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黄沙,吹过城池。
城墙上还残留着焦黑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淡淡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
姜挺又守住了一座城池。
他擅军事,却并不懂如何治理。
无奈之下,打下的城池被一种近乎军事化的方式管理起来。
街道上,除了步履蹒跚的老人与嬉笑不知愁的孩童,几乎所有人都被纳入了战时体系。
全民皆兵。
战时,他们是兵。
闲时,他们是农。
男人们扛着锄头开垦荒地,锄头的木柄摩挲得光滑,随时可以换成长枪。
女人们则纺纱织布,为即将到来的寒冬与不知何时再起的战事做着准备。
当然,总有头脑活络的人。
乱世之中,危机与商机并存。
一条通往突厥的商路,已经被姜昭宁的母亲姜李氏悄然打通。
她嗅到了金钱在焦土上发芽的气味,正雄心勃勃地准备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商队。
然而,商队的车轮还未滚动,一个消息便如惊雷般炸响。
败将李文成,带着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了。
又是十万大军!
这消息传到姜昭宁耳中时,她的心猛地一抽,指尖的茶水瞬间失了温度。
怎么会?
朝廷怎么又派兵过来了?
她眉心紧蹙,一丝疑云盘踞不散。
“兄长,此事会不会有诈?”
姜挺同样觉得蹊跷,他那双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眼睛里,也透出一丝费解。
他立刻命人再去打探。
很快,更详细的消息传回。
萧启之,奉命北上,目标是对付蠢蠢欲动的突厥。
而李文成这十万兵马,是派来“镇压”他们的。
旨意里说得明白,此次不求速胜。
只求一个“拖”字。
要将他们活活拖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姜挺听完,紧绷的下颚线反而松弛了几分。
他觉得这个说法,似乎解释得通。
李文成此人一向孤高自傲,极其容易对付。
他转身,看向眉宇间忧色未减的妹妹。
“昭昭,兄长要上前线,若不然,你回到新阳城吧,若是兄长败了,你赶紧趁乱跑。”
姜昭宁抬起眼,那双瞳仁里是深沉的、近乎紫色的坚定。
“兄长上了战场,我在后方又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自当与兄长一同上前线。”
“有我与母亲在后方为你调度粮草,总归是更保险一些。”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
姜挺看着她,知道妹妹说得对。
粮草,就是一场战争的命脉。
他再也说不出让她离开的话。
两人没有片刻耽搁,即刻点兵,奔赴前线。
前线的风,比城中更加凛冽刺骨。
姜挺抵达后,立刻召集了几位心腹将军,在帅帐中彻夜谋划。
地图在昏黄的油灯下铺开,一道道代表兵力部署的线条被反复推演。
而姜昭宁,则在后方的营地里,亲自清点着一车车运来的物资。
粮草、箭矢、伤药,每一项都关乎着数万将士的性命。
日子在紧张的对峙中过去了三日。
第三日清晨,李文成的大军终于动了。
进攻的号角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姜挺披甲上马,亲自率兵出城迎敌。
然而,这场交战来得快,去得更快。
没过多久,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传回后方。
姜挺,被活捉了。
姜昭宁手里的账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墨迹瞬间污了干净的纸页。
她不顾旁人的阻拦,提着裙摆,径直冲进了帅帐。
帐内,几位跟随姜挺一同出征的将军个个愁眉苦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昭宁的视线扫过他们,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几位将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兄长怎么会被人掳走?”
“他手中不是还有几万兵马吗?”
一位脸上还带着血痕的将军站了起来,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挫败。
“将军他……”
“李文成那厮根本就没想跟我们好好打!”
“他们冲上来,虚晃一招,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大网,兜头就将将军给罩住了!”
“然后呢?”姜昭宁追问,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然后他们就跑了!”
那位将军一拳砸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蹊跷了,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谁能想到两军交战,他们不想着拼命,反倒是像抓鱼一样,拿个网兜了人就走!”
“我们想追,可那些敌军撤得比兔子还快,根本追不上!”
营帐之内,油灯的光晕将将军们愁苦的面容映照得晦暗不明。
沉闷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伤药与潮湿泥土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姜昭宁的视线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与绝望的脸。
“他们定是有所图谋。”
“若只是围而不攻,我们即刻派人去问,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传令小兵踉跄着冲了进来,盔甲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
“姜姑娘,城门口……城门口有一个敌方将领,要求见你。”
姜昭宁眉眼倏地一挑。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诸位将军,随我一起前去看一看。”
“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走上通往城楼的石阶时,姜昭宁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这一仗,他们败了。
而且,败得一败涂地。
可是兄长的命,她一定要尽可能保全。
她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冰冷的石砖透过薄薄的战靴,将寒意传到脚心。
风从城垛的豁口灌进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姜昭宁扶着斑驳的墙砖,站定在城门之上。
她朝远方望去。
旷野之上,敌军阵列森严,黑压压的一片,散发着无声的压迫。
阵前,只有一人一骑,静静伫立。
当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姜昭宁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竟然是萧启之。
只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却满头白发,在风中凌乱飞舞。
他的脸颊深陷,神情憔悴不堪,仿佛被岁月抽干了所有的神采。
姜昭宁的心不自觉地痛了一下。
一个疑惑盘旋在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怎么满头白发了?
城下的萧启之死死盯着城楼上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自嘲,有庆幸,还有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疯狂。
她还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