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艺术家美术无国界,但画家有国界……
在五月九先进表彰这一天,闻慈换上了平生最正经的装束。
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打扮得这么严肃过——白衬衫,没有任何木耳边或者特殊设计,板板正正,连袖子都没有挽起来,下身是藏蓝色的宽松长裤,脚踩一双黑色小皮鞋。
小皮鞋跟非常低,几乎没有,显得她整个人非常知性内敛。
嗯,一看她就劳苦功高上班十年了!
闻慈对着镜子左右照照,短头发昨晚刚洗过,顺滑清爽,不过她还是拿了个黑色卡子,把左右两边的碎发卡到耳后,卡子固定住了,哪怕低头鞠躬也不会掉下来。
魏经理特意提醒了,说今天会有人拍照呢,她被拍到一头鸟窝怎么办。
收拾完毕,她专门拎上挎包,把钥匙串、工作证之类的都放进去,虽然她裤子上有兜儿,但塞这些东西鼓囊囊的多难看啊!她的人生辉煌时刻,绝对不能被耽误了!
市委大礼堂被颁奖,四舍五入,和她上了人民大会堂有什么区别?
闻慈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脖子上的伤留下了痕迹。
过去一个多月,伤口上结的痂已经脱落了,她中间注意着饮食,也没怎么吃深色素的东西,但脖子上还是留下了肉粉色的痕迹,好在没有增生,应该慢慢就能淡化。
说起这个,她就想起徐截云。
他已经将近三周没给自己来信了!她试着给军区打电话,但也联系不到他。
闻慈在心里把徐截云又骂了一遍,这才背上挎包出门。
虽然今天是她要登上白岭市大舞台的大日子,但这年头,多重要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上班,所以她得在电影院呆到九点钟,然后才能去大礼堂等着,结束后再回去上班。
她一进电影院,放映员林姐就笑出了声,“今天打扮得可真精神!你昨晚上激动不?”
“有点,”闻慈笑,“头一次呢。”
“嘿,别说你这是头一次上,就咱们市里这老些电影院,还是头一回有人选上先进工作者呢,”林姐笑道,不过对于闻慈的本事,她是心服口服的。
他们放映员是没什么机会搞大事的,但美工这行,感觉大有可为啊。
闻慈露着小白牙笑,虽然尽力藏了,但看着还是止不住的开心。
林姐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呢。
她笑着拍了下闻慈的背,“你上班去吧,我也得准备等会儿的电影去了。”
闻慈上楼这一路上,遇到多少位同事,就接收到多少声夸赞,大家眼里的羡慕都快溢出来了,尤其是放映员们,他们最小的一个也在电影院干了十年了,得过最大的奖就是单位里的优秀工作者,但是先进工作者,那可是市里的荣誉!
整个白岭市加起来,成千上万个工人干事,加起来才几十个名额。
闻慈这年纪,这工龄,属实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
闻慈努力收敛起笑脸,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开心,嘴上谦虚着。
短短三层楼的功夫,她愣是花了二十分钟才上去,一进办公室,就见到苏林正在画画,他也羡慕闻慈,但他心情平和,只觉得这是闻慈应得的,对她抿嘴笑了笑。
闻慈也对他笑笑,坐下,但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干活。
哎呦,还是激动呢。
好不容易挨到八点半,闻慈跟魏经理一并去大礼堂。
今天的大礼堂很热闹,门口有几个人在说话,她们俩出示了证件,便有人带他们进了场内,魏经理是在观众的位置,闻慈却是在等待颁奖的前排席位。
闻慈有点不好意思,“坐得还怪往前的。”
魏经理拍拍她的肩,“这是市里对先进工作者的褒奖,你周围都是各单位的先进,好好和大家聊聊,学习一下大家的工作经验。”说完,便去了自己的位置。
闻慈坐下,旁边的人眼珠子顿时瞪大了。
“诶,你也是——”先进工作者?
闻慈正四下观望周围的场景呢,她元旦之前来过大礼堂,那会儿还在七中,她跟着范老师和三班排练《东方红》的英文版本歌,但颁奖典礼的布置和晚会可不一样。
台前站了几个人,不知道哪个单位的,正低声说着什么。
大家都很安静,说话声也低,显得肃穆、沉静,一下子有国家单位的压迫感了。
闻慈听到声音,扭头对人家露出笑容,“你好——刘富强同志,”她瞄到了这位中年男同志椅子上贴的名签。
刘富强惊奇地看着眼前这姑娘,“小姑娘,你多大了?”
闻慈眨眨眼,使用了一点语言的艺术,“快到十八岁了。”
刘富强“嘶”了一声,声音猛地扬高一点,“那不就是十七岁?!”
闻慈注意到几道视线望过来,急忙示意他小点声,刘富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场合,下意识弓了弓腰,嗓门小了,但语气里的震撼半点没小,“你是哪个单位的?”
闻慈道:“一影院的,我是美工。”
刘富强“哦哦”一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大脑飞速运转,两秒后想起来,“工农兵报上那幅《格斗》,是你画的?”
闻慈点头。
刘富强还是觉得闻慈太过年轻,心里称奇。
他忍不住道:“我是纺织厂的,上半年给厂里发明了一种新的布料织法,,创造很多效益,才选上这回先进工作者的,小姑娘,你是咋选上的?”
闻慈听出他语气里的怀疑,但没生气。
她认真道:“你刚才说的《格斗》,其实不是首发白岭市工农兵报,它是作为今年全省军区宣传评比的一部分,上了内部军报,然后才由全省各大工农兵报转载的——唔,我还出版了一本小人书,这应该也是我选上的重要原因?”
闻慈的语气不太确定,但是她的主要功绩,就是这两项了。
刘富强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没叫出来,但眼神分明已经在尖叫,没说别的,竖起一个大拇指,“牛!”
闻慈看他服气了,顿时笑起来,继续好奇地观望会场里的场景,刘富强对她报以相当高的好奇心,问这问那,吸引了礼堂里好些人的视线。
这么年轻一姑娘,哪怕打扮得再严肃,也挡不住面嫩。
她坐在一堆叔叔阿姨辈儿之间,中间偶尔有个算得上青年的,那也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闻慈和他们一对比,很符合“黄毛丫头”这个词儿。
但她偏偏就坐在先进工作者的席位上!
能来礼堂的,除了被颁奖的,剩下都是政府单位和各国营单位的领导层。
闻慈左看右看,看到了熟人,那坐得很靠前的严肃中年男同志,不正是陈小满的爸爸吗?上个月业务学习去了机械厂,发现陈母是妇联主任,今天又发现,陈父的职位似乎也很高。
陈父也看到了她,十分震惊,对她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
闻慈也对他笑笑,收回了视线。
表彰仪式正式开始是在九点半,空着的座位慢慢被填满了。
这时前门又走进几个人,一水儿的衬衫长裤打扮,还有穿中山装的,闻慈在其中看到岳瞻,他跟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同志后面,神色沉稳。
他是书记大秘,那前面那个人*……闻慈再看中年男同志,觉得身形一下光辉起来了。
充满着地方大领导的气质。
林书记扫视一圈会场,“安排得井井有条啊。”
他下意识扫了眼标兵们的位置,在侧边单独设了三排,这一看,他就愣了,第三排的边缘坐了个跟他女儿差不多的姑娘,眼睛灵活转动,正巧和他对视上,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林书记朝她和蔼地点点头,头稍微转动了一下,“那个小姑娘也是先进?”
岳瞻看了一眼,发现是闻慈。
先进是各单位自己审核选拔的,名额很少,上交到市委后,不再进行审核,所以林书记没有看到这些人的名单心喜,但岳瞻却是提前了解过的。
他低声道:“是的,她是第一电影院的美工闻慈。”
岳瞻把闻慈这半年的事业大致说了一下,林书记此时已经落座,听得惊奇极了,但是,他眉头皱了皱,“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距离闻慈一纸状告到省委,勒令他解决的事过了一年,他早忘了。
岳瞻提醒道:“去年夏天,那个鞋厂工人私吞烈士抚恤金、虐待烈士遗属的案子。”
林书记恍然大悟,立即对上号了。
他又看了眼笑盈盈和身边人说话的闻慈,心里惊讶更盛,“就是她?闻慈,对,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是个好学的小同志,后来还主动申请去念高中了是不是?”
岳瞻颔首,“她成绩很好,现在在七中保留学籍,人考上了电影院。”
林书记觉着,这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啊。
以前吃了那么多苦,但暂时的困顿并没阻止她成长,现在抓住了机会,立刻就像长出翅膀的的鸟,越飞越高了,上进,聪明,眼下看来还很有天赋,不然没法鹤立鸡群的。
他点点头,“等仪式结束,你把她叫过来聊一聊。”
岳瞻心中一动,点头应下。
白岭市军工发展得不错,经济条件较好,表彰仪式也办得有模有样。
主持人是市广播局的女播音员,端庄大方,盘着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悦耳极了,当她用极富感染力的嗓音说完今天的开场白,底下立即一片鼓掌声。
主持人道:“下面有请我们的□□,林正弘同志,为我们讲话。”
林书记整了整衣领,上台接过了麦克风。
他站到木制的发言台后,稿子是提前备好的,但他目视前方,扫视过全礼堂的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同志们,大家上午好。”话音一落,底下又是一片掌声。
林书记等大家拍了几秒钟,手掌下压,底下安静下来,他继续讲话。
“今天是五月九日,劳动节刚过去没几天,但我们的人民,每时每刻都处在劳动之中,劳动是终身的。为了表彰在过去半年里,无私奉献,爱岗敬业,在各自岗位上作出卓越贡献的先进工作者们,我们白岭市举办了今天这场表彰仪式……”
这时候的领导讲话很亲切,没那么多生疏高级的用词,但让人觉得讲到心里去。
闻慈认真听着,等到林书记讲到“下面我宣布,本次表彰仪式正式开始”,她立刻举起双手,配合着大家,一起呱唧呱唧地鼓掌,把手心都拍红了。
林书记对大家笑了下,走下了台。
主持人一直候在场侧,此时重新上台,邀请市长为大家发表讲话,等到该发言的领导们都发言完了,这才到了颁奖的时候,先颁布的,是市里的先进集体。
这种奖基本是颁布给生产单位的,今年的先进集体,就颁给了机械厂和柴油厂,都是重工业单位,他们的生产任务最重,最辛苦,对市里做出的贡献也最大。
看到上台领奖的陈父,闻慈确认了——他真是厂长,正的。
先进集体之后,才是先进个人,都是先进,但其实也分了两种称号。
一个是“先进工作者”,也就是闻慈获得的那个,一半颁给机关单位干事的,一半颁给一线工人。另一个是“先进标兵”,能获得它的全部都是辛苦的一线工人。
从这上面来看,也能看出这时候多么重视实质性的劳动。
主持人念出先进工作者的名单,这个时候,闻慈忽然感觉到很紧张。
她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把腿上搁着的挎包随便放在椅子上,就跟着列队一并上台,走路的过程中,她脑袋里不停地想着“冷静”、“冷静……呜呜呜冷静不下来!
闻慈走到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咽了咽口水。
都是大白菜、都是大白菜……
按照座位顺序,闻慈是最后一个坐的,但上台之后,闻慈就变成了第一个。
主持人已经了解过这批获奖者的资料,但真见到闻慈,还是有些惊讶,她扫了眼手里的台本,换了轻松点的语气,对大家道:“这届的先进工作者里,有位很年轻的同志啊。”
底下的确响起一点躁动,太年轻了!
主持人话锋一转,又笑道:“虽然闻慈同志年龄比其他同志小一些,但功劳可不小——”她如数家珍般,把闻慈这半年来的做的事都说了一遍,其中着重强调的,当然是至今被省军区保留收藏的《格斗》一画,还有省出版社都认可了的《松海》。
闻慈听着主持人的用词,一张脸慢腾腾的红起来。
什么“给军民画的画”,什么“美术界新力量”,这说得是她吗?
闻慈脑袋发晕,觉得很不真实,没等她彻底跌进这场过分美好的梦里,主持人把她一下子唤醒,她把麦克风递到闻慈嘴边,语气鼓励,“闻同志,跟大家说说你的想法吧。”
闻慈:“……”
谁的想法……哦哦我的想法……我有什么想法……
她终于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魏经理没说有这个环节啊!
魏经理其实也不知道,往年颁奖就是颁奖,没有让先进们发言的,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闻慈实在太年轻,不能服众,所以临时加的一个环节,让她诉说一下自己。
但她并不惊慌,闻慈一贯会说话,肯定没问题的。
闻慈接收到魏经理鼓励的眼神,用湿漉漉的掌心握住了麦克风。
她看着底下人们的眼睛,心里发紧,像绷紧了的弦,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挂着大红条幅的后排,慢吞吞开口,“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画画赚娃娃点变天才。
“我只是喜欢画画,想画出更好更漂亮的画,最好能有更多人欣赏,”不行,这么说太功利了,“《格斗》是机缘巧合下的产物,我很幸运,能被军区的宣传部看中,它后面能上那么多报纸、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是我的荣幸。”
越说越顺畅,闻慈觉得自己找到了平时的感觉。
“感谢咱们市里的支持,感谢军区同志的信任,感谢我们电影院,感谢我们魏经理和我的同事们……多亏了大家,我才能获得今天的成绩!”
底下的魏经理接收到几个朋友打趣的视线,心里也是无奈又好笑。
这个小闻的嘴啊……
闻慈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感谢了一遍,把麦克风还给主持人,心里松了口气。
这应该行了吧?
主持人觉得这个小同志很有意思,最开始说得还挺紧张,但到后面,又很有种老油条的架势,感谢了一大串人,只差感谢一下首都和领导人了。
她收回麦克风,正准备越过这个话题,就接收到了底下领导往林书记那儿示意。
主持人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把麦克风送到林书记面前。
林书记也是突然生出的想法,他接过麦克风,问道:“闻慈同志,你说自己喜欢画画,但画画这种艺术形式,目前可是曲高和寡啊,你是什么想法?”
闻慈一呆,怎么还有加试呢?
但这个问题……
展台侧边跑上来一个人,递过来一个麦克风,闻慈握在手上。
她这回思索了几秒钟,抿了抿嘴,最终还是说了真心话,“说是艺术,其实我个人觉得,美术只是一种普通的表现形式而已,就像写作能写打油诗,唱歌也可以跑调一样,不一定非得画多么厉害多么崇高的东西,哪怕小孩子往作业本上画的火柴人儿,那不也是画吗?”
林书记示意她继续说。
闻慈道:“这幅《格斗》画得是油画,大家可能觉得,外国人传进来的,不是我们的东西,但其实就和水彩画、国画版画一样,可能和剪纸也差不多,彩色的,好看的。漂不漂亮是我们的眼睛说了算,至于其他的含义,都是我们人类赋予的。”
科学无国界,美术也无国界,但画家有国别之分。
闻慈没有就这个问题深谈下去,转而道:“谁都喜欢美,人穿衣服还喜欢穿漂亮的呢,哪怕是乡间的老农民,凭什么就不能去美术馆里看画?美术不是哪个阶级独享的产物,谁都有资格、有权力去欣赏,去创造,我就希望我的画是谁都能看懂的。”
林书记脸上的笑容愈发和蔼了,“但目前来看,去美术馆看画的老农民不多啊。”
闻慈握着麦克风的手垂下去,不说话了。
林书记道:“你说就是,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闻慈又举起麦克风,这回语气含蓄了许多,“我觉着,还得经济再发展发展。”
林书记问:“怎么这么说?”
闻慈道:“人得先生存,兜儿里要是没钱,大家都努力先吃饱穿暖了,哪有钱去满足自己的眼睛。只要经济上来了,大家手里有闲钱,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些人现在可能已经感兴趣了,只是受困于客观条件,暂时没法表露而已。”
不用几十年,只要等改革开放,祖国就会迎来一场文化的涨潮式大爆发。
到时候,画展、书展、音乐会……人们会贪婪地汲取一切能接触到的营养。
林书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不再抛出其他问题了,把麦克风还给主持人,表彰继续进行下去,几个领导上台,亲自为他们戴上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红色绶带,又颁发了奖状。
闻慈下台坐回位置,狠狠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才发现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她缓过来,又想起了杂七杂八的:拍照不会把她拍得满面油光吧!
一旁的刘富强正襟危坐,悄悄伸过来一个大拇指,小声道:“你刚才说得真是好!”
闻慈不是很相信,“真的吗?”
她觉得自己前面简直在胡言乱语,后面真心了一些,但感觉也没说明白,但刘富强动了动嘴唇,坚定道:“特别好!没错,以前那些好看的画儿都是给资本家看的,现在不一样了,凭什么我们老百姓不能看——闻同志,你讲得太对了!”
闻慈神色放松下来,附和道:“就是的,我们无产阶级凭什么不能看?”
闻慈不知道,她后面一番话,还真触动了不少人。
她安安心心坐到表彰仪式结束,还有许多人围过来,跟她握手、说话,连彻严肃的陈父都褒奖了一番她的发言,闻慈受宠若惊,一直等到岳瞻走过来,大家才散了。
“林书记叫你过去。”
闻慈:“……”不是吧,还有啊?
她像是被老师抽问微积分的数学学渣,强撑微笑跟着岳瞻走过去,本来今天,她就是打算漂漂亮亮领个奖的,谁知道先被主持人问懵,然后又被林书记再三追问。
她只是个想赚娃娃点的小画师!干嘛上高度啊!
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笑容乖巧,“林书记,您找我啊。”
“闻同志,你刚才的话,令我很触动啊,”林书记感慨地道:“你说得对,还是现在经济发展得不够好,要是人人口袋里都有钱,谁都不会吝啬进文艺场所的几分几毛了。”
闻慈小鸡啄米般点头,睁着真诚的大眼睛看他。
林书记笑了笑,“你今天可让我大吃了一惊,年纪这么小,但看事情很清楚,有自己的见地,往后好好努力,等下一个时代,就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接棒了。”
闻慈惊恐地站直了,她?接棒?
林书记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好干,等以后大家的经济发展起来了,都能去美术馆的时候,希望那时候美术馆能挂上你的画儿。”
闻慈咽咽口水,这意思是不是说……她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了?
艺术家……闻慈……她?
第102章 恶毒+1k营养液加更他要抓我!
闻慈跟着魏经理出来的时候,有些沉默。
魏经理不知道林书记跟她说了什么,但估计是年轻人受到了领导的看重,有些压力,她看看手表,道:“快到午饭时间了,你直接回家吃饭去吧,到下午上班的点儿了再来上班。”
闻慈跟经理告别,一路上,还在琢磨。
她上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不用多出名,多厉害,只要能开自己的画展,在大众眼里的评价是“哦,那个画得挺有灵气的画家”就行。
说来容易,但她奋斗努力好些年,一直从年少时的踌躇满志,一直到成年后摆烂,得到最好的评价,都只是“她画过挺多插画,水平嘛,就那样,但挺有商业天分的。”
商业天分……这对一个搞文艺的人来说从来不是褒奖。
闻慈是挺会赚钱的,多精湛多生动的作品画不出来,但她挺了解市场的。
她知道出版商喜欢什么样的作品,知道家长们喜欢什么样的,经常会改变自己的画风,去迎合市场,所以她虽然没名气,但是从来不缺商稿的收入。
挣快钱是轻松,但闻慈睡不着的时候经常觉得,要是她能成为大家,她宁可清贫没钱。
钱嘛,够花就好,但天分这个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来到七十年代,得到了【娃娃的画】系统,闻慈觉得自己的理想要实现了,也许,她真能成为一个挺不错的插画家,但是艺术家?这和画家又不是一个level的了。
真正能称之为艺术家的,每一百年才能出几个?
这里面,能有她闻慈的立足之地吗?
徐截云立在楼门边,远远就看见慢腾腾走来的女孩子,打扮得正经极了,但耷拉着脑袋,像一只被打湿了毛发的小猫,湿漉漉瘦巴巴,看着很有点可怜味道。
他眉头微皱,大步走过去,“被欺负了?”
沙哑悦耳的音色在耳边响起,闻慈吓了一跳,惊喜地抬起头来。
“你回来啦!”
语气还是那么活泼,徐截云神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问道:“怎么不高兴了?”
“也没有不高兴,就是……哎呀,反正很复杂,”闻慈不打算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她高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好久没见,嗯,还是那么高大那么英俊。
徐截云挑眉,但也没追问了。
他本来打算先逗逗小闻同志,但看她情绪不高,就先拿出了藏在背后的盒子,“猜猜,这是什么?”他在闻慈面前晃了晃盒子,在她伸手后,却又躲开了。
闻慈眼珠子跟着盒子转动,语气甜甜蜜蜜,“我的礼物!”
“什么礼物?”徐截云追问。
“唔,”闻慈哪里知道是什么礼物,要是这个年代的男人嘛,也就是点头绳梳子之类的,但她总觉得,徐截云骨子里是个挺浪漫的人,不至于这么俗套。
“发卡?”——“不对。”
“雪花膏?”——“再猜。”
“还是手帕?”——“小闻同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新意?”
闻慈真猜不出来了,她踮起脚尖,直接伸手自己抢,彻底忘记了刚才的低落。
徐截云施施然动作,一只大手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把盒子藏到身后,姿态轻松得像捏住橡皮鸭的嘴巴,长腿向后迈,两大步退进了楼洞里。
楼洞背光,黑漆漆的,闻慈把他撵到墙角,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
“我明白了……”她语气悠长。
徐截云后背抵着墙根,盒子背到身后,声音含笑,“明白什么?”
闻慈意味深长地抬头看着他,也不急着抢礼物了,嘴唇上翘,笑哼哼道:“你把我勾到这里,是不是想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做坏事?”
徐截云一怔,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顿时气笑了。
“小闻同志,你的思想忒不健康。”
闻慈瞪他:“你健康,你健康怎么知道我什么意思?”
徐截云哑然。
军队里都是大男人,还有很多是结了婚的,他以前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晚上没少听战友们说这些浑话,但这却不方便对闻慈讲了,一时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
他稍一松动,闻慈眼疾手快,立即把他背后的盒子抢了过来。
徐截云明白了,“你故意的?”
闻慈得意洋洋地摇晃脑袋,“小徐同志,你的心理素质该加强了。”
“没大没小——你知不知道,最近都有人问我,怎么我家长辈最近每周都给我寄信了?”徐截云哼笑一声,屈指敲在她头顶,没用力,但闻慈故意痛呼了一声,用眼波横他。
“叫你小徐同志就是你的长辈了?那你叫我小闻,是想当我的长辈?”
徐截云笑了,不说话了。
小闻同志,听起来正经,只有他自己知道,里面含着多少亲昵的笑音。
闻慈想必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每次叫他,语气都甜甜蜜蜜的,像搅得拉丝的麦芽糖。
闻慈怕他抢礼物,特意背过身拆。
盒子是暗红色的木头,恕她才疏学浅,看不出是什么木的,只觉得工艺精美,正面和侧面都阴刻了复杂的花纹,换一个人,可能是看不太出来雕的是什么的,但是闻慈……
她端详着上面的纹路,含笑觑了徐截云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徐截云反问:“看出什么了?”
闻慈也不答,“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弄到这个盒子的。”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徐截云先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先说——这个盒子是我拿木头请老手艺人打的,”对方拍着胸脯跟他打包票,现在绝对没人能领会这花纹的巧思,拿它送人,肯定漂亮又低调。
闻慈笑了一声,拿胳膊肘轻撞他一下。
徐截云看着她一脸猫偷到鱼腥的笑,心里已经确定,但还是问道:“你看懂了?”
“芍药嘛,我又不瞎,”闻慈笑眯眯道。
制作他的手艺人大概率年纪比较大了,这花纹十分古典,芍药花繁盛富丽,围绕成一个团形,其实真的不好分辨,但好巧不巧,她偏偏见过这种花纹。
她还知道,芍药,古称将离、没骨花、娇容等,地位相当于现代的玫瑰花。
看来小徐同志面上一派轻松戏谑的样子,但心里很有点小心机嘛。
徐截云看看那盒子,一时陷入沉默。
要不是他知道这是芍药花,说实在的,他真认不出来。
难道他瞎?
