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照江水[重生]》 1、第一 同归 长安城破的前夜,下了一场历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大雪,直直没过膝盖,千里冰封,万里飘雪,天地上下一白,银装素裹。 纵使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长安城内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极尽声色,并没有一丝大国将破的悲凉之感。 昏主当道,百姓水深火热,自然早早盼着当政的人早些死了,等着另一个明君治理。如今南雍早已千疮百孔,沉疴旧病积压,大厦将倾,宛如一个垂垂暮矣,即将咽气的老人。 很显然,坐拥半壁九州之地的梁朝国君,便是那个人心所向的“明君”,而无人挡得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跟不上车马的,只有被掩埋在黄土之下的命运。 太极宫内生着地龙,殿门大敞,大雪带来的寒气一股脑涌入,却立刻被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殿内灯火憧憧,一排人影被烛火拉得极长,阴影直直蔓延到殿门,气氛有些吊诡。 身着绫罗的宫女与内侍面色皆惧,战战兢兢地交手在暖帐外站成一排,不敢抬头。 二尺之外的暖帐垂下张张锦缎帷帐,隔开内里的光景。 “轰”的一声传来一阵巨响,吓得这一排人皆是一个激灵,面色发白,更有胆子小的,泪花已经涌出了眼眶。 领班殿直提着宫灯,从飘然大雪之中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陛下!切莫伤着自己!”她连忙脱下沾满雪花的斗篷,拨开暖帐慌张入内,就要查看里面的情况。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谁料刚探进去半个身子,帐内的人便怒喝了一声,重重扔出去一个杯盏。 “啪嚓”一声,杯盏射来,却没打在殿直身上,倒是碎在了她脚边,瓷片飞溅,摔了个稀碎,淡褐色的茶水流了一地。 暖帐内,点了一百八十多支白烛,照得恍如白昼,气味也算不得好闻,博山炉的焚香也已燃尽,只剩些余味萦绕。 动静的源头在胡榻之上,有人长发披散,一袭白衣迤地,孤坐在一片狼藉之中,此时,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颤抖着。 四处都是被扔出去的书籍、枕靠、画卷,或是碎了一地的瓷盏。 “陛下的头风又发作了吗?”看着刚好碎在自己脚边的碎瓷片,殿直眉心轻蹙,涌上些不忍,轻声问。 回应她的只有胡榻上女人一阵一阵极力忍耐的呻吟与吸气声。 “出去,这里不必侍候。”片刻后,女人颤着吸了一口气,按着不停跳动的额角哑声道。 方敬淑神色肃然,却不走,弯身道:“奴方才出去探听了,梁军已在护城河外,陛下,大明宫待不得了,趁着今晚还有机会,从密道……” “出去!”毫无预兆的,胡榻上的人怒喝了一声,有些疯狂地扭过头怒视着她,“朕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 被这一声猛地喝止的方敬淑一个激灵,却仍旧不想放弃:“陛下——” “滚出去!都滚!还要朕再说一遍吗!”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见方敬淑不动弹,便跌跌撞撞地起身,负气一般,将一旁兰锜上的长剑一把抽了出来,“铮”的一声,指向方敬淑,“你们怕死,朕不怕!那些想逃的,卷了细软,尽情逃去吧!把这太极宫搬空了也罢,别来烦朕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已经几近病态的脸。 面色苍白,猩红的双眼湿漉漉的,眼下的乌青也极明显,不知已有多少时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饶是如此,却也能从她山峦般的精致眉眼中看出,她是一位美人,那双狐狸眼,睑上痣,无不各有风情。 南雍后主沈钰韶,以暴虐无道著称,在位六年,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宠幸奸佞,可谓恶贯满盈,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南雍经此六年,彻底迎来了它的尽数。 嘴唇颤了颤,方敬淑双眸氲起水花,挂在眼眶边,她看着那指向自己的长剑,久久没有言语。 沈钰韶呼吸粗重,身形一起一伏,猛地一下,额头几乎要人命的痛觉电流一般传来,她低低“呃”了一声,长剑“砰”得被她甩落在地。 方敬淑终于低下身,叉手递上前作揖,声音艰涩:“卑下逾越,陛下恕罪。” 语罢,却步便退出暖帐。 帐外,几个宫女交换了眼色,见她出来,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道:“梁王太女兵临长安,只怕等不到明早便要攻城,既然陛下不欲与我们这些卑贱之人苟活,也放了话,殿直何不与我们一道离开?” 方敬淑闭了闭眼,将泪意憋了下去,再睁眼时,眼中又是清明与决然:“我与陛下共生死,你们若有忠心的,尽可留下,不愿与陛下进退的,如陛下所言,各自收拾了细软逃了去吧。” 如今情境,这些宫人惜命想要逃走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国破前,全人体面也是应当,只当是为入阴间前再攒些阴德。 她话毕,身后那一排宫女内侍皆是松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就压低声音议论着要从哪个门逃走。 细蚊声般地议论此起彼伏,方敬淑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一阵车轮碾过雪地刺耳的吱吱声突兀地在殿外响起,寂静的雪夜里,像是有人披着一身寒意来了。 方敬淑一震,也顾不上身后人的喧嚷,提起衣裙赶忙走了出去。 鹅毛般的大雪,早已将殿阶覆盖成一片足以照亮黑夜的白茫茫。 黑夜里,逐渐走近两个人影。 那车轮声正是来者身下的轮椅。 大雪将殿外照得亮堂,不需宫灯,就能看清。来人似乎是个残废,端坐在轮椅之上,双腿掩藏在层叠的柔色的衣摆下,身影单薄清瘦,披着宽大的竹绿色外氅,见她不披外衣出来,一双瘦削手轻轻叉指推出作揖,这一下,腕间的衣料便显得空荡荡的。 这张脸也是好看的,却与沈钰韶相反,并非她那般明艳的美,倒像是一块璞玉,被精心篆刻了五官,一弯远山似的黛眉之下,双眸瞳色浅淡,宛如易碎的琉璃,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温润。 “陆平章,您来了。”眼眶又有些发红,方敬淑的语气恭敬,低声向来人见礼。 “方殿直。”女人轻启薄唇,声音如清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抚平人心的祥和,她稍稍抬眉,看了一眼殿内,意思很是明了。 方敬淑低首,道:“陛下不肯同我们一起走,我将遣散其余宫娥太监,欲与陛下同归。” 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女人没有答话,没有叫身后的人推,自己抬手转动轮椅,驶入大殿内。 见她来了,里面的议论声骤然一停。 “她是谁?怎得不见通报……”有面生不识的宫娥低声问身旁的人。 “你不在御前伺候,自然不知她,但稍知晓前朝事,便绝对听过她的名头。” “她是如今中书门下同平章事,陆舒白,陆平章。”见她行近,宫娥压低了声音,“从前最受先帝倚重。” 轮椅正好在她俩面前停下,那人一身寒气,似乎要侵染到她俩身上。 “太液池外,有护送宫人出右银台门的率府军,此时动身,尚且赶得上。”声音清淡,语罢,便再次推着轮椅向内。 那两个宫娥愣愣地,见她走进暖帐,才渐渐缓过神来。 “陆舒白?可是那位……”宫娥一惊,“我只知她名头,却不知她长得这般……” 这般好看,却是个双腿残疾。 时人评判后主沈钰韶时,除却批判她罄竹难书的罪行之外,必然还会带着另一人,为之扼腕叹息,叹时运不济,南雍无明主,让这般明珠蒙尘。 这人便是陆舒白。 十八年前,陆舒白自东都养正书院大儒戴维明名下修罢,擢以入春闱,与同年举子共同科考,女皇当政之下,朝中女官亦不在少数,但没人将这个寒门落魄的孤女放在眼里,甚至断言,这戴维明是昏聩了,才会将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推举入春闱。 然,现实却狠狠打了这帮人一巴掌,放榜那日,陆舒白的名字赫然居于榜首。 中州朝代更迭频繁,不是没有出过女相,彼时南雍还正是女主兴的时候,只是这般一举将一帮高门世家子弟甩在身后,荣登状元榜眼的人,陆舒白却是第一个。 这般百年难遇的天才,却碰上了南雍最为衰颓的年岁。 大厦将倾,便是最好的工匠,都无法力挽狂澜。更何况,又遇上了沈钰韶这样昏聩的君主,虽位居中书,形同宰执,和无权的傀儡又无甚两样。 沈钰韶不敬她,反倒宠幸奸佞程卅,致使南雍更为衰败;更有甚者传言,就连陆舒白那双令人叹息的残废的双腿,都是由沈钰韶一手造成。 稍有些年岁的长安百姓还记得,十八年前陆舒白状元及第时,还是完好的一人,这其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得而知。 方敬淑跟了上来,议论声登时偃旗息鼓,她看了一眼,叹气道:“都散了吧,伺候至今,也算你们忠心了。” 宫娥内侍们面面相觑,品着她的语气不似作假,便有人开了个头,呵腰朝她深深一拜:“多谢陛下、方殿直成全。” 紧接着,身后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来皆是一拜,头也不回地便跑出了大殿。 不过片刻,偌大的太极宫便恢复空寂,只剩三人孤影凭吊。 方敬淑没有入内,仍旧侍候在暖帐外。 沈钰韶脱力般倒在胡榻边,脑袋的疼痛还一阵阵地发作。 车轮声在耳边响起,她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轮椅停在自己身后,没有作声,来人只是轻轻俯下身,捡起散落在她脚边的书籍画卷。 捧在手心里看了看,是一本《文殊菩萨心经》,被沈钰韶扯得支离破碎,没了全容。 良久,她像是翻了翻那本心经,看不出个所以然,轻叹了口气:“陛下,头风又发作了?” 沈钰韶终于抬起了头,神色惘然。 陆舒白离她近在咫尺,她疼得脸色惨白,呼吸不均,扭过身,揪住了陆舒白一角藕荷色的衣摆。 陆舒白只任她拉扯,垂下琉璃般的眸子,目光轻柔地扫过她发黑的眼下,眉头不经意轻轻皱了皱。 片刻,闻着她身上的白芷香,沈钰韶才觉得额头那阵疼痛稍缓了几分。 她缓缓将脑袋放在陆舒白还带有寒气的膝头,手还死死揪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 “梁军还有多久攻城?”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沈钰韶终于觉得脑袋清明了几分,颤声问。 “今夜,梁王太女已达灞河边,欲今夜子时渡河,破城门。”她平静地回答,仿佛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长安亟破,山河欲碎。 沈钰韶听罢,不知想起了什么,埋在她腿间,轻轻笑了起来。 “梁王太女早慕你的才名,今夜攻城,只怕要上赶着将你收入麾下,为她所用。”也罢,当今百姓都道陆舒白错奉昏主,去为梁王太女效力,恐怕正遂天下人愿。 陆舒白的神色却松了松,低下头,迎上她狐狸眼中闪烁着的讽刺的光。 “臣,此生不奉二主。”片刻后,她轻声道。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第二 阙君 沈钰韶一怔,愣了许久,笑道:“今夜子时一过,朕还有几个时辰活头?观昭,你是聪明人。” “聪明人啊……就该流芳百世。”像她这样的人,死了正好顺应民意,也不必再让陆舒白委身伺候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帝了。 “是朕拖累了你。”她切声道,复而牵起她垂在一侧的手,放在颊边,仰头又问,“你可曾怨朕?” 怨她让她明珠蒙尘,怨她让她挨受骂名,怨她……这双残废的双腿。 陆舒白看她,那双淡色的琉璃眼中一贯平淡无波,看不出一丝波澜。 “臣从未怨过陛下。”半晌,她轻声回。 呼吸缓了一息,沈钰韶眸子里晃进几片烛火,像是有些不解她这个答案。 “朕都要死了,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笑了笑,沈钰韶松开了她的手。 语罢,她从陆舒白膝头退下,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撑着混沌的脑袋,赤着双足重回胡榻上。 杯盏被她摔了个干净,四顾一圈,竟然没有一个叫人喝水的杯子。 身后寂静了许久,不见陆舒白回话。 隔了好久,沈钰韶生出了些许困意,才听见陆舒白轻声说了句什么。 仔细听了听,才分辨出来—— “陛下不会死。” 沈钰韶猝然回过头,却见陆舒白已推着轮椅向外走了。 “今夜,还请陛下清明,静待时机。” 语罢,她径自拂开暖帐,带着辘轳声,缓缓离开了沈钰韶的视野。 暖帐锦绣帷帘被她身侧的风带起,卷了几下,又重新垂落在地。 