜜地撒娇:“就给我一个人看,不好吗?”
徐截云盯着她的脸,下意识吞咽口水,“……好。”
……
游泳池里的水看着很干净,里面只有七八个人在游,有男有女。
和外面大街上保守的人们相比,踏进游泳馆的,都穿着泳衣,有两个男同志只穿了泳裤,比起他们,遮得严严实实的徐截云却更显眼,四肢修长有力,肤色晒得健康而均匀。
当然,一张英俊明朗的脸也增色不少。
闻慈坐到泳池边上,掬起水往自己身上浇,很凉,但又很舒服,她把身上打湿,站起来准备热身,回头不经意间扫了眼徐截云,发现他正严严实实地守在自己身后。
闻慈歪歪头,“你不热身?”
徐截云随便活动了下胳膊,“我不用,”他这几年是没怎么来过游泳池,但野外泅渡却没少训练,甚至在北方冬天的冻湖底下泡过,何况这点泳池水。
闻慈便继续自己活动,徐截云没下水,他不是很放心,“要不要给你弄个泳圈?”
小闻同志胳膊腿都细细的,怎么看也像狗刨式人士。
闻慈瞪他,“瞧不起谁呢?我给你表演一个仰泳。”
说着,她像武林高手打架之前那样晃了晃脖子,扭扭手指,这才站到泳池边上,“扑通”一声跃到手里,入水的那一刻浑身冷冰冰,但没一会儿就适应了。
她熟练地翻转身体,摆动手臂,斜眼瞧着岸边的徐截云,一个字没说,但眼神很得意。
徐截云笑一声,也在旁边入了水。
他的姿势就偏向自由泳了,动作随意,但潇洒而快,他很快就在泳池里游了个来回,再回到闻慈身边,破水而出,抹了把满脸的湿漉漉,“痛快!”
闻慈估算一下时间,难以置信,“这么快?”
她不服输,“我们俩比一比,看谁游得更快。”
她所有体育运动里就会一个游泳,找教练一对一精心训练过的,各种泳姿甚至潜泳等都是拿手好戏,怎么能这颗独苗都比不过徐截云呢!
徐截云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你确定?
闻慈拉着他回到泳池边缘,指着对面强调说:“从这儿到那儿,不准耍赖。”
徐截云含笑,打趣地问:“那我赢了怎么办?”
闻慈一连的坚定,“不可能!”但下一秒看到他湿透的上衣下健硕的肌肉,她顿时失了底气,吞吞吐吐道:“你赢了的话……赢了再说!”
徐截云好脾气地点头,又问:“那你要是赢了呢。”
闻慈眼前一亮,显然是早就想好的,用眼神意有所指地瞄了下他的胸肌。
徐截云挑眉,“行。”
闻慈大喜,立即点头,“那我数一二三,我们就开始!”
三个数字过后,闻慈立即埋入水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蝶泳,不仅仅是漂亮,这种泳姿是前进速度最快的,当然,它体力消耗大,并不适合长距离游泳。
她一口气窜出去几米,用余光寻找徐截云的身影,但并没看到。
人呢?
闻慈没多想,她卯足了比奥运的劲儿往前冲,等手指尖触碰到另一岸边缘时,抬头窜出水面,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吸口气,一扭头,正对上徐截云含笑的眼。
闻慈:“*……”
徐截云把她脸颊上湿漉漉的碎发撩到耳后,一拍她的脑袋瓜,“输了。”
闻慈:“……你真快啊。”
这个句子一下子挑动了徐截云的回忆神经,但对着闻慈天真的脸,他又不好说自己满脑袋乱七八糟,只好咳了咳,转移话题:“欠我一个约定,记住了吧?”
闻慈不是很情愿地“嗯”了一声,盯着他漂亮的背肌眼馋。
在游泳馆玩了两小时,闻慈爬上岸,准备去换衣服。
衣服换成带来的干净裙子,但头发没办法,没有吹风机,还是湿漉漉的,闻慈把小揪揪拆开,披散开晾干,走出更衣间,就见到徐截云杵在门口笑。
“你好像个小疯子。”
小闻同志的头发炸了毛,乱糟糟的,显得里面一张小脸瓷白,更可爱了,像小猫。
闻慈白他一眼,“哼,就你长嘴了。”
她声音里还带着怨气,徐截云更好笑了,他走到她身边,把手上大号的白毛巾扣在她脑袋上揉搓一通,“小闻同志,我就赢了你一回,你不会这么记仇吧。”
闻慈在毛巾底下翻白眼,被可爱到的徐截云没忍住又捏了下她的脸。
“下次让你赢,行不行?”
“才不是这个呢,”闻慈说。
她把毛巾扯过来自己擦,眼睛又开始四下乱瞄,徐截云一下子了然,默然无语:“到底我是男同志你是男同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脑袋里天天都是……”
闻慈睁大眼睛,控诉道:“什么天天,我只是见到你的时候才想到这个!”
这么一具漂亮的人体在她眼前晃,就像大冬天里的热奶茶,大夏天底下的冰淇淋,这难道不是故意勾搭她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制力的小女孩,她有什么错!
徐截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涨红了脸,“你——”
闻慈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她胆子一直这么大,不过是以前都在心里暗戳戳地想,但现在会偷偷摸摸趁着没人的时候和他说……徐截云苦恼地想,这可能就是甜蜜的负担吧?
他嘴角压不住的上翘,“现在不行。”
闻慈果然不忿,“凭什么不行?”
徐截云义正言辞,“我保守,不行。”
闻慈:“……哈?”
老天奶,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会讲笑话呢,还保守,他都快暗爽死了好吗。
徐截云顶着她怀疑的眼神,面不改色道:“起码也要订婚了,才行吧。”
闻慈觉得他是拿自己当胡萝卜吊着她,她“哦”了一声,扭过脸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摸啦,诶,你看没看过广交会那帮外商,也是个子又高身材又好——唔唔泥干嘛。”
徐截云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
闻慈用眼神狠狠骂他:我就说我就说!
徐截云叹了口气,松开手,把她气成河豚的小脸捏了起来,“开玩笑也不行,我会很伤心的——”说着,他作出一个西子捧心的姿势,造作得闻慈一下子闭上了眼。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正常点啊徐同志!”
两人出了游泳馆,就去附近的饭店吃午饭。
徐截云点了炸酱面,还要了几个菜,两人挨着坐在饭店角落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家饭店在体育场旁边,又是周日,饭店里还有好些少年少女,用眼神互相羞涩对话。
人一多,闻慈就正经起来了。
她拿出自己包里的东西,给徐截云炫耀,不,分享。
“这是我那套绘本,特意拿过来给你看看!”闻慈骄傲地说。
徐截云觉得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可爱地要命,两手认认真真接过绘本,看了一眼,配合地露出一番惊叹神色,“怎么这么漂亮?肯定是漂亮的小闻同志才能画出这么漂亮的画。”
闻慈谦虚地笑:“没有啦没有啦嘿嘿嘿。”
几个听到一点话音的少年少女忍不住看过来,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结果发现是一个看起来特别成熟英俊的男人,还有个年轻姑娘,是陌生人。
闻慈发现自己被注视到,掐了把徐截云胳膊上的肌肉,“严肃点了!”
徐截云耸肩,开始翻看绘本。
这种绘本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英语他懂,在军校学得不错,可以作为一种间谍伪装技能,他看一遍漂亮的彩色插图,再看一眼配文,真心实意地惊讶了,“这得画很久吧。”
那些繁琐精致的细节,栩栩如生,可见画师为它付出了多少心血。
闻慈“嗯”一声,催促他接着看,等他看完了,便期待地问:“怎么样?”
“特别好,”徐截云说:“还有剩下的吗?我也买一套,放在家里收藏。”
闻慈美滋滋道:“那你买不到了,这套就印了三百零一套,多的那套在我手里,”她翻动到同样精美的封底,指着那个定价,恳切道:“而且,它卖得还挺贵的。”
对国外来说是不便宜,对国内来说,那就是贵得非同一般了。
徐截云换算了下汇率,一时间也沉默了下,他把每本绘本的封底定价都看了眼,首都那本最厚,要稍厚些,有两本要稍便宜些,但平均一下,大概售价就是在每本10美元左右。
“……一套绘本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
一套绘本60美元,约103人民币,他副团的工资每月127元。
闻慈笑眯眯看着他,“是啊,我赚了好多钱呢。”
徐截云一时间有种自己落后了的感觉,他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郑重其事道:“我要开始攒钱了,”他不算大手大脚,但也不算多节俭的人,吃饭穿衣等支出都很舍得。
但想养好小闻同志,感觉还是要努力啊。
他又问:“绘本这事结束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到这个,闻慈的脸色一下子苦恼起来,“我也没想好呢。”
正常情况下,她五月份就该回白岭电影院了,但她有点不想回去——回去也是上班,虽然不忙,但还是要分散精力,她没法专心高考复习,而且,她找不到自己上班的意义。
最开始去电影院,是想让更多小孩看到自己的画,赚娃娃点,但后来出小人书,《松海》、《乒乓》,再到现在《贝贝的故事》,电影院对她的事业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还有挺重要的一点,一个月才32.8元的工资。
闻慈看了徐截云一眼,坦诚道:“我想辞职?”
“嗯?”徐截云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他拍了拍手里的绘本,“是想要专心画这个吗?”他以为闻慈是开拓了新的事业路线,不想去电影院了。
闻慈挠头,“差不多吧,主要是我不想去电影院了。”
徐截云理解地点点头,“那来首都上班?”
闻慈迟疑了下,睁着大眼睛望着他,“我不想上班,不对,不想坐班……”她是自由惯了的人,要不是之前实在没得选,她其实是绝对不会上班的。
她在七十年代说这个,莫名有点底气不足,当然,这或许是因为她在意徐截云的眼光。
他要是觉得她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话,她会有点伤心的。
徐截云惊讶,但是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我养你也很好,”他甚至都畅想了起来,小闻同志要是不上班,那两人就可以常常见面,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异地。
到时每个周末他们可以出去玩、吃老莫、吃地道的首都菜……想想就很好。
闻慈心里暖洋洋的,嗔了他一眼,“我才不吃软饭呢。”
既然徐截云很开明,闻慈就认认真真跟他说了。
“当美工也挺有意思,但是未来没有什么发展潜力,我迟早要转行的,不,其实我现在已经算转行了,那在单位耗着也没什么意思,”她点了点绘本,“在家自由职业就不一样了,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除了一个稳定的铁饭碗,我什么都没失去,只会过得更舒服。”
但铁饭碗,在这个年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徐截云也看着绘本,认真地说:“我相信你的能力,以你的天赋和努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再说了,就算出现什么岔子,你年纪还小,也有试错的本钱。”
他揉了下闻慈的脑袋,左脸的酒窝愈发明显了,“再说了,还有我在呢。”
闻慈把头撞在他肩膀上,有点甜蜜,有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绘本卖得怎么样了。”
……
港城湾仔区。
文才小学是湾仔区一所很好的公立小学,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是住在附近的中产家庭出身,父母大多是白领蓝领,虽然不是私立学校,但教学成绩优秀,十分受家长们欢迎。
学校的课程不仅能要教授学业,还要兼顾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港城的孩子受西式教育,注重打扮体面,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注重自身形象了。
文才小学每次周一开学的时候,穿着西式校服的孩子们穿着小皮鞋、背着书包,每个爱美的小女孩头上都会戴着漂亮的小发卡或发圈,米拉以前一向不会落后,今天却没在意。
她有更亮眼的小玩意儿了。
她走在前面,书包拉链上的黑白小玩偶随着她的行走,一甩一甩,看上去可爱极了。
同班的嘉佳凑了过来,“哇!这是你的新玩具吗?好可爱!”
她爱不释手地想要摸摸,米拉大方地答应了,她扬起小脸骄傲地说:“这是我妈咪送我的礼物——她采购了一大批绘本,这是每套绘本的赠品,每个都是限量版纯手工制作哦。”
嘉佳更羡慕了,小心翼翼摸着软软的玩偶,“绘本?是什么绘本?”
米拉的妈妈以前是玩具公司的经理,家里有好多流行玩具,她还有各种芭比娃娃,还会大方地邀请同学们去玩,所以大家都很喜欢米拉,默认她家是在流行第一线的。
米拉拍了拍书包,“今天艺术课我会展示的!”
嘉佳性格开朗,没到两节课,就让大家都注意到了米拉书包上的小玩偶。
顶着两只大黑眼圈的动物又萌又可爱,爪爪上捧着绿色竹笋,憨态可掬,不比百货大楼里十块一只的玩偶差,大家都摸摸看看,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拥有同款。
知道是绘本附赠的,他们还不相信,“赠品怎么会这么精致?”
米拉想起妈妈的话,骄傲地说:“每一个都是手工编织的哦,一套有八只玩偶,都一样精致,”现在是休息时间,她从书包里又拿出一个毛线娃娃,给大家展示,“这个是寨子里的贝贝,她漂亮吧——看,她的裙子上还绣着自己的名字呢!”
寨子里的贝贝?
大家听不懂,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经过米拉好一番解释,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是米拉的妈妈张女士从大陆采购了一批绘本,限量的,这些玩偶就是和绘本相关的,就像《铁臂阿童木》和玩偶阿童木一样!
而这个贝贝,就是绘本里主人公的名字。
有个孩子“切”了一声,不屑道:“大陆的东西,肯定很老土啦。”
在他们印象里,大陆是个很穷困又封闭的地方,哪里能画出什么好绘本?欧洲和岛国的绘本才是最好的,虽然不便宜,但他妈咪经常会给他买呢,说有趣漂亮又健康!
米拉很生气,“你胡说!《贝贝的故事》一点也不老土!”
孩子不听,朝她做了个鬼脸,“你骗人!”
米拉眼珠子一转,高声问他,“哼!你知道南疆在哪里吗?你知道酸奶怎么做吗!”讨厌的山姆肯定不知道,连她都不知道呢,还是在绘本里才学会的。
山姆瞪大了眼,“这是什么东西?”
米拉鄙视地说:“这套绘本里讲了好多新东西,你知道熊猫吗?你见过热带雨林吗?你知道堆雪人糖葫芦是什么样的吗?哼!你什么都不知道!”
大家觉得米拉说得很对,因为她说的东西,他们也都不知道……
第152章 《新儿童画报》“米拉在说什么?”一……
“米拉在说什么?”一道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小朋友们扭头一看,见到了艺术老师,米拉扑到她怀里,仰起脸道:“我带来了可爱的小玩偶,但山姆笑话它是大陆来的老土玩偶!”
山姆红了脸,“老师,我没有……”
艺术老师笑笑,“米拉的玩偶超级可爱的,是大陆来的?”她很久没见过大陆来的东西,好奇地看了看那只小熊猫,黑白相间,可爱极了,质量也很不错。
米拉挺起胸膛,“等下艺术课,我可以分享我的新绘本吗?”
她故意盯着山姆,大声说:“这套绘本还是双语的呢,我可以给大家念!”
艺术课本来就是自由地分享和游戏,艺术老师当然同意了。
她拍拍手,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大家愿意听米拉分享绘本吗?”
大家纷纷点头,当然,小女孩们大多是被那个可爱的玩偶吸引的,还有少部分山姆这样的孩子,不相信大陆会出什么好绘本,怀着挑剔的心情,也大声答应了下来。
米拉所在的班级只有二十几人,大家围坐在一起,等着她分享绘本。
说是分享,但绘本上大多是插画,只有一点文字,起到说明作用,米拉从书包里拿出绘本,展开封面封底,对大家道:“这个封面漂亮吧?看,都是画儿!”
山姆就坐在她旁边,看到封面,“封面是还可以,但里面就不一定了!”
哪怕是他们港城引进的绘本,都有好多是“表面光”呢,封面画得超级靓,实际上翻到里面,一下子质量就从一百分降到了六十分,完全是欺骗消费者!
山姆觉得,这本绘本肯定也是这样的。
米拉瞪他一眼,生气地说:“才不是!”
眼见着两个小朋友要吵起来,艺术老师适时道:“这个绘本画得真漂亮,米拉先为大家说说讲了什么故事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有个女强人母亲,米拉自信又开朗,善于言谈,她用几句话就把广市篇的内容概括出来,收到最后,大家还在等着,她狡黠地一眨眼,“剩下的,就是后面其他绘本的剧情了哦。”
没有剧透,米拉在大呼小叫里,得意地翻到了绘本第一页。
“贝贝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市小姑娘……”
米拉只说了几句,就觉得太没意思,大家看不清画,怎么像她一样被惊艳到呢?于是她意犹未尽地把绘本递给艺术老师,“老师,我给大家传阅一下好不好?”
大家头凑着头,因为人太多却只有一个绘本,不得不挤着看。
“哇!比岛国的动画还漂亮!”
“真的一点也不老土!”
“哎呀不要翻页,我还没看完呢!”
米拉得意地叉着腰,等到下课,大家你争我抢还没看完多少页绘本,山姆眼睁睁看着她把绘本收回来,忍不住问:“然后呢?贝贝然后干什么去了——你这到底是在哪里买的!”
“都讲了是我妈咪从大陆采购来的啦!”米拉回答。
嘉佳补充:“还是限量版的,对不对?”
大家一听,顿时极了,“现在就有卖了吗?我今晚下学就要去买,米拉,好米拉,你让你妈咪给我们留一套啦!大家都是好同学!”
米拉心想,就知道同学们都抵挡不了这套绘本的魅力。
她摆摆手,说:“只有一百多套绘本,卖完就没有咯。”
艺术老师心思一动,问:“一套绘本多少价位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班级买一套放到阅览室,到时候大家都可以看咯。”
米拉说了一个价格,单套听起来贵,拆分成单本的话,其实和进口绘本也差不多。
艺术老师便说:“大家不要急,过几天班级里就会有咯。”
但小女孩们心里却想着,就算有绘本看了,那也没有玩偶啊。
因此,等文才小学下午一放学,孩子们就抓着家长们的手往树苗书店里冲,嘴上嚷嚷着“再不去就没有啦!”结果到地方一看,好几个同班的小孩子面面相觑。
嘉佳看看竞争对手们,最后看向山姆,“你不是说很老土吗?干嘛还来买。”
山姆涨红着脸,眼神闪烁:“我爱好收藏不行啊,我就要买!”
说着,他第一个跑到店员姐姐旁边,“我想买《贝贝的故事》绘本,请问现在有货吗?”
店员姐姐笑着说:“你们超幸运哦,这批绘本只有一百多套,卖一套少一套哦。”
山姆欢呼一声:“我要一套——有玩偶吗?”
“大家喜欢绘本吗?”张安华问。
米拉一回家就把书包扔到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抹茶蛋糕,她挖了一勺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大家超喜欢的,妈咪,我觉得一百多套完全不够!”
张安华笑着摸了摸她的马尾辫,“没关系,卖光可以再订。”
她个人对《贝贝的故事》这套绘本很有信心,但市场不是她说了算,张安华捏着手上西北贝贝玩偶的小辫子,思索着:如果反馈足够好的话,可以试试打打广告。
当然,得不是一般的好,才能不辜负打广告的钱。
事实证明,张安华的商业眼光是很敏锐的。
通过米拉,这套绘本在文才小学二年级打出了一点名气,班里的家长都不缺钱,给孩子们买一套漂亮有趣的绘本更是值得的,除了少部分实在瞧不起大陆的,大多数家长都给买了。
但真正打响名气,却是靠着山姆。
山姆的爸爸罗伯明是港城《好儿童画报》的主编,这个期刊目前已创立十几年,是港城非常有名的儿童画报,上面不仅会刊登连环画故事,还会为家长孩子们推荐好的绘本童书。
罗伯明晚上下班回家,就看到山姆坐在沙发上,着迷地翻看着一本书,而他的腿边,还散落着好几本书,封面是彩色绘图,他离得远,没看清,只觉得颜色蛮亮丽的。
罗伯明换了拖鞋进家门,随口问:“给山姆买了新书?”
他的妻子从厨房出来,语气好笑地说:“山姆今天一下学,就大呼小叫拉着我去树苗书店买绘本,说是米拉推荐的,一套六本,他硬是买了一整套呢。”
说着,她朝桌上两个玩偶努努嘴,“还送了两个熊猫玩偶,据说是大陆的珍稀动物。”
“大陆?”罗伯明皱眉,“大陆还有绘本在港城卖?”
妻子说:“限量版呢,店员说只有一百多套,不过似乎的确很受小孩子欢迎。”
罗伯明不是很相信,“大陆能有什么好绘本?我听说大陆现在的图画书还都是黑白线条的小人书呢,你们肯定是被噱头骗了。”
妻子白他一眼,“我也陪山姆看了一点,觉得是很好的故事啊,画得也很漂亮。你别以为自己在画报当主编,就看不起我们的眼光哦。”
罗伯明还是不相信。
“现在有好些连环童书都很差的,大批量制作,完全是圈钱的不良漫画,有的甚至还涉及暴力、色/情,山姆这样的小孩子辨识力不够,可是很容易受影响的。”
妻子不为所动,耸了耸肩,“这么怀疑的话,那你自己去看看好咯。”
妻子拎着锅铲又进厨房了,罗伯明面露无奈,走到山姆身边,“山姆?”
山姆一回家就开始如痴如醉地看绘本,眼下都看到第二本西北草原篇了呢,他见到亲爱的爸爸,嘴上高兴地打了招呼,但眼睛还痴迷地盯着绘本,又翻过一页。
他说:“爸爸,我觉得大陆的绘本也没那么老土嘛。”
罗伯明惊奇地看他一眼,山姆从小接受西式教育,加上他的工作,也接触过很多进口或港城本土的优秀作品,往常眼界可是一向都很高,觉得大陆的东西都很老土。
难道是这套绘本带来的变化?
