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三老爷走出了东抱厦。
在稳定了这个并不稳定的变数之后,魏三老爷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安静了下来。
魏三老爷没有回西厢房,他沿着山水园景走了一会,直到那座先前看不见的假山停下。
这是一座奇巧的山景,工匠的心思也巧极,魏三老爷沿着抱厦出去,绕过池塘柳木,移步换景假山乍现,有种豁然一新的感觉。
只是现在魏三老爷没有心思赏景。
董管家跟随在魏三老爷身侧。
这是在魏家做了十余年的老管家了,他曾经是一个识得几个字的书生,久考不中功名后,爹死了,为了葬爹,董管家卖身签的死契进了魏家,然后一路做到了管家。
董管家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与这个宅子里别的主子都不亲近,他是死死忠诚于魏三老爷的大管家。
假山的缝隙里还能看见西厢房的一影。
烛火打在窗纸上。
魏三老爷能看见三夫人在厢房里面走来走去。
魏三夫人焦急极了。
虽然她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弯弯绕绕,但主君如此焦急,她便急主君所急,哪怕在主君看不见的地方,她依旧在焦急的踱步。
这样一个放得下身段体贴入微的女子,其实做一个妾室,是极为合适的。
但他错就错在让她当上了正妻,掌了管家大权,统管了整个宅子。
她不适合,也没这个脑子。
从一开始做错的人就是她。
如果魏三夫人稍微聪明一点,她就知道将魏兰蕴卖给徐家是蠢事中的蠢事,她就不会做,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她。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注1),魏三夫人做过很多蠢事,她每一次都哭求着说下一次一定改过,但每一次都没有改过,从前魏三老爷只是觉得事小,并不过多在意,然则小事酿成大事,最终她还是闯了大祸。
今日的祸事能平,那来日呢?
来日她闯下更大的祸事的时候,谁来平?谁又能平?
不能让这蠢钝的妇人影响六郎的前程了。
魏三老爷已然下了决定。
“董管家。”魏三老爷说,“过几日,你带人请三夫人去庙观进香,打点好主持观主,送到之后,就莫让她再回来了。”
魏三老爷长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迈步去了正堂。
今日的这场闹剧还需要他去处理,无论如何,魏家是交不出,也是不能交出一个真的敌国奸细的,私德不佳,总好过公德有误。
魏三老爷已经想好了这场闹剧怎么解释。
魏家的当家夫人魏陈氏,为争抢一门婚事,先闹内宅事,后造家国事。
小户之女,寡见少闻,蚁穴溃堤而不闻,薪火燃厩既以为安,然则覆水难收,焦原燎野,致使街清巷锁,封城闭门,魏家愧歉之,乃囚其庙观不得出,苦行终日,以赎罪孽。
“对了。”魏三老爷忽的想起了什么,继续嘱咐道,“我修书一封,你亲自加急送到京里,让大哥亲手打开。”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弯弯绕绕方方面面,是一定要告诉魏大老爷的。
“我会告诉大哥,我们已为兰姐儿找了一个好人家,待她县试考完之后,不用等到贴榜,便送她离家成婚。”魏三老爷说道。
董管家不解,但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多问,他沉默着。
魏三老爷继续说道:“你找个媒人,在兖州给她找一个好人家,然后,将她平平安安送嫁到兖州去。”
兖州是大梁最北边的城池。
去岁才发了民乱。
送嫁的车队也许会在那里遭遇流民山匪,也许不会,不过侥幸在民乱山匪里面活下来也没有关系,兖州那么远,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女孩子,一个被夫家禁锢住的女孩子。
