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沈钰韶已经到了青州,猝然听闻噩耗,只觉晴天霹雳,她在青州的日子并不好过,得到有关李岫宜身死的消息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月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她无从得知,只知那场大火之中伤及了沈琮,李家后被查出与外敌勾连,设计火灾,也被牵连,举家下狱流放,落得满门不幸的结局。
看着李岫宜满是期许的眼神,沈钰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以她对李家和李岫宜的了解,绝无可能是勾结外敌去谋害沈琮。
那究竟是谁要诬陷谋害她们,要置她于死地?
飞快地将前世得到的讯息搜寻了一番,沈钰韶忽然有些愕然。
李家夫妇经商多年,与胡人的交往自然密切,范围太大,不好锁定,那便只能从李岫宜这边来想。
在她身旁的外族人,只能是那丹娘子了。
可如今,自己与丹娘子也有几分交集,无论是她说话、谈吐举止,还是品行中,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就算她能确定丹娘的嫌疑,此时和正爱慕丹娘至极的李岫宜去说,她会信吗?若把自己重来一世的事情摊牌给了李岫宜,她恐怕也只会当自己是失心疯了。
“小勺儿,你想什么呢!”李岫宜见她久久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依你之见,说说,我这想法点子是不是妙极了?”
猛地回过神来,沈钰韶嘴唇颤了颤,倏地抬起头。
李岫宜咧嘴笑着,眼里的戏谑与那点微微自得的表情正好,此时的她,将少女对年上者的爱慕演绎得淋漓尽致,沈钰韶无法否认,丹娘确实是一个能让人倾心的人。
她比李岫宜成熟,谈吐见地都带着让人忍不住着迷的魔力,她足够温柔,却也带着胡人女子的铿锵,两种特质交融在一起,加上她那特别的容貌——尤其是那双仿佛能蛊人心魄的绿眸,便让哪怕是在胡肆酒馆里泡大的李岫宜都为她倾倒。
爱慕便是如此,你寻不到她的踪迹,或是在某一日开始,那种子便悄然飘入了心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生根发芽,直到发现的那日,便已经爬满了整颗心脏。
上一世被烈火焚身时,你在想着什么呢,岫宜?
眨了眨眼,沈钰韶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似的启唇:“甚好……只是,既是家乡的花,你为何不让人从胡地采些,运回长安,何苦再去研究个新花样?”
“回鹘人的地方太远,便是用冰保存也撑不了多久,还劳民伤财,折腾送花的人,”李岫宜道,“做一个烟花,她想家了,我就给她放一个,丹娘她一定会喜欢的。”
语罢,她又看向后方的陆舒白:“陆大人,你觉得呢?”
沈钰韶这才想起身后还有这号人物,她抻了抻嘴角,微微侧身,用余光去看陆舒白的反应。
只见她垂下眼思索了片刻,缓缓吐出了几个字:“烟花易逝,思乡之情不过执念,若想消除执念,只有真正得到了,恐怕才会缓解。只是一簇花,想来与饮鸩止渴无异。”
沈钰韶不知她是用什么心境说出来这番话的,话语间,她仍旧是那温漠的神情,却让沈钰韶看出些许落寞。
李岫宜没想到这新科状元这么不给面子,连沈钰韶都夸了两句,她这人却这么说,一时间,她蹙眉,古怪地挠了挠后脖颈:“我也想为她赎身,但她却不让,你们也看得出来,她从不让旁人干涉自己的想法。”
陆舒白笑笑:“这不过是我的见地罢了,究竟如何,还需小娘子自己去问。”
她倒是一腔真情,只不过不知那丹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沈钰韶暗暗道,却仍是想提醒她:“烟花生意,终归不比旁的生意,多不过钱财商道上的那些事,这东西易燃易爆,并不安全,你定要当心。”
“那是自然!”李岫宜拍拍胸脯,“我们李家从不弄虚作假,做出来的烟花爆竹自然也都是最好的,连工部的人都曾夸过,质量这方面没得说!”
那句让她当心丹娘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楼内的雅集也逐渐冷清下来,临近暮时,原本聚在这里谈天说地的客人们也都陆陆续续离开,方敬淑见形势正好,赶忙揪着沈钰韶的后背的衣料劝说:“郡主,事情办完了,咱们快走吧……”
也确实是时候该走了,沈钰韶点点头,看着方敬淑一副忠言逆耳劝谏的苦哈哈模样,心里不由得发笑。
“既如此,我的事情也办完了,便先告辞了。”她向旁侧退了两步,对着两人轻轻颔首,“留步。”
方敬淑总算松了一口气,如获新生,在沈钰韶前方开路。
“李娘子,在下也告辞了。”陆舒白亦向李岫宜行礼。
“好好,我就不送啦,陆娘子再会!”
雅集虽毕,可十二楼才迎来它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胡姬乐人热情更甚。
可这回,却没人再上前去挑逗老实的方敬淑了,一道道目光投来,各含情绪,沈钰韶有些不解,却忽然在身后听见一阵几乎和她要同频的脚步声。
有陆舒白在身后,这些胡姬规矩了许多,有大着胆子的,也只是上前询问沈钰韶:“小娘子,不留下来喝一杯吗?”
方敬淑大惊失色,没想到这群人居然盯上了自家郡主!
沈钰韶没有对美人疾言厉色,或是冷待的习惯,见她递来精美的酒杯,也只是轻轻抬手将其拨开,笑道:“好姐姐,我不胜酒力,有些事,不便多留,此番盛情,实在不能回应。”
方敬淑震惊了。
那胡姬露出个理解的甜笑,端着酒杯,就看向跟在沈钰韶后方的陆舒白。
却见她垂着眼,冷冰冰地看了自己一眼,便立刻叫自己打消了挑逗这人的念头,那眼神不像在看人,像是在看什么不值自己动心神的死物。
难怪长安城中的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小菩萨”的名字,如今看来,确实不可亵渎。
沈钰韶兀自走着,没去看身后的人。
停在十二楼外的车驾也已备好,方敬淑摆下角凳,扶着沈钰韶上了马车。
闭市的暮鼓还未敲响,东市之内的热闹依旧,几个胡人牵着几只要卖的小羊羔路过,路边摊贩尽力吆喝招揽生意,一派升平之景。
若不是沈钰韶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恐怕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欺骗来。
连年征战带来的微妙的平衡即将打破,等待着大雍的,是近十年的节节衰败。
思及此处,她眉目中难掩哀色,更有些迷茫。
谢缪是为她提供了一条讯息,指向了曹盛熙与程卅,这两人的勾连她上一世便知,母亲自尽与这两人有关,她也没有多么惊讶。
只是依着现在的情形,她没有调查程卅的能力,哪怕面对曹盛熙,也难以撬开他的嘴。
倘若……倘若她能再强一点,就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了。
銮铃轻响,车夫抖了抖缰绳,方敬淑也在外面叮嘱:“郡主,晚间还有些寒凉,莫揭开车帘……”
她话未说完,却见陆舒白追了上来,站在了马车之下。
猛地一凛,方敬淑急忙扒着车辕去看她。
“郡主。”她站在车外,轻声唤。
片刻的沉寂,那道被方敬淑叮嘱的车帘还是被沈钰韶从内扯开了。
“陆大人,还有什么事吗?”她半边脸被车内的黑暗舔舐着,更加衬得她下颌发尖,这几日瘦得厉害。
明明几日前在傲春池看见她时,她还不是这样。
陆舒白张了张口,找回来些许神志,斟酌了半晌,才开口:“只是……想提醒郡主一句。”
沈钰韶扬眉:“哦?”
“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
心口突然跳了一下,沈钰韶眼神复杂了几分,定定看了陆舒白几眼,道:“陆大人的提醒,我知道了。”
语罢,她合上帘子,冷声命令:“淑娘,走吧。”
一道甩鞭声响起,马车行驶,载着沈钰韶向长乐坊走去。
她坐在车内沉思,不断咬着嘴唇。
陆舒白为何要突然提醒她这么一句?她是知道些什么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不喜那位丹娘?
左思右想都寻不得道理,她干脆放弃了思考,瘫坐在车内的软垫中。
车外,方敬淑絮叨:“郡主可想想晚上吃些什么?近些日不可吃油腻荤腥,卑下可以给您做些清爽小食……”
沈钰韶将脑袋埋进臂弯中,想了半晌,声音闷闷地道:“路过北街了没?淑娘,我想吃北街丽家牌坊做得冷元子。”
方敬淑一顿:“郡主,这会儿还不到夏时,吃这些寒物,对身子不好。”
沈钰韶抬了抬脑袋,露出一双眼睛:“我不管,我现在就想吃。”
“要不卑下回去给您做一碗羊汤……”
“冷元子。”
“……”方敬淑默了,咂了咂嘴,无奈嘱咐车夫,“走吧,去北街。”
马车自东市东小街驶出,朝北街行驶而去。
路上叫卖声依旧,还有人喊着车边的方敬淑推销。
“娘子!新出炉的巨胜奴,可要买些尝尝?”
方敬淑八方不动,却怕着车内的沈钰韶一个兴起再要点名吃这些食物。
街道两旁的瓦房修整得整齐,鳞次栉比,旗幡与杆子立在其中也不显突兀,颇有一张乱中之美。
沈钰韶窝在软枕里,还在计较方才陆舒白的那句话,车外,方敬淑的絮叨声又传来:“郡主,只这一次了……”
“我知道了,”沈钰韶答,“去了青州,这样的日子恐怕不能再有了。”
“……”方敬淑又一顿,眸光也一暗,“往后……”
她话未说完,却忽听坐在前面的车夫“噫”了一声。
话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掐断,沈钰韶眼皮猛地一跳,急忙坐起。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空气的爆响毫无预兆地紧贴着车厢右后侧炸开!声音之近、之烈,仿佛就在人耳边点燃了炸药!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呛人鼻腔,盖过了街市的烟火气。
近处瞬间爆发出行人的惊惶尖叫。
“唏吁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