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死也得经过我的同意。……
荫山第一场霜雪降落的时候,岁初骤然从梦中惊醒。
正是二更时分,暗夜静谧,她辗转反侧,却再难入眠。
她心烦意乱,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望向黑沉沉的夜幕,似乎有一颗长星倏然坠落。
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怔怔出神,尾指带来的灼烧再也无法忽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推门直奔竹楼,远远地听到里面一声痛苦的嘶吼。
比推测的日子还要更早一些。
房内留着一盏灯,原本安安稳稳睡着的人已跌落床榻,衣衫乱成一团,痛到蜷缩。
她赶紧将他抱到床榻上,拨开他被汗湿透的长发,对上他的失了焦距的眸子,唤了他几声,回应她的只有几声抑制不住的喊声。
他流了一身汗,岁初索性直接将他的衣服拽下检查,他后背的鬼花已经蔓延至全身,像一只蛰伏的恶兽,看上去恐怖异常,稍有不查,他整个人便会吞噬殆尽了。
灼痛通过双生契虽然削减不少,但还是无可避免的传递给了她。
原本躺着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翻过身,拼尽全身的力气撞向她,岁初身体失衡堪堪稳住身形,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颈上一紧,整个人猛地被按在了墙上。
殷晚澄掐着她的脖子,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
原本颤抖的眼睫睁开,里面竟是猩红一片,隐隐有鲜红的诡光闪过,流淌着彻骨的杀意。
他的眸光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冷过,好像蛊毒控制着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岁初平静地凝视他。
眼下他的状态,根本对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你恨我恨到这个地步,竟找了这东西来,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为什么……”声音越来越轻,他咬住唇,颤抖个不停。
岁初冷淡地道:“我是谁?”
听他这话,似乎清楚是谁暗害他,眼下也应该把他认成那个人了。
面前的人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里,颤声嘶哑着声音道:“我不是……不是……”
岁初攥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抬起头,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开口:“又发什么疯?该说的不说,我问你话呢,我是谁?”
殷晚澄茫然地望着她,似乎是终于认清了,喃喃道:“是你……”
而后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羞辱我,是不是很开心?”
“羞辱你?”岁初唇角微勾,“是啊,看着我最讨厌的殷上神被蛊毒折磨成一个傻子,对我言听计从,我开心的不得了。所以,你为什么要清醒过来?”
既然他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和颜悦色。
这张嘴一说话,尽说些她不爱听的。
“殷上神,你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吧?滋味如何?”
“滚!”强烈的屈辱促使他奋力挣扎,但无异于蜉蝣撼树,殷晚澄觉得岁初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不听话的猫,还是一只剪了利爪,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取乐的猫。
印象里,她一直都是这么恶劣的。
“滚?哼。”岁初短促地哼笑一声。
“殷上神,我看你是痛的脑子又坏了吧?我要是滚了,可没人管你了,不消片刻,你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她的声音愈发冷淡,俯身凑近了他的脖颈,“殷上神,对你的救命恩人还这么无情吗?你的身体里明明还有我的妖力,却翻脸无情不认人,主人之前是怎么教你的,全都忘了是不是?”
殷晚澄半眯着眼睛,一字一顿,硬撑着,断断续续强忍着痛苦说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若是死了,所有一切都会结束……你也不会得逞……”
岁初的身体忽然就冷了,过了好一会,才问:“再说一遍。”
殷晚澄没说话,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仔细看,里面一丝光亮也没有。
他在用死威胁她,来躲避她的触碰。
岁初忽然笑了,脸上表情冷到极致:“好。”
她毫不犹豫地摔门而去,再也没有回头,徒留房内的殷晚澄痛到重新蜷缩。
明明这次的蛊毒让他像置身熔浆,难受的出了一身汗,而他却像一瞬间坠入了极北之地,第一次蛊毒发作带来的冷意不及这次万分之一,好像她一走,唯一的一丝温度都被她带走了。
“别走……”
恍惚之间,他又见到了面前的漆黑的妖影,再一转身,一道纯白的影子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为什么还活着呢。
他们都不想让他活着。
当带着冲天怒气的岁初短暂击退外面的不速之客回到房里的时候,殷晚澄已经痛到失去意识了。
她的火气还没消,扶住他瘫软的身子,将人抱到怀里,一只手臂横在他身前,冷笑:“我说什么来着,没有我,
你马上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了。”
“你已经欠了我了,哪是一死就能还得清的?我要你活着,你就得给我活着,死也得经过我的同意才行。”
眼下他是没力气反抗了,岁初也不再废话,埋首,重新咬住他的脖颈,重新给他注入妖力。
如郁肃所言,这次的蛊毒凶猛,发作时候连带着他的血都变得腐坏难闻,好像这具身体行就将木,垂垂老矣。
岁初很不喜欢。
肘间忽觉痛意传来,她嘶的倒吸一口凉气,她咬他,他反过来也不让她好受,这一口,是想把她的皮肉咬碎吗?
行,至少还有力气咬人,烦人的声音没那么大了,岁初专心输送妖力,却不想外面霹雳乓啷又响起了声音。
结界破了。
她刚才便察觉到了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擅闯结界,是他座下那不友善的小鸟,她必须先把殷晚澄稳住,只能匆匆布下结界回来。
这对主仆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她分出一丝神思相抗,原本与她势均力敌的蛊毒趁这机会一口反噬而来。
岁初口中一片腥甜,猛得咳出一口血。
守在门外的竹青自然听到了这一声,着急地问起:“山主,您没事吧?”
“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岁初捂住胸口,将唇角的血随意拭去,就这会功夫,先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面前咬住她的人突然松了口,虚靠在她怀中,身子一软,手臂颓然垂落。
她心中一慌,探手抓住他的手腕,还好,还有脉搏。
“老实一点。”她捧着他的脸唤他,便见他摆出一副抗拒的姿态,张口说着什么,但他痛到狠了,没有声音。
她从他的口型辨认出这是“放了他。”
“你想死?”真有那么不情愿吗?哪怕是死也不愿意让她触碰?
“你堂堂上神死于不知名的蛊毒,传出去,是不是要被人笑话?你今天要真的死了,那我就把你的死讯传出去,让那些害你的腌臜玩意狠狠笑你一番,对了,是谁害的你?”
“与你无关……”他的眼睫渐渐落下,遮住了眼底的残存的心疼,出口的声音虚弱到根本没有威胁力。
“怎么会与我无关?告诉我,明天我就去见识见识这是谁,和他分享一下你死的消息,让他也跟着庆祝庆祝。”
这种时候还死要面子,岁初偏不如他所愿,捧着他的脸让他涣散的瞳孔里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我可不是在救你,你有什么好的,冷脸脾气臭,你听清楚了,我救的是澄澄,不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澄澄,你要是求我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这人讨厌,你养的那只小鸟也讨厌,不是他刚才那一下,我会是现在的模样吗?”
他已经闭上眼睛了,没有回话,不过岁初也不需要他回话。
“你教不好,我替你教训他。”
她施展灵力强迫他变回原身白龙,自己化为原身青蛇,将他一股脑地缠起来制住,重新咬上他的后颈,制着他不要命似的将大半的妖力通过双生契全都给了他。
*
辛烨被结界冲得碰了一身伤,千年蛇妖的结界可不是普通的结界,将荫山罩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但好在妖女不知因为何事心绪不稳,被他找到了破绽,结界一破,上神的气息无法隐藏,他心急如焚,越往里走,隐隐约约传来他痛苦的嘶喊。
他心想,果然如此,那人所说不错,上神是被妖女藏起来了。
一想到上神失踪了这段时日皆是因为被囚在这里,不知被妖女折磨成什么样,他攥紧了手指,深呼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总之,他今日定要救上神脱离苦海,自然,也不会放过那条蛇妖。
寻着上神的气息找到殷晚澄所在之处,他眼中愈发疑惑,这是荫山?看着为何像不归渊?
门口一位侍女拦着,他正想进去,眼前缓缓出现一条青色女子的身影。
“小鸟,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殷晚澄差点因为他的擅闯而死,他一手带大的小鸟,阴差阳错差点要了他的命。
可她必须要死死瞒住这件事,不能透露一丝一毫。
辛烨感觉到她的妖力并不稳定,脸色苍白,连手臂上都是一排流着血的牙印,她似乎刚刚从一场鏖战中挣脱。
难道是上神极力反抗,才……
“你家上神没有教过你,来别人家做客,一出手便毁了主人的布置,是无礼的行为?”岁初抬起头,狠狠将唇角的血沫拭去,微风吹拂之下,血腥味弥漫开,辛烨察觉到她唇边的是殷晚澄的血。
“你……”他正要斥责,便见岁初抽出一条青色长鞭,“殷晚澄教不好你,我替他好好教导你。”
“小鸟,今日你休想安稳回到不归渊。”
犯她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第42章 第42章小蛇咬上他的手指。
殷晚澄推开房门,门外正飘着雪,挂在后院新种下的红梅树上,红梅映着白雪,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清冷动人。
竹青抱了一床被子进来,见他站在廊檐下,不由分说将他往屋子里推,顺便又递了一条大氅。
“外面冷,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快进屋子里去,要赏红梅,屋子里就能看到了。”他的衣襟上一点热乎气都不沾,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脸色都有些苍白了。
“阿初呢?”殷晚澄站在原地,没有接。
竹青递出大氅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道:“不是说过了么,山主她有些事情要办,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这些你都问过好几次了。”
每天他都要问上这么一句,比起第一天找不到人的慌乱,现在的殷晚澄倒是冷静了许多。
只是他越是平静,她便有一种没来由的心虚。
替他整理好新的被子,回头见他还凝视着外面的红梅发呆。
以前她不明白山主种红梅的用意,现在殷晚澄静静地看着窗外她才明白,无论是竹楼还是红梅,分明是给上神特意准备的。
“咳咳……”
几声抑制不住的轻咳唤回她的思绪,她敛了心神,又将药碗端来,殷晚澄木然地一句话不应,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阿初是不是不想见我?”
声音极轻,像窗外的雪,落下的时候没什么重量。
竹青吓坏了,止住他的胡思乱想:“怎么可能,山主只是有事情在忙而已……”
“约好了的,红梅花开,要陪我一起看。”他捡起案上写着她名字的纸页,数了数,共有十三张,他已经整整十三天没有见过她了。
相比她的失约,他更在意她的不告而别,这说明在她心里,自己根本没什么分量。
“是我又生病的缘故吗?”低头,失神道,一向柔顺的发也失了颜色,身上的白几乎与外面的雪融为一体,轻飘飘的,就要化了。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要说的话,便是他那天醒来后突然又病了,喝了药后睡的浑浑噩噩,可是他病成这样,她都没来看他。
所说忙的话,他用双生契建议她,也不见她那边回应。
这根本是生气了。
竹青说不通他,于是只能指着外面的红梅道:“山主心疼你还来不及,红梅,新衣服,还有新被子,都是山主特意交代给你置办的,担心你冻着了,怎么会不想见你……”
不是不想见,是山主现在根本不能见。
殷晚澄并未因此显得开心,他将案上写的岁初名字的纸页一张张按照日子依次放好,提起笔要写今日的名字,蘸了墨却迟迟无法落笔。
“我想阿初了。”他说,“我昨天梦到她了,她很不好。”
竹青心里咯噔一声:“你这是忧虑过度,山主能出什么事。”
她见桌上的糕点还是昨日拿来的,纹丝未动,于是转移话题:“最近清荷做了一些梅花酥,你尝尝鲜,好不好?”
“不好。”他完
全不给面子,“我不要梅花酥,我要见阿初。”
实在劝不动,也不知道山主平日里与上神是怎么相处的,总之在她面前,上神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童,惹得她频频头疼。
前几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似是打定了主意岁初还在,最后还是身体受不住了,被送回房间锁起来才作罢,又比如吵着闹着不喝药,就连最喜欢吃的糕点也不要了,硬生生等着岁初来见他,最后还是羲缘仙君过来看他,强行灌了药。
后背被轻轻戳了一下,竹青侧身,便见他垂着眸,恳求道:“这些不要,能让我见阿初吗?”
竹青望向他。
“新衣服没穿过,不要,被子送回去,不要,红梅拔掉,也不要了。”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至沉入冬日的雪中,了无生机。
竹青有些动容,却没忘了岁初的吩咐:“山主最近很忙。”
“我不去烦她,”殷晚澄忽然说:“一眼。”
他扯住她衣角祈求:“你就让我见阿初一眼,见她安然无恙,我就回来。”
竹青狠心道:“真的不行……”
殷晚澄眼中最后一丝期望破灭,指尖嵌入掌心,掐起一片白,慢慢走到桌前,又是一阵沉默。
“你真是被阿初惯坏了。”
阴鸷的声音在他耳边划过,话音刚落,天地间无端起了一阵风。
殷晚澄缓缓抬眼看向来人。
风雪四散过后,九头蛇的身影显现。
阿初不见踪影后,月昇倒是日日来到荫山四处转悠,但他好像有事情要做,也来不及找殷晚澄麻烦,只是远远地瞥来一眼,看样子对他分外不喜。
他披着一身玄色大氅,左手擒着一盏琉璃灯,站在白雪中,衬得他像一只孤魂野鬼,对殷晚澄冷酷地笑:“殷晚澄,你何德何能……”
琉璃灯撞在风雪上的灯火忽明忽暗,却没有熄灭,黑影闪身到殷晚澄面前,抬起洁白的左手,一把攥住了殷晚澄的衣领,九个蛇头张开血盆大口,几乎要把他一口吞掉:“真是个害人精!”