是再也走不回来的。
魏三老爷早就决定了清蚁穴挖烂疮,那自然是所有吸附在魏家的蚁穴烂疮都要一起挖掉。
如果说魏三夫人是一个稳定的蠢货,那魏兰蕴就是一个并不稳定的聪明人,前者你只需要担心她时不时犯蠢给你惹点麻烦,后者你则是要提防她什么时候给你来上一刀。
魏三老爷信不过魏兰蕴。
骨肉之情是一回事,权衡利弊之后又是另一回事。
魏三老爷的记忆从不会作假,他当然是爱着这个女孩子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了魏家的基业,将这个女孩子送出去。
“嫁妆多给她带上一点。”魏三老爷感慨道,“毕竟我答应过的,不会再让她挨饿了。”
-
数个雨日后,京都终于迎来了初春里的第一个晴天。
京城的魏家宅子里。
下人们来来往往,捧着小山似的书卷,穿梭在垂门长廊间。
她是一个入府没两年的小丫鬟,是从瞿州卖过来的一个乡下丫鬟,脸蛋红红的、圆圆的,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
苹果脸的小丫鬟端着书匣子,她侧身让过两个抬竹簟的小厮,穿过两道垂花门,自西南角处拐过来,进了瓯春轩。
瓯春轩里在晒书。
十余丈的素纱铺在地上,七八个丫鬟跪坐在地上,摊着古籍书页,并着三两个婆子跟在她们身后,拿着孔雀翎羽,一前一后地抚掉书上的蠹虫与灰尘。
丫鬟与婆子之间有一道倩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色带黑绞边的交领长袍,头发用一只青玉簪随意挽在脑后,衣袖用襻膊微微挽起,露出皓月一般的手腕,她按住一个丫鬟的手,眉间轻蹙,美人微嗔。
“这是经折装的书,是不能摊开晒的。”
美人用绫带束住书的中部,再用檀木夹板托底,她半开着书页,将书立在湘妃竹的架子上,她递了只竹镊子给丫鬟,温柔地说道。
“经折装的书要立起来晒,就像这样,好了,你接下来隔半个时辰用竹镊子翻一折,就可以了。”她的声音就好像是春日里轻轻拂过脸颊的微风。
苹果脸的小丫鬟一脸濡慕地看着她。
她是魏家的长房二娘子,宅子里的丫鬟们都说,二娘子是京城里最为温柔善良的娘子,是生了一张观音面的美娘子。
游廊上。
魏大老爷和魏大夫人挽着手,慈祥地看着下边晒书的魏棠宁,脸上带着笑意。
“咱家棠宁愈发懂事了。”魏大夫人的一双眼睛里满是自豪,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马上便是县试了,只盼咱们棠宁能中了,拿个大诰之后的头名才好!”
“中不中的倒无所谓,咱们魏家也不指着这点去,只要棠宁平平安安的,开心快乐便好了。”魏大老爷感叹道,眼里尽是对女儿的疼爱。
“倒也是了。”
魏大夫人点头,周身皆是从容的气韵。
她是保宁曲家的女儿,曾祖父是先太祖太傅,父亲就任都察院,母亲出身燮州张氏,她这样人家的女儿,确实不指着这点功名做添头。
“棠宁一片孝心,待在父亲身边,比我这个儿子都尽心尽力,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晴天,知道父亲心里最记挂的就是这些书,赶忙招呼了人替父亲晒书,我一个做儿子的,都没有这般细心周全,尽心尽力。”
这是魏大老爷最赞许魏棠宁的一点。
去岁魏老太爷因兖州事,雪天冒死进谏,老太爷从东直门被送回家的时候,人都僵直了,三两个大夫来看了都说不成,那时家里一片哀戚,甚至连丧仪都备下了。
可魏棠宁没有放弃,她还是坚持着,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魏老太爷。
大夫说,老太爷本是活不成了,骤然槁苏暍醒,这是一番孝心感天动地。
如今正是魏大老爷至关重要的迁转之际,就算不论魏老太爷在朝中给他带来的莫大助益,就论此刻,若是魏大老爷因父亲去世丁忧三年,三年过后,朝廷里谁还会记得他?