闻慈高兴地哼起歌来,哼了两句,发现快跑调了,赶紧刹住,她咳了咳,赶紧低头打开盒子,心里美滋滋的,等看到里面红绸托着的黑色钢笔,低低叫了一声。
“哇!”
她往后退了几步,借着外面的日光,看清了这只钢笔的样子,低调的纯黑色,笔头和尾巴都是金色的,她拔开钢笔盖看了眼,发现笔尖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喜欢吗?”徐截云倚着门笑问。
“喜欢,”闻慈用力点头,她摩挲着钢笔光滑冰凉的外壳,不可思议地问:“你在哪儿买到的,万宝龙金笔诶,”那笔尖,可是她想买都买不到的24K纯金!
徐截云没想到她又能认出来,无奈耸肩,觉得自己的惊喜变成了白开水。
“友谊商店里有卖的。”
“你们还发外汇券?”闻慈的眼睛更亮了。
友谊商店,是个她一直好奇但无法得见的地方,不过她就算进去了,也买不了东西,里面什么都得用外汇券,而这种票证普通工作是不发的。
徐截云摇头,“部队不发,我找人换的。”
闻慈立即失望,继续欣赏着自己第一支名牌钢笔了。
她这人很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喜欢戴饰品,现在饰品是没有了,但她也会每天把手表擦得银白锃亮,现在,她能戴的装饰品又多了一个。
钢笔!
闻慈把钢笔插到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上,觉得整个人一下子有文化起来了。
徐截云含笑看着她高兴,“不生气了吧?”
“当然不,”闻慈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她想起来这人还欠了她两封信,右手往他面前一摊,眯起了眼睛,“我的信呢?”
徐截云一笑,“不是不生气了吗?”
“我没生气,这叫男女普通朋友之间的正常交流,”闻慈理直气壮,咬重了“普通朋友”这两个字,她倒要看看,徐截云能不能等到她腊八生日的时候。
事实证明,徐截云很了解她。
他从外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笑道:“两封合一封了,行不行?”
闻慈没想到他人都过来了,居然还真额外带了信,美滋滋接过,这还没完,徐截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天蓝色的细瓷平口罐子,“这是祛疤膏,一天抹两次。”
他看到了闻慈脖子上的伤,恢复得很好,哪怕没有祛疤膏应该也不会落疤。
闻慈惊喜接过,“谢谢!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我要是忘了,小闻同志是不是得一直生闷气?”徐截云逗她,这祛疤膏是托人手工制作的,赶上他出任务,这几天才送到他的手里。
闻慈笑瞪他一眼,“我就这么小气——你要是忘了,我能记一年!”
这么重要的事都记不住,肯定是没把她放心上。
太阳从云朵后面冒出来,有些晒,闻慈抬头眯着眼看了看,才想起来上楼,“上楼说吧,我吃完午饭还得去上班呢,”好想请假……
但上午刚接受完表彰,不行不行,还是得去上班。
说起表彰,闻慈想起来还没展示自己的奖励呢。
她催着徐截云上了三楼,开了门,又催他进去,“你怎么不进?快快快。”
“真让我进去?”徐截云再三询问。
闻慈白他一眼,不说了,抱着礼物和挎包小蝴蝶般飞到椅子上,徐截云低头无声地笑了下,登堂入室,回身关上门,低头看了看粉色的拖鞋,面不改色穿上了。
闻慈看一眼,偷笑,把他拉到椅子上。
“噔噔蹬噔,“她抓起挎包,激动地问:“猜猜我要给你展示什么?”
徐截云早就知道了,他正是打听到这事,所以才腾出来今天中午的时间才送礼物的,但他还是顺着她的心意,猜了两三次,满足了闻慈孩子气的炫耀。
他把下巴撑在指骨上,笑吟吟问:“我猜不中怎么办?能告诉我吗?”
闻慈高兴极了,嘴上勉强道:“行吧行吧。”
她一边嘴上配着噔噔噔的音效,一边掏出包里的大红奖状,展示起来了。
徐截云鼓掌:“先进工作者,我们小闻同志真厉害!”
闻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她把会场上的情况碎碎念了一遍,情绪从高亢里缓过来,觉得有些累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好像有点饿了。”
她又看徐截云,“你吃午饭了吗?”
徐截云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挽起里面衬衣的袖子,含笑道:“小闻同志今天出息,立了大功臣,怎么能干活呢?想吃什么?”
闻慈怀疑地看着他,徐截云这人,实在不像会做饭的。
徐截云觑她,“不信我?”
“信,信,”闻慈陪笑,怎么能打击男人干活的积极性呢,她嘴上甜甜蜜蜜道:“多亏你啦,要没你我中午就要饿死啦,我特别特别感谢你。”
徐截云作势一抖,“好好说话。”
“好的呢,”闻慈娇滴滴说着,心想你要是不乐意听,嘴角往上扬什么?
徐截云主动去厨房干活,橱柜里东西不少,他扫了一圈,准备炒个洋柿子鸡蛋。
闻慈的确是有些饿了,台面上放了半盘子杏儿,是她昨晚拿【马良的五彩笔】画的,吃了一些,还剩下这些,洗过了,但是干燥以后,杏子黄黄的表面又显出细细绒毛来。
她从徐截云的背后挤到水龙头旁边,洗了个手,又回身挤回门边,这才摸了一颗最大的杏子,捏着中间一掰两半,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甜甜糯糯,滋味很足。
另一半儿摘掉果核儿,递到徐截云嘴边,“啊。”
徐截云觉得她像哄孩子,还是很不放在心上的哄孩子。
杏子软嫩的果肉硬怼到嘴唇上,他就是不吃也不行,一口咬下,齿间触碰到一点软韧,是她白皙的指尖,他很想故意咬一口,告诉她以后别这么逗弄男人,到底忍住了。
她还小呢,不能做过火了。
但闻慈身上显然没有“含蓄”这项优良美德,她觉得这个活儿好吃又好玩,一颗杏子一掰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另一半投喂给徐截云,还能顺带欣赏他无可奈何的神色。
杏子的汁水染到指腹,闻慈下意识舔了舔,“甜不甜?”
恰好看到她动作的徐截云:“……不卫生。”
他低下头切西红柿,强迫症一样,把每块都切得大小均匀。
闻慈不满意他的回答,“你吃辣——大白兔奶糖,完了不舔手指?”她本来想说辣条,但又想起现在好像没见过大家吃辣条,只好改成了奶糖。
糖块儿上有层细细白白的粉末,她每回吃的时候都会舔舔指尖。
但她吃东西前都是会洗手的!
徐截云似笑非笑:“只有小孩儿才这么干。”
闻慈气哼哼扭头,准备端着杏子回客厅坐着,但徐截云适时道:“马上菜就做好了,小闻同志要是吃杏儿吃饱了,怎么办?”
闻慈给了他一个后脑勺,放下盘子,翘起二郎腿去客厅坐着了。
徐截云的确会点厨艺,复杂的菜不会做,家常的还是会几道的。
他炒了个洋柿子鸡蛋,还有个土豆丝,端出去之前,拿筷子拨弄一下,尽量让这普通的菜式好看一点,端到桌子上,发现闻慈不知道去哪儿了。
卧室门关着,他去敲门,“小闻同志?”
徐截云以为,可能是自己说闻慈小孩,她生气了。
但等门一开,他看到闻慈手里一篮子吃的,一时无话可说:“你真是——”除了小孩,真会平时把好吃的都藏在自己卧室?这家里又没别人,就她一个人住。
但这回徐截云聪明得刹住了嘴,以免把小闻同志逗过火了。
闻慈拎着篮子噔噔放到桌子底下,从厨房里拿来一个大汤碗和两个小碗。
她翻腾着篮子里的东西,“罐头有黄桃、山楂,唔,还有枇杷,你想吃哪个?”她刚才进屋当然不是生闷气,而是准备给两人添菜,开瓶罐头当菜的待客之道,她已经学会了。
徐截云看着这几个稀罕口味,觉得闻慈肯定跟供销社售货员的关系很好。
他看着闻慈的手抓着黄桃的不放,心里笑了一声,“那就黄桃的?”
闻慈最喜欢吃甜甜脆脆的黄桃了,她立即把黄桃罐头拿出来,“我们的口味差不多嘛,”这罐头虽然是她画出来的,但也和外面卖的差不多,很难拧开的铁皮盖子也如出一辙。
她正要去找剪刀撬盖子,徐截云拿过罐头,一手抓罐身,一手抓盖子,反方向一扭。
“咔”的一声,罐头轻轻松松打开。
黄澄澄的黄桃连着糖水一并倒进汤碗里,闻慈搓搓手,“好啦!”
今天的主食是煎的馒头片,金黄酥脆,闻慈咬了一口,又尝尝菜,出乎意料,还真做得不错,吃一顿饭的功夫,赞赏地多看了徐截云好几眼。
徐截云给她盛了碗黄桃,用行动表示,她还是看点别的吧,他要受不住了。
吃过饭,闻慈看看时间,有点不舍,“我得去上班了。”
徐截云点点头,收拾碗筷,又任劳任怨地洗了一遍,倒扣着晾干,再把小闻同志干干净净的厨房恢复原样,收拾到最后,台面光洁,让人顺眼极了。
他一扭头,看到闻慈扒着小厨房的门,眼巴巴瞧着自己。
徐截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手抬了抬,最终落到了她的头发上,拍了一拍。
“一起下去?”
闻慈点头,平常上班的时候觉得这段路太短,没走一会儿,就要到单位了,今天这种感觉尤甚,她感觉一眨眼就到了电影院门口,停住脚步,不舍得往里进了。
她转过身,看着徐截云眼也不眨一下。
“你最近忙吗?”
徐截云暗叹一声,周围的人来来往往,他点了点头,“部队那头有事儿,这个月应该没法再出来了,等到六月份,应该能腾出一些空来,*”他不会一直待在白岭市军区,他来这里,是因为毗邻国界线,守卫最严密,也最安全。
他的任务是,秘密筹备特种大队,直到需要启用它的那一刻。
至于闻慈,是这段任务之外一个可爱的意外。
正事要紧,闻慈只好道:“那你要记得有空给我写信。”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份雪白整洁的信封,递了过去,嘀咕道:“你才给我写了两三封,我给你写了双倍!”语气里很有点委屈。
徐截云特别想捏捏她的小脸,这一刻,他很想当场把民政局搬过来。
但是不行。
小闻同志才十七岁。
徐截云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的定力,接过信件,揣进上衣内袋里,语气里含了点哄,“我保证,一有空就给你写信好不好?你还可以打我的电话——”
闻慈一说这个就来气,“我打了三次,三次都没找到你人!”
徐截云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外面的时候,当然接不到电话。
他看着气鼓鼓的小闻同志,无奈地笑了笑。
“伸手。”
“干什么?”闻慈嘴上问着,手已经伸了出去。
徐截云从百宝箱般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罐子,放到她手心,“这个糖吃完应该也可以舔手指,你一天吃一颗,等吃完的时候,我就可以放假陪你了。”
玻璃罐子很大,里面是各种颜色的漂亮糖果,圆溜溜的,像一颗颗玻璃珠子。
闻慈两手捧着沉甸甸的糖罐子,忽然就没那么低落了,“甜吗?”
没你甜。
徐截云笑笑,“没你的杏子甜。”
闻慈抿嘴笑,她也道:“你也伸手。”
今天中午,他们俩就跟小孩过家家一样,来来回回,净送礼物了。
徐截云伸出一只宽大手掌,闻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儿,放到他手心上,“既然甜,那你拿回去慢慢吃吧——这回你可以一次吃一整个儿了。”
到点了,闻慈再次看了他一眼,小跑着上了楼梯,身影在门里一闪,不及了。
徐截云打开折叠好的报纸,其实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六颗熟透的黄杏子卧在里面,饱满新鲜,上头的绒毛细细的,散发出浓郁的甜香,像是她给人的感觉一样。
不,不一样,她更清甜,像是咬一口脆而润的水梨儿。
徐截云低笑一声,掩上报纸,其实他更喜欢吃半个的。
……
闻慈一进去,就发现售票员好奇地瞅着自己。
“刚才那是你对象?”现在天热了,门口挡着的棉被似的帘子早取下来,售票员刚才隔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门外的闻慈,和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站在一起,两人笑盈盈说话。
然后两人交换了什么东西,闻慈才跑进来。
闻慈抿嘴一笑,手指竖在嘴唇上,悄悄“嘘”了一声。
徐截云还没答应呢。
售票员顿时一脸打趣的笑,“明白,明白,我肯定不说出去……瞧瞧你,就是年纪小,这还不好意思呢,”说着就压低声音,八卦,“他是哪个单位的啊?”
闻慈朝她笑,还没开口,魏经理就从门外进来了。
售票员立即正色,闻慈也趁机一溜烟跑上了楼。
本来以为,今天是她情场事业双得意的一天,谁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变故。
闻慈正在办公室里看书,就见孙大妈急慌慌跑上来。
她连门也顾不得敲,直接一把将门用力推开了,压低声音急喊道:“革委会的人来了!”
苏林猛然抬头,脸色刷一下白了。
闻慈也愕然,“他们来干什么的?”她下意识也看了眼苏林,心里以为是他被人举报了。
孙大妈张开嘴,听到后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急忙跑到了闻慈身边。
她咬着牙,急得跺脚,“他们说收到举报,说你乱搞男女关系!”
闻慈:“???”
她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不敢置信,“我干什么了我?!”
孙大妈没有回答,因为革委会的人已经从外头进来了,她不敢开口,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满脸害怕地把闻慈往后拉了两步。
闻慈盯着门口走进来的几个人,皱紧了眉。
来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黑脸板着,满脸横肉,一看就很不好惹,她没有主动开口。
为首的壮汉瞥她一眼,“你就是闻慈?”语气轻蔑。
闻慈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她不仅没回答,还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壮汉想不到自己人都站在这儿了,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小女孩还敢这么说话,他冷笑一声,向身边两人使个眼色,这两人撸着袖子上前,就要把闻慈抓起来。
苏林挡在闻慈身边,紧张得抬高嗓门,“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壮汉又想不到了,这居然还有敢护着她的人。
他双手抱臂,恶狠狠质问道:“你是什么职位!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成分!”
苏林抿进嘴不说话,他紧张得手臂都在发抖,但还是坚持站在闻慈身前,外头几个静悄悄观望的放映员松口气,匆匆走了——魏经理上午去文教局开会了!
魏经理不在,这里没有能压住这几人的人。
要是他们使强,硬是把闻慈带走——闻慈打了个哆嗦,趁着苏林和他们僵持的功夫,一把推开窗户,朝底下往文教局跑的放映员们大喊一声,“去报公安!”
孙大妈一瞪眼,低声道:“哎呦,还把这个忘了!”
闻慈听到下面林姐喊了一声知道,心里稍微安稳一点,重新看向那三个来者不善的人,“你们说是革委会的,证件呢?介绍信呢?还有,想抓我,理由呢?”
她口齿清晰,虽然说得急,但句句都落在点子上。
但壮汉也不怕,这种虚张声势的,他见多了,他狞笑一声,“等你去了革委会就知道了!”说着,不再造势,带着两个手下要上前强行把闻慈带走。
孙大妈急得不行,想伸手拦,但想到这是革委会的,心里又打怵。
一向胆怯的苏林这时候咬牙伸了手,但他只是个刚成年的男生,瘦竹竿一样,哪能比得过三个五大三粗的成年壮汉,一拳下去,就被打得弓下了腰。
闻慈脸色大变,抓住苏林手臂,“你们敢!”
“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一只肮脏的棕色手臂抓过来,闻慈后脊发凉,咬着牙大喊道:“我是烈士遗属!市里的先进,你们无法无天,故意伤人,我要把你们的行为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她声音尖利极了,顺着窗外传到楼下,吸引了好几个人抬头往上看。
“电影院发生啥事儿了?”
壮汉脸色微变,烈士遗属?
他心里有些打怵,心里一顿,动作上也慢了些,闻慈趁机一把推开他,抓住自己的包往门口跑,壮汉回过神来,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追啊!”
办公室转眼一空,孙大妈扶住苏林,又慌又怕,“小苏美工,你没事儿吧?”
苏林肚子上一阵绞痛,他脸色煞白,额头冒着冷汗,摇了摇头,“我们快出去!”
闻慈踩着楼梯,几步一跃,几乎是飞到楼下的。
这会儿还没到放电影的时候,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售票员守着,看到闻慈急慌慌跑下来,叫了声她,但闻慈哪里顾得上回答,一股脑跑出了大门。
她这辈子没跑这么急过,心脏咚咚地跳,几乎能感受到胸膛的震颤感。
等站到了大太阳底下,闻慈才感受到身体回归一些温度。
三个革委会的已经追了上来,但不是办公室里的密闭空间,青天白日,周围还有好奇地看过来的围裙群众,闻慈定了定神,扯着脖子喊道:“大家看啊,这三个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社会盲流,突然闯进我们单位,打伤我们同志,还要强行抓我走!”
不用装,她声音里的恐惧谁都能听出来。
几个远远围观的群众下意识走近了看。
壮汉吼道:“我们是市革委会的!接到了匿名举报,她乱搞男女关系!”
“匿名举报?”闻慈冷笑,“匿名举报这么管用的话,我明天就去举报你杀人,举报你放火,举报你是国家间谍!”
壮汉死命瞪她,伸手要抓她,“你胡说!”
“怎么,人家的匿名举报就连调查都不用,直接上门打人抓人,我的匿名举报就是胡说?”闻慈躲开他的手,朝着围观群众大喊道:“看看,大家伙儿都看清楚了,他又动手!”
壮汉把手缩回去,把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响。
“我们这是合法调查!”
“什么合法,哪门子合法!”闻慈余光看到和孙大妈跑出来的苏林,声音更大了,“他们一进来就打人,看看我们单位的同志,都被他打得直不起腰了!”
苏林被孙大妈扶着一只胳膊,微微一愣,本来微弯的腰彻底地垂了下去。
他样子痛苦,“疼死我了。”
色厉内荏的闻慈悄悄松口气,还好苏林还知道配合自己。
围观群众们看眼虾子似弓腰的苏林,觉得这些人八成真是革委会的,不然没这么狠的。
但他们也不敢开口,怕得罪了这帮人。
闻慈也不用他们声援什么,放映员林姐他们去报公安和魏经理了,她只要拖着时间,确保自己不会被孤立无援的强行带走,这就好了。
壮汉也不傻,看得出闻慈的意图,想直接上手,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不太敢。
现在不是前七八年的时候儿了,他们抓人,还真有点根由的。
先前在办公室没把人逮住,现在让她胡乱开口,壮汉心里气得要命。
他决定先发制人,先把闻慈钉在耻辱柱上,打定主意,立即恶狠狠地高声喊道:“你乱搞男女关系的举报信在我们革委会里呢,你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跟我们走一趟!”
闻慈立即反驳,“这人要是心里没鬼,怎么不敢实名举报!”
壮汉咬着牙,“那你怎么不敢跟我们走一趟?”
闻慈几乎要被气笑了,“你是什么人物,市委领导?省委领导?你凭什么说带我走就带我走?要是你们严刑逼供呢,要是你们伤害我呢?你拿什么保证?你这张丑恶的嘴脸吗!”
她不怕丢人,何况本来错的也不是她。
壮汉脸色难看,但围观群众们却默默点头,有两个拎着筐子的大姨凑在一起,咬耳朵道:“就是的,这人要是被带走了,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谁知道出啥事儿?”
说是咬耳朵,嗓门洪亮极了,壮汉瞪过去,却发现找不着是谁说的。
闻慈得到群众的认可,身板站得更直了。
她远远见到文教局门口走出来几个人,小跑着,顿时松口气,声音更有底气了,“不管你的声音多大,面目都狰狞,都掩盖不了你们暴力的事实——等会儿我就写举报信,我不匿名,我要实名把你们市革委会、把你们三个告到中央!”
壮汉心里打突,这小贱人不会真敢这么干吧?
不止他,两个跟他过来的手下看着事情的变化也傻了眼,本来以为今天这趟很容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挑着他们领导不在的时候,肯定能把人轻松带回革委会。
到之后她怎么招供,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她不会真敢往上告吧?不用中央,只要她告到市里,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这三人明显开始打退堂鼓,但脸面放在这儿,还是灰溜溜走了,还不够丢人的。
壮汉正踌躇,就听到身后一道严肃的女声,“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闻慈懂得心理战术,魏经理当了二十多年领导,当然也懂。
她当然知道这几个是革委会的,甚至,她对为首那个壮汉的脸还有印象,但她仍然当作不知,淡淡先问一句,等壮汉憋屈着回答她了,她才冷冰冰一点头。
“你们的主席是扈秀荣吧?”
壮汉又点头,心里叫苦,他们就是想躲着魏经理才挑着她开会的时候来呢,谁知道,不仅没躲过,还被那小贱人架在了火堆上,烤得他满脸油汗。
魏经理道:“我记得去年省革委会下达了新章程,举报必须实名,如果匿名,当地革委会必须先经过严密的调查——你们调查了吗?”
壮汉抹着汗,含糊地点头,“是,是。”
魏经理神色更严肃了,逼视着他的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三个,叫什么名字,具体是哪个部门哪个职位的,我会像上头如实反馈你们的行为。”
这事其实已经闹大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林放映员很急,她正在开会,是被工作人员急匆匆叫出来的,局长他们也听到了一点动静,让她先过来处理,但在座的各部门领导们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都什么时候了,革委会还这么猖狂。
壮汉和身后两个人汗如雨下,不敢开口。
但魏经理也不用非得他们开口,扈秀荣那人世故,最知道怎么维护自己,只要上面一问这事,她保准会把自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这三人,自然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的。
她看向闻慈,“没事吧?”
“我没事,”闻慈摇头,又大声道:“苏林被他们打了!”
林姐他们去的时候还没见到这幕,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魏经理一听,顿时皱眉,看向壮汉三人的脸色由严肃变成了严厉,“你们还敢暴力攻击我们单位的同志!”
壮汉狡辩:“他自己冲上来的!”
“他要抓我!”闻慈不给他多嘴的机会,突然想起来什么,撸起自己的袖子一看,立即大叫道:“您看您看,他把我胳膊都打青了!要不是苏林拦着,他们肯定要打死我!”
壮汉的确抓了她一下,立刻就被她跑了。
但他力气太大,哪怕就那短暂的一下,闻慈的胳膊都痛得要命,过了这么一会儿再看,整条小臂都泛起一个巴掌印,暗青色,她皮肤白,显得格外吓人。
魏经理冷笑一声,“你们真是好大的威风!”
壮汉嘴唇蠕动,不知道怎么说了,低下头,心中一阵暗恼,飞快想着该怎么办?
一个魏经理来了,还不够。
等公安局来了,闻慈又把这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革委会的恶劣态度、暴力行为,公安同志倒是如实记录了,但是表情都有些为难。
不是一个系统的,他们其实也管不了啊。
闻慈现在也干上国营单位的活儿了,对系统和系统间的差别也了解了几分,她道:“你们就如实记录就好,我会自己朝上面举报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故意大了点,壮汉听见了,不屑的撇了撇嘴。
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呵,他不信。
事实证明,闻慈当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公安同志记录案情,当然要问当事人的名字,闻慈找了纸笔,直接把三人的名字都记下来了,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能举报错人,伤了无辜人士啊。”
壮汉心里敲起了鼓,她不会真敢吧?
魏经理没拦着闻慈的行为,她早看出来,这小姑娘不是好惹的。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脾气,何况今天的情况的确危机,要不是林放映员们跑得快、闻慈也机灵,要是直接在办公室里被抓住带走,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公安同志问:“那男女关系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儿?”