殷晚澄看着蛇头,没有退缩。
“妖王大人,息怒……”竹青的还未说完,月昇便道,“有什么好瞒的?这事因他而起,干嘛让他这么舒坦?”
此时他以第三个妖魂的形态出现,此妖魂暴虐无常,不似寻常那般好说话。
“因为救你——”月昇声音冷寒,对上殷晚澄懵懂的眸,见他不怕更是一怒,“不是想着见她?对,是该让你见的,让你看看你究竟害阿初变成了什么样!”
荫山一处封闭暗室内,月昇取下快要燃尽的琉璃灯,替换上新带来的那一盏,这本是养魂恢复的宝物,可岁初伤的太重,琉璃灯的作用微乎其微,和普通的灯火无异。
原本昏暗的室内因新续的琉璃灯重新变得明亮,让殷晚澄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她伤到连妖身都无法维系,只能缩小身形避免妖力散的太快,此刻一圈一圈盘在金丝软榻上,睁着眼睛,仔细一看,眼珠却是不动的,根本没有神采。
“她现在这副模样,随便一只新出生的小妖都能轻轻松松把她杀了,没有一两个月根本无法恢复。”
想到这里,月昇更是生气,为了护这个傻子,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看殷晚澄的眼神愈发冷淡。
殷晚澄讷讷道:“这……这是阿初?”
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蛇首,指尖传来的温度冻得他蓦地瞪大了眼睛。
蛇身冰凉,了无生机,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她现在身体太小了,身体最粗的地方只有他十指的宽度,完全不像之前缠着他的时候,青色的蛇尾张扬地铺满一床。
太小了,好像轻轻一碰就消失了。
他心头难过,眼睛一下也不眨地望着她,嗓子一瞬间变得干哑无比:“阿初……”
阿初,死了。
他双腿一下子无力,站也站不稳,慌乱地将小蛇从榻上捧起,似是觉得手心的温度太冷,于是又解开外衣,放进怀里,又严严实实用大氅捂好。
只要暖过来就会好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直到掌心有水光流过,才惊觉他已经落了泪。
月昇又是一阵冷嘲热讽:“哭抵什么用?你见了,满意了吗?不是因为护着你她能变成这样吗?识相点你赶紧离开荫山……”
他是一心想着把殷晚澄赶走,竹青忍无可忍:“妖王大人,不要再说了!你忘记当时山主是怎么嘱托的吗!”
那日岁初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妖力压制殷晚澄的蛊毒,而后拖着虚弱的身体应战金乌。青光与火光照亮了大半个荫山,辛烨能力虽不如殷晚澄,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只上古神兽,若是正常的岁初尚能游刃有余的对抗,可她妖力损耗大半,又是个不愿服输的性子,站在原地就是不让辛烨接近那屋子一步。
偏偏辛烨也倔,两个人谁也不让,他那脾气上来以后当场就想把岁初杀了,如果不是羲缘找到这里,将重伤的金乌好说歹说拖走,他们两个势必要折损一个。
两败俱伤,岁初伤势更重,化为原身前,对竹青交代照顾好殷晚澄,不要让他知道自己负伤的消息。
月昇意识到,岁初应该是真的对殷晚澄动了心思。
但是,值得吗?现在殷晚澄是傻了,无论他是生是死,总会变回原来的殷晚澄,殷晚澄对她是个什么态度,岁初自己也清楚,现在沉湎其中,到头来却是黄粱一梦徒增伤感。
何况,他根本瞧不出殷晚澄有什么好的。
“山主她没事,只是天气严寒,山主休眠而已。”竹青见到殷晚澄这样,解释道。
蛇类在冬日不进食,变得懒散,称为冬眠,成妖后不会因环境的改变陷入沉睡,但岁初这次重伤,妖力不足,化了原身,迫使她进入冬眠期休养。
殷晚澄不懂休眠,他感受到的是岁初一动不动,捧着的也是一条没有生命的绳子。
他怕极了,身躯不住的发着抖,不是因为冷,是自心底而生的恐惧。
恍恍惚惚中,这幅场景好像也是经历过的。
手心捧着的小小青蛇,青色和雪色交织……那画面只是一瞬突然破碎,他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了,仿佛被什么阻隔开来,关于更多的细枝末节都无迹可寻。
一想,头疼欲裂。
转瞬后,她咯着血却异常坚定的眸闪过,半是嘲弄半是怜惜地在他面前:“你死一下试试?”
紧接着,山涧清冽的泉涌流而下,意识稍稍清醒,耳边响声缥缈不定的声音。
“你的血很珍贵,能治百病。”
能治百病……能治百病……那会不会起死回生?
这是他在混乱中唯一抓住的念头。
让竹青和月昇始料未及的是,一直沉默宛若一尊雕像般殷晚澄竟兀自咬开手指,而后将手指递到小蛇嘴边。
“殷晚澄,我看你真是脑子有病,琉璃灯都无法让阿初恢复,几滴血就能让阿初醒过来?”月昇嘲讽道,“别白费力气了,你就是把一身血全给她也是没用的。”
殷晚澄岿然不动,避开了竹青要来拦着她的手臂,执着地递着手指,血顺着手指落下,沾到了他的素白衣襟上,犹如雪上落了朵朵红梅。
时间仿佛静止,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睡着的小蛇动了动,轻轻探出头,仰头寻找气味来处。
竹青瞪大了眼睛,连月昇都惊掉了下巴,要知道岁初化为原身的十几日,便是他喂灵丹妙药,也不见得岁初动一下。
难不成他的血真有作用……
小蛇慢慢在他手上攀爬,似乎终于找到了来源,毫无预兆地,一口咬上
了他带血的手指。
第43章 第43章小蛇直往身上钻。
岁初自沉睡中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就在她的眼前,凭借着本能,张口将其纳入口中。
回到蛇类本初,吃东西并不需要咀嚼,殷晚澄的手指被她咬住,蛇尾顺势借着他的手臂一圈圈缠紧。
几个眨眼,如雪一般的手臂便染上了几条青紫,看起来显得可怖异常。
她的下颌一点点蠕动收缩,指腹被吞下,岁初仍觉得不够,仍在努力向前,很快便咬到了手指的骨节。
殷晚澄的手指修长漂亮,常年练剑又题字,生了薄茧,抵上她喉咙的时候,岁初微顿了片刻,而后变本加厉地用尾巴绞紧。
竹青看着这一幕急道:“不能让山主咬着你!她会将你整只手指都吞了!”
岁初作出这样的架势,他整只手臂都会废掉了。
她的牙齿并未伤到他的手指,殷晚澄感受到她喉道蠕动收缩的力道,他不知是不是手臂麻木以至于生出了错觉,竟在她喉间察觉出些许的暖意。
他期待地问道:“阿初是不是醒过来了?”
“你想多了。”月昇不客气地说,龙血可提升妖力,也不至于见效这么快。
竹青手忙脚乱地抱了一坛酒过来,她得想办法让小蛇松口,她刚一靠近,想要让岁初松口,殷晚澄却侧身避过:“阿初讨厌这个。”
“先把你的手保下来再说。”竹青愁眉苦脸,无法想象等山主醒过来会怎样震怒。
那一日,她昏迷前再三嘱咐她看好殷晚澄,完整如初的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唯她是问。
眼下这情形……
“只要阿初没事,手指可以给她。”他有十根手指,哪怕十根全部废了,他也毫无怨言。
说话间,岁初已经将整根手指毫不费力的吞入,上颚碰到了两指间的缝隙,她感觉到猎物似乎有个比手指还要粗壮的尾部。
她开始变得兴奋,尾部发力,她要将其绞死,方便她吞咽。
龙血使她又有了些许力气,尾巴的力道越缠越紧。这样下去,没其他办法让她松口了。
月昇看好戏似的看了半晌:“废他一根手指怎么了?阿初为了他命都差点没了,一根手指哪有阿初的命重要。”
眼下殷晚澄一条手臂就要残废了,他自然乐得其成,岁初的绞杀能力他是知道的,哪怕她如今是一条小蛇,对付如今的殷晚澄也是绰绰有余。
会骨折的吧?
他好像听到了骨头轻微碎裂的声响。
断首之恨依稀在昨日,他也该让殷晚澄尝尝断手的下场。
竹青实在看不下去,但在吞食食物的蛇是不会主动放弃猎物,强迫她放弃会弄伤她。
月昇还在煽风点火:“不如直接砍下来好了。”
他只顾着自己开心,从来不考虑岁初的想法,也不管是怎样的后果。
“妖王大人可不能乱说,若真这样了,山主会生气,指不定也会将你的头砍下来。”竹青也有些生气,她夹在两人中间,不得已将岁初搬出来,一边给月昇使眼色让他不要乱说话,一边将所有尖锐的东西收起来,按照上神如今一根筋的性格,他一个想不明白真能干出砍掉手指这种事。
这时,小青蛇似乎是咬累了,竟主动松了口。
殷晚澄的手指很快结了痂,没有血的味道,岁初自然对手指失去了兴趣,但她转而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但她盘着的这东西好暖,她下意识地蹭着,一点点往他衣袖里钻。
月昇瞧着这画面实在气不过,作势就来抢蛇:“阿初凭什么就爱缠着他?应该靠着我才对。”
在他看来,既然殷晚澄的作用仅仅是用血来助岁初恢复,那每日取几滴血养着就是了,其他时候,还是他来照顾岁初比较好,他是蛇,懂蛇的习性。
他还在想,如果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说不定会感动到对他有几分好脸色。
安静绕在殷晚澄手臂上的小蛇抬起头来,面向月昇的方向做出防备的架势,尾巴快速拍动晃出一道残影。
同样是蛇,他自然清楚,这是生气的表现,她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如果他硬要上前,她指不定会竭力反抗,他估计要被岁初厌恶死了。
啧,被殷晚澄抢了风头,真不甘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晚澄带着小蛇走了。
有了殷晚澄血的滋养,竹青不再拦着殷晚澄去见岁初,但预防再发生先前的事,竹青拉着殷晚澄反复交代不要想不开。
她是真担心殷晚澄听了月昇的鬼话。
幸好山主如今只是一条小青蛇,最大的限度只能吞掉殷晚澄的手指,心血来潮咬上那么一会儿又松开,倒也没有伤到他了。
殷晚澄无时无刻将岁初带在身侧,时不时喂几滴血,几天之后,小蛇身形便大了一圈,竹青担心岁初恢复之后一个不察把他的手臂勒断,嘱咐殷晚澄不可不防备,但说什么也不让他将带血的手指在岁初面前晃了。
*
白雪簌簌而落,四周冷寂无声,他并不知道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回过神来,只有手里捧着的一团青是四周唯一的亮色。
小蛇缩成一团,似乎是冻僵了,无力地搭在他的掌心,他抬眼,望向白雪里一闪而过的深褐色影子,迷茫地站在原地。
他记得,自己隐隐约约在寻一个人,这条没有生命迹象的小蛇不应该绊住他的脚步。
这念头一生出,他隐隐约约察觉出一丝不对。
她是阿初啊,他怎么会想要不管她……他站在雪地里迟钝顿住脚步,白雪下的越来越大,最终将手心里的青色盖住,再也不见踪迹。
殷晚澄迷迷糊糊睁开眼。
连续几日,他一直反复在做这样的梦。
说是梦,却又无比真实,但他却是想不明白。
凉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腰,他回过神来,松散的寝衣之下,不安分的小蛇已在他腰间缠了一圈。
岁初喜欢趁他睡着的时候缠着他的身体,更喜欢往他怀里钻,似是按照本能寻着热源,跟竹青一提,竹青吓得脸色发白,反复叮嘱下次一定不要让山主缠了,山主这是在用身体仗量他的大小,满脑子想着把他吞了。
但……现在她还是这样小,殷晚澄没有制止她。
冰凉的蛇腹贴在他敏感的腰间蠕动,让他的呼吸有些轻轻错乱,心跳回荡在黑夜里,小蛇歪了歪脑袋,寻声靠近他的心脏去了。
他到底没有将她扯开,对于小蛇肆无忌惮的侵犯,他没有反抗,伸出手来,温暖的指尖轻抚她的脑袋,又宠溺地捏了捏小蛇的尾尖。
小青蛇做坏事被逮个正着,于是晃动脑袋躲避他的手指,尾尖不耐烦地扫过去,又被重新捉回手里。
岁初想,被她当作食物的猎物竟然来挑衅她,这是看不起她呢,她就是硬吞,也要把他吞了。
腹部鳞片收缩,用力箍紧,蛇口一张,嗷呜一口咬上了他的胸膛。
这样小的蛇,咬人并不痛,对于殷晚澄来讲和挠痒差不了多少,但他胸膛敏感,嫩牙抵在上面,被她这样叼着,不时收缩下颚去吞,有些痒,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唯恐伤到她的嘴。
相较于他的僵硬,岁初才没这么好心体贴,蛇身收缩,像一条绳子勒住了他。
“阿初,太紧了,松一松。”
铁了心的小蛇才不会听他说话,反而越绞越紧,测量着他能承受的极限。
殷晚澄无奈,最后任由她妄为,只要她喜欢,做什么都可以。
黑暗里倏然起了一阵风,金色的羽毛在黑暗里如一场金色的雨悄然洒下,映得窗外明亮如白昼。
明明是冬夜,殷晚澄忽然觉得无比炎热,像是有一团火缓缓欺近了他。
金色男子凭空穿过墙壁,出现在他面前,男子眼睛里饱含的千万情绪,从沉肃到不可置信,进而转变为欣喜,末了,长睫沾了湿意,眸色复杂地望着他。
里面的情感太复杂,殷晚澄不该作何反应,但陌生人闯入还
是让他紧张地将怀里的岁初藏好。
“上神……您真的在这里……”
辛烨见到活生生的殷晚澄,唯恐是梦,不敢轻易破坏。
那一日他与岁初斗的两败俱伤,被羲缘带了回去,养伤至今,才寻了机会才见他。
分隔大半年,上神一点没变。狭长的双眸,轻抿的唇,微微颔首的习惯都与从前如出一辙,但也和之前有些许不同了。
若他没有看错,在被羽毛映亮的双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防备,还有一转而逝的恐慌。
“上神,您不认识我了吗?”辛烨愣住,颤巍巍向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探查他的情况。
殷晚澄皱眉,躲避了他的触碰:“你想干什么?你再靠近,我就喊人了!”