罗伯明低头选了一本,这本的封面是以绿色为主调,深深浅浅的绿色竹子纤细可爱,在竹子底下,坐着一大一小两只憨态可掬的黑白色动物,他知道,这个动物叫熊猫。
竹林边缘有围栏,外面趴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格子长裙,扎着松散的麻花辫,但看着并不土气,一张小圆脸白里透红,她看着熊猫,手舞足蹈,表情像在高兴地大叫。
这个封面的画风还不错,罗伯明想,精美浓郁,情绪表现力也很好。
但里面就说不准了。
罗伯明见过太多封面和内页货不对板的绘本,他摸了摸光滑的纸质,在心里为这个封面暂时打了9分,又怀揣着评判的心情,翻开封面。
这本绘本描绘的是一个叫贝贝的小女孩,她长到15岁,中考结束,得到了父母的奖励,可以去蓉城动物园玩,画的就是她在动物园游览的故事,最后她立志要当熊猫饲养员。
情节并不复杂,但生动有趣,而且最重要的是,插画实在是太漂亮了!
罗伯明当主编这些年,见过不知道多少好绘本,对于各种画风,他都有包容的喜爱度,但眼前这一本和目前的流行却不太一样,最近流行扁平风,最好是那种治愈淡雅的水彩调,但《贝贝的故事》却色彩浓郁、画风倾向于可爱稚趣,有一种近似油画的质感。
它的人物、动物,随便哪个细节都画得饱满细腻,非常抢眼。
罗伯明推翻自己心里“依靠噱头的捞钱之作”定义,觉得这的确是一本优秀作品,他看到贝贝许愿要好好学习,以后当熊猫饲养员,觉得故事已经该结束了,但怎么后面还有几页?
他翻过去,发现是几张照片页。
照片是彩色的实景照片,第一张,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大熊猫。
黑白的大熊猫看着没有插画上可爱,个头很大,像一只超大号的猫,它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爪子上抓着半个苹果,屁股底下,还有一堆断裂的碎竹子和竹笋页。
照片下有两行小字,一英文一繁体字,“熊猫美美,摄于1976年1月10日。”
第二张照片则是一只熊猫四脚朝天睡大觉的样子,连罗伯明看了,都被可爱得会心一笑。
这几页放了五六张照片,都是实景拍摄,应该是插画家本人在寻找素材的过程中、亲手拍下的照片,她手下的照片都生动有趣,看完绘本再看这个,一下子感觉到了画家的诚意。
是很用心地准备出这套绘本的啊。
罗伯明暗暗点头,顺手又拿起山姆刚放下的那本西北篇,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妻子端着汤煲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父子俩齐齐盘腿坐在沙发上,一人捧着一个绘本看的样子,她看到罗伯明比山姆还认真,取笑道:“都是噱头了你还看什么?”
罗伯明笑道:“是我错了,不该先入为主,这还真是一套好作品嘛。”
妻子叫他们俩来吃饭,罗伯明还舍不得放下,匆匆看完最后几页,顺便又看了眼作者的名字,他说:“闻慈,像是一个女画家的名字,怪不得,的确是非常细腻非常精致的作品——你说,它是在树苗书店里买到的?”
山姆被妈咪拉到餐桌边上,抢答:“是米拉的妈咪从大陆采购的!”
罗伯明点了点头,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道:“正好,我们《好儿童画报》这一期的推荐读物还没定下来,我可以去找张女士问一问,能否拿它来推荐?”
山姆眼睛一亮,“那可以给我要一套玩偶吗!”
他双手合十,祈求道:“买一套才能附赠两只小玩偶,还有六只我没有呢,”要是他能拿到一整套,哼哼,嘉佳他们一定都会超羡慕他的!
……
最新一期《好儿童画报》上架啦!
这个画报可是如今港城首屈一指的儿童画报,受到众多妈咪和孩子喜爱,每次它上面都会刊登有趣的连环画,还会推荐一些好的优秀读物,可以益智,还很有意义。
一个三十多岁的妈妈下班时经过书店,“请问《好儿童画报》有了吗?”
期刊拿到手,她回到家就交给两个正在念小学的孩子,自己去厨房准备晚餐,正切苹果片呢,就见两个孩子噔噔跑了过来,“妈咪,这一期的推荐绘本好漂亮!”
妈妈看了一眼,“哇,是很漂亮诶!”
推荐读物的版面上有字有画,既有对绘本的简单内容介绍,也有对绘本插画的展示,甚至角落里还附带了一排玩偶的图片,精致可爱,看起来完全俘获孩子们的心。
两个孩子期待地问:“妈妈,过两天的生日礼物,我们可以要这个吗?”
妈妈笑着点头,“当然啦!我给你们买一整套,好不好?”
《好儿童画报》的辐射力是巨大的。
它上架不到两天,来树苗书店问绘本的有几十上百人,他们大多数买的是单本,毕竟虽然画报上说它是非常值得的优秀作品,但没亲眼见到,谁也不愿意花钱买一整套。
但就算这样,《贝贝的故事》库存还是在迅速地减少。
张安华早在罗伯明来找她那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立刻联系外贸部准备加购。
蓝部长收到消息,一时间难以相信,“……你说多少套?”
干事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激动,“一千套!”
一千份的订单,他们外贸部当然不少见,但这可是绘本诶,他们想着“能赚的话很好,不能赚的话也不损失什么的绘本”,谁知道,居然还成了摇钱树——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一套几块钱的印刷成本,卖出60美元的售价,不是摇钱树是什么?
一千套,蓝部长沉默下来。
他的脑袋里正在迅速计算,每套批发价52美元,成本不到3美元,一本利润49美元左右,乘以一千,这岂不是代表,这一批订单能赚……49000美元?
饶是蓝部长见惯了大风浪,这一刻也觉得难以想象。
这些可爱的画画书,居然这么赚钱?
他毫不犹豫,吩咐下去,“通知首都印刷厂,连夜印刷一千套,尽快发给港城树苗儿童出版社——给美术馆打个电话,让闻慈过来一趟。”
干事连忙去了,一个半小时后,闻慈就匆匆赶到外贸部。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月底了给她分钱?但也不用这么急吧,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拎着裙摆快步往里走,很不巧,正好碰到一个数日没见的熟人。
姜温年。
广交会还没结束,她就回来了,难道绘本已经卖完了?
闻慈心里有些不可思议,准备擦身而过,谁知道,姜温年却挡住了她的脚步,闻慈诧异地看过去,姜温年哼了一声,瞪她一眼,又把路让开了。
闻慈:“……”她真奇怪。
她急急往前走,等进了蓝部长的办公室,听到张安华加购的消息时,她才恍然大悟。
蓝部长问:“你不惊讶?”
“还是惊讶的,但是,”闻慈想了想,笑着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这一套绘本的确是用了心思画的,加上她猛猛提高的天赋值,哪怕在国际上也算是上游水准。
它卖得不错,她可以理解,她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把名气发酵起来了。
蓝部长赞赏地看着她,“胜不骄败不馁,很好。”
他找闻慈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单纯说这个好消息,他道:“你这套绘本的收益远远高于预期,我们看到了绘本的盈利潜力,想跟目前首都一些优秀画家宣传一下,让大家都尝试尝试。这样,过几天举办一个小型讲座,宗少和负责筹备,你来主讲,能做到吗?”
闻慈瞠目结舌,“……我?”
蓝部长笑着点头,“当然是你。”
闻慈当然不会拒绝,虽然她心里虚虚的,莫名有种德不配位的感觉。
蓝部长把最重要的事说完了,又问:“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闻慈上周末回答徐截云,是说想辞职,但面对蓝部长,她一时间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眼神闪烁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我准备回白岭市辞职。”
蓝部长并不意外,这个小同志一看就不是喜欢束缚的人。
他道:“你有本事在,干什么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日后若是可以,首都更适合你,”华夏的心脏,所有事情的开端,闻慈在这*里的确是更合适的。
闻慈笑笑,“我会好好想想的。”
说完这些,蓝部长给她拿了个单子,“去会计室领钱吧。”
闻慈眼睛放光,赶紧道谢。
她两手小心翼翼捧着单子,等出了办公室才低头细看,这上面的名目不仅有她之前垫的钱,还有首批300本的约定版税,796美元,核算成人民币是1378美元。
闻慈恨不得原地跳起来,她存款破3000啦!
钱这个东西,本身不重要,但它附带的价值却无比重要。
没有钱,那就没房没车,买不起想要的东西,人要为了赚钱谋生终日奔波,也就失去了自由,因此,闻慈不爱钱,却又爱钱,她觉得这完全是幸福生活的基本保障。
她从会计室出来,包里似乎都变得鼓囊囊了。
闲散主任宗少和来找她,“姜温年过来找你了?”
“没,就碰上一面,”闻慈拿到钱心情很好,语气都轻快了,不忘打听:“她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宗少和随口道:“她的绘本卖不出去,最后卖给了广交会的几个单位当福利。”
闻慈:“……按原价???”
宗少和摇头,“当然不是,折价,比小人书贵一些的价格吧。”
闻慈恍然大悟,看来姜温年这次应该是勉强不亏本,毕竟她的印刷质量也很不错,成本不低,不过她为了这个忙活这么久,岂不是相当于白做工?
闻慈很坏地想着,哼哼,让她想摘桃子,没摘到吧。
两人随口说了几句,宗少和就提起正事来。
“部长让为你筹备一个宣传讲座,三天后,我们开会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吧,”宗少和笑着说,语气颇为不可思议,谁能想到,他还有给兄弟对象当后勤的一天?
……
闻慈已经很久没关注天赋值了。
主要是关注也没用。
她升级到7分以后,每3000娃娃点才能上涨0.1分,她这半年专心画《贝贝的故事》,全靠《松海》和《乒乓》陆陆续续赚点,也就勉强增加到了7.1分。
而在《贝贝的故事》后,虽然现在只卖出三百套,但不知道是张安华和雅克卖得好,还是分散卖给外商的那些有了传播,倒是也赚到了3000,把她的天赋值提到了7.2,且还在陆续增加——闻慈不知道上了罗伯明《新儿童画报》的事情。
闻慈今天点开系统,开始对目前的状况做个总结。
初始功能【马良的五彩笔】,不用说,居家出行不可或缺的宝藏功能,使用率相当高。
一次升级后有了【点金的手】,天赋值目前是7.2,精准地衡量一下,大概是足够一个人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要是运气好一点,就是半只脚踩进艺术界。
二次升级后多了【蜡笔小铺】,对她最大的用途就是购买各种颜料工具,不用票,升级出【娃娃的彩色世界】后还多了背包功能,相当实用,再也不用背着大包画架出门。
但【娃娃的彩色世界】本身她不常用,闻慈至今也就去过几次故宫。
它是第三次升级出现的,可以解锁世界各地的景观,也是从它开始,系统升级的方法变了,不再是通过娃娃点兑换,而是通过一个叫【作品评分】的东西,从传播量、影响力、娃娃喜爱度三方面打分,满分10分,她得有三个8分以上作品,才能进行第四次升级。
闻慈点开【作品评分】,屏气凝神地期待。
银河的画面变幻,星光屏幕上顿时出现几行数据,最上面还是《松海》和《乒乓》,分数似乎比最开始看的时候高了些,前者4.04,后者5.12,传播量都有提高。
而这两行数据下,又多了一个《贝贝的故事》。
一套绘本是算成一个整体吗?闻慈有些意外,她还以为会拆成6本呢。
她继续看:传播量5.3,影响力6,娃娃喜爱度8.1,而作品评分,则是6.46——就在她看完这串数据的下一秒,传播量变成了5.4,而作品评分变成了6.5。
闻慈一愣,这数据还是实时检测的吗?
……
此时的高卢是下午四点。
小学即将放学,学校门口来了一些家长,有个半扎长发的年轻爸爸闲来无聊,逛到了学校对面的书店中,这家书店里有许多学校推荐的课外书,他随手捡起一本看。
没意思。
对于阅读障碍来说,密密麻麻的字母就像是酒精,令人头晕目眩,伊凡放弃这本书籍,转而去色彩斑斓的绘本区,绘本风格各异,他一眼看到了一个鹅黄色的封面。
它和另外五本放在一起,除了颜色,风格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同系列的。
伊凡被吸引,是因为这个封面的有趣——一个穿着奇怪筒裙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子,正踮着脚够一棵奇怪树木的果子,她长着一张东方式的面庞,饱满可爱,透着年幼的稚气。
《Babesstory》,儿童绘本?
伊凡这么想着,毫不犹豫地把它拿了下来,管它是孩子还是大人的,反正是画就能看。
他一翻开,就被柔和而鲜明的美丽笔触惊艳到了。
它和时下最流行的画风不同,也不像一些经典的老绘本那样保守——是的,保守,虽然它们在创作之初也是震撼的好作品,但过了这么多年,早就让人烂熟于心,感觉不到惊艳了。
而眼前这种陌生的画风,却让伊凡感受到耳目一新。
这是一位华夏画家的作品,描绘的是一个女孩跟妈妈去华夏西南的热带雨林考察的故事,故事其实很简单,哪怕是他这种烦于看字的阅读障碍,靠插画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完全看不出他以为的东方的贫困、封闭、保守,只让人觉得热烈又快乐。
伊凡觉得这是部好作品,当然,更好的是插画。
他是个业余画家,小有名气,比他的作品更出名的是他辛辣的眼光和嘴巴,他时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对于时下美术作品的褒贬,引起很多争议——但上帝见证,他可没收过一分钱,他只是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而已。
上个月因为抨击了一部知名画家的作品粗制滥造,却售价昂贵,完全是收割粉丝钱包的圈钱作品,为此,伊凡被他的粉丝堵上家门,差点被揍了一顿。
对方还信誓旦旦,说时下绘本都是这么贵的。
想到这里,伊凡翻到绘本最后看了眼,定价是美元,看来这不是引进绘本,而纯粹是这家书店的经销商临时购买的而已,他这么想着,把同套绘本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并去问店员。
“这些多少法郎?”
店员报了一个在市场上绝对称不上高昂的价格。
伊凡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个插画水平,这个质量,这个价格,不正是物美价廉吗?
他立刻想到下次的报纸该取什么名字了——“不知名华夏绘本打败安东尼大师圈钱之作,到底谁才是一流插画家?”
第153章 讲座闻慈并不知道海外发生的事情,她……
闻慈并不知道海外发生的事情,她正在专心准备讲座。
她听过很多大师级别艺术家的讲座,她上辈子念的格拉斯哥艺术学院是世界顶尖艺术学院,也是大不列颠排名前三的艺术院校,在那里,她其实见过很多知名艺术家。
但是自己来开讲座,不得不说,是她的人生头一遭。
宗少和给她说了有哪些人要来看,一听人名,先让闻慈瞳孔地震。
钟玉兰这样的美术大家都要但她的观众……闻慈心里发虚,要是再过一些年,经济发展起来了,这份听讲座名单里好几人的画都是能上拍卖会的,卖出个七位数不在话下,她这个小画师现在却要给他们做讲座,这种感觉,不是区区一个班门弄斧能描述的。
但答应都答应了,而且,蓝部长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啊。
闻慈硬着头皮准备,她甚至连夜写出一篇上千字的演讲稿来。
她带着厚厚一沓演讲稿让宗少和检查的时候,莫名有种当年被系里最挑剔的教授检查美术作业的感觉,抠着手指,神情紧张,“这行吗?是不是措辞要再委婉一点?”
“写得足够好了,”宗少和安慰道:“你又不是政务汇报,这么紧张干什么。”
闻慈焦虑:“我一想到底下坐着那么多大佬,我就紧张。”
“你是代表外贸部帮助大家创作绘本的,又不低他们一头,你怕什么,”宗少和看闻慈手都开始有点抖,笑着说:“要是大家真因此创作出绘本了,还得感谢你一声呢。”
闻慈狠狠打了个哆嗦,狠狠摇头,“我觉得我低人家一头……”
这种感觉,就像吴道子达芬奇站在你面前,而你还要在他们面前传道授业……虽然不太贴切,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名单里,的确有几个华夏美术史上有名有姓的角色。
闻慈喝两口水,稳一稳情绪,“明天早上我几点去啊?”
“九点半讲座开始,你提前二十分钟到首都美院就行,”宗少和说,外贸部自然不是开讲座的地方,所以他联系了首都美院,到时借用他们的教室开讲座。
闻慈用力点头,她决定了,她要九点钟就到!
宗少和把稿子还给闻慈,洋洋洒洒很真诚的一长篇稿子,他改动很少,只是让一些字句更“正”一些,他道:“明天上午讲座完,你可以和这些画家们聊一聊,他们都是现在在首都的各个美术单位,制片厂啊,美术大学啊,都有。”
他在隐晦地提醒闻慈,要是想来首都,这是个很好的结识人脉机会。
闻慈认真点头,把稿子收起来了。
一旁徐截云看两人终于说完正事,扣了扣桌子,“点菜点菜,吃什么?”
今天是周末,他不上班,但第二天周一就是讲座,闻慈这才特意找宗少和来看稿子。
既然徐截云也放假,她当然不会单独约宗少和,于是三人碰了个头,来了一家地道的老饭馆,因为麻烦了宗少和休息日还得跑出来,闻慈特意请客。
她两眼望着菜单发亮,“什么好吃?”
徐截云探头看了眼,和前两年吃的时候有点变化,他点了两个,“爆肚、炒肝,嗯,猪肉大葱包子——还是之前那个味儿吗?”
宗少和看着徐截云凑在闻慈身边,抱臂笑道:“还是那个老师傅,一点没变。”
闻慈相信徐截云的舌头,把菜单交给他,“你先点吧。”
徐截云就点了刚才自己说的几样,又要了个驴打滚,把菜单递给宗少和。
这俩人都很会吃,闻慈信心满满地坐直了等上菜,旁边徐截云自觉今天自己被冷落了——虽然是因为工作,他主动问:“晚上想不想吃门钉肉饼?也很好吃。”
闻慈眼睛亮晶晶,“远吗?”
徐截云算了算,“骑自行车一个半小时?”
闻慈:“……你带我的话,去。”
徐截云一脸本来就该这样的看着她,两根手指捏着她的细胳膊,提了起来,打趣道:“你这点小体格子,要是带我骑一个半小时,半路上就得趴下了吧。”
闻慈翻着白眼瞪他,甩开他的手,“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徐截云:“……”
宗少和乐出声来,被这两人齐刷刷看过来,他也不尴尬,自如地转了话题,道:“外贸部好些人知道了你约定版税的事,最近你注意一点,钱最好都存起来。”
说起这个,闻慈脸上笑容更开心了。
徐截云还不知道这事,“怎么回事?”
宗少和没说,闻慈给他大致解释了下,她搓了搓三根手指头,语气是矜持的,但眉眼里尽是掩藏不住的傲娇得意,“也就是够你吃千八百斤的肉吧。”
徐截云挑眉,真有点不可思议了,“这么赚?”
宗少和笑道:“只有能赚外汇的才这么赚——你问问闻慈,这还不是最终的呢。”
闻慈嘴角翘起来,斜眼看着徐截云,骄矜道:“前几天又卖出一千套呢。”
徐截云:“……”
徐截云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掰着手指,低头不知道在算什么,闻慈忍不住问,他就悲痛似的看过来,唉声叹气道:“小闻同志,你的存款好像超过我了。”
他一向觉得自己还挺富的,想买什么也不缺钱,可怎么和闻慈一比,都落魄了呢?
闻慈没忍住咯咯笑起来。
徐截云觉得她这样子特别像只翘尾巴的猫,得意得要命,可爱得要命,让他特别想凑近,至于坐在对面两手抱臂的孤家寡人宗少和,就像个竹竿子一样,碍事又显眼。
宗少和感受到了自己的受人嫌弃,耸了耸肩。
闻慈得意过了,拉了拉徐截云袖子,“首都现在能买卖房子吗?”
徐截云眼前一亮,“你想买房子?”
“当然了,”闻慈理直气壮地盯着他,“不买房子,那我来了首都住哪儿?”这个表面正经的家伙肯定想让她来首都,最好再结个婚,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宫了。
但她才十八岁诶,她才不想这么早结婚呢。
徐截云果然欲言又止,还没说,就被闻慈一巴掌捂在嘴上。
“不该说的别说,好了,你现在说吧。”
徐截云:“……我改天给你找找房子。”
闻慈满意。
徐截云无奈地看着她,小闻同志真的很坏,她又想摸摸亲亲,又不想对他负责……他眼神都幽深起来,神色却如常地问:“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闻慈早就想好了。
“要带小院子的,不要那种人很多的大杂院,我喜欢安静的,要干净,带卫生间或浴室,或者能让我自己改造也可以,最好离首都美院近一点——这种得多少钱?”
价格徐截云不是很清楚,看向宗少和。
宗少和想了想,“这个要求的话,大概五六千吧。”
闻慈开始盘算。
她现在的存款是三千出个头,新一批《贝贝的故事》的版税还没结,一千套,5%折算成人民币大概是2600左右,她抬起头来,“差不多吧,反正六千以下的。”
徐截云算了算自己的存款,要是不够,自己也能帮她垫一部分。
他点点头,“行,我尽快给你找。”
当然要尽快了,不然小闻同志辞了职再回首都,就不能住美术馆宿舍了,她肯定是宁可住招待所的,招待所每天查介绍信查十几遍,一点也不方便。
闻慈了却一桩要事,高兴地拉了拉他衣袖。
一盘盘菜上来了,宗少和终于不用看甜甜蜜蜜小情侣释放粉色气泡,他埋头苦吃,吃到后面,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葛远安好像要结婚了。”
徐截云挑眉,“之前可没听说过他有对象。”
“你那消息都是八百年前的了,”宗少和白他一眼,“他是和连秀政结婚。”
这下闻慈的头都抬起来了。
她眨着眼问:“我第一次来首都,在涮羊肉店碰到的那个女同志?”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个子很高挑,人很瘦,气质很好,像是跳舞的那个?”
宗少和没想到她还记得连秀政,意有所指地看了徐截云一眼。
徐截云无所谓道:“结了就结了呗。”
闻慈却很好奇,“葛远安是谁?长得好看吗?”