他看闻慈,闻慈看壮汉,“谁知道,他们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给我安罪名,我问是什么情况,他们直接上手就要把我拖走。”
说起这个,壮汉就有理了。
他喊得围观群众们都能听清,“我们收到的介绍信就是那么说的——你昨天中午,是不是带一个男同志回了家?两个人还一起呆了大半个小时,关着门,一看就不可见人!”
“哈?”闻慈冷笑,“那你和你妈在一个屋里关门待着,也是不可见人?”
壮汉瞪大眼睛,“你!”
闻慈面上冷硬,实际上心里也很惊诧,她没想到居然是举报的她昨天和徐截云,而且,这举报人居然还知道,他们俩一起上了楼,最后一起走的……于素红?
闻慈第一个想起了她,毕竟,昨天中午他们在楼底下碰见了。
她心里气得要命,又气这个离谱的观念——一男一女在一个屋就非得做点什么?
闻慈暗哼一声,对公安同志解释道:“那是军区的同志,你可以打电话给咱们市区的四团团部办公室打电话,就问副团长,”她没点出徐截云的名字,但这已经足够了。
副团长?
连魏经理都惊诧地看她一眼,闻慈面不改色,她脑袋一转,措辞道:“我上个月借调去军区,画的宣传画上了军报,你提我的名字,接线员他们就会知道的。”
虽然徐截云找她和这事没关系,但这两件事单听,真挺像是一因一果的。
公安同志顿时肃然起敬,再看眼前的闻慈,顿时觉得不一样了。
闻慈不是为了自夸,是为了增加自己的重要程度,她觑了眼壮汉,不想让他们这么顺顺当当地走——大早上的来闹事,她吓个够呛,他们仨悠哉回单位,凭什么啊?
她道:“调查期间,我们是不是都得去公安局?”
她强调道:“革委会我是不会去的,我行得正坐得端,我有底气去公安局等结果,但结果没出的时候,他们仨是不是也不能走?”
公安同志有点犹豫,走也行,不走,他们公安方面其实也有这个理由。
壮汉此时冷笑一声,“去就去!”
他心里还觉得闻慈说大话,这么个黄毛丫头,还能搭得上军区的副团长?他暗地里觉得,撑死了是个能用办公室电话的大头兵,不怕闻慈刁难。
再和魏经理站一起,他心里打怵,还不如去公安局呢——反正又不能对他们做什么。
闻慈转头问苏林:“你好点了吗?”
魏经理和公安同志来了,苏林的腰就直起来了,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听到闻慈的声音,怔怔抬起头来,“啊,好,好了,”又低下了头。
闻慈奇怪又怎么了,回忆了下刚才的话,好像是从壮汉说她和徐截云中午在一起……
她立即闭上嘴巴,决定不追问了。
闻慈跟公安同志们回了公安局。
壮汉三个老神在在,跟进了自己老巢似的,找了位子坐下,还翘起来二郎腿,闻慈看他们一眼就犯恶心,索性跟女公安搭话,说来也巧,就是当初处理癞皮帽的那位。
见到闻慈,女公安都沉默了下,“我听他们去电影院,没想到是你啊。”
闻慈叹气,“真倒霉啊,是吧?”
女公安觉得是,但没好意思点头,瞥了大爷似的坐着的三人一眼,就收回视线,压低声音,“你怎么招惹上……的,”她朝那边努了努嘴,明显说的是革委会。
她不理解,闻慈更不理解。
她咬牙切齿,恨恨道:“谁知道呢!我觉得可能是谁嫉妒我,总想害我,”最近她出了不少风头,上军报,出小人书,还得了市里的先进表彰。
要是于素红害她的话,也说得通,但闻慈觉着不至于吧。
上回她还给自己送麦乳精和鸡蛋糕了呢,昨天见面,虽然冷冷淡淡,跟没看到她一样,但也没露出什么恨她的意思,难道翻过脸就能写匿名举报信?
要真是于素红的话,闻慈觉得她的演技也太好了。
女公安给她递了杯水,她对这小姑娘挺有好感的,爽利,受了委屈也不憋着。
她安慰道:“你别怕,只要是没有的事儿,肯定没问题的。”
闻慈点点头,理直气壮,她和徐截云最亲昵的接触就是拍拍头呢,哪里亲密接触了!
她端着茶缸子,暖暖冰凉的手,而另外两个公安在局里的座机旁,正在打电话。
“白岭市总公安局,转白岭市军区四团副团长办公室。”
第103章 蛇鼠一窝扈主任又是谁?
接线员快速操作,几分钟后,这通电话就接通了。
“喂,我是徐截云。”
那头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有些沙哑,也许是他们知道这人是副团长的缘故,先入为主,总觉得是个特别威严凶悍的军人。
两个公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接过电话,语气严肃而客气,,“我们是白岭市总公安局的公安,请问徐同志,您是否认识市里第一电影院的美工闻慈同志?”
那边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明显的冷凝了。
“闻慈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公安解释道:“是她收到了匿名举报,革委会上门调查,后面我们公安局介入,向你验证此事。徐同志,你昨天中午是不是去了闻慈同志的家里?”
“对,”低沉的嗓音没有迟疑,“闻慈现在人呢?”
公安道:“她现在在我们局里。”
那边道:“我马上过来市公安局,当面处理。”
电话“啪”一声断了,公安举着电话,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要当面过来……”他们就是单纯问询一下啊,电话里就能解决的事儿,这位副团长干嘛非得赶过来?
态度——好像还似乎特别紧张?
两公安面面相觑,回到等待室,只见到泾渭分明的两边。
女公安陪着闻慈,坐在一边凳子上喝水说话。
那三个戴红袖章的,翘着腿霸占了屋里的三把靠椅,看他们两个过来,抬了抬眼皮,壮汉斜了闻慈一眼,嗤笑道:“咋样?真有人接电话?”
公安没理他,对闻慈道:“徐同志说一会儿过来。”
闻慈一愣,他要过来?
壮汉也愣了,歪斜的后背不禁直了一些,“谁要来?!”
“你们说举报的人,”公安说了一句,不想和这三人废话,又走出去了,而闻慈也不想和这三人同处一室,问女公安:“我能换个位置待着吗?走廊啥的也行。”
女公安点点头,两人端着水缸子出去了。
剩下三人立即凑到了一起。
有一个忍不住开了口,“孙哥,这不会真是军区的领导吧?”
“怎么可能,她上哪儿认识这种人物,”壮汉立即反驳,但心中也惴惴的。
另一个头发斑秃的迟疑着看看两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她刚才不是说自己上了军报吗——?”那么多人看着,电影院的魏经理也没反驳,她总不能说瞎话吧?
壮汉一愣,“啥?”
他仔细回想一下,似乎闻慈是说过这句话,但那会儿他光想着事情怎么收场了,声音入了耳,根本没入心,此时一听就怒了,“你咋刚才不提醒我!”
“我,我,”斑秃的低下头,心想我还以为是你够硬气,连这也不怕呢。
壮汉坐不住了,站起来团团转。
他一会儿嘟囔“不能不能,人家大领导能为了她特意跑一趟?”一会儿自言自语,“就算领导,那他俩也在屋里关着门待了好久,又不是我瞎说的。”
嘴上自我安慰着,但眼里已经开始冒火了,安静了一会儿后,拳头狠狠锤在手心里。
“娘的,老子今天真是被人坑了!”
他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胸膛剧烈得起伏着。
斑秃小声道:“孙哥,这也不是咱举报的,咱不就是按上头的命令办事儿吗?”
孙哥瞪他一眼,“等会儿人家领导来了你也这么说?”但心里想着,也只能这么办了,上头下的令,就算人家真要算账,他们仨小喽啰凭啥担责任?
他对两人勾勾手,压低声音,“赶紧的,咱们对对口风。”
两个公安没心思办公,待在大厅里,不住地往外面瞄。
“你说真是副团长啊?”
“我觉得是,听那讲话的语气,就不是什么大头兵。”
“那看来那小同志是真厉害,闹出误会,人家军区领导还愿意专门跑一趟。”
是的,两个公安都觉得这肯定是误会。
公安嘛,和部队多少沾了点边儿,他们局里好几个都是部队转业下来的呢,在他们心里,军人都是自带滤镜的,而优秀到能上军报的闻慈,肯定也是根正苗红,出不了差错。
而且公安局离电影院这么近,他们跟闻慈,其实还挺面熟的呢。
两个人窃窃私语,没等多久,忽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了过来。
“不能吧……”
“嚯,停下了!”
两个堪堪中年的男公安看到威武的四轮吉普,眼睛都看直了,心里冒出一些不敢确定的念头,但很快,这点不敢置信的猜测就被证实——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了!
能配吉普的领导!
两人立刻整了整腰带,肃穆地走出去,准备接见部队里的团级干部。
他们本以为,会是一个威严剽悍的军人形象。
但车门一开,大步迈下来的,却和他们的想象截然不同——威严是威严,身板也很剽悍,气势十足,眼神朝他们扫过来的时候,似乎都带着鲜血和风沙的气息。
但是。
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些?
两个公安一愣,脚步稍停,短短两秒间徐截云已经走了过来,“我是徐截云。”
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干脆利落得很有部队风格。
公安们顿时感觉回到了以前训练、面对教官的时候,立即举手敬礼,动作标准有力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了,“徐副团长,您好!”
徐截云颔首,朝他们敬了一个礼。
放下手,他朝公安局里看了眼,“闻慈呢?”
徐截云没有多余的寒暄,两个公安只觉得这很正常,话太多太会交际的是当官儿的,不是当兵的,他们引着徐截云进去,“闻慈同志在里面呢,你放心,她好好的。”
徐截云刚走到大厅,听到引擎声的闻慈就跑出来了。
她看到徐截云,惊喜地睁大眼睛,下一秒,眼圈就一点点红了——虽然她表现得很勇猛硬气,但是心里,其实有点害怕委屈,眼下见到他,委屈劲儿就涌上来了。
她招谁惹谁了,还要被举报欺负?
一贯开朗得像朵太阳花的小闻同志红了眼睛。
徐截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脸上紧绷的表情和缓下来,低声问:“没事吧?”他看了看闻慈,衣裳还是挺整洁的,脸上手上也没伤,应该没有被打。
“有事儿,”闻慈吸了吸鼻子道。
她撸起袖子,把胳膊上的一大块儿青淤给他看,又经过一些时间,彻底变成了吓人的乌青,徐截云眉头紧紧皱起来,声音都轻了,怕吓到她似的。
“是不是很疼?”
后头两个公安一听这柔成棉花的语气,瞠目结舌——这还是刚才那位长官吗?
这种事,就和想哭的时候不能被人安慰一个道理。
闻慈刚才只是觉得眼睛有点热,被这么一哄,顿时喉咙酸痛,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不想哭的,抬手抹了下眼,但热乎乎的眼泪怎么抹也抹不掉。
一块手帕被男人的手递过来。
闻慈接过来,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才瓮声瓮气地说:“疼死我了!”
徐截云低头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心里愤怒又懊恼。
愤怒的当然是那些伤害闻慈的人,但懊恼,则是因为要不是他行为欠妥,进了闻慈的家,也不会被有心人抓住这个把柄——“对不起”,他低声说。
闻慈愣愣抬头,不明白他怎么这么说。
徐截云没有解释,转头问公安:“那些人呢?”
换了个对话对象,他的语气立即变得冷硬,两个公安忙指着前面,道:“等待室里呢,”话音未落,徐截云已经朝着那个方向大步走了过去,气场沉肃。
两个公安同志立即跟了上去,下意识走在后面,好像他是局里的领导一样。
等待室内的三人,被突然推开的大门吓了一跳。
他们逆着光,看不太清来人的脸,只能瞧见对方那身笔挺的绿色军装,现在部队里不讲军衔,他们从军装上看不出对方的职位,但一看对方脚上穿的皮鞋,心先提起三分。
基本上都是领导才穿这种皮鞋。
但比起外形,对方身上那种强烈的压迫感才是更吓人的……
三人先前的气势一扫而空,彼此对视一眼,下意识站了起来。
壮汉试图先拉关系,堆着笑,“您就是部队里的首长吧?”
他弓着腰就要握手,走近几步,看清徐截云的脸了,心里又狠狠打了个哆嗦,这么年轻,要真是副团长的话,得立过多少军功啊?他今天跑这一趟真是倒大霉了!
徐截云没看他,问公安:“他们是市革委会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后,他点了点头,壮汉眼见他神色冷厉要张口了,急忙讨饶,“徐、徐同志,我们仨是领着上头的命令来调查的,我们就是干活的,这不干我们的事儿啊?”
他试图掰扯,但徐截云并没有理会。
他只是分别扫了三人一眼,眼神锐利*,像是要把这几张脸记在心里,三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心里叫苦,但盯着他黝黑的眼,浑身发寒,愣是不敢说话了。
闻慈站在门外,悄悄地想,这会儿的徐截云和大江山那天好像。
徐截云问:“他们三个叫什么名字?”
公安同志急忙翻开笔录本,找到那三个名字给他看,“在这儿呢,一个字也不差的。”
徐截云看到最上面闻慈的名字,心里愈发的冷,他扫了一眼三个人名,又问:“革委会调查的文件呢?批条呢?他们的上级领导和主任是谁?”
公安同志打了个磕绊,立即喊壮汉,“问你们呢!”
从头至尾,徐截云都没跟他们讲过一句话。
他的态度,不像是恨。或者故意晾着他们的尖酸,这样讲太孩子气,他就像一个一直站在山尖上的上位者,对于他们这种小喽啰,态度漠然,完全不会放在眼里。
无视,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壮汉脸膛涨红,他觉得自己的脸面都被人家踩在脚底下了,但偏偏又不敢不回答,低着头忍气吞声道:“上级领导就是扈秀荣,她也是革委会主任。”
至于他自己,已经是革委会里的小领导了,直属扈秀荣。
徐截云冷言冷语,明明声量一点不高,偏偏让人不敢忽视。
“回答我的问题。批条呢,文件呢?”
壮汉头低得更下去了,含糊道:“扈主任没给我们看。”
哪有什么文件批条,他昨晚上被扈秀荣叫过去,让他今天上午来一影院抓个人,他以为很轻松呢,谁知道一来就碰壁,现在好了,被人家领导问到点子上了。
他越想越恼,心里对扈秀荣也忍不住有了怨气。
她想抓的人,就不能提前调查调查?他要是完蛋了,她也别想好过!
徐截云听得出壮汉的含糊其辞。
他道:“你们的所作所为,我会像上级革委会如实汇报,”他要是在首都,当场就能找人把这事解决了,但这是白岭,他没有根基,一时间居然连几个熟人都找不到。
但没关系,他在北省的省会还有几个老朋友。
这样速度是慢一些,但效果很好,只是总觉得让小闻同志受委屈了。
徐截云进门没两分钟,全程开口不超过五句话,偏偏每句话都没人敢置喙。
三人一个个缩成鹌鹑,再无以往的嚣张气焰。
闻慈等他出来了,小声问:“我能写举报信送到省里或者中央吗?”她已经不哭了,但眼眶还红红的,像是被揉得太用力了,腮上留着湿痕。
徐截云很想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但最终只是道:“不用你,我会处理的。”
他出手,没人敢报复,但闻慈就容易被人暗算了。
闻慈点点头,“谢谢你。”
她还记得,昨天徐截云走的时候,说自己接下来会很忙,结果第二天,她这边就出事把他叫过来了,想到这里,她蔫巴巴地垂下了脑袋。
徐截云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两个公安还在身边看着,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公安好奇地往这里瞄,他举起手,轻拍了下闻慈的肩,“昨天的事是我欠考虑了,就是为宣传画的事感谢你,也不该私下相处。”
闻慈一愣,明白他这是对其他人说的。
她抿抿嘴巴,点了头。
徐截云的确忙,但他觉得自己不该把小闻同志一个人丢下。
两人一起出了公安局,闻慈看到那辆绿色的吉普车,“你是不是要回去了?”这句说完,觉得有点太不舍得了,急忙转移话题,“你开公车过来,不会有问题吧?”
徐截云想不到她还能关注到这个问题。
他笑笑,“本来是给四团部配的车,我偶尔私下里用,都是会补上汽油票的,”他当然不至于占公家的便宜,落人口舌,他这一点上比任何人都要注意。
闻慈点点头,又干巴巴道:“那你去忙吧。”
车窗开着,驾驶座上的司机听到这里,以为徐副团长要上车了,立即发动车子。
徐截云扫了眼轰隆响的车子,“不急这三两分钟。”
他四下扫了一眼,最终看向了不远处的供销社,“你等会儿,”说着,急匆匆迈了过去。
闻慈猜想,他可能要去买烟?
以往徐截云私下里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衣裳干净,气味也干净,甚至还有种这会儿男同志少有的讲究,但这会儿他衣衫上沾染了一点烟味,刚才给她的手帕上也有一点烟味。
要是别人,闻慈会不喜欢,但混在他身上,居然也不讨厌。
她低下头,把手里皱巴巴湿漉漉的手帕拉开,试图扯开上面的褶皱。
很快徐截云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堆东西,零零碎碎,没有袋子,只能抱在臂弯里,一支棕色玻璃瓶的汽水戳在他下巴上,在他庄严的外形下,这造型显得有点好笑。
闻慈没笑,她傻傻看着他回来,“你给我买的啊?”
“不然是给我自己买的吗?”徐截云好笑,只有闻慈才喜欢吃这些小零嘴儿。
他叫了下司机,“小刘,车上有个尼龙袋子,你拿一下。”
司机小刘一边感叹副团长好阔气,一边赶紧低头掏袋子,推开车门下来,撑开袋子,看着副团长把一堆小姑娘喜欢吃的零嘴儿往里搁,嘴上还在不停地说着。
“罐头只有苹果和梨的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就各买了一罐。”
“奶糖我记得你还有挺多?这儿有红虾酥、长白糕和江米条,售货员说是新上的。”
“几瓶汽水,我买了好几种口味的,你现在喝吗?”
徐截云把最后一瓶汽水拿在手里,看闻慈发呆,在她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想你怎么这么贴心,闻慈心里想着,用力点头,“喝!”
徐截云笑笑,没有瓶起子,他随手掏出兜里的钥匙,伸到瓶盖下面,往上一抬,金属的盖子“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把汽水递给闻慈,弯腰把瓶盖捡了起来。
闻慈喝了口汽水,梨子味儿的,特别甜。
真的得走了,徐截云却有点舍不得。
他拎过一兜沉甸甸的东西,对闻慈道:“我送你回去吧。”
闻慈抬起手表一看,这会儿才上午九点多,也许是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居然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咬着玻璃瓶的细口儿,有点踌躇地看着他。
徐截云说一年后再确定关系呢。
他要是送自己进了电影院门,那她就算说不是对象,大家估计也不会信的。
徐截云看懂她的眼神,面露无奈。
“人言可畏——走,我陪你回去,”他要是不去,小闻同志就算有理由,背后都免不得被人议论的,这事本就是他造成的,他让闻慈一个人回去面对算怎么回事儿?
这可是他自己强烈要求的,闻慈立即点了头。
一个高大健壮的军官走进电影院,可算让大家的心落进了肚子里。
“小闻美工!你没事吧!”售票员一边拉着闻慈左看右看,心里后怕得不行,一边用余光瞄着徐截云,她一眼就人出来了,这就是昨天和闻慈在门口告别的那个。
孙大妈林姐他们都在,苏林也在,闻慈认真朝大家道了谢。
要不是大家帮忙,今天的事情肯定会更麻烦。
孙大妈立即摆手,“那帮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唉,咋能让他们把你带走呢?”
林姐也道:“我们就是跑跑腿儿的事儿,还是多亏了经理和公安局的同志。”
闻慈摇头,“经理和公安们帮大忙了,你们也是。”
徐截云听出话风,今天小闻同志的事儿,他们恐怕没少出力。
他气场一收,顿时亲切和蔼起来,对大家笑道:“今天的事多亏了大家,都怪我,我没注意影响,上门感谢,没想到就被人误会了……”
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包红虾酥和江米条,散给大家。
大家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军官这么亲切,一点没有架子,连连摆手推拒,“不用不用,给小闻吃,她今天吓坏了,吃点好的压压惊!”
徐截云硬是给一人抓了一把,又把剩下的纸包放到了卖票的柜台上。
闻慈没想到,徐截云还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徐截云一转头就见到她歪着头满脸新奇的样子,心中好笑,又跟众人寒暄了几句,等见到从楼上下来的魏经理时,也带着笑和她说了几句话。
魏经理没想到,这位副团长会这么年轻,看了闻慈一眼。
闻慈把门牙搁在玻璃瓶口上,心里有点虚。
虽然她和小徐同志的确没干什么,但是似乎,也不纯粹是职场营业的感谢关系……还没等她闪躲视线,魏经理已经收回了目光,和徐截云握手讲话。
等他要走的时候,闻慈拎着兜子跟着他往外几步,小声道:“那几个人还把我同事打了。”
她可记仇,不可能忘了这事的。
徐截云四下看了看,没见到谁像是身上有伤的,“谁?”
闻慈指了指苏林,他半个身子站在孙大妈后头,也在人群的边缘,人已经站直了,但头低着,怔怔瞅着手里红纸包裹的红虾酥,神色说不出的……落寞。
闻慈抿抿嘴,几乎有点罪恶感,苏林好像真挺喜欢她啊。
徐截云微微眯眼,想起来这张脸了。
他在大江山那回,自己给小闻同志包扎好伤口后,本来想拉她站起来的,就是这个男生一把子冲上来,把小闻同志小心翼翼扶了起来,神情非常紧张。
他看了眼闻慈,但后者神色坦荡极了。
“我知道了,”徐截云道:“你想让他们当面道歉赔罪?”
“这些虚的就不用了,”闻慈摆手,当面再见,她还怕这帮人心里记恨使坏呢,她跟着徐截云往外走,小声道:“革委会能不能给点实际的,钱啊票啊什么的?别的不说,这人被打了得去医院检查吧,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怎么着也得十几几十块钱吧?”
说完还不解恨,闻慈又道:“我受惊吓了,应该有精神损失费!”
徐截云忍不住笑了,又点头,“我会努力争取的。”
他在影院台阶上站定脚步,让自己和闻慈的身影都露在大家眼里,光明正大,但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可能是谁举报的你吗?昨天碰到的那个女同志?”
“不知道,”闻慈叹气,“过几天有集体试片,我打探一下。”
徐截云拍拍她的肩膀,声音莫名让人安心,“别害怕,我会去调查的。”
……
白岭市革委会。
壮汉三个回到单位,一个个蔫头耷脑,咬紧牙关,路上被同事问也不回,一路跑到主任办公室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叫道:“主任!出大事了!”
里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门一开,壮汉张嘴就要喊,被一把拉住胳膊扯走了。
“小点声儿!主任正接电话呢!”
壮汉心想,什么事儿能比老子要完蛋了还大!他想不管不顾闯进去,但想起扈秀荣堪比蛇蝎的样子,到底握着拳头闭上了嘴,探头一看,正对上门缝里扈秀荣的眼。
她握着电话,讲话的声音温和婉转极了,眼神却是割裂的阴沉,正盯着自己。
壮汉莫名打了个哆嗦。
第104章 倒卖该怎么抓个正着呢?
扈秀荣听着电话那头严厉的质问,语气歉意地道:“是的,是我没有约束好下面的同志,说好的要调查,没想到他们看到举报信就去了……是是,都是我监管不力。”
要是以往,她这么说一番事情也就揭过了,可这回那边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缓和。
“你们这次的事情闹得很大,投诉的电话都打到省里来了!扈秀荣,你以往这样也就算了,这回你连部队的军官都敢招惹?行了,我不废话,你等着省里的检查组吧。”
扈秀荣眉头微皱,刚要开口,电话已经“啪”一声挂断了。
她放下话筒,脸上的神色阴冷得像条毒蛇。
“进来!”她喊了一声,门外的壮汉三人立刻进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眼下在这位领导面前偃旗息鼓,一个个都老实下来。
壮汉率先道:“出事了主任!你不知道那女的昨天是和一个军官在一块儿!”
