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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独行的少女(二)

作者:成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魏兰蕴用手背别开了竹帘。


    今天是个艳阳天,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


    马车驶上了银湾的主街,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车用的是辐条轮,马用的是高桥鞍,穿着交领袄子的妇人卸下钉死的板门,拎着油瓶的客人呼着冻僵的手三两步便踏进了门,灌油用的是竹结做的勺子,但卖油妇的手艺很好,她拎着勺子高高倒下,油像小细流般灌入瓶子里,一滴也没撒。


    “一共三钱两文,收您三钱,谢客隆情,承蒙光顾。”


    油妇挑着秤砣,一提一称,利落地收了钱,然后灌下一个油壶。


    魏兰蕴闭了闭眼,再睁眼窗外却还是一样的景象。


    卖油的依旧在卖油,买油的依旧在买油,左不过褐色交领变成了青绿色圆领,长袍换了短袄,油钱从三钱变成了五钱。


    魏兰蕴看了很久。


    直到阳光炙烤得肌肤微微发烫,魏兰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


    这不是一场噩梦。


    这是一个真实的封建的世界。


    魏兰蕴忽的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所看见的,所有理所应当又蒙昧无知的事情;她所经历的,所有仁义道德又肮脏龌龊的事情;她所置身处地的,所有漠视的轻蔑的视人命为草芥的事情。


    原本被她埋藏在脑海里。


    而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破土发芽,尔后生出恐惧的枝蔓,在脑海中开花,满枝红似霞。


    她掩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握紧,瘦弱的关节处发出咔哒的生理性弹响,嗜铬细胞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她的手臂保持着一种无法停止的节律性抖动。


    银湾的二月是有花的。


    风带着那些早早盛开的花的香气从高山漫过人海,漫过商旅,漫过乡绅,漫过白衣,也漫过卿相,漫过银湾的住户,也漫过那些异乡的游子。


    魏兰蕴抬头向上看。


    昭昭的一轮红日挂在天上。


    她说。


    “魏兰蕴,你要回家。”


    魏兰蕴。


    你一定要回家。


    -


    徐家终于出殡了。


    原备下的送丧哀哭者七十五人,卸下了脸上惨白的妆,静默地站在一旁。


    在徐二夫人一个人的哭喊声中。


    徐大少爷卷了草席,被破败的板车遮掩着匆匆地拉出徐家偏僻处的角门。


    徐二夫人还记得他考中状元那年。


    锦绣金铃挂了满街,他配花走马长街而过,是骄阳明媚的少年。


    而现在他死去,裹着单薄的草席。


    无人为他痛哭,无人为他哀悼,他一个人寂寥地迈向地府,只有两卷现扎的纸铃为他引路。


    从此庙堂史书,再无这个人的名字。


    徐二夫人心都碎了。


    她想追去看看她的儿子,却被奴仆们像一道墙一样拦住,奴仆们像对待魏兰蕴一样,用麻绳捆着她,把她塞进耳房里面,颈首栓在卧榻上。


    徐二夫人想呵止住他们,摆出夫人的气势来,却没有一个人再度听命于她。


    就像半日前的徐大夫人一样。


    徐大夫人摇着扇子,站在廊下,与徐二老爷闲聊着。


    她不经意间提到了血脉亲情与娘家舅戚于这件事上的立场,令徐二老爷感慨万分,随后又不经意间提到了徐大老爷。


    徐大夫人说:“若是兄弟之间一路扶持,在朝堂上必定无往不利,一帆风顺。”


    徐二老爷最有出息的儿子已经死了,此事一出,他对二夫人娘家的看法也全然改观,那么他现在还能扶持相助的是谁呢?


