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
寒山寺的山门前,停下了数匹骏马。
萧启之翻身下马,玄色衣袍的衣角在山间冷风中翻飞,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他身后,陌书与几名身披玄甲的护卫紧随其后,铁甲叶片碰撞的声音,在这清幽的佛门净地里显得格外突兀。
石阶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湿滑而冰冷。
空气里弥漫着燃尽的香烛气息,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苦味道。
萧启之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
发出的声响沉重而清晰,一步一步,仿佛要将这山路的每一寸都踏进心里。
他的视线扫过沿途的风景,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行至半山腰一处平台,他停下了脚步。
“陌书。”
何陌书立刻上前一步,垂手恭立。
“当日,是你跟着她。”
“从上山到下山,将你们发生的一切,给本王演一遍。”
“完完整整。”
这命令听起来荒唐至极,但陌书脸上没有丝毫异色,只是躬身领命。
“是,王爷。”
他开始迈出第一步,脚下的石阶与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模仿着那日姜昭宁的步伐,时而停顿,时而远眺。
萧启之就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捕捉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终于,陌书停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前。
树上挂满了红色的平安符,风一吹,便如千万只红蝶般翩然起舞。
“王爷,姜姑娘当时便是在此处,求取了一枚平安符。”
“然后,挂在了那棵许愿树上。”
萧启之的目光,越过陌书的肩膀,落在了那棵挂满红色布条的古树上。
那日她说,想为他求一个平安。
他看着满树的祈愿,那些承载着凡人卑微心愿的红符,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看不出丝毫笑意。
“陌书。”
“将这些平安符,全部取下来。”
“一个一个,细细检查。”
陌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立刻应声。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玄甲卫便上前,动作利落地开始摘取树上的平安符。
悬甲卫们的手法很稳,只是取下,检查过后,再小心翼翼地挂回原处。
他们知道,这上面寄托的,是别人的心愿。
一枚又一枚平安符经过陌书的手。
大多是求家宅安康,或是姻缘美满。
时间一点点流逝,萧启之的耐心似乎也在被这重复的动作消磨,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就在这时,陌书接过了一张符纸,垂眸看去。
符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兄长平安。
这字迹,清隽秀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陌书的胸口猛地一窒,呼吸都停滞了半瞬。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翻动那平安符。
盼着能在背面看到王爷的名字。
背面,空无一字。
陌书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他双手捧着那枚薄薄的平安符,走向了萧启之。
萧启之接过了那枚平安符。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料,视线胶着在那四个墨迹深刻的字上。
眼眶蓦地有些发烫,像是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他胸中却未升起半分酸涩,反而有一种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将一颗悬着的心砸得无比安稳。
姜昭宁。
她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萧启之将那枚带着余温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纳入怀中。
“陌书,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后山。
冷冽的山风裹胁着寒山寺清苦的檀香味,吹得人衣袂翻飞。
陌书站在悬崖边,脚下是翻涌的云海,他指着某个方向,开始回溯当日的景象。
“王爷,当日属下让姜姑娘先走,她便一路跑到了这里。”
“后来追上来的刺客,弓弩刺伤了她的手臂。”
陌书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那日的血腥气又重新漫上了鼻尖。
“她就倒在悬崖边上,眼看那黑衣刺客就要抓住她……”
“姜姑娘自己翻身,跃入了这万丈悬崖。”
“这便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萧启之静静地听着,脑海里细细回放着姜昭宁当日的一举一动。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毫无破绽。
可若是真的正常,她的母亲此刻应该还在岭南安养,而不是无故消失,杳无音信。
萧启之的目光扫过深不见底的崖底,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决绝的锋芒。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整个人便如一片落叶,坠了下去。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
无数的树枝疯狂地抽打、刮蹭着他的身体,衣袍瞬间被撕裂出无数道口子。
皮肉被划开的刺痛感不断传来。
他却发现,这些盘根错节的古树,竟在不断地削减他下坠的力道。
若是有人在最后关头,于两棵树之间绑上一些网状物,定能活命。
他心念一动,催动内力,手臂猛然伸出,精准地抓住那些擦身而过的粗壮树枝。
借力,卸力,再下坠。
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
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他抬头向上望去,几棵大树的枝干上,有明显被重物压折过的痕迹,却不是他刚刚造成的,断口处早已干枯发黑。
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电,飞掠至那几棵树前。
果然。
在两棵树的隐蔽处,几根坚韧的藤蔓被编织成了一张简陋却有效的网。
萧启之缓缓落在悬崖底下。
他站在那张救命的网下,嘴角牵起一抹弧度,分不清是苦是涩。
“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喃喃,声音被风吹散。
“昭昭,你把我骗得可真苦。”
崖顶上,陌书整个人都傻了,呆愣愣地戳在原地。
他哪里想得到,自家王爷前一秒还在听他说话,后一秒就直接跳了下去。
这个悬崖,他算是亲眼见证了两个人往下跳。
“快!拿绳子来!”
陌书回过神,对着身后的玄甲卫嘶吼道。
他心里涌起一阵后怕,又升起一丝诡异的庆幸。
幸好来寒山寺的路上,他心里总觉得不安,特意吩咐玄甲卫带上了最长的攀岩绳索。
他没有任何证据,纯粹是一种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养成的直觉。
陌书亲自带头,将绳子绑在最结实的树干上,第一个顺着悬崖,笨拙又飞快地往下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