“我差点忘了,您不喜旁人触碰。”辛烨着急忙慌地撤回手,在床边跪下请罪,但还是不甘心道:“上神,我是辛烨。”
他不信殷晚澄不记得他了,几千年的情谊,难道都如风般烟消云散,一点踪迹也没有了吗?
还是说,在上神失踪的这些时日,是那个妖女对上神做了什么?
殷晚澄闻言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微微蹙眉,眼神飘渺不定,似在认真思索他是谁。
辛烨期待地看向他,企图殷晚澄能够记起,而后对他不再那么防备。
被冷落的小蛇不满意殷晚澄的失神,从他的衣襟露出脑袋,寻着辛烨的声音望去。
她此刻不能视物,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陌生人闯入了,似乎是想要跟她抢夺猎物。
辛烨正在认真盯着殷晚澄,自然看到了从他身上探出脑袋的青蛇,微微一愣。
这妖女好不知廉耻!怎敢如此贴近上神的仙体!
他目眦俱裂,上前钳住岁初的脑袋,揪着她从殷晚澄身前抽出:“什么玩意也敢往上神的身子上缠!”
殷晚澄反应过来,下意识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冷道:“别碰她!”
第44章 第44章更傻了。
殷晚澄先前还瑟缩不敢出声,此刻却紧紧护着小青蛇,强撑着瞪着对方,眼里残存的恐惧仍未彻底消散,那绝非是故人重逢的喜悦,而是一种深深的嫌恶。仅仅是因为,他碰了那小青蛇一下。
辛烨觉得眼中发涩,仅仅这段时日不见,殷晚澄却变得这样陌生。
“你出去!”殷晚澄指着门口,虽不理解看见辛烨的亲切从何而来,可是他对阿初凶,那他就不是好人。
辛烨呆呆地愣了一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停地重复,“上神……”
殷晚澄蹙眉:“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认错的。”辛烨几近哽咽,摇头苦笑,“您是仙界令无数魑魅魍魉胆寒的神将殷晚澄,也是将我带回不归渊,一点点将我养育成如今模样的殷上神。”
几千年,殷晚澄于他的存在不只是主子,更是恩师,是唯一的亲人,是他的主心骨,他不能忍受不归渊没有殷晚澄的日子。
越想越是痛心,他执着地诉说着过去的一切。
辛烨用沉痛的目光看他,视线又落在他手心的青蛇上,她受了惊,又咬上了殷晚澄的手掌。
他清楚地看到了殷晚澄眼底的纵容,这样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怀里的青蛇似有感应般微微仰起头,沿着殷晚澄的手臂往上攀爬,直至蹭到他的颈间,蛇芯在他脸颊吐息,从上直下,从眉毛一路落到唇上,蛇尾虚环一周,尾巴搭在喉骨间缓慢厮磨。
殷晚澄眯着眼睛,任由她盘着,一动未动。
这副画面落到辛烨眼中又是一颤,他尊敬着、无比崇拜、如同神明一般高高在上的上神,竟被这妖女如此轻佻地亵玩。
上神没有一丝反抗,甚至,甘之若饴。
辛烨红了眼:“上神,您怎么能让这妖女……”
“阿初不是妖女。”殷晚澄抬眸,目光愈发不善,显然,之前的话他都没有认真听,就算是听进去了,他也不会相信。
“我要和阿初睡觉了,你走吧。”殷晚澄牢记岁初的教导,对擅闯者来说,他理应不留情面的赶走他,只是触及到辛烨眼中的委屈时,他有一瞬间的动摇和迷茫,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关切脱口而出:“你受伤了,回去好好养伤。”
辛烨猛地抬头看向他:“上神,您还关心我,您还记得我是不是?”
殷晚澄不言,疑惑地垂下目光,刚刚那句话,是他说的吗?
他又认真地看向辛烨,从记忆里搜索,他觉得应该是见过他的,只是回忆一片空白,从清醒时睁眼的那一刻,他的生命里好像就只剩下岁初了。
想到岁初,她已慢慢攀到他的头顶,撑起前身看向对面,在辛烨看来,她这是在冲他耀武扬威。
“上神,您不能信这妖女所言,我猜,她是封了您的神智,才致使您忘记了自己是谁。”辛烨说完,不管殷晚澄的抗拒,攥住他的手,探到他原本干净的气息沾染了妖力,更是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放手!”殷晚澄手脚并用挣扎。
辛烨缓缓闭上眼,再睁眼时,眼中一片决绝:“上神!得罪了!”
哪怕是以下犯上,他今日也必须将殷晚澄带回去,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他也一会定护殷晚澄周全。
“吼——”
一声龙吟,从殷晚澄身上荡开一层银光,像涟漪一般层层扩散,将辛烨生生逼退,撞到竹楼的墙壁之上。
自银光中走出的一条修长人影,长长的龙尾拖在身后,一步一步逼近他。
辛烨吃痛,愣愣地看着殷晚澄铁青的神色,盘旋在他龙角上的小蛇也是一副伺机进攻的架势,让他觉得他们才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他才是外人。
上神不会轻易动怒,可一旦真的生气了,流血三千里,眼下上神不记得他,他却不知死活惹到了他,上神定会一点情面都不留。
可殷晚澄却只是停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而后身形一晃,支撑不住似的重重跪坐下来,俊美的面庞上泛起一阵迷惘,声线微微颤抖。
“辛烨……”
辛烨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扶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问:“上神,您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喊了他的名字,虽然是喑哑不稳的声音,他还是听出了一丝昔日的亲切。
小青蛇以极快的速度咬住了辛烨的手臂,他来不及去管,想着借力将殷晚澄带走,他却岿然不动,殷晚澄在抵抗他的力量。
“上神,既然清醒了,为何不走?”他失声道,“您不想离开吗?”
殷晚澄重重呼吸几下,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叮嘱:“你回去,替我守好不归渊,别让他出来。”
“他”是谁,不言而明。
“我不是他的对手,上神,不归渊不能没有您。”辛烨急切地说。
“我回去,是你的累赘……不能拖累你……”殷晚澄在痛楚中艰难维持最后一丝清明,没有在盛怒之时一爪子将辛烨拍成肉饼,但仅限如此,辛烨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又变了。
“坏人!”他重新将小蛇抢回来笼到袖中,像防备仇敌似的瞪着他,刚刚那一瞬的清醒好似只是辛烨的错觉。
辛烨愣道:“我不是……”
上神一但提起“他”,总是这幅消沉的模样。
不远处的灯火亮了,脚步声渐起,有人正在往这边来。
辛烨很不甘心,只留下一句“我会再来看您”便化为一团金色的流光远去。
金色消失的瞬间,门被推开,竹青一脸惊愕地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瘫倒在地上失了力的殷晚澄。
*
岁初尚未彻底清醒,半睡半醒间,不免记起一些久远的事。
她是在大雪封山的时候遇见他的。
是一个隆冬,她未完全成妖,只寻了一个洞口暂避,将身子一圈圈盘起来陷入沉眠,按照她的想法,这一闭眼,再醒来应该是春日。
可刺骨的寒冷让她轻微地睁开一条缝。
是一只身形矫健的獾妖——是蛇的天敌。
它
扒开了她藏身的岩石,粗鲁地将她拽了出来,她因寒冷的天气身子不听使唤,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成为獾妖的盘中餐。
谁让她倒霉。
妖界弱肉强食,许多弱小的妖怪像她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更别提那时她只是一只刚刚破壳一年有余的小青蛇,艰难地活到现在已是侥幸。
她被獾随意地摆弄来摆弄去,被扯得晕头转向,筋骨仿佛要被弄断了。
视野里只有白,无尽的白,她以为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
由冷至热只是一瞬,麻木的身躯被暖意包裹,是獾的胃袋?
等到她稍稍回暖才意识到,獾身上怎么可能会有清冽的香气。
她没有成为獾的腹中食物。
她努力地掀开眼皮,透过微睁的缝隙只看到了垂下来的发丝,如雪的白裳,还有一双满是伤痕的手。
是人类的手,那个人类把她拥进了怀里。
暖烘烘的,也是这样的温度。
岁初从混沌中醒来,入眼是一片的纯白,仔细看是雪白的寝衣,她正缠着他的身躯,以一个十分亲昵缠绵的姿势汲取着温暖。
她直起前身,看向那人安静的睡容。
殷晚澄,又是殷晚澄。
几千年前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觉得殷晚澄和雪夜里把他救下的人类相像,一样的让她讨厌。
但她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样貌不一不必说,那人转生无数次,都被她找了回来。那些对待畜生一样的行为,她都一点点事无巨细的报复回来,哪怕是隔了好几世也不会让他好过。
而殷晚澄,几千年一直是孤高的殷上神,自然不会和那个卑贱的人类一样轮回,那些卑劣的行径,殷晚澄也不屑去做。
她环视了自己如今的情形,果然,妖力散尽之后化为小蛇,她推算一下不禁疑惑,按照她的伤势,醒来最早也是惊蛰。
她睡了多久无从得知,却从窗外的雪色来看,这个冬天还没过去。
正在沉思,睡梦中的殷晚澄又揉了她的脑袋一下,她晃着脑袋避开,试着变了一下人身,还是行不通的,只能维持这条小蛇的形态不知还要多久。
殷晚澄还在睡,岁初小心翼翼从他身体里滑行试图爬下去,但还是吵醒了他,他轻微皱了一下眉,随后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
岁初赶紧不动装死。
殷晚澄还未彻底清醒,半睁着眸,将手伸向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样东西。
是一把小小的匕首,看到的瞬间,她浑身都僵硬了。
殷晚澄拿着匕首的样子,和那个人类的背影,一瞬间重合到了一起。
岁初悄无声息地做好防备的姿势,只要他敢对自己动手,不管她如今是各种模样,她高低也会把他的头扭下来,绝对!
但匕首并未落到她身上,而是落到了他的手指,匕首划过,割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殷晚澄这才清醒了些,又摸过一旁放置的瓷碗,让血液滴进去,而后将其递到她的面前。
岁初没想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无缘无故放血,愣了半天她又是生气。
她不是说过他的血珍贵,没事不要乱折腾自己,这下看来,他是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岁初继续装死。
殷晚澄眼中慢慢露出疑惑之色,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岁初正跟他置气,憋足了劲没有反应,殷晚澄等了半晌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饮血,他垂下视线认真去看,岁初也赌气地一动不动。
殷晚澄脸上的表情慢慢变成惊恐,脸色骤然煞白,一下子慌了手脚,掀开被子,连鞋都顾不得穿,慌忙起身,却是忘了床边有床榻,一脚踏空,摔了出去。
岁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应。
难不成,上次蛊毒发作,让他……更傻了?
若是让人知道殷上神摔了跟头……岂不是被众人耻笑一辈子?
殷晚澄顾不得狼狈,也顾不得膝盖摔破了皮,又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手颤抖地捧起她拢在袖子里,她差点没被他抓稳从手上抖下去,只能勉强平衡稳住身子,就见殷晚澄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哭喊:“竹青,竹青……”
岁初简直要丢脸死了,她真是瞎了眼,怎么就……
这个时辰正是殷晚澄喝药的时间,他每天都会给岁初供血,劝也不听,竹青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好他,不让他把自己的血放空,于是特意从道魁那里诈来的药材里,精挑细选给他熬药养着。
眼下,她正端着药往竹楼里走,就见殷晚澄哭嚷着过来:“竹青,竹青,阿初……阿初她……”
竹青心里一咯噔,道:“山主怎么了?”