满地飞白,沈钰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间堆起一个无奈又凄凉的弧度,通红的眼眶沾染了几分湿意,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朝着灯影黯淡处勾了勾嘴角,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敬淑,朕好冷啊。” 待方敬淑入内,却看她抱着膝头,蜷缩成了一团,靠在胡床边。 地龙烧得正旺,满室热气腾腾,谈不上寒冷,方敬淑却明白她话里的用意。 “陆平章走时,叮嘱今夜警醒着,”她道,“陛下,眼下尚不是绝路。” 沈钰韶却没有回她,只摆了摆手让她退下,自己爬回床榻上,拱了拱,窝进锦绣之中。 雪仍旧无情地下,将湍流的灞河水冰封,河边马匹地喘着粗重的气息,吐出浓浓的白气,不耐地在原地打转。 梁军五千轻骑已兵临城下,隔着灞水虎视眈眈地望向长安,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冷硬的兵器泛着刺骨的冷意,仿佛噬杀的巨兽,只待用鲜血饮鸩止渴。 “报——”黑夜里,探子身形如燕,轻盈地落在马匹边。 高坐在马上的人身着甲胄,声音冷厉:“说。” “明德门外,只有二百羽林把守,气势颓颓,不像是要迎战的姿态。” 语罢,那人身旁的须髯大将朗笑了一声:“天佑我大梁!南雍气数已尽,就连兵卒都不欲顽抗,长安收入囊中岂不是举手之间?” 话毕,身旁的几个副将也都纷纷道贺:“天佑大梁,恭贺太女殿下!” 马上的人听着耳边的恭贺,嘴角勾起弧度,冷冷看着远处夜色中灯火阑珊的长安。 南雍这三千里地河山,今日终于要完完整整收入。 “子时一过,不论如何,即刻攻城。” “那程卅呢?”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问。 “那老奸贼,看着我们打到城下,竟想着投诚,早干什么去了?晚了!” “老匹夫最是奸佞,坏到骨子里了,事君不忠,这样的人,谁还敢留他!” “是而才打晕了绑在马上,车裂死了!那尸体也丢给了野狗,叫畜生们吃了这老畜生的骨肉,也难消咱们心头之恨!” 那梁王太女满意一笑:“他也是死得其所。” 目光再次投向长安,灯火倒映,在她眼中燃烧起了熊熊烈火,野心昭昭。 * 十二月十一子时,杀号声越过冰封的灞河,直奔明德门。 没有耗费多少功夫,守护南雍百年河山的明德门不过一刻钟便破,五千轻骑举兵入长安城,所到之处,无论百姓官兵,无不称降。 朱雀门街被清得干净,梁军轻而易举攻入,直奔皇城。 仓皇不安了一夜的宫人自愿大开朱雀门,迎新军入内,免去了杀头之灾,左右里面坐着的皇帝不值得百姓为她流一滴鲜血,早些称降才是上策,这世道,识时务者才为俊杰。 皇城内,只剩神策军十几人负隅顽抗,但终究敌不过梁军铁骑,不消半个时辰,便皆死于梁军刀下。 听见轰然一声撞门声,方敬淑被冻醒了,心头一颤,她忙就要去看漏刻,可那漏刻不知何时已冻住了,早已停止了计时。 杀号声远远传来,她才猛地发现,太极宫冷得有些彻骨。 ——哪怕地龙熄了,也断不会这么冷才对,且,暖帐内原本燃着数百支蜡烛,如今却漆黑一片。 顾不上自己,她连滚带爬地起身,拨开帘帐就奔入暖帐中。 立时,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将她整齐的发髻吹散,激得她浑身一震,险些栽倒在地。 不知何时,暖帐内窗扇大开,寒风肆意涌入,将灯烛尽数熄灭,漫天飞雪从大开的菱花窗口灌了进来,将窗前书案上的纸张书册吹得纷乱,掉了一地。 屋外雪地的天光,足以将屋内一切照得通明。 深蓝色的雪夜澄净得不像话,不知多久,长安都未下过这般大的雪了。 方敬淑浑身一震,就见一片月白色的夜光之中,有人静静地趴在胡床边上,一动不动。 兰锜上的宝剑只剩银白色的剑鞘,剑身,正被什么人捏在手心里。 她心口不自觉地发颤,嘴唇张了张,想出声,却发现根本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步伐顿时变得沉重,方敬淑不可置信地拖着步伐,一步一步,走到那僵硬不动的人影边。 名为“阙君”的宝剑被沈钰韶脱力的手攥着,倒在一旁。 它一生随着历代主人戎马,饮过匈奴热血,斩过叛军首级,却独独没想到将会被用来以国君自刎。 银白的剑身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它的剑芒划破了沈钰韶颈间脆弱的皮肤,将热血放洒出来,流了一地。 方敬淑只觉摸到了黏糊糊的液体,冰凉又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眼前虚晃,好半天,才看见面色苍白,早已流尽血色的沈钰韶。她乌发散落一地,双眸紧闭,唇色发白,那纤弱的脖颈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看得方敬淑两眼发黑,呼吸就要停止。 不可置信地探上面前人的鼻尖,却再也感知不到一丝鼻息,她浑身一抖,脱力一般,倒进黏稠的血液中。 “陛……”颤巍巍开口,声音却紧得一丝都发不出来。 汹涌的悲意冲破情感的关闸,肆意奔流而出,她大张着口,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陛下——!!!!” 陆舒白听见这一声嚎哭时,才行至暖帐外,看着太极宫满室漆黑,她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急忙催动轮椅快速向前。 太极宫内一片死寂的漆黑,如同深渊巨口,吞噬了所有光亮与暖意,唯有窗外雪地的惨白天光,将殿内轮廓勾勒得鬼魅森然。 那不祥的预感,冰冷刺骨,瞬间攫住了她全身。 她几乎是本能地催动轮椅,平日沉稳的辘轳声此刻变得急促而刺耳,撞在空旷冰冷的宫殿四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不祥。轮椅粗暴地碾过散落在地上的书卷、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满室凄然,雪花洒进暖帐内,披上了一层银白,只见方敬淑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神色悲极,哭得肝肠寸断,手心里,还攥着沈钰韶早已凉透的手掌,和那柄要了她性命的长剑。 眼前女子的模样倒映进她眼中,扯得她心若碎成絮片。 霎时间,宛如泰山崩倒,陆舒白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全身战栗起来。 身体一阵一阵涌上几乎能将人冻死的寒凉,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一贯清冷无欲的琉璃色眼瞳中,终于,也是第一次涌起了属于凡人的神色。 “啊……”她张口,宛如玉色的琉璃崩碎,一声短促、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从她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尖锐得像是琉璃被硬生生碾碎的声音。 一时间,她像是忘了自己双腿不能行走一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竹绿色的外氅散落在地,她撑着椅臂,却忘记了如何催使轮椅,想凭借着那绝望的蛮力起身,可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数年,咬牙了半天,撑起身子,身下却无力,只听扑通一声沉重的闷响,是□□与冰冷汉白玉地板的撞击。 她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离那片刺目的血泊,不过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骨头撞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却远不及心口那被钝刀反复切割搅碎的万分之一。 琉璃色的眸子蕴起磅礴的湿意,顺着她清绝姣好的脸颊,滑入唇腔。 是苦涩的咸味。 泪水模糊了视线,朝那处看去,沈钰韶苍凉地倚在榻边,仿佛一个摔成碎片的瓷具,无论再怎么拼凑,也拼不成原貌了。 “你该再等等我的,钰韶……”呜咽声中,陆舒白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她顾不上散乱的衣衫,用尽全身力气,用双臂支撑着,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在冰冷刺骨、沾染着零星血迹的地面上,艰难地向那个了无声息的身影爬去。 太极宫冰凉的汉白玉砌的地板刺激得她身体一阵不自然地颤抖,她秀眉紧蹙,泪痕沾满脸颊。 “你要等我,才是……” 大雪终停,殿外,丧钟长鸣。 * 开宝六年冬,梁军终于越过长江,北上直取长安,南雍国破,后主沈钰韶自戕于太极宫。 南北并立的这十余年,终于在梁军铁蹄之下,用鲜血与亡魂画上句号,自此,山河归一。 时人都道,那位备受她折磨的以至于双腿残废的谋士终于得以自由,不必再委于她帐下了。 然同年,那位谋士,即中书省同平章事陆舒白,却于阁中割腕自戕殉国。 时年,沈钰韶三十四岁,陆舒白三十六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第三 重逢 玉笼轻纱,暖香拂人,引得榻上的人鼻尖轻皱,隐隐有将要醒来的趋势。 “欸欸欸,看,看,玉奴要醒了!” “你偏要拿她寻开心!你弄她作甚,待一会儿醒来,还不揍你?” “今日设宴,怎就叫她得空睡这通天觉,不成,不成!” 耳边传来一阵女儿家的娇笑声,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恍若在天边,又恍若在跟前。 沈钰韶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调笑声了,只觉得无比陌生,可陌生之后,又觉熟悉。 鼻尖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挑逗,融融暖意逐渐从自己的额头向四肢百骸蔓延,极是舒适惬意。 这并不是沈钰韶想象中的阴曹地府的光景,她忍不住在心中嘲弄道:难道苍天有眼,终于不忍她此生这般荒唐,叫她死后羽化,位列仙班了? 身体只觉前所未有的轻快,连纠缠了她多年的头痛的毛病此时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沈钰韶终于从那凄冷的寒夜里脱身,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前虚影重叠,有些模糊,视野里,几个花红柳绿的身影摇晃,女郎调笑声近在咫尺。 “瞧你干的好事,她醒了!” “玉奴啊玉奴,谁叫你大好天光来这里贪晌的?快起来!” 玉奴?沈钰韶抬手揉了揉眼,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找回了这个不知多久都没有人再叫过的乳名了。 只是,在这九重天上谁还会叫她“玉奴”? 她揉了揉眼,再次睁眼,入眼的,却是一双比记忆里小了几分的手,也更细嫩精致,指甲上,还染着好看的丹蔻色。 她呆滞地眨了眨眼,动了动自己的手——是自己的。 “嘿,这呆子,傻了作甚!”身后猛地挨了什么人一巴掌,打得她后背生疼,这力道仿佛隔着数十年光景,再次将沈钰韶那飘摇不定的灵魂给拍进了躯壳中。 神魂震荡,她猛地仰起头,看清了自己身后的人的样貌。 她梳着灵蛇髻,两片额角处戴着碎金的流苏篦子,眉眼如琼花,珠圆玉润,笑起来,好似骄阳。 因逆着光,她的轮廓有些虚化,就好似虚幻的神妃仙子。 生锈的记忆齿轮缓缓转动,催动着无数人影在眼前飞掠而过,倏地,定格在她眼前的这人身上。 广平县主,程妙寿,是她及笄那段年岁时要好的玩伴。 沈钰韶忽觉眼眶有些发热,只以为自己是临死前走马灯似的幻梦,她笑了笑,欲抚上程妙寿的脸颊,口中还喃喃:“虫娘……你还活着?我怕是又做梦了。” 身边寂静了一瞬。 怎料那女郎并未如她料想般露出什么悲悯神色,反倒俏脸一黑,屈指一弹,“嘣”的一声打在沈钰韶额头:“好你个沈钰韶,我就戏弄你几分,你就这么咒我?看我不弹死你!” 那一下力道不小,打得沈钰韶眼眶泛起生理性的泪花,捂着脑袋“嗷”的一声就坐了起来。 她这么起身,才终于看到自己所处之地。 八角的凉亭围着纱帐,亭内放着一张凉席胡床,她大字躺在上面,身旁还围坐着两个明艳的小娘子。 亭外,似乎甚是热闹,三三两两站着身着绫罗头戴簪环的女郎,谈笑声隔着不远传来,落入沈钰韶耳中,却恍若隔世。 方才那力道是切切实实的,不像是做梦。 她怔怔地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才发觉这并不是自己南柯一梦,一切实感归拢,汹涌地汇入脑海。 程妙寿还想再动手,一旁瞧了半晌的郑琅虚却一把按住她还欲作案的手:“虫娘,你且等等。” 沈钰韶呆呆地仰头看她,不可置信叫出声:“蛮蛮儿?” 她脑子登时乱作一团,呆坐榻上。 “我的天娘,”程妙寿瞠目,见她这呆样,惊呼一声,“莫不是叫我那‘一指禅’弹傻了?难道我真是习武奇才?” “睡魇着了?”郑琅虚却白她一眼,关切地将手抚在她额上,“午时不能贪晌,玉奴,我叫人给你拿些饮子,清醒清醒。” 