若是错过这次入阁,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入阁的机会。
这个女儿当真是他的福星,不比从前的那个,三年前她将魏老太爷气得晕厥的场面,尚历历在目,魏老太爷一想到魏兰蕴,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僵硬了起来。
“这是我们棠宁应该做的。”
魏大夫人看着魏大老爷的神色,大抵也猜到他想到了什么。
三年前那事确实是奇怪。
先是魏兰蕴突然就病了,老太爷将她的院子里围满了人,不让人进去,然后,老太爷也突然不见了,他只给贴身照顾的忠伯留了个口信,便消失得杳无踪迹。
没人知道老太爷去了哪里。
更离奇的是,就在老太爷失踪约莫一旬后,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魏老太爷又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了宅子偏僻处的角门外,他驾着一架牛车,敲开了魏府的后门。
牛车挡得极为严实。
魏大夫人至今还记得,她拉开牛车一角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所发出的惊叫声。
车里面躺着的是熟睡的、高烧不止的魏兰蕴。
还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本不该如此出现的人,会深夜出现在那里。
到家后两个人都病倒了。
一场大病祖孙俩近乎修养了三个月。
而就在三个月之后,魏兰蕴骤然与魏老太爷大吵了一架,气得老太爷当场晕厥,随后,老太爷便把魏兰蕴送到了银湾的宅子里。
再也没过问一句。
“还是咱们宁儿乖巧懂事。”魏大老爷拍了拍魏大夫人的手,摇头感叹道。
不远处,府里的下人带着董管家走上了游廊。
董管家是连夜赶来的,魏三老爷嘱咐他得加急,所以他来的路上不敢有半刻休息,马跑死了两匹,董管家的眼下是一片的乌青,他的面色憔悴极了。
他快步走到魏大老爷面前,先是躬身作揖,尊敬地唤了一声大老爷,随后解释了一番自己乍然入京的来由,最后,董管家将魏三老爷的信递呈至魏大老爷手上。
魏大老爷展信。
他的面色起初正常,随后逐渐严肃,再然后逐渐冷酷,最后,魏大老爷双眉紧蹙,眸色淬冰,隐隐有怒。
“怎么了?”
魏大夫人关切地问道。
魏大老爷没有说话,他将信递给了魏大夫人,魏大夫人接过信来,一目十行地看着,直到看见某一句话,魏大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讶地叫出声来,险些将信都掉了。
“怎么……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魏大夫人不敢置信。
“三老爷说,尔后事如何决断,还要请大老爷示下。”董管家恭敬地道。
魏大老爷知道他说的事什么事情。
魏三老爷在信里面已然写得很清楚了,他说虑及魏氏,将欲嫁魏兰蕴于兖州。
“这件事……”魏大老爷沉思片刻说道,“我倒是还要再想想。”
有些话有的人说得,有的人说不得。
孩子是魏大老爷亲生的,又不是魏三老爷亲生的,魏三老爷打着魏家的旗号提出这样的事情,总让魏大老爷琢磨出几分,不是亲生的难怪就不疼的味道来。
况且虎毒尚不食子。
虽说在银湾诸事里面,魏兰蕴并不无辜,但就魏三老爷所提出的,将她送嫁到兖州一事,魏大老爷还是无法立即决断。
“太爷怎么看呢?”魏大夫人忽的问道。
老太爷的脾气愈发古怪了。
虽说现在魏老太爷从不过问魏兰蕴,但毕竟魏兰蕴是魏老太爷亲手养大的孩子,嫁娶如此重要之事,若是不知会老太爷一声,就怕老太爷要震怒。
魏大老爷想了想,叹息一声说道:“罢了,让老太爷做主吧。”
他喊住了一个长着苹果脸的丫鬟,让丫鬟去把魏棠宁唤来。
魏棠宁很快便走上游廊,她眸子略扫过廊上诸人,然后站在魏大老爷面前,欣欣然施了一礼,唤道:“父亲。”
“你祖父进来身体如何?”魏大老爷并未开门见山,他迂回了一下,问道。
“如今天气回暖,祖父时常出屋走走,地气儿接的足了,身体也日益康健了。”魏棠宁颔首,颇有条理地回答。
“金州卫司近日送了我几根上好的山参,你带着这丫鬟去库房领了,拿去给你祖父用。”魏大老爷朝魏棠宁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了魏棠宁,“这是你三叔父写来的信,你一并拿去给你祖父,并请你祖父向银湾写一封回信。”
“是,女儿知晓。”
信是没有封口的。
魏棠宁乖顺地接过信,没多看这封信一眼,只拿在手里,便施礼告退。
苹果脸的小丫鬟得了差事,跟在魏棠宁身后。
她们一主一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经过库房的门前,又沿着花园亭台转了一圈,随后在老太爷所居的靖石馆门口停下。
“你在外面等一会,祖父不喜见人,我去里面拿给祖父。”魏棠宁温柔地说道,她从苹果脸的手上接过山参,独自一人走进了靖石馆。
馆外静悄悄的。
苹果脸小丫鬟一个人待在外边,她有些无聊,踢踏着门口的石子玩,还未踢得三下,馆里头却急赤白脸走出来一个老仆妇。
仆妇脚踩得极实,走路没有半点声响,她一把拽住小丫鬟的耳朵,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骂道:“小点声!太爷歇下了!”