殷晚澄咬住唇,眼泪重重地砸在了岁初的脑袋上,岁初正发着懵,便听殷晚澄哑着声音说:“阿初她不动了,她死了……”
第45章 第45章“我怕。”
殷晚澄视线微垂,恰好与仰头盯着他的小蛇相对,他微微眨了眨眼眸:“又……又活了……”
“闭嘴。”就没死过。
岁初深吸了几口气,屋外四周挂了桃符,新岁快要到了,按照人间界的说法,这个时候说这些很不吉利。
这样下去,都快被他气死了。
殷晚澄直愣愣地看着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试探性的戳戳她的脑袋,岁初不情不愿,顺着他的手滑到雪地上。
刚一落地,她便后悔了——真冷,她快要冻成冰块了。
岁初仰着头大声道:“你脑子是不是摔坏啦?这么冷的天,谁让你跑出来的?”
殷晚澄笑得灿烂明媚,忽略了她声音里明显的掩饰和尴尬,将她从雪地里重新捧起来,又小心地将她一身的雪温柔拭去。
倒是挺会看眼色的,岁初气稍微顺了些。
“地上冷,来我怀里。”他说着,搭上衣领正要解开衣服,却突然看到竹青还站在这里,于是侧过身,背对着她,解开衣襟,将她往自己胸口塞了进去。
岁初暂且化不了人身,刚醒过来身体还未彻底回缓就撞上了他滚烫的胸膛。
“阿初的心跳有些乱了。”殷晚澄眉开眼笑,“是不是为我而乱的?”
“那是你的心跳,不是我的。”岁初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气急败坏地又要滑下去,却被捏住了七寸,重新按了回去。
“礼义廉耻你是一点都不记得,松了你的爪子!”再碰一下,她一定会咬上去的。
“不行。”他回答得心有戚戚,“太冷的话,阿初会睡着。”
“我都已经醒了!不会睡了,松手!”一条小蛇的力量自然比不过一个成年男子,昔日被她控制的人如今却反过来制她,岁初想想就窝火,她堂堂一只千年蛇妖被一个灵力尽散的白龙欺负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大概是忘了自己也妖力全无,此时和他半斤八两。
她在这边抗议挣扎,殷晚澄败下阵来,颓然地说:“我怕。”
怕?岁初倒是诧异这个词能从殷晚澄嘴里说出来,他早早便成为响彻三界的上神,面对邪祟的进攻一人可敌,又在迎战邪祟无妄中神魂几乎尽毁,从濒死之境中挺了过来,他也因此成为震古烁今的神明,长剑出鞘,天地为之震颤,就这样的人物,他会怕?
岁初慢慢绕上他的手腕看着他,殷晚澄闭了闭眼,语气低沉地说:“怕再被丢下……”
更怕生死相隔。
岁初顺着他的手臂溜到他的肩上,看向竹青,疑惑道:“那药是做什么的?再不喝快要凉了。”
“是给我的。”殷晚澄走上前接过来,药尚有余温,他一饮而尽。
她在他身侧,寒风一刮,药味直往鼻孔里钻,不用想就知道这药有多苦了。
没有人喜欢喝苦药,殷晚澄也不喜欢,第一次蛊毒发作后生了好久的病,而他素爱跟她耍些小脾气,每次喝药都不肯乖乖配合,非得讨几颗糖果劝着才勉强答应,然后被她好好修理了一顿才稍稍收敛了些。
一碗药,磨磨蹭蹭大半天,哪像现在,只是略微皱了下眉头。
“之前想让你喝口药像要了命似的,竹青一端来,一句话不说就一滴不剩地喝了,怎么,我给你的是毒药不成?”岁初冷哼一声,先前待他太好,把他惯坏了,等她好了,一定要好好制他,让他哭着向她求饶,然后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殷晚澄紧张地道:“不是这样的……”
岁初闷着气:“怎么不是?你记性那么不好吗?你问我要了多少芝麻糖?”
他不吭声了,若他直接承认就是为了让她喂他糖果,她会不会生气啊?可是她好像已经生气了。
岁初看他那副纠结的样子气又散了大半,他不过是孩子心性。
尾巴环在他脖子上,催促道:“别愣着了,快点回去,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会冻死。”
她冻不冻死还不一定,他就这么赤着脚走在雪上,那双脚是不想要了。傻到连冷都不知道了吗?
殷晚澄虚拢过一只手往回走,等进了屋,二话不说又取了匕首割了一下,岁初看着他又不忘他的小瓷碗,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割上瘾了?”
她真的很不喜欢看他苍白着脸负伤流血,哪怕是个小伤口都觉得不舒坦,奈何她现在只是一条小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阻止不了。
简直气死她了,等她恢复人身,先啃他两口再说,省的不知道自己的血有多珍贵。
“给你喝。”他将小瓷碗递到她面前来。
“我干嘛喝你的血?”
她刚才想的什么,他竟然能猜出来吗?
殷晚澄面容苍白,哑声道:“能恢复。”
正说着,跟进来的竹青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山主,您昏睡这大半个月,都是澄澄用自己的血供着的。”
岁初神色一僵,没有回答。
“山主,您别怪他,他是因为太担心了。”竹青说这话心里是矛盾的,她知晓山主的性子,若是让山主知道承了别人的情,肯定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又会别扭地生闷气。
但她不说,总感觉在欺瞒着山主一般,更何况岁初这架势是已经生气了,谁让上神傻乎乎地被抓了个正形。
良久,她听到岁初说:“把伤口包扎好,匕首收起来,不要再让我看到一次。”
竹楼里生着炉火,将外面的风雪隔绝在外,岁初却觉得浑身不舒坦,身子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越来越无力,最后还是从肩膀上落下来被捧在手心里。
定睛认真地看向他的手指,才发现上面残留的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痕迹,然而新割出的小血口却很清晰的展现在她眼前。
不完美了。
她一向不喜欢疤痕、刀痕遍布的手,她觉得那些是残缺的、丑陋恶心的东西,和那个人一样恶心,她以为这样的手不会出现在殷晚澄身上的。
她躺在他的手心,用尾巴一点点将其盖住,双目无神地盯着她的尾尖:“一股血腥味,我才不要喝。”
声音都心虚地软了几分。
干嘛要因为她变成这样啊,她根本不需要,以后还怎么心安理得地欺负他。
岁初越想越气,欠了她的命,才不需要他以这样的方式还回来。
殷晚澄想了想:“我……我去加点甜的东西……”
“这么紧张我?”岁初快被气笑了,语气讥讽道:“怎么,是想挟恩图报,然后让我以身相许?”
“啊……”殷晚澄自然是担心的,完全想不清楚后面话的意思,恍然点点头:“阿初想的话,那也可以。不过,澄澄不需要。”
岁初只觉瘀滞气闷,这小傻子竟敢说不需要,他敢嫌弃她?
“殷晚澄!”岁初烦躁地喊了一声,“是我根本不需要你的血,手痒了非要割的话,我把你爪子剁了,一劳永逸。”
殷晚澄心口一震,黑白分明的眼中飞快略过一抹异色,眉头紧紧蹙起。
一旁的竹青冷汗直冒,这样直接喊他的名字,真的好吗?而且山主发这么大的火,若是让她知道前几日上神在她桌前晕过好几次,估计连床都不让他下了。
良久,殷晚澄低下头黯然道:“嗯。”
岁初一时激愤,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
“放我下来!”
他果真听话照做,将她放下之后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床上,将帘子放下再也不看她了。
被说委屈了吗?
岁初冷静过后,又想起遍布伤痕的手。
他是真真切切地将心都掏给了她,拿血来供养提升她的妖力,但这些是被豢养起来的低贱小妖才会做的事,他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看做是她的奴隶了。
她闭上眼想摆脱,可是他的失落的脸、以及他的伤像粘在她眼前,如影相随。
不受控了,不受控了。
“竹青,带我出去。”她必须要迫使自己去做些别的事转移注意力,梳理这段期间发生的事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房门开合之后,房间重新静下来,殷晚澄闭着的眼微微睁开一丝,纱账渗出的微光落进他的眼底,明明灭灭,整个人如同陷入光与暗的边缘,深邃莫测。
他微微翻身,从袖口掉出一张写着字的纸,他疑惑地拿起来沉默地看完,随后起身下床,将其放在烛火上悄无声息地点燃。
火舌将其一瞬烧成黑灰,他的视线静静落在正在燃烧的那句“清醒时日越来越长……毒发身亡”上,自嘲一笑。
随后,他眼神微微一晃,强撑着扶着桌子才站定,回过神来望着那一团凭空出现的黑灰,目露茫然,喃喃念叨:“阿初怎么不见了……”
外面的房间里,竹青一五一十地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岁初,自然也包括郁肃的来信一并呈上。
“这信到了多久了?”岁初问。
“有半月了,一直放在您的书桌上,和其他来信一起压着。”
“你出去吧,我自己看。”荫山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来翻她的东西。
她盘在桌上一字字认真看,信上先是说了一下近况,近几日隐隐有邪祟开始作乱,有不少受伤的仙兵需要救治,寻找解药的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这些事是在她沉睡期间,难怪她一无所知,心中不仅感叹没有殷晚澄在,有些不安分的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接着,信上提到蛊毒一事,岁初的心揪了起来。
“中了‘忘魂’,无法根治。”
她看到这里的时候,心跳停了一瞬。
她赶紧翻开新的一页去看后面的内容,信中又写:所以我想,或许这个办法可以一试。但谁也没有把握,只因这两样东西世间难寻。
岁初只想着去看接下来的办法,没有察觉到这信的内容有什么不对。
一种是青萝芝,可庇护转世轮回,世人却鲜少知道它也可稳定神魂。
岁初想起,她之前得过一株,虽然被兔妖偷偷用了,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找不到一株新的。
至于另外一种,她看到的瞬间便皱了眉,只因这东西几乎不可能找到。
是成年龙角。
“龙角可解天下奇毒。或许配合青萝芝可以一试。”
但龙角可贵之处就是所有灵力蕴藏在龙角内,一旦失去龙角,意味着一身修为全部被废,是以不会有龙心甘情愿送上龙角。
如果说拿殷晚澄的角来解毒呢……她想起他头顶上那小角,怎么看都不能算得上“成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入药的。
有点难办了……
她发了一会呆,发现信中还有一页,上说,郁肃在查询龙族相关古籍时,其中一本残缺的古籍让他很在意。
“好比群妖鉴记载下妖界出生至死的一切,龙族作为孕育而生的灵兽,每一只龙出生时都会被家族记录在册。白龙一族里,殷式最为庞大,血统最为纯正,可不单单是白龙一族,连同其他古籍有关于龙族的记载,翻遍了也没有殷晚澄的名字。”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有关殷氏的记载突然间中断了,此后古籍里都没有殷氏白龙的相关记载,像是
被人刻意抹去了。”
岁初很诧异。
那本古籍一并送了过来,岁初用尾巴翻动查阅,信上所言不虚,的确没有殷晚澄的名字,殷氏最后一只白龙是殷承胥,寥寥几笔单单记录的他也是仙界一位神将,后面的内容只写了两个字:全族倾颓。意味着在这之后,殷氏白龙彻底不复存在。
难怪郁肃觉得不对,岁初也想不明白,就算殷晚澄不是殷氏后代,他既然是一条龙,为何龙族里也查不到他,能查到的只有他飞升上神后,在仙界的历史中记载着他的功勋,至于在那之前的事,一片空白。
她想的入神,冷不防又被人温柔地捧在手心。
“阿初,你在看什么?”
第46章 第46章“阿初喜欢我,阿初就是……
以血养她这段时日,方才又在雪地里冻了一段时间,身体本就虚弱的殷晚澄情况更加不妙,唇色难掩苍白,许是因为不笑了,倒显得有几分严肃认真。
他顺手拿过那本古籍,淡淡扫了一眼便丢下了:“阿初,我困了,回去,我们睡觉。”
他不识字,因此这些信件、书籍,她从不避着他。
岁初支起前身,看着他捧着自己慢慢走回床上放好,而后又慢条斯理地解外衣,岁初仔细地瞧着,突然问道:“你是龙吗?”
她看过他的原身,他是白龙,这点毋庸置疑,但古籍记录的殷氏一族族规森严,其他龙族亦是如此,他是龙的话,龙族怎会放任血脉流落在外?
殷晚澄沉思片刻上床后,跪坐在她面前认真地说:“自然不是。”
岁初诧异,便听到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不是蛇吗?”
之前她骗他是白蛇,到现在他都没有怀疑过一次。岁初被堵了一句,顿了顿,摇头叹息:“你就是个傻瓜。”
他皱眉反驳:“我不是傻瓜。”
“不是?”岁初慵懒地趴伏在床上,笑道,“只有傻瓜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来历。”说到这里,她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我问你,你认识我之前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她记得他曾经半睡半醒间记起过别的事情,羲缘说过,他怀揣着不能对外人说的心事,现在这种情况,他会不会主动说出来?