    徐二老爷陷入了沉思。


    徐大夫人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愈发明显。


    她还记得二夫人刚进门的时候,对她低眉垂眼敬茶的样子,然而后来二老爷扶摇直上,那双低垂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过她。


    不过如今好了。


    从此往后,都是她的好日子了。


    徐大夫人舒展了身体,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来,这是她经年以来的压抑的、憋闷的、发梗的窝囊气,她好久都没这么畅快过了。


    -


    清水潭徐家又起了一场大火。


    就在昭昭的白日之下。


    火近乎是瞬息就起的,眨眼间便吞噬了整个宅邸,救火的义社足足来了十三处之多,水龙搬来了三个,徐家的家仆为了救火死伤者重,火班与义社的民丁更不必说,风卷着热浪一路烧上了楼阁顶,裹着火焰的木架子倾倒下来,砸死一片皂吏。


    乡人们说,徐家的二夫人在火里被吓出了癔症,快马加鞭送去了道观安魂,徐家的当家大夫人感念妯娌之情,自请同入道观,照拂弟媳。


    “老大家的也送进去了?”


    魏三老爷睁开了眼。


    他顿了顿,有些诧异地说道,“徐老二倒是做的干净。”


    魏三老爷的马车里面多了一个人。


    是从清水潭匆匆赶回来的管家。


    牵强附会的说法并不足以让这件事烟销卷终,魏三老爷与徐二老爷约定下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说法这么简单。


    正如魏家眨眼间便病死了一批奴仆一样,徐家的老宅也陡然间燃起了一场冲天的大火,那些分不清是魏家的还是徐家的、是病死的是烧死的还是勒死的人,通通都死在了这场名为意外的火里。


    阴司路远不带话,灭了该灭的口,才能让这件事情真正的烟销卷终。


    “两个夫人是立刻走的,赶的是脚程快的青蹄马,此刻已到青州观里了。”管家回答道,他在清水潭了结后事尔后匆忙赶来,袄子里积满了烟尘和汗水。


    魏三老爷确实没有想到,徐二老爷能这么轻易料理长嫂。


    毕竟是高门内眷,家门里边当家的大夫人,况且长嫂如母,这又不是他徐重的婆娘,那秽事也不是徐大夫人做下的,确实没有必要连大夫人一起送走了。


    不过谁让他们魏家正得上宠如日中天呢。


    魏三老爷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


    他想起了徐二老爷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地自打耳光。


    就在他启程半个时辰之后。


    河间呼风唤雨的三品大员骑着一匹老马赶上了他,在他马车里赠金致歉自掴其面。


    就与半个时辰前在魏兰蕴面前别无二致。


    随行的魏家家仆说,偌大的一只蚰蜒掉下来,吓得徐二老爷突然便跌倒了,蚊虫多得惹了老爷厌烦,徐二老爷驱蚊之时一时手误,便掴在了面上,不止一次。


    冬日里哪来的蚊虫,一个盐道里拼杀出来的大臣也不会被一只虫豸吓着。


    在魏三老爷看来,这不过是借口与托词罢了。


    既要脸面,又不要脸面,既怕魏伯兴的女儿有怨,在私下偷摸地道歉,又拉不下脸来真的道歉,只能借了个蚊虫之名,在小辈面前滑稽得像个丑角儿。


    井蛙不知天高,池鱼不知海阔。


    魏三老爷从前只知道,内阁的位置是那登天的位置,可京路迢迢,天离他太过遥远,他琢磨不透这天究竟有几丈高,这权柄究竟有几分重。


    而今天,他终于体会到了。


    魏三老爷心里无法言喻般弥漫出满足与狂喜,他惬意地舒展开身体,头枕在白鹅绒的软枕上,冠歪了一大截。


    这本不是一个有身份的老爷应该做的事情。


    不过一个老爷有没有身份,也不是看他做的什么事情。


    魏三老爷从未如此从容过。


    “那家里,夫人那儿是否还要……”管家隐晦地问道。


    事与人言的形状是一个样子,事与人后的形状又是另一个样子,徐家已经给出了他们在事里事外的态度,那么他们魏家是否也要——


    像处置徐家两位夫人一样,处置三夫人?


    魏三老爷手里盘着核桃,他听见管家的话,手中的动作停滞一瞬。


    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亲侄女啊。


    看见自己家里的孩子,被虐待被囚禁被当成最低等的人畜去献祭,他怎么会不心疼呢?