老太爷脾气古怪得很,歇下了最听不得半点声响,这是阖府都知道的事情,苹果脸涨红了一张脸,轻轻唔了一声,然后被仆妇拽到了六尺远的一颗大榕树底下。
仆妇走了,小丫鬟在树下发呆。
太爷歇下了,回信只怕还要等上许久。
小丫鬟坐在老树根子上,曲着膝撑着脸蛋,神游般望着天,可不消片刻一道阴影便挡在了她的头顶上,小丫鬟愣了一瞬,随后一股躲懒被抓包的羞耻感骤然涌上心头,丫鬟苹果似的脸蛋子瞬间涨红了。
“二……二娘子……”
“嘘!”魏棠宁嘘声,连忙打断她,“祖父还在睡,我们走吧。”
一主一仆离开了靖石馆。
魏棠宁带着小丫鬟往瓯春轩走去,她双手掩在袖子里,忽的对小丫鬟笑道:“早春的日头就那么几刻,不紧着晒怕是又没了,你还记得经折装的书是怎么晒的吗?”
苹果脸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之中,乍然听见魏棠宁的话,她想都没想便用力地点头,心里想着前儿魏棠宁教导旁的丫鬟那一幕,张嘴便答道。
说着说着小丫鬟却发现自己还是记得不太全乎,涨红了一张脸,磕磕绊绊地结束了答案。
魏棠宁最是温柔。
她眼里没有一点对丫鬟的责备,她温柔地鼓励道:“真聪明,真是一个聪明的丫头,那你可以帮我,将那些书拿出来晒晒吗?”
魏棠宁指着墙角堆着的书。
忙碌的大丫鬟们来来往往,她们把晒好的书收回匣子里,然后将匣子码在这个墙角里。
这个角落里堆着的是,晒过了已经封装好的书。
但苹果脸看不出来。
她被最仰慕的娘子夸了,激动极了。
她想都没想,鼓着劲一股脑儿地,就朝那个角落跑去了。
魏棠宁笑了笑,她略微退后几步,侧身从回廊拐过,进了门房。
董管家坐在门房等候。
他见一个年轻娘子走了过来,忙躬身作揖。
“你就是董良是吗?”魏棠宁问道。
董管家颔首:“小人正是。”
“叔父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极踏实的人,有你在,他很放心。”魏棠宁笑着说道。
“娘子谬赞了。”
董管家有些羞涩,从前在家里,魏三老爷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嘴角勾起,却又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这是我祖父写给叔父的信,劳烦你带回去了。”
魏棠宁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是已经封好的,封题是用魏老太爷最善用的狂草书的,还盖下了魏老太爷的印章。
董管家接过信封,扫了一眼信的外观,确认无误,便拱手告辞了。
魏棠宁回到了瓯春轩。
晒错了书的小丫鬟被大丫鬟罚了,举着花盆跪在廊下,苹果脸晒得焉黄,魏棠宁没有看她一眼,她自走进了小屋内,新封好的书匣还差个封条题字,大丫鬟们簇拥着魏棠宁,捧砚奉墨请魏棠宁落笔。
魏棠宁施施然落下一笔,落笔才恍然发现有误。
这起势是行草的写法,并不是她在外常写的那种簪花小楷。
魏棠宁顿了片刻,笔锋一折一转,在封条上留下了一团浓浓的墨迹,随后重新起势,落下一行细密整齐的行楷。
虽留有一团突兀到难看的墨迹,但丫鬟们簇拥在魏棠宁身边,无有不欢呼夸赞的。
魏棠宁笑了笑。
这是多好的生活,这又是多美好的人生。
她三年前费劲心思设下了那样一个计谋,夺得了这样的人生,她绝不会留下任何一丝机会,让那个从前的人重新回来的。
一阵风吹起来了,它吹动积云霭霭,蔽却金乌。
太阳没有了。
-
银湾乍然封城两个时辰,从各司而来的咨关帖文近乎堆成了小山高。
刘县尊处理完公文,已经到了日上三竿。
班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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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吏仍侯在门口,刘县尊不解,让人唤了他来问话。
“禀县尊,昨夜提告的妇人受刑后一直留在班房,而今尚未提审推问,现要如何处置?”皂吏步至正堂,肃揖行礼,随后恭敬回答道。
刘县尊皱了皱眉,他有些疑惑。
魏三老爷早便派人与他说明,那妇人是因魏家事而击鼓上告,故此他只令人对这妇人行上告板笞之刑,未尝提审妇人。
如今魏家事情已了,魏三老爷一行人也早已离开县衙,刘县尊还以为这妇人早就得逞离去,没想到日上三竿了,她竟还留在这里。
“她事情已了结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打发她去罢。”刘县尊摆了摆手说道。
皂吏退下了。
不消两刻却又再度回来,他苦着一张脸说道:“禀县尊,那妇人说……那妇人说她还未告,如何能退?”