“啊?”他歪了下脑袋,一脸的迷茫,“我应该记得什么?”
岁初无奈,换了种说法:“或者说,你有没有什么是没有真正发生过,却觉得无比真实的事?”
这个问题把殷晚澄难住了,他低着头认真地回忆,这样一说是有些一闪而过的熟悉记忆,可是再去细究,无论如何也记不得,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我记不清……”
岁初说:“记不清,那就是有了,零星的片段应该记得吧?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殷晚澄眉眼低垂,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淡淡阴影。
“有个模糊的白影。”低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岁初一愣,她下意识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然后呢?她是谁,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可有印象?”
殷晚澄摇摇头,语气有些低落:“我不记的她是谁,只记得,她……不要我。”
她那时候对他说过什么,可他只记得她一开一合的唇,看来的最后一眼,是嫌恶,还有一分怜悯,更多的,他分不清。
每每想起,身体仿佛有所预兆涌上万蚁噬心般的痛。
岁初轻轻皱了下眉头,对于白萱的记忆,还是不能彻底的根除,这股突如其来复杂的情绪让她烦躁。
“我……我还记得……”他有些犹豫,“我还记得,有人好像对我说,我是耻辱,还有人说,我早就该死了。”他沉默片刻,慢慢蹭到她身旁,可怜兮兮地望向她,“阿初也觉得我该死吗?”
岁初怔怔地望着殷晚澄,一向冷静自持的殷晚澄竟会露出如此寥落黯淡的神情。
“也是她说的?”
他想了想,缓缓躺下怔然望着纱帐说:“不记得,旁人说的,好多人都这样说,他们好像都很恨我。”
岁初以为,死于殷晚澄剑下的邪祟妖魔不知凡几,恨他的、盼不得他去死的大概就是他所说的这些人了,只是她没想到,像殷晚澄这般的神将心里是麻木的,没想到他云淡风轻的外表下,竟如此在意他们的看法。
“你管他们说什么他们恨你,见不得你好,又能拿你怎么样?你在此伤怀,不是正趁了他们的意?”她实在见不得他这么消沉,耐着性子劝解,又不悦道,“那你干嘛喜欢她……”
“我不喜欢啊。”
岁初愣了一下。
殷晚澄又道:“他们不喜欢我,我生气,我不想理他们,我才不要喜欢他们,一个都不喜欢。”
是稚子的气话,正是因为他不会隐瞒,这些话才出自真心。
无论之前他和白萱发生过什么,他口中的“喜欢”或许不是她所说的“喜欢”,但总归对那人不再有不应该的感情了。
她想起方才竹青对她说的话,殷晚澄毫无保留的对她,甘愿为她供血,甚至不惜废了自己的手臂,如此重情重义的男子,不知几人能做到,更何况,重情不该是他的错处。
“眼光不错。”她心情稍霁,“那样的人不值得你留恋。”
殷晚澄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乖顺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望着他,他有些不解,“阿初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就是想看着你罢了。
分明还是一只小蛇的样子,他却从中看出来依恋和爱慕。
殷晚澄慢吞吞地反应过来:“阿初喜欢我。”
岁初顿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然后窜进被子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傻子,说出去她千年蛇妖的面子都没了。
留下殷晚澄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直笑,低声重复:“阿初就是喜欢我。”声音像含着一汪春水,温柔得直扣心门。
“闭嘴。”若她现在是人身,一定狠狠抽他一顿,笑得那么开心做什么。
殷晚澄不说了,贴过来在她脑袋上轻轻亲了一下,如他的笑声一般出奇的温柔。
“那我说,我喜欢阿初,阿初还让我闭嘴吗?”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徘徊,岁初神智一瞬间溃散,怎么都不能聚焦。
她只知道,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清醒的殷晚澄对她说这句话,她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以往的经验让她知道,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基本上就离死不远了。
一连几日,殷晚澄每天都会抱着她说上好几句“喜欢”,肆无忌惮、不厌其烦。
岁初总算体会到了什么是束手无策的感觉,他虽然傻,但也知道一条小蛇掀不起什么风浪,顶多不痛不痒地咬上他一口,这一幕被竹青瞧见,还眨眨眼睛暧昧地说,这是“情趣”。
殷晚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难怪我觉得阿初咬我,我很开心。”
她彻底没办法了,决定冷落他几天,晚上说什么都不要上床,坚持让竹青在床边做了一个竹篮睡在里面。
谁知次日一早,她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钻进他寝衣里面去了,半截身子横摊在他的身上,睡得四仰八叉。
她暗想,这小白龙胆子还挺大,竟敢趁她睡着把她掳上床。
但她稍微动了一下身子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半截蛇身是死死缠着他的腰的。
这样看来,好像是她主动的……
她想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溜走,但一触及外面寒凉的天气便缩了回去。于是心安理得地与他贴得严丝合缝,抻着脑袋来看他。
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嘴角微扬,似是在做什么美梦。
“不是什么人都能喜欢我的。”
除了月昇,谁也不知道她在那个冬天过后,再也没有相信过别人,如今下意识的举动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心里已经这么信任他了。
现在回想起来,之前也有好多次,她睡醒后第一眼便看到他趴着她的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有时还会替她轻轻掖被子,不吵不闹,安静等她醒来。
他走路无声无息,但她长久养成的习惯还是会听见细微声音,但是对于他,她从来没有防备过,因为
他的情绪赤裸裸的写在脸上了。
从冬眠中醒过来看到他安安稳稳守在他身边,她那一刹是觉得安心的,看到他活着,好好的睡着便好了。
一直以来心口遗失的东西得到填补,但她想不通这种复杂的感情是什么,但不妨碍允许他的靠近,纵容他的喜欢。
不知看了有多久,他还是没有醒的意思,她刚准备溜下来,谁知身体突然像泡在温水里,她有些控制不住,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变回了人身。
她陷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双手按在他的胸口,额头相抵,鼻间离得那么近,近的都能感觉他的呼吸了。
他忽然“唔”了一声,一条小蛇和人的重量到底是不同的,他长睫轻轻颤抖几下,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眸。
岁初刚才钻进了他的寝衣,此刻的她也是缩进他的寝衣里,撑得他系带散落,寝衣大开。
她一点也不心虚,很想看看殷晚澄是什么反应。
他缓缓眨了几下眼睛,似是没发觉什么不对,伸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就任由她这么压在自己身上,继续睡过去了。
根本不设防,也不顾这姿势有多么不对劲,甚至觉得这就是正常的。
岁初的心跳动得格外剧烈,无奈地笑道:“傻子。”
但冬日里这样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还是不想轻易远离。
*
殷晚澄最近收敛了不少,实在是因为岁初一恢复,便变着法地欺负他,更别提她折腾人的点子层出不穷,殷晚澄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放肆了。
竹青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岁初又变了蛇身,将殷晚澄的两只手腕缠在一起,蛇芯在腕骨轻轻触碰,殷晚澄红着脸,艰难地用笔在写着什么,每落一笔,岁初跟着颇为挑剔地说:“这一笔又是不稳的,重新写。”
“嗯……”殷晚澄应一句,换了一张新的,碍于岁初的捣乱,他做什么动作都显得迟缓,废了好久才重新铺好一张。
“先前不是说的很利落,怎么现在不会写了?澄澄,你只会嘴上说说吗?这可不行,一点诚意都没有。”
竹青走上前一看,满满一桌的纸页,写的都是歪歪扭扭的:“澄澄喜欢阿初。”
这是岁初新教他认的字。
他已经努力写的很好了,偏偏岁初还在在他手腕上动来动去给他添乱,甚至还要对他的字挑挑拣拣。
山主……真会玩。竹青想。
岁初抬眼见竹青脸上又露出一副暧昧的表情,估计她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情趣了,但眼下还有重要的事,她顾不得训斥,开口问:“有消息了吗?”
“有了。”竹青收回视线,将帖子递上来,“三日后,还有一场妖界拍卖会。”
第47章 第47章“有几个小澄澄?”……
妖界拍卖有不少奇珍异玩,许多看似明面上遍寻不得之物或许能在那里碰碰运气。虽然那样的氛围令她生厌,但考虑到殷晚澄的身体拖不得,无奈出此下策。
只是……
她拿过帖子看了又看,道魁为了拍卖会能够顺利进行,安排了这样一个日子。
“阿初,不许去那什么拍卖会。”眼前暗了一片,殷晚澄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将她手里的帖子抽走,眨眼间便被他藏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他抿着唇,抱着她的手臂央求:“你答应澄澄了,一整天都要陪我,要陪我一起看烟火……你不能食言,把它推掉。”
岁初轻轻抚了抚他的柔顺的长发,笑道:“我不用帖子也可以去,你藏起来也没用。”
“那我也去。”
岁初挑眉:“不怕遇到上次妖王寿宴的事了?”
靠在肩上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强装镇定:“我要去。”
他现在越来越依赖她,视野里没有她便觉得不安,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岁初这次是铁了心的拒绝。
那样糟污的地方,不适合他这样干净的人。
殷晚澄闻言松了手,背过身往桌案边走了,重新坐到案前拿起笔,咬牙切齿地在上面狠狠划了几道。
岁初交代完竹青,身后人搞出的动静太大,一时半刻忽视不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声细语问:“生气了?”
“阿初骗子,讨厌。”他抬起头来哼道,顺手将刚才涂涂画画的东西举起来给她看。
一条奇形怪状的蛇,被一个满面怒容的小人踩在脚底,怕岁初看不明白似的,还在旁边贴心地标注了名字,旁边还有不容忽视的几个大字:澄澄讨厌骗子阿初。
教他的字,倒是写的越来越顺。
“你过来。”她对他勾勾手指,殷晚澄半推半就看似不情不愿挪过来,岁初伸手在他额间轻轻一碰,他愣了片刻,眼前岁初的身影急剧升高,等到视野不再变化,他抬头,正好看到她的青色裙摆。
那张纸飘落下来,他呆呆地看着,怎么连这张纸都变得这么大了,他画的小蛇在他面前放大了无数倍。
他想将那张纸捡起来,惊愕地发现伸出的手变成了爪子。
殷晚澄还未反应过来,视线翻转,岁初蹲下身,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提着他的尾尖,懒洋洋道:“怎么办呢,小澄澄,现在看来,是我将你踩在脚底啊。”
第一次看到他变得这样小,只有她掌心这么长,她好奇地戳戳他的脑袋,又捏了一下他的龙爪。
“我还没玩过这样的你呢,说起来,我们蛇都有两个,我们澄澄有几个小澄澄?”
被提着的小白龙在空中晃来晃去,晕晕乎乎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又什么两个几个的,只道:“只有一个澄澄!”
“我不信。”岁初笑道,“你让我检查一下。”
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顺着腹部摸下去,小白龙伸出两只爪子抱住脑袋:“阿初……我要晃晕了……”
“知错了没?”
“明明阿初说话不算话……”还欺负人,他摆动着身躯挣扎着。
岁初眼神一暗,仍是笑意盈盈:“什么时候嘴变得这么硬了?比你的角都要硬,好吧,我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她改提着他的后颈,将他拎到榻上去了,许久之后,竹楼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求饶:“错了……澄澄错了……”
*
几千年不见,拍卖会已被道魁挪到了浮山地底,却不显得逼仄,灯火亮起时如白昼,若不是她亲眼所见,根本不会想到这是个地下暗室。
此处穷奢极侈,正中央的琳琅台被一方金色帘幕罩起,管弦丝竹声声不停,赴宴的妖怪没有因为新岁而显得稀少,席位上到处都是直白令人作呕的荤话。
“上次我从这得来的那一个小奴,都说是流落在外的小皇子,长得不输给我的夫君,但是人懵懵懂懂的,说几句甜言蜜语,就倾心于我,果然还是人类比较有意思,就是生性无趣,玩几次就腻了。”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上次买了个人间的小娘子,一身反骨,说是有了夫君不能从了我,刚到家不久便抹了脖子,我看我这次就挑一个乖巧的好。”
……
月昇见她皱眉,凑近她耳边低声说:“现在这拍卖会也做了那档子生意了。”
岁初不理解,大多妖怪成妖时便带了骨子里的劣性,没有人间的约束,哪怕结了妖侣,双方光明正
大找其他妖怪的也不是没有,彼此心照不宣,玩腻了也不多做纠缠。
“伤害人类,他们是不想活了吗?”
明明妖怪之间寻欢作乐没有人说什么,偏偏铤而走险伤害人类致死,若是被仙界知道了统统关进天牢。
月昇道:“仙界哪有人管,如今仙界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何况,来这里的都是妖,做得隐蔽,就不会传到上面去。”
岁初冷哼:“你倒挺清楚的。”
月昇立刻表明态度:“阿初,我绝不像他们一样,我对你一心一意,不会买什么人类。”
“你今日这样说,明天换了个脑袋就把这话忘在脑后了。”
“阿初,你怎么能这样想我!”月昇一脸受伤。
但岁初就算再看不惯也没办法干涉分毫,只是觉得好笑,都说妖界归顺仙界,邪祟来犯该同仇敌忾,但这些妖怪享着仙界庇护的好处,却过着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日子。
不过,她也和这些妖没什么不一样,她也是贪图享乐的妖怪,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可她为什么会为仙界感到不平?还是因为跟殷晚澄待久了,不自觉地站在他的立场考虑?