徐截云:“……”他板着脸道:“一般般。”
闻慈顿时失落,宗少和看着酸味快从天灵盖上窜出来的徐截云,心中好笑,故意道:“葛远安是天文馆的,和连秀政同年,比老徐小两岁。他嘛,就是那种文质彬彬很招女同志喜欢的类型,瘦高,戴幅眼镜,一看就读过很多书的那种人。”
闻慈脑袋里已经有形象了,算是更书卷气版的岳瞻?
“听起来也还不错嘛。”
徐截云把一筷子爆肚夹到她嘴边。
闻慈一口咬下,爆肚爽弹入味,味道好极了,她嚼嚼下肚,还是没堵住嘴,“他们俩什么结婚?要办婚礼吗?之前我见到连秀政的时候她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宗少和笑道:“今年才定下的,谈嘛,好像也没怎么谈,合适而已。”
闻慈一愣,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治联姻?
她低下头继续吃不说话了,徐截云满意,给她夹菜,把她投喂得饱饱的。
闻慈付钱付票的时候,不得不说,徐截云有种自己吃上了软饭的感觉。
他载着闻慈上了自行车,他们先去北海公园散散步、看看园林,等晚饭再去吃香喷喷的地道门钉肉饼,而无人作陪的宗少和骑上自己的车,回家歇着。
……
过了一天开心周日,第二天,闻慈就紧张起来了。
今天要穿的衣服昨晚就准备好了,柔和干练的浅蓝色衬衣配藏蓝色长裤,因为叠久了有些褶皱,她还特意拿装着开水的搪瓷缸慢慢压平,就像熨过一样,十分平整。
她换好衣裳,看看外面天色,又在上身加了件灰色外套,力求稳重。
她就近吃了顿油条配豆腐脑的早餐,吃饱肚子,就赶往首都美院。
在几十年后,这里是华夏八大美院之首,当然,它现在的名字暂时是首都五七艺术大学首都美术学院,闻慈本以为它在这些年是停摆的,没想到,居然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些学生。
这会儿还有招生的吗?
闻慈心里有点困惑,走到门卫室旁就被人叫住了,“同志,学校不让外面的人进。”
闻慈拿出宗少和给的工作证递过去,门卫一看,诧异地看看闻慈的脸,把工作证还给了她,还指着西边一栋小楼说:“那儿就是你们会议的场地。”
闻慈没急着进去,问道:“同志,你们学校现在还有学生?”
门卫说:“就两届,一届是74年入学的,一届是上个月底入学的,加起来也才七十来个人,”他随便指了指里面几个学生,说:“就这些人,我每张人脸都记住了,你看那几个,对着树画画的,那就是油画专业的学生。”
闻慈很惊奇,两届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人?
她看看手表,八点五十四,时间还很早。
闻慈走进校园,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来美院,第一眼看上去有点破旧,操场上堆着几堆沙子,还有军用帐篷,不像是大学的操场,而像是什么建筑工地。
她经过几个对树素描的学生背后,看了眼他们的画板。
几个年轻人明显很紧张,用余光偷偷地瞄她,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现在的美院并没有游客的存在,门卫大爷慧眼如炬,是不是本校的学生老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闻慈没有多做打扰,很快就走过去了。
她在学校里溜达了一圈,就进了门卫大爷指的那个小楼,门口贴了张白纸,上面写着挺大的两行字,“儿童绘本文化宣传讲座。位于二楼203室。”
名字起得很正经,但闻慈觉得,应该叫“教你30天速成儿童出口绘本。”
她摇头笑笑,拎着包走了进去。
此时已经到了九点钟,203室只有个二十来岁的男青年,是宗少和手底下的干事,两人前几天对接过,互相认识,此时打了个招呼,各自忙碌起来。
男干事给每把椅子的靠背上贴名签,又在每张桌子上放一本她的绘本。
闻慈看看这间不算大的会议室,和高中教室差不多大,能容纳四十多人,她把包放到前面的讲台上,拿出演讲稿又看了两遍,一直等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才抬头。
她下意识的紧张,结果发现进来的是宗少和。
宗少和打了声招呼,“来得这么早。”
反正部里没什么事,他索性也过来看看,此时已经是九点十分,他把工作证挂到脖子上,没等一会儿,会议室就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了,一个赛一个年纪大。
闻慈紧张地站起来问好,这些画家们好奇地看着她,不断打量。
有个五十多岁的画家对着一旁的人,笑着说:“这就是那个把绘本画出了国的小同志?真看不出来,年纪这么小,哎哎,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闻慈神态腼腆。
友人一笑,和蔼地道:“别紧张,我们这些老家伙又不吃人。”
他们说着话,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绘本翻看。
闻慈一边和门口进来的画家打招呼,一边用余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心里更紧张了,这就相当于被几十个教授一起点评作业,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是公开处刑现场了啊。
一直等到钟玉兰进来,她觉得紧绷的心情终于和缓了点。
“钟老师,”她小声叫道。
钟玉兰对她笑笑,“今天我可不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老王老孙,看到了吧?这个孩子,去年还是在展览会底下坐着的呢,现在,就能给我们开讲座了。”她扭过头说。
闻慈看着她身旁两老人,一瞬间认出来了。
去年全国小人书展览会上有研讨会,当时的主讲人,就有这两个老画家。
被称作老孙的人感慨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他细细地打量着闻慈,是那种好奇又欣赏的神色,最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对她亲切地笑了笑,闻慈摸不着头脑,这难道就是大佬对于后辈的鼓励表示?
她也回一乖巧一笑,目送他们落座了。
没有人迟到,甚至九点二十五的时候,名单上的人都来齐了。
闻慈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宗少和和男干事都坐在末尾,她吞了吞口水,不断给自己催眠都是大白菜,都是大白菜,过了十秒钟,她清清嗓子,开口了。
“今天这场讲座,主要是给各位老师们分享一下,我这套绘本的经验……”
闻慈的发言,主打一个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生怕是冗长会议的画家们暗暗松了口气,一边听着她说,一边翻动着面前的绘本,听到她报出的数据时,齐齐睁大了眼。
闻慈有些自豪地说:“到目前为止,这套绘本售卖到高卢100套,港城1158套,还有42套零散售卖的,一共创造了六万七千美元,净利润超过六万四千美元!”
底下的画家们坐不住了。
六万多美元,这是什么概念,他们这辈子赚的钱加起来也没到这么多!
本来来听今天这场讲座,知道是这么个年轻人来讲的,大家或多或少还报着些不以为然的态度,但听到这里,大家齐刷刷坐直了,为国家赚外汇,他们义不容辞啊?
他们最年轻的也画了三十几年画,没道理这个小姑娘能画绘本,他们不能啊。
闻慈见到大家的神色变幻,觉得自己先报数据实在很明智。
这不,大家都认真起来了吧?
她看了眼演讲稿,抬起头继续往下讲,这些画家代表着国内美术行业的一流水准,他们中的很多人,国画油画水彩版画,样样皆通,不管是意境高远的水墨山水,还是健康阳光的连环画,他们都是高手,闻慈自问没有教他这个的本事。
他们真正缺少的,只是画绘本的经验而已。
每种美术形式之间都是有壁垒的,他们没见过国外的绘本什么样,自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绘本才能卖出去、卖得更好——但怎么市场化商业化,是闻慈最擅长的东西。
她耐心地跟大家讲国外绘本一般是什么题材、什么情节、什么画风,方方面面,都没有藏私,甚至连卖得最好的绘本页数区间都讲了一遍,全是干货,没有半句废话。
这不是艺术需要的,但是赚钱需要的。
老画家们认真听着,很多人掏出纸笔,当场记录了起来,闻慈见此,就放慢一点语速,“还有个很讨巧又方便的方法,那就是画我们华夏自己的神话故事,不用原创剧本,只要按照原本的故事脉络,按儿童的喜好稍加处理,就是一部不错的绘本了。”
而且效率奇高,不用多少天就能画出一部,相对来说,也不废脑子。
老画家们看闻慈的眼神都变了。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聪明呢!
华夏的神话故事不用万计,那也能用千计了,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十几年前都画过《西游记》或者各种神话书籍插画,也就是这些年不让出了,不然他们说不准现在还在画呢。
他们眼下一想,脑袋里随随便便就冒出几十个可画的故事,恨不得当场动笔。
但闻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说。
“绘本和咱们现在的连环画不太一样,重插画,轻文字,所以每页插画的配文都非常简单,必须要通过画面来展示出剧情,而文字,卖到国外的也得翻译成外语才行。”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通常是英文,但是我这套绘本最开始是被一位港商看中,为了港城市场,所以特意加上了繁体中文,各位老师也可以这么尝试。”
画家们在小本本上又记下一个注意事项,回头一看,发现记了满满一篇。
闻慈能说的都说了,“老师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观众席立刻有人发问:“等绘本画好了,该怎么卖给外商呢?现在好像没有出口书籍读物的渠道,”要不然,他们这帮老家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人做这件事。
闻慈:“……”好问题,她也不知道呢。
她委婉说:“我这套绘本,是自己去广交会开了展台,跟人推销的,如果各位老师能画出很多绘本,是不是可以找领导邀请一些国外的出版社来广交会呢?”
众大佬一听,纷纷沉默。
画画他们行,当销售……就算他们能厚着脸皮跟人毛遂自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宗少和适时站起身,道:“各位同志放心去画,等今年秋交会,外贸部会帮忙牵头的。”
闻慈心里暗戳戳羡慕,但今年秋交会,她肯定是赶不上了。
呜呜,她要把自己关小黑屋,痛苦复习了。
第154章 辞职原本预留一上午时间的会议,……
原本预留一上午时间的会议,因为闻慈没有废话,只花了四十分钟就讲完了。
她花了二十来分钟回答画家们的问题,等大家都低着头开始冥思苦想了,闻慈看向坐在最后的宗少和,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干什么呢?
宗少和也没想到这么快。
蓝部长已经是够言简意赅的领导了,但也不像闻慈这样,上来开门见山,收尾也直截了当,他走到前面,说了几句鼓励的官场话,大家配合地鼓了几下掌,讲座也就结束了。
许多人没急着走,凑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
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画家看了眼手表,向闻慈走去,笑眯眯地道:“见微知著,虽然只是薄薄的绘本,但能看出闻慈你功底深厚——听说你是北省电影院的美工?”
闻慈记得他,是一位姓郑的老人家。
她笑了笑,有点腼腆地道:“是,我是美工。”
老画家欣赏地看着她,“你很有天赋,在电影院画海报可惜了,有没有考虑过进一步深造啊?”
闻慈一愣,深造……“去哪儿深造啊?”
老画家还没说话,钟玉兰揣着留给他们的绘本走了过来,笑道:“你脚踩着的这地方是哪儿,你不知道了?这位是首都美元的郑副校长,他这个人,最爱天才。”
郑副校长笑道:“今年的新生三月份才入校,你要是想来,完全可以插班。”
闻慈如果不知道高考马上要恢复的话,这其实是个好机会。
不,不对,哪怕她不知道要恢复高考,可能也不会来学校重读美术本科,这些东西她早在前世学过一遍,理论性的东西她不缺,而现在,天赋也没那么缺了。
她客气地笑道:“我打算明年再说。”
郑副校长有点可惜,但闻慈年纪小,他也不着急,语重心长道:“要是有机会,还是要系统地学一学更好,这样,我给你一封我的地址,你以后遇到什么不懂的,可以给我写信。”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居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闻慈受宠若惊,两手接过。
郑副校长还有事要忙,说完便走了,钟玉兰拍了拍闻慈肩膀,含笑道:“首都美院是个好地方,这里面的老师,好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能进去,对学生的帮助是巨大的,”她想了想,又说:“你的天赋已经非常好了,哪怕没有老师带着,也能很好的发展。”
钟玉兰是真心觉得,有没有老师,对闻慈的影响已经不大了。
但艺术学校对人的帮助不止有教导,还有个很重要的,就是人脉,国内的美术界很看重血脉传承,学院派比野路子发展起来要更容易,也有更多长辈护*着。
闻慈明白她的意思,笑容灿烂,“我会好好想想的。”
钟玉兰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孩子。”
许多老画家临走前,都过来和闻慈说几句话,那眼神,像恨不得这是自家的晚辈,还有个老爷子问她有没有对象,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小孙子拉过来做媒。
闻慈讪讪笑道:“有了,我有对象了。”
老爷子很可惜,眼神叹惋且恋恋不舍地走了,这么好的天才,怎么不是自家的呢?
好容易送走大家,闻慈手里收了一沓联系方式和地址。
宗少和第一次切实地、见识到闻慈在事业场上的魅力,先前的时候,他知道闻慈人聪敏灵动,工作也上进优秀,但到底多优秀,一直没有直接的认识,直到今天。
她嘴上说着紧张,在台上却能侃侃而谈,谈笑自如,那种光芒让人无法忽视。
宗少和这一刻理解了,为什么眼光从小高到大的徐截云能被她吸引。
他看了眼满眼放光的年轻男干事,咳了咳,“小高,收拾下会议室,等下我们回去了。”
小高忙不迭点头,诶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又看了闻慈好几眼,心里十分可惜,怎么自己没早点认识闻慈同志呢,诶,还有,这么优秀的姑娘,怎么就早早有对象了呢?
宗少和问:“你不想来首都美院?”
闻慈摇头,“也不是不想,但现在的确不是好时候,以后再说吧,”现在很多任教授的画家还在下放中,她哪怕来了,也认识不了那些艺术大家,而且她又不打算读本科。
第一届高考恢复后是招研究生的,她打算直接去考研。
宗少和知道她心里有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讲座的事情结束,也到了五月份,闻慈赶回了白岭。
下火车站的时候,天朗气清,闻慈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她先回趟家放了个东西,看看时间,是下午两点多,周三,上班时间,便急匆匆往电影院赶去。
大厅里,几个人正在买票,售票员不经意间一抬头,登时叫了起来。
“闻美工!”
当初大家都是叫她小闻美工的,现在眼见着闻慈越来越厉害,那个“小”字都去掉了,闻慈笑着招招手,靠到柜台上,“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是以前那样呗,就是怪想你的,”售票员麻利地开了电影票,等客人拿着票上楼了,她抓住闻慈的手,先上下打量一番,“嗯,首都的风水就是不一样,看你这白里透红的,是不是还长高了?看着都不像学生样儿了。”
闻慈失笑,“我以前是学生样儿?”
“你这点年纪,不是学生是什么,”售票员哈哈笑着,亲昵地道:“你是不是能回来了?这一连大半年不在,我们都怪想你的,其他电影院的美工也经常问你啥时候回来呢。”
闻慈面露难色。
售票员一愣,“咋了?出啥事了?”
“不是出啥事了,”闻慈挠头,她正不知道怎么改口,楼上魏经理正好下来,看到她也是一愣,“小闻?”
闻慈眼前一亮,“魏经理!”
魏经理道:“我前两天才收到你快回来的通知,这就下火车了?”
闻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事跟您说。”
魏经理听到郑重的语气,看了她一眼,重新往楼上走,“跟我去办公室说吧。”
闻慈朝售票员摆摆手,跟着魏经理上去了。
到了三楼,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曾经的办公室,里面低头作画的人仿佛察觉到一样,忽然抬头,闻慈和苏林猝不及防地对视上,对他笑了笑,加快了步伐。
魏经理关上办公室的门,“怎么了?”
闻慈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对于讨厌上司来说,辞职跳槽是大快人心,但对于挺好的领导来说,她莫名有种尴尬的感觉,好像自己抛下了大家伙儿一样,她挠挠脸颊,到底还是开口了。
“经理,我想辞职。”
魏经理神色很惊讶。
她想到了闻慈要彻底调走的可能,也没想到是她要辞职——“后面去哪儿?”
“去首都,”闻慈说。
魏经理问:“单位呢?你要去哪个单位?”
一心自由职业的闻慈又抓抓脸,摇头道:“没找单位,打算先休息一阵。”
魏经理:“……”
她觉得自己不是很能搞得懂年轻人,但闻慈很聪明,她不觉得这是闻慈的冲动所为,因此,她沉默地想了十秒钟,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
魏经理话题一转,“你在首都都做了什么?”
闻慈就给她大致讲了讲自己到处采风、画绘本、卖绘本的事,没细说,但随便一听,就足够魏经理震惊的了,以往从没卖过的外汇商品,还是能自己去争取创造的呢?
她每每以为闻慈胆大又敢闯的时候,她都能证明,自己还能更胆大。
魏经理一时无语,半晌后问:“是你以后要专心画这个、绘本?”
闻慈其实没打算一直画绘本,但她现在也拿不出严密的理由,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首都机会更多,而且画绘本很花时间,我没法好好地兼顾工作了。”
魏经理表示理解。
对于普通人来说,辞掉铁饭碗是让人觉得脑袋有病的程度,但对于闻慈,她莫名觉得有信心,只要人有能力,不管做什么,都会让人觉得是理所应当的。
魏经理考虑了两分钟后,点点头,“如果你确定考虑好了,后天,就来办离职手续吧。”
闻慈心中一喜,“谢谢经理!”
魏经理对她笑笑,“你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以后不管干什么,也要继续努力啊。”
闻慈认真点头,“我会的。”
……
出了魏经理办公室,闻慈就看到美工办公室门口的苏林。
他靠着墙壁,朝这里张望着,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闻慈!”
闻慈朝苏林走过去,“好久不见。”
聊天不好在走廊,闻慈进了办公室,她扫了眼里面的摆设,一张巨大的桌子、两把椅子,甚至连暖水瓶的位置和当初都是一样的,再看窗台,那棵芦荟青翠粗壮,已经长大了两圈。
苏林惊喜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闻慈默默摇头。
苏林一愣,“怎么了?”他脑袋里冒出一万种不好的可能,猜测着闻慈摇头的原因,闻慈直接开口了,“我打算辞职去首都,经理已经答应了,后天来办手续。”
苏林睁大了眼,“……什么?”
闻慈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要辞职了。”
苏林沉默下去,呆呆看着她和去年相差不多的脸庞,眼神很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小金毛。
闻慈心里叹气。
她不擅长离别,而且这在别人看起来是永别的离别,在她看来,也不过是暂时的分开而已,她看着苏林的眼睛变得有点湿漉漉,从包里掏出果干来给他吃。
苏林不吃,他追问:“你要去哪个单位?”
“不是去哪个单位,”闻慈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不是不想干美工工作,而是不想干任何工作,所以我打算在家专心创作——你明白吗?”
苏林明白了一点,但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闻慈莫名有种自己作了孽的感觉。
她决定转移下话题:“我在首都发现,现在国家的文艺创作环境宽松了一些,外贸部推进画家多画绘本创造外汇,这说明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们会迎来百花齐放的局面。所以我去首都,其实也是为了接触最新的政策,追求更好的发展。”
苏林默默点头,“我、我知道。”
闻慈觉得他不太知道,她继续道:“首都美院这些年居然是在招生中的,前几年一届,今年一届,一共招了七十多个学生。我这次去看了,大家学习都很刻苦,大早上就在校园里写生,还有那里的老师,也都是值得写到教科书上的存在。”
苏林终于抬起眼睛,“你要去首都美院吗?”
他相信闻慈一定能拿到这所美院的入门券,他只是想,哪怕自己也出了不止一本小人书,但因为家世背景,他是不可能当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首都美院的。
苏林更加沉默了,整个人像被乌云笼罩。
闻慈说:“你好好学习,好好画画,以后也会有去首都美院的机会的。”
苏林其实不信,但他还是勉强扬起一点嘴角,“我会努力的。”
闻慈看出他的想法了,但高考恢复的事情现在连个影子也没有,她不能提及,她只是道:“等我找好了首都的落脚地,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给我寄信。”
信……苏林跳动缓慢的心脏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
他点着头,“我会、会给你写信的。”
……
闻慈从电影院出来,并没有空休息。
自己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这当然得跟朋友们说一声,她看看时间,快五点了,去正宁夜校找陈小满。本来陈小满找到这份工作,还很开心离她这么近,结果还没等她上班,闻慈就各种借调出差,根本没在单位碰上过。
她等了一会儿,见到背着军便包出来的陈小满。
上班的陈小满穿着蓝色的确良上衣,涤卡裤子,一边走路一边和身旁同事说话。
她一眼见到对面穿着裙子的闻慈,眼前一亮,抬脚大步跑了过来,“小慈!”刚才还像个上班沉稳的大人,现在一欢呼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毕业之前。
闻慈结结实实地抱住她,“小满!”
陈小满忘记了同事,还是闻慈提醒,她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给闻慈介绍,等说完,她跟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把闻慈拉到了国营饭店,“我请你吃饭!”
闻慈笑道:“那我请你吃罐头。”
两个许久没见的好朋友一起吃锅包肉,喝橘子罐头,聊起了最近的生活。
陈小满在夜校这个后勤当得不算忙,她白天在办公室没事干,就跟着几个女老师一起学打毛线,她兴冲冲地说:“我学会织围巾了!等我多学几个花样,我给你织一条!”
闻慈托着腮笑着答应,“好啊,不过你有没有好好看书?”
陈小满:“……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她嘟囔了一句,但还是很高兴地说:“我闲着的时候在看数学书和英语书,感觉水平比高二的时候还要好一些,哎呀,我爸总想让我看物理,但我一看就脑瓜仁儿疼。”
闻慈有时候觉得,她能和陈小满做朋友是有一些命中注定的。
两人都是那么的讨厌物理。
闻慈笑道:“那多看看文科,以后会很有用的。”
陈小满不觉得会有多大用,不过她对历史本身也比较感兴趣,因此也不反感,小声说:“我妈从废品收购站弄回来一堆历史书,她自己也看,还让我看。”
闻慈听到这儿,觉得陈小满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
闻慈花了一天半时间,和自己的朋友们见了一面。
她甚至还跑了一趟军区家属院,告诉宋不骄和孙大娘自己要去首都的事情,小志小圆羡慕地不得了,孙大娘倒是有些担忧,去首都当然好,但人生地不熟的,以后怎么办呢?
