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谢缪辟开的地方虽在角落,却是最宽敞的了,后方窗户开着,隔着窗扇,还能听见外面嬉笑声,丝缕清风从小童扇下生起,将谢缪随意盘着的头发轻轻吹起几缕发丝。
“郡主。”
“谢大人。”她示意着自己坐下,沈钰韶便坐了。
“只是没想到,陆大人也会对这类胡肆内的雅集感兴趣。”正经雅集,都在各家宅院,或是园子里,像这样在胡肆里举行的雅集,算不得太正规,贵人们并不屑于来此,今日来这里的客人们,也并不是什么有名之人。
“那诗的最后半句,我也想知道。”陆舒白躬身行礼,语气颇为诚恳道。
谢缪手中捏着酒杯,里面淡黄颜色的龙膏酒泛着点点光泽,果真如那诗句中的“琥珀光”。
沈钰韶忽然一怔,转瞬间便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或许便是能给她答案的人。
“坐吧。”谢缪示意,身后的小童取来另一个软蒲团,给陆舒白垫上。
紧接着,那个打扇子的小童也弯身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角落处忽地降下来神色的竹编遮帘,堪堪遮至下方一角。
只是一道帘子,沈钰韶却觉得周旁的声音一下子都减弱了不少。
茶水氤氲着雾气,谢缪终于坐起身,请两人饮茶。
胡肆酒楼里的茶,都是胡人偏爱的口味,茶味颇重,陆舒白只啜了一口,便微微蹙眉,搁了下去。
沈钰韶却盯上了那桌上的龙膏酒,向谢缪一笑:“谢大人,我喝一些,没关系吧?”
“自然。”谢缪挑眉,笑了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
她自己打着扇子,看着沈钰韶一点点品着那龙膏酒,目光缓缓放在了陆舒白身上。
“陆大人想等那半句诗,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陆舒白不解,疑惑地看她:“这诗,莫非不是谢大人写得?”
“这里的一半,是我写的。”谢缪举杯,又灌进去一杯,看向同样愣神看着自己的沈钰韶,“可写那剩下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一眼,满是遗憾,沈钰韶忽然打了个哆嗦,明白了什么。
“写那剩下的一半的,是我母亲?”
那谢缪,可知母亲自杀的真相?沈钰韶瞬间激动起来,连酒也顾不上去喝了。
可这一从火还未升起多久,便被谢缪无情地泼了一盆凉水。
“郡主若想知晓她为何自杀,我这里没有答案。”谢缪道,神情也有几分怅然,“明明只差最后一步。”
沈钰韶追问:“最后一步?是什么最后一步?”
谢缪看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陌生,以往去公主府与长公主议事时,沈钰韶永远没干过什么正事,招猫逗狗,从不过问这些,如今倒像是变了个人,主动问询起来了。
“你想听?”她问。
陆舒白也看了过来。
“事关母亲,我当然要听!”
“……”谢缪默了一瞬,转而坐正,整了整衣袖,“你可知,你母亲生前尽全力所推行的变法?”
又是变法,果然与这些事情有关吗?沈钰韶眸色一暗,咬了咬唇。
“我算是她的盟友,每月这个时候,十二楼举行雅集,三教九流的文人或是看热闹的都来此,便成了遮掩的最好去处。”谢缪娓娓道来,“每会面一次,便写下一句诗来作为下一次的约定。”
也更是一种遮掩,叫人以为她们在雅集之中真的是在谈论诗篇,附庸风雅。
陆舒白眸色沉了沉,片刻,缓缓开口:“两税法。”
作为科考之人,她对这些朝政大事自然比沈钰韶明了。
想起那日在大明宫遇到的那些举子,还有一些冒着被程卅视为敌对风险,也要在清晨悄悄吊唁的人,沈钰韶一怔,忽然明白了谢缪那充满遗憾的一眼包含着怎样的情感。
“这月,她本劝动了女皇,欲在凤州试行新法,约定在此完成最后的一句诗,可谁料……遇上的对手乃不义之辈,着了他们的道。”
沈琮与程卅构陷的谋杀,果然是为了阻止长公主推行税法。他们背后是门阀,是最不想推行新税法的人,这些门阀的存在,宛如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黑压压地挡在她身前,将沈自珍的前路堵得死死的,好不容易另辟蹊径,打算徐徐图之时,便被算计了这么一出。
眼眶有些涨涩,沈钰韶嘴唇颤颤,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母亲的前路,还未竟的前路。
看她神色悲切,谢缪轻轻在内心叹息了一声,转而审视着似乎一直在沉思的陆舒白。
“依陆大人之见,如何看待长公主推行税法?”
闻声,还有些伤怀的沈钰韶也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陆舒白。
她指节分明的手中捏着那只酒杯,沉思之间,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杯壁,眼眸垂下,单是这一幕,便足够赏心悦目。
“神武年间,女皇好战,四处征战,为我大雍扩充版图,而今万国来朝,无不称臣。”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滴入井水的晨露,带着令人清神的魔力,“然四处操戈,必然致使国库空虚,近些年来虽百官意在开商路,引胡人入内以征赋税,却终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升斗之水。”
“殿下的税改剑走偏锋,可谓标新立异,独开先河……只是,而今大雍,以长安为例,门阀林立,其势如巨树,盘根错节,难以周旋。殿下所行之事大刀阔斧,树敌众多,有些操之过急了,门阀世家们不应,也在意料之中。”
“若有中庸之法,徐徐图之,成功或许还有几成可能。”
可惜待中庸之法施行时,却已是末路。
谢缪眼中多了几丝赞赏:“做翰林待诏,还是有些委屈陆大人。”
“不敢,女皇恩赐,唯有跪受。”
“程卅近来肃清长公主生前党羽,随意治罪,已惹来不满,陆大人却常常与郡主出行,不怕被程卅盯上?”而今陆舒白风头正盛,她的一举一动,程卅怎会不知?