“这不是大忙人岁初吗,怎么,今日百忙之中总算光临我们这小小拍卖会了?”一声讥讽的娇笑响起,不用想就知道是她最讨厌的蔺盈盈。
蔺盈盈昂首阔步地走进来,在岁初面前站定:“新岁来这里消遣,是你之前养的小宠满足不了你?没关系,最近这里进了一批好货,保准不比你那小宠差。”
岁初轻抿了一口茶水,放下杯盏,笑意盈盈地看向她,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对蠢货,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浪费时间。
蔺盈盈脸色泛白:“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嚣张,先前牡丹花妖失去花妖王位置那件事是你从中搞鬼吧?不过,你也很快嚣张不了多久了。”
她俯身,笑道:“道魁哥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嗯,我想,你应该开心的,毕竟是故人重逢呢。”
“哦,是吗?”岁初笑一声,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脑子不好就别出门乱晃,省得本就不多的脑子晃着晃着——”
她停顿一下,调皮一笑:“哎呀,脑袋怎么就没了。”
“你!”蔺盈盈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道,“我看你现在笑得这么开心,一会怎么笑得出来。”
蔺盈盈走后,月昇碰碰她的肩膀道:“你怎么说她脑袋没了?难道她与我一样也掉脑袋?”
岁初白了他一眼:“蠢。”
道魁既然是拍卖会的主办,瞧着这奢侈的样子,这么多年定是搜刮了不少好东西去,蔺盈盈全都带在身上招摇,殊不知与他关系越密切,等道魁一倒,倒霉的就是她。
岁初不知道多久,但她有预感不会太久了。
只是蔺盈盈所说的故人,她倒是有些意外,毕竟和她交情好的没有几个,不会有什么故人才对。蔺盈盈为何那么确信她笑不出来?
想起上次莫名其妙的请帖,估计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了。
忽然,一身红衣的少年旁若无人地走进大厅,众妖见到是他微微停顿一瞬,但随后又不避讳地说着各自的事,好像对此见怪不怪。
少年视线环顾一周,看向岁初的方向,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容,而后快步走到岁初旁边顺势坐下。
“岁初姐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妖王大人怎么来这里了?”
在她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万妖王玄长衍。
岁初自认为与他没有熟到这种地步,无非是妖王寿宴见了她一面,换作之前连话都说不了几句。
“往年仙界新岁,都会有相应的宴会,可是今年仙界忙的很,匆匆小聚各自散了,我觉得无聊,妖界里也没有个说话的人,便来这里了,兴许能带回几样趁心的宝贝呢。”
岁初皱眉,道:“听说最近仙界并不太平,妖王大人还有如此兴致?”
“嗯?我为什么没有?”玄长衍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不是有殷叔叔在么?仙界有他就够了,我操什么心。”
岁初总觉得玄长衍话里有话,此时丝竹声断,妖族侍女将几碟珍馐一一摆上桌,琳琅台上帘幕缓缓揭开,站在正中央的道魁豪爽宣布:“感谢诸位今日到来,今晚诸多珍宝,希望诸位尽兴。”
欢呼声后,席间热情高涨,一道道宝贝呈上来,每一道价格极度飙升,岁初皱眉,如果这里真有龙角,她也是拍不下来的。
不过拍不到又如何,大不了她去抢过来,反正这种事不会捅到仙界,顶多会让她的名声在妖界愈发不好。
她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她也不在意这个。
其中有人类出场的时候,席间拍卖愈发火热,玄长衍两手撑着下巴看的津津有味,岁初问道:“妖王大人不管此事?”
他虽然是妖界人,但也是仙界人,按理说,他应该将这件事告知仙界,眼下他纯粹就是看热闹,甚至在拍卖时跟着掺一脚。
玄长衍笑了:“我为何要管?仙界是有规定不能伤害人类,他们只是买回去养着。说白了,好吃好喝伺候着,又没有杀害人类,至于逼迫什么的,仙界的人坐的那么高,谁也没有那个耐心去管弱小人类的死活。仙界规定妖怪不能杀人类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
“可是有人类因此而死了。”岁初道。
“那又如何?”玄长衍无所谓道:“可凶手又不是妖怪,是人类自己杀的啊。”
岁初一愣。
玄长衍又道:“岁初姐姐,你在为人类抱不平?”说罢他摊开手,“没有必要啊,世上有那么多不公平之事难道要一一去管吗?比如说,妖怪不能伤害人类,可人类却肆无忌惮伤害其他生灵也包括妖怪,这弱者受欺是因为他们弱小,怨不得旁人,谁让他们出生之时没有投个好胎。”
岁初沉默一会,说:“妖王大人在含沙射影地说谁?”
她曾经也是被人类伤害过的,此时玄长衍这几句话句句戳她心窝,好似在说她一般。
“我只是实话实说。”玄长衍笑笑,“不过嘛,说是含沙射影,这话倒也不错。”
岁初没兴趣去问了,玄长衍也没打算继续说,而是指指台上,笑得意味深长:“有好东西哦。”
第48章 第48章一个玩腻了,再换一个便……
琳琅台上,赫然出现一座被红纱覆盖的巨大金丝鸟笼,一帘影子投在纱帐上,随风轻轻而晃,白色衣摆若隐若现。
“浮山之主这次搞的这么神秘?”有妖跟着起哄,“难不成这次搞到的是个极品?”
道魁但笑不语,轻轻拍了一下手。
里面的影子微动,轻轻抬手,丝丝缕缕的琴音徐徐传出,缠绵婉转恍如天籁,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撩拨来宾掀开绫罗红帐,共赏一轮巫山风月。
众妖听得心痒难耐,纷纷猜测这后面的影子是何方神圣,连挑剔的月昇也禁不住夸赞一声。
岁初只瞧了那人影一眼,随后无聊地看着杯中茶叶起起伏伏。
玄长衍见她似乎不怎么热忱,笑着问:“岁初姐姐不喜欢?”
“故弄玄虚。”
她曾听过更惊艳的琴音,珠玉在前,什么声音都入不得耳了。
“搞这么大阵仗,估计这便是最好的东西了。”
岁初哼一声:“最好的东西?”
如果这便是最好的东西,还不如留在荫山陪着殷晚澄过新岁,说不定他随便拨弄两下,都比这有意思。
想起他,又想到小傻子这几天不知道和竹青嘀嘀咕咕搞些什么,也不主动跟自己说话,没有一天到晚缠着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要不要与他说说话呢?
她看着自己的尾指,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哄他一句,毕竟这次是她食言在先。
回去的时候,给他带着好吃的吧。
“阿初,你一样宝贝都没拍,没有喜欢的吗?”月昇自己又入了几样东西,见岁初手里空空如也。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她只是不想放过能拿到龙角和青萝芝的机会,别的东西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用。
月昇来了兴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送你啊。”
岁初环顾四周,见众人还沉浸在琴声里,压低声音道:“我想要龙角。”
月昇沉吟片刻:“龙角……不好得吧?阿初,你想要龙角做什么?”
他想说直接把殷晚澄的龙角取下来,但又想到岁初护着殷晚澄唯恐他伤到一点的架势,识趣的闭嘴了。
“哦,岁初姐姐原来想要龙角啊。”玄长衍在一旁低声笑道,
“话说回来,这里拍卖过一次龙角,只是不知被哪只妖怪拍下了,你若是想要,我帮你问一问?”
岁初眉梢微蹙,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还是被他听到了。
直觉告诉她,玄长衍别有用心。
“可惜啊,那时候我金银不够,要不然还真想拍下来收藏呢。”玄长衍一手撑着下巴,面上颇为遗憾,“那龙角玲珑剔透,十分漂亮,摸上去温温凉凉的,也不知是哪位白龙的角落到这里了。”
白龙角……
岁初眸光微闪。
现如今在三界熟知的白龙也就仅有殷晚澄一个了。
“说起来,我也有点印象。”月昇插嘴道,“我记得,当时浮山之主介绍时说这龙角的主人是从一条白蛇的手里得来,攒了好些年没舍得用,不是为了飞升成仙才不会轻易拿出来拍卖,当时是为了换一只妖兽吧,忍痛割爱。”
捏在手里的杯子微微一顿,岁初屏住呼吸:“你刚才说,白蛇?”
“那个妖怪是这么说的。”月昇嗯一声,不理解岁初为何对白蛇反应这么大。
岁初捏紧手中杯盏。
白蛇,白龙角……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琴音转入高潮,音调越发缠绵惑人,周遭妖怪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岁初只觉得头脑都有些不清楚了,甚至,有些无法呼吸。
“妖王大人,若我说一个名字,你能帮我查到她的生平吗?”
如果妖怪没有被群妖鉴除名,是会被玄长衍记录在册的。
有些害怕得知真相,却根本不想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玄长衍似笑非笑地饮了一口酒水,肆意地斜躺在榻上斜斜看过来:“岁初姐姐想查谁呢?”
“白萱。”岁初一字一顿,“蛇妖白萱。”
“可以啊。”玄长衍笑容更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话锋一转,“只是……”
他将空杯放到桌前:“姐姐,请人办事,哪有空手的道理,更何况,不能你说要查,我就乖乖地替你查泄露要紧事吧?”
“开个条件吧。”她是个直性子,也不想与玄长衍拐弯抹角,“我也不用你查其他的,你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个出手过白龙角的白蛇,是不是她。”
白萱,这个名字时不时就冒出来刺她一下,虽然殷晚澄说他不喜欢白萱,可岁初总感觉殷晚澄和白萱的渊源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也不仅仅是一个不喜欢就能消抹的。
她希望这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条件么……”玄长衍笑道,“这样一说,我还真想不到合适的条件,不如不妨先放一放?等我想好了再来找姐姐?”
月昇小声提醒:“阿初,别跟他谈条件,你想知道,我去查。”
更不要。
月昇去查势必会寻问相关妖怪,已经过了几千年的事情连带着刨出来,万一……殷晚澄真的与白萱有过什么,他这一问,搞的人尽皆知怎么办?
这件事,越少妖知道越好。而玄长衍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定是在设计框她。
她不觉得玄长衍能提出什么好条件。
玄长衍突然笑起来,摆摆手:“好啦,逗姐姐玩而已,这么认真做什么?”
岁初拧眉,玄长衍这表情真想把他揍一顿。
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尤其不爽。
“我倒是真想开一个条件,可惜了,我也帮不到姐姐,我查不到她。”
嘴上说着可惜,嘴角却勾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又在与我说笑?”有名有姓,为何查不到?
“我还小呀。”他摊开手,有些无奈,“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诞生了,后来编录之时也没有收录她的名字。”
“没有补录吗?”岁初更是疑惑,按照他的说法,那他们这些千年老妖更不会登记在群妖鉴上了。
除非沦为邪祟。
“我可没有偷懒,我是补录了,可是呀……”他话锋一挑,意有所指地悠闲品了口茶,故意吊到半空中,岁初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三百万。”
此刻琴音还在继续,尚未开始拍卖,群妖已经在喊价了,他故意喊价,只是在等岁初开口问他。
“只是什么?”岁初硬着头皮问。
他像才回神似的,故作抱歉一笑,这才悠然道:“有人特意交代我,将她的事情全部封存。”
岁初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强撑着问下去:“谁?”
“还能是谁?”玄长衍拖着长音道,“就是……那个总是管我这管我那的老叔叔,仙界人人尊敬的——”
他笑着看向她:“殷上神呗。”
果然。
岁初沉了脸色。
“不过嘛,姐姐这样一说,我倒是想明白了。”他以拳击掌,状似恍然大悟道,“啧啧,那白龙角的来历是……”
“先前说的条件依然有效,妖王大人想必不是会乱说话的人。”岁初不想听某些确定的事实从别人口中说出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若真的清清白白,哪会将白萱的事情封存,不让任何人知道,难怪所有人都不知道殷晚澄喜欢过旁人,只有他自己珍藏着故人的东西,写着故人的名字。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白龙原本就稀少,偏偏是她得了白龙角,还有琴上刻着的模糊名字。
难怪,他明明是活了几千年的白龙,却有那么小的角,原来早就送了别的女人。
真够掏心掏肺的。
亏得她还以为他给自己龙鳞,又用血喂养着她,原来他不单单会这样对她,连龙角都送人,想必龙鳞、龙血也送过她了,还有什么能送的?偏爱和深情统统都献给她了,他还留下什么?
可就是这样深情的殷晚澄,白萱却不要,甚至弃如敝履,将他的龙角像货物一般出手,践踏他的真心。
而她自己,却还想着花大价钱帮他找一副龙角尝试救他的命。
光是这么想着,胸口那股被蚂蚁噬咬的感觉又回来了,几杯茶水下肚,却依旧掩盖不住心中的苦涩。
她岁初算什么?只不过是趁他忘记前尘过往,痴傻不懂事的时候,哄骗他真心卑劣小人,跟白萱相比,她什么都不是。
自欺欺人的幻想被揭开之后,他会怎样看她?