“还要告!”
刘县尊有些烦躁,心里不由得对魏三老爷带了几分埋怨,魏家带的破事一箩筐子,他拍拍屁股便走了,还要劳烦自己给他善后。
刘县长问那皂吏:“你跟那妇人说了吗?魏三老爷夫妇,魏家大娘子、四娘子都已经回去了。”
皂吏点点头。
“那你去魏家传个话,让魏三老爷过来……”
刘县尊说了一半顿住了,去魏家唤人来折折腾腾,半日又过去了,他午后还要去丹州府回话,处理起来怕是时间上有所冲突,刘县尊想了想,话锋又一转,继续说道。
“你叫那妇人过来,本县尊现下提她来告。”
回禀的皂吏退下传话去了。
紧接着班房差役押着昨夜那妇人走上堂来,妇人受了刑,佝偻着,背脊处是一片的血瘀,她面色苍白,眼神虚浮,这不是一副能击鼓告青天的样子,刘县尊先前还有些质疑,如今看见她的样子,愈发确定她是受人所命,而非衔冤负屈。
刘县尊撇了一眼手头的公文,清了清嗓子,一拍惊堂木,不怒自威地道:“堂下可是朱刘氏?你击鼓鸣冤,有何冤屈,速速报来!”
刘县尊话音一落,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大而尖锐的声音。
“凡击登闻鼓诉冤者,先廷杖三十,以验其情,若所告得实,免其杖,虚者,加等反坐。其挟私妄诉,摭拾细故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于鼓前张榜晓示,使知儆惕。”
这是衙门里的师爷,就在县尊发出提审命令之时,衙门里的胥吏们就将升堂的班子都配了个齐全。
师爷站在县尊的右侧,尖锐而冷漠地陈述会典原文,正堂内分列了两行胥吏,手中杀威般的讯杖随着师爷的尾音落下,在地上敲打着,发出极有节律的咚咚声。
朱刘氏被吓得脖子一缩,她眼神飘忽,朝上望了县尊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壮了壮胆般地说道:“禀县尊——”
“民妇要状告宁都王世子裴琚,嚣张跋扈,白昼戕命,令我主人朱衡,跪拜三更至死,还望县尊,主持公道,拨云雾!睹青天!”
刘县尊的笔摔掉了。
上好的白玉笔杆子摔在地上,断成了两节。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妇人,下巴都近乎掉在了地上。
“你告的是……谁?”