闻慈不担心以后,她相信自己只会越来越好。
周五那天,她去办离职手续。
美工归文教局管,她的档案也是,闻慈直接去文教局人事处,干事们显然很少见到主动辞职的,十分惊奇,知道她是谁的,还有劝说她不要辞职,继续拿铁饭碗的。
闻慈对此笑笑,还是坚持请人家帮忙盖章处理。
只花了半天,手续就办好了,闻慈看到档案,里面在“北省白岭市第一电影院”这一页的后面,写着魏经理笔迹的评语,把她大夸特夸,描述得非常之上进努力。
她拿着前几个月的工资走出人事处,一时间心情轻松又复杂。
有个干事过来,“闻同志,局长叫你过去。”
闻慈愣了下,想起那个很爱“微服私访”的文教局长,她一边想着难道是也让自己不要辞职的,一边跟着干事往楼上走去,进了一扇办公室的门。
文教局长坐在办公桌后,穿着普通的蓝色汗衫,像每个大街上背着手溜达的老大爷一样,没有半点架子,指着对面的空位让闻慈坐下。
他和颜悦色地问:“怎么想到要辞职的啊?”
闻慈有些犹豫。
文教局长笑了笑,“大胆地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闻慈一直觉着,这位老人家是自己刚上班时最重要的贵人,她想了想,道:“我这趟去了首都、广市,见到了很多不同的人,我觉得搞美术创作最好不要一直困在一个地方,这样眼界是死的,心也容易死掉——我还是喜欢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文教局长若有所思,“你不喜欢铁饭碗?”
“没饭吃的时候,铁饭碗当然是非常重要的,”闻慈笑了起来,“但是我现在有饭吃嘛,‘仓廪实而知荣辱’,我应该算是一满足物质需求就想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所以我打算辞职,沉淀下去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对我个人而言,这比上班更有意思。”
文教局长明白了。
“你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小同志,而且敢于发言,这是很难得的。”
文教局长百忙之中见闻慈一面,仿佛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他得到了答案,就让闻慈离开了,而后者走出文教局,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算了不算了,她还得搬家呢。
……
闻慈在这个家并没置办多少新东西,她早在很久前,就预料到自己迟早要搬走的。
吃的早就清空,衣裳被褥什么倒还在,闻慈收拾得满头大汗,她把大部分东西,比如碗筷柜子,直接找旧货市场的人来拉走了,要价不高,人家还特意来了板车拉。
但哪怕清出去大半,还是剩下许多大包小包。
闻慈手撑膝盖,气喘吁吁盯着包裹,满脸的苦大仇深:她恨搬家,她两辈子都恨搬家!
她把这些东西搬到邮局,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搬到最后,感觉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闻慈擦了擦满头的汗,给徐截云打电话,一张口就是,“救命,房子找好了吗?”
徐截云:“……你的小命好好的呢,别瞎说。”
他说:“房子我挑了两个比较合适的,等你回来再选,至于行李……要不寄到我家?”他声音含笑,“我可没有占你便宜,现在不寄给我,你寄到哪儿去?”
闻慈累得够呛,顾不上插科打诨了,“好好好,我明天就去首都。”
她把包裹一一寄出去,只给自己留了个随身挎包,装着证件和食物。
家里只剩光板床,闻慈把房子钥匙还给了房东陈大妈,晚上没地方去,她是去陈小满家睡的,说好了早早休息,实际上两人躺在一起,睁着眼聊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陈小满还要上班,依依不舍地握着她手,“记得写信告诉我地址啊。”
“当然啦,”闻慈笑眯眯道:“记得看书,我会写信来监督你的,绝对不能落后!”
上午九点钟的火车,闻慈早早赶到火车站,等终于听到“首都火车站”到了的广播时,如蒙大赦,等看到接站人里鹤立鸡群的徐截云时,眼泪都快掉下来。
“累死我了!”
徐截云拎过她的包,轻轻一掂,“这么轻就累了?”
“心累!我心累不行啊!”闻慈哀嚎着揪住他衣摆,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袖子,露出嫌弃表情,“先去招待所,我要洗个澡,然后我们就去看房子!”
她必须立刻、马上拥有自己的房子,免受搬家之苦!
第155章 复习闻慈并不清楚几十年后的首都房价……
闻慈并不清楚几十年后的首都房价到底哪里更贵。
徐截云挑中的两套都是小四合院,四四方方,距离首都美院都不算太远,第一套稍微大些,里面像是拆成过大杂院,搭了好几个棚子,肉眼看上去有些乱。
闻慈看过院子,又进正房看了一圈,悄悄朝他摇头:不要这个。
徐截云没问为什么,等告别房主出去了,闻慈才说:“感觉不太干净。”
老房子是老房子,旧是难免的,但干不干净却是主人家自己过的,刚才那栋房子院子里还好,整齐摆着咸菜坛子酸菜缸,地上扫得也整齐,但一进屋就能看出墙角房檐上全是蜘蛛网,黄得斑驳的墙面上还有小孩的手印子呢。
徐截云领着闻慈去第二家,道:“那这家你可能会喜欢。”
这一家离上一家有段距离,去首都美院的话,骑车大概要十分钟,徐截云想着闻慈爱懒,才先带她去看了更近的那一家。
这家的房子是在胡同口。
远远走过去,就看到院墙外伸出几枝翠绿的树枝,上头生着橙红色的朵朵花苞,花蕊鹅黄,是石榴花,打眼一看闻慈觉得喜欢,扯了扯徐截云袖子,“这家感觉挺好的。”
这家的门是如意门,两道前檐柱之间砌了墙,中间留出门洞,门簪上刻了“如意”二字。
闻慈走近看看,刷着红漆的门已经很老了,漆面斑驳脱落,但是干干净净的,木头的凹槽里都没什么明显的灰痕,再抬头看看一旁褪了色的挂牌——“五好家庭。”
徐截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谁啊?是来看房的吗?”
徐截云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如意门才被推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太站在门口,脚边跟着只通体雪白的老猫,她看看徐截云,又看向闻慈,“小姑娘,就是你要买房吧。”
闻慈对她笑笑,“是的。”
老太太请两人进来,院子和闻慈预想的差不多,比刚才那间四合院的确小一些,但没有搭改的乱七八糟的棚子,还是几十年前的形制,虽然只是小四合院,但也白墙红窗,门窗上依稀见得当年的雕花彩画,保存得很好。
一进门,左边见得一棵繁茂的石榴树,正是初花时候,一树红花开得十分艳丽。
树下摆着一张原木色的方形木桌,四把同色圆椅,每把椅子都像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被磨得光滑发亮,被树梢中渗下的金色日光切成了千百碎片。
这个院子看起来很首都。
在右边,放着一个圆滚滚的白底荷叶图大瓷缸,本该是养锦鲤供人观赏的,现在空空如也,闻慈听到细细的“喵喵”声,下意识走过去一看,发现杠底蹲了只小猫。
纹路和老太太脚边那只很像,浑身毛发雪白,鼻子边却有两块黄斑,看着可爱极了。
它仰着脑袋看着闻慈,一点不怕生,看了一会儿,轻盈一跃,就蹲到了瓷缸的边沿。
小奶猫伸出一只前爪舔着毛,舔了几下,一蓝一黄的鸳鸯眼又抬起来看闻慈,蓝的那只如琉璃碧海,黄的那只似熔金琥珀,有生命的美丽胜过宝石。
闻慈心肝都化了,“奶奶,这是您养的吗?”
老太太也有些惊异,“这小家伙很喜欢你呢。”
猫猫党闻慈顿时觉得骄傲极了,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鸳鸯眼小奶猫看看面前的手,熟练地爪子一翻,就盖到了闻慈手背上——猫爪是永远不肯在下的。
闻慈:“!!!”
妈妈她今天有了梦中情猫!
老太太走过来,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笑着说:“这是雪雪上个月生的,一共生了四只,我都送给了好人家,就剩这只鼻子边带黄点的,最漂亮,我没舍得送出去。”
徐截云笑着说:“很漂亮的狮子猫。”
老首都人都爱狮子猫,自古传下来的,老太太语气颇有点骄傲:“我们家雪雪,漂亮是出了名的,现在日子不那么好过,养猫的人没那么多了,这还有人想花钱买它的猫崽呢。但我不卖,我的猫只送给合心意的人。”
她摇摇头,“不说这个,小姑娘,你喜欢这只猫吗?”
闻慈使劲点头,“喜欢!特别喜欢!”
老太太笑起来,“你要是买这栋房子,这只小猫也送给你。”
闻慈:“……”
她想起来自己今天来的正事,继续看房子。
老太太这栋房子保存得很好,也很干净,只有正房是住人的,但几间厢房也都铺了火炕,虽然四合院也没有暖气,但和闻慈第一次租房时的感觉不一样,毕竟现在虽然也得烧炕取暖,但这住的可是首都四合院啊。
闻慈赚了一圈,心里很满意,问:“奶奶,您打算要多少钱?”
老太太说:“五千五,这里面的家具摆设都留给你,我就不带走了。”
五千五……
闻慈一时间沉默下来,平心而论,这价格算是很公道的,但她哪怕加上外贸部还没付的新一批绘本版税,所有存款也就五千七,这买套房子,简直是一朝打回解放前啊。
但心仪的房子实在难得,闻慈还是点了头,“那您能等我几天吗?我手头钱不够。”
老太太笑了笑,说:“不急,我给你留一个月。”
她这套房子早早报备到房管局了,但直到今天,也只有闻慈一个真心买的,前面看房的人要么看她只有一个孤寡老人,狠狠压价,要么就嫌太贵,说考虑考虑就没音信了。
闻慈高兴地点点头,“麻烦您了。”
房子看完了,闻慈舍不得走,目光不自觉地往小奶猫那里飘,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没鱼的瓷缸上跳下来了,依偎在它妈妈雪雪的边上,揣着两只雪白的爪爪,歪头看着她。
闻慈内心在土拨鼠尖叫,啊啊啊怎么能这么可爱!
等走出四合院的时候,闻慈还一步三回头的。
徐截云把她的脸掰过来,好笑道:“就这么喜欢?”
“猫猫这么可爱,怎么能不喜欢猫猫!”闻慈义正言辞,哪怕为了这只猫,她也得赶紧买房,而第一步——去外贸部旁敲侧击,打探到底什么时候结版税。
现在已经五月多了,一千套绘本已经快车寄出海关,外汇,尾款自然也拿到了。
感谢宗少和,他帮闻慈去会计处问了两次,于是闻慈没花上一周,就拿到了新鲜出炉的2600版税,她当天就付给老太太,然后两人去房管局办理房子过户。
现在买房没几十年后麻烦,当然,可能是现在买房子的人少。
闻慈留了时间让老太太慢慢搬家,但她只是笑了笑,说:“我先生儿子都过世了,卖了房子,我要去南边投奔我的小女儿,东西都收拾好,已经寄出去了。”
闻慈下意识想到门口贴的那个“五好家庭”。
老太太是五月十日,被她女儿来首都接走的。
她留下了小奶猫,把养了十几年的雪雪带走了,这会儿火车管得不那么严格,鸡鸭之类动物都能上去,闻慈目送她抱着雪雪离开,揉了把怀里小小软软的奶猫。
她小声说:“以后你就要和我一起过了。”
小奶猫给她的回答是“喵呜”一声。
老太太的房子特别干净,闻慈打扫起来都很容易。
她先把主房收拾了出来,打扫、拖地、清洗,等每个角落都干干净净不然尘埃后,徐截云骑着一个装满她行李的三轮车过来了,闻慈见到他的造型,一时间陷入沉默。
虽然徐截云很帅,但不管多帅,坐在三轮车上都算不上很帅……
徐截云把大包小包拎到院子里,对闻慈来说很废胳膊的包裹,在他手里轻得像泡沫,他把三轮车也推进院子里免得挡胡同口,撸起袖子,准备帮她一起收拾。
“先干什么?”
他手上沾了包裹上的灰,拿小臂蹭了蹭落在额前的碎发,似乎有些扎眼。
闻慈把他的头发撸上去,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你怎么不剪头了?”
她自打认识徐截云起,他就一直是短到扎手的板寸,用手抓不起来的程度,但现在居然留长了不少,头发散落在额前,弱化了锐利锋芒,多了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气。
闻慈把着他的脸细细端详,像要看到他脑子里似的。
徐截云:“……我不是为了显年轻。”
闻慈“哦”了一声,尾音拉长,明显不太相信。
她把手腕上的皮筋拽下来,抓了抓他过长的碎发,在他头顶上扎了个朝天的小揪揪,末了拍拍手,满意道:“好啦!这样就不会扎眼睛了!”
不敢想象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徐截云:“……我爱扎眼睛,扎眼睛挺好的。”
闻慈一弹那个小揪揪:“反抗无效!”
徐截云认命地开始干活,他在部队这么多年,整理内务相当擅长,而闻慈把几个衣服包裹挑拣出来,闻了闻味道,风尘仆仆的,便坐在院子里开始洗衣服。
院子边上有排水沟,洗衣水往里一道,就流出去了。
闻慈洗得吭吭哧哧,洗了两盆,就甩着发酸的胳膊叫起来了,“下辈子我要当物理学家!”虽然她物理总是不及格,但她其实有个当物理学家的梦来着。
正在搬蜂窝煤的徐截云两手黑黑的,“怎么产生了这个梦想?”
虽然他语气很平静,但闻慈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些嘲笑。
她恨恨地搓着手里的湿衣服,振振有词,“我要搞工业科技,解放人类双手——到底什么时候能不用我洗碗洗衣服打扫家里?我很需要这样的机器人。”
机器人这个概念,在国内没怎么传播,但徐截云在军区内报上看到过。
“要是有机器人,肯定也是最先在军工上使用的。”
闻慈:“……你说得对,不要说了。”
她麻木地又搓了一盆衣服,虽然她觉得自己没多少衣服,但一洗居然能洗出好些盆来。
尤其是那些冬季的毛衣棉袄,浸了水又厚又重,闻慈完全拧不动,还是规整好煤球的徐截云洗干净手帮她拧的,最后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了满满一长溜儿衣服。
徐截云看到几件形状很可疑的小衣服,把脸扭到一边。
闻慈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手上沾了肥皂沫儿滑滑的,她洗干净手,把最后一点水倒到排水沟里,顺便把垫着爪爪跃跃欲试要往那儿走的小奶猫捞进怀里。
“你想吃什么?”闻慈和颜悦色发问。
徐截云挑眉,“我有点菜的权力?”
闻慈笑嘻嘻捏着猫爪,对他挥了挥,“珍惜这个时刻,说吧,你想吃什么。”
两人忙活了一上午都累了,不爱运动的闻慈尤其累。
徐截云说着要大点菜式,实际上只是让闻慈切了点胡萝卜洋葱丝,他则是去国营饭店打包了两份卷饼和京酱肉丝回来,两人吃了一顿京味浓厚的肉丝卷饼。
吃过午饭,闻慈就拉着他坐到了院子里。
小奶猫的白爪爪踩了脏水,被闻慈洗了一遍,又细细擦干。
她把小奶猫庄重地放到桌子上,又在面前摆了纸笔,徐截云坐在对面,看着她满脸的严肃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你这是要干嘛?给它画画?”
闻慈眼前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啊,我等会儿就画!”
徐截云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现在要干什么?”
“给它起名啊,”闻慈一脸的认真,“给小动物起了名字,这就是它们在人类世界的纽带,你知道吗?给它起了名字,就代表我要把它当家庭成员看待,要好好养的!”
徐截云懂,好些首都人都爱猫,把猫当自己孩子看待的。
徐截云问:“拿它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闻慈摇头,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写一堆名字,然后让它自己挑——这和它自己起的名字有什么区别?!”
徐截云:“……很合适,抓周对吧?”
闻慈抛给他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她埋头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都是她见到这只小奶猫后想的,有大众化的咪咪、白白,还有食物糕点的名字,她一口气写了二十多个。
然后她把这些名字揉成小球,在小奶猫面前撒开。
白白的小纸条雪一样落下,躁动的猫爪子果然迫不及待抓了上去。
闻慈眼疾手快,一眼看准小猫扑住的那张纸条,拿到手里,她展开一眼,顿时惊呼出声,“哎呀,我们小猫真聪明,给自己起了个吉利的好名字呢!”
徐截云好奇地凑过来,“什么好名——富、贵?”
闻慈理所当然地点头,“多喜庆多吉利,我们富贵真聪明!”她把又仙又奶的小狮子猫搂进自己怀里,又亲又抱的,显然是真心实意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徐截云:“……”
富贵居然没有反抗这个名字,它吃过午饭,此时正懒洋洋打着瞌睡,被闻慈各种贴*贴,不耐烦地拿肉垫踩在她的脸上,后足一蹬,就窜到头顶的石榴树上了。
闻慈不舍地仰着头,“它还没习惯我的爱。”
徐截云:“……”
他语气泛酸,“它都拿脚踩你脸了。”
“小猫咪的脚难道叫脚吗?那叫爪爪,而且我都给它洗干净了!”闻慈瞪一眼他,发现他衣襟和袖子上沾到了煤灰,眼珠一转,语气顿时甜蜜起来。
“哎呀,你衣服脏了,要不脱下来洗洗吧?”
徐截云瞧她一眼,似笑非笑,拧了下她的腮,“你要是倒退一百年,指定是拈花惹草的纨绔子弟。”
闻慈辩解:“胡说!我只对你一个人口花花。”
徐截云没说话,但眼神分明很受用,他捏着闻慈腮帮子的手滑到她头顶,揉了下她软软的头发,比富贵的毛发还要细软,他道:“我月中要带队出任务,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啊?”闻慈有点舍不得,”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截云嘴角上翘,“快的话半个月,慢的话要几个月——我也没法确定。”
闻慈叹气,“好吧,那你要保护好自己。”
闻慈平时是从不问徐截云任务的事的,她觉得这都属于国家机密,这回却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现在的任务,是打仗吗?可是明面上也没有战争啊,难道是抓特务?”
“只是没有大规模的公开打仗而已,”徐截云说:“战争无处不在。”
闻慈有点忧虑,“你刚回首都,带这边的兵顺手吗?”
徐截云笑了笑,简单地说:“葛小虎他们也在。”
他费尽心思一个一个选拔出来的特种大队队员,当然是跟着他一起来首都的,实际上,这次任务,才是特种大队真正的第一战——一位国际上有名的热武器学家想要回国,但被花旗国扣留,并秘密押送到花旗国,他们这次去,是要把专家安全送回国。
合法外交无法让花旗国放人,那就只能动用暗地里的武力手段。
闻慈叹了口气,“反正你小心就是了。”
徐截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琉璃似的褐色眼珠,觉得比富贵的鸳鸯眼还漂亮剔透,他没忍住把她拉了过来,握着她的腰一提,人就坐在了他大腿上。
闻慈眼神意味深长,戳着他胸口,“小徐同志,你不老实。”
徐截云没反驳,“你刚才是怎么对富贵的?给我也来一套。”
闻慈哼哼:“你是煎饼果子吗还来一套,”嘴上这么说着,搂着他的脖子凑上去,一手把他碍事的头发撩到头顶,散发着雪花膏甜味的脸庞凑近他,只差两厘米距离。
她的气息轻轻的,喷在徐截云脸上,“想要自己来。”
徐截云笑笑,扣住她后颈,自己争取奖赏。
……
徐截云出任务了。
闻慈花了一天时间,给自己的朋友们写信,告诉自己的地址,她又和即将去沪市美影院学习的年君见了一面,吃了顿炸酱面,等所有事都做完,终于找不到理由不复习了。
闻慈早上起来,趁着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看数学。
等学了一上午,脑袋晕眩眼睛发花了,也就该吃午饭了,她给自己做一顿香喷喷的午饭哄好自己,等下午就开始学文化课,至于英语,她没复习。
她对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有点信心的。
如此学了十几天,宗少和来找闻慈的时候,被开门的满脸疲惫的人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闻慈恹恹道:“学习使我痛苦,”她说着,请宗少和进来,给他倒了碗黄桃罐头,由于学得痛不欲生,她不得不多摄取一些糖分,最近没少吃糖水罐头。
宗少和纳罕地看一眼罐头,下一秒就注意到桌边的白猫了,“这是你养的?”
“卖房子的奶奶送给我的,叫富贵,可爱吧?”说到富贵,闻慈终于恢复几分力气,她爱怜地顺了顺富贵的毛,很顺滑,很干净,她每天早晚学累了就给它梳毛擦脚。
宗少和:“……可爱,很可爱。”
他注意到桌上摊开的书本,厚厚一本《代数》,上面已经用彩色笔做了不少笔记,旁边还放着个手写的数学错题本,他立即刮目相看,“你喜欢数学?”
闻慈:“……我讨厌数学。”
哪怕不打算考理科,不用学物理化学,但数学是逃不过的,她前世十四岁的时候跟亲妈出了国,然后就一直定居在大不列颠了,她其实没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国内高考,更别提研究生考试了。
所以她光知道1977年恢复高考,但会考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闻慈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想法,觉得第一届恢复高考不会难度太高,毕竟这么多年不重视教育,还有知青下乡,要是难度太高,大家岂不是都考不上了。
但会考哪方面的题……这是一场没有画重点的题海考试。
闻慈喝了口黄桃罐头水,甜味进嘴,精神一振,感觉自己又是个活人了。
她搓了把自己的脸清醒一点,终于看向宗少和,“你怎么过来找我了?”宗少和看着一双桃花眼,风流倜傥的样子,实际上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私下里不会单独来找她。
宗少和道:“连秀政要订婚了,你去不去?”
闻慈:“……”
她面露恍然,倒不是为了连秀政要订婚,而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连秀政要订婚,请她去干什么,她张了张嘴,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迟疑,“我要是去了,坐哪桌啊?”
男女双方她没一个熟的。
宗少和:“……坐徐家那桌。”
订婚宴,不是结婚宴,这帮爷爷辈的老人家未必会去,大多是让家里小辈去的,而徐截云不在,徐老爷子特意让他来问闻慈,就是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了。
闻慈听到,似懂非懂地恍惚点头。
问题来了,她要不要去呢?