扈秀荣扫了他一眼,对另两人道:“你们先出去。”
这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敲鼓,壮汉对他们使了个放心的眼色,让他们下去了,转瞬之间,门被带上,办公室里就剩扈秀荣和壮汉两个人。
扈秀荣沉着脸,“把今天发生的事,明明白白说一遍。”
壮汉便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从在电影院被闻慈跑了,一直说到部队的副团长过来,说到后面,他觑着扈秀荣脸色,骂了一句,“要我说,那军官那么年轻,肯定跟她有一腿!”
扈秀荣冷笑一声,“有一腿没一腿的,又能怎样?!”
她右手重重拍在办公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壮汉低下头,撇了撇嘴。
扈秀荣在省革委会电话里受了气,眼下看着壮汉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气更盛,但她是知道孙大威这人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虽然缺点多,但当个打手还是挺卖力的。
扈秀荣到底忍住气,冷冰冰问:“你们打人了?”
孙大威诧异地抬眼,“主任你咋知道的?”他刚才故意避过了这一段没说。
扈秀荣怒火又蹭蹭往上冒,拍着桌子怒吼:“省革委会都给我打电话说了你们的所作所为!打人?我让你们去抓人,让你们打人了吗!”
孙大威心想,是没让他们打人,但以前打人扈秀荣也没拦着啊。
但他心里又惊了惊,省里……闻慈就算举报肯定也没这么快,这是那个军官干的?
扈秀荣也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喝了口水,压住火道:“这事你别管了,就当是程序上出了问题,等上面的检查组下来,你就说是那边拒不配合,你的手下一时失误,失手伤了对方。听懂了吗?”
孙大威有点不安,“这不都成我兄弟们的错了?”
扈秀荣想不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记着兄弟义气,她掀起眼皮,“打人这事儿得有一个承担责任的,要么你,要么他俩——你以为除了打人就没事儿了?错了!还有一堆麻烦呢!”
孙大威忍不住辩驳,“这又不是我们几个要干的……”
要不是扈秀荣今天一大早,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一封举报信,说让他们几个去逮人,现在能发生这个状况?要他说,这是自己哥儿几个给扈秀荣挡罪了!
孙大威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扈秀荣哪里看不出。
她冷笑一声,直白道:“要不是我拦着,你们仨早就犯事儿被逮进去了!”
孙大威不说话了,要不是念着这点恩情,他也不可能给扈秀荣这么卖命,天天干这些得罪人的事儿,可是……他想想自己两个兄弟,一咬牙道:“实在不行,我担着!”
“你担个屁!”扈秀荣气得骂人,“你什么本事你担着!我都不敢说我能担着!”
她不愿意再跟这个没脑子的对话,摆了摆手,烦躁道:“走走走,出去!”等把孙大威赶走了,她在办公室踱步许久,拿上包急匆匆往家里去了。
白钰中午特意回了趟父母家,一进门,就看到扈秀荣沉着脸抱臂坐在沙发上。
他看了眼白父,他系着围裙正在厨房炒菜,听到开门声,不敢开口,拎着铲子朝他摇了摇头,白钰走过去,笑着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了妈,谁惹你了?”
扈秀荣一把掀开他的胳膊,“那个小姑娘,什么来头!”
白钰一愣,“闻慈?”
他上午在文教局办公室,就听到了电影院来人急匆匆找魏经理的动静,心知自己妈动作够快,心里很是畅快,中午特意大老远回来一趟,准备听听好消息。
扈秀荣脸色难看,“你不是说她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吗?上午我叫人去抓她,这下好了,老娘我都被省革委会打电话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现在还要来检查组!”
白钰一惊,“什么意思?”
扈秀荣看自己儿子脸上的惊异不是装的,这才跟他解释了一遍,白钰一听眉头皱得越深,不可思议——她知道闻慈和部队有点关系,她还认识宋不骄呢,但举报的事突如其来,她就算找人帮忙,也不可能很快解决,这个时间,就够落实她的罪名千百遍了。
何况他觉得这罪名也不是凭空捏造,他亲眼看见的,闻慈和那个男人在楼门口卿卿我我,还收了礼物,最后两人一并进了楼门,好久后一起出来。
这不是乱搞男女关系,什么是?
扈秀荣冷冷道:“那是部队四团的副团长,说这是感谢!”
“孤男寡女,感谢到屋子里去了?”白钰不信。
扈秀荣也不信,尤其她听孙大威说,那个副团长很年轻、长相也还行后,更觉得这俩人肯定有一腿,不然部队那么忙,他怎么还急急忙忙特地跑一趟公安局?
但这俩人的关系现在一起不重要了。
她瞪了眼自己儿子,“你搞的麻烦,到底让老娘给你擦屁股!”
扈秀荣心里气极了,但不算惊慌,她在白岭市干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些根基,一贯还是玲珑八面的人物,上头检查组也不是没来过,走个过场而已,她觉得这回和以往一样。
白钰急忙给她捏肩,笑道:“多亏了妈,您辛苦了。”
扈秀荣哼了一声。
白钰给她揉按着肩膀,又思索道:“那孙大威那几个呢,他不会说漏嘴吧?”
扈秀荣摇头,“孙大威是个没脑子的,心里只有义气,呵,就算上面检查组真查到我头上,只要一说,他肯定也愿意给我顶罪,“要是搁几百年前,孙大威肯定是江湖里的,但是在革委会,扈秀荣只觉得他是个天真的傻子,但傻子好,傻子不会害她。
她帮过孙大威一回,对方就记在心里,这么多年都跟着她卖命。
白钰微微皱眉,“不用他了吧?”
扈秀荣觑他一眼,“怎么?你和他关系好啊?”
白钰摇头,这辈子的他和孙大威关系平平,主要是接触不多,他知道革委会是秋后的蚂蚱,明天就要被清算了,自然不会跟他们来往过密,至于自己妈,他倒是提醒了,让在今年之内把革委会交出去,到时候换一个更好的职位。
扈秀荣有点不舍,但白钰这两年的确很有远见,做什么都成功了,她还是决定听他的。
白钰道:“我有件事需要他办。”
上辈子96年,他听说机械厂研发了新机床,技术在国家算是很先进的,白钰买通了厂员工,盗取了这份机床的生产资料和所有参数,后面卖了出去,成了做生意的启动资金。
当时的厂长因为这事引咎辞职,白钰本不在意,但后面改革开放后,发现这位陈厂长进入了国家军工研究所,成功研发了好几样东西,很受重用,算是个有名的科学家。
做生意不止得要钱,最好和军政科都沾上关系,白钰重生后,一直记着这事。
这一回,他不止要搞到机床资料,还要哄到这位厂长的女儿,她家世好,他可以考虑让她来做自己这辈子的正妻,往后做生意,不愁得不到国家的扶持。
白钰今年没少跟机械厂套关系,他是要动脑的,动手的危险事,他当然不会自己来做。
他给自己挑中的打手,就是孙大威。
扈秀荣不知道白钰让孙大威办什么事,但也不在意。
她随口道:“你要是给他老爹老娘送点好东西,哦,还有他那些兄弟,他就在乎这些人,你要是把他们笼络到手,孙大威保准听你的。”
白钰笑笑,他也知道这个,“等事成了,咱家可要大变样了。”
……
后天试片的时候,闻慈就盯住了于素红。
于素红坐在观众席上,觉得如芒在背,她皱着眉转过头,却发现闻慈盯着自己,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倒映着电影幕布上的光,忽明忽暗,闪烁着,像两颗没有感情的玻璃珠子。
于素红忍耐着转过身,好不容易等到电影结束,第一个站起来往外走。
闻慈盯着她的背影看。
于素红今天看到她,半点表情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个爱答不理的样子,神态动作都很正常,她怎么看也觉得不像是几天前害了自己的,心里更加纳闷了。
她溜到于素红身边,还没开口,于素红就忍不住了。
她尖锐道:“你跟着我干嘛!”
“你这是要去我和苏林的办公室,”闻慈白她一眼,但心里觉得更不像是她了,于素红可能有点小心思,但情绪都写在脸上,怎么也不像演技很好的样子。
于素红被噎住,踩着重重的步子往前走。
闻慈跟上,想不明白,索性直接问出了口,“那天中午,你去我家那边干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到,“你是不是去找白钰的?”
于素红理也不理,闷头往前走。
闻慈追问:“你是不是心虚?”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于素红瞥她一眼,终于开了口,回击道:“我和白钰明明白白,倒是你,那天中午那男的是谁,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一连串的炮轰过来,闻慈却竖起眉毛,“你真是去找白钰的!”
于素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又不住那里,去那儿除了找白钰还能做什么,甚至她只能在白钰的楼下站一会儿,说几句话就走了,结果撞到闻慈,就是她跟一个陌生男人言笑宴宴说话的样子。
闻慈已经基本确定了,“白钰在家对不对?你见到他了?”
于素红瞧着她不说话。
闻慈的脸气红了,果然!
于素红是去找白钰的,那于素红都能看到自己和徐截云,怪不得白钰也能看到!甚至他就住在附近的楼上,只要在楼上,或者在楼底下猫着,一直盯着他们俩呢!
她咬着牙,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白钰这个人了。
她每每觉得这人真是低劣的情况下,就会发现,这人还能更无耻!
闻慈生气地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等美工们来时,闷头画画,咬牙切齿地握着铅笔,其他美工们面面相觑,以为她是和于素红吵嘴了。
两位女同志不是很合得来这件事,他们大家早就发现了。
他们不知道,闻慈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线稿,一边在拼命回忆年代文的内容。
大多数都忘光了,就剩下白钰和宋不骄的一部分情节,还有书里“闻慈”身上发生的事,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恍惚着想起,白钰96年会干的坏事。
她记得的,都是挑战她三观的大坏事,比如,他倒卖国家资产。
具体的情节记不清了,闻慈只依稀记得,就是在今年夏天还是秋天,总之是下雨的季节,白钰听说了一个厂子研发出了新设备,他盗取了参数资料,卖了出去,兜兜转转,这份资料最后转到了外国,为他奠定了最后去香港立足的一张船票。
但是什么厂子来着?
闻慈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本来就是文中一笔带过的事情,最大的目的是让白钰拥有了一大笔钱,改开一开始,他就拿这笔钱下海经商,赚到了人生第一大桶金。
但是能搞研发,还被国外顶上的厂子,十有八九是重工业的。
白岭市是军工城市,这样的厂子其实有挺多,汽油柴油、机械、钢铁冶金……闻慈实在想不起,她停下铅笔,觉得有些坐不住了,就算白钰不算计她,这事儿也得阻止啊?
科研是多么艰辛,她就算没接触过也知道,何况他还是盗窃后倒卖给国外资本国家。
但是光凭她自己,似乎阻止不了。
她要是自己跟踪调查,能不能查到一说,就算真查到了,要是被白钰发现了呢……这卖国的事可想而知罪有多重,她要是被发现,可能要被他灭口。
该怎么抓他个正着呢?
闻慈胡乱涂抹着纸上的痕迹,心不在焉地构想起来。
……
此时的革委会。
这次检查组下来得很急,打完电话没两天,一行人就赶到了白岭市,扈秀荣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听到手下来报的消息,惊得茶杯一抖,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洒在手背上。
她定定神,匆匆擦了下桌上的水,便整整衣裳出去了。
小干事恭敬地把四五个人请过来,个个脸色严肃,不苟言笑,扈秀荣看清的一刹那,心里咯噔一声,撑起笑容迎了过去,伸手道:“各位就是检查组的同志吧,我是扈秀荣,白岭市革委会的主任……”
对方倒是和她握了下手,但打断了她后面的寒暄,“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来你们单位调查不符合程序的恶性行为,扈主任,那天闹事的几个人呢?”
扈秀荣听着“恶性行为”四个字,脸上的笑容动都没动一下。
她对一旁战战兢兢的小干事道:“去把孙大威他们带过来,”她已经打点好这几人了,此时哪怕检查组来得突然,也不怕这几人露馅。
检查组道:“扈主任,对你,我们也需要单独审查一下。”
扈秀荣心里惴惴不安,强笑道:“好,好。”
检查组把这几人单独隔到几个房间里,一个个地问询。
他们问了那天发生的情况,孙大威三人如实说了,只是把自己“故意动手”的行为,转变成了“推搡间不小心伤到了对方”,至于其他的,虽然尽量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说,可事实摆在那儿了,检查组的同志们面不改色,在记录本上写下一句话。
“疑似推脱责任。”
这些问完,检查组又问:“那天那封举报信呢?”
孙大威摇头,“不在我们这儿。”
检查组:“在档案室?”按照程序来讲,这种举报是要入单位档案封存的。
孙大威哪里知道这个,扈主任没跟他说得这么细啊,他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等到检查组又问举报信是谁写的时,他又摇头,“是匿名的,我也不知道。”
检查组问:“那你们是怎么收到举报信的?”
这个扈主任跟他说了。
孙大威道:“是半夜扔进我们单位墙里的,早上扈主任一来捡到的。”
检查组的同志神色猛地凌厉了,“也就是说,你们接到不明来历的匿名举报信,不止没有查证,甚至在当天一个小时内,就去公家的单位抓人闹事?”
孙大威吭哧了下,点头说是。
扈主任说了,这事的责任他暂时担着,哪怕革委会干不下去了,也会给他和兄弟找其他的好差事,而且她还说了,这次他吃了苦,以后肯定给他找补回来。
孙大威知道自己不会受什么影响,心里也就不怕了。
检查组看着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对白岭革委会的性质有了数儿。
什么章程?这个单位就没有章程!
上头都说了,反复强调,要程序严明,要经过调查,可他们呢?好歹一个发达的大市,阳奉阴违,嘴上说着一定照规则办事,可实际上呢?胡搞!
问询完毕的几人走出来,彼此一对,发现几人的口供都是一模一样的。
组长拍了拍手里的记录本,“他们主任说得也差不多,”而且态度相当之好,懊恼自己的监管不力,没看好底下的干事,闹出事来,又懊恼自己给省里添了麻烦。
但这种态度,和这个单位做出的行为一对比,更显得让人触目心惊了。
这不就是两面派吗?
检查组又离开了革委会,他们还得去白岭市总公安局和一影院调查,毕竟也不能听一面之词,底下就算有人串通,也不会把每个人的嘴都收买好了。
他们先去了一影院,正好撞见美工们散场,“请问闻慈同志在吗?”
闻慈和大家一起下楼,下意识看过去。
售票员自打那天的事后,对这种突然找人的就有些警惕。
她防备道:“干啥啊?”
组长道:“我们是省革委会检查组的,奉命下来调查你们市革委会前几天的事情,”他态度还算客气,售货员松了口气,立即告状道:“他们前天来我们单位闹事,还打人!闹得可大了,你们是来管这个的不?”
组长严肃点头,“我们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情况的。”
美工们疑惑地看向闻慈,这是咋回事?
闻慈站在于素红身边,特意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发现她神情疑惑,也正看向自己,她摆摆手,对大家道:“没事,没事了,大家回单位休息吧,”说着,自己迎上了检查组。
“你们好,我就是闻慈。”
魏经理给检查组提供了一个空着的小房间,他们挨个叫人问询。
问到闻慈时,她当然不会提那帮人遮掩,如实狠狠说了一通,最后掀起袖子,给他们看手臂上还没退的乌青,等*要出去时,道:“我帮你叫那个被打的同志。”
说着,跑到门边喊了一声,“苏林?苏林!快给检查组看看你的伤!”
苏林涨红了脸走过来,“我都没——”没事儿几个字还没说完,被闻慈瞪了一眼,他反应过来,闭上了嘴,被闻慈推进了房间,“我,我那天被他们揍了。”
检查组当然问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苏林道:“他们上来就要抓闻慈,我想挡着,一个人过来就给了我一拳,”他想了想,“我们单位的孙大妈那会儿也在办公室,她也看见了。”
检查组问到孙大妈时,这个义愤填膺的大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
根本不是什么失手的推搡,那几个就是故意打人的!
检查组十一点多来到电影院,一点钟才离开,又赶去了附近的总公安局。
闻慈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背影,小声道:“感觉省里来的人还挺靠谱的。”
但这些麻烦,都是白钰导致的。
该死的白钰!
第105章 武警调查你怀疑他是特务?
白钰这几天焦头烂额。
本来以为,省检查组只是下来走个过场,谁知道,不止严肃的调查了,连扈秀荣暗地里塞的好处都不接,拖了两天,事情一清二楚,除了那件举报信的来源都查清了。
扈秀荣和孙大威他们咬死了举报信是塞进革委会门口的,来源不明。
检查组没办法,只好翻过这件事,但白钰保住了,扈秀荣工作不力却是罪加一等,这事儿省革委会惊人的重视,没等扈秀荣开始运作,通知就下来了。
扈秀荣写检讨,省里拨了一个人下来当主任,而她降为了副主任。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
扈秀荣脸色沉沉的回家,白钰一看到她手里原封不动拿回来的两瓶酒,眉心一跳,还没等问,她已经将酒重重拍在桌上了,“人家不要,说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白钰紧紧皱着眉,这说得肯定不是闻慈,他心里一动,“那个副团长?”
扈秀荣觉得八成是,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只觉得浑身冷极了。
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这么丢人的时候。
想到这儿,她对白钰也产生了一些怨气,要不是他拿举报信想吓唬吓唬那姑娘,她也不至于弄后面那些,这下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直接降职了!
白钰心里也不舒服,怎么什么事儿碰上闻慈,总会碰壁。
他瞥了眼扈秀荣的脸色,清清嗓子,道:“没事,革委会的职位也没那么重要,妈,我要跟你说另一桩事……”他在自己家里,低低说着,没让白父听见。
扈秀荣越听脸色越难看,到最后,不敢置信,“你疯了?”
白钰神色淡然,道:“富贵险中求,等这事成了,往后别说区区一个白岭市,妈,你想出国都没问题。”
扈秀荣神色变幻,许久后,狠狠一咬牙,“就这么干!”
……
闻慈不知道白家的情况。
她正准备去军区一趟,前几天给徐截云打了电话,打听了一下他哪天白天有空,为这事,她今天周二特地请了一天假,因为海报上周画完了,魏经理批假也挺痛快。
她今天是有正事的,不过既然要见徐截云,她还是准备了礼物。
被撑得方方正正的挎包放在身侧,闻慈拍了拍,就出门坐公交。
到军区门口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这回岗哨已经认识了她,等闻慈告知来意,又登了记,等了十几分钟,一身军装常服的徐截云就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两人走到路边,到处都有经过的士兵敬礼。
军装上没军衔标志,但这位四团副团长似乎有点名气,闻慈瞅了眼徐截云的脸,他察觉到,低头笑问:“看什么?”
看你好看,闻慈心想,问道:“我们去哪儿啊?”
去他的宿舍不方便,刚被举报过,徐截云正是谨慎的时候,他把闻慈带到了训练场边缘的椅子上,远处有士兵训练,能看到两人的身影,但又听不到两人说话。
他问:“革委会的事儿解决了?”
“嗯,”闻慈点头,说起这个,就很痛快,“昨天还来人给我道歉呢,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一个小姑娘,说着说着都要哭了,还给我和苏林赔了医药费。”
她是五块钱,苏林伤得重,居然有十块钱,也算聊以慰籍。
徐截云颔首,他也收到了这事的结果。
“扈秀荣只是降职,倒是那三个打手,全部被开除了,”徐截云说着,忽然皱眉,“写举报信的人没抓到,但我觉得,这事应该没那么简单,你得罪过谁吗?”
“对,”闻慈坦然道:“白钰,文教局办公室的副主任,他这个人吧,作风很不好,处处留情,算计也很深,我仔细分析过,觉得这事八成是他做的。”
徐截云眉头皱得更紧了,“作风问题?”
“不单纯是作风问题,他人品也很有问题,”闻慈道:“他会同时纠缠好几个女同志,还会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你记得大江山那时候我随身带刀吗?”见徐截云点头,她才继续道:“我之前被人尾随,他正好出现‘拯救’,我怀疑这事就是他干的。”
要是换个人,没证据的事闻慈是不会说的,但白钰不一样。
距她的观察,白钰和书里那个男主角一模一样。
口蜜腹剑,表面多温柔,内心就有多阴狠,女人不过是他满足自己虚荣心和向上爬的手段,只要有利益,他什么都能干,包括当卖国贼。
想到这儿,闻慈就想起来今天的正事儿了。
她紧张地往四周望一望,徐截云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甜死人的小话,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闻慈却低声道:“白钰最近行迹很诡异,唔,我之前不小心偷听到他讲话,听到什么新研发的机器资料,还说价格啊,买家啊什么的……他好想要倒卖国家资料。”
徐截云神色立即严肃,“你确定吗?”
闻慈点头,保证道:“虽然我恨他,但我可不会拿这种事瞎说。”白钰可不知到倒卖过一回国家财产,今年是什么厂子的研发资料,明年,他还跟外国人卖过古董字画呢。
白钰说不准现在就在收集了呢,只是她没证据。
徐截云看着她认真的眼睛,觉得不像是假的。
他垂首思索了下,再度看向她道:“这事我在军队不好盯,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位我的老战友,他退伍后来了白岭市,现在是西区武装大队当小队长,我联系他,他会盯着的。”
闻慈连连点头,西区,她所在市委这一片就属于西区。
正事落定,闻慈松了口气。
这事不好在电话里说,写信也不行,会有人检查的,所以她只能找机会当面和他讲,还好徐截云相信了,这么一想,她有些高兴地拍了拍白色挎包。
“我给你带了礼物!”
徐截云心思还沉在国家财产和那个白钰上,被这一声惊醒,暂时把思绪压下,笑道:“你这包里,我还以为装了什么书呢,唔,难道是装着小闻同志照片的相框?”
“才不是,”闻慈反驳。
她拉开挎包,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背面的棕色纸板面向徐截云,正面朝着自己,她把这个很像相框的东西扣到怀里,“我给你画了一幅画,你可以把它放到宿舍!”
徐截云一怔,立即扬起了嘴角。
“不知道小闻同志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他嘴上说着,按下她怀里的画框,的确,后面没有相框的撑子,但是上面有一条黑色的皮带,可以挂在钉子上。
画是反的,他扭过头来看,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熟悉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会做出这个动作,陌生是因为,他从没看过这个视角的自己。
徐截云看着玻璃片后晦暗却不寡淡的色彩,想起那天,的确是夜间射击项目,小闻同志盘腿坐在一边,手里端着本子,神情很随意地勾勾画画。
她从头到尾都在画,他都不知道,那里面还有自己的一幅。
他忽然笑起来,“小闻同志眼里的我这么好看?”
画上的人是侧脸,甚至连侧脸都只是半张,眉眼锋利,神情肃穆,瞳仁里的那一点白像是反射的月色,徐截云隔着玻璃用指尖触摸,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滚烫的热流。
“男人要对自己要信心,”闻慈说完,又急忙补充,“但也不要太有信心了!”
人一自信得过分了,就像猪油里掺上香油,太腻人了。
徐截云被逗笑,闻慈的嘴巴总说出一些奇奇怪怪又很可爱的话。
他把画框夹进自己臂弯,“谢谢,我很喜欢。”
闻慈也觉得他会喜欢的,这可是她用6.8天赋值画的新画作,虽然画幅不大,但是细节处理的精细漂亮,虽然是夜晚的景,但不是一味乏味的黑——它是五彩斑斓的黑!
她满意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徐截云错愕起身,“这就走?”
按照小闻同志的性格,他还以为两人可以说会儿话,哪怕不说话,一起坐在这儿也行啊,一贯热情的小闻同志突然变得不留恋他,徐截云莫名有种落差感。
闻慈斗志昂扬,“我去找武装大队同志——今天行吗?”