在谢缪看来,刚入仕就站好了队,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陆舒白却动了动,余光瞥了眼一旁看着自己的沈钰韶,道:“我与郡主……不过几段萍水相逢,不敢牵连郡主。”
谢缪笑:“旁人可不这么认为。”
原来是几段萍水相逢。沈钰韶莫名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似的,忽然平静了许多。
与自己牵连,就是在给陆舒白带来危险,今日过后,她与她短暂的相连也总算到头,至此,不再有什么被迫的联系了。
“若是因我给陆大人带来麻烦,钰韶实在有愧。”她开口,“只是,如今线索断掉,再想查下去,就更难了。”
“听曲水通报,说有人拿着殿下生前的诗招摇过市,我还当是她留下的后手。”
沈钰韶也自嘲地笑笑:“让大人失望了。”
谢缪抬眼,道:“或许,她有不得已为之的理由。”
她没有空去为盟友哀悼,接踵而至的是程党和沈琮一派带来铺天盖地的压力,今日能抽出闲空来此,已经是十分珍惜的了。
“你想查,我这里刚好有一个消息,不知能否帮的到你。”
闻声,沈钰韶倏地抬头。
“那日,程卅曾与曹盛熙有书信往来,或许,你要好好问问你那‘父亲’。”
*
竹帘撤开,再从这一方小小天地出来时,雅集已经冷清了几分,看见陆舒白同沈钰韶一同出现,一时间又惹来一些夹杂着各色情绪的目光。
沈钰韶感受到了,也加快了步伐,拉开了与陆舒白的距离。
“小勺儿!”李岫宜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她向沈钰韶招招手,“你们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她笑着上前,看了看沈钰韶身后的陆舒白:“陆娘子也在啊。”
陆舒白点头应是。
沈钰韶不去看后面的人:“多谢你,还有丹娘,你也替我谢谢她……”
李岫宜豪气地摆手,正想说些什么义薄云天的话时,自舞台后走出来一人。
“郡主要谢,何不当面谢?”
“丹娘!你收拾完啦?”李岫宜急忙回头,迎上来人。
丹娘并不搭理她,只冲着沈钰韶叉手:“若是帮到郡主几分,丹娘不胜荣幸。”
沈钰韶点点头:“丹娘子舞姿动人,今日一见,可谓惊艳。”
丹娘笑笑,那双碧绿的眸子猫咪似的眯了眯:“郡主……也长得美极,细看起来,高鼻薄唇,竟然与我家乡那些姐妹有几分神似。”
这属实是冒犯的话,但沈钰韶觉得这大抵是胡人独特的夸人方式,没有计较,摁住了后面想说话的方敬淑,点点头:“是吗?多谢丹娘子了。”
两人这样客套地夸赞,却引得后面李岫宜撇嘴:“诶,丹娘,你数了吗?这场的缠头红绡是不是还是你得最多?”
那自然毋庸置疑了,谁会像她一样一个劲儿扔钱,被人坑了还要笑嘻嘻地给人家数钱?
“回娘子,整整二百三十贯钱。”倒是丹娘身后的侍婢开口,也喜滋滋的。
沈钰韶此时看李岫宜,颇有些惨不忍睹之势,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还好没有随意打赏乱花钱的习惯。
丹娘却道:“我只留我该拿的那一贯钱,余下的,岫宜,你收走吧,若是让你阿耶知晓,你又该怎么交待?”
“切……我自己挣来的,要他们管我。”
丹娘又说了几句,大抵是不收的意思,不论李岫宜怎么胡搅蛮缠,她也不动摇,到最后,她带着侍婢离开,只留下李岫宜像个霜打的茄子,颓废地倚着栏杆。
沈钰韶不可控地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半晌,她问:“你为何想要接手烟花厂?我记得,你从前很不屑于跟你阿娘阿耶做生意。”
“你不知道,”提起这个,李岫宜忽然来劲了,“波斯人卖了个带彩的烟花方子给我,我正欲试试。”
“带彩?”现如今,带彩的烟花并不少见。
“丹娘是回鹘人,我听闻,她们家乡有一种新塔花,我想,做一个这样的烟花,在明镜湖放给她看。”
沈钰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李岫宜就连接手烟花厂,也是为此,这要是让她母亲知晓了,不知又要怎么惩戒她。
可她却依旧沉浸在未来的幻梦中,美滋滋地幻想:“她离家数十年,应当很想家,那我就把她家乡的花搬到她眼前,以解她思乡之苦。”
指尖颤颤,沈钰韶忽然有些哑然。
上一世,这花还未来得及被点燃放出,她便死在了朱雀街的大火之中。
那岫宜,你想予以看花之人,到最后究竟是否看到了那花?
又是谁,要置你于死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