额头处,那温热的触感切切实实地传来,还带着女郎腕间兰草的馨香,这景物、这气味、这触感,无不提醒着沈钰韶,眼前并非太虚幻境,自己没有登仙,也并未下阴曹地府。 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浮上心头,她吞咽了一番口水,怔怔对上郑琅虚那双桃花眼:“蛮蛮儿,如今是何年何月了?” 郑琅虚古怪地看她一眼:“你真睡傻了?如今是初平十六年四月既望呀。” 初平十六年。 沈钰韶瞳孔一缩,舌尖又将这五个字翻滚了一遍。不自觉地,她的手心颤抖起来。 “今日圣上特命太常寺于兴庆宫摆烧尾宴,庆贺春闱举子登科,来都来了,你怎么就一个劲儿睡!”一旁,程妙寿怨怼道。 沈钰韶的心口却怦怦跳起来,她记得这一年,甚至说,印象极是深刻,是她毕生都不会忘的那一年。 这年春闱,自洛阳翰林书院出身的陆舒白拔得头筹,状元及第,风光无两,狠狠打了那些不看好她的士人们一巴掌,可谓大快人心。 还有—— 她眼神一暗,身边的少女忽然嚷嚷起来。 “诶,说来,据说那位荣登榜眼的状元娘子,今日也在烧尾宴之上吧!”程妙寿忽然提起,引得沈钰韶看她。 “玉奴,你不是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吗?” “状元若不在,这烧尾宴开得有何意义?”郑琅虚笑了,复又去看沈钰韶,“玉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自方才起就不说……?” 她话音未落,却见沈钰韶“豁”地起身,匆忙箕上软鞋,提着襦裙的衣角便奔下榻,向凉亭外去。 两人俱是一惊,“这昏贼,又发什么神经!”程妙寿骂,连忙拿上扇风的小圆扇,穿上鞋追了出去。 可沈钰韶跑得极快,待两人追出去时,龙池边尽是谈笑的女郎们,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见沈钰韶的踪迹? 人群却因沈钰韶肆无忌惮的奔跑划开一道缝,旁侧参加烧尾宴的尽是长安的王公贵族,见沈钰韶毫无形象地在园中奔跑,她梳着精致的交心髻,簪环因奔跑摇曳,琳琅悦耳,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做起什么都是娇嗔,可沈钰韶的跑姿却称不上优雅,甚至有些大马金刀。 深春温暖的风拂过脸颊,她抬眼看了看天,一片澄碧,宛如碧湖水镜。 春光明媚,龙池边绿柳抽条,枝叶蔓进河水,在湖心荡起一片片涟漪。 群花争艳,春意盎然,上天将时间的沙漏倒置,拨弄着让已去的人、物纷纷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中。 在确定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幻梦前,她一心,只想见一人。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檐角的风铃作响,沉香亭外尽是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的女郎郎君,人潮涌动,因此,沈钰韶的闯入并未引起什么风波。 她的个子还未长开,跳起来看也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因此,只能铆足了劲儿往里挤。 “诶哟,谁啊!” “哪来的丫头!” “谁踩我!” 此起彼伏的叫苦声迭起,沈钰韶没有丝毫愧疚之心,终于费力到了靠前的位置。 一群叽叽喳喳的人声中,沈钰韶忽然止住脚步,没有再上前。 远远的,她似乎瞥见一道竹绿色的身影,那人手持一张角弓,正在喝彩声中连射三箭,挨个中靶,引来众人的欢呼声。 真的瞧见了,她反倒忽然没有了上前的勇气,眼神倏地黯了几分,沈钰韶再瞥了一眼,那道竹绿色的身影被层叠的人遮挡住,没能再让她看见分毫。 正想着该如何再看一眼,身后的程妙寿却一个突进,将她往前挤了一把,她顿时失力,趔趄着向前了几步。 春光融融,就在沈钰韶的身影跌撞着闯入这片开阔视野的刹那,陆舒白像是心有所感,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引攫住,正要转身的动作蓦地一顿。 她的目光,如同离弦后寻找目标的箭矢,倏地穿透了尚在喧腾的人群和明媚的光线,精准地、毫无预兆地,直直落在了那个因失力而略显狼狈、正仓皇抬头的沈钰韶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沈钰韶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想要将自己重新藏回人群之后,可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任由那目光将自己锁住。 陆舒白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没有笑意,也没有寒冰,只有一种纯粹的穿透性的审视。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落在沈钰韶微微泛白的脸上和略显凌乱的鬓发上。 春光刺目,沈钰韶感到一阵眩晕。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陆舒白因为刚才发力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到她握着角弓的手指关节处因用力而泛起的淡红。 这无声的对视,短暂得或许只有一次呼吸的时间。 下一刻,程妙寿已从后面赶上来扶住了沈钰韶的胳膊:“玉奴!你没事吧?撞着哪了没?” 关切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到此为止吧,她回神,在心中默道,自己欠这个人欠得太多,而今还不如不去打搅她原本平静的生活才是。 脑中的热血冷静了下来,她方才有余力思考现如今的情况。 扭身脱离人群,将身旁的嘈杂抛之脑后,她心脏再次飞快地跳动起来。 偏偏是这个时候。 初平十六年,亦是女皇登基的第二十六年——而今女皇,是她血脉相连的外祖母,而自己的母亲,正是她膝下最为宠爱的女儿。 若在此前,说是最为宠爱不为过,在此后,一切都将改变。 初平十六年四月二十一,顺德长公主与女皇反目,意图指使面首行刺女皇,被女皇令下削爵,贬为庶人,作为顺德长公主的独女,沈钰韶虽并未被同母亲一样贬为庶人,但也跌落神坛,一落千丈,被送至青州替母思过,非诏不得回长安。 同日,一则噩耗传来,被贬为庶人的母亲在女皇圣旨下达后,饮下毒酒自尽。 母亲饮鸩自尽,实在太过诡异,以沈钰韶所知,这绝不符合母亲的行事作风。但彼时跌落泥潭的沈钰韶却什么都做不到,紧接着,女皇心神受创,大病一场后,再也撑不住,撒手人寰。 自己的二舅舅,皇子沈琮顺位登基,更断绝了她再为母亲喊冤的可能。 脑中飞快思索着,此时去调查这谋杀之乱的真相,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那便只能极力阻止母亲饮鸩自杀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第四 烧尾 距离女皇下旨应当还有片刻,若此时归家,说不定还赶得及去阻止,只是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沈钰韶无从得知,可眼下没有法子,她只能放手一搏。 蹲坐在傲春池边,她脑中将尚未成型的计划草草过了一遍,紧接着,便要起身去办。 可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窣而隐秘的脚步声,脑中的神经在这一刻飞快跳动,她几乎是一瞬间转过了身,却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秒,后方猝然伸出一双苍白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空气乍然流失,身后的人似乎也没料到沈钰韶会突然转身,一双眼愕然瞪着,只诧异了一瞬间,狠戾之色便涌上了他的眼中。 ——是个内侍! 沈钰韶心中暗惊,想要反抗,但喉管里空气被乍然攫取的一瞬间,这具身体的力气也同时泄出,她死死去抓挠这人的手,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抓得她指缝里都是这人的血肉,却也不见他松手。 自己看见了他的模样,就注定他不会放过自己! 方才想明白这件事,下一秒,眼前的人便狠狠将她向下一按! 眼前天地倒转,沈钰韶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失重感,整个人宛如跌入悬崖一般,被扼住她咽喉之人狠狠按进了水中! “哗啦”一声后,耳道灌入还带着一丝春寒的池水,鼻腔同一时间进水,呛得沈钰韶疯狂咳嗽,可从口腔进来的仍旧是水,只这一刹那,她就屏住了呼吸,不再做徒劳的无用功。 “对不住了!而今留不得你了!”内侍的话隔着水传来,听不真切,但沈钰韶几乎片刻的功夫就反应过来,这人必定是二舅舅派来的人。 濒死之感再次冲进脑海,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沈钰韶甚至感觉不过半个时辰前,自己便体验过这种生命在指尖流失的感受。 但她好不容易得上天垂怜,重生一次,难道就要这样草草结束,甚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 一股从未有过的狠意从心底生起,连带着上一世遭受的一切的怒气、怨气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在水中艰难地扑腾着,幽光一闪,终于在头顶摸到了自己的发钗。 方才还在挣扎的人抽搐两下后忽然不动弹了,整个身体失力般瘫软下来,将沈钰韶按进水中的地方冒出两个垂死挣扎的水泡后,终于归于沉寂,象征着被他按在水中的人终于溺死。 内侍心中一喜,同时有一种解脱之感席卷了自己——终于完成了二殿下吩咐的事情,自己不必为此而掉脑袋了。 然而水下的人等待的便是他这一瞬间的松懈,下一刻,原本平静的池面突然暴起一道骇人的水花! “欻啦”一声,一个人影从水面中暴起,双腿死死夹住这正愣神的内侍的腰身,一手摁住岸边的粗石,只见沈钰韶双腿缠住,一个果决地反剪,池面的水花扑腾起,内侍猝然不防,被她霎时间带入了池内。 沈钰韶死死咬住嘴唇,拖着他进入池内,这内侍反应过来,还想伸手将自己摁住掐死。 幽暗的池内,沈钰韶将这人的脸看得真切,水中的行动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他的每一个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簪子在水中划开一道水花,她顺势而上,对准那内侍的脖颈,使出浑身力气,带着自己重生后的怨气与怒气,奋力插进他的脖颈! 气息泄露的水泡翻涌着向水面处上升,内侍的眼瞳缩放至一个惊惧的程度,下一瞬,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骤然一松,血液从内侍脖颈处缓慢溢出,他大张着嘴,在水中最后看了一眼这出手狠辣的郡主,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向池底落去。 沈钰韶快要气绝,只得挥动着手臂朝岸边水面划去。 水面猛地窜出来一个人影,犹如从水底爬上岸的水鬼,衣衫与发丝尽数湿透,紧贴在沈钰韶身上,她眼中的恨意与怨气还未消退,更衬得她像个冤死上岸找替死鬼的水鬼。比这更恐怖的是,原本清澈的池水在她方才与那内侍的一番缠斗中变得浑浊,而后,水面再次被内侍的鲜血浸染,血色蔓延开来,骇人至极。 猛地从水面钻出,沈钰韶大口大口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空气,双眼被水湿透,奋力才睁开一道眼缝,终于看见岸上一角。 这一看不要紧,一眼,就直接将她钉在了原地。 粗岩石后,长满青草的岸边,此刻正迎着光站着一个人。 她像是被自己吓到了,矗在原地不动,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一身熟悉的竹绿色襦裙,来人梳着望仙髻,未点过多的钗环,一张精致却温润淡漠的眉眼此时露出些许与她面容不符的惊愕,如柳如竹、如风如波,如此时拂过沈钰韶身边一切事物,一眼,就将刚刚重生归来,魂魄游离的沈钰韶重新打回了躯壳之中,神魂震荡,阵阵耳鸣。 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任沈钰韶怎么想象,她都没想过,重生一次后再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这样狼狈的状态之下。 她猛地咳出一口池水,眼神幽怨,却不敢去看陆舒白,反应了半晌,才发现那阵耳鸣是因为自己耳道进水。 岸上的人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快步走来,想扶起她。 她也这么做了,却拿捏着度,只是伸出手臂,任沈钰韶攀附,艰难爬上岸。 “玉奴!” “玉奴,你在哪!!” “天老爷,在那!啊啊啊啊!!!”哨子一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用沈钰韶分辨,便知晓这是程妙寿那厮的声音。 