她怕再拖下去,白钰什么时候偷完了,到时候那就晚了。
徐截云立即正色,“好。”
他把闻慈带进四团团部,嘱咐道:“西区武装大队三队队长,他叫郑义。”
“正义?好名字,”闻慈认可地点头。
徐截云拨通电话,等拨通,便道:“我找郑义队长,”等了一会儿,那边似乎来人了,徐截云笑道:“我徐截云,找你有事儿……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行行,改天请你喝酒。”
寒暄了几句,他才说到正事:“我这边想请你帮个忙,得当面说。”
这通电话打了没几分钟,徐截云放下话筒,对闻慈道:“我已经和郑义说过了,你去了以后,直接报自己的名字就好。他值得信任,你可以放心把事情告诉他。”
闻慈点头,“好。”
徐截云看看手表,还有时间,把画放到办公桌上,送闻慈到了军区门口。
两人今天见面匆匆,相别也匆匆,闻慈走出军区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钟,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又是晃晃悠悠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西区武装大队。
武装大队的院子很大,里面还有正在打篮球的队员,闻慈张望了一眼,朝门卫走过去。
“你好,我找郑义队长有事。”
门卫有两个,一老一小,看她一眼,小的那个跑去叫人了,没一会儿就从楼里出来。
和门卫一起的,还有个中年男人。
他和徐截云不像是同龄的,皮肤黝黑,身材精壮,等走近了,闻慈才看清对方的脸,国字脸,小平头,右边眼角外有道两公分长的疤,差一点就破到眼睛了。
她上前握手,“你就是郑义郑队长吧?”
郑义和她握了握手,心里也有点诧异,老徐说来个朋友找他,他还以为是个大小伙子,没想到是这么年轻漂亮一个姑娘,他道:“咱们进去说吧?”
闻慈跟他进去,路上有年轻队员瞪着眼瞅,被郑义瞪了回去。
“瞅啥?这是老子朋友的朋友,别多想啊!”
郑义吼完,又转头对闻慈道:“有些小子年纪轻,看啥都好奇,你别害怕啊。”
闻慈笑着点点头,“没事。”
等进到了办公室,郑义请闻慈坐下,又给她倒水,“闻同志找我有事儿?”
“对,”闻慈开门见山道:“我发现一个人形迹可疑,似乎想要盗卖国家财产和资料,但是我自己又没法盯梢,所以就找徐截云帮忙,他说你是值得信任的战友。”
郑义咧了咧嘴,心想老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但是对于闻慈的前半句话,他半信半疑,“你怀疑他是特务?”
特务得是别的国家安插过来的吧。
闻慈迟疑了一下,“他可能是纯粹的利欲熏心,想靠这个给自己谋利。”
郑义把水放到她面前,坐下了,“你把这事详细讲讲。”
闻慈也觉得,自己说这话很像是玩笑,但她还是尽可能详细地把白钰讲了一遍,夹带私货,把自己“偷听到他倒卖言论”的话也插了进去,真真假假,听起来还挺可信的。
郑义看她表情严肃,不像是诓人,一时间也有点踌躇。
这敢倒卖国家财产的人,真能这么不小心,密谈被人听见?
想了想,郑义拉开办公室的门喊了一嗓子,“小六!过来一趟!”
外头传来遥遥一声“诶!”,没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手上还脏兮兮的——他就是刚才在院子里打篮球,盯着闻慈和郑义瞅的那个。
“队长,叫我啥事啊?”小六问。
“进来,跟你打听个人,”郑义把他拉进来,关上门。
小六看到椅子上的闻慈,顿时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
闻慈看这个样子,莫名想起了葛小虎,他也爱这么笑,就是多了俩虎牙,看着更憨。
郑义没好气地拍他后背一巴掌,“白钰,你听说过吗?市文教局里的那个,”问完,他对闻慈道:“小六是老白岭了,家里祖祖辈辈都在这儿,他又包打听,知道好多人。”
小六不愧“包打听”的名号,挺着胸脯点头。
“长得挺白那个是不是?”小六见闻慈点头,便说开了,“他这人还挺有名的,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在文教局当个小官儿,长得嘛,也还不错,挺受欢迎的呢。”
“谁问你这个了,”郑义翻白眼,“人品!老子问的是人怎么样!”
“人品?”小六挠挠头,咕哝道:“他嘛,自己名声倒挺好的,歹竹生好笋……”
歹竹生好笋?
郑义神色一正,“详细说说。”
小六道:“他自己待人接物都挺和气的,交朋友也多,我没听说过这么大毛病,但是他妈,你们知道是谁不?——咱们市革委会的主任!她前些年可做了不少造孽事,不过也没人敢惹她,他家是女强男弱,白钰他爸出身低,在粮食局当个小组长,听说在家里窝窝囊囊的。”
闻慈一愣,“革委会主任?”
她立即想起那天魏经理说的,革委会主任叫什么来着,扈、扈……
小刘道:“扈秀荣啊,她还挺有名的,”虽然不是啥好名。
闻慈狠狠一跺脚,吓了小刘一跳,惊恐地睁大眼,就见闻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说是白钰举报的我!”怪不得找不到举报信源头,肯定是白钰直接交给他妈的!
她面对两人疑问的眼神,解释道:“我上周被人举报,就是革委会来抓人。”
郑义让小六出去了,又问其这是怎么回事。
闻慈就简单说了说自己和白钰的恩怨,没说别的,就说自己撞见过白钰同时和几个姑娘约会,对方心生嫉恨,后面疑似做局“英雄救美”的事儿。
郑义一听,也觉得有点太巧了。
“那你说的举报是怎么回事?”
闻慈喝了口水,含糊道:“就,我前一天和徐截云见面,被他撞见了。”
郑义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好哇,就说这小子怎么来白岭没多久就认识姑娘了!
他了然地笑笑,怕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绕过了这个话题,“目前来听的话,这个白钰,的确有些作风问题,人品不过关,”但有没有叛国的胆子,那也不一定。
好多人渣只敢窝里横,但真的杀人放火,那是没胆子的。
闻慈想了想,“要不先查一查他有没有和哪个厂子来往?”
她道:“他要是真想偷盗重要生产资料的话,那么要紧的东西,肯定不是那么好弄到手的,他可能会提前和人家接触,降低警惕,或者买通一些相关人士什么的。”
郑义高看她一眼,“闻同志很聪明啊。”
“我看电影看多了,有类似情节呢,”闻慈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理由,又笑道:“我是一影院的美工,郑队长下回要是去看电影,我请客!”
郑义点点头。
郑义再三思索,还是答应了派人盯梢白钰。
他倒未必是信了闻慈的话,但这种大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完正事,闻慈看看时间,便起身告别,临走之前,再三感谢了郑义。
白钰的事,还是找市里的公职人员好,比军区插手名正言顺。
……
闻慈一走,郑义就着手调查白钰这人。
就和小六说得差不多,白钰父亲扈秀荣是革委会的主任,娘家地位高,这位主任也是挥霍权力惯了的,前些年做了不少令人齿寒的事,这两年收敛不少。
白钰父亲没什么好说的,父母早亡,靠着扈秀荣当了个粮食局组长,的确是窝窝囊囊的,据说在家里洗衣做饭,扈秀荣说一句什么,他连反驳都不敢说一句。
至于白钰,两人唯一的儿子,风评就好了不少。
他温和、谦逊、彬彬有礼,待人接物一向是挑不出错来的,但是的确交友广泛,而且和不少年轻姑娘都有或多或少来往,郑义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心里觉得很违和。
这种看起来跟君子一样的人物,还会搞男女作风问题?
而且这样复杂的家庭,真能养出这样的好孩子?
郑义在军队武装部多年,靠着直觉躲过很多次危机。
这回,他的直觉就是白钰让他不太舒服,他派了自己手下的队员轮流去盯白钰,这事没让其他队长知道,毕竟是私交托他帮忙的事,没个定论,不好大张旗鼓。
盯了几天,小六来报了。
“这小子天天真是忙,白天在单位上班,中午时不时出门吃个饭,还都是约那种小饭店,生怕人撞见似的,光我看到的,这两天就有两个不同的姑娘。”
郑义问:“都是什么身份?”
小六道:“一个是二影院的,一个还是学生,市七中的,不过家里还挺特殊的。”
郑义问:“怎么个特殊法儿?”
小六已经知道闻慈来找郑义是干什么的了,此时表情格外慎重,咽咽口水,道:“她是机械厂的厂子弟,她妈是厂里的妇联主任,她爸是厂长。”
机械厂?郑义脸色微变。
闻慈那天的推测,重工业工厂、搞新兴研发的、和人家套近乎……都对上了!
小六继续道:“我们查了,白钰是今年年初和她认识的,契机是这姑娘自行车坏了,他正好去他们学校检查,就帮忙给她修好了,后面一来二去的,偶尔有点来往。”
郑义皱眉,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先入为主,总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
他又问道:“白钰和人家厂长搭上了?”
小刘摇头:“元宵节那天,白钰倒是主动去拜访过一次,但也就那一次,都没留下吃饭,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他带着礼物上门,才坐了十几分钟就走了,厂长也没收礼物。”
郑义放下点心,“那厂家家闺女呢?看着像什么想法?”
小刘想着自己盯梢到的画面,道:“人家才上高二呢,感觉有点喜欢白钰。”
郑义皱着眉想了半天,又抬头问:“还有其他的吗?”
“有,”小六点头,“白钰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的,但最近,回了好几趟他爸妈家,而且,根据我们的跟踪,他私底下有和一个叫孙大威的来往,这人刚被革委会开除,眼下赋闲在家。他们都去偏僻处见面,鬼鬼祟祟,不太正常。”
“听清他们说什么了吗?”
小六叹气,“他还挺有警惕心的,我们不敢离太近,没听见。”
过了两天,郑义把事情进展告诉闻慈的时候,她瞪大了眼惊叫。
“机械厂?”
“厂长闺女?”
“陈小满??!”
第106章 便衣【加更】行为诡异
闻慈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事还有陈小满。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被尾随那天,白钰是不是说他是来这边做客的?她脸色微变,连忙问道:“他元宵节那天,是不是去了陈小满家?”因为是节日,她日子记得很清楚。
郑义有些疑惑,“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闻慈脸色变了又变,好像打翻了颜料盘,怪不得,陈小满脾气好又家世好,被白钰盯上也是正常的,但她脑中一闪,想起几个月前陈小满问她了不了解文教局……
天啊!她不会喜欢上白钰了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闻慈脸就绿了,“他们俩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小六忙道:“就吃过几顿饭,也没咋样。”
闻慈舒出一口气,这就好,交往没太密切,那就算有点喜欢也没啥,白钰别的不说,长得还是有点唬人的,她顶着两个人疑惑的视线,无奈解释道:“我和陈小满是朋友,之前在市七中,我们俩是同桌,现在也保持着来往。”
就是最近太忙,四五月份都没见面。
郑义恍然大悟,表情又有点怪:这也就是说,闻慈也就是念高二的年纪?他还以为她是徐截云对象,但是年纪这么小,那小子不会老牛吃嫩草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回到了正事上。
郑义道:“目前来看,白钰和陈家还没有太深的来往。”
闻慈点头,“陈厂长感觉是比较严肃的人,陈小满妈妈也是,在厂子里工作很忙,他们俩感觉都是很爱国的人,”所以当时看她英语好,陈父就想到让她继续读书读物理。
郑义道:“他们我已经查过了,陈厂长是前几年才调来白岭市机械厂的,在那以前,他都是在南方的军工所供职,具体的没查,可能也查不到,机密。目前来看,他们家没有做坏事的动机,但这个白钰……”他有些迟疑了,“口说无凭,我不能妄下断言。”
白钰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动机。
他出身优渥,长得好,有好工作,在现在人的眼里,他已经混成社会上层那波人了,所以郑义怎么也想不通,他要是真想倒卖机械研发资料,是图啥呢?
如果闻慈知道他的疑问,肯定会回答“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
其他人觉得白钰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但对白钰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他要有权力,有名望,有金钱,他要成为被功名利禄的光彩包裹的人,这小小的市文教局办公室副主任,怎么能满足他?他要不断往上爬,直到凌驾到所有人头上。
白钰还是得继续跟踪下去,郑义提醒闻慈,不能打草惊蛇。
闻慈和陈厂长的女儿是朋友的话,可能会提醒她,但这样的话,打草惊蛇,白钰那边可能就不敢动了,既然有这个风险,他们就要彻底查清,不能留下这种隐患。
闻慈憋屈地应了,第二天上班,还心不在焉的。
苏林问:“这两天你怎么不画小人书了?”
“嗯?”闻慈回过身来,抬头道:“之前画的那本刚寄出去,没新的灵感了,”她一步步提升了艺术天赋数值,当然要珍惜羽毛,不像上辈子赶流水线一样的出稿子了。
慢点没关系,她希望自己能尽量打磨出一些精品。
苏林有点忐忑,“我的小人书也寄出去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闻慈安慰道:“我觉得很好,”苏林画的是题材很正能量,取名《白山边防》,顾名思义,讲的就是白岭市边防守卫的故事,他一直在白岭长大,画得很生动详细。
加上苏林那种浑然天成的笔触,也许没那么精细,但大开大合间,灵气四溢。
反正闻慈当编辑审核的话,肯定会收这篇小人书。
但闻慈不是编辑,她自身的眼光,甚至还跟普通大众有点小区别。
苏林受到鼓励,觉得自己又涌起了一些信心,握着拳道:“没关系,我是给国家美术出版社寄出去的,要是不行,我就再给省里的出版社寄,再不行,再给市里的寄。”
要是洪爷爷知道他花小人书,质量合格的话,肯定会私下里让出版社收了的。
但苏林不想这样,他想靠自己的力量闯一闯,像闻慈一样,靠自己往外奔。
两人谈了谈事业,闻慈终于觉得心情没那么郁闷了。
她把心思从陈小满身上移开,怕自己忍不住打听,再泄露了风声,但她不去就山,山突然来就她了——周六下午,陈小满忽然骑着自行车来找她。
闻慈见到她的时候,吃了一惊,“你怎么过来啦?”
“我来找你啊!”陈小满笑道,眼睛发亮地看着她,小声道:“其实我早就想来了,我听我爸说你得了市里先进,那会儿就想来找你,但他说没有事不准打搅你工作。”
闻慈笑了,把她拉到大厅角落,“那你今天来,有没有什么事儿?”
陈小满抿嘴一笑,苹果似的小脸微微泛红。
闻慈杯弓蛇影,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白钰的事儿吧……还好,陈小满嘴里没吐出让她崩溃的话,她干脆道:“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夜校,离你可近了!”
“夜校?”闻慈心中一喜,“当老师吗?这个很好啊!”
好的不是当老师,而是如果毕业后陈小满还能接触课本,等高考恢复,肯定比其他临时复习的学生强,尤其她平时成绩不错,不是在学校里混日子的。
陈小满红了脸,“不、不是,我是后勤的。”
闻慈:“……”
“没事,也差不多,”闻慈赶紧挽回,“是哪家夜校?”市里有两三家夜校,临市委走路二十分钟就有一家,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政治夜校,听说有很多工人去那儿进修。
陈小满高兴道:“就是正宁夜校!”
闻慈一喜,正宁夜校就是离市委很近的这一家!
两个好朋友高高兴兴地说了一阵,都感觉前途光明。
陈小满说到后面,想起范老师的嘱咐,忙道:“范老师说你别忘了看书,等七月份还得去考期末试呢,”闻慈当时可是跟范老师和校长打了包票,保证能过的。
闻慈自信地挺直腰板,“没问题!”
就算她物理化学不好,但哪怕考不了多高,平均分考个七八十分也是没问题的。
眼下聊得氛围很轻松,闻慈犹豫半天,还是决定跑个引子。
话题当然不好从陈小满身上切入,怕她不好意思,闻慈便清清嗓子,开玩笑似的小声笑道:“最近没见过,你不知道,我遇到好多新朋友——还有个特别吸引人的男同志。”
陈小满一呆,“啊?”
闻慈觉着有点尴尬,她摸摸鼻子,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个男同志长得特别好看,个子特别高,哎呀,总之哪儿哪儿都好。唔,我们后面还见过好几面呢。”
陈小满看着眼前的闻慈,傻了。
她紧张地左右看看,用气声问:“你,你,”支吾半天没说出来。
闻慈索性挑明了,“我想让人家做我对象,”要是能和小徐同志谈恋爱,她不敢想象自己多开心,那张脸,那身材,那人格魅力,咳咳,当然还有他优秀的心灵美。
但这一声在陈小满耳中,就跟晴天霹雳一样。
“你、你……”她又开始说不出来了。
闻慈耐心等着,过了好半天,陈小满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比我还小半岁呢!”她刚为着找到工作欣喜万分,谁知道,闻慈都要奔上人生下一个步骤了?
闻慈理所当然地点头,“人家还没答应我呢。”
陈小满更不可思议了,她没法想象,怎么有人不喜欢闻慈呢?她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当然,闻慈也不是想让她评价,她就是交换一下自己的情况,打开话头。
她悄声问:“你有喜欢的男同志了吗?”
陈小满憋红了脸,摇摇头,过了好半天,又低下头去,要是别人她是不好意思说的,但是对闻慈,她很信任,于是低低开了口,“我之前碰到一个男同志,感觉他还挺好的,但是——”
闻慈的心都提起来了,“但是什么?”
“但是他好像有对象,”陈小满的声音更郁闷了。
闻慈一口气舒出去,“你确定了?”
“没有,”陈小满摇头,“他跟我说自己没对象,但那是好几个月前说的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而且我不好意思跟他们单位打听,那个女同志,*还挺漂亮的。”
闻慈邪火上涌,这个白钰!
她狠狠压住火气,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你认识他多久了?这一听就不靠谱,什么好男人一见面就告诉对方自己单身的啊,肯定是别有用心。小满啊,你年纪小,得擦亮眼睛好好看,十个男人八个不靠谱,这要看错人了,以后一辈子想起他来就恶心。”
就跟苍蝇粑粑黏在身上一样,多膈应人的。
陈小满不解地抬头,“可是你比我还小呢。”
“那不重要,”闻慈摆摆手,继续教导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我有成熟的思想——谈恋爱这事儿,还是上班了再说吧,”上班见识一下牛鬼蛇神,就能发现人类的物种多样性了。
陈小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就是想想,肯定长大了再说。”
她爸妈都说了,不建议她早早结婚,毕业了先工作两年,看看事业上有没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毕竟女人要是一结婚,很可能就被家庭孩子绑缚住了,自己就失去了发展。
她自己也觉得,她思想不够成熟,还是半个孩子呢。
闻慈看她认真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也没多喜欢白钰,这就好,那以后发现被他骗了也不会太伤心。
她看看手表,道:“我就快下班了,等等啊,等会儿我请你吃饭。”
陈小满笑着摇头,“我爸可不让我蹭吃蹭喝,他还让我请你吃饭呢,好好请教一下,到底是怎么上进努力的。红旗饭店好像上了红烧大鹅,等会儿我们去尝尝?”
闻慈咽咽口水,立即点头。
下班后和陈小满吃了顿饭,两人便各自回家了。
闻慈往回家的路上走,小白鞋的鞋带开了,她走到路边蹲下系鞋带,余光看到一双有点熟悉的靴子,她眉毛一挑,下意识看过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面孔。
小六!
小六站在供销社门口,手里拿着份报纸,靠着柜台似乎正在挑选烟,没穿武警的衣裳,蓝上衣黑裤子,只有脚上那双高帮旧靴子,闻慈昨天见过他穿,一下就认出来了。
她和小六对视一眼,对方朝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紧张。
闻慈下意识收回视线。
她系好鞋带站起身,就看到迎面走来的白钰,他独自一人,看到她后,眼底的阴沉几乎要隐藏不住,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嘴角,“闻同志啊。”
闻慈学着他的样子,歪着嘴道:“白同志啊。”
白钰:“……”
他原本还算愉快的心情一下子下落,定定盯了闻慈一眼,没说话,擦着她的肩过去了。
闻慈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这是赶时间,还是不想和她说话?
闻慈看看周围,她不懂侦察,看不出郑义派来的人都躲在哪儿。
她走进供销社,低头掏着兜里的钱票,随身带的只剩下一两块钱了,她拿在手里,对小六道:“同志,让一下,你挡着糖果的位子了。”
小六让开,扭身时,悄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可能是没想到她居然没露马脚吧。
闻慈笑笑,小六买好了烟,她也买好了糖,糖票不够,就买了一把红虾酥,一颗颗糖是圆柱形的,都被红黄二色的糖纸包裹着,她走出供销社,拐弯时都塞进了小六手里。
“辛苦了,请你们吃,”闻慈小声道。
小六还没等反应回来,闻慈已经转身走了,追的话太显眼,他只好把一把糖塞进裤兜里,抽出一根烟打上火,咬在嘴里,装着下班回家的男人慢悠悠地往前走。
闻慈还是第一次见到武警办事。
回到家里,她心情有点紧张,又等了几天,周末时去武警大队找郑义,武警大队什么时候都有人值班,最近因为白钰的事,郑义和人换班,基本上周日都在。
不止他,还有小六也在。
一见闻慈,小六就叫道:“闻同志,你怎么还给我们塞糖呢?哎呦,这多不好意思啊,我那天一分给哥儿几个,都高兴坏了,直夸你大方。”
“你们加班,多辛苦呢,”闻慈笑道。
小六他们盯梢是天天都盯的,白钰去哪儿,他们去哪儿,哪怕白钰进文教局上班,他们也得在外面守着观察,每天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连周日都得跟着。
“保卫国家财产安全,我们该干的,”郑义道。
嘴上这么说,但闻慈领会他们同志的辛苦,郑义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寒暄几句,小六便讲了这周白钰的情况。
该跟郑义汇报的,他们都早已经汇报过了,眼下是大致跟闻慈这个举报人说一说。
闻慈认真听着,白钰这周没和于素红见面,也没和其他女同志密切交往,倒是像个正常男同志了,但是他周三的时候,又和孙大威见了一面,也就是闻慈碰到小六那天晚上。
这两人去破旧的废厂房里说话,周围空旷,小六他们没法靠近,仍旧不知道说什么。
闻慈看向两位武警,“他的确行为很诡异吧。”
小六嘀咕道:“见面就算了,孙大威以前是革委会的,和他认识也说得通,但他偏偏总挑着大清早或大晚上,这种没人的时候偷摸见面,像怕别人知道两人接触似的。”
郑义叹气道:“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
郑义这下子不仅盯梢白钰,还又点了几个武警,去盯孙大威和扈秀荣。
比起光鲜的白钰,孙大威就要好探查多了,他家住在大杂院里,周围人多口杂,他是家里的老大,有几个亲生兄弟,还有几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大家对他的评价就两个,一个是莽,一个是讲义气。
要是搁以前,他就是绿林好汉那种人,好不好不一定,主要是强调他重视兄弟义气的程度,他有老婆孩子,但几个孩子加起来,也没他的兄弟爹娘重要。
他可以让孩子吃糠咽菜,接济兄弟,自家没多富裕,但出手相当大方。
孙大威每天早上醒来吃完饭,去自家爹娘那里转一转,他们跟没结婚的小儿子住,在爹娘家坐半小时,他便开始满白岭市的转悠,拜访几个兄弟。
这天一来,就指使孩子去国营饭店买油汪汪的烧鸭和花生米,出手那叫一个阔气。
盯梢的小六在角落里嘟囔道:“吃得还怪好的。”
他身边的平头武警凑近了他,小声道:“他以前可是革委会的,就扈秀荣那帮人,肯定往自己兜里塞了一堆黑心钱,哼,他那几个工资,能这么吃?肯定不是正经来路。”
光这些天,孙大威都给这些兄弟借出去四十多块了。
他借钱不要借条,对方一开口,他就豪情壮志地拍着胸脯答应了,哪怕是小六都打听到,有两个人在背后骂他傻大款的,小六对此不屑,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大威今天上门,拎得是两块五一瓶的西凤酒。
茅台七块,五粮液五块,这西凤酒虽然比不上他们,但也是得要酒票的好酒了,他那住在破烂房子里的兄弟一看,眼睛都直了,“嚯,大威,你这、你这好运道啊!”
孙大威得意地笑,“等会儿菜一到,咱哥俩就把他喝了!”