第156章 考研说实在的,闻慈不是很想去。……
说实在的,闻慈不是很想去。
和不熟悉也不感兴趣的人社交,那叫痛苦,因此,闻慈思考了半分钟,就毫不犹豫地摇头了,“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最近有事。”复习怎么不算是大事?
宗少和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闻慈这么活泼,会愿意去凑个热闹呢。
但他也没说什么,“行,那我回去转告一声。”
正事说完,宗少和也没多留,闻慈不好意思让他白跑一趟,给他顺手塞了兜儿香瓜和樱桃,现在是五月份,初夏,正是应季水果难得多的时候。
等他走了,闻慈看看桌上的书本,实在不想看了。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早复习。
战线拉得太长,感觉太容易累,而且她光知道1977年冬天高考,但是研究生考试和高考是一起的吗?通知什么时候发?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绝望。
闻慈痛定思痛,决定每天上午学学算了,下午还是得干点别的。
不然天天这么学下去,没等考试,她先要学疯了。
如此哄好自己,闻慈便开始准备午饭——人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很快乐。
她哼着歌走到院子右边的大瓷缸旁边,她前几天把里面刷干净了,倒了点水,不是为了闲情逸致地养观赏锦鲤,而是用马良笔画了鲜鱼后,放里面养着。
缸里游动着好几尾鲫鱼,闻慈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活鲫鱼都能画,那她是不是能画头羊吃吃?
算了算了,她摇摇头,她又不敢杀羊,画点羊肉吃吃就够了。
闻慈捞出一只鲫鱼,一大半自己炖鲫鱼豆腐汤喝,一小半给富贵吃。
现在是没有猫粮的,她也没法喂养得和后世一样精细,还好小奶猫虽然贪吃,倒不算很挑食,面条也能吃,粥也能吃,不过更爱吃的,当然是鱼虾牛肉。
闻慈拎着刀把,刚开始刮鳞,石榴树上的小猫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了。
它一改刚才的高冷傲娇,“喵呜喵呜”,听着奶萌极了。
闻慈一腿横在它前面,免得它肉垫踩在腥鱼鳞上,哄道:“等会儿等会儿,少不了你的。”
外面卖的鱼肉可能有寄生虫,但她画的不会有,闻慈放心地把生鱼肉切成块,直接喂给富贵,小奶猫伸着粉色的舌头,牙齿咬住不大的肉块,两口就吞下去了。
闻慈转而去炖自己的鲫鱼汤。
鲫鱼汤又香又鲜,还没炖好的时候,舔着爪子的富贵就忍不住踱步过来,咪咪叫着,想往灶台上扑,被闻慈眼疾手快地揪住后颈皮,“傻猫,你不知道烫吗?”
汤放盐前,闻慈夹了点鱼肉和半块豆腐,放凉后端到富贵面前,它三两下吃完了那一点食物,“啪嗒啪嗒”舔着碗里残余的鱼汤,而闻慈坐在桌边享受自己的午餐。
大家都吃很好,都有美好的未来。
闻慈给自己找了个事做。
画画这个东西,太久不画会没手感,闻慈就去故宫采风,她嫌背着画架颜料太麻烦,就用【娃娃的彩色世界】去故宫。
她在皇城建筑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偶尔看中合适的地方,就从背包里拿出工具颜料,原地写生。因为油画需要等晾干,往往一幅画需要好几周才能完成。
闻慈上辈子在格拉斯哥艺术学院读书时,有位建筑系的高卢朋友,她非常喜欢华夏的古建筑和园林设计,来过故宫数次,闻慈有时会陪她,对于故宫颇有了解。
但七十年代的故宫,和后世却不太相同。
现在的故宫很多宫殿都没修缮完成,都是不开放的,环境更老旧,有种七十年代特有的朴素和宁静,尤其是下雨天时,檐上雨声滴答,而闻慈就坐在翘角屋檐下画油画。
从五月到八月,她花了三个月时间,陆陆续续画出了一组故宫油画。
这套油画取的都是故宫内部的景色,大多有人物出场,比如扛着梯子的修缮工人,佝偻着腰的老人游客,闻慈把大半休息时间都给了这组画,她确信这是自己目前能拿出的最好水平——天赋值7.4的水平。
这幅油画她暂时存放在系统背包里,免得放在外面,还要担心保存问题。
闻慈这组画只有五幅,是因为八月份,是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召开的时间。
这场国家级别的会议由一位大家耳熟能详的老人召开,在外界并没公开,闻慈知道这桩消息,是徐老爷子特意告诉她的——徐截云一直在外未归,但徐老爷子对她很好,时不时让人来给她送吃的,后来闻慈也去大院拜访了两次。
徐老爷子先问:“小闻啊,我记得你是高中学历吧?”
闻慈说:“是,高中毕业。”
徐老爷子就说:“现在外面都说念书无用,但我们都知道,念书怎么可能没用?不念书就没文化,没文化就会落后,落后就要挨打——要是有机会,你想不想继续念书啊?”
闻慈心中微动,隐约猜到了徐老爷子今天特意叫她来的目的。
她思索半天,试探着说:“能不能念书,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徐老爷子“诶”了一声,摇头道:“人民的意志是很伟大的,虽然暂时不能,不代表永远不能。现在的风声已经没那么紧迫了,你知道前阵子发生了什么吗?”
闻慈的历史水平真不知道,虚心问:“什么?”
徐老爷子喝了口茶,笑道:“时代在改变了。”
科教座谈会的事外界不知道,但大院怎么可能不知道。
徐老爷子哪怕没挑明,也觉得闻慈这么聪明的孩子,肯定懂了自己的意思,果然,她眼睛亮晶晶地问:“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考研究生呢?”
徐老爷子一口茶水呛到嗓子眼,勤务员小张急忙过来给他拍背。
徐老爷子咳了好半天,才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问:“你想考研究生?”
“我先问问,”闻慈没说死,毕竟她要是考不上,那现在夸下海口也太丢人了。
徐老爷子觉得研究生不是那么好考的,但他也没说什么,抬头想了想,摇头道:“现在还没听说关于研究生的消息,你等等,等我知道了告诉你。”
闻慈甜甜地道了谢。
从徐家回去,闻慈就开始写信。
还没公开声明的事,她当然不会直说,她只是暗戳戳地让朋友们看看之前的课本,虽然没有理由,但她觉得自己的朋友都很聪明,肯定都能明白画外音。
果然,半个月后,闻慈就陆陆续续收到了回信。
第一封是乌海青的,他在北省省城,收到信最快,他在回信里大咧咧问了是不是首都有风声,但是也说了,他15岁那年就考上过首都美院,只是才念了一年,大学没了,他现在哪怕能上学,也不想再重新上大一了。
闻慈觉得乌海青的状况和自己很像,都不想念四年本科。
闻慈给他的回信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看看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考研就算比高考的时间晚,但应该也最多晚几个月吧。
第二批回信是来自白岭市的。
苏林、陈小满、宋不骄、白华章、孙笑言……哪怕是后来交往没那么多的朋友,也不知道对方要不要参加高考,她也给每个人去了一封信,只是对于关系好的,她表示的更直白一点,对于稍微疏远些的,她就含蓄了很多,只是让对方最近多看看书。
几乎每个人都有回信。
宋不骄似乎也听到了座谈会的风声,言辞间没有意外,她说自己其实念过工农兵大学,北省医学院,如果有机会的话,她想继续念医学,学习更先进的医学技术。
而苏林和陈小满两个人就激动多了,纷纷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学,到时来首都。
最晚的一封信来自成爱红,她比别人晚了足足半个月,回信时闻慈才知道,她这阵子在县里政治学习,才回家看到信,看出闻慈的言外之意,她十分不敢置信。
徐老爷子告诉闻慈这个消息时,还给她弄了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闻慈已经有一套了,她就把这套17册的书拆吧拆吧寄给了关系好的朋友,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聊胜于无吧,总比什么也没有的好。
一直等到10月12日,两个文件才正式批准。
一个是《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一个是《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但后者是先由华夏科学院所属的研究所、大学开始,而全国普遍性的研究生招收,目前还没有消息。
闻慈知道这个消息后,有些失落,但又为大家而赶到高兴。
徐老爷子问:“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数学和政史地都看得差不多,但如果考研的话,我不知道会考什么,”闻慈说,她虽然认识首都美院的郑副校长,甚至还有对方的地址,但要是找上门问的话,她总打算像是在走后门,反正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落榜,索性就按自己的想法复习了。
徐老爷子欣慰地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闻慈回家路上,在公交车上,看到报亭前排满的长队。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76年那会儿,是为了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悲痛,而今天,确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高考恢复了,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许多年轻人尖叫欢呼,和身边的朋友用力拥抱,还有人攥着报纸,痛哭流涕。
书店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想要辅导书,哪怕没有辅导书,有课本也是好的,但书店里什么辅导书一进来都会被一抢而光,大家都拼了命的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这个拥挤而热烈的场景,在全国上下,随便哪个地方都能看到。
闻慈又收到挺多封信。
哪怕隔着方方正正的文字,她都能看出朋友们震撼的喜悦,他们很感谢闻慈寄来的辅导书,说现在书店里到处都是人,连废品收购站里都挤满了想找书的人,她这两本辅导书,实在是雪中送炭,太宝贵了。
苏林那封信上,甚至落了两滴圆圆的水痕。
他说,爷爷奶奶拿回了自己的房子,美术馆还想让苏爷爷回来当馆长,苏爷爷婉拒了,只是回到了国家美术协会,还拿回了这些年本该有的工资。
苏爷爷只是闻慈所知道的人,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人在回归原本的生活轨迹。
闻慈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她亲自见证了它的改变与成长。
这还只是个开始。
……
闻慈还是没看到全国招收研究生的具体通知。
现在招研究生的,只有和华夏科学院、复旦等相关的几所大学部分科目,但剩下的大学,还是没有影子,她心里焦急,但也没办法,好在这时她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外贸部突然通知让她过去,说是一个外商联系她。
今天的秋交会闻慈没去,她以为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赶到外贸部时,十分疑惑。
她在干事的示意下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音,说得是英文,但带着法语腔调,她问:“是闻慈女士吗?我是柯莱特,玛拉出版社的经理。”
闻慈确信自己不认识一位叫柯莱特的外国人,稍一询问,才知道这是谁。
今年的春交会,她批量订单卖给两个外商,一个是张安华,一个是高卢商人雅克。
柯莱特是雅克的妻子,也是做出版社行业的,雅克把那一百套绘本放到高卢售卖后,被一个评论家放到报纸上,引起一番争论,意外地火了一把,受到了许多家长的欢迎。
柯莱特特意来到广交会,想跟闻慈谈版权引进,谁知道闻慈根本就没来。
她没有办法,只能寻求广交会袁经理的帮助,几番周折,最后通过外贸部才联系上闻慈,她觉得这实在太麻烦了,因此开门见山,表示了自己的来意。
闻慈听到引进版权,登时眼前一亮。
她本来是站着的,眼下感觉到长对话的可能性,拎了把椅子坐下,口中问道:“柯莱特女士,很荣幸我的作品受到你们的认可,请问你们出版社愿意出多少引进费呢?”
柯莱特了解现在的华夏,收入不高,总体是在一个经济水平有限的状况。
她询问道:“一千美元,闻小姐觉得怎么样?”
闻慈摇头,含蓄地说:“请问你们出版社是要只要买其中一本的版权吗?我觉得对于六本绘本来说,这个价格有点太低了。”
柯莱特皱了皱眉,“闻小姐想要多少价格呢?”
闻慈哪里知道这个年代版权引进费该是多少,要是后世的话,她的单本引进费是五万到十万左右,但要是岌岌无名的新手画家,最低可能就几千——她现在显然就是岌岌无名。
她思索片刻,最后翻了个倍,“两千美元怎么样?”
柯莱特不同意:“我觉得这实在是太高了。”
最后两人花了二十分钟讨价还价,把价格定到了1800美元,但这只是口头交易,一个版权引进的程序实际上是麻烦的,他们得谈判、磋商、最终签订正式的合同。
柯莱特不能来首都,所以两人只能在电话里初步协定,然后对方寄合同给闻慈。
如此周折,直到确定合同没有问题,闻慈签署合同,一式两份,两人各自持有一份,代表双方要履行各自义务——光这件事,让闻慈陆陆续续弄到了十一月末。
版权归属闻慈所有,1800美元给外贸部,他们给兑换成了3114的人民币。
闻慈拿到这笔钱,见底的存款一下子恢复到了鼓鼓状态,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很想花钱的,房子买了,她又不炒房,不打算再买房——虽然四合院冬天取暖麻烦,但现在的筒子楼实在太狭窄了,三十平方算是大的,她实在不想再住在逼仄的环境。
而且她现在养富贵了,这只小猫极爱跑酷,还是住现在的小四合院合适。
……
“富贵?富贵!”闻慈冲着院子喊。
铺着一层薄雪的地上印满了小小的梅花印,听到声音,早就掉光叶子的石榴树上“刷刷”两下,一个雪白的身影一跃而下,连带着,还有扑簌簌掉落的雪块。
闻慈弯腰一把抄起富贵,嘀嘀咕咕,“你也是不嫌冷。”
她把已经长成大猫团子的富贵抱到屋里,洗了毛巾给它擦干净手脚毛发,这才把它放下,大白猫毛发蓬松雪白,虽然还不到一岁,但体重都有五六斤了。
它舔舔爪子,舒服地在枕头旁找了个角落,蜷缩着躺下了。
闻慈羡慕地看了眼除了吃睡就知道玩的猫,拿起一旁的报纸。
这是一张最新的《人民日报》,上面写了1777年、1978年招收研究生合并的通知,这两年统称为78届——但77年本来就只招收了部分名校的理科研究生。
这则通知,代表全国范围内的大学,要大规模招收研究生了。
报考要求不算严,高中学生和大学生都可以,年龄也放宽到三四十岁。
报纸上写了,报名时间是从3月1日开始,一直到3月31日,五月份进行研究生统一考试,7月进行复试,如果都能通过的话,那秋季学期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闻慈没想到时间会这么晚,她一直以为,研究生会和本科一起入学呢。
她报名的学校早就定了,3月1日去报名时,毫不犹豫在第一个填了首都美院的名字。
朋友里报这个的不止闻慈,还有苏林和乌海青,前者报的是本科油画专业,以优秀的成绩被录取,他上个月来信,说自己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来首都报道了。
而乌海青和闻慈一样,报的都是研究生油画专业,正在备考。
白华章没报首都美院,她报了川省美术学院,她的老师乌画师曾经就是那所学院里出来的,而当初一起美工培训的成爱红,她报了北省的省城商业大学,经济系。
她说比起画画,自己还是对如何带大队发展更感兴趣。
最让闻慈吃惊的,是陈小满。
陈小满之前一直没表现出对什么专业的喜好,报志愿的时候,还写信跟她抱怨,说陈厂长想让她报核物理,但她哪里学得明白嘛,去了也是浪费国家资源。
闻慈安慰她说要选自己喜欢的,最好也有天赋的专业,谁知道,她报了首都音乐学院!
陈小满喜欢唱歌,闻慈知道,很久之前三班大合唱时她就是领唱,唱得还很好听,但闻慈真不知道,她居然这么喜欢,居然大学都想专门学这个。
她来信说,自己想当歌唱家。
大家问闻慈考上什么学校——他们都觉得闻慈肯定能考上大学。
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闻慈没报本科,打算直接报考研究生,苏林和陈小满本来还打算来首都看闻慈呢,知道这事后,吓了一跳,都不敢打扰她了,让她专心复习。
但闻慈觉得自己复习得差不多了,拉上几个朋友,一道吃了顿饭。
徐截云自从去年夏天出任务,到现在十个月了,一直没有人影。
他中途寄了几封信回来,摸了摸信纸纸质,看这印刷,闻慈觉得他现在好像在国外,她心里有些担心,而徐老爷子也很担心——孙子一连大半年没影,处个对象跟没处一样,这要是革命战友小闻把他忘了咋办?
他隔三岔五就让人来给闻慈送吃的,鸡汤,羊肉,核桃,美其名曰补脑。
闻慈吃得人都胖了两斤,等七月份复试的时候,脸圆得跟富贵一样。
“给我加油吧,”闻慈捏住富贵的爪子挥了挥。
仙气飘飘的靓丽狮子猫掀起眼皮,拿一蓝一黄的宝石眼瞳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喵”一声,闻慈笑着把它肉垫按在自己额头,像是盖章,“好啦。”
她中午估计不回来,在院子里的食盆里放了煮熟的肉干,这才背着包出门。
到达首都美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挤挤挨挨的许多人。
闻慈知道,这届首都美院的研究生只招收三十多人,而眼前这些,年轻的只有二十多岁,年纪大的,看起来已经将将近四十,他们站在一起,神色紧张地交谈着。
见到闻慈,一位年长些的女同志问:“你也是来考研究生的吗?”
闻慈笑着点点头,“你们好。”
她跟大家短暂地交谈几句,门卫一把大门打开,大家就纷纷往里面涌去,他们直奔贴着红纸提醒的小楼,交了证件,一个个在二楼各专业面试间外排队等候。
闻慈看到名单顺序的那一刻,心里一凉。
她是上午最后一个!
第157章 面试“你报的是哪个系?”有个圆脸的……
“你报的是哪个系?”有个圆脸的女生紧张地四下询问。
问到闻慈时,她说:“我报的油画专业,”这届首都美院的国画系、油画系、版画系、雕塑系和史论系都招研究生,她当然选择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油画系。
女生面露惊喜,“我也是!”
她跟闻慈交换了名字,闻慈这才知道,她叫袁韶,首都本地人,今年22岁,在参加这次研究生考试之前,她正在西南农垦兵团下乡,已经在那里待了好几年。
两人能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开始了吗?我不会迟到了吧。”
熟悉的声音。
闻慈转头,果然见到乌海青匆匆而来,他还是顶着那个锃亮的光头,北方人显著的身高身材,加上少数民族深刻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具行走的西方雕塑,具有希腊风情。
大家也看过去,觉得这个男人一看就很像“搞艺术的”。
乌海青扫了眼大家,顺溜地转到闻慈身边,懊恼道:“我住的招待所昨晚查了一夜房,我没睡好,到今早都没起来,”一口气说完,他才问闻慈:“你什么时候来的?”
“前十几分钟吧,”闻慈说:“老师们还没来呢,不急。”
乌海青松了口气,还没说话,大家就齐齐看向他背后,问起好来了,“老师们来了!”
十几个老师从楼梯上来,臂弯里夹着文件夹,往面试的教室里进。
闻慈发现有几张熟面孔,似乎参加过之前外贸部组织的绘本讲座的,还有个熟人,钟玉兰,她面露惊讶,钟老师不是在北省电影厂的吗?怎么来当首都美院了?
钟玉兰经过她,微微一笑,走进了国画系面试的教室。
等他们进去了,闻慈戳戳乌海青,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乌海青“嗨”了一声,摆摆手道:“钟老师以前本来就是首都美院的教授,现在恢复高考,她当然就被请回来了。对了,你报的是哪个导师?”
闻慈道:“郑副校长,你呢。”
郑副校长是美院副校长,同时也是油画系的系主任,自身是很知名的画家。
乌海青道:“陈元年陈教授。”
闻慈思索了下,“透明技法很厉害的那位教授?”
乌海青点了点头,“我之前在这儿念书的那一年,很喜欢他的画。”
闻慈说:“我看过他《阳光下的水田》,画得真好。”这还是曾经在白岭市美术馆看到的,想起那时候,突然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兜兜转转,她居然要见到画家本人了。
袁韶好奇地看着两人,“你们很熟悉首都美院吗?”
乌海青没瞒着,反正迟早都会知道的,“大学没倒前,我在这儿念过一年。”
而闻慈就不太了解了,“我之前之前来过首都美院一次。”
其他人虽然没开口,但也在关注着几人的谈话,听到这里,顿时有些紧张——人家跟这里本身熟悉一些,就比他们有优势,尤其是也报了油画系的人,立即忐忑不安了。
乌海青看了眼面试顺序表,“我是倒数第二个。”
闻慈苦笑:“我倒数第一个。”
乌海青挠头,“这不是按成绩顺序排的吧——我应该不至于考这么差?”他文化课的成绩可能平平,但专业课可是还不错的,总不至于沦落到倒数第二个吧?
何况闻慈还是倒数第一。
闻慈坚定道:“我觉得是随机打乱的。”
每个专业都有三个面试老师,还没开始前,一边整理资料一边聊了几句。
油画面试室里,陈元年挑出一份资料,放到左手边,旁边的女副教授钱颂安看了一眼,笑道:“我记得这个学生,当年就出类拔萃,老陈你打算收他做学生?”
陈元年没有否认,温声道:“乌海青很有天赋。”
钱颂安翻了翻手里的学生资料,“这个闻慈专业课的成绩最优秀,她的试*卷我看到了,知识面非常广阔,甚至很多国内现在传播并不广泛的信息她都了解,谈论很深刻。”
陈元年点头,“我见过她,是个思想很活的学生,水彩画技术很好,不知道油画怎么样。”
报油画系的学生有近二十个,三个教授副教授谈了谈,就大致都有了解了。
九点钟一到,最年轻的副教授钱颂安站起身,走出门,就看到门边整齐地排好队、紧张地看向自己的学生,她和善地笑了笑,“第一位,袁韶,进来吧。”
袁韶原地深呼吸几下,跟着她进去了。
门合上了,有人想趴在门边听听里面说了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大家都很紧张。
有人原地转圈,急得直嘟囔,“也不知道面试问些什么,个人爱好?美术史论?哎呦,我怎么就不能多拿几个奖呢?也能更拿出手点。”
其他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越出色,肯定被录取的概率越高。
闻慈被他们感染,也渐渐紧张起来,悄声问乌海青:“你拿过奖吗?”
乌海青可能是全场最放松的一个,他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无所谓,“拿过几个,”他看看闻慈,不可思议,“你这么厉害,紧张什么?我进不去你都不可能进不去。”
闻慈:“……”
她感觉到几个人都惊悚地看过来了,脚趾抠地,“你对我到底哪来的这么大信心?”