陆舒白看着程妙寿与郑琅虚跑来,默默向后退了一步,背过身的手,却在捋着方才被沈钰韶沾湿的袖子。 “怎么回事,怎么、怎么成这样!”程妙寿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向池中一瞥,又看见那浮起的一片血水,更是直接原地打了个寒噤。 “虫娘!”沈钰韶一把抱住来人,浑身的水全部沾在了程妙寿身上,声音中含了丝哽咽,一如这个年岁时的沈钰韶一般,委屈地发起了脾气,“我、我差一点就死了!差一点!” 一旁站着的陆舒白听见这一声,身子一僵,眼底不知划过了什么,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的短衫,递给了坐在地上,鞋都丢了一只的沈钰韶。 “小娘子,春寒,先披上吧。”疏冷却又温润的声音入耳,沈钰韶鼻尖一酸,这才终于抬眼,再次与这人对上了眼。 阳春三月,她半张脸浸润在明媚的春光中,被神明眷顾般勾勒了颜色,浅淡的琉璃瞳中看不出旁的情绪,说冷漠,谈不上,这眼神中起码还有些温度,说热切,更搭不上边,沈钰韶恍惚记起了前世,陆舒白初摘状元榜时,见过她真人的人,竟忍不住给她取了个“小菩萨”的外号。 这样看来,倒是合适的,悲悯淡漠,像是个来普度世人的神佛,垂眼看人时不像是在看人,照程妙寿的话来说,像是在看狗。 只可惜她现在实在算不得体面,往时穿着的精致的坦领锦衣湿透了,认真盘着的发髻也被水冲得散开,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与她对视过一眼,沈钰韶毫不客气地将那件外衫裹紧,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外掉,哭道:“虫娘,虫娘,怎么办,我、我杀人了……” 看了眼沈钰韶泛红发青的脖颈,程妙寿与郑琅虚也都明白过来,虽不知那已经浮上水面的内侍为何要对沈钰韶下杀手,但也足够确定,这事儿和沈钰韶干系不大。 “蛮蛮儿,你去叫人,我带玉奴去收拾!”程妙寿冷静下来,勾住沈钰韶的胳膊,架着她就要站起身来。 陆舒白向后退了退,给两人留下足够活动的空间,看着程妙寿有些笨拙的动作,开口道:“我来吧。” 程妙寿一愣,方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你……你是谁?” 陆舒白平淡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在下陆舒白,小娘子没有力气,还是我——” “虫娘,你要带我去哪!”话却被沈钰韶一口气打断,陆舒白张了张眸,瞥着她,一时间无话。 程妙寿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没顾上多想,没好气道:“叫什么,当然是带你去谒舍里换衣裳!” “我不去,我不去!”沈钰韶一听,立刻撒泼起来,哭叫道,“我要回去,虫娘,你让我回去,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十五岁的沈钰韶受尽宠爱,目中无人,骄蛮纵横,宠极则骄,恣睢妄行,做出这样的反应实在太正常不过,尤其还是在经历这样的事情之后,撒泼起来谁也不管,程妙寿只愣了一下就释然了。 “娘子,今日你所见……” “今日我并未行过傲春池,更未见过几位娘子。”陆舒白垂眸,识趣地回答,一副要将此事埋进肚里,三缄其口的模样。 程妙寿难得见这么聪明有眼力见的人,多看了她几眼,便招呼上郑琅虚带来的几个女使,七手八脚地扛着沈钰韶撤离。 连这场烧尾宴的茶水还没喝几口,这几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兴庆宫。 春风拂过,将陆舒白鬓角垂至锁骨的两道鬓发吹起,随风而动,她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傲春池,片刻后,整了整衣袖,顺着小道,飞快地离开。 兴庆宫离长乐坊的公主府并不远,不过多时,马车稳稳停下,程妙寿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沈钰韶一个起身,快得连她都看不清。 “诶!”两人一怔,赶忙跟着下车,但一抬眼,沈钰韶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正想骂她抽什么疯的程妙寿一抬眼,却倏地闭上了嘴。 只见公主府内外,不知为何驻守着一群荷戈带甲的翊卫,正直挺挺站在府门前,冰冷的枪尖此刻正泛着点点寒光。 见两人也打算跟进来,为首的翊卫认得这两人,赶忙拦下:“县主!郑娘子,不可!” 程妙寿怒而抬头:“往日进得,今日怎么进不得?怎么回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第五 阿娘 翊卫面露难色,身子却牢牢挡住两人的去路,苦口婆心地劝说:“兹事体大,不便言说。二位,请回吧!” 郑琅虚扫视一圈,这长公主府外的氛围实在一言难尽,一阵剧变将至的紧迫的压抑感袭来,就连拂面的春风都有几分紧俏。 “虫娘!”她及时开口,拦住还要继续发威的程妙寿,“内府行事自有章法,我们还是不要给玉奴再添乱,且等等……” 话还未说完,郑琅虚的声音却突地一噎,双眸一颤,面色微微泛白,看向远处正疾步走来的人。 脚步声渐近,在程妙寿身后停下。 “妙寿,郑娘子。”来人亦是一身深衣,却着银白锁子甲,两侧翊卫见来人,神情一凛,纷纷叉手低头行礼。 “程校尉。” 来人亦是个女子,却面若冰霜,神色不怒而自威:“阿郎有令,令你速速回府,莫在此逗留。” “表姐,你——”程妙寿向来与本家的人不对付,但程琬琰戾名在外,她一时间也怵了,不敢再造次。 “郑娘子,”她却不看程妙寿,发寒的目光落在郑琅虚身上,“尚书大人在兴庆宫寻不得你,托我若看见你,告知你即刻归家。” 吞咽了一下口水,郑琅虚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但硬是吭哧了半天,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是”。 一旁的翊卫皆是松了一口气,却不由自主向身后的公主府内望去忧虑的一眼。 春和景明的日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且说沈钰韶,下了马车,便不要命似的向府内冲去。 这府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无比熟悉,但上一世算来,她亦有快十年未曾踏足此处,今日再回,看见熟悉的砖瓦,铺满鹅卵石的花园小路,红墙绿瓦,还有那飞檐斗拱,眼眶发烫,却还是硬生生将泪忍了回去。 府内异常的翊卫,面色惶恐的家仆女使,无一不在告诉沈钰韶,出事儿了。 她跑得气短,全然没有形象,途经长公主卧房的芳凫院必经府内中庭的青石小路,她跑得太急,不管不顾,路过的下人都惶恐地为她让路,而迎面,她却猛地撞上一人。 “嘶——”痛呼一声,她一抬头,看清来人,浑身血液却猛地一凉。 “玉奴?”男子身形比她高出两头,猛地撞在一起时,他眼底的冰凉还未来得及收敛,看得沈钰韶浑身一颤。 当今长公主驸马,曹盛熙,十六年前尚公主,即是入赘皇家。 “你为何不在兴庆宫……”曹盛熙话说了一半,又立刻止住,眼瞳中的寒光一闪而过,却被沈钰韶全然纳入眼中。 在傲春池的那一场别有用心的谋杀,绝不是巧合,现如今看来,并非二舅舅沈琮一人之功。 她抿唇,没有回答,飞快便掠过,朝着芳凫院飞奔。 上一世,自己在兴庆宫同玩伴玩乐,可晚间时,本应来兴庆宫为举子庆烧尾宴的女皇却并未驾临,而自己也被匆忙召入宫中,被告知了一个令她毕生无法走出的噩耗——长公主谋刺女皇失败,于府内饮鸩自杀。 重新回看上一世这一节点,当真疑点重重,女皇与长公主一向母女和睦,怎会出了谋杀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这世上,当真有一夕之间便可反目的情感? 走得近了,人倏地便少了许多,沈钰韶喉头紧涩,远远地,终于瞧见大门。 不顾周遭几个翊卫愕然的神情,她三步并作两步,连寻常敲门的礼数都忘了,一把将房门推开。 春光乍然跃入幽暗的屋内。 花鸟屏风之后,堆叠着散乱的文书,一股浓重的墨味儿袭来,里面的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窸窣的声音登时一止。 黑角漆金的矮案后,一个束着高髻的女人,身着橙红色的十二破石榴裙,头上钗环珠宝不缺,即使眼中有惊愕,但周身雍容的气度却不减。 这便是她的母亲,当朝长公主,沈自珍。 “阿娘!”时隔十八年,沈钰韶再也忍不住这积压已久的情绪,大喊一声,冲了过去。 发髻有些散乱的长公主慌忙搂住她,神色却并不轻松:“你怎么回来了?身上怎么成这样了!” 看见身体温热,尚且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沈钰韶的泪水毫无阻碍地从眼眶滚落,她一把搂住母亲纤长的脖颈,将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哭得惊天动地。 或是母女之间微妙的感应,今日的沈钰韶大不同于往常,沈自珍也愣住,眼底涌起的悲色也要溢出,良久,她轻抚着沈钰韶的后肩,柔声如幼时哄她入睡那般,道:“玉奴,不哭,告诉阿娘,怎么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说罢,语气一顿,府外围得水泄不通的翊卫,任谁都能看出来,今日公主府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阿娘,你不要走,不要弃我而去,”实则算起,沈钰韶活了三十余年,此时此刻,心境竟如现今的年岁般,一味地只知央求,“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你都不能……” 直觉告诉沈自珍,沈钰韶应当是知道了。 成王败寇,无过乎此,她少了些谋算,低估了对方的阴险,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玉奴,”闭了闭眼,她忽然搂住沈钰韶,“我答应你。” “我去求、求皇祖母!她素来疼爱阿娘,怎会忍心下此重惩!”沈钰韶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母女之间,有何嫌隙……” 这话从尚且十六岁的沈钰韶口中说出来,是有些令人愕然,可沈自珍此时也顾不得沈钰韶这突然增长的阅历,只拼命地安抚她。 “有阿娘在,若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亦不会离你而去,好玉奴,你听话,随你父亲离开!” 纷乱的脑子在听到“父亲”二字时,陡然一个激灵,立时清明过来。 上一世,阿娘果真是自杀吗?府中尚有内贼,一切尚未能定论。 她眼泪倏地一收,直起身子,胡乱替沈自珍擦了两把泪:“我去、我去找皇祖母!”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去找女皇,但沈自珍心下一度量,如今,没有再比大明宫更适合沈钰韶的安全的去处了。 心弦一动,她收敛好眼底的悲色,看着浑身湿透的沈钰韶,替她将那件与她今日装束格格不入的素白外衫裹紧:“我答应你,玉奴,听阿娘的话,去将衣裳换了,我差人将你送进大明宫。” 再三与她确定好,沈钰韶心中的危机感仍然除不尽,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叮嘱来缓解那阵焦虑感,但时不待人,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临行前,她叮嘱长公主房内信得过的女使,让她们看好长公主卧房,更盯紧了曹盛熙,便乘车匆匆前往大明宫。 一路车马迅疾,从长乐坊直达延政门,守门的监门卫明显是知晓今日朝中动乱,往日只要沈钰韶想进,一块玉牌的事情便放行了,可今日,硬是拖了许久,才勉强放行。 暗暗骂了这拿鼻孔看人的监门卫一句,沈钰韶忍不住冷笑,如果十六岁这年是一条分割线,那便是将她从一个世界,无情抛弃至另一个世界的分割线。 十六岁前,人人都尊称她一声郡主,出行尽是人簇拥,奉承,将她视为星辰,十六岁后,跌落泥潭,便是一介路边乞丐,都能对她啐上一口,世间骂名,她听得都快要耳朵起茧。 这一路并不顺利,在殿前时,沈钰韶又被拦住,女皇议事,不得入内,沈钰韶好话说了一遍,仍不见松动,隐隐的,便有些愠怒。 “玉奴既来了,何故阻拦?” 一道声音从后方虚掩着的红木门传来,门前侍立的提刀千牛卫一瞬间躬身抱拳,齐声喊道:“殿下。” 沈钰韶手一蜷紧,冷冷抬眼,有些泛凉的目光投向眼前身着紫金圆领袍的男子,前世被此人欺辱宰割的一幕幕闪回,她牙关都有些发紧——大皇子沈琮,与长公主多年对立,水火不容。 “二舅舅。”在沈琮的目光投来的一瞬间,她低头躲过那一瞬间的审视,规规矩矩叉手行礼。 “没规矩的东西,郡主来了也不通报,如此怠慢,你脖子痒了?”沈琮含沙射影地骂,又转过身来。 “来,玉奴,入阁吧,你皇祖母正有事情呢,并非故意不见你。” 她还是跟着沈琮迈步,跨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殿内。 紫宸殿,乃是皇帝召近臣议事之地,上一世,自己也曾在这里与陆……思绪倏地一停,眼前骤然纳入一群人影。 