那兄弟忍不住,“我听说你不在革委会干了,还以为出啥事儿了呢,想着不干就不干,有我刘老帽儿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谁想到,你这日子倒是过得愈发好了!”
孙大威一听这话,心里舒坦,这就是好兄弟啊!
他一拍胸脯,“等哥们儿我出息了,到时候拉拨拉拨你们,到时候儿大家都赚钱!”
刘老帽儿急忙笑道:“这可就说定了!”
他一言一语把孙大威哄得合不拢嘴,又探听是什么境遇,孙大威摆摆手,不说,扭头喊人,“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嘿,等他会来,也叫这小子喝两口小酒儿!”
“给他喝白瞎了!”刘老帽儿舔舔嘴唇,“他老子我都难得喝一回呢!”、
孙大威哈哈大笑,得意道:“放心,放心,往后有你喝一瓶扔一瓶的时候儿!”
“我可不舍得这么干,”刘老帽儿连连摇头,听着孙大威阔气的话,心里越发痒痒起来,压低了声音,“好兄弟,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孙大威往常再大方,也架不住手里没钱,他们主任是个抠门的,给他们分的好处有限。
但今天看着,满面红光,俨然是要发达的样子。
“这不是兄弟我不告诉你,”孙大威也压低了声音,“这事儿说不好,要掉脑袋的!”
刘老帽儿猛地一缩脖子,“掉、掉脑袋?”
孙大威把酒瓶塞进牙关,用力一撬,只听见“啵”的一声,他把瓶盖“呸”一声喷到地上,这才含糊道:“不是我不舍得告诉兄弟,实在是这事儿要紧,人家不让我说。”
刘老帽儿哪里还敢问,急忙拎过杯子,“不说了,不说了,来,我们喝酒!”
小六看着远处两人嘴巴张张合合,但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清。
他气急,恼道:“我咋就不懂唇语呢?!”
一边的小平头猫在树顶上,”急啥,反正这人就在那边儿守着,总能听到的——难不成,他们这帮混混还能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运出去?肯定当场拿下!”
小六翻个白眼,“拿下你个头!”
武警大队这边每天盯梢,把白钰的社交圈盯得紧紧的,他就算没发现,心里也总不安稳。
右眼皮怎么总是跳呢?
白钰走到水房,拧开水龙头洗脸,水管里冰冷的水浇到脸上,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长舒一口气,这才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头发上和脸上的水。
借着这点潮意,他伸手拨弄了下头发,让它显得更精神好看点。
白钰下班时,外面恰好下起了雨。
天阴沉沉的,还好白钰带了伞,只是自行车就不方便骑了,他等了公交车,车上很挤,跟着自己后面进来几个大男人,紧挨挨贴着他,就显得更不舒服了。
白钰皱了皱眉,理了理自己的白衬衫,便朝外头望去。
孙大威应该开始行动了吧。
第107章 抓捕白钰,跟我们走一趟吧
公交车每站一停,乌泱泱下去一堆人,又涌上一堆人。
白钰最开始站在前门的位置,越来越往后移,等到了机械厂附近的站点时,已经站到了后门边上,摇了下车铃,地方一到,公交车就“嘎吱”一声停住了。
他下了车,后头跟着也下来几个人,恰好是和他从市委站一并上去的那几个。
白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们散开,各自往其他方向去了。
他扭过头,往机械厂家属院的方向去,没注意到,不远处供销社和国营饭店里有人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事,只有身体悄悄绷紧了。
白钰脚步渐远,穿工装的小六猛地扭头,跟其他人打了个无声的手势。
两个人去跟踪白钰,剩下的人则去机械厂附近侦察。
白钰并没发现后面有尾巴跟着,他眼皮不停地跳,跳得他心烦意乱,简直想叫住孙大威暂停今天的行动了,但是不行,人手和东西都布置好了,甚至卖家都联系好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安慰自己,只是错觉而已。
上辈子都成功了,这辈子他的计策只会更严密更低调,没道理不成功。
白钰这么想着,冰凉的手心终于渐渐回暖了。
他夹着公文包进了机械厂家属院,熟练地找到陈厂长家的位子,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是陈母,她见到自己,神色显而易见的惊讶。
白钰笑道:“突然上门拜访,实在抱歉,我今天来是找陈厂长的。”
陈母客气地笑笑,“白同志有什么事吗?”
元宵节那天,白钰突然上门拜访,她和老陈心里就不大高兴,尤其小满似乎还挺中意这个年轻人的,他们心里就更不高兴了,觉得太冒昧,哪有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上门的呢?
那天也没留下他吃饭,东西也没收,略坐了一坐就请他走了。
白钰看着她眉宇间微妙的不悦,心里也有些不快。
之前看陈小满,感觉她家里关系很和谐,以为她父母是个脾气好会说话的呢,所以才特意上门拜访,谁知道一个比一个严肃,搞得自己当时也下不来台。
但是今天不一样,白钰是必须进去陈家的门的。
他温和地笑笑,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前阵子去废品站,找到了一些年代很久远的物理方面书籍,知道陈厂长喜欢看书,所以特意送过来,请教一下,”说着,他拍了下自己黑色的公文包。
陈母有些惊讶,回头喊了一声,“老陈。”
陈父就在客厅,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忍不住走了出来,“什么书?”
白钰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压低声音,“有些是外文的,我也看不懂。”
陈父看他一眼,还是让他进来了。
什么废品站,就算有书流到废品站,也不会是外文书,这种书早在七八年前就烧干净了,照他的想法,这八成是白钰借他妈势力弄到的,前些年,他们可没少抄家。
陈父让白钰坐到沙发上,一转头,就见陈小满的卧室悄悄开了一条缝。
“小满,”他喊了一声。
陈小满走出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爸。”
“你去外头买盘好菜,”陈父道,“跟你妈妈拿点肉票。”
陈小满应了一声,忙不迭去了,陈父看她离开,才对白钰道:“白同志懂物理?”他语气不冷不热的,神情严肃,看着和在厂里做实验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白钰笑道:“哪里称得上懂,就是普通高中生水平而已,带着些书来,是想着陈厂长是不是能用得上,”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三四本书来,最后拎出一瓶茅台。
一看酒瓶,陈父眉头就竖起来了,“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
“这不是送您的,我来做客,总不能吃白食?”白钰笑道:“等会儿喝了就是了。”
陈厂长仍是摇头,“要是喝酒,我这里有酒,你收回去,”对方进了自己家门,他就要避嫌了,贵重东西是一概不能收的,要不是这几本书,他根本不会让白钰进来。
白钰看他神态坚决,无法,只好把酒瓶又放回了公文包里。
陈父拿起那几本书,一本英文的的,两本德文的,他没出过国,德文也只是年轻时听老师说过几句,翻了翻书页,看里面的插图,的确是机械应用方面的书籍。
至于那本英文书,则是一本很知名的基础物理书,他书房里也有。
这两本书对自己来说没什么用。
陈父有些可惜,把三本书还给白钰,“的确都是物理方面的书籍,都是很老的了,”出版时间都是起码十年以前的,保存得很恶劣,书页卷边破旧,只差散架了。
白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几本书不得他的心。
不过没关系,一个敲门砖而已,陈父现在请他进了门,就不至于翻脸把他赶出去。
白钰扯了话题,和陈厂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陈小满打了荤菜回来,被陈母拉进厨房,一看饭盒,顿时笑了,“想吃锅包肉了?”锅包肉用糖醋多,现在又叫“女士菜”,顾名思义,很多女士喜欢吃这个。
陈小满抿嘴笑,“妈你不是想吃了吗?我前天都听见了。”
陈母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小声道:“行了,你就在这里陪我,别出去了。”
陈小满望了望厨房外面,到底点了点头。
闻慈那天的话,她后面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是啊,什么好男人,刚认识就暗示自己没对象啊——而且他后来似乎还有了对象,就算不是对象,那女孩子来单位找他两回,肯定关系也不一般。
陈小满心有点乱,摸了摸辫梢,上面扎着红色的头绳。
陈母正在切黄瓜丝儿,准备拌个凉菜,看到她的动作,笑着问:“怎么这两天不见你扎那两块红手帕了?”
前几个月陈小满总用两条水红色的丝帕扎辫子,那丝帕柔滑漂亮,特别衬气色。
陈小满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不、不喜欢了。”
陈母没多想,继续切菜,陈小满揪着自己的辫子,低着头咬住嘴唇,那丝帕,其实是白钰认识没多久送她的,说是请朋友捎的,剩下两条,特别适合她……陈小满当时很高兴,戴在头上好些天,但前一阵,她才发现他口中的“朋友”是谁。
一个气质很好的漂亮女同志。
她本来准备去那儿看闻慈,经过文教局,看到门口有个女同志在等人。
她身段纤秀,穿着一身长长的蓝裙子,清丽得像朵百合花,满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了一条麻花辫,吹落在胸前,扎辫子的,正是一条浅蓝色的丝绸手帕。
和她头上那两条,除了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陈小满当时并没想到白钰,是看到他从文教局里出来,和蓝裙子说话,才突然意识到的。
白钰和蓝裙子走到一边,两人似乎还发生了一些争吵,过了十几分钟,蓝裙子走了,白钰重新进了单位,陈小满浑浑噩噩地从墙根出来,没去找闻慈,直接回家了。
后来,她就把两条红手帕放进了盒子,重新戴回了以前的头绳。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细长的雨线狠狠抽打在窗玻璃上,劈里啪啦,淌下小河般枝节丰富的水流,人站在窗边往外看,雨帘大到遮蔽了整个世界,蒸汽般的白雾不断上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白钰在躁动的雨音里喝酒吃菜的时候,孙大威却在骂骂咧咧。
他忍住了没骂白钰,毕竟对方对他推心置腹,让他发达,算是他的亲兄弟了。
孙大威只能龟缩在墙角的边沿处,直角形的墙面背对着雨丝打来的方向,他蹲在那里,但还是被劈头盖脸打得狼狈,他抱着自己膝盖,嘴里嘀嘀咕咕地骂老天爷。
“狗日子,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老子要干活的时候下……”
孙大威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他大手狠狠抹了把脸,眼睛瞪大了,瞄着远处的围墙,这个位置,能看到保安处的边沿,那些保安有一半在屋里舒舒服服坐着,还有一半,打着伞在外面集合,这是在准备等会儿的巡逻。
机械厂白天晚上都要巡逻,分成不同小组,全厂几乎都没有死角。
孙大威又在嗓子眼骂了一声,骂对方巡个逻还打伞,狗娘养的,等出了心里的气,他背过身,面向墙壁,借着身体的遮掩掏出怀里的手表看了看,六点十五分。
他还得再等一个多小时。
孙大威又想骂了,但看看手里锃亮的梅花牌手表,又觉得没那么气了,这表是白钰送他的,说是当他是真兄弟,这是给他的见面礼,十成新一块手表,一百来块,还得有票。
孙大威爱惜地把表放回防水的油纸里,又塞进外套里层的口袋里。
继续蹲着。
孙大威在暴风骤雨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郑义他们也不好过。
白钰这伙儿人越看越鬼祟,他今天特意去了厂长家,孙大威还早早就猫到机械厂外,一看就不干什么好事儿,他们都怀疑,白钰是今天就要动手了。
他们做武警的,都知道,下雨天是最好犯案子的时候。
雨水一泼,甭管你留下什么痕迹,都给你冲得干干净净,再好的警官都难以查出来。
小六抖着身子,孙大威不敢打伞,他们自然也不敢。
他身上披了塑料雨衣,但小腿和脸上还是被打得透湿,蹭到郑义旁边,还是很不理解,“队长,就他一个人,你说他怎么混进机械厂里偷资料啊?”
那么重要的资料,想也肯定保护得很严密啊。
郑义摇头,他也不知道。
他们每天都跟踪这几个关键人物,白钰,孙大威,扈秀荣,能看到他们和谁接触,但到底听不清他们具体商量了什么,他们每天见那么多人,他们也没法一一判断谁是同伙。
好在孙大威显然是要动手的人,他们盯紧他,保准错不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家都在各自的位子瑟瑟发抖,孙大威终于动了。
他在墙角站起来,甩了甩腿,又活动了下肩膀和胳膊,就猫着腰翻过身后的墙,绕路往机械厂侧面去,郑义撩开雨衣袖子看眼手表。
七点三十分。
他们悄悄地从各个方向跟踪上去,孙大威只会打混架,不懂得反侦察,他猫着腰,像一条卷曲的老鼠在地上刺溜滑过,七点四十分的时候,就跑到了侧墙边上。
这面背对着居民区,是一道狭窄的小巷,平常少有人经过。
孙大威数着距离跑到这里,慢下步子,手指摸着墙面,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忽然脚步一顿,他面对墙壁又看了眼表,蹲下来等了一会儿,才又站了起来。
七点五十分。
机械厂的围墙很高,垂直,上面抹了光滑的水泥,正常人都是爬不上去的。
但孙大威在刚才摸的那个位置鼓捣一下,居然掏出来一块砖头!
小六他们瞠目结舌,看着孙大威把砖头塞进自己兜里,左脚抬高,踩进了那块一米多高的空洞,两手扒着墙壁,猛地一用力,就够到了墙头,撑着墙头跳下去了。
然后他回身把砖头塞回来,把墙面恢复成了原样。
郑义他们跑过,贴着墙面听了听,等脚步声远了,掏出砖头,看到空洞里的孙大威已经跑出十几米了,一边跑一边四下观望,眨眼就要跑到厂房区域。
郑义不急,厂子就这么大,孙大威就算真偷到资料了也送不出去。
确保孙大威不会发现他们,郑义带人依次翻过墙头,顺着孙大威的脚步追过去,他刚刚过去,但地面上的脚印已经无法分辨了,隔着雨幕,看到他溜到了一座厂房后。
郑义知道,那是机械厂的锻造车间。
锻造车间显然不是孙大威的目的地,这时候,才有巡逻的保安小组到了这里,武警们躲了一会儿,等保安们一走,抬头,就发现孙大威又猫着腰开始跑了。
跟着他跑了十几分钟,小六忍不住了。
“他怎么好像很了解巡逻的时间和路线?”孙大威每次都能准确地避过保安,路线的方向、角度,简直像是提前测算过的,倒是他们,险些被保安发现。
为了确保不走漏风声,武警大队没有提前联系机械厂合作防备。
此时看到这种情况,郑义沉声道:“机械厂肯定有内奸。”
不是内部的人,是没法这么精确的知道巡逻情况的。
武警们庆幸这次行动是秘密的,武警大队那边,甚至只有大队长知道,其他队长都没有得到消息,他们继续跟着孙大威跑,终于,到了一栋灰白色的小楼前,这是领导们办公的楼。
灰白的小楼被雨打湿,墙面灰黯,像是没烧彻底的煤块儿。
孙大威没有从正门走,他直接走到了一楼第三个窗子边,手一推,窗户就开了。
阴影处的郑义咬着牙,“他们的手段够严密的!”
孙大威从提前留好的窗户钻进了楼里,熟练地反手关上窗,往外跑去。
小六奔到窗边推了推,“关上了,咋办队长?”
“咱又不是来偷东西的,怕啥?”郑义沉着脸说,他打个手势,示意大家从正门进,又留下两人,悄声道:“你们俩,沿着窗边侦察,你,去后门守着,别让他跑了。”
此时孙大威已经走向了二楼楼梯。
他湿哒哒的鞋底在地上留下脚印,因为外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印记里少有泥渍,多是水痕,郑义看了一眼,便握着枪悄悄跟上,靴子落在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他带进楼里的都是经过训练的,脚步声轻,无声循着脚印上楼。
这道脚印一直蔓延到了三楼。
这栋小楼只有三层,郑义在楼梯口探头一望,见到孙大威从兜里掏出一只钥匙,往一间办公室锁眼里插去,他脸色微变,心中一怒,他还搞到了钥匙!
这一刻,郑义无比确定,那一定是陈厂长的办公室。
孙大威可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钥匙塞进锁眼里一扭,“咔嚓”一声,门应声而开,他心中一喜,对白钰的本事又有了一些新的看法,这兄弟真够厉害的,还能搞到厂长办公室的钥匙!
他小心翼翼推门进去,没一会儿,就在抽屉里找到了一个黄色文件袋。
文件袋是特制的,厚得像半块砖头,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孙大威打开一看,顿时咧开嘴。
高精多工位冲裁模具——就是这个!
孙大威怕身上的水把里面的纸打湿了,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大油纸,把文件放到里面又把四角折好,这才揣进外套里,这外套也是改过的,夹层,里面能放东西。
他激动地跑出办公室,正要锁门,就感觉一道雪白光柱找到自己脸上。
“站住!”
黑暗中骤亮,孙大威下意识眯起眼,晃眼的光柱中,隐约见得五六个人朝自己奔过来。
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就往后跑。
孙大威哪里跑得过武警。
不出三米,他就被按在了地上,手臂倒扣在身后,他疼得呲牙咧嘴,想要挣扎,却发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自己后背上,“再抵抗,我们就开枪了!”
枪?
孙大威悚然,这不是机械厂的保安?
……
陈家的门被人疾风骤雨般的敲响了。
一连串的“厂长”大声喊着,陈父皱眉,如果没事,是没人会这么晚打搅他的,他立即起身开门,就见到厂里面色慌张的保安队长,“不好了厂长!有人来咱们厂里偷资料!”
陈父脸色大变,声音猛地尖锐起来,“人呢?抓到了吗!”
“抓到了抓到了,”保安队长急忙回答,又解释道:“不是我们,是西区武警大队的人抓到的,这人都跑到您办公室里了,”说着说着,他心下又愤怒又懊恼又庆幸。
他们巡逻的都没发现这个反动分子,还好武警大队抓到了。
不过武警大队,晚上怎么会出现在他们厂里?
陈父脸色难看极了,衣服也顾不得穿,踩了鞋就往外走,“快带我去!”
陈母早就走了过来,听到这里,连忙把外套披到他肩上,心中又惊又怒,“怎么还有人来偷资料呢……”不用想,肯定是外面的帝国主义干的。
普通老百姓偷了研发资料也没用,只有生怕他们发展起来的国外,才会这么干。
她看着陈父跟保安队长急匆匆走了,急得团团转,到底放不下心,急忙拿了把伞,在玄关穿鞋,刚要离开,就想起家里还有个不算多熟悉的人。
陈母抬头道:“白同志啊,你看这也不方便,我们也没空招待你了。”
白钰脸上的惊慌还没收敛。
但陈母心思不属,也没注意,只听见白钰磕磕绊绊道:“失窃……这是大事吧,外面下雨了,天又黑,要不我送您一道过去吧?”
陈母摇头,“不用了,”厂子内部的事,怎么能让外人掺和呢。
她心里急得要命,见白钰还呆在自家,不由得催促了两句,白钰只好怔怔地往玄关走,一边低头穿鞋,一边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孙大威难道被抓了?
他心里不敢置信,上辈子都能成功,怎么这辈子计划更周详了,反倒出了问题?
白钰心里惴惴不安,几乎不想离开陈家了。
但陈母可不会留他和陈小满在一起,她等白钰穿好鞋拿上公文包了,对满脸惊慌的陈小满道:“妈去看看厂里怎么样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好休息,啊。”
说完,和白钰走出去,便急匆匆往厂里去了。
白钰落后一些,他走在楼梯上,因为心不在焉,险些一脚踩空。
等他走到楼门口时,只见得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一瓢瓢的雨水简直像是泼在地上,水花迸溅在他裤腿和脚踝上,冰凉凉的,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涌。
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大威笼络住了,他讲义气,大概率不会出卖自己,但其他的呢?
白钰思来想去,挨个人、挨件事的盘算,厂里的值班表是扈秀荣辗转找人弄的,他们母子俩都没出面,钥匙是他弄的,但不管是钥匙的来源还是配钥匙,他都没有沾手,还有最重要的不在场证明——他今晚可是一直在厂长的家里做客。
还有比这更让人无可指摘的证人吗?
白钰舒了口气,心跳得终于没那么快了。
他撑开黑色雨伞,准备先回家等待一晚,听听风声,但刚刚走出楼栋,两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披着雨衣,一身黑色,隐匿在雨夜里像是索命的无常。
只有手里压着的那把黑枪,间或闪过一丝银光。
“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108章 顶罪夜幕下的黑暗
“是谁指使你窃取机械厂研究资料的?”
“你打算把它卖给谁?”
“你是哪方的人?花旗,还是东瀛!”
炮弹一样的审问轰到白钰脸上,他坐在冰冷的木制椅子上,两手被拷在扶手上,稍微挪动了下坐了一夜发麻的腿,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逼真的困惑和不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机械厂资料被窃取了吗?对,怪不得陈厂长那么匆忙走了。”
“我不知道啊,我今晚一直在陈厂长家。”
小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猛地起身,逼视着他,“别装了!”
他咬牙切齿瞪着眼前的人,“你的一举一动你一直在我们监控之中,你和孙大威多次联络、你故意接触机械厂领导层,你以为自己干的事能瞒天过海吗?白钰,你这个叛国贼!”
白钰皱眉,脸上出现被冤枉了的恼怒,“你别胡说!”
他道:“我和孙大威本来就认识,偶尔接触一下怎么了。我怎么就故意接近机械厂领导了?白岭市就这么大,你难道就不认识其他单位的人了?你们讲话是要有证据的!”
小六气得胸口不停起伏,搞不懂这人怎么这么能装模作样。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郑义走了进来,“小六,出来。”
小六跟白钰熬了一晚上,本来是想趁热打铁让他吐露自己的罪行,但谁能想到,这个白钰该死的冷静,他从进了武警大队就喊着自己冤枉,哪怕到早上,也没改口一个字。
那委屈样儿,好像真是他们抓错人了一样。
小刘瞪了白钰一眼,跟郑义出去。
他低声恨恨道:“他还不承认!”
“孙大威和扈秀荣那边也没认的,”郑义捏了捏胀痛的美心,对他道:“看来这一招对他是不管用了,先晾着他吧,把灯关了,先把他熬个十小时再说。”
小六点点头,又推门进了审讯室。
白钰以为自己又要被审问了,抬起头来。
但那个不知名字的年轻武警只是看了他一眼,“啪嗒”一声,关上了审讯室里的灯,然后就走了,他听见锁眼转动的声音。他被锁在了这里。
审讯室没窗,门缝低低的,只留给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黑暗总是能滋生恐惧的,失去时间、空间,千百种情绪在静谧里爆发,直到人崩溃。
白钰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当然不会被区区黑暗打败。
他低下头,没了让人无法喘息的句句逼问,他终于有时间思考起目前的处境,还有一个无法理解的困惑——那个武警说一直在监控他,但这是为什么呢?
……
审问孙大威的武警一脸疲惫地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了把自己的脸,感觉清醒了点,见到郑义了,立即骂道:“队长,我还是头回碰见这样的!盗取国家财产被抓个正着,嘿,理直气壮,跟被抓的是我一样!”
小六端着打好的饭进来,给郑义一盒,给他塞了一盒,也忍不住吐槽。
“我那个也是,张嘴闭嘴就是说冤枉——他要是冤,全天下都没有黑乌鸦了!”
郑义扒了口饭,他也一夜没睡,这会儿饥肠辘辘的。
但不得不说,这个案子让武警大队沸腾了。
这两年,特务间谍出没的情况已经少了,既是这种人还在外面活动的少了,也是一部分蛰伏的也不管冒头,像昨晚那种敢去机械厂盗取最新研发资料的情况,十分严重。
陈厂长说了,这是机械厂近些年最大的研究成果,对国内的机械发展是很有意义的。
哪怕在国外,这项研究也是不落伍的。
全力负责这件事的郑义一队,也受到了武警大队长的褒奖。
抓到人了,资料没偷走,这是大好事,但是唯一不好的,就是孙大威死不招供,他自己揣着资料被抓个正着,这是无可否认的,但让他交代同伙,他却死活也不吭声。
在黑洞洞的审讯室里熬了两天,他还是死撑着不招供。
郑义身心疲惫,拯救国家资源的喜悦都淡了。
这天早上一来,他就问昨晚审问的人,“还是不招供?”