她发现了,不管是苏林,陈小满还是乌海青他们,对她都有种盲目自信。
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想到“她可能考不上”这个可能,仿佛研究生名额就是囊中之物,她拿到手,就像呼吸那么简单——她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乌海青振振有词,“反正你肯定行。”
闻慈叹口气,前面有十六七个人排队,等轮到她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这种考试,排在中间或偏前面是最好的,越往后等得越久,越影响心态。
她闲来无事,沿着走廊上挂的画慢慢看了起来。
看到第三幅画的时候,袁韶出来了,她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不像是面试的结果不好,反倒是兴奋过度,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丞闻,第二个是你。”
其他人都焦虑地打听起袁韶面试了什么,蓬长头发的青年却问也没问,直接进去了。
名叫丞闻的长发青年又花了十五分钟才出来,比袁韶花的时间更长,他出来后,照旧被大家围住,七嘴八舌地问起导师问了什么,他皱着眉,像是有点不耐烦,但还是说了。
“最喜欢哪位画家。”
“喜欢哪种油画技法,之前画过什么作品。”
“为什么报油画专业之类的。”
大家听了,暗暗松口气,和袁韶的没差太多,看来面试的问题没有太深奥的。
丞闻从大家的包围出来,扫了眼仰着头看走廊上画的闻慈和乌海青,踱步过去,先对后者说:“我知道你,乌海青,你的《冬》拿过全国油画展一等奖。”
乌海青疑惑地看他一眼,“那是十年前的作品了。”
丞闻审视似的说:“这几年我没听说过你有新的作品了。”
乌海青这几年的确没公开过什么作品,更没有参赛获奖,比起二十岁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美术天才,现在这个快到三十岁的他,似乎也并没有变得更成熟,更优秀。
丞闻觉得,他是江郎才尽了。
乌海青不在意地说:“你有什么作品?”
丞闻说:“我前年的画拿到了画展一等奖,但我觉得那还不够好,”他这话很像是凡尔赛,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平铺直叙,像是单纯表述自己的观点而已。
乌海青说:“我觉得那幅《冬》也没多好。”
丞闻问:“你的画风改变了?”
“人在变,画当然也在变,”乌海青惊诧地看他一眼,“你不会以为,我这十年过来连这点长进都没有吧?”他嘴上嘀咕了两声什么,背过身去专心看墙上的画了。
丞闻皱眉,又看中了另外一个人。
他走到闻慈旁边:“乌海青的意思是,你比他厉害?”
闻慈:“……”她都特意转过身了,这人为什么还要特意来跟她搭话?
她只好回头看了眼,客气道:“乌海青和我是朋友,他对我的评价可能有一些过高。”
丞闻不信,“他不像是没有眼光的人。”
他上下打量闻慈一眼,疑惑似的,歪了歪头,“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你叫什么名字?画过什么画?拿过什么奖?”
闻慈:“……”这人怎么还调查户口。
但说不准要当上同学,闻慈还是客客气气地维持着微笑。
她说:“我是闻慈,听闻的闻,慈爱的慈,没怎么发表过公开的油画,也没拿过奖,”她只有给白岭军区画的那一幅油画出现在大众眼里了,但也没参加过什么评比。
这么一想,闻慈觉得,自己报考油画系好像没什么优势。
她现在的成绩都在小人书绘本上,都是水彩,大家也不知道她其实最擅长画油画啊。
闻慈静不下心看画了,开始发愁。
丞闻可能是发现她没什么本事,转头走了,面试间的学生一个一个进去、一个一个出来,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终于到了乌海青,此时报油画的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乌海青进去了,只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该你了。”
闻慈轻呼一口气,理理衣领进去了。
三位老师坐在桌子后,而他们对面两米外,放着一把椅子。
闻慈乖巧地问了好,坐到椅子上,刚坐定,左边那位女老师便开口了,“闻慈,你今年才十八岁?”这是报考者里最年轻的学生了。
闻慈:“是的老师。”
钱颂安低头看了看信息,问:“你先前一直是在北省的电影院做美工?中间借调来首都美术馆过?”
闻慈心想镀金的时候来了。
她道:“76年春,我借调去过北省白岭市军区,创作了一幅油画,协同其他干事的文字稿后来获得了北省军总军区宣传第一名。76年秋,我经钟玉兰老师帮助借调来首都,本来是作为助理辅助她画连环画的,但后来机缘巧合,转而开始创作绘本。”
闻慈力求语气谦虚客观,笑了笑,“这套绘本历时近半年,创作完毕后,我在77年四月的春交会上售卖出三百套绘本,后来陆陆续续有港商加购,又卖出一千套,还和高卢的出版社签订了版权引进合同。”
资料上没写得那么详细,钱颂安面露惊讶。
陈元年听说后面还有加购的,也面露吃惊,他和蔼地问:“你的水彩插画我已经见到过了,非常出色,但你怎么报了油画系呢?怎么没去钟教授的国画系?”
闻慈心想,因为自己一直以来主学的就是油画啊。
她解释道:“我还是更喜欢油画的质感,所以报名时,第一选择就是油画。”
钱颂安问:“你最喜欢哪位画家?”
“色彩上的话,我最喜欢后印象派的梵高和保罗高更,”闻慈说,这是真的,“我喜欢明亮的色彩和大胆的笔触,这让我觉得生机勃勃,有种思想在燃烧的感觉。”
钱颂安感兴趣地追问:“那你最喜欢梵高的哪副画?”
闻慈认真想了想,“只有一幅的话……《麦田上的鸦群》。”
这幅画是文森特梵高去世前不久作的,是他最优秀、最有争议的作品之一,深沉而浓厚的蓝色、金黄的麦浪,红绿交错的路……一切色彩和情感都像漩涡一样激烈地旋转着,哪怕是不懂绘画的人,看到这幅画,都会为其深邃浓烈而倾倒。
钱颂安请她谈一谈对这幅画的理解,闻慈不知道导师喜欢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那她就按照自己的心意说了,看她的脸色,似乎并不像是不满意。
钱颂安笑问:“喜欢画人物吗?人物画喜欢哪幅?”
闻慈用力点头,“喜欢!”
这个问题她不用细想就能侃侃而谈,“我最喜欢皮埃尔奥古斯特考特的《暴风雨》,他画得实在太美妙太细腻了,光影的明暗、白纱的褶皱、肌肤的纹理……我认为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都是皮埃尔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完全是艺术。”
三位面试官的态度都很温和,问的问题也不尖锐。
闻慈轻轻松松回答完,三人脸色都很不错,钱颂安面露可惜,心想怎么没选自己当导师,她看看其他两位教授,都神情满意,显然觉得闻慈是这批报考者里的佼佼者。
陈元年低头在纸上打了分,抬头笑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闻慈心里还算安稳,她答得挺流畅,看几个老师脸色,应该不至于考不上吧。
她站起来恭敬地道了谢,顺手把椅子拎到一边,退出教室,发现乌海青还在门口等她,他半点不担心她考不上,问道:“我打算去食堂吃个饭,你去不去?”
闻慈当然去了,正好看看美院的食堂怎么样。
他们出来时,刚到十二点,许多下课的学生从教学楼出来。
美院不大,招生人数也没那么多,许多人出来时满手灰色的石膏,一看就是雕塑系的,还有人背着方形画袋,一看就是油画系的,比起其他学校,似乎已初步有了艺术院校的风姿。
好些男同学头发都半长不短的。
经过一栋教学楼时,他们俩恰好碰到几个跑出门的学生。
几个男生像是饿坏了,扛着画袋往食堂冲,差点撞到闻慈,跟在最后面的男生无奈地喊着:“你们慢点,慢——闻慈?”
闻慈看过去,笑盈盈挥手,“中午好啊。”
是苏林。
苏林现在也在首都美院读油画系,他知道今天是研究生面试,但因为上午满课,没法去看,他没想到居然能碰到闻慈,红着脸停住脚步,“你中午吃饭了吗?”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勾住苏林肩膀,笑问:“同学,你哪个专业的啊?”
闻慈还没打,苏林惊慌地摆手,“不,她不是……”
“哦哦,”大家误以为懂了,嘿嘿笑道:“你是来找苏林的是吧?”苏林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之一,腼腆,面皮薄,也不和女同学主动说话,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来找他?
不过——几人目光落在乌海青身上,颇为疑惑。
怎么还有个人呢?
苏林脸红成熟虾子,“不是,她是来面试研究生的。”
说着,他的目光也不禁看向乌海青,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眼下一看,高大苍白,气质叛逆有个性,像是他们素描课上的石膏人像,但并不是很久前见过的那个男人。
他是谁?
几个男生:“……”
看起来比他们年纪还小,这就要考研究生了?
闻慈看看几人,好奇,“你们都是油画系的吗?”
苏林腼腆,几个男生却一个比一个开朗,嬉皮笑脸地直点头,又问她考的是什么系,知道也是油画系,报的还是他们系主任郑副校长,吃惊地眼睛都瞪大了。
他们又看向乌海青,觉得这可能也是个人物,“同志你呢?”
乌海青摸把头,“我也报的油画系。”
几个人索性就一起往食堂走了。
路上,几个男生叽叽喳喳说着话,三月份开的学,他们这批学生已经上了几个月的课了,但也许是前些年缺了太多东西,现在每天看书看画讨论,居然也不觉得腻歪。
他们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今天布置的作业。
一个小平头津津有味地说:“外国的雕塑做得真是好,那个《大卫》,怎么就能做得这么漂亮呢?我今天一看,简直都想转去雕塑系了!诶,你们更喜欢哪个雕塑?”
几个男生有说《大卫》的,有说《哀悼基督》的,也有说《断臂维纳斯》的。
苏林支支吾吾,一直没有开口。
小平头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你说,你是不是最喜欢今天课上说的那个《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我看你盯着课本看了好久。”
苏林的脸更红了,却也说不出否认的话,不敢看闻慈。
这幅画是意国艺术家贝尼尼的作品,他是十七世纪一位伟大且全能的艺术大师,绘画、雕塑、建筑……总之干一行行一行,而这幅《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这幅画,说名字大家可能有些陌生,但说到“最具肉感的大理石雕像”,它当仁不让。
它取材自希腊神话,冥界之王哈迪斯抢夺春之女神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冥王将这位女神绑架到了冥界,和其结婚。春之女神一年只有一半时间才能回到大地,早在这段时间内,她的母亲大地女神十分高兴,春暖花开,而另一半时间她在冥界,大地女神则使万物凋零。
它采用的是坚硬的大理石,但在贝尼尼手下,却柔软饱满如橡皮泥。
甚至,创作出这座雕塑的时候,贝尼尼才22岁。
当之无愧的天才。
乌海青赞赏地看了苏林一眼,“你也喜欢这座雕塑?我也很喜欢。你知不知道斯特拉扎《蒙着面纱的贞女》?这个雕塑也无与伦比——闻慈,你喜欢哪个?”
闻慈想了想,“薄纱雕塑的话,我更喜欢昌西艾夫斯的《安丁出水》。”
这幅雕塑描绘的是神话里的水之女神温蒂尼,她身披白纱,浴水而出,明明是坚实的雕塑,却表现出了湿透的白纱贴在肌肤上的质感,刻画得非常柔软美丽。
“《安丁出水》?”苏林终于开口了,“我们还没学到这个。”
他们毕竟是油画系不是雕塑系,虽然学习的时候,会涉及到一些世界知名雕塑作品,但并不是主要的,不过光听这个名字,他已经觉得是一幅非常细腻的作品了。
乌海青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刚才面试,问没问你最喜欢哪个画家?”
“问了啊,我说最喜欢梵高,”闻慈反问:“你回答的什么?”
“鲁本斯,”乌海青解释说:“他也有一幅画《劫夺吕西普的女儿》,和《被掳掠的珀耳塞福涅》有点相似,不过这两人本来就都是巴洛克风格的王,时代也相近。”
几个大一的男生听得似懂非懂,不明觉厉。
考研究生的都是考了专业课肯定会画画的,但是他们本科,不一定原本都会画画,所以他们之中,有许多初学者,每天上课光学习就够抓心挠肝的了,哪里还有时间扩展知识面。
苏林懂一些,但比起西方油画史,他更了解的其实是华夏的国画。
只是他对油画水彩更感兴趣,这次报专业,才报了油画——也许其中有那么一点心思,是想能和闻慈离得更近一些,但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本身喜欢。
他默默听着,记下这几个画家和作品的名字,准备去图书馆查一查。
第158章 怀疑艺术有种源于人间高于人间的美丽……
艺术有种源于人间高于人间的美丽。
闻慈很久没跟人谈论过这些东西,往常是不太敢说,但现在高考恢复,连大卫裸体雕塑都能让大家看到了,那她谈一谈西方的其他东西,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进了食堂。
现在的大学都有国家补贴,食堂饭菜很便宜,但也只有学生能吃,闻慈和乌海青本来打算跟人换点饭票,边吃边聊的,但现在碰到苏林他们,直接跟他们换了饭票。
闻慈熟练地掏出包里的饭盒,她现在出门常带。
打好饭,几个人坐到了一起。
几个大一生刚才在他们讨论雕塑作品的时候,插不上话,眼下趁机请教:“油画的研究生和本科有什么区别吗?我们现在还在学画画,你们是不是一上来就能出作品?”
闻慈默默看向乌海青,她也不知道。
乌海青夹起一块土豆塞进嘴里,嚼了嚼,还挺好吃,他随口说:“我们每人有导师,一上来……”他想了想自己当年见过的研究生,“应该只有会画画的人才能考进来吧。”
小平头眼神都尊敬起来了,“听说好多拿过奖的报研究生呢。”
拿过奖的乌海青不甚在意,“能拿奖代表画得不错,但要说多好,但也不一定,”他自己就拿过不止一个奖呢,还有全国的奖,但他仍然没觉得自己画得多好。
苏林有点紧张地看了眼闻慈:“你考得怎么样?”
要是考前问这个,闻慈觉得自己会消化不良,但现在考都考完了,面试也结束了,她反倒放松下来,“我自我感觉的话,还行——不过结果也不是我说了算嘛。”
小平头好奇地问:“你们是不是都画过很多油画?”
他指了指身边的苏林,羡慕地说:“陈教授说苏林的天赋特别好,他画什么都上手特别快,色彩啊、造型啊,反正都特别好,之前期中作业,他拿了99分。”
苏林不好意思,“我之前当美工练的,你们要是多画也可以的。”
小平头嘻嘻笑道:“看吧,他还特谦虚。”
苏林是真不好意思,“闻慈画得比我好多了。”
小平头信一点,他觉得闻慈敢报研究生,肯定是有点本事的,但她看着太年轻了,他总觉得不太真实,他好奇地问:“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啊?”
苏林就跟他说了以前是同事。
大家聊天吃饭,等吃完,苏林几个连午觉也不睡,回教室临摹大卫人头像去了,这是这周的作业,每次的作业都要好好完成,期末都会计入总成绩呢。
而闻慈和乌海青告别后,往家里去。
她一边走路,一边觉得自己应该买辆自行车了,先前觉得出门有公交,一直没去买,但等上学了就得天天去首都美院,走路半小时的路,骑车只用十分钟。
走到胡同门口,远远就见门口停了辆自行车。
谁啊?也不怕被偷了。
闻慈四下看了眼,等走到近前,才发现这辆自行车有些眼熟,她绕着车转了两圈,甚至连车把手上一道细细的划痕都收入眼中,原地叉起了腰。
“出来!”她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声。
等了两秒钟,没动静,闻慈板起脸:“你再不出来我就生气了!”
下一刻,身后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闻慈一扭头,就看到阔别一年没见的人,她虽然已经猜到,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惊喜,盯着他上下看了看。
徐截云两手摊开,任由她看。
他的肤色和离开前差不多,在太阳光下,像流淌的蜜浆,乌黑的短发长了一些,修剪得时髦有型,看上去不像军人,像在巴黎时装周穿着高定西装走完秀刚回来。
闻慈不是很适应地看着他,满脸惊诧,“你出门大改造去了?”
徐截云和一年前一样的那么笑,耸了耸肩,“难看?”
“不难看,”闻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阳光越过徐截云的头顶落到她脸上,有点刺眼,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拉住他手臂,“进来再说。”
徐截云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他一转头,就发现闻慈坐到了石榴树下,头顶橙红的花开得娇艳美丽,但他觉得,没有底下的姑娘漂亮,他准备走过去,就见闻慈两手抱臂,审视地盯着他。
“徐截云同志,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徐截云站住,诚恳道:“对不起,我错了。”
闻慈:“……”他认错这么快,都让她不知道怎么发挥了,她哼了一声,继续道:“从去年五月份到现在,你走了一年零两个月诶!”她的声音变大,“十四个月!”
而且中间,只给她来了两封信!
徐截云上前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闻慈其实没有真生气,因为她自己这一年多也忙得很,她哼了一声,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感觉这只手上的茧子似乎更厚更硬了一些,她翻过一看,发现上面多了几道疤痕。
她皱眉,又拉扯他的手臂,“是不是受伤了?”
“没大事,”徐截云笑道,没缺胳膊断腿,命也还在,这对他来说就是没大事。
看闻慈不生气了,他坐到圆凳上,一伸手就把她抱在了自己腿上。
“听说你高考了?”他问。
“是考研,”闻慈两只手臂勾住他脖颈,低头嗅了嗅,没有烟味,也没有汗味,似乎……她抬起脸,狐疑地问:“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香水味?”
徐截云一怔,“你知道香水?”
这回轮到闻慈语塞,香水和口红化妆品一样,现在似乎都是不对内销售的。
但她立即给自己找到个合适的理由,理直气壮道:“我在广交会见到的啊,他们外国人都会喷——别转移话题,你是不是喷香水了?”
她耸动着鼻子嗅啊嗅,徐截云无奈:“你怎么跟小狗一样?”
他握住闻慈肩膀,把她的身体面向自行车,指着车筐里的一个袋子道:“给你带回来的礼物,那边的人说女孩子都会喜欢——”他难得有点紧张,“你看看?”
闻慈眼前一亮,“礼物?礼物!”
她立即从徐截云腿上跳下去,小鹿一样跳到了自行车旁,车篮里的袋子很大,最上面是个方盒子,闻慈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个浅黄色的透明瓶子,商标很熟悉。
EstéeLauder……这不雅诗兰黛吗?
闻慈惊叹地看了眼徐截云,打开瓶盖,试探着往手腕上喷了一下。
细密的雾气一瞬间泵开,一种清新的气味弥漫开来,让人联想起在绿色的原野里冥想漫步,还带着柑橘的清新爽快,闻慈放下香水瓶,手腕互蹭了一下,又往脖颈上贴贴。
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徐截云身边问:“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闻?”
徐截云有些错愕,闻慈刚才喷香水的方法,跟百货大楼售货员告诉他的一模一样……他摇摇头,心想可能也是看到外商女性喷香水的样子了吧。
他低头嗅了嗅,“嗯,很香。”
闻慈心满意足,又欢快地继续拆礼物。
除了香水,里面还有一袋吃的,吉百利旋风朱古力、甄沾記椰子糖,还有一罐黑色咖啡豆,闻慈看着包装上的字体,脱口而出:“你去港城了?”
这上面都是繁体字,而且包装很有港城风格。
徐截云再一次沉默,她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看出来的?”他走过来问。
“你看包装啊,好大港城老字号几个字,”闻慈并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她兴冲冲地拆开一颗朱古力,独立包装,塞进嘴里,味道香醇,中间还有香香脆脆的榛子。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又拆开一颗,送到徐截云嘴边。
徐截云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含住这颗巧克力,左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顶没了那个单边的酒窝,他搭着闻慈肩膀示意:“还有呢,继续看看?”
闻慈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这双盒子里的东西就就很明了了,上面画了logo,但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双一字带高跟鞋,米白色,跟尖尖细细,大概六公分左右,让闻慈惊掉了下巴。
他居然还知道高跟鞋?
徐截云把袋子倒过来,把最后一样东西递给闻慈。
这是一件桃粉色的连衣裙,饱和度低,颜色清新而甜蜜,并不显得俗气,闻慈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长度不到膝盖,顿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徐截云。
徐截云神色镇定,辩解说:“这是港城最流行的款式。”
这话不是假的,他这次去港城后,发现港城的服饰和花旗国没多大区别,男人穿着喇叭裤、牛仔裤,女同志们还有穿那种短短的热裤,当时售货员听说他要送“女朋友”,强烈推荐他购买几条热裤,但他实在没好意思,最后买了这条裙子。
闻慈好笑地看着他发红的耳根,“你害羞什么。”
她把裙子鞋子都抱进怀里,美滋滋道:“我去换上看看!”
闻慈上次穿这么短的裙子,还是穿泳衣去游泳馆,她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照照,低头换上高跟鞋,她以前不常穿高跟鞋,嫌累脚,只有偶尔出席宴会或正式场合会穿穿。
她抬脚看看,满意地推门出屋,“当当当当!”
她拎起裙摆转了个圈,俏皮地欠身,行了个礼,“好看吗?”
徐截云呆了两秒才答:“好看。”
小闻同志皮肤很白,像是烧制好的薄胎白瓷,通透而细润,衬着这身桃粉色,整个人都像是一颗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淡淡香气袭来,好像是从她骨血里渗透出来的味道。
她现在个子算高,一双腿又直又漂亮,踩着高跟鞋,像港城八音盒里的洋娃娃。
裙子好像还是太短了,徐截云想。
他试图往下拉一拉裙摆,但裙子是无袖的,他一拉就往下坠,他猛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摸着鼻子眼神闪躲,一张英俊疏朗的面孔出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的……”
闻慈还在欣赏自己的新造型,扭头看到蹲在墙上的富贵,她喊一声,“宝贝,过来。”
宝贝……
低着头的徐截云以为这是在叫自己,他在国外这一年多,没少听人叫宝贝,叫自己的亲人、子女、朋友,但是听到闻慈脆生生地喊他宝贝,他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你别……”他抬起头,见到闻慈正朝一只胖乎乎的白猫招手。
闻慈疑惑地看向他,“我别什么?”