岁初平静地坐回原地,面上表情依旧沉静如水。
玄长衍噙着笑,不再言语,倒是月昇替她端茶倒水,趁机献殷勤:“别不开心了,惹你不高兴的男人,踢了他,换一个就是。”
他从之前的对话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暗中淬一口殷晚澄有了女人还想着勾引阿初,真不是个东西,回头他可得好好修理殷晚澄一番,给阿初出气。
“我几时有过不开心?”岁初端着平静无波的声调睨了他一眼,冷笑,“男人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取乐的玩意罢了。”
对,就是取乐的玩意,死活与她无关。
魂飞魄散更好,清净。
月昇心道:取乐的玩意?都给人弄上院子了,还特意为了他屈尊来这地方,定然是十分在意了。
“阿初,你瞒不了我。”他盯着岁初的表情,不想错过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你分明就是动心了。”
岁初眉心微蹙:“对谁动心?”
月昇小心地瞟了一眼玄长衍,后者正兴致勃勃地拍卖竞价,似乎并未注意到两人的谈话。
月昇压低声音:“就是那个啊。”
岁初重重地将筷子一撂,抬眸瞪着他。
“你脑子有病就去治。”她脸色难看至极,“我会喜欢殷晚澄?他有什么好?”
月昇嘴角抽抽,他刚才可没说是谁啊。
岁初还在细数殷晚澄的罪状:“成天摆着那张臭脸,话都说不了几句,无聊得要死,身子那么弱,根本不经玩弄,堂堂上神被小小蛊毒暗算,还把命给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妖,结
果人家却不当他是个东西,可笑,丢脸。”
殷晚澄是个笑话。
喜欢他的人更是笑话。
岁初抵死不认。
她想走了,就不该来这里,好似在这里,那股耻辱就紧追着不散一样,周围喧闹的声音,似乎也是对她无形的嘲讽。
她站起身正要离席,玄长衍却侧目望过来喊住了她:“姐姐说得不错,男人嘛,就是取乐的玩意,这种东西肯定是多多益善,一个玩腻了,再换一个就是。”
岁初看向他,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玄长衍笑起来:“不如,我送姐姐一个吧。”
此时,最后一个琴音落下,琴声绕梁不绝,台上正中央的道魁道:“诸位,久等了,这便是今晚的压轴宝贝。”
红绸掀开,里面是一位清清冷冷的白衣美人。
他端正跪坐在笼子正中央,周边似拢着一层寒霜,如皎皎明月,身上只着一件不加任何修饰的白衣,却有意无意地能轻易撩动他人的心神。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众人,来到岁初所在的方向时微顿片刻,紧接着又不准痕迹地移开。
而岁初却在他望过来的瞬间瞪大了双眼。
视线猛地转向上座,正与望过来的蔺盈盈撞个满怀。
她唇角微扬,绽开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随后红唇轻启,一张一合,岁初认出她说的是:故人相见,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他们知道了,却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多少。
“呵。”
她用口型回敬:满意极了。
好啊。
好一个故人,好一份大礼,她满意得不得了。
月昇拽拽岁初的衣袖道:“吓死我了,刚才一掀开红绸,我还以为是把殷晚澄拐来卖了,结果抬头的瞬间却又不像了。”
是,殷晚澄远远看去,一直与“故人”相像,仔细看却能分辨得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故人”仅仅有三分容貌像他而已。
席位上有人嚷嚷:“浮山之主,您也不介绍介绍,这美人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作为压轴的东西,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道魁施施然笑道:“他叫阿辞,长相和琴艺我就不说了,大家有目共睹,不过这对诸位来说是不值钱的。只是他非比寻常人类,而是他身上自出生以来就带了一粒青萝芝的种子,青萝芝是什么东西,不用我说吧?”
岁初觉得有意思,冷笑着眯起了眼眸。
台上,道魁的介绍还在继续,“青萝芝是多难寻的东西,不用我多说了。想当年殷上神可是寻遍了四海八荒,才堪堪得到一朵。”
这话,岁初眼中稍微闪过一丝疑惑,殷晚澄当日不是说过不要青萝芝吗?为何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去寻青萝芝?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想明白了,殷晚澄这是在嫌弃她呢。
是因为那天她开口要青萝芝,他觉得被一只小蛇妖看上的东西,辱了他上神的脸面。
为了不和她扯上关系,他宁愿多废那么多时间去寻青萝芝。
众妖一听青萝芝更是激动,蔺盈盈跟着上台,温柔一笑:“只不过嘛,加上青萝芝,这身价,怎么说也得千万两黄金起拍,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拍的起的。”
她又看向岁初的方向,轻笑。
岁初,我就是明白的告诉你,这就是你的故人,可你资格把他带回去吗?
“我要了。”一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见的声音格外清晰地响在会场。
玄长衍取了一缕头发捏在手里随意把玩,眼底含笑:“他,我要了。”
蔺盈盈刚笑了两声,便见他转头,向岁初甜甜一笑:“就这个礼物,送给姐姐,如何?”
第49章 第49章殷晚澄,我玩腻了。
新岁是人间最隆重的节日之一,和人界接壤生活的久了,每到这时,妖界也会像模像样办灯节和烟火,倒也沾了几分烟火气。只是岁初已看了千年的灯,千年的烟火,对这些再也没有了最初的新奇,每年让人随便准备些吃食,再往榻上一盘,这个新岁也就这么过去了。
殷晚澄自岁初离开便从床上爬了起来,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去。大雪下了三天,新岁这天傍晚,雪堪堪停住,整个荫山覆盖上一层纯白,抱着酒坛的辛烨正静静站在他的窗前。
殷晚澄心道:这个怪人怎么又来了。
“去年冬天上神心心念念酿的梅花酒一直没有启坛,我给上神送过来了。”辛烨挂念着最近动乱的事,从仙界的宴会上早早离开,想着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殷晚澄不在身边的新岁,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哪怕殷晚澄对他不理不睬,他还是抽时间来这里见他一面。
殷晚澄不说话,也不接,辛烨只好放到他的桌子上,念念不舍的离去。
“等一下。”清冽的嗓音响起,辛烨回头,正见殷晚澄将一张剪纸放在他手心,“新岁大吉。”
失忆的殷晚澄从不主动与他说话,辛烨未曾想过他会说这个,眼神诧异地看向他。
“阿初说,这是新岁时候的祝福,收到祝福之后,一整年都会平安顺遂,我看你孤零零的,连个和你说‘新岁大吉’的人都没有。”殷晚澄说,“新岁大吉。”
辛烨眉目间霎时染上一分喜色:“上神,新岁……”
殷晚澄连连摆手:“我不要听你的,我要听阿初与我说,你快回去吧,阿初见我和生人说话一定不开心。”
辛烨只觉低落,低头看着手里的剪纸,称赞一句:“上神,您剪的这龙真漂亮。”
殷晚澄立刻就不开心了:“什么龙,看不出来吗,这是蛇。”
“……”辛烨默了默,赶紧补救,“蛇,嗯……好看。”
的确是蛇,只是他先入为主,以为殷晚澄剪的是龙。
“好看就对了。”殷晚澄笑了笑,“回去贴到最显眼的位置去。”
辛烨有些尴尬,不归渊不贴龙就算了,贴一张蛇上去……但上神所做的决定,他从不质疑。
蛇就蛇吧,今年人间恰逢蛇年,贴蛇怎么了。
总之,上神说什么都是对的。
辛烨走后,殷晚澄又在竹楼里翻箱倒柜,裹着大氅跑进跑出。
不一会又从屋里捧出两张剪纸,踩在凳子上,在门框上认真比对,时不时微微下移,对了几遍仍是不满意。
屋外,整个院子的红梅枝头都挂上了做工精巧的各色花灯,将整个院子的景象都照的明亮如昼。
竹青刚带人挂好花灯,回头见他踮着脚努力地贴剪纸,吓得她当即一个激灵,死死盯着他脚下的竹凳,生怕他摔了,不断重复:“快下来吧,这些我们来做就好,万一摔了,山主又要生气了。”
她也不知道殷晚澄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神秘兮兮地拉着她说要好好为阿初准备新岁,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让岁初知道。
绯红的大氅在雪中犹如一朵傲立枝头的红梅,殷晚澄漫不经心地应道:“我又不傻子,摔不了的,何况,你们贴的一点都不好。”
还嫌弃她们毛手毛脚的了。
竹青盯着窗上被他贴的整整齐齐的窗纸,再看他认真比对距离的模样,无可奈何。
那天贴桃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说的,明明山主说随便贴一下有个新岁的味道就好了,看热闹的殷晚澄却在一旁指点江山:“歪了,下面一点,上面一点,你们好笨啊,我来帮你们贴。”
因为他的“帮忙”,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做完的,硬是贴到了天黑。
“前几天不是还和山主吵架,关在屋里说着不愿见山主吗?”竹青好奇地问。
“那是阿初说话不算话,澄澄生气也是应该的。”他嘀咕一句,“但是阿初稍微哄一下,我就不生气了。阿初以为我生气,自然想不到我会准备这些,这是‘惊喜’。”
竹青早就习惯他们两人的相处方式,回答道:“山主见了一定欢喜。”
冬日一道,天黑的越早。因着殷晚澄想好好度过两个人的时光,竹青带着一众人心照不宣的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殷晚澄在廊下蜷缩着身子,在灯光的暗影处等了很久,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一个
冷淡萧条的影子陪着他。
无聊得紧了,他捧起地上的雪,专注地捏着两个雪团子。
朔骨寒风吹着红梅树枝,灯光在红梅的掩映之下随之明明灭灭,手中竹青塞给他的汤婆子也冷到没什么温度,满心期待也随之冷却。
明明说好会早些回来陪他的。
许是路途遥远,又或许是那里的规矩不容她提前离席,殷晚澄给她找了好几个理由,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初不会骗我……一定不会骗我。”
山脚下相隔百里的烟花声响逐渐息了,四周除了呼啸的风声再也没有其他。殷晚澄裹紧了大氅,有几盏花灯的灯油燃尽,院子里霎时昏暗几分,他起身从竹楼里小心翼翼捧出烛火,护着火苗,来到红梅树下。
天寒,手指几乎被冻到失去知觉,手中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他的手亦是哆嗦着怎么也无法点亮其中一盏。
额间突然一片冰凉,他仰起头,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而落,虚弱的火苗被冷风一吹,忽闪几下,做了最后的挣扎。
荫山重归一片黑暗,连一丝光亮也没有了,裹着的红色大氅一点点覆盖上霜雪,而后又被重重墨色吞噬。
殷晚澄平静地望着黑夜,迎面来的寒风像是钝刀,割开了他的外袍,每一刀都割在了他的心头。
感觉不到冷了,疼痛一点点蔓延。
思念难捱,他头一次用双生契试探着与岁初说话。
“阿初,还在忙吗?”
“我在院子里等你回家。”
“几时回来呢?”
尾指的红线亮起,虚延向一个方向,却又很快断掉,红线的另一头,始终没有听到他想听的回应。
她可能在忙吧……
殷晚澄委屈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重新环抱住自己,手里抓着烟火,出神地望着院子的另一端。竹青中途经过,见到房门外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你不要在这里等,快回屋子里去,小心冻坏了。”
殷晚澄摇摇头:“我要是不等她,阿初回来见没有人等她,一定很失落,我得等她,我想跟她说新岁大吉。”
“花灯都灭了。”
殷晚澄眨眨眼睛,花灯灭了没关系,他还准备了烟火。
等她多久都没关系。
竹青无奈,只好重新给他灌了汤婆子,又重新抱了被子,和他一起坐在廊下挨冻。
殷晚澄一夜未曾阖眼,直到天光乍亮,白雪压住枝头,将花灯盖住。恍惚间,雪地上似乎响起被踩踏的咯吱声,有人正在往他这边走。
是阿初吗?
他缓慢地抬起头,眼里的光如同风中残烛,看到岁初的那一刻眼神亮起来,可对上她冷冰冰的视线后骤然僵住,余光瞥见身后跟着的白衣男子上,眼里的光亮一寸寸熄灭。
他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出声时嗓子已是涩哑,想唤一声她的名字,却只是嘴角翕动,什么都说不出口。
岁初望着他被雪沾湿的衣角,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眉头,竹青迎接她的时候显然也看到了身后的男人:“山主,这是……”
“新买回来的小宠,他叫阿辞。”岁初漫不经心地答,“以后荫山就是他的家。”
殷晚澄身子紧跟着颤了一下,很快像变成一座雕塑似的再也不动了。
那边,岁初还在交代:“给他安排一处住所,还有,将我收着的丹药拿过来,每天按时给他,早晚一粒。”
竹青听完了她的交代,却见她没有其他话说了迈步便往卧房里去,似是没看到殷晚澄坐在那里。
当她掠过殷晚澄身侧时,被小心地拽住了衣角。
殷晚澄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敢小心的揪住她的裙摆,连轻微的褶皱都不敢留下。
他抬起头,艰难地从唇边挤出几个字,声音微颤,几乎是在祈求:“阿初……还要不要放烟花……”
竹青见殷晚澄这幅失魂落魄似要哭了的模样,心中不忍,赶紧帮他说话:“山主,他在这等了您一夜,您就陪陪他吧……”
“竹青,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管闲事了?”岁初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迈步往前走,衣角便从殷晚澄的手心抽走,“我交代你的赶紧去办,至于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爱做什么做什么。”
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点点愧疚,连一句话都不愿与他说,声音平静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殷晚澄听不懂她话语里的嘲讽,有些踉跄地从地上站起来,不安地重复道:“阿初,要放烟花吗……”
他脸色苍白到接近透明,唯有一双眼睛红透:“我不闹了,也不发脾气了,你理理我……”
“我累了。”岁初背对着他,“竹青,把他带下去。”
冰凉的手贴上她泛着冷意的指尖,殷晚澄怕冷着她,改成了扯住了她的袖子:“不想放烟花,我陪你睡……我们一起睡……”
“我们?”岁初哼笑一声,“我们,你说的是谁?”