    魏三老爷犹记得,魏兰蕴被老太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那十年。


    那十年间,她是老太爷身边最为亲近的孙女,是魏大夫人口中最稳重的女儿,是魏家的孩子们最为崇敬的长姐,也是他与三夫人心中最惹人疼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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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侄女。


    只是可惜,她不争气。


    她现在已经不是老太爷心爱的孙女了。


    自然也不是他心中,值得被疼爱的侄女。


    “县报里那行字的来头找到了吗?”


    魏三老爷忽的问道。


    这意思就是没有这个交代了。


    “已经找到了。”


    管家明白了魏三老爷的意思。


    他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顺着魏三老爷的问询,侃侃回答了起来:“大诰颁下来之后,大老爷给二娘子请先生考进士,咱们家便派人去县报坊里,让人加上了这一句,从前咱们家里多是大娘子书会夺魁,县报坊的人没仔细看,误以为咱们报的还是大娘子,便写成了大娘子的名字。”


    “咱们家?谁干的?”魏三老爷眉头一皱。


    “是三夫人。”


    管家低头,用极细极小的声音,禀报了这个名字。


    “这个蠢妇,挖坑崴了自家脚,刨坑跌死自家羊。”魏三老爷近乎要气笑了,他用近乎生涩的上阳俚语低骂了一句,核桃盘在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事情的脉络随着剥茧抽丝之后逐渐变得清晰,事情的结果也逐渐尘埃落定,但魏三老爷心里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不安,他定了定神,然后审慎地问道。


    “尾巴都已经清干净了吧?吁嗟还有遗漏否?”


    -


    春雁从县报坊出来之后,便钻进了铜锣鼓子巷里。


    她大赚了一笔。


    在巷子末的陈嫂食肆,春雁十分舍得地点下两碗油渣宽面,放肆吃喝了一顿后,她一溜烟钻进了南平街头上的魏家宅子里。


    丫鬟聚在庑房里。


    “凭什么要我去?我不去!”


    “我也不去!大不了把我派回外院去!”


    “那儿要人,咱就从外头倒夜香的洗衣裳的里边挑一个出来,亦或是找人牙子就新买个人来,在咱这点兵点将,算怎么个回事?”


    她们聚成一团,怒骂着议论纷纷。


    而春雁一来,她们俱都噤了声。


    春雁钻进人群里,推搡着别人胳膊腿,硬生生挤开了一条路来。


    她张望着头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


    忽而有一个丫鬟努了努嘴。


    她对面粉头花的丫鬟又给了一个眼神出来。


    第三个丫鬟意领神会,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陶胚子花盆便砸了起来。


    “凭什么?这样好的位置,应该是我的!”


    丫鬟们又闹成了一团。


    -


    傍晚时分。


    归程的车马在魏宅正门口停驻。


    魏三老爷率先下了马车。


    府里的大管事为魏兰蕴掀起车帘,四五个窈窕的婢女候在车旁,恭敬地搀扶她下车。


    魏兰蕴身上穿的是家里的常服衣衫,双手掩在袖子里,头上待着帷帽。


    在外边顽了三四日,调皮的小娘子衣裙上沾上了不少泥水,她慈祥的三叔父并未因她的不懂事亦或是不规矩而怪罪于她,反而亲自远行去将她接回。


    四邻议论纷纷。


    他们都说这个上阳城来的魏家仁善极了。


    尤其是这个魏家三房,闻融敦厚内仁外义,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悌的孩子,魏家三爷却仍然愿意和善相待,哪怕是她肆意地去长辈家里闹着顽了一大场,也没有厉色责怪她的。


    有个穿着褐色袄子的人混在街坊之间。


    他喋喋不休地诉说着魏家其事。


    最后总结之时,他摆了摆手,却险些露出衣袖里藏着的魏家家徽。


    褐衣人不动声色地将家徽重新塞进袖子里,强装了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他与四邻幽幽叹息一声,感慨尽化在了不言之中。


    “真是……”


    多好的魏家,又是多么刁蛮不懂事的小娘子。


    邻人纷言啧啧。


    春雁却雀跃不已。


    她搀扶着魏兰蕴,欢欣雀跃地朝着府里走去。


    这是她足足花了一颗银锞子才抢来的好位置。


    她就是魏兰蕴新的贴身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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