这个武警点头,语气也无奈了,“死活也不说。队长,我们能不能找他家里人来问问?”
郑义道:“白钰还能留下这种把柄?”但他还是点了头,郑义五十多岁的爹娘被带到武警大队,见到这几天熬得眼下乌青、脸颊凹陷的孙大威,哭天抹泪地嚎了一场。
“大威啊,大威!你咋干出这种啥事呢!”
孙大威也红了眼,“爸,妈,儿子不孝啊!”
他也哭了一场,但不管二老怎么劝他招供、能减轻罪责,他还是死咬着不说,郑义彻底无奈,一出审讯室,就被武警大队长叫了过去,“还没招供?”
郑义憋屈极了,“有这种耐力,干啥不好,非得偷国家财产?”
武警大队长神色倒是平淡,他快退休的年纪,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叹了口气道:“孙大威这种人,对他认定的兄弟,是能两肋插刀的,这事八成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郑义更气了,“那白钰和他接头好几回,我觉得是证据确凿!”
“不够,”武警大队张摇了摇头,“你说他是幕后主使,但得拿出实在的证据来,他自己去偷了吗?孙大威指证了吗?我们目前,没找到白钰和这件事直接相关的证据。”
郑义就是憋屈这个。
孙大威以下的链都捋清楚了,他收买了机械厂保安队的一个人,拿到了巡逻的详细时间和路线,包括挖掉砖头的那块墙,还有办公楼一楼偷偷留的窗户,也是对方做的。
至于钥匙,则是和白钰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厂里一个临时工。
他的工作会和保安室对接,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拓到了厂长办公室的钥匙,后面转印的——机械厂的重要资料都会放进资料室严密看管,但这回的研发刚刚结束,资料还没整理好,才在厂长办公室里暂时保存,只有内部高层人员才知道这件事。
通过这条线,他们又逮到了一个人,身份出人意料。
打扫办公室的保洁。
保洁当然不是内部高层,但偏偏厂里哪儿都能去,打扫办公室的时候,便听到两个工程师谈起了这件事,保洁动了心思,后面有人拿钱收买,他自然就把消息透了出去。
现在那两个工程师因为违反了保密条例,在实验室外议论机密研究,也被厂里处罚了。
抓到这些有异心的人,郑义很高兴,但想到白钰,又笑不出来了。
他顶着压力硬是把白钰关了几天,挨到后面,他每天都是咬牙切齿的,但白钰还没招供,事情的转变就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扈秀荣招供了。
她把一切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是自己指使的孙大威,至于白钰,只是她掩盖自己手段打的马虎眼,他什么也不知道。
郑义拿到这份画押的口供,差点压碎牙齿,“这是扯蛋!”
武警大队长叹气道:“证据都在手了,行啦。”
郑义涨红了一张黑脸,眼角的疤都扯得有些狰狞。
“她肯定是替自己儿子顶罪的!”
“我知道,我知道,”武警大队长又叹气,放下手里刚要拧开的钢笔,道:“郑义啊,你心怀正义是好事,但我们办案要讲证据——没证据的,那叫动私刑。”
郑义不说话了。
武警大队长绕过办公桌,到郑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好心,想给国家揪出反动的敌人,这回你立了大功,你,你们三队,我都记住了。”
郑义来武警大队才几年,比起其他几位队长,资历略显不足。
但经过这桩阻止机械厂资料被反动分子盗取一事后,郑义的形象一下子就拔高了,连带着队员们都没少被夸,最近一个个都意气风发,其他队的武警看着羡慕极了。
武警大队长快要退休,接任本来是轮不到郑义的,但眼下也不一定了。
郑义明白大队长的好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闷闷点头,“我知道了,”说完,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我还是不甘心,这感觉,就跟眼睁睁看着一个汉奸从我面前过去、我还不能抓一样……”
武警大队长无奈地笑了笑,“明面上不能干啥,但也不代表这事就揭过了啊。”
他拍了拍郑义肩膀,让他出去放人,自己则回到桌后写行动报告。
白钰被放出暗无天日的审讯室时,不到三天,人整整瘦了两圈。
他原本就挺白的脸变成了没有血色的苍白,眼里却一片血丝,他对着郑义,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虚伪道:“我就知道,国家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郑义冷眼看着他,久久没开口。
白钰半点不慌,这几天他是被关着,但每天听着审问的那些车轱辘话,他就知道自己的事没有露陷儿,不然这帮武警就不用虚张声势,可以直接把他押进监狱了。
他从容地微笑着。
郑义觉得他的笑很刺眼。
他忽然道:“你妈八成要判死刑。”其实还没判下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白钰一愣,本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惨白……他还以为是自己顶住压力,武警这边抓不到证据才放他出来的,难道……他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抬脚要往外走。
郑义喊道:“她是被你害死的!”
白钰脚步一顿,加快了脚步。
郑义看着白钰头也不回的背影,更觉齿寒。怎么有这么能装的人呢?
郑义不想跟他再说下去了,转头走了。
……
闻慈是在事情落定后听到消息的。
她毕竟不是在文教局本局上班,不知道白钰上没上班,那个瓢泼雨夜,她缩在家里看信回信,成爱红给她寄了包裹和信,信里,还夹带了一张折好的铅笔房屋速写。
她回家后应该是没荒废联系,速写画得比之前好不少。
闻慈先把这张速写看了看,再看信,发现这画的是成爱红工作的公社小院办公室。
这会儿的信像是业务汇报,还会把自己最近的工作讲一讲,成爱红说自己最近被公社书记夸了,说宣传画大有进步,大家伙儿比以前都爱看了,还说自己在努力精进水平。
她又说上回闻慈给她回的礼太重了,尤其那块枣红色的灯芯绒,所以她这回又给闻慈寄了一堆春天的野菜干,还有家里的黑木耳和干蘑菇,让她一定收下,不许回礼。
闻慈摸摸下巴,怎么能不回礼呢?
她喜欢谁,就特别喜欢请人家吃饭、给人家送礼物,总感觉像是一种好心情的互换。
不过成爱红都这么说了,闻慈决定这回送个心意为重的。
她想了想,决定去淘一淘有没有美术相关的书,成爱红自学画画还是有点困难的,要是有本专业书参考,多少有点帮助,但书店里肯定是没有卖的,她第二天上班时,问了问苏林。
果然,他一听就点了头,“我回去问问我爷爷。”
闻慈连忙道谢。
每隔几天,苏林把一本旧的《素描基础》送到闻慈手上,还有白钰的消息。
他低声道:“我听说,文教局有个干事可能是特务,前几天一直没来上班,武警大队来了好几趟,把他身边的同事领导都调查了一遍,连局长都被问话了。”
闻慈的目光立即从书封上抬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孙大妈他们在说,”苏林道。
闻慈忙不迭跑到楼下,果然看到孙大妈、售票员和林姐正在说这事儿。
孙大妈语气神秘,低声道:“他那些同事都吓坏了呢,以为自己和特务待了这么久,七嘴八舌的,说了好多,这会儿才发现,这年轻人平时看着挺好的,但实际上一堆毛病,认识好多女同志,爱去国营饭店吃饭……”
闻慈正听得认真,就听孙大妈的话题歪到人家私生活上了。
闻慈忍不住问:“然后呢?”
孙大妈一扭头,发现闻慈来了,高兴地把她拉进小圈子里,把话题拉了回来,“然后就是今天早上,以为是特务的人,他居然被武警大队放出来了!”
闻慈:“???”
不用她开口,售货员先忍不住了,“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一会儿是特务一会儿是不是的呢?”
“人家最开始也没说人家是特务,是大家听武警问他平时工作作风、对国外表现出什么倾向,自己猜的!”孙大妈揭破了谜题,看大家表情一下子乏味了,连忙道:“但我听文教局门口的老李头说,那干事虽然不是特务,但他妈是特务!”
闻慈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大妈又说起了其他八卦,她很想去武警大队一问究竟,但想到白钰估计也想不通自己的计划是怎么被发现的,又咬牙忍住了,心不在焉到周日,才乔装一番去了武警大队。
郑义一出来,就看到穿着灰短袖蓝裤子的女同志。
今天天热,女同志头上戴了顶草帽,帽檐很宽,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到一点秀气的暗黄色下巴,加上一身普通得还沾着点灰的衣裳……还是不太普通。
她露出来的手,白皙细长,完全是会精心保养自己的年轻女孩的手。
郑义脚步迟疑了一下,女同志似乎听见了,一手押着帽檐,一手仰起脑袋来。
“郑队长,”她喊了一声,目光往四下紧张地张望一看,看着鬼鬼祟祟的。
郑义:“……”
他加快脚步,几大步迈到闻慈面前,看着草帽底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肤色黄黯了两个度,神态一时无法形容——“闻同志,你这副打扮做什么?”
闻慈仍然四处张望着,“这附近不会有人盯梢吧?”
白钰也不知道想没想明白是自己举报的他,应该想不明白,毕竟她知道这件事,全靠年代文剧情的提醒,这种在她脑袋里的玄学场景,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她还是怕被发现,一直等到今天,才敢来武警大队。
说实话,要不是怕反而惹眼,闻慈恨不得戴个假发,再蒙个面来的。
闻慈摸摸自己的脸,“我伪装得怎么样?”
郑义:“……你忘涂手了。”
闻慈低头一看,顿时懊恼,“我给忘了!”她光记着涂手和脖子了,忘记还有手。
郑义道:“也不明显。”
他把闻慈带进了武警大队,孙大威的事情结了案,三队周折劳碌好些天,本来他这周末该休假的,不过想着闻慈八成会过来,他还是跟人串了个休。
闻慈进了办公室,才摘下头顶的草帽,给脸上扇风。
外面倒不是很热,但她怕出汗,自己脸上和脖子上抹的不是化妆品,也买不到,她在雪花膏里调了点黄色的小米粉,往皮肤上涂了一层,功效很拙劣,但比没有好一点。
起码不是熟人,现在看到她没法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用闻慈问,郑义就把这周的事讲了一遍。
听到孙大威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也没供出指使自己的人,最后扈秀荣替白钰包揽了一切罪责,闻慈相当意外,她扇风的力道更大了,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她沉默了好半天,闷闷地问:“那白钰就这么放走了?”
郑义点头,“不过他在白岭市也呆不下去了。”
他们武警大队对外说的是,“没有切实证据,所以放走了白钰”,外面的人都以为这是个乌龙,但上层,比方文教局的局长之流能猜得出来,他有极大的犯罪可能。
子虚乌有的事,都能穿成真的,何况白钰这事儿还闹得沸沸扬扬。
尤其他妈,现在可是按照特务罪关在监狱里,等待定刑的。
这次武警去文教局盘问,挨个调查,汇总了不少白钰的行径,大家往常没注意,此时一对,发现白钰没少和不同的女同志来往,今天和这个吃饭,明天和那个见了一面,哪怕没什么过密的交往,但这种程度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超前了。
人要是好的时候,那做什么都有人给你找借口,一旦不好了,那就不一样了,白钰爱结交不同单位的干事、爱拜访领导……一桩桩一件件,都被大家翻了出来。
特务的嫌疑尚且没甩脱,又添上了一个作风问题。
闻慈听到郑义说到这里时,终于觉得胸口松快了点。
她嘟囔道:“他这人,也就是法律和时代不允许,不然我觉得连杀人放火也能不眨眼地干,”他是一个没有三观、没有道德、甚至连国家的荣辱感都没有的人。
闻慈讲不出白钰怎么能养出这种性格,难道是天生坏种?
不,她觉得家庭环境应该也有点影响,人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肯定会受到外界影响。
闻慈摇摇头,又问:“那他现在在单位岂不是很难过?”
白钰那么要面子,被人怼一句都要记恨的,被当成单位里的黑色名人,岂不是得恨死了?
……
闻慈知道白钰肯定受不了受人冷眼。
但她没想到,周一上班时,孙大妈那里的八卦就实时更新成了:“上回以为是特务那人,你们还记得不?我听说他不干了!连铁饭碗都不要了!”
闻慈大惊,“辞职了?什么时候?”
“就上周末,他好像就带着单位里的东西走了,今天没来,”孙大妈讲得眉飞色舞,压低声音,又絮絮叨叨起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还是个小领导呢,以前名声可好了,说是人特好,又和气。现在一看,啧啧!”
孙大妈咂着嘴巴感慨,闻慈不敢置信,特意去打听了一番。
因为市先进的事儿,她在文教局大小也算个名人,没费多少功夫就打听到了。
白钰从武警大队回来后,没想到自己的事被传得到处都是,人人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他的所作所为,哪怕他再三解释,大家表面上笑呵呵点头,背地里仍旧讨论着。
讨论的倒不是特务,大家打怵,没敢公开讨论这个,都是在说他的作风问题。
白钰被主任约谈,尚能面不改色。
但周六的时候被局长叫过去一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自己去人事部办了手续,人事部那边简直像早就准备好的,当天就给他离职了。
白钰上周一走,再也没回来过,有传闻说,他离开白岭市了。
闻慈:白钰终于滚蛋啦?
她的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安,白钰不会去其他地方干坏事吧?
但不管怎么说,白钰走了,闻慈总体还是喜悦的。
不然有个恶毒的害人精守在身边,她连觉都睡不好了!
第109章 《乒乓》小闻可以去首都了!……
闻慈哼着歌来到办公室,推开门,就见到苏林手里拿着个邮局包裹。
包裹已经拆开了,露出里面的一封信和扁盒子,那盒子的大小形状有些眼熟,闻慈看到,脚步一顿,这好像是苏林寄给国家美术出版社的小人书?
苏林看到她,如常道:“没中。”
闻慈安慰道:“国美出版社肯定要求很高,没关系,我们可以以后再尝试吗?”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反正再差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差了,苏林居然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点了点头,甚至还能笑出来,“我准备今天就再给北方美术出版社寄出去。”
闻慈赞同地点点头,想起了自己的《乒乓》。
都寄出去十几天了,怎么还没有回音呢?
……
此时的北省人民出版社,正在就《乒乓》能否彩色出版这事,争执讨论。
乌海青率先发言,他坚定道:“我觉得以这本书的质量,必须出彩色!去年《雄鹰高飞》那个质量都能出彩色的,凭什么《乒乓》不能?它比那本还好呢!”
《雄鹰高飞》是出版社去年出的一本小人书,老画师了,以往一贯是品质远远高于平均线的,但近些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技艺大为退步。
但毕竟合作过很多次,他寄来的这本小人书,出版社还是给彩色出版了。
主编扫着其他编辑的面孔,“大家认为呢?”
编辑一号最先反驳,振振有词,“林老给出版社出过十几本小人书,他以前的作品是有口皆碑的,就算上一本质量比不上从前,那也有喜欢他的市民收藏,不愁卖不出去!”
乌海青翻着白眼打断他,“我们出版社的小人书本来就能卖出去!”
在娱乐匮乏的年代,小人书就没有滞销这一说儿!
编辑一号被噎住,气得直拍桌子,“主编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怎么回事儿!”
主编咳了一嗓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大家友好讨论嘛。”
编辑二号喝了口茶水,温言细语道:林老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画师了,他的水平和名气,大家都有目共睹,但是海青,这个闻慈也不一样啊。就算加上上回那本《松海》,那也就是本黑白的短篇幅小人书,她还只是个没名气的新画师呢。”
主编听着,认同地点点头,他犹豫就是这个原因呢。
要是闻慈想出黑白的,他二话不说也就答应了,要是这本是个四五十页的,他咬咬牙也就给出个彩色了,但这本可足足有一百零八页!
这个篇幅,要是出彩色,纸质和印刷都是有要求的,一本大约得卖四毛!
四毛,这是什么概念,一斤猪肉也就八毛钱而已。
而普通小人书,大多数也就一两毛钱一本,便宜的,甚至只有几分钱。
他们出版社的确出什么都能全部卖掉,正因如此,才要对人民格外负责。
主编思考了好几天,也没落下主意,最终决定了开今天这场会,所有编辑共聚一堂,共同商量一下,结果一开始,乌海青就开始罗列自己的种种理由了。
其他人听着,有些意动,但不多——还是有风险。
乌海青看他们不为所动的样子,气得捏住拳头,“你们这是死板!固执!唯经验主义!”
主编无奈制止他的话头,沉思着道:“这毕竟是一个新兴的画师,我们要出版,就要对买到他的人负责……对了,你上回不是去白岭市特意见她了吗?怎么样?”
乌海青想到老闻画师变成小闻的事情,脸色顿时一红,梗着脖子,“挺好。”
“是个很有经验的老画师?”主编问。
乌海青含糊道:“很有经验,”就是不老。
话题打了个岔,气氛又和缓下来,大家继续讨论起这个问题。
最终商定的结果,凭借着《乒乓》少见的题材,和乌海青的舌战群雄,编辑们到底还是被说服了,算了算了,彩色就彩色吧,说不准还真是按他说的、小人书界一股新鲜血液呢?
大家都这么安慰自己,至于到底信没信,那是两说。
主编一点头,乌海青就主动给闻慈回信了。
闻慈三天后收到回信的时候,看到里面那张汇款单,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她靠着在七十年代画小人书,要发达了?
她咽咽口水,拆开信,发现是那位对色彩极度敏感的天才编辑回的信。
他语气颇为激昂,说出版社同意给她彩色出版,不过因为出版资历浅、体育题材少见,最终每幅彩页的价格略为降低,比那些知名的老画家要低几块钱。
但闻慈抖着手,一点也不介意。
低吗?不低!这可是每页10块钱的价格!
《松海》只有51幅,当时的黑白内页是每页5元,换个颜色就直接翻了一倍!闻慈激动极了,《乒乓》有108内页,每页10元,那就是1080元!
加上一张15元的封面画,就是1095元!
1095是什么概念?是她在电影院33个月的工资!
她兢兢业业当近三年美工的工资,靠着小人书,不到两个月就能赚到了。
闻慈长叹一声,果然想暴富还是得靠开源啊。
想靠死工资买得起首都一套房,等首都的房价直线起飞了,她都买不起。
苏林看到她喜形于色,立即猜到了,“出版社回信了?”
“嗯,”闻慈笑眯眯点头,把新买的铅笔分他一只,笑道:“把我的好运分你一点。”
苏林也笑了,“你哪里是好运,是天赋和努力。”
可能这只铅笔确实带给苏林一些运气,不出一周,他就收到了北方美术出版社的回信,他画的《白山边防》收稿了,黑白内页是一幅4元,封面画15元,他这一幅画了六十几页,加起来,竟然也有260块钱!
拿到汇款单的那一刹那,苏林泪流满面。
闻慈给他递手帕,高高兴兴道:“大家都很好,嗯,真好。”
苏林拿手帕按住眼睛,但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好意思极了,背过身去,把汇款单按在怀里,哽咽道:“我,我第一次,我真靠自己成了……真,真好……”
“你本来就很有天赋,要有自信嘛,”闻慈道。
苏林在办公室悄悄哭了一场,按捺到中午,他往常都是热饭吃的,但今天却收拾东西回了家,闻慈知道,他肯定是想跟爷爷奶奶报喜去。
很好,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
闻慈的心情很好,但出版社主编的心情还是有些忐忑。
那天开完会定下来彩色后,他回到办公室,又有些后悔,反口的事是做不出来了,他让小干事查了查近些年体育题材的小人书,结果发现,根本没出过这个题材的。
主编:“……”
他有些不可思议,再三确认后,发现是真没有大出版社出体育方面小人书。
诚然,现在“体育”对大家来说还是个新鲜词儿,跑步、篮球这些是能运动,但也没什么特殊的,哪怕知道“乒乓外交”这个词,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至于乒乓球是怎么打的,那谁知道呢?
主编试图给自己找一些反悔的理由,特地去工农兵大学里找朋友问了问,这人以前是体育老师,现在转到后勤了,看到那本画着打乒乓球的小人书时,眼睛都瞪大了。
“嚯,还有画这个的呢?”
主编把手稿递给他,“你看看这上头画的对不对?”
他的想法是,就算这画师知道乒乓这个东西,可要是不够了解,那画出来肯定有很多误差,比方打球的姿势啊、发力点啊、规则什么的,会让内行人看了笑话。
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反悔了。
但当过体育老师的朋友拿过来一翻,立即看得如痴如醉了。
一百多页的小人书,大多是画儿,上面文字叙述不多,很快就翻完了,朋友合上小人书,还意犹未尽,“画得真好,难道是运动员转的行?这本出版了吗?要是出版,我一定买!”
主编不敢置信,“没有错误的地方?”
“没有啊,”朋友摇头,“感觉对乒乓挺了解的,诶,说不准当过乒乓运动员呢!”
主编被朋友缠着问了一通什么时候能出版,好不容易回到出版社,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沉沉地叹了口气——算了,汇款单都寄出去了,就照水彩出了吧。
说不准没那么糟糕呢?
但到底是少见的体育题材,主编由于再三,第一版只决定印1000本。
……
这一批《乒乓》,主编是报着试水之作的想法,如果反响好的话,市面会增加大量体育方面的小人书,但如果反响不好,证明这种尝试只有新意,但新意却是无谓的。
他们联系了合作的印刷厂,等到六月中旬,就印出来了一批彩色《乒乓》。
其中一本当作样书寄给闻慈,剩下的都推进了北省各大城市。
因为数量不多,其中一半都留到了省城内部书店,剩下的一部分,才推向几个经济发达、人口密集的下属城市,其中有那么十本,就来到了省体校门口的书店中。
北省的省委体校是1970年办的,还参加过75年的亚运会,但没得到什么成绩。
在这里训练的,都是省城的运动员,还有少部分其他城市的,基本上都是青少年,年纪大的二十来岁,年纪小的还只有十几岁,正是活泼爱玩的年纪。
周日一放假,就约着一起出门玩。
几个足球队的孩子小跑着出门,第一个选择了正对着体校的书店。
上周因为训练不佳,教练没给放假,他们早听说书店进了新的小人书,就等着今天来看呢,一窝蜂冲进去,便熟练地奔向了小人书那一排。
但想买的没买到,倒看到一溜儿崭新的白色书脊。
“这是什么?*”马尾辫拿下来一本,“新出的小人书吗?”
“不是吧,”她旁边的白裙子凑过来,指着书面上的字念道:“乒、乓,诶,这难道是讲体育的?”她想起教练之前给他们看的书,都是讲发力技巧的。
“那怎么没有讲排球的?”马尾辫嘀咕了一声。
她一听到这是体育运动的,就没兴趣了,教练手里那些书都特别没意思,枯燥乏味,看得她只想睡觉,正想把这书放回去,白裙子却接了过来。
马尾辫笑:“小兰,你想给程浩浩带啊?”
程浩浩是体校乒乓队的,打乒乓特别好,被教练当成头号种子,有机会参加下一次国际比赛的,他和小兰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关系很好。
小兰嗔她一眼,“不许胡说!”脸却微微红了。
她翻开书一看,看到里面的彩色人物,“呀”了一声,“真是小人书!”
马尾辫立即凑了过来,“画得还挺好!”
开场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脸蛋红扑扑的,穿着短袖短裤,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篮球,她举着一只手,正在侧头抹额头上的汗,栩栩如生。
两人倒是想看完,但怕书店的店员不乐意,匆匆翻了几页,就准备去付账。
店员道:“四毛三。”
马尾辫瞪大了眼,声音拔高,“这么贵?”他们出来玩一天都花不了四毛钱呢。
小兰咬咬牙,“我买了。”
她付了钱,抱起小人书,有些歉意地对马尾辫道:“对不起小安,我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买了这本小人书,她半个月攒下的零花钱都没了。
小安摇头,咬牙道:“要不我帮你付一半!”