殷晚澄愈发不安:“自然是阿初和澄澄……我们,只有我们……没有旁人啊……”
岁初回身看他。
“阿初……你答应了我……”
“骗你的。”岁初猛地从他手中抽出衣袖,再不看他一眼,“骗子的话,你还当真了?”
手中一直攥住的烟火掉落在地上,殷晚澄似是愣住,被冰雪冻住的额发遮住眼睛,有些刺痛。
明明裹得严严实实,屋里也很暖,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像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冰渣子冻得生疼。
“我不信你骗我……”殷晚澄喃喃地说,“你不会骗我……”
“不信?”岁初招招手,一旁静静看着的白衣美人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
殷晚澄攥紧了手指,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今天,陪他了。”他心口一阵酸涩,麻木地说。
“嗯。”岁初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为什么?”殷晚澄问,“阿初已经有了我了,为什么还要买他?你说的,只有我……只喜欢我……”
我可以很乖的,再也不闹,只留我一个,还不够吗?他嗓子干哑,像被沙石堵住,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岁初脸上不加掩饰的嘲讽,还有那白衣人脸上的怜悯。
他在可怜他。
殷晚澄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好像突然间就被抛弃了,没有什么缘由。
“你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岁初往前一步,掐住了他的下颌,指尖用力,“那你跟我说,我只留你的理由。嗯……说来我听听?”
殷晚澄脑中一片空白。
“是不是说不出来?那好,我说给你听,阿辞比你更听话,会弹琴,会习字,带出去赴宴也不会乱说话,不会给我丢脸。可是你呢?除了闹脾气,你还会什么?身子骨太弱,荫山还要用大把的药材养着你。”
她说得越多,殷晚澄越觉得无地自容,沾了雪花的羽睫脆弱地颤动:“我……”
竹青还想想劝解:“山主……”
她不知道岁初是为何突然说这些违心的话,先前对他的偏爱她都看在眼里,离开荫山时还交代看好殷晚澄,她会早些回来陪他,明明过了一夜,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竹青,谁是你主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又是一声冷斥,竹青只能将话止住。
“殷晚澄。”岁初仍是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我今天就跟你说实话,你只是一个玩物而已,现在,我玩腻了。”
第50章 第50章岁岁如初。
一片死寂。
岁初看着自那之后沉默的殷晚澄,正要开口奚落,忽然有一滴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像一块小小的冰凌,不带有一丝温度,在手背上泛起一小阵刺痛。
她手指一抖,缓缓松开手指,说:“哭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岁初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听到他说话,烦躁地瞥向一边,无意间看到她的桌上,端端正正放着两个小小的雪人。
两个雪人笑容灿烂,两只手紧紧地牵在一起,腕上系了一根红线。
他做的灵动,一眼便能认清这两个人是谁。
她拿过来在翻转了一眼,又道:“这就是你要送我的新岁礼物吗?”
“不是……不是这个……”
话音刚落,两个雪人顷刻坠地。
“不是的话,不要随便把这些东西带到我房间来。”岁初看着他,眼中的神情晦暗不明,“真想送我礼物,那也得送我世间绝无仅有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白雪易碎,真心难得,再把真心送给旁人,拿这种东西糊弄她,她只觉得好笑。
“这些东西,我不缺,也不稀罕。”
殷晚澄沉默着蹲下身,一点点摔碎的雪用袖子拢起来。
“竹青,你还愣着干什么!把他带走!”
在她眼里的殷晚澄绝色无双,何曾落到这样伤心的模样,像是失去了灵魂,只有身体机械性地重复着动作。
“阿初……”
“别叫我阿初。”
殷晚澄接连几次被凶,嘴唇几度开合,想喊主人,却害怕连喊主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岁初顿了片刻,开口:“你只是个玩物。”
殷晚澄不死心,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期望问:“对玩物也没有一丝感情吗?”
“不然呢?”岁初讥讽道,“殷晚澄,我不像你,处处留情,不喜欢的东西,我从不留念。”
我不像你,处处留情,我不像你,为一个人可以连命都不要。
殷晚澄垂下眼睫,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嗯。”他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慌的声音重复,“我是玩物。”
说罢,抬眸淡淡看她一眼,泛红的眼眸里澄澈一片,半点生机也无。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脚步又顿住,开口低声说了一句:“新岁大吉。”
而后随手将摔碎的雪人扔到外面的雪地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等殷晚澄走了很久之后,岁初揉着才眉心道:“没你什么事了,回你房间去,以后没别的事情别来我面前晃。”
阿辞抿唇,手指掐入掌心,小声道:“奴听主人说累了,奴可以帮主人揉肩膀。”
“我不说第二遍。”岁初道,“你只是别人送我的玩意,连玩物都算不上,给我记住我留下你是因为什么,摆正自己的位置。”
她跟殷晚澄置气,教训殷晚澄是一回事,而留下阿辞是另外一回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勾引我,你还不够格。老老实实给我呆着,若是说了些不该说的,或者做了不该做的,我脾气可不好,可随时要你的命。”
阿辞脸上的表情变幻,额发垂下遮住眼底凝上的阴云:“奴知道。”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方才动了动,走到外面望着雪地。
她刚刚握着雪人,没有拿好,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
碎掉的雪人已和落下的雪融为一体,只下一条红绳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
岁初将它捡起来,满脑子都是殷晚澄离去的背影。
明明刚才在她面前还止不住眼泪,可当那句“只是玩物”说出口之后,他脸上还有泪,但立刻停止了哭泣。
新岁大吉。以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新岁大吉。
红梅树枝压不住雪,抖落在肩头,一盏花灯坠落在她脚边,在雪地滚了一圈,一张字条散了出来。
她蹲下身,拾起纸条慢慢展开。
这字写的方正,像是一个刚习得写字不久的孩童落下的,谈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写它的人定是怀着十二分的虔诚。
上面写的是顺遂无虞。
她一回来便心神不宁,未曾注意院子里的红梅树挂满了花灯,寒风将盖在上面的雪拂落,露出一盏盏燃尽了蜡烛的花灯,灯托里尽是烛火燃尽又凝固的烛泪。
岁初站在红梅树下,望着被寒风吹拂得四处摇摆的花灯,沿着枝头一盏一盏,将里面的字条一张张拆开。
喜乐长安。
所愿必成。
万事胜意。
都是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词,连“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样的吉词都写进去了,她不由得失笑,又展开下一盏,手却蓦地一顿。
——岁岁如初。
这才是他送给她的新岁礼物。
殷晚澄沉默地走回竹楼,关上房门,先前强撑着的力道一瞬间消弭,摇摇晃晃顺着床榻跌坐。
从前历经诸多数也数不清的战斗,能成为别人口中战无不胜的上神,只有他自己清楚靠的是什么,拿起剑的时候,他就没有后退的路了。
正是因为连命都不要,他才感觉不到痛。
最重的一次伤,从右肩一路延伸至左胸口,利剑刺入身体,仅差一寸,就再也没有人能救活他了,那时候的刀痕在这具躯体的作用下彻底消失不见,他也几乎忘却了。
那道伤,都不及她这一句扎话得痛。
像攥住一把匕首剜进了他的心脏,风雪中远去的背影、与她冷淡的神情相互交织,结了痂的伤口重新裂开,挑得他鲜血淋漓,永远无法愈合。
屋子里是岁初特意让竹青燃着的碳火,就算是隆冬也不会觉得冷的,不知是在雪地坐了太久,身体连同心也被冻僵了,觉察不出一丝暖意。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房间的每一处。
这是她亲手为“澄澄”打造的另一个家,却唯独不是他的家。
“连澄澄……都不喜欢了……”他的声音仿佛梦呓,听上去脆弱又可怜。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原处,直到竹青端了新熬的药进来,还以为他睡着了,点了灯才发现他靠在床榻一动不动,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不去躺着休息?”
她着急地问了几句,殷晚澄没有回话,始终呆呆地望着一处地方,目光却根本没有落点,竹青叹了一口气,无奈将药放在桌前,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去。
直到很久,殷晚澄才艰难地转了转眸子,凝视着桌上已经放凉了的药。
早晨晚上各自一碗药,澄澄怕哭,又刻意放了蜜饯,澄澄为了不让她烦心,一直在乖乖地喝,没有一天落下。
可是他不是澄澄,不了解他的想法,殷晚澄是殷晚澄,不会死皮赖脸地呆在这里。
反正,他也没有几日好活了。
他端起桌上的药碗,打开窗,将其倒在了雪地里。又在飞扬的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再迈开步子,竟是往山下的方向走了。
乌黑的发上落满了雪,视野渐渐陷入一片纯白,将他的脚步生生扯住。
呼吸困难,双脚深陷在雪地里,灵力尽失的他怕是走不出这个困了他半年的荫山。
但他也不会回去。
不知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最终,他倒在了冰凉的雪地上。
呼啸的雪地里,一抹鲜艳的亮色自纷扬的雪地里逐渐清晰。
“这就想逃了吗?”
来人慢慢蹲下,将失去意识意识的殷晚澄从雪地里拉出来,轻轻拂去他面上的雪花握住他的腕子,随后一道少年略带慵懒的嗓音被雪天模糊。
“可是这才刚刚开始啊……”
*
次日一早,竹青睁着睡眼惺忪的眸子,早早推开殷晚澄的房门送药,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竹青心中一慌,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最终在一棵红梅树下找到了他。
他孤零零地蹲在雪地上挖着什么,全然不顾手指冻得通红,竹青吓坏了,几步跑到他身旁。
身旁是几盏被风吹落的花灯,他埋着头在雪地里翻找,任凭竹青怎么拉他,什么都不肯说。
竹青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道:“我去喊山主过来。”她想,殷晚澄总归还是听岁初
的话的。
殷晚澄这才有了反应,抬头喊道:“别去……竹青,别去。”
嗓音失去了原有的清亮,变得又干又哑。
竹青一愣:“你是不是病情又重了?”
殷晚澄摇摇头:“我没关系。”
他不知道为什么,昨日在听到那句伤人的话之后,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模糊,好像做了噩梦,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似乎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寒意,而他却在漫无目的地走,脚步沉重。
这样的情景,好像曾经真正经历过。
醒来的时候,汗水湿了薄衫,浑身泛痛,他不记得是怎么回到了床上。
身上没什么力气,这样的情形不适合下地了,但昨天岁初说的话他还记得,这些花灯都是她不缺的东西,不能留在院子里碍她的眼让她厌烦。
有些花灯被埋进了雪里,他只能一盏盏挖出来,可是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被她看到的话,又要说他了。
但那样的东西在雪地里如何寻得?
“你要找东西的话,稍后我让大家帮你一起找。”
“不行。”
大家一起找,她定会问起,到时候她什么都知道了。
“那你把药喝了,昨天冻了一天定是病了。”
“不行。”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失落,随后视线又落到雪地上,“阿初讨厌我喝药。”
昨天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忘。
“山主怎么会讨厌你,她昨天那样说大概是心情不好,你说两句好话哄哄她便好了。”竹青回忆起昨夜,岁初站在殷晚澄窗前,分明是一副想进又要面子不敢进的样子。
如果岁初真的讨厌他,根本就不会走出房门来看他。
可岁初却吩咐说,不许跟他乱说。
竹青叹息一声:“你不喝药,我只能去告诉山主了。”
“别……”没等殷晚澄拦下她,竹青便自顾自敲响了房门:“山主,您醒了吗?澄澄来看您了,他有些话想对您说。”
她实在看不得两个人明明都很难受又不说开的样子,一个嘴硬,一个被吓得不敢出声,就这样僵持着,旁边还有那个不怀好心的新小宠……那可不是个好东西。
“哐啷”一声响,从房内传来,似乎是什么被撞到了地上,跟上来的殷晚澄听到了,心下担忧,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径直便往里闯:“阿初……你怎么了……”
房内,茶盏碎裂一地,阿辞半敞着里衣领口,静静地往身上裹着外袍。
他的身侧,岁初不紧不慢地抬眼望过来,视线与殷晚澄相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