那是一群今年春闱登科的举子。 玉袍金带,乃以白衣之身,承天子之恩,一行人轩然霞举,齐整在候厅内静待。 为首的那人依旧惹眼,她身着玉带襦裙,发边簪着金花,脖颈修长,站在队首,犹如鹤立鸡群,孤高傲然,不为风物形于色,似玉山倾颓。 即使隔着这么多人,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人。 听见这边的动静,一众人纷纷侧目看来,连陆舒白也不例外。 目光相触的刹那,沈钰韶明显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你来找你皇祖母,所为何事?”见贵人,众举子纷纷垂首,掖手侧立,沈钰韶反应过来,便听一旁的沈琮问。 她一顿,如实答:“我要亲自问她。” “刘裕与高勤指证,确是你母亲指使其谋刺陛下,书信私印皆在,你还要问什么?”进了殿内,沈琮那点冷漠傲慢才原形毕露。 “小人随意攀咬怎可轻信!其如虎豺,所行之事,不过挑拨离间!”沈钰韶一愣,怒道。 “信与不信,不在三司,亦不在你我。”沈琮却冷冷一笑,“玉奴啊,你还是太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今日放你进来,已是开恩了。” 是了,究竟信与不信,不过在女皇一念之间。 三十余年母女之情,当真抵不过这些权力?沈钰韶内心有答案,却仍不愿放弃。 片刻后,帘帐后走出来女皇近卫,唤沈琮进去。 他进去之后,又会怎样添油加醋地和女皇说?那自己岂不是一点转圜的可能都没有了?自己进入紫宸殿的消息女皇不可能不知,到现在还不召见她,无非是仍觉嫌隙。 她想冲进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阻止这场剧变的发生,刚刚重生过来,她反应不及,撑不起太复杂的思考,心中能想到唯一的法子便是如此。 那近卫也看出来沈钰韶跃跃欲试的模样是要做什么,当即挡在前方:“郡主,内殿无诏不得入内。” “你——”还想像前世那样发脾气的刹那,沈钰韶的手腕却倏地一凉。 她猛地浑身一个激灵,冷不丁地回头。 这一扭头,身边带起一阵衣料掀起的风,毫无防备地,一股极淡的白芷香顺着来处飘到鼻尖。 鬓边发丝纷扬而起,沈钰韶瞳孔紧缩,下一秒,那张宛如玉刻的面容便呈现在眼前。 淡色的眼瞳之中闪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的手攥住自己的手腕,却只紧了一瞬,下一秒,便松开了力道。 她的皮肤发凉,抚上自己手腕,凉得沈钰韶一颤。 发丝撩动,那双琉璃眼中闪现出诚恳之色,片刻后,陆舒白倏地松开沈钰韶的手,冲她摇头,道:“郡主,不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第六 玉碎 反应了半天,沈钰韶才回过神来,她此时并不认识陆舒白,算起来,顶多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而,她拿出来些许戒备的态度,盯着面前的人,努力冷下声调,问:“做什么?” “圣上正怒,此时进去,无异于引火烧身,再添麻烦。”她抿了抿唇,“若听谗言,则冰炭不同器,正合旁人计。” 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不由分说地浇在了沈钰韶头顶,透心凉,也让方才意气用事,怒上心头的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沈琮的那一番话,不就是希望她此时冲进去,更惹女皇厌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往看了自己恨不得拿眼刀子刮死自己的人,今天这么和善,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冷静下来,她逐渐平复呼吸,看向身后的人,心中疑怪,忍不住冷声问:“为何要帮我?” 陆舒白却垂了垂眼角,鸦羽般的睫毛轻缓眨动两下:“我与郡主有一面之缘。” 便是傲春池那一瞥了?沈钰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继续问,陆舒白身后的另一个举子也跟着开口了:“您是长公主之女,此刻更该保全羽翼,不该妄行……” 他说罢,身后亦有几人悄声应和,门外便有候着的内侍,几人不敢多说,说得颇是隐晦,沈钰韶却都明白了。 这些开口的举子,怕都是想追随长公主政道之人,只是谁能想到,烧尾宴的这一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陆舒白便也是如此了?眼神黯了黯,沈钰韶忽觉羞愧难堪,不敢去看这些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子有些颤抖。 陆舒白发现了她的异常,却只是眸子动了动,缓缓向后撤了几分。 春寒仍在,女皇畏寒,紫宸殿内还烧着暖炉,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撤,将那暖炉朝沈钰韶露了出去。 感受到些许热气拂来,沈钰韶愣了愣,发抖的指尖稍有缓解,她侧过头,陆舒白神色如常,一点多余的眸色都未分给自己。 这样才对了,本身她们两个就是毫不相干的人,重来一世,本就没什么交集。 她不再执着于入阁觐见,而是垂着头,弯膝跪下,一语不发地等候召见。 举子入阁受圣上封赏,又是半个时辰。 屋内的线香都已燃尽,沈钰韶的双腿已经跪得发麻,却仍旧没有退却之色。 临行前,她似乎感觉陆舒白又向自己瞥了一眼,她却已无暇顾及。 整个候厅仅剩她一人,日头将落,她的身影孤寂地被落日余晖融入,影子拉长,框进窗影之中。 片刻后,先前阻拦她的近卫走了出来:“郡主,圣上宣你入内。” 心猛地一沉,又倏地悬起。 沈钰韶深吸一口气,用力支起僵硬麻木的身体,膝盖处传来钻心的酸疼,让她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借着那点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清醒。不能失态,不能慌乱。 跨过门槛的瞬间,殿内沉郁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压来。紫宸殿内殿比外间更为幽深,光线被厚重的帷幔和屏风过滤得有些昏暗。 女皇沈徽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御座,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榻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大皇子沈琮垂手侍立在一侧,看到沈钰韶进来,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她一步一步,拖着酸麻无力的双腿,走到离软榻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双膝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这一次,她没有像在外殿那样沉默,而是深深地、额头几乎触地地叩首下去,发出清晰的一声闷响。 “不孝孙儿沈钰韶,叩见皇祖母圣躬金安!”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浓重鼻音和颤抖。这声称呼,没有用“陛下”,一声皇祖母,让沈徽倏地一怔。 但并未回头。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嘀嗒的轻响,敲打着人心。 “天色已晚,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合宫门,你来做甚?” “玉奴心有愧,有不解,恭请皇祖母为我解惑。” 沈琮抬了抬眼皮,面露不屑:“跪在外面这么久,你只想说这个?” “凌培,住口!”女皇却开口,复又看向沈钰韶,“你想说什么?” 到嘴边的话忽然一顿,沈钰韶看着面色有些不耐的女皇,心头忽然一动,再开口时,不再是一开始筹备好要说的一大串辩解之词。 “如二叔所言,是非对错,仅在皇祖母一人。”她一开口,沈琮面色倏地一变,有些尴尬,一瞬间,便不敢再去看榻上的女皇。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是而玉奴跪在外间,心中却只想到一件事。”忽而,她深深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纤细的脖颈以一种脆弱到极致的姿态袒露出来,像一只引颈待哺、寻求庇护的初生羊羔。 沈徽一下子坐直身子,呼吸一乱,手猛地攥紧,眼眶也红了。 “皇祖母,玉奴双膝剧痛,便想到胡人牧羊,羊羔跪乳,母羊倾尽全力哺育羔羊,其尚知反哺,而后羊群之中,依然能认出当年哺育自己的母羊。” “沈钰韶,我看你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凌培,你下去。”女皇的声音却将沈琮的这一生打断,他咬牙,不敢忤逆,只得退下。 殿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片刻后,榻上的人换了个坐姿,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玉奴,这都是玉奴的肺腑之言!” “……罢了,你想让朕做什么?” 沈钰韶双眼一亮,当即道:“玉奴不敢妄求,只愿皇祖母能——” 那句“彻查谋杀”还未出口,却被一阵哀号声猝然打断。 沈钰韶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下一秒,一股难言的战栗,便顺着尾椎一路攀升,蜿蜒缠绕了上来。 窒息感同时笼罩上来,大殿之外,一道声音宛如霹雳,劈在了沈钰韶毫无防备的身上。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女皇似也感受到了什么,浑身一颤,紧接着,仓皇起身,沈钰韶心口发紧,心脏跳动得极快,几欲冲破脆弱的胸膛。 飞快冲到门边,朱门被内侍一把推开,恰巧此时,天边最后一丝日光消失,暮钟敲响。 “何事慌张!” 混乱之中,沈钰韶听见一群人纷乱地言语,听不真切。 耳边嗡嗡作响,这回却不是耳道进水,而是因为那内侍伏地痛呼出声的内容—— “长、长公主,薨了!!” 轰然,沈钰韶好似看见九天降下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自己身上,痛得她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本就跪得酸痛的双腿一软,就要向下栽倒而去。 然而,双膝弯下的一瞬间,身后有人眼疾手快,牢牢架住了自己的胳膊,将沈钰韶揽进了自己双臂之间。 熟悉的白芷香拥了上来,一瞬间,温暖的味道让沈钰韶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蒙了一瞬,她踉跄着抬起眼,却撞进了陆舒白那双玉碎般的眼里。 脸颊一凉,她恍然,竟是眼泪先情绪一步,淌了出来。 泪滴划过脸颊,顺着弧度滴落在地,在石砌的地板上洇出一片湿痕。 宛如一块无瑕的玉珏,被水滴击中,顷刻间崩碎,沈钰韶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无措,如蛛纹般在陆舒白眼中扩散开来,令她瞳孔一颤。 在这一瞬间,沈钰韶真的很想埋进眼前人的怀中,如前世一般,哭尽自己的委屈,将满腔的情绪撒泼在她身上。 可触及到那眼底的陌生的眼神时,她瞬间便将这样的妄想打消了。 迎面而来的打击太过巨大,以至于沈钰韶大脑嗡鸣了好一阵,身子还是软的。 身后的人尽职尽责地揽着她,努力将她扶正,手指却克制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紧接着却像是忽然记起了自己身处何地,想要说的话被尽数收进喉舌中,她也只是垂下眼,在沈钰韶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揉了一把她的衣角。 “你、你说什么?!”不待女皇出声,沈琮倒先开了口,语气之震惊,之错愕,竟不像伪装,倒是真真吃惊。 沈钰韶逼着自己站起身,泪依旧无意识地挂在两颊,目光死死锁着那伏地的内侍,仿佛要将他瞪穿个窟窿。 “长公主于府中、府中……”那内侍声音颤抖惶恐,不敢抬头,好半天,才吭哧出来下半句,“于府中饮毒酒自尽了!” 轰然一声,不知是在谁心中绽起一道火光,沈钰韶眼皮突地一跳,下一秒,身侧便传来宫娥惊呼声:“陛下——!!” “陛下!” 闻此噩耗,沈徽眼前一黑,只觉一口急血攻心,冲得她大脑空白了一瞬,目下四周,似有无数黑边争先恐后涌来,这消息就好像一只鬼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口,揉了一把,心脏有一瞬好似不再泵血,逼得她长吸一口气,险些没喘出去。 她猛地向后一栽,身后的宫人面色剧变,赶忙上前去扶。 “珍儿、珍儿她……”张口喃喃,沈徽面色苍白,身边的宫人痛声,唤着陛下。 “陛下,长公主殿下她、她已薨了!” “怎么,怎会——” 沈钰韶猛吸了一口气,片刻后,终于积攒起了离开陆舒白怀中的勇气。 “珍妹,你何至于此!”沈琮却像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朝天痛呼一声,“便是幼时与母亲赌气,也不会到这步田地!” 闻声,女皇的身形一顿,整个人像是停滞一般,下一秒,一口淤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第七 恩典 “祖母!”心口一跳,沈钰韶没有犹豫,便扑了上去。 方才还在痛呼的沈琮亦是惊叫出声,赶忙凑了上去。 只可惜,女皇双眼一瞪,急火攻心,再无说话的余力,临阖眼前,她双眸之中闪起水花,看着沈钰韶,似有千言万语,紧接着,她两眼一翻,毫无预兆地便晕死了过去。 “传太医!传太医!!” “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若有碍,你们拿脑袋谢恩!” 女皇晕倒,紫宸殿外侍立的无论宫娥还是臣子都纷纷伏地,山呼陛下。 陆舒白亦跪地伏身。 大明宫内无端起风,将紫宸殿前的灯笼吹得摇曳不堪,人影被肆意玩弄,在地上被拉扯成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形状,乌云没片刻便被吹来,原本春和景明的一日,接二连三传来噩耗,不知是犯了太岁还是如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面色好看。 泪滴被突然到来的暮风吹开,很快便风干在脸上。 在这一刻,沈钰韶甚至来不及为母亲掉几滴眼泪,便要俯身去关切晕倒过去的女皇。 风将她本就不太牢靠的发丝吹散,她眼泪汹涌不止,紧紧握着晕倒的女皇的手掌。 陆舒白跪在后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没用多久,太医便赶来,急忙将女皇合力抬进了殿内,紧急施针诊治。 紧握住的手掌脱离,沈钰韶泪眼婆娑,失魂落魄地看着进了殿内的女皇一行人,双唇颤抖。 为何会这样?为什么自己提前去见了母亲,却还是逃不过她饮鸩自杀的命运? 临行前,她分明答应自己答应得好好的…… 即使自己是重来了一回,也无法阻止既定的事情发生吗? 她下意识就想跟着太医与宫娥进殿内,可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廊下众人纷纷吓得一颤,可沈钰韶却不为所动,扶着门框,缓缓侧头,看向那个叫住自己的人。 沈琮面色铁青,脸上怒意毕现,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继续呵斥:“你还想一同进殿?!” “你母亲做出大逆不道的违逆之事,而你!竟还妄图为她辩解,若你知孝廉荣辱,便不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惹陛下生怒,以至于气急呕血!”他的话如石子般落下,毫不怜惜地砸在沈钰韶身上,全然忘了上一刻,沈钰韶也才失去母亲。 身后的人似乎想提醒他言辞过激,却被他一拂袖甩倒:“沈自珍已畏罪自杀,事已至此,你还要怎么和陛下去说?” “我阿娘她不是——” “既不是她做的,她无罪,又为何自杀!”沈琮的话步步紧逼,直把沈钰韶的话堵回了腹中。 “你素来骄纵,任由你阿娘将你宠溺成现如今无状无矩的野性子,半分该有的模样都没有。”沈琮深吸了口气,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我是你舅,也该管管你了!” 沈钰韶却愣愣地扒在门框边,脑海中回响着沈琮的话。 ——既然不是长公主所为,她又为何会自杀? 她绝不信阿娘会谋杀女皇,除非,这自杀另有隐情。二人的嫌隙必定由来已久,青年时,长公主便为母出征,揽陇右与定远两地,带兵将作乱已久的回鹘人与突厥人向西北打退了千余里,广纳版图,其有功,却从不居功自傲,立下战功,便回了朝,受女皇封赏,让当今驸马尚公主。 皇家之中,难有如寻常百姓之间的温情,在权力之巅,风寒料峭,母女之情被猜忌、疑虑吹得寒凉,若再加上旁人挑拨离间,其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沈琮骂得傻了,叫此刻旁边还未离开的举子与宫人看了都心生怜意。 距长公主自尽身亡的消息传来此处还不过一刻钟,寻常大人都要反应几分,而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如何能消化得了这样的噩耗? 众人看着心疼,沈钰韶心中却正坚定着一件事——她必须留下来,哪怕女皇苏醒之后给自己留着的是苛责惩罚,她也要留下。 “你未来时,陛下已拟旨,将你母亲贬为庶人,贬谪至青州思过,谁知她等不及这旨意下发……”沈琮的话太过刺耳,将沈钰韶耳边听得嗡嗡作响。 “你冒犯在先,这旨意也已下印,如此,便由你来替你母亲,去青州思过吧!” 这句话,恍然与上一世重叠。 上一世,她惊闻噩耗,从烧尾宴中归家时,只看到了母亲呕血的冰凉尸身,还不等她收拾起情绪,沈琮便带着女皇圣旨到了。 到青州替母思过,倒直接将她逐出长安,更断绝了她再复长公主遗志的可能。 倏地抬眼,她眼眶中猩红一片,甚至还未从丧母之痛中缓过神来,便直直迎上了沈琮的目光:“皇祖母不醒,我哪都不去。” “你!”沈琮一愣,紧接着便恼羞成怒,“你方才与陛下所说的那些话,我还未追究!你竟敢、竟敢——!” “二舅舅立府也在大明宫外,为何独你可以留在此处,而我不行?”沈钰韶不怵,反问他,“你想让我走,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我弄出去!” “放肆!你母亲薨了,你为人女,不去想着……” “原来二舅舅还知道我母亲刚刚薨了。”冷笑一声,沈钰韶脸上讽意更甚。 被她讥讽的沈琮顿觉面上无光,他怒极,扬起手掌,就要重重扇下! “殿下!” 掌风未至,急急停在颊侧,猛地收住。 沈琮目眦欲裂,盛怒之下,僵硬地扭头看向出声制止了他动作的人——陆舒白。 “陆娘子。”他声音阴恻恻的,眼中划过一丝危险的光,蜷着手指,收进袖中,扬眉看她。 “殿下,郡主方才丧母,悲痛欲绝,此时施以惩戒并不可行。”她叉手,像是认真地在给沈琮提意见。 沈钰韶眸子一颤,忍不住去看身后的人,她纤长的脖颈被白衣上襦裹着,碎发都张扬有度,可衬她方圆规矩,不越雷池,那一礼标准,态度诚恳,饶是沈琮想发难,看她如此,也挑不出毛病来。 这是第几次了? 她心中反问自己,第几次,陆舒白出手帮她,不过重生来短短一日,她与陆舒白的交集便远比前世多了几倍。 自己重来一世,果然在改变着什么东西。 那母亲自杀,必定有着什么令她不得不死的一环不被自己知道。 她目光追随着陆舒白,看她还要说什么。 “陆娘子,我记得,今日并未授官,你不过仍是白衣之身,怎敢谏言?” “并非谏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见解。”回答的声音不疾不徐,与沈琮饱含怒意与傲慢的声音相比,情绪显得平稳多了,更让对面的人面皮一臊。 “若传出去,叫旁人知道殿下如此待人,对殿下声名也不好。”她语罢,沈琮抿着嘴,实则后槽牙已经咬得死紧,下颌也绷得肌肉颤动。 陆舒白语罢,其余几个举子也大着胆子应和,沈钰韶抹了一把泪,没有表态,没有感谢,和她往常的做派如出一辙,众人也都没有不满。 “也罢!”沈琮笑了一声,声音充满了不悦,“那便等!” 沈钰韶吸了吸鼻子,没有搭理他,兀自守在了门前。 约莫两刻钟过去,殿内终于传出来些动静。 “醒了!陛下醒了!” 第一个冲进去的是沈钰韶,她跌跌撞撞奔了进去,女皇正卧在软榻上,发白的面色仍未褪去,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便感觉她苍老了好几岁,眉宇间的凌厉在此刻也不复存在了。 她披散着头发,里面已掺杂了些许灰白的发丝,更让她老态疲现。 “陛下,几位举子还在外,恭请问您圣安。”老嬷嬷在沈徽耳边轻声禀报。 “让她们回去吧,所谈之事,明日再谈。” 语罢,她抬了抬头,看到了早早便跪在暖炉前,眼眶红色还未消的沈钰韶。 心口一紧,眼前的脸无不再提醒她,她宠爱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 她用手抵着额头,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心好似要被撕裂,良久,才抬眼,道:“旨意依旧。” 沈钰韶浑身一凉。 “长公主悖逆,自尽于府中,其女沈钰韶,替母思过,贬去青州,此事……就这么定了。” 经历过上一世,她未尝猜不出来女皇的意图。 此时此刻的长安,对于沈钰韶来说太过危险了。 长公主便是沈钰韶的保护伞、靠山,这一日,靠山崩塌,从前她替她遮挡的风雨便会不计其数,肆无忌惮地涌来。 她前半生被长公主护得太好,不曾感受过那朝堂黑暗,亦不知人心险恶,日后靠山一倒,才会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现如今重来一世,依然没能阻止长公主自杀,那眼下的长安,一如群狼环伺,她便是失了母狼的幼崽,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看来,远去青州,打消旁人还会觉得沈钰韶充满威胁的念头,让她在青州偏安一隅,反倒是保护她最好的法子。 可谁又能预测数年之后的事情?数年之后,即位不过八年的沈琮便死在位上,举朝无嗣,她这个早就被群臣遗忘了的皇室女,被赶鸭子上架赶上皇位。 眼下之法,去青州是必须去的了,沈钰韶眼神一暗,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孙儿……多谢皇祖母成全!” “……”她能感受到女皇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脑后,直至良久,才撤开。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母亲薨逝,事发突然,还请……皇祖母成全,让玉奴带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尽子女之孝。”语罢,沈钰韶伏低身子,重重朝身前的人一叩首。 后方的沈琮看得皮肉发颤,却不敢出声,静静地等着女皇的意思。 良久,久到沈钰韶觉得脑袋发沉,头顶才传来最后的宣判。 “顺德长公主,依公主之礼下葬,葬于皇陵,其女沈钰韶,陪侍灵驾,送母入葬,以感孝道。” 沈琮一口气险些没喘匀,他下意识开口反驳:“陛下!沈自珍已下旨贬为庶人,怎能以公主之礼下葬!此番于礼不合啊!” “我已让钰韶替母思过,自此不得回长安,就当为她母亲赎罪,庶人之事,还未宣旨,便就这样吧!”女皇阖上眼,疲惫地摆手,呼吸都有些粗重。“就这样,朕累了、乏了,都下去,有什么事情,待朕休息好了再议。” 眼看如此,沈琮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盯着沈钰韶的后脑,片刻后,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从紫宸殿出来,沈钰韶浑身一松,骨头像是重组了一般,没走两步,她便是一个趔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第八 怀璧 不出片刻,一股熟悉的白芷香顺着手臂攀上,她若有所感地回头,正是陆舒白与几个面露忧色的举子。 上一世,她并未有这样在女皇面前争取的机会,任由贬谪至青州的旨意传达,自然也未曾见过陆舒白和这些举子,更不知她们对长公主的态度。 如今看来,母亲在朝中威信颇高,不少人都敬重她,就连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的便宜郡主,也是尊敬有加,恐怕陆舒白对自己的态度,便源于此吧。 “郡主,请节哀。” 隔了许久,一句安抚的话这才从陆舒白口中说出。 身后的举子也纷纷道节哀。 沈钰韶垂首,站在檐下,盯着那垂眸,态度恭顺的女子,问出了那个自己很早便想问的问题。 “陆娘子,不,”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几分,“陆状元,你我先前见过吗?” 她企图在那张温润清冷如常的脸上看到一丝破绽,可是这个问题问罢,到她开口回答,陆舒白的面色都十分平静,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听见陆舒白轻声道:“郡主应当不曾见过我。” 语罢,她身后的几个举子笑着,想缓解气氛,替她答了:“她出自东都养正书院,乃是名流戴维明的门生,郡主先前也曾在养正书院读书,莫非不知其人?” 这让沈钰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东都的那几年,不过是母亲将她丢过去混日子的,正经连书本都没碰过几次,临结业时,才知道书院监正长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记住其中一个儒生? “三尺微命,不足挂齿,郡主不知也是应当的。”陆舒白依旧宠辱不惊,面不改色,让人看不出她想表露之外的一切。 “是吗。”沈钰韶看着她垂首而露出的发旋,轻声喃喃。 这件事,她上一世并不知晓,竟然是这一世才初次得知。 陆舒白,竟然早早便见过自己了? 满脑子官司地回了府内,骤然看见门口挂出的白幡,满府缟素,空气中早已寻不到春日的芬芳,尽是纸制物件的干涩味道,那种钻心到快要窒息的疼,这才延缓出现一般弥漫上她的心口。 