“不用,”小兰抿嘴一笑,“我借给你看,等咱俩看完了,我就把这本送给程浩浩。”
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回到体校,坐在宿舍床边,就开始看小人书。
这一看,就入了迷。
这本小人书讲的是两个小女孩打球的故事。
开场的女孩叫宁宁,她爸妈是老师,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她当老师教书育人,但是小女孩不喜欢。她喜欢跑跑跳跳,在学校里跟男生抢着打乒乓球,但老师们都说她这样不乖巧。
宁宁心里很郁闷,她被塞进不方便跑动的长裙子里,被拿走了心爱的球拍。
宁宁一个人坐在篮球架下发呆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女生骄骄。
骄骄以前念过体校,一样的年纪,也在上初中,但她比瘦小的宁宁却要高了一大截,她说这是因为她每天运动,她长得高,身板壮实,连学校里的男孩子都不敢欺负她。
两个外表截然不同,但天性活泼好动的女孩子成为了朋友。
骄骄学的是篮球,她有天赋,来普通学校上学的原因是因为小腿受伤,教练说她以后很难成为顶尖的运动员了,骄骄很好强,她没法接受,所以决定放弃篮球。
但宁宁很不可思议,她认为,运动是为了快乐,怎么是为了成绩呢?
两个女孩子的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看到宁宁被骄骄鼓励,鼓起勇气,跟父母说自己想去体校的时候,小兰和小安都高兴地拍起了手,“真好!宁宁肯定可以打好乒乓球!”
但事实上,故事的情节并不像是两人想象的那样。
宁宁在骄骄的影响下,进了体校,选择了和她一样的篮球,但她在这上面没有天分,不止没有打好,甚至还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渐渐失去了对运动的爱好。
看到她练习到深夜,但第二天还是被对手惨败时,两个排球队的姑娘都哭了。
“宁宁怎么这么惨啊……”
惨的,让她们俩想起了自己,刚来体校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拼了命的练习,但一次次被打败,哪怕是现在,在那些天才和前辈的光芒下,她们俩仍然只是个小替补。
她们都想过放弃,也害怕宁宁放弃。
此时的骄骄,在宁宁的鼓舞下,也回到了体校打篮球。
正如宁宁鼓励她一样,她此时也给了宁宁建议,两个女孩子在夜晚的训练场打到筋疲力竭,像最开始认识那样,肩并肩坐在篮球架底下,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宁宁放弃了不适合她的篮球,回到了她曾经最喜欢的乒乓上。
后面的故事当然是渐入佳境。
坎坷是短暂的,努力是长久的,宁宁在乒乓球上越打越好,最终和登上世界舞台,彼时的骄骄,和小腿的伤痛抗争着,战胜了被教练断言无法成功的那个自己。
最后一幕画,是两个长大后的女孩,笑容灿烂高举金牌的样子。
小兰翻过最后一页,看到雪白的封底。
小安吸着鼻子,刚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样子都哑了,瓮声瓮气地说:“她们真棒!”
“嗯!”小兰小人书翻过来,再看到封面上的画,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扎着马尾辫的宁宁拎着天蓝色的球拍,短发的骄骄伸手搭在她肩膀上,抱着篮球笑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封面,决定道:“我以后要更加努力的练习!”
“还有我!”小安被两个小主角震撼到了,她握起拳头挥了挥,坚定道:“以后我周末不出去玩了,我要多训练,以后,我也要像宁宁一样打到世界比赛上!”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就像封面上的宁宁和骄骄一样。
……
这股宁宁和骄骄的风,悄然无声地刮了起来。
闻慈远在白岭,她感受到这场风的涌动,是她又接收到了许多封来自远方的信,笔迹大多数都稚嫩,不是成年人写惯了的字,而是像半大孩子一样,总有些横平竖直的执拗。
其中有一个信封里,还塞了两张不同的信纸。
她拆开信,发现是省委体校的两个姑娘,因为是好朋友,所以一起给她寄了信,说她们也是打排球的,特别喜欢宁宁和骄骄,以后会更加努力,像她们俩一样厉害优秀。
闻慈看完信,心情也愉快得像插上翅膀的纸鸢,轻飘飘地飞起来。
她特意给这两个女孩子回信。
“感谢你们的喜欢,只要你们相信,宁宁和骄骄就是真正存在的,甚至于只要你们想,每个人都可以是宁宁或者骄骄。加油,我会关注你们的比赛的。”
在末尾,她手绘了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女孩,那是刚认识时的宁宁和骄骄。
接到信的小兰小安怎么激动暂且不提,闻慈还收到了一封教练的信。
对方特别邀请,她去省委体校参观篮球队,他们篮球这两年的训练也有很大进步嘛,是很值得一画的,闻慈郑重感谢了对方的邀请,但同时也婉拒了。
一本《乒乓》,已经把她想表达的表达完了,再画一本体育竞技,也没有新意了。
一封封信流水一般寄过来,闻慈挑着部分回信,光邮票都花了好些钱。
哪怕她没说,电影院其他人看着这邮递员天天来报到的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但这回的风头不止是闻慈的,苏林出小人书的事大家也知道了。
大家最开始还不敢信,一问,他就涨红着脸点了头,“运气好。”
整个电影院都沸腾了。
孙大妈拍着大腿呐喊,“这是咱们电影院人杰地灵!”
售票员磕着瓜子儿,笃定道:“白岭市头一份儿!”
林姐激动地直拍俩美工肩膀,“明天市先进集体,肯定有咱们单位一份儿!”
连魏经理都觉得孙大妈说得没错,整个白岭市,普通文化类单位,今年的业绩都没有他们一影院出挑,她特意托人买到两本小人书,去了趟文教局送给局长。
两本小人书,加起来六毛钱,文教局长给她拿了钱,魏经理也没推脱,收下了。
文教局长笑道:“今年你们单位,风头正盛啊!”
……
闻慈的风头,还真没出完。
七月初的时候,乌海青给她来了信,虽然语言经过他的笔下,总有种夸大其词的感觉,但大体意思是:《乒乓》首次印刷大获全胜,已经着手第二次印刷。它最近在省城引起了轩然大波,重要原因是因为,有位体育界名人意外看到了这本书,后来表示“这是首次将目光投向体育运动,是一次值得纪念的创举,”所以,它一炮而红。
一炮而红?
闻慈看到这个用词,感觉十分的不真实,什么样的红能叫一炮而红?
她给乌海青寄去一封信,感谢加询问,过了几天,回信就“一炮而红”这个形容,给她进行了一番可量化的表达——《乒乓》已经开始二次印刷,这一次,足足印了一万本!
他的语气还犹嫌不足,“我们主编太谨慎了,还是印得不够多。”
乌海青这封信,还透露了一个爆炸性消息。
因为《乒乓》在题材方面的独树一帜,闻慈荣获新秀名号,入了很多人的眼,今年的全国小人书展览会,主编决定给她一个名额,等七月份,她可以带着《乒乓》去参加。
闻慈可以去首都了!
第110章 美术沙龙她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这届全国小人书展览会是7月12日开始,为期3天,14日结束。
如果去的话,那闻慈肯定要早早坐火车赶路,乌海青还说,如果她7月8日能在北省省城暂留的话,可以来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去的都是省内美术界和出版界的工作者。
乌海青倒没直说,但闻慈一听,这不就是美术沙龙吗?
这么难得的认识同行的机会,闻慈当然想要参加,不然成天在白岭这一亩三分地里呆着,她都要憋坏了,不能旅游,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探探风认识一下新人也好啊。
闻慈当机立断:她要去!
但能不能去不是闻慈说了算。
她是公家的人,想请假得领导批准,闻慈等7月份的时候就去问魏经理,没说沙龙的事,只是给她看了自己收到的展览会介绍信,说自己怕路上出问题,想提前几天出门。
魏经理一看,果然答应了,让她好好去学习一下,再接再厉。
7月7日的时候,闻慈就在家收拾行李了。
今晚的火车,明早到省城,这个作息对于闻慈来说真的很阴间,她没法想象怎么人怎么能端坐一整晚,好在她信里跟徐截云说这事的时候,对方很利索地说他给她解决。
然后,闻慈就拿到了一张硬卧的票。
这票是孙大娘帮他捎过来的,徐截云来白岭市军区也有段日子了,和其他几位团长渐渐熟悉起来,知道孙团长一家和她关系很好,他没空出军区,就找孙大娘帮了忙。
不止是火车票,孙大娘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条鹅黄色的布拉吉。
孙大娘当时脸上的促狭就不提了,总之闻慈颇为不好意思。
出门玩,当然要带上几身漂亮衣服,闻慈带了这条鹅黄色的圆领布拉吉,又带了宋不骄送的那身红色的,两双小皮鞋,然后就是几身正式一些的衬衣长裤。
加上洗漱用品和小零食,行李包里塞的满满的。
晚上上了火车,第二天早上到省城,一路听着况且况且的声音,闻慈好不容易才睡着。
还有半小时才到站,一身蓝的列车员就吆喝着叫人了,闻慈迷迷瞪瞪坐起来,呆滞了好半晌,检查了下自己随身带的东西,一到站就拎着行李包下了车。
她在火车站门口的邮局,给徐截云打了通电话。
接通得很快。
徐截云的声音清醒,他今天来办公室这么早,就是为了等这通电话,含着笑问:“到了?”
“嗯,”闻慈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明天上午继续坐火车,等10日下午就能到首都了——哈,我好困,”她又打了一个浓浓的哈欠。
“白天去睡一觉?”徐截云道:“我找了朋友,10号下午有人去火车站接你。”
闻慈一愣,困意都被驱散了,“啊?”
“啊什么,”徐截云翘起嘴角,“他到时候会穿着一身棕色夹克外套,长得人模人样,你到时候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记得看眼他的证件,名字宗少和,记住了吗?”
闻慈含糊着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好吧。”
徐截云一听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敲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放心,他不会跟着你行动,你第一次到首都,人生地不熟,找个东道主更安全。”
闻慈一听,果然高兴了,“我还想自己逛逛呢。”
这时候的首都她没来过,但几十年后她可来过好多次,她打算去吃烤鸭、涮羊肉、再去看看升国旗和公园,唔,最好有扛着摄像机的老爷爷,再给她拍两张照纪念。
徐截云笑:“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宗少和,他老首都子弟,什么都一清二楚。”
闻慈爽快点头,“那我请他吃个饭吧。”
人家大老远特意跑来火车站接她,她也不能当作看不见,请顿饭是应当的。
徐截云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他该请你吃饭才对。”
闻慈:“……”
她无视徐截云话里的酸味儿,思索着美滋滋道:“正好他是本地人,肯定知道哪家地道,唔,去吃涮羊肉吧,我想吃这个,”说着,咕嘟一下咽了口水。
徐截云觉得自己有点嫉妒,他也想和小闻同志吃涮羊肉。
围着热腾腾的铜锅子,他给小闻同志下肉、夹肉、调蘸料……啧,便宜宗少和了。
他懒洋洋靠到椅背上,道:“这小子不挑食,行吧,那等你到了首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挂断电话,闻慈就找了家招待所。
她把东西放下,跟前台打听了一下附近的澡堂,先进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出来,坐了一晚上火车,她觉得自己要被脚臭和酸菜味儿腌透了,整个人都不舒坦。
神清气爽地出来,她就打听着去了人民出版社。
乌海青听到有人来找时,十分疑惑。
“谁啊,耽误我干活,”他把手里的画笔随手放下,撸起袖子出去,大步流星,配上他凶神恶煞的光头和表情,很有一种要去约架的感觉。
但等见到门口的人时,他凶相一收,一下子春风化雨了。
来叫他的小干事咂舌,这难道是乌画师对象?
在单位里怼天怼地谁也看不上的乌海青伸出两手,特别客气,特别高兴,甚至还主动弯下了自己硬得跟铁板一样的腰,“闻慈!你来了怎么不和我说,我去接你啊。”
闻慈跟他握手,客气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就来了。”
她觉得自己和乌海青没多熟,但乌海青单方面把自己视作她的忘年交,熟稔地笑着,半点不见外,“你刚到的省城?刚好,等下班了我们一起去主编家!”
主编家?
小干事是知道的,主编和乌海青有点很远的亲戚关系,这是要见家长了?
他露出恭祝百年好合的表情,“哎呦,乌画师,这是你对象啊?”
乌海青脸绿了,是谁?是谁玷污他和闻慈志同道合的伟大友情!
他定定地看过去,小干事脸上笑容一僵,怎么了怎么了?他说错了吗?除了他对象,一贯看谁都不顺眼的乌画师笑这么灿烂干什么!
乌海青刚要张嘴,闻慈就笑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乌画师是有正事的。”
乌海青点头,刻薄道:“小孙啊,你这眼镜是不是度数有点低了,实在不行,再配一副吧,你知道这是谁不?”他伸手对着闻慈,想揭开花篮上盖的布一样期待骄傲。
闻慈:“……”
小干事委屈地抬了抬眼镜,“谁啊?”
“这是闻慈啊!”乌海青的语调铿锵有力,“《松海》和《乒乓》,都是她画的!”
《乒乓》在他们出版社,最近名气可是很大啊。
小干事立即睁大了眼看闻慈,看着看着,忍不住看乌海青,他怎么记着,上回会议室乌画师舌战群雄的时候,说闻慈是个很有经验的老画师?
这有没有经验不知道,但这年纪看着比他还小啊!
闻慈被热辣的目光盯着,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脚趾头痒痒的想抠地是怎么回事?
好在这个场面没有持续太久。
乌海青不耐烦在大厅里说话,但他再没情商,也知道单独把女同志请到自己办公室不合适,他想了半天,领着闻慈去敲了一扇三楼的门,“哐哐哐”三下,门都在震。
这是领导的办公室吧?闻慈心惊,她不会被骂出来吧。
里面的领导显然清楚外面发出动静的人是谁。
一道不耐烦的吼声喷出来,“乌海青你要是没正事打搅我就给我滚蛋!”
乌海青面不改色,对闻慈一本正经道:“我们主编年纪大了,这两年脾气是有点不稳定,”说着,又猛猛敲了一下门,喊道:“你不是要见闻慈吗?我把人给你带过来了!”
里面一静,三秒钟后,传出另一道温和的声音,“请闻慈同志进来。”
乌海青推开门,闻慈看到办公桌后坐了个中年男人。
长得很斯文,气质也很斯文,一看就是像搞文化工作的,但闻慈忍不住瞄了眼其他位置,没看到另一个人啊?刚才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都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果真人不可貌相。
主编见到闻慈,先是一愣,然后就是不可思议,瞪向乌海青。
说好的老画师呢!
乌海青看也没看他,对闻慈笑道:“这就是我们出版社的主编,今晚的聚会,也是在他家里办的,等会儿下班,我们就跟着他一起走。”
这话说的,已经把主编和闻慈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闻慈惊异地看他一眼,很难理解,乌海青是怎么在出版社工作多年没被开除的。
难道铁饭碗真的这么铁?
主编习惯了乌海青的德性,只当没听见他的话,对闻慈笑道:“你就是闻慈啊,没想到这么年轻——坐,你坐下,”他指了指桌子对面一把空着的椅子。
闻慈大大方方坐了,又问好。
主编不受刺激的时候,很和颜悦色,夸奖了闻慈一通少年有才,还夸了《松海》和《乒乓》,尤其是后者,题材少见,她敢画这样的,有画的意识,这是超前于普罗大众的。
闻慈受宠若惊,她只是占了点几十年后的远见而已,哪敢说什么超前。
主编又问:“下本小人书,想好画什么了吗?”
闻慈摇头,“还没有。”
每画完一本,她都得给自己歇歇的时间,养养脑子,《松海》的灵感是松林写生,《乒乓》的灵感是亚运会和乒乓外交,但下一本,她真的还没想好。
主编笑笑,“你目前的作品,看着都像是把视角定在了孩子身上?”
闻慈点头,“是的,我的初心,就是画给孩子们看的,”倒不完全是为了娃娃点,她上辈子就经常给童书配插画,自己也画过一些童书,只是反响平平,没什么名气而已。
主编有些惊讶,“这可是不多见的。”
大多数小人书连环画,都是以成人为主角的,当然,这也可能是题材的缘故,红色英雄们大多数都是成年人,抗争的历史也是如此,孩子们的范畴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而且对于儿童和青少年的思想教育,大家也还没那么重视。
闻慈道:“大人们有很多自己的故事,但孩子们却很少,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每个大人都是从小孩子长成的嘛,所以我希望,我画更多孩子们的故事。”
《松海》的小苗是个孩子,《乒乓》的宁宁和骄骄也是。
闻慈觉得,孩子们会更喜欢自己同龄人的故事,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绿野仙踪》里的多萝西,《魔女宅急便》里的琪琪,他们都才几岁、十几岁,每个孩子看这些主角的旅程时,都会希望,自己也可以发生这样的故事。
但如果主角是个大人,孩子们的感受就不会有那么强的代入感了。
闻慈更多的想法,她没说,但主编却觉得很惊讶。
他点点头,“你不随波逐流,这是很好的选择,当下这样的作品很少,只要你坚持下去,以后一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
闻慈笑起来,认真点头,“我会努力的。”
但小人书是时代的产物,等到了八十年代,它就会迅速的衰落,她想要作品获得长久的生命力,是不能在小人书的路上一直走到黑的,她要找其他的路,不断地向前。
主编本来对闻慈只是好奇,是什么样的画师,能突然涌现。
但现在一看,他突然觉得,就该是她——大多数成年人被磨砺掉了天真,就像是晒干的蘑菇,哪怕重新浸泡入水,也没法恢复成当初饱满鲜嫩的样子,他们哪怕学着孩子的语气,也没法真正地代入孩子们的想法——他们已经丧失掉了纯真的那一部分。
但闻慈不一样。
主编觉得,她应该有不错的出身,被保护得很好,才能有一双这么清澈的眼睛。
闻慈不知道主编的想法,但如果她知道,也会赞成的。
她吃过最大的苦,就是认清自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除此之外,她家境优越,哪怕父母关系不是很和谐,但对她都不错,起码物质上是非常宽厚的。
她有钱,有爱好,有想做就做的自由,她的人生总体而言顺风顺水。
她觉得是个非常幸运的人。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乌海青道:“以你的水平,要是画其他东西,说不准会更火的,”他这话不是建议,单纯是中肯的评价,孩子主角的小人书受众有限,但大人的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工作,有收入,不像孩子一样花两毛钱都要靠攒。
闻慈认可他的话,但是,“我没有什么想画的啊。”
……
出版社是下午五点钟下班。
主编是够大方的,说要请闻慈和乌海青一起去吃顿饭,闻慈哪里好意思,但主编坚持,饭席中,她才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乌海青和主编似乎有些亲戚关系。
主编问乌海青:“你爸妈今晚来不来?”
乌海青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点头,又摇头,“我妈来,我爸跑去小安县采风了。”
主编对闻慈解释道:“乌海青家也算是美术世家了,他们祖祖辈辈,往上数四代都是干美术这行的,这小子也挺有天赋,你看过他画的画儿吗?”
闻慈摇头,“没见过,但他好像对颜色很敏感。”
主编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闻慈失笑,“上次在白岭市见的时候,发现的,他不止对色彩敏感,还很有通感,”打了比方,对大多数人来说,天蓝色就是蓝色,但乌海青能分辨出天蓝色间的不同差异,还能代入不同的感觉——比如冷调一些的天蓝,是景泰蓝瓷器冷冰冰而光滑的表面。
而柔和一些的天蓝,可能是暖融融的午后海风,或者柔软的丝绒布料。
天马行空的联想能力,奇异而贴切。
乌海青嘎吱咬碎一颗花生米,“那有什么用,我连画册都出不了。”
主编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他可不是刻意打压乌海青,实在是这小子恃才傲物,画的东西也不够大众——特立独行,那是在开放的年代才有资格展示的,在现在,乌海青只能猫着。
闻慈笑道:“可以先画着嘛,等能出的时候,就可以不用等了。”
乌海青给她竖了一个大拇指,“你说得对!”
他笑着,满脸的憧憬:“希望我死了前,能出一本画册。”
闻慈耸肩,知道他这是没太相信。
但现在76年已经过去了一半,再过一年,时代就要慢慢的改变了。
他们这一代人,都会是洪流的见证者。
吃过晚饭,主编带两人回家。
他家离得比较远,是一栋二层的小楼,笑道:“这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但几个邻居都是老朋友了,每回我们聚一聚,都定在这里,低调,也自在。”
他敲了门,几乎立刻就有人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个子不高,眉骨很高,五官有种少见的深刻。
乌海青叫了一声“妈。”
乌母看到闻慈,有些惊讶,他们的聚会可很少有陌生人来呢,“这位是?”和她略带异域的面孔不同,是很地道的北省口音。
闻慈笑道:“您好,我是闻慈。”
乌海青补充,“《乒乓》就是她画的。”
乌母恍然大悟,一下子热情起来,“你好你好,原来就是你啊,我看过你画的小人书,画得很漂亮,也很有意思……”她把闻慈迎进来,看她的眼神十分喜爱。
闻慈谦虚地笑。
乌母和他儿子的怪异性格不同,大方热情,而且待人接物情商很高。
此时一楼大厅里已经来了十几个人,乌母主动把闻慈介绍给大家认识,一说是《乒乓》的画师,大家都很感兴趣,七嘴八舌地问闻慈是怎么想到这个灵感的。
闻慈笑道:“机缘巧合,机缘巧合……”
她本身就很外向,轻松打进了话题,没一会儿就和大家热络地聊了起来。
乌母看着,很是喜欢,走到乌海青旁边悄声说:“你看看人家,多会说话啊。”
乌海青置若罔闻,拆开桌上果盘里的红虾酥,塞了一颗到她嘴里,又给自己塞了一颗,一边嚼一边搂着乌母肩膀说:“我就这性子,模子定型了,您啊,就甭想着改了。”
乌母白他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走了。
“别光说话,来,大家喝点糖水。”
闻慈接过玻璃杯子,笑眯眯地道谢。
一边有个出版社的老编辑,看着闻慈的样子,十分意动,开玩笑道:“小闻同志这么优秀,谈对象了吗?要是没谈,我家那孙子还有点出息,个子可高了!”
闻慈露出小白牙,“有对象了。”
老编辑十分可惜,“哎呦,怎么这么早就有了?”
乌海青笑嘻嘻挤进来,“林叔,您老这孙子推销了两年都没推销出去呢,我前两年就听您说,怎么现在还形影单只的呢?”
老编辑白了他一眼,“他眼光高,净挑着呢。倒是小乌你,都快三十了还不找对象?”
“我不找,”乌海青理直气壮,“找了对象那就得结婚,结了婚不得生孩子?我可没那闲工夫,有那空儿,我不如自己进公园里溜达采风去。”
老编辑说不出话了,又用力白了他一眼。
乌海青在这帮中年老年里显然吃得很开,跟谁都能说上两句。
他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这一辈里天赋最好的,虽然这张嘴有时讨人厌了点,但品行没问题,他把闻慈特意带过来的意思,大家也都是看得出来的。
这小子,谁也不服,就服有本事的人呢!
大家正聊得欢,乌母忽然看了眼手表。
“这都快七点半了,老钟怎么还不来?”
“是不来了吧,”主编道:“她不是马上要出差吗?可能要在家休息休息。”
乌母摇头,“她这人,答应的事儿就不会爽约,说要来,肯定会来的,”话音刚落,听到门口“咚咚”两声轻响,顿时笑了,“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来了!”
乌母去开门,闻慈见大家都看了过去,不由得悄悄问乌海青。
“这是谁?”
乌海青还没答,刚才想把孙子介绍给闻慈的老编辑就笑着解释了,“老钟,钟玉兰,你认识不?她现在在电影制片厂干,唔,但这两年也好像没干啥。”
闻慈心里想,果然是文人,大家嘴巴都有点损在身上的。
不过,钟玉兰?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钟玉兰一进来,正好听到这句话。
她也不生气,笑了一声,玩笑道:“比不上你老林,在出版社干了这好些年,好几年没出书了吧?”说着,扫了大厅一圈,目光在闻慈的脸上落了一圈。
“这小姑娘是谁的孙女儿啊?长这么标致,可不像你们几个老家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