徐截云:“……你别叫它宝贝,它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怎么办?”
“不会啊,”闻慈给他展示,“富贵很聪明的,你看,乖乖,宝宝,过来——”
富贵优雅地踱步过来,熟练地往她怀里扑。
今天闻慈没抱它,她点了点小猫的脑袋,说:“今天新衣服呢,你的爪爪脏,不许碰,”说着,得意地看了眼徐截云,“你看,乖乖,宝贝,宝宝,它都知道说的是它。”
徐截云:“……”
人不如猫。
他心里酸,但和猫计较太幼稚了,他什么也没说,把狮子猫抱进自己怀里,富贵挣扎了下,没挣扎开,就舒舒服服地躺平了,闭着眼似乎要打盹儿。
徐截云酸溜溜道:“它比我走前可胖了不少。”
“那当然,当时它才是小奶猫呢,”闻慈哼了一声,走到石榴树荫下,用手遮着额头问:“你这趟回来,还没走吗?”
徐截云摇头:“一切看上面安排。”
闻慈:“……”
她没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我之前看宋团长孙团长他们也没像你这么忙啊,三天两头出任务,还出国了,”一般军人,不都是很难出国的吗?
徐截云陷入沉默。
闻慈懂了,“机密?”
徐截云点头。
闻慈叹气,“好吧好吧,那我不问了,”徐截云这么久干了什么,她什么也不能问,四下看看,把自行车里的东西都搬到主房,只留下那罐咖啡豆。
闻慈拧开嗅了嗅,她其实不喝纯咖啡,也没特意了解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品种。
她有些苦恼:“没工具,这可怎么磨啊?”
徐截云的疑惑重新上涌。
他想起第一次和闻慈去看老莫餐厅的时候,她也是,似乎对咖啡有些了解,他微微垂眸,语气自然地询问:“我问售货员,她说这种咖啡口感很好,不知道港城人怎么喝的。”
闻慈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咖啡机是什么时候发明的。
不过古代没机器的时候,人喝咖啡,肯定也是手工做的吧,她看看咖啡豆,下定决心,踩着高跟鞋去了厨房,徐截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另一件事。
售货员提醒他,如果女朋友以前没有穿过高跟鞋的话,他要好好扶住对方。
但闻慈能跑能跳?
徐截云想起她刚才提着裙摆行云流水转的一个圈,心中疑虑更重,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可能,他皱眉,准备跟进厨房,却发现闻慈拎着个石制蒜臼子出来了。
她语气兴奋:“这个肯定行!”
徐截云握住她手臂,“慢点,你不怕摔倒吗?”
“不会的,”闻慈摆摆手,她穿高跟鞋还是蛮熟练的。
她穿着高跟鞋在院子里自如地走,富贵对她尖尖的腾空的鞋跟似乎很感兴趣,不断跟在后面,还试图拿毛茸茸的尾巴去勾它,闻慈怕踩到它,只好把高跟鞋脱下来了。
她把鞋放进鞋柜,可惜道:“平时也不能穿。”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短裙,这个也不能穿出去——八十年代前估计是不太行的。
闻慈踩着拖鞋穿着小裙子出来,见徐截云拎着那个蒜臼子,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在他面前挥挥手,“发什么呆?我们来磨豆子啊!”
纯手工磨粉,闻慈还没做过呢,她兴致勃勃地把蒜臼子洗干净又擦干,这个是全新的,她之前一直没用过,要是捣过蒜的,再洗也洗不干净那*股蒜味儿。
她往里面倒了些咖啡豆,便蹲下身,准备亲手磨。
刚蹲下,就见徐截云猛地扭过头,“还是我来吧。”
闻慈想起来今天自己穿的是短裙,她低头看看,但她其实穿裙子里面是会穿安全裤的,她瞅了眼耳根发红的徐截云,把蒜臼子交给他,“好吧,那你磨吧,要尽量磨细哦。”
闻慈坐在一边,晃着自己细长漂亮的腿,徐截云目不斜视地捣咖啡豆。
蒜臼子里的豆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徐截云一点没听到,他用力捣了十几下,放慢动作,忽然问道:“今年国家领导人轮番出访的事,你知道吗?”
闻慈伸直自己的小腿欣赏,随口道:“知道啊,上了好多报纸。”
副总理、副委员长之类的国家领导人,光她知道的,今年已经去了十几个国家,因为她知道,今年年底就将迎来改革开放,所以她总觉得,现在就像是改开的发端。
徐截云问:“你是什么看法?”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我这次出任务,也有了一些感慨,国外的经济条件的确比我们好很多,国民收入很高。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闻慈歪头想想,耸了耸肩,“经济迟早能追上的。”
徐截云心头微松,接着问:“你知道国家要往外派遣留学生吗?”
“知道啊,”闻慈点头,她虽然自己还没上学,但宋不骄陈小满她们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公派出国的留学生大多数是理科,出国学习新科学新技术,和人文艺术学科关系不大。
徐截云问:“你想去吗?”
“不想,”闻慈回答得毫不犹豫,她撑着腮懒洋洋地说:“出国旅游度个假可以,但要是定居的话还是算了——我好不容易在首都买了房子呢!”
“嚓嚓。”
“嚓嚓。”
徐截云碾磨着烘烤过的咖啡豆,声音也如咖啡一样醇厚,他说:“现在似乎有一些学生非常渴望出国,他们觉得国外的科技发达,经济发达,那里的人民一定过得更好。”
闻慈想了想,其实这话说的不能算错。
现在资本主义国家是更加发达,未来的留□□,似乎要持续很多年,现在这些出国的学生,的确有很多都留在了国外定居,但她看了看徐截云,还是没说什么。
她挠挠头,“想走的人,硬留也留不住,好好发展自己就足够了。”
徐截云觉得这句话的表达是不偏不倚的。
回想起闻慈曾经的看法,似乎总也是客观的,他拿石杵子拨了拨碎开的咖啡豆,把还是块状的那些拨到一起,一边捣一边问:“你觉得国外是怎么样的?”
“嗯……”闻慈觉得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
她奇怪地看了眼徐截云,“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她转念一想,明白了,蹲到他身边笑着打趣:“诶,小徐同志,你是不是怕我出国不会来了?”她搭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我不会走的,真的,我保证!”
有人说祛魅的最好方式是拥有,这话在某些角度上来说,很对。
闻慈在国外实打实地生活过十年,她得到过,看法嘛,也就那样,没有完美的国家。
徐截云磨好咖啡豆,交给闻慈。
闻慈低头看了看,粉末磨得非常细腻,比起机器打的也不差多少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厨房准备煮咖啡,刚准备动手,想起一件事儿——没牛奶。
不加奶的咖啡堪比中药,又酸又苦,她觉得没必要给自己的舌头上刑。
闻慈看看徐截云,迟疑道:“要不明天再煮吧?我去奶站打瓶奶。”
徐截云去花旗国后,其实喝过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他佯作不懂,“必须加吗?”
“倒也不是必须,但不加很难喝,非常难喝,”闻慈把咖啡粉从蒜臼子里倒出来,苦口婆心道:“相信我,真的没有必要尝试,明天我再给你煮吧——明天你还来吗?”
徐截云深深地看着她。
闻慈摸摸手臂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歪歪头,“你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徐截云沉默了几秒钟,而后笑起来,像以前那样捏了捏她的脸,“可能刚出任务回来,还不太适应。明天我有空,上午来找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午饭?”
闻慈用力点头,玻璃珠似的眼睛一眼能望到底,亮晶晶的。
她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吃火锅!”
徐截云揉着她软软的头发,只有他自己知道,手臂上的青筋暗暗绷紧,他低声问:“我带回来了很多酒,你想喝麦卡伦威士忌、波尔多,还是劳尔哈白兰地?”
闻慈皱了皱鼻子,下意识说:“红酒吧,这个没那么辣。”
“好。”
徐截云想,他从没说过波尔多是红酒。
第159章 对不起“回来啦,”徐老爷子说。……
“回来啦,”徐老爷子说。
他坐在池塘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拎着鱼竿,脚边放着水桶,但不管鱼钩还是桶里都i是如出一辙的空空如也,他老神在在地扭头看了眼孙子,发问。
徐截云是回来换了衣服,和徐老爷子打了招呼才出门的。
他走近看了眼空桶,笑道:“要不我给您老人家弄点新鱼饵?”
“胡说!我这马上就要钓到了!”徐老爷子瞪他一眼,又问:“你这回出去一年半载的,是有些久了——你和小闻谈对象也谈了挺久的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他说:“你爸搁南边呆了好几年,你妈也在国外呢,这要想结婚,可得提前通知啊。”
徐截云含糊道:“再等等吧。”
徐老爷子狐疑地看着他,严肃道:“徐截云同志,你可不能好的不学学那些不着调的啊,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处对象那叫耍流氓!你可不能有作风问题!”
徐截云面不改色,“没有,真没有,我保证。”
徐老爷子定定看他两眼,才扭回头继续盯着湖面,问道:“小闻是今天研究生复试对吧,你问考得怎么样了吗?这孩子聪明,灵秀,我觉得说不准真能考上。”
徐截云拎了拎裤脚,随便蹲到老爷子身边,也盯着湖面。
“我没细问,但她心里有数,八成是没问题的。”
祖孙俩就徐截云出去这段时间聊了聊,这次出国,徐截云也大受震撼,国外目前的经济发展、科技水平,乃至于人文风貌,都令他十分震惊,包括港城一行,也令他心情激荡。
徐老爷子认真听了,说:“我们也会有那一天的。”
徐截云笑着点头,“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聊了半小时,徐老爷子觑他一眼,“你蹲这儿腿不麻?”
“还行,”徐截云拍拍裤腿站了起来,临走时,忽然问:“我听说,庄家那个小儿媳是被境外势力洗脑的敌对分子?”这事在大院传得很开,他一回来就听说了。
徐老爷子露出几分厌弃,“传消息的时候被抓了,花旗国那边的。”
徐截云点点头,笑着说:“成,您老继续钓鱼,我回去了。”
转过身的那一刻,徐截云脸上笑意收敛,他沉默地快步往徐家院子走去,回到自己房间,虽然这么久没回来,但还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坐到床边,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
查资料?
闻慈的背景他早就知道了,甚至可能比她本人还要清楚,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异样。
徐截云静默许久,拿起一旁桌上的酒瓶。
深绿色玻璃里的酒液近似于黑,轻轻摇晃,水波荡漾,他知道,那是深红如血的颜色。
明天就知道了。
一切。
……
上午的日光强烈到刺眼,闻慈躲在石榴树茂密的树荫下,一边切肉片,一边把锲而不舍想跳上桌的漂亮狮子猫拨到一边,训道:“你这小猫咪怎么这么猖狂!”
富贵:听不懂,听不见,直勾勾盯着肉片伸出白白爪子。
闻慈无奈,捏了片肉丢到一边,富贵立刻扑上去吃了。
她继续切肉切菜,等到徐截云敲门的时候,已经准备得八九不离十,打开他手里的袋子一看,欢呼起来,“豌豆黄!驴打滚!还有,嗯——怎么还有两瓶酒?”
“一瓶白的一瓶红的,”徐截云说。
他和以往一样,随手关了门,自然地牵上闻慈的手臂往里走,手心温度很高,是那种仿佛烙铁滚过皮肤的那种高,在炎炎夏日里,让闻慈很想把手缩回来。
她走到锅边,献宝似的说:“我在蓉城带回来的火锅底料,超正宗!”
底料艳红,辣椒点缀在上头,光看着就让人舌头喷火。
徐截云听着她的指挥,炒香底料,加水烹煮,他看着尚未开始翻腾的汤面,自然地笑着问:“不是说要喝咖啡吗?我们什么时候喝?”
“现在呗,”闻慈说,“我特意打了一大壶奶呢!”
闻慈会用咖啡机手冲,但并不知道没有咖啡机该怎么做。
她凭借自己的想象,弄了个小壶,将昨天磨好的咖啡粉倒进去,加点水烹煮浓缩,然后加入牛奶,动作不能算很熟练,但也显然不算陌生,徐截云在一旁定定地注视着。
“这就好了吗?”他问。
“应该是吧,”闻慈不好意思地笑,比了个小指头,“我只知道一点点。”
徐截云也笑了笑,轻轻摸她柔软的头发。
煮好的奶咖倒进两只玻璃杯,它还很烫,闻慈小心地吹了半天,抿了一点,入口风味浓郁,奶似乎加得太多了些,咖啡的酸苦被彻底打败,成了咖啡味牛奶。
她满意点头,“嗯,还不错。”
徐截云尝了下,不像咖啡,像饮料,这让他心里的矛盾犹豫稍稍减弱。
但这并不代表什么。
徐截云见过很多特务——他并不想用这个词来描述,但除了这个词,间谍?奸细?似乎都不好听,他们是精湛的演员,伪装在人民群众之间,甚至是直到死也没动用过的暗钉。
咖啡很烫,两人放到桌边,等着吃完饭再喝。
徐截云拎出两瓶酒,把红的那瓶递给闻慈,“你喝这个?”
“我只想喝一点,”闻慈比量着玻璃杯的中间位置,“就到这里。”她觉得人和人的味蕾是不一样的,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尝不出所谓的醇香、厚重、甜美,她就觉得又苦又辣。
徐截云拎出工具,拔出软木塞,给她倒了半杯。
沸腾的蓉城锅底等待食材投入,因为辛辣,富贵都跑得远远的,缩在房檐下舔自己的毛。
闻慈给猫的食盆里添了肉片和一颗生鸡蛋,徐截云并未对她“奢侈”的行为提出什么意见,他为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酒液清澈透明,像是一杯泛起涟漪的白水。
他仰头灌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转身回来的闻慈见到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诶!”
她惊异地看着一杯白酒下肚面不改色的徐截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还好吗?还能看清吗?这还没吃就喝这么多——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虽然徐截云看起来很正常,但闻慈觉得他似乎不太对劲。
就跟海啸前的大海一样,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地底的岩板已经开始翻涌。
徐截云抓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手心,笑着说:“还好,好久没喝白酒,还是这个味儿正。”
闻慈半信半疑,她本来是打算坐到徐截云对面的,想了想,把椅子换到他右手边,贴着他哄道:“开心点嘛,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要不你跟我说说?”
她笑嘻嘻道:“我还挺会排解人的呢。”
徐截云掐了把她的脸,眼神深幽,就当闻慈以为他真要说出什么正经事的时候,他扭过头,把一盘红白相间的羊肉片下到锅里,“锅开了。”
其实锅早就开了。
闻慈看他不愿意说,没再追问,抿了一口红酒,也许是太久没喝,感觉没那么难喝了。
火锅配红酒,很中西结合的一餐。
闻慈配着羊肉喝了半杯红酒,探身去端另一盘肉的功夫,发现刚空的酒杯又变成半满,她歪歪头没多想,端起来喝了一口,等到一餐吃完,脸蛋喝得红扑扑的。
有点微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闻慈懒洋洋歪坐在树荫下,看着徐截云来来回回地收拾桌子,两手托着绯红的腮,眼睛亮晶晶的,口齿有些模糊,“诶,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啊?”
徐截云把带着血水的盘子叠在一起,头也没抬,“有吗?”
“当然有,”闻慈歪头,“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会凑过来说,哦,我是不该高兴,要不你亲我一口?”
徐截云沉重的心情都因为这句话散了些,他抬头好笑,“这是你才会说的话。”
闻慈“哦”了一声,笑嘻嘻说:“那你要不亲我一口,哄哄你自己?”
“不着调,”徐截云说着,端起一叠盘子去了厨房,他动作麻利地刷干净锅碗瓢盆,剩下两只酒杯,他看了一会儿,扔进水盆里,还是刷干净了。
徐截云擦干净湿手,回到闻慈身边,发现一只白猫占据了她怀里的位置。
这实在是很闲适自在的一天——除他之外。
徐截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优柔寡断的一天,吃饭的时候灌不下酒,连套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坐到旁边椅子,看着她端着那杯凉掉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喝。
她眯起眼睛,圆圆红红的脸,像猫一样。
猫不是粘人的动物,但是,猫会是狡诈的猛兽吗?
徐截云说不清,他端过自己那半杯咖啡,明明是香醇的味道,他却觉得苦涩甚重。
“那个——”
“诶你——”
一同开口的两个人错愕地对视,闻慈率先笑起来,语气懒洋洋地说:“你先说。”
徐截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他把胖乎乎的狮子猫放到地上,握住闻慈的手,“我们去屋里说?”询问的语气,手却握得很紧。
闻慈有点惊讶地歪头,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睛转了转,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了。
“可以啊。”
她语气轻飘飘的随意,是那种由于信任,而不产生戒备和警惕的放松。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香气,是闻慈挂在门窗上的驱蚊香包气味。
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闻慈随手把椅子转过来,两腿岔开坐着,两只手臂搭在椅子靠背上,下巴搁在上头,像一只笑盈盈凝视人的小动物,活泼,无害,促狭。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伪装的话。
徐截云问:“你喜欢喝咖啡和红酒吗?”
这是一个随意的问题,但他偏偏问的语气很认真。
闻慈半醉地笑:“我不喜欢原味的咖啡,也不喜欢任何酒——一点点好喝的除外。”
徐截云问:“你喜欢吃西餐吗?”
闻慈“唔”了一声,“我喜欢吃好吃的西餐。”
“第一次去老莫的时候,你好像挺喜欢的?”
“它家味道很不错啊,好吃。”
“我觉得你跳舞会学得很快,你想学交谊舞吗?”
“啊?我不。我只会一点——”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那刻,闻慈猛地捂住嘴巴,惊异地望向对面的徐截云,她这才发现他虽然语气柔和,但脸上没有笑,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视自己。
那种眼神——很像是电影审讯室里警官考察犯罪嫌疑人。
闻慈下意识住了嘴,怔怔地看着他,“你。”
“你会跳交谊舞,是吗?”
徐截云的问话平静极了,好像只是指出一个既定的观点,比如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永远高悬,“你会煮咖啡,会穿高跟鞋,知道波尔多是红葡萄酒甚至知道它不那么烈——这种酒在计划经济里并不对外售卖,甚至在出国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洋酒。”
闻慈感觉到一点窒息,她很想辩解,“我可能是在小说——”
“外国小说已经不售卖很多年了,哪怕是在内部人员流通的黄皮书内,也极少出现,而你过往的境况和工作单位,并不需要根据黄皮书政治批判,”徐截云平铺直叙地说。
闻慈震惊地看着他,一瞬间醒了酒,知道徐截云这两天的不对劲是为什么了。
“你怀疑我是特务?!”
徐截云并没否认,“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冷静的声音好像马蹄,一声声敲在人耳膜上,犀利而迅捷,“你的资料里,从15岁时起性情大变,我过去以为是经历剧变后的醒悟,但目前看来,也有可能是有人刻意指导?所以自那时开始,你开始改变?画画,读书——一个只念过纪念小学的孩子,哪怕会偷看哥哥姐姐的书本,难道真能一下子有高中文化水平吗?甚至足以支撑你考研。”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的闻慈生活在人群中,并没有和可疑分子接近的契机。
但讯问的第一关,就是打破对方的心理界限——哪怕以冷酷手段。
闻慈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起身后退,眼神一下变得很陌生,“你在说什么?!”
她心头大慌,她当然知道过去的经历有很多漏洞,可以用天才解释,但如果怀疑产生,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是嫌隙的铁证——可她怎么解释?她难道能说我是从五十年后来的吗?
徐截云站起来,慢慢地逼近她。
他的声音是闻慈从未听过的冷凝,甚至超过初见时面对那位间谍。
“你的思想来看,较为中立,对国外并没有过分的偏好或崇拜,应该不是从小被洗脑,可你偏偏对国外的很多东西都如数家珍。难道是那人教给你的?他是个有见识的家伙。”
“你的英语那么好,甚至可以和外国人顺畅交流,这在国内背景下是很难做到的。这人有留学背景?可你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那他是如何接触到你的?”
“采风?郊外?闻慈——”
“你别说了!”闻慈大声打断他。
她已经退到墙边,徐截云逼近到她面前,只隔着半只脚的距离,平时宽阔漂亮的身材,在对立时产生巨大的压迫感,闻慈有种被野兽叼住后颈的危机感,浑身发毛。
她强自镇定,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重重地说:“这些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
“是吗?”徐截云轻声说。
他伸手轻轻抚上闻慈的脸,在这之间,闻慈从来没意识到他的手这么大,理智上她觉得不会,但情感上,她很怀疑这位铁血的军人会把手挪到她脆弱的脖颈上。
她下意识地闪躲,抬头惊恐地盯着他。
徐截云动作僵住,缓缓地放下了手。
沉默的对峙。
过了起码五分钟,徐截云问:“闻慈,我们恋爱的开始,是单纯出于你本人的意愿吗?”
是没有他人干涉,仅仅出于你本人的意愿吗?
闻慈猛地抬起头。
震惊、委屈、愤怒……很多种情绪出现在这张熟悉的脸上,徐截云看到她的眼睛微微发湿,他很想抬手,温柔地擦擦她的眼睛亲亲她的额头,再说一声对不起,但现实里,他的手插在裤袋里,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
闻慈真的没想到,徐截云会问出这句话。
是,她承认,恋爱的开始是有很多见色起意的成分,她只是想谈谈恋爱而已,可到后面,她已经拿出了很多真诚,她愿意去见徐截云的朋友,愿意见他的家人,她甚至对于“结婚”这个话题不再那么反感,她以为自己的一颗真心是很清楚明白的。
原来在他眼里,她是因为特务而刻意接近他吗?
“我没有骗过你,”闻慈说,因为愤怒,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绕出徐截云的阴影,退后几米,凌乱的椅子差点将她绊倒,徐截云下意识要伸出手了,椅子被她一脚踢开,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徐截云心口微缩,知道她有多么生气。
“如果你知道我的秘密,你会告诉上级吗?”