-
这里并不是一间刑房,春雁还没有资格进一间刑房。
这是一块临时划出来的空地,甚至不是一块在县衙里面的空地。
血垢在地面上累了厚厚的一层,春雁身旁的奴仆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像一块烂肉一样瘫在地上,舆丁拖起他的一只脚,将他甩在板车上。
板车上的尸体垒了厚厚的一摞,舆丁用肩扛起车辕,推着板车向前走,车轮卡在春雁的右脚那儿,舆丁低头看了一眼,闷哼一声一咬牙,推着板车从春雁的脚上碾过去了。
春雁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她夜里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皂吏将她甩在旁边的空地上,和很多跟她一样的奴仆垒在一起,舆丁负责搬运他们的尸体。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太阳是火红火红的,它挂在春雁的头顶上,春雁能听见地面上血液干涸尔后崩裂的声音,春雁忽然间想起了她的父亲。
那个在六岁时抛下她的男人。
那是个掌柜家的儿子,兜里找不出半个子的东西,学着话本里的公子王孙去为情私奔,他找了个街边卖艺的伎子,卷了东家的钱一路向北跑去了丹州。
然后他在丹州死了。
尸体被河水冲上浅滩,而那伎子却早已找不到了。
她的祖父责怪母亲拴不住父亲的心,她的祖母责怪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心却像铁石一样冰冷,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在她与堂弟争执的一个晚上,在她失手砸破堂弟的头的晚上,祖父祖母将她和母亲扫地出了门。
他们本就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
可是他们没选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没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母女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然后选了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日子,把她们赶了出去。
春雁还记得那个晚上,母亲责怪她不该与堂弟起冲突。
这个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女人,在大雪里面嚎哭,她把对未来的恐惧、对未知的害怕,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这个柔弱的从来不敢对别人说一句重话的女人,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坚强和勇敢,施加在了自己幼小的女儿身上。
她怀揣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她的女儿扔在了一间食肆里面。
她甚至不舍得给自己的女儿点下一碗宽面。
母亲说,她要去找舅舅,等到她找到舅舅了,就回来接她。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食肆的人没有看春雁可怜,就施舍给她一碗面吃。
他们甚至把春雁赶了出去。
春雁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缩在雪地里,也是像现在这样,身上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模糊,睁眼是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春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雪地里面嗅到的宽面香。
好想吃一碗油渣宽面啊。
春雁忽的有些想哭。
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眼睛的存在了。
春雁的眼神愈发涣散,她的视觉嗅觉味觉,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淡去,不远处又有声响传来,吱呀吱呀的,有人挪动了春雁身上的尸体,日光毫无遮掩地刺在春雁的眼睛上,春雁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太阳底下好像走出了一个仙子。
仙子带着一顶帷帽,风吹动帷帽下的素纱,露出她精致的半张脸,和一道可怖到像是苦厄的神性的淤痕。
这样的剪影在春雁眼中,逐渐与她记忆里的重叠成一片。
春雁曾经见过这个仙子。
那是在一个深夜,在清水潭的一个宅子里,她也是这个样子,半遮着面容,露出精致的脸和可怖的伤痕,仿若神女一般出现在了春雁的视线里。
她拿着一颗白若积雪的银锞子,让春雁帮她送一封信。
春雁还记得那封信。
那是一封极为古怪的信,信里只有一个名字。
下凡的仙子让春雁彻夜赶去银湾的县报坊,将明日县报第三版右下第三栏的名字,更改为这信上的名字。
春雁是不认识字的。
但她还记得,她将信递给那县报坊的老书生时,老书生慢悠悠念那个名字的声韵。
就与现在她听见的,别无二致。
“我是魏兰蕴。”
魏兰蕴说话了,她给搬尸的皂吏打赏了一颗银锞子后,俯身低着头看着春雁。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春雁。
春雁怔怔蒙蒙地看着魏兰蕴。
脑子仿若生锈的齿轮,她愣了好久好久,才缓缓从她破碎的记忆里面,翻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名字。
不是那个被人随便取下来为奴为婢的名字,不是那个今日可以叫翠柳明天可以叫翠玉的名字,是一个有名有姓,还勉强像一个人的名字。
“我叫……杨阿雁。”春雁费力地说着,嗓子就像沸腾的铜炉。
“你好,杨阿雁。”魏兰蕴揭开了帷帽上的薄纱,露出了一张远胜神仙妃子的容颜,她将一颗金锞子放在春雁的手心里,“这是你的酬金。”
“我还需要你为我再——”魏兰蕴接着说道,“送一封信。”
扑通一声。
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随后魏兰蕴耳边便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叮——】
【进度条抵达百分之三,恭喜宿主,获得奖励‘来自新世界的钢铁’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