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书的眼里没有半分松懈。
他亲自守在药炉边,等药汁煎得浓黑。
热气氤氲,带着浓重的苦味。
回到房中,他捏开萧启之的下颌,将漆黑的药汁强硬地灌了下去。
大部分药汁顺着他苍白的嘴角溢出,浸湿了领口。
陌书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模样,只好再次叹气。
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王爷的心药,已经不在了。
一定要让王爷有活下去的欲望才行!
必须得有!
思及此,陌书将药碗重重搁下,转身快步离开。
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光乍亮。
陌书推开门,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他走到床边,却在看清床上之人时,脚步猛地一顿。
萧启之依旧昏迷着。
可他原本乌黑的发丝,一夜之间,竟已尽数花白。
陌书瞪大了眼睛。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那满头霜雪,心脏被狠狠揪紧。
姜姑娘的死,对王爷的伤害,竟到了如此地步。
他上前几步,俯下身。
“王爷。”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
“王爷,您不能就这么倒下。”
“您不是一直念着姜姑娘吗?”
“那您欠她的债,起码应该要还清楚吧。”
陌书盯着萧启之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姜姑娘在世时,最担心的便是她的母亲了。”
“她的母亲,如今还在岭南受苦。”
“王爷难道不应该把她的母亲接过来,好生奉养,让她颐养天年吗?”
这是陌书想了一夜,能想到的唯一法子。
他只能赌。
赌王爷对姜姑娘的愧疚,能胜过求死的绝望。
他就在萧启之床前,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念着这些话。
从清晨到日暮。
直到傍晚时分,最后一缕残阳从窗棂斜射进来。
萧启之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空洞。
许久,他才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你说得对。”
“昭昭……最担心的就是她的母亲了。”
他转动着干涩的眼球,看向陌书。
“传令下去。”
“把她母亲,接到京城。”
陌书看到他家王爷终于醒了,紧绷了一天的心弦骤然松开,眼里闪过一丝狂喜。
“是,王爷!”
“此事属下必定会办妥,您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否则等姜姑娘的母亲过来了,还不知是谁照顾谁。”
萧启之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分不清是悲是冷的笑意。
“在还清她的债以前……”
“本王不能死。”
……
姜昭宁身上的伤,一日好过一日。
行走时,步履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但只要放慢了速度,便与常人无异。
姜李氏巡查完铺子,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回到家中。
姜昭宁便迎了上去,扶住母亲的手臂,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光亮。
“母亲。”
“我想跟您学做生意。”
姜昭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热气氤氲了她诧异的眉眼。
她印象里的昭宁,对这些算盘珠子、银钱账目,向来是避之不及的。
女儿的心思,何时转到了这上面。
但看着姜昭宁眼中那簇小小的、却格外坚定的火苗,姜昭宁不愿开口将它扑灭。
“好,但是昭昭,做生意可不是一件省力的事情,这样子吧……”
她将一本厚重的账册推到姜昭宁面前。
“你先把这个月的账目清一清,做生意必须得学会看账。”
这本账册,她从前也曾试着教过女儿。
那时,昭宁总是皱着眉,拨弄几下算盘便失了兴致。
姜昭宁没有半分迟疑,在桌案前坐下,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她垂下眼帘,指尖在乌木算盘上轻巧地拨动。
“噼啪、噼啪——”
算珠撞击的声音清脆而连贯,形成一种急促又稳定的韵律。
姜李氏原本只是随口一考,并未放在心上,可那算盘声不绝于耳,快得让她心惊。
她忍不住凑过去看。
只见女儿一手拨珠,一手执笔,目光在账册的条目间飞速掠过,笔下数字流水般淌出,清晰工整。
那专注的神情,是姜李氏从未见过的。
不过半个时辰,一本繁杂的账册便已算清,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她的手边。
姜李氏心头一跳,拿起自己的算盘,将信将疑地又核算了一遍。
结果分毫不差。
她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女儿。
灯火下,姜昭宁的侧脸柔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静与力量。
那个总需要自己护在身后,娇娇弱弱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变了模样。
张氏的心口涌上一股热流,像是忽然捡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而,心里也有一些怅然若失。
何时,她的昭昭竟然已经成长得这么快了。
往日里,这些账目总要耗去她大半个夜晚。
如今姜昭宁这一分担,竟让她凭空多出了许多闲暇。
自那以后,姜李氏便时常将姜昭宁带在身边。
无论去银号核对存兑,还是去布庄挑选新一季的料子。
姜李氏与人商谈,言辞交锋,姜昭宁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学着。
她的眼睛很亮,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机锋,都牢牢刻在心里。
她清楚,自己多学会一分,母亲与兄长肩上的担子,便能轻一分。
她不只学着台前的迎来送往。
更在无人时,默默铺开舆图,筹措着兄长那边所需的粮草后勤。
哪里设仓,何处转运,每一笔消耗,每一日用度,她都盘算得清清楚楚。
姜李氏看在眼里,为了更好地磨炼她,有时会放手让她独自去谈一桩小生意。
“去试试,谈成了,娘给你记功。”
“谈崩了也无妨,权当是练手,多交几笔学费,咱们家还出得起。”
母亲的话语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托底。
在王府的三年,何曾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纯粹的关怀与期许。
她一次次地去尝试,从最初的紧张磕绊,到后来的从容应对。
每当她带着谈成的契书回来,姜李氏便会毫不吝啬地夸赞她。
那一句句发自真心的“昭昭真能干”,比世间任何华美的辞藻都让她心安。
她越做,心里的那份喜悦便越是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