徐截云毫不迟疑,“如果不涉及国家安全的话,不会。”
闻慈死死地凝视着他,恐慌和茫然在心中交汇,她知道这个秘密多么的重大,但她同样知道,如果徐截云坚定地认为她是特务,那结果将会多么糟糕。
她问:“徐截云,你是唯物主义者吗?”
徐截云神色错愕。
唯物主义者……他皱起眉头,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你借尸还魂?”
“类似吧,”闻慈冷淡地说:“但魂不是你们这个时代来的。”
“你说我15岁性情大变,没错,因为从那时候开始才是你面前的这个我,”她指了指自己,也许是事到临头,反而平静下来,“我不仅知道高跟鞋,咖啡,交谊舞,我还知道更多——1977年年底恢复高考,我早就知道了。”
徐截云微微瞠目。
闻慈问:“你想知道五十年后是什么样吗?”
她并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我们很少写信,当你想联系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有手机就能随时拨打电话。我出行有飞机、地铁、轮船高铁,非常方便。我生活在一个信息和物质爆炸的时代,我有自己的事业、家人、朋友——你以为我想来这儿吗?”
迟来的愤怒和委屈将她淹没,她其实是不该这样的,毕竟穿越给了她第二次生命,但身处另一个时代的不适应,思想上的,生活上的,她其实经常感到孤独。
没有人能知道她的来处,她身处这个时代,却也割裂而游离。
她盯着面前的徐截云,说出这一切时,几乎有种痛快。
真相就是这样,你知道了吧。
徐截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但他莫名觉得,这是真的,“所以你——”
闻慈再次打断他,“我知道今年领导人不断出访国外,我还知道,从今年开始,即将改革开放。计划经济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接下来,是打开国门,社会主义经济的时代。”
徐截云怔怔看着闻慈。
以徐家和他的位置,他其实知道一点风声——闻慈说得没错。
闻慈看着他的神色,“你相信了?”
徐截云沉默地点头。
闻慈又说:“我不是特务,你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这句的语气有些嘲讽,徐截云从未受过她的这种对待,居然有些不太适应,他微微低头,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闻慈淡淡地说。
徐截云猛地抬头看向她,曾经柔和调皮的神色被冷凝取代,他想要说什么,但闻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的口齿清晰干脆,像是掰碎了无法复原的饼干,“保卫国家安全是你的义务,我完全理解,我的确有很多疑点,你怀疑我也是应该的,但——”
徐截云心中涌现巨大的惊慌,上前一大步捂住她的嘴,“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闻慈拉下他的手,继续说:“最开始,我的确是出于个人意愿和你在一起的,那现在,出于我目前的意愿,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出于理智,闻慈应该抓住这个得知她秘密的人,和他结婚、一起生活、利益绑定,保护好自己……但出于情感,哪怕是此时被失望压倒的情感并不理智,闻慈也不想这样。
她忽然觉得很厌倦,她一个人生活难道不好吗?
徐截云握紧她的手,生怕她离开似的,固执地说:“我不愿意。”
闻慈不想再纠结下去,她累了,很想睡觉。
她把自己的手向外抽,徐截云不想松开,她也不管,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抵着他的胳膊用力抽手,手掌被磨到通红,哪怕被拉到脱臼也要抽出来似的。
徐截云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真的对不起——”
闻慈到底还是把手抽回来了。
徐截云被遗弃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那只右手垂在腿边,红得像今天那瓶红酒,他很想阻拦,但又不知如何阻拦——这时他才发现,明明他才是年纪更长更成熟的那一方,但以往恋爱的主动权,却从未掌握在他手上。
当她厌弃他时,他毫无办法。
闻慈推开门,光芒打在她侧脸上,刺得她一下子眯起眼。
她扭过头,腮上还残留着酒精未褪的红晕,和以往没什么差别,仿佛下一秒就会笑盈盈跳着扑进他怀里,但语气却客气地像对只见过一面的同事。
“徐同志请离开吧。”
他不肯动,站在阴影里,像生来就长在那里的。
“恋爱时这么做,叫情趣,不爱时这么做,叫骚扰。”
“我不喜欢被骚扰。”
第160章 开学“哐当!”门扇被推开的声音……
“哐当!”
门扇被推开的声音使徐截云抬起头,闻慈从门里出来,余光掠了他一眼,并没有看,她推着一辆崭新的女士自行车出来,合上门扇上了锁,骑上车往外面去。
他大步追上去,“闻慈!”
闻慈置若罔闻,拧着车把绕过他,脚下并不停歇地蹬着踏板。
这种画面最近常在胡同里上演。
徐截云每天看着闻慈出门,打扮得干净漂亮,去见各种朋友,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不管是真诚的心还是快乐的情感,她都具备,她会爱人,所以大家也都愿意爱她。
除了他被摒弃之外,一切和曾经都没什么两样。
徐截云抓住车后座,同时扶住她的手臂,低低地喊,“小闻。”
邻居家的门正好敞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孩拽着奶奶的衣角跑出来,好奇地看了两人一眼,甜甜叫了声“小闻姐姐!”
闻慈神色舒缓,朝她招招手,又对老人笑着打了招呼。
小孩的奶奶神色有些尴尬,她这阵子不是第一次撞见两人了,隔壁的小年轻好像闹了矛盾,她打了招呼,拉着小孩赶紧走了,“走走,奶奶给你买冰棍吃去!”
周遭重回安静。
自行车被拽着走不动,闻慈单脚踩到地上,客气地问:“徐同志有什么事吗?我赶时间。”
最近已经听了很多次她生疏的语气,徐截云并没习惯,相反,还越来越痛苦,他松开她手臂,再一次说:“对不起,闻慈——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闻慈望着远处的路,平静地说:“你其实没有错,只是我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
心里一揪,像被什么拧住,徐截云低声道:“我不是真的怀疑你,我只是——”
“我知道,审讯是需要一步步激发犯人的愤怒,这样才能让人口不择言,说出真相的,”闻慈剪断他的话,回头看他,“你的心理战术学得很好,很实用。”
她的语气没有讽刺,认真、平静,正因如此,让徐截云更加无法接受。
“怀疑是一颗种子,对你,对我,都一样。”
闻慈声音很低,她并不想把结局弄得很难看,她克制着语言,礼貌地说:“我说过了,你对我产生怀疑完全符合逻辑,所以我理解你的想法。但人并不需要十成十的理智,在情感上,我并不想和你继续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徐截云其实很明白。
来自几十年后的闻慈是很勇敢的人,她敢于主动追求,同样的,也敢于主动放弃,她那么好,没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时常出任务失踪的他,完全是可有可无的那个。
徐截云缓缓松开抓住车把的手,“……我知道了。”
带着柔和香气的身影慢慢远去,只留下尘土掀起的气味。
徐截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骑车离开,闻慈并不知道身后的事,她看起来平静,但心里实际上翻腾起伏,懊恼、委屈、愤怒……但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
到达饭店时,宋不骄和陈小满已经坐在那里了。
在闻慈复习的这段时间,以她为纽带,来自白岭市的几人互相见过几面,偶尔会一起出来吃过饭,现在考研复试的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三人又约了一场。
陈小满用力挥手,“这儿!”
闻慈把自行车停到饭店门外,就在她们位置的窗边,她收拾好心情,和两人打了招呼。
比起之前,宋不骄稍微瘦了些,面对考研复习没有人会不因为焦虑而消瘦——过劳肥除外,她拉开椅子让闻慈坐下,笑着问:“你们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下了吗?”
“没呢,”闻慈惊讶地问:“你们的下来了?”
宋不骄点点头,脸上欣喜而满足,“前天下来的,九月份报到。”
“真好!”闻慈真心为她高兴,又有些忧愁,“我还没见到录取通知书的影子呢,也不知道考没考上——应该不至于落榜吧?”她有些信心,但这种事,也没法百分百肯定。
宋不骄倒是不怕,“你肯定行,艺术类院校*好像的确晚些,应该就这几天了。”
闻慈笑笑,又看向陈小满,打趣道:“你最近好像吃得很好啊,校园生活怎么样?”
陈小满高高兴兴跟她们分享起自己的大学生活。
首都音乐学院很厉害,老师很厉害,同学们也很厉害,他们学校还有给电影唱歌的,她小心翼翼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扉页,骄傲地说:“这是歌唱家宋祥安的签名!她上周来我们学校开讲座,我请她给我签了名!”
宋祥安是国内一流的女高音歌唱家,也是陈小满现在的偶像。
闻慈探头看了看那个漂亮的签名,高兴地说:“真好!你以后肯定也会这么厉害!!”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眼睛却亮晶晶的期待。
朋友的存在是很能治愈生活的,但大半时间,人还是要自己一个人生活。
陈小满暑假没有立刻离校,是因为跟同学们参加了一个勤工俭学的活动,她不缺钱,但她觉得这些事很有意义,而宋不骄拿到录取通知书没几天,就回了白岭市。
闻慈把自己变得很忙,每天晚上沾枕头就着。
八月的时候,她在门缝里看到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写着“我要出任务了。”
闻慈不知道徐截云告诉自己做什么,她把那封信折起来,在烧掉和保存中间犹豫半晌,选择了后者,她把它放到了单独的箱子里,里面还有金笔、高跟鞋之类许多东西,在边角,还有一个小巧的青花瓷罐,残留着淡淡的祛疤膏药香。
她坐在箱子边,把一件件东西打开,最后合上盖子。
还是忙起来吧。
忙起来,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j九月之前,闻慈去了趟外贸部领钱。
雅克妻子柯莱特的出版社似乎生意很不错,去年签订过版权引进合同后,后面又印刷过两批,迄今为止已经发售了上万套法语版本,为闻慈的娃娃点事业做出巨大贡献。
迄今为止,闻慈的天赋值已经破了7,到了伟大的8.1。
这个天赋的话,已经到了艺术灵气无法遮掩的程度,闻慈就此修改了下之前画的故宫组画,天赋值7.4时画的,当时觉得很不错,但8.1后,却又发现一些缺陷。
自恋一点说,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被称为真正的画家了。
从财务室出来,闻慈碰到宗少和,对方打趣道:“这阵子老徐回来,天天往外面跑,都是去找你了吧。”
闻慈客气地笑了笑,且说:“没有吧,我们分开了。”
宗少和:“???”
他随意的站姿都立正了,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闻慈并不想让关系变得黏黏糊糊,搅和不清,于是她认真地说:“我们分开了,从七月份的时候开始,你不知道吗?”
宗少和不敢置信,“……七月份?”
他立即回忆起最近心不在焉的徐截云,本来以为,是事业那边的问题,或者又要出门舍不得对象,谁知道,居然是两人闹掰了?他顿时尴尬得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了。
老徐怎么舍得分手的?
闻慈倒是很轻松,挥了挥手里的信封,“我还有事,先走了?”
宗少和茫然点头,过了好半天,忽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分手这事,徐截云似乎没告诉徐老爷子?或者说,他没告诉任何人?
他看着闻慈快要消失的背影,无奈摇摇头,心道恐怕还没结束。
……
九月六日是首都美院开学的时间,1978级本科生,研究生,都在这天报道。
闻慈轻装上阵,骑着自行车背着个小挎包来了,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住本地的,校园里几乎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扛着行李的学生,还有些年纪格外大的,像是家长。
她跳下自行车改成推的,找到油画专业的桌子。
“同学你好,”整理着资料的志愿者口中说着,抬头,见到闻慈,扎扎实实地愣了下。
闻慈对他笑笑,“你好,我是来报到的。”
年轻志愿者的脸一点点红了,结巴起来,“你,你好,你是油画专业的吗?我是咱们院的志愿者——”在他长篇大论自我介绍之前,旁边凑过来另一颗脑袋。
“闻慈。”是苏林。
苏林也报名了志愿者,他忙忙碌碌一上午,带着新生在报到处和宿舍楼之间徘徊,见到闻慈时,他整张清秀的小白脸都热得绯红,厚瓶底下的眼睛却很亮。
志愿者愣住,“你认识?”
“嗯,我的朋友,”苏林说,发现闻慈笑眯眯地并没有否认后,他更高兴了,对志愿者介绍似的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北省的——你可以叫她学姐。”
“哦哦北省——学姐?”志愿者难以置信,指着自己鼻子,“我?学弟?”
天老爷,他可是去年三月份入学的工农兵大学生(那会儿还没恢复高考),这学期开学,念的是大二,完全是这座学校里年级最高的学生,怎么会叫人学姐?
苏林抿嘴笑笑,说:“闻慈是研究生。”
说这话时,他有种有荣与焉的骄傲,等志愿者满脸浑浑噩噩地在研究生名单里找到闻慈的名字,为她办完手续后,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带你去宿舍吧!”
闻慈还真有事要请志愿者帮忙,等走到远些,她小声问:“学校能不住宿吗?”
她好不容易在首都买了房,还离学校这么近,就是不想体验集体生活的——这简直是对独立人士的一大酷刑。
苏林一愣,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这得去教务处问吧?”
他带闻慈去了教务处找老师,事实证明,不想住宿的不仅有闻慈一个,教务主任听到这话并不意外,确定闻慈住在附近不会耽误上课,而且她是研究生后,他就同意了。
不用办住宿轻松许多,但杂七杂八的手续还是不少。
尤其现在信息化没有普及,学生的资料,许多东西都是纯手工纯纸质的,闻慈拿到课表、研一书本,她没想到报到第一天就会发书,抱着一大堆教材,无从下手。
苏林从兜里掏出个布袋,“放这里面吧。”
路上碰到乌海青,他肩上扛着铺盖卷,拎着一大兜书,逃荒似的和闻慈苏林打招呼。
闻慈不忍直视,“你要不先把行李放上午?中午了,等下我们一起吃饭?”
“行啊,你等等我,”乌海青高兴地答应,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宿舍楼,没用五分钟,就又冲下来了,两手空空,只剩一把钥匙串和饭票,“走,咱们吃饭去!”
在食堂,他们三个好好聊了聊。
闻慈的导师是郑副校长,也是油画系的系主任,听到这个,苏林有些羡慕,等听到乌海青的导师是陈元年时,他就更羡慕了,“我们大一上课,我最喜欢的就是陈教授!”
乌海青称赞地看他一眼,“有眼光。”
乌海青说:“我假期见过老师,他还提起过你呢,说是个有天赋的年轻人。”
苏林激动地开始结巴,“真、真的吗?”
“那当然,我还能诓你?”乌海青说着,把一大筷子炒白菜塞进嘴里,看向闻慈,“你暑假干啥啦?我跑了趟北疆采风,画了两幅画,觉得还挺不错的,改回请你看看。”
“我也画了几幅画,”闻慈笑说:“我画了一组故宫。”
“组画?”乌海青眉头都挑了起来,“这可是大工程啊。”
“一共五幅,我自己觉得还挺不错的,改回也请你们品鉴一下,”闻慈没有顾此失彼,又关心苏林,“你呢?今年都画了些什么?”
苏林说:“我画了几幅风景画,仿的是莫奈那种风格,现在挂在学校画室里。”
闻慈和乌海青都很感兴趣,吃完饭就要去看看。
苏林看看时间,还有空,就带两人去了他们班的画室,宿舍位置不够,许多同学都把画得不错想要保存的油画放到这里,一进去,就看到满画室的人像风景,有些凌乱。
许多作品一看就是初学,笔触稚嫩,但也有一些,技法已经很成熟了。
闻慈看到苏林挑出的那一幅蓝绿色调荷叶湖面,眼前一亮,“画得很好啊,”柔和的光影有种梦中的色调,像隔了一层湿润的薄纱,美丽而朦胧。
乌海青把画拿在手里,大为惊喜,“你画得这么好!”
苏林得到过很多人的认可,但却都没有得到闻慈的认可开心。
他脸颊泛红,“你们喜欢吗?”
“喜欢啊,”闻慈凑近了去看油画,笔触不是那种厚重蓬勃的,但是轻盈细腻,湿漉漉的绿色荷叶上露珠清晰可见,她竖起大拇指,“比之前还要好很多,进步超级大。”
苏林忍不住笑起来,又拎出一幅画,“我还画了一幅人像。”
这幅人像画得是现代装的模特,但笔触很有种中世纪欧洲的庄严感。
闻慈看着这幅画,忽然想起刚当上美工时,苏林画的有些笨拙的那幅基督山伯爵,她笑起来,说道:“进步不是巨大,简直是伟大,你画得特别好。”
乌海青懊恼地看着苏林,“我还以为闻慈说你画得好是客气话呢,结果是真的啊!”
闻慈:“……”
她没好气地白乌海青一眼,苏林也被逗笑了。
研究生的报到时间只有一天,不过其实很充裕,因为整个油画系研究生班,加起来只有七人,三女四男,其中闻慈印象最深刻的,是面试那天说过话的袁韶和丞闻。
袁韶眼睛很圆,性格开朗,那天主动和闻慈搭话,交换名字。
而丞闻有一头颇艺术的长发,性情自由而古怪——符合大家对于美术生的刻板印象,闻慈深深地记住了他情商不是很高的特点,面试那天,差点被他“查过户口”。
只有七个人,还都是很有个性的七个人,自我介绍会相当简单。
介绍完后,班主任满意地看着底下的七位学生,问道:“有哪位同学想当班委吗?”
没有回答。
七双眼睛认真地望着老师,但并没有一个人举手,班主任以为是大家不好意思,主动笑着说:“班委有好几个名额呢,大家别不好意思,勇于举手,公平竞争嘛!”
仍是沉默。
闻慈都要为班主任感到尴尬了。
但平心而论,她对于当班委不感兴趣,哪怕有个职务更利于拿学校的荣誉,但她毕业又不想进美术馆或者什么政府机关,对于只想要自由的人来说,一切职务都是限制。
于是她继续保持沉默。
很显然,这么想的不止闻慈一个,过了半分钟,袁韶犹豫着伸出一只手,“那,那我?”
班主任:“……行,那你当班长。”
学习委员、文艺委员之类大家都不感兴趣,但还是得有,班主任看大家实在太不热情,最后采取了强制手段——抽签。幸运的闻慈抽到空白,乌海青抽到学习委员,脸色还算平静,丞闻抽到文艺委员之后,脸都黑了一半,“老师——”
班主任快速说:“好了等会儿就该上课了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吧。”
班主任走了。
偌大一个教室里,七个研究生面面相觑,最后袁韶主动破冰,“那天面试的时候我就见到大家了,今后就是同学,大家互相照顾,一同进步。”
闻慈配合地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今后一同进步。”
第一堂课是《中西方画论研究》,郑副校长的,这是闻慈最近第一次见自己的导师。
郑副校长拿着教材和水杯进来,跟大家打了招呼,等到上课铃打响后,大家发现他手里那本教材纯粹只是装饰,从头到尾,郑副校长没翻开过,却已经能够行云流水侃侃而谈。
七位学生听得一个比一个认真,时不时低头做做笔记。
在漫长的失去教育的十年过后,在此时能考上大学的,往往是极爱知识的那一批。
他们有的刚刚成年,有的已经三十多岁,唯一相同的,就是一颗求知若渴的心,他们像干涸的海绵那样贪婪地汲取着知识,没有人聊天、走神,所有异常都被视为对知识的亵渎。
一直等到下课铃响,大家才反应过来,到了课间休息时间。
郑副校长端起水杯喝了两口,笑眯眯问:“大家觉得怎么样?”
“很好!”异口同声。
郑副校长幽默地说:“太多年不讲课,我还真怕不会讲课了,”他毫无架子地从讲台上下来,跟大家聊天,这几个学生是宝贵的,他记得每个人的照片和名字。
他问着大家的学习和创作状况,走到闻慈身边时问:“闻慈最近在创作什么?”
“我去故宫采风画了一组油画,”闻慈诚实地说。
“哦?”郑副校长有些讶异,他知道闻慈是水彩美工出身,后面小人书绘本也多是素描和水彩技法,虽然看到她的油画考试也画得不错,但没想到能到独立完成组画的地步。
郑副校长笑道:“你们这批研究生都是有底子的,都会画画,比本科的孩子们好上手很多。有空的时候,你们可以拿出彼此的画,鉴赏、学习,这是非常有用的。”
创作不能闭门造车,多欣赏好的作品,可以培养审美能力。
审美对于画家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不知道何为美,那怎么能创作出美呢?
78级研究生对于美院来说,是无比重要的,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研究生。
学校为此调出了最好的师资,闻慈班里几乎每门课都是由教授和副教授来教课的,代表了国内一流的美术水准,随便挑一位老师出来,可能就有一幅响彻全国的代表作。
哪怕是在国外艺术学院接受过完整教育的闻慈,重学一遭,也颇有感悟。
而且每个同学都很拼命。
闻慈不住宿舍,但有朋友乌海青在,他说每天晚上直到熄灯,他们宿舍里的人才会睡觉,在那之前,大家会不停地看各种关于美术史、图集的书,还会画画,简直一刻不停。
女寝那边也差不多,袁韶每天顶着黑眼圈来上课,睡眠不足,眼里却炽热得几乎燃烧。
闻慈每天也会看书、画画,但在大家的比对下,却有种自己是全班最散漫的感觉。
如此被卷了两三周,又一天来到教室,闻慈发现大家居然没有各自看书画画,而是围在一起聊天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天下红雨了吗?
“你们在聊什么?”闻慈问。
袁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听说了吗?我们要上写生课。”
闻慈疑惑地放下包,“写生课?我们不是已经上过了吗?”她们的实践课其实很多,油画的,素描的,每周都有好几节。
袁韶摇头,“不是这种,是那个,那个——”
她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丞闻倒是干脆,“裸体素描。”
闻慈一愣,惊讶起来,“学校给安排的?”
丞闻点头,道:“据说是这周周五,不止我们,本科生那边也要画人体素描。”
袁韶皱着眉,既期待又有些恐慌,“你说这会是真的吗?”她学这么多年美术,见过不少国外的裸体画,但真刀实枪的自己画,她却是没见过。
闻慈想了想,既觉得有可能,又觉得很难以置信。
要是这事是真的,那证明学校不止开明,还很胆子大——现在才是1978年10月呢。
丞闻严肃地道:“我亲耳听到班主任说的,应该不是假的。”
大家面面相觑,直到老师从门外进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