下人们亦身着白布麻衣,往来之间尽是悲色,她回来的消息从府门传到里面,不一会儿,游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妇人行色匆匆本来,同样身着缟素,远远看见了沈钰韶,这才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郡主!你怎的才回来!”来人双眼发肿,声音沙哑,显然是刚哭过,“家中、家中……” “淑娘,我都知晓了。” 方敬淑,上一世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忠仆,骤然看见她,沈钰韶更想哭了。 也不知她上一世死后,淑娘又怎样了? 方敬淑的泪又不要钱似的落下:“尸身已放入灵柩中,驸马也早已等着郡主了。” 早就等着自己了?沈钰韶在心中冷笑,手蜷得咯吱作响,这个“早”字用得妙,像是曹盛熙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般。 “淑娘,我走后,母亲如何自尽,你要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方敬淑一愣,抬起头重新去看这位郡主。她脸上亦有悲色,眼眶通红发肿,此刻却没有流下一滴泪,这与她认识中的那位纨绔郡主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她怔愣片刻,随后,将整个过程告知了沈钰韶。她去往大明宫后不久,长公主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期间,除却送吃食的驸马,再无人接近过卧房,谁知不久后,前去送水的女使便发现了她自尽于房中。 “阿娘自尽的毒酒从何而来!是不是他曹盛熙亲手送去的——”听到此处,沈钰韶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说道。 “郡主!送去的吃食我们一一查验过,确实、确实……”方敬淑连忙拦住她,“确实并非驸马所为,乃是公主房内原本就有的。” 也便是说,长公主早存死志。但那也是她回来之前,那后来,曹盛熙与阿娘说了什么,才让她自杀?沈钰韶眉心一皱,下一秒,不管身后方敬淑的劝阻,撞开了路边的下人,径直向灵堂奔去。 眼前骤然铺开一片刺目的白——素白的孝幔垂落如凝固的泪瀑,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无声摇曳,仆从们一身缟素,垂首肃立,连空气都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白色浸透,冰冷而沉重。 她眼中只有那停放在正堂中央的巨大棺椁,吞噬了她所有的光。脚步踉跄,她不顾一切地撞开灵堂沉重的门扉。 烛火摇曳,光线昏沉。浓烈的檀香与纸钱焚烧的焦糊气混合着,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独特气息。而在那巨大的黑沉棺椁之前,一道身影正端正地跪着。 曹盛熙。他正缓慢地将纸钱投入火盆内,动作端正而刻板,像是一出精心排演过的戏曲,灯火营造的阴影在他凹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处浓得化不开,像是凝固的面具。 “玉奴,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那张脸,满是哀恸,不似伪装。沈钰韶原本到嘴边的问话忽然便吞了回去。 在外,曹盛熙永远是标准的驸马楷模,无人挑的出错,眼下她无凭证,随意指摘曹盛熙,恐怕又要落人口实,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送灵机会葬送出去。 眼中的情绪似波涛般翻涌,她忍下万千心绪,最终走到灵前,在那蒲团之上重重跪下。 跪了整整半日,双膝已经麻木快要没知觉了,沈钰韶看着那刚刚写下的灵位,厚重的棺椁,泪滴终于再次滑落,洇湿了她的衣角。 …… 她在母亲灵前守了整整一夜,双眼哭得已经流不出泪,直至第二日快要日出时,她方才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 方敬淑陪了她整整一夜,此时倒在另一个蒲团上睡得正香,沈钰韶蹙眉,大清早,天还未亮,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 府内一片寂静,她直起酸涩的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小门边,将门闩拿了下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三个满身素白的女子。 为首的,她并不陌生,那双浅淡的琉璃瞳垂下,仿佛垂怜众生,一身素衣之下,衬得她更像一尊悲悯世人的观音像。 “陆娘子……?” “郡主,请节哀。”陆舒白不曾说话,她身后的几个白衣女子齐声道。 “我等听闻噩耗,想来吊唁,但碍于如今局势,只得挑着此时来,叨扰郡主,还望莫怪。” 沈钰韶眨了眨眼,这些人,应当便是母亲政道的追随者了。 她侧身,请这一行人入内。 陆舒白是最后一个,走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 不像是来吊唁长公主,倒像是专程来看沈钰韶的。 看着沈钰韶憔悴的面容,那双琉璃眼瞳终于动了动,片刻后,只听她轻轻开口,问:“郡主,一夜未眠?” 双眼干涩,因为长久没有休息再加上昨日流泪太多,此时沈钰韶的双眼红得有些不正常,血丝密布,仅靠着意志才能撑到现在。 天未亮的清晨,公主府内还弥漫着晨间的雾气,陆舒白的身形似乎快要与那之后的雾气相融,那乳白色的雾气偏爱这尊遗世独立的神佛,从她的发丝开始逐渐向上攀爬,在她简素的银钗边流连,将她的面容都包裹得朦胧,五官若隐若现,让沈钰韶恍惚了一瞬。 雾气之后的她,是在看着自己吗? 愣神了片刻,她才想起回答:“家母逝世,诸多事宜都要我来操办。” 算上上辈子,她不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丧仪,少了些手忙脚乱,但为之耗费的心血,仍旧不可估量,若不是重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她此时是真的想放下这一切不管,倒头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直到补满了精气神为止。 身侧的人脚步不停,却似乎是在照料着自己因为整夜休息而有些虚浮的脚步,放得与她一般缓,好能与自己齐头并肩。 沈钰韶心下疑怪,但没有发作,只是领着几人前去灵堂。 蜡烛燃了一夜的难闻气味与棺木混合的味道缠绕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算不得好闻,灵前的烧纸盆积满了纸灰,清晨交班的仆从连忙上前,将纸灰收起,覆上桃枝暂时保存。 “虽劳心伤神,不得已如此,但郡主仍要保重身子。” 沈钰韶眼睑一抽,想说什么,陆舒白却已撩起衣摆,跪在了就近的蒲团上,她张了张口,还是把想问的话咽了进去。 陆舒白身子依旧清直瘦削,却并不是病弱的瘦削,而是带着力量感,盯着那虔诚叩拜的后脑,沈钰韶思绪倏地飘远了些。 记忆里的陆舒白,从未有过身形丰腴的时候。听朝中的人说,她出身苏州陆氏,一个落魄了许久的寒门世家,祖父因督造河道失职,便被革职,此后一直在苏州领着一个八品闲职,直至老死,也不见朝廷继续起复他。 其后儿孙亦是再未跻身过七品之上,是而因此落寞,直至——陆舒白的出现。 女皇当政换过两次年号,神武年间,是女皇征战杀伐的年代,初平年,即现在,才是战事平息,着重民生的年代,在神武年,女官当职已不是少见多怪的事情,在女皇执政的这些年来,早便司空见惯,而自小显示出惊世之才的陆舒白便成为了家族中倾尽心血培养的那个人。 举家合力托举,才将她送入科考这条路,她亦没有让家族失望,一路连中三元,夺取科考魁首状元,风光无两。 只是,这样好的人,却因为自己…… 她神游中,眼中显得无神,竟是被一阵低低的啜泣声给拉回了神志。 眨了眨眼,沈钰韶循声望去。 那几个跪地磕头的女举子伏在地上,悲痛地低泣,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地,砸开一片小小的水渍。 “怎会、好端端的……” “殿下何辜?岂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舒白也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穿过灵堂内被封吹得飘摇的魂幡与纸钱,而后缓缓起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第九 阴霾 “诸位,莫再用眼泪为殿下践行。”她声音轻缓,带着能平抚人心的魔力。 “若非长公主殿下相助,我们更不会有读书科考的机会,本想此次春闱做个好成绩,能为殿下效力,谁知……” 沈钰韶听着,却皱起了眉,不等她开口,陆舒白便先说道:“此话暗藏悖逆,女皇本就忌惮,切不可再言!” 那几个举子本就是一时情至才口无遮拦,反应过来,赶忙闭上了嘴。 几人抹泪起身,方才看向这个长安知名纨绔,眼中的担忧与失望的神色连遮掩都遮掩不掉。 事关长公主之死,前因后果必定牵涉朝政之事,上一世的沈钰韶不懂,但经历一世,回看过去,却也明白了些许。 政见不合,动辄置对方于死地的事情也屡见不鲜,而长公主前半生征战,谈不上干涉朝局,直至回朝,才与朝政有了交集。 “两税之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殿下不在,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一旁的举子喃喃,却让沈钰韶忽地一愣。 两税之法——是了,正是如此,让长公主将朝中一剑划成了两派。 女皇年轻时酷爱征战,扩大疆土,多年来的征战让财政虚空,如今收戈,若按照现如今的税法,定然支持不了现如今朝政庞大的开销,是而推行两税之法,才能为充盈朝廷财政。 然推行变法,势必触及一方势力的利益,显然,在这场博弈当中,长公主败了。生杀决断皆在圣意,女皇的信任更是决定性的关键,可一场恶意栽赃陷害的谋杀,直接将这条路堵死。 她双眸颤动,却像是在汹涌的江面上找到了一根可以借力的浮木。 两税之法,说不定可以成为借力支点。 她几次走神,进入思考的神态都被陆舒白看在眼里,只见她微微蹙眉,抬眼,淡色的眼中制止的意思明显,那几人见状,这才停下话声。 也是,沈钰韶不过是个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的纨绔,恐怕连税改之事都不知,又如何能继母遗志,扶正税法? 她也不过十六岁,刚丧了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与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郡主,万般悲痛,还望您能节哀,振作起来。”良久,终是一人率先开口,道。 沈钰韶回过神来,强撑着牵起一抹笑,摇头道:“多谢几位,阿娘在天有灵,看到诸位如此,想来也会欣慰。” “郡主一夜未眠,为何不趁这会儿补个觉?”有人见她形容憔悴,原本丰盈的脸颊都好似凹陷了下去,开口问道。 “还有许多事情,需我来操办,我还不能睡。”沈钰韶说着,身形却是一晃,看得周旁几人一惊,下意识想上前扶,可陆舒白已先她们一步,扶住了即将跌倒的沈钰韶。 “郡主,身子若败下,其余的事情就都谈不得了。”她垂下眼,看着满脸痛苦的沈钰韶,淡声道。 又来了,沈钰韶心里皱眉,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看人像看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有这么没温度的眼神? 她虽这么想着,却并未表现出来一丝不悦,只是轻轻借她的手扶稳站好。 “陆娘子,你好像很关照我。”她眯了眯眼,道。 谁知陆舒白的面色并未有什么不妥,仍旧还是那副样子:“郡主丧母,心神大恸,我慰之以礼,自是应当。” 语罢,其余几个举子也纷纷应和。 看着她毫无异常的面色,沈钰韶的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是失望?还是愠怒?都不是。 她其实心存一丝侥幸,想着陆舒白是否也和自己一样重生过来,可几番试探下来,她并未显现出来一点蛛丝马迹,而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她不同于上一世的行事而妄下定论。 仔细想来,若是重生一轮,陆舒白又怎会主动靠近自己?恨不得避自己三尺才是她会做的吧。 苦涩地笑了笑,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整个身形也为之一颓:“也罢,我累了,去休息了,不便再送几位,还请海涵。” 谁知刚走出去一步,一股晕眩感又不由分说地袭来,险些摔倒,她堪堪扶着门框站定,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半。 身后的人看不下去,上前扶好她:“郡主,我送您回去吧。” 在这公主府内,人人自危,都在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去处,人心各异,长公主已逝,且犯谋逆大罪,是女皇念及母女之情才恩准以公主之礼下葬,待丧事办完,移棺入灵,沈钰韶去了青州思过,公主府这么多些下人何去何从? 是而,一府之内,做正事的人甚少,就连沈钰韶身边,都没有一个贴身伺候的。 沈钰韶没说什么,眼前眼花缭乱,额头与太阳穴处,一种熟悉的疼痛顺着神经弥漫开来,一瞬间,她浑身僵硬,好似刹那便将她拉回了上一世临死前那极致的痛苦之中。 如影随形的头风,几乎要将她大脑撕裂的痛苦,太极宫内地龙烛火熄灭之后无尽的寒凉,宝剑划破皮肤时的剧痛,悉数都在撕扯着她本就不牢靠的灵魂。 她呼吸一乱,脚步虚浮,身后的人还想去扶,却被她避开。 “别碰我!”几乎咬着牙,沈钰韶出声,逼着自己从前世的阴霾脱身。 已经过去了,现如今,她已经重新来过了,没有头风的痛苦,也没有自刎而死,过去的一切于现在来说不过是一场痛苦的幻梦。 身后的人再没了动静,看着沈钰韶绷紧了皮肤,死死忍过了那一阵极致疲乏引来的头痛,面色惨白地倚着廊檐下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冷汗布满了额头,她艰难地直起身,双眼通红地看向身后的人:“陆娘子,你刚刚入仕,日后自有风光,何必关照我这人,平白惹一身腥?” 陆舒白怔了怔,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上前探她额头,抿唇道:“郡主,你发高热了。” 昨日落水、再入宫,经历噩耗打击,再加之一整夜不眠地守夜,这副身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是而当她松下一口气时,铺天盖地的不适便纷至沓来。 自己对她冷言相劝非但无用,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沈钰韶好不痛快,面色一沉,没有搭理她,转身朝自己卧房走去。 她走到哪,身后这人就尽职尽责跟去哪,好像沈钰韶是客,她才是那个放着旁人头都惊喜的主人家。 直至回了卧房,沈钰韶有气无力地躺在了软榻上,陆舒白这才躬身,朝她叉手:“郡主不喜我出现,那我便告辞了。” 沈钰韶抱了个长枕,将冷硬倔强的后背露给身后的人,以示自己不想说话。 “此外,女皇还让我为郡主带一句话。” 一句话,顺利让沈钰韶一个激灵坐起,抱着枕头看向门口说话的人。 “女皇?” “陛下说,青州路远,阻隔长安,是好去处,郡主此后莫再过问朝中诸事,安稳在青州,尚且能保平安。” 这话不难理解。 即使是英雄也有暮年,若是早些年的女皇,护她周全自是没什么问题,但如今,朝局松散,长公主已死,储君之位只能落在沈琮头上,再护沈钰韶,便有些吃力了。 原来她今日所做,都是女皇授意?那她是怎么想的,以至于后来,竟然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到青州任官,莫非也是女皇的意思? 原本那点拿小性子的心情又消失了,她肉眼可见的有些蔫巴,陆舒白眨了眨眼,就当她确实是听进去了。 “我去为您叫府医。”语罢,便要转身。 可刚迈开步子,院外便传来一声诚惶诚恐地通报,声音直刺入沈钰韶耳中。 “郡主!驸马!太常寺的人与程、谢两位大人来了!” 眼皮倏地一跳,沈钰韶猛地爬起身,将就要离开的陆舒白一把扯了回来。 那一概面色平淡的小菩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愕,身子像是停滞了一秒,紧接着,便被沈钰韶不由分说地拉进了房中。 发丝后扬,她趔趄地扶着窗框站定,不解地看着快速关门闭户的沈钰韶:“郡主……?” “你就在这里,哪都别去。”沈钰韶声音认真,竖起手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你刚中举,丧仪上却比太常寺先到,与站队又有何异?莫让他们看见了,引火烧身。” 愣了愣,陆舒白眼中闪现出些许好笑的神色,片刻,她整了整方才被沈钰韶弄乱的衣摆:“我还以为郡主什么都不懂。” 这话既像是骂她,又像是在夸她,沈钰韶不解,回头情真意切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门外,曹盛熙的声音传来:“玉奴?玉奴!快出来,还不快来迎程大人他们!” 沈钰韶想冷笑,本应昨天就该就位的太常寺拖到现在才来,怠慢的意思已经懒得掩盖了,长公主方才离世,这群人便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而这曹盛熙,昨夜一晚都不曾留下守夜,这程卅来了,他倒是殷勤。 “送走他们,你再出来。”沈钰韶吸了口气,眸光也变得冰冷,头也不回地叮嘱了一句,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曹盛熙正在等她,见她来了,神色中有责备:“还不快走。” 沈钰韶却冷哼了一声,不加掩饰地讥讽:“我守一整夜,自然没有驸马精力充沛。” 她对曹盛熙的厌恶,不用只言片语,一个眼神便足以体会了。哪怕是父女,她也从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真切的爱,那双眼永远充满了度量算计,据方敬淑所说,她出生没两年,曹盛熙便在外流连,让母亲丢尽了脸,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貌合神离的政治联姻,树倒猢狲散,他而今不加掩饰地所作所为,却是真令沈钰韶由衷地恶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第十 琥珀 被她一句话堵得面色铁青的曹盛熙死死攥拳,想在沈钰韶身上看穿个洞一般。 后者却比他先行,整了一把头发,便飞快去了正厅。 五六名身着深青色或浅绯色圆领官袍的太常寺属官散落站着,姿态各异。有的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研读脚下地砖的纹路;有的则略显不耐,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捻动;还有的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厅门,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窥探与算计。 他们的到来,与其说是对逝者的尊重,不如说是完成一项迟到的、敷衍的公事。 “诸位大人久候了!下官、下官实在是悲痛难抑,未能及时远迎,万望恕罪!”他哽咽着,仿佛悲痛得说不出话,那姿态做作得让沈钰韶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就在这浮夸的表演进行时,沈钰韶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穿透这层虚假的帷幕,精准地刺向了厅堂深处、窗棂阴影下那个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人并未如其他官员般或肃立或低语。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仿佛在欣赏窗外庭院里几株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缩的枯竹。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略显清癯,穿着一身颜色比旁人更深、近乎玄色的紫袍。 当曹盛熙那带着哭腔的“悲痛”之语响起时,那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随即,他缓缓转过身来。 程卅。 沈钰韶心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的面容终于暴露在厅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一张瘦长的脸,皮肤保养得宜,却透着一种久居高位、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窝深陷,他薄唇紧抿,嘴角天然地带着一点向下撇的弧度,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给人一种刻薄、冷峻和永远在权衡算计的感觉。 上一世,害她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沈钰韶只看了一眼,便飞快收回了目光。 “郡主,请节哀。”谁知,程卅并未搭理表演得忘我的曹盛熙,反倒越过层层人群,看向沈钰韶。 这已经是从昨日开始数不清的第几个“节哀”了,沈钰韶冷冷想着,却低眉耷眼,乖顺地轻声道:“程大人。” 他便是程妙寿的叔父,当今朝中一等一的红人,权臣,程家真正的话事人。 “诸多事宜,交由太常寺去做吧,郡主辛苦了。”他大抵是知道了昨日自己在紫宸殿的所做,态度都微妙了几分,这一举动,却狠狠在沈钰韶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 自己所做,已经远超出原先那个纨绔沈钰韶能做的范畴,自然引来程卅的忌惮,甚至亲自到场吊唁。 自己重活一世的事情不能被发现,眼下,必须小心而谨慎行事。 飞快地思索过罢,她抹了两滴泪,低声应是。 “妙寿与郑家娘子也来了,正好陪你说说话,这里,由我们与驸马交涉。”他开口,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转身吩咐起来,一群人耳提面命,似乎终于把这事儿当个事情办了。 沈钰韶也尽心尽力扮演好那个草包郡主,向外走去。 甫一出门,迎面便碰上方敬淑前来。 在墙角站定,沈钰韶叮嘱她:“丧仪的事情,他们经手过罢,你再复核一遍,这是母亲最后一程,不可有半分差池。” “明白,郡主……”见她要走,方敬淑又叫住她,“您要我整理的东西,我都整理过了,那接下来是?” “送我房里,我稍后去看。”沈钰韶道,转身便离开。 她穿过正厅前的八角游廊,绕过假山堆砌的小花园,终于见到了在花厅里等着自己的两人。 一改先前华丽的衣饰,两人身着素衣,看见沈钰韶,眼眶红红的,遥遥一眼,程妙寿便哀叫了声“玉奴”,带着郑琅虚冲了过来。 “昨夜惊闻噩耗,我吓得整夜不敢睡,想出门寻你,阿郎却不准允,直到今日来了才来,”程妙寿一口气说着,看到沈钰韶憔悴的脸时,她倒吸了口凉气,“你、你……” 郑琅虚更是心疼得说不出话,只抱住沈钰韶,流着眼泪。 “玉奴、我的好玉奴,怎么会这样!”程妙寿也哭。 触及到她有些滚烫的皮肤,郑琅虚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还强撑着!” 这简直不是沈钰韶了,以往指甲撇了都哭爹喊娘的人,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样,两人不由分说,便扯着沈钰韶回卧房。 临到房门口,沈钰韶才想起来,自己房间里还有个人。 但程妙寿却是个急性子,率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有些错愕,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博古架旁,闻声,倏地看了过来。 程妙寿吓了一跳,却也及时收住尖叫声:“你!是你——” 陆舒白规矩地见礼,目光再次落在沈钰韶身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钰韶总觉得,这一眼的温度,比那会儿两人独处时更凉了几分。 “嘘,别出声,仔细让你叔父知道了。” 一旁的郑琅虚诚恳建议:“玉奴,还是请个府医给你吧,你身子这么烫……” 陆舒白也道:“郡主,当以自己身体为先。” 沈钰韶的注意力却不在此,而是放在了陆舒白身后案头,刚被方敬淑放上去不久的那一沓书信上。 “府医的事情,稍后再说。”她快步上前,一把拿起那些书信。 方敬淑做事细心靠谱,已先替她排查过了可疑的信件,其中不对处,甚至用朱笔标红了。 陆舒白缓缓侧身,看着神情认真严肃的沈钰韶。 她飞快阅读着信件,一张张读过,而上方,方敬淑的标注也确为其中最奇怪的一处。 连着数十封信件中,都有一句诗,将其拼凑在一起,无论平仄、还是韵脚大意,都能凑成完整的诗来。 但奈何,沈钰韶的功底仅限于此了,除此之外,再看不出来什么玄机。 她问郑琅虚:“蛮蛮儿,你好读诗,可能看出其中玄机?” 郑琅虚接过,细看罢,却一头雾水,她仰头,却瞥见陆舒白。 “状元在这里,你怎么还让我班门弄斧起来了!” 沈钰韶一顿,这才看向一旁的陆舒白。 眼下,似乎只能求助于她了。 “郡主可否将信件借我一观?” 沈钰韶依言,递给了她。 捏着信件,陆舒白认真阅读,思索起来。额前两道刘海垂下,随着她扭头的动作轻晃,又让沈钰韶有些恍惚。 “此为一首接头诗,其中暗语,我看得不甚明白,但大抵……指向一处。” “何处?!”几乎是下一秒,沈钰韶便疾声问。 陆舒白缓缓看向她,片刻,开口道:“应是一处……名为‘十二楼’的胡肆。” 她说着,指了指最后信纸上被标红的那句诗。 沈钰韶顺着看了过去。 “琥珀光浮未央樽,”她轻声念着,“所谓‘琥珀光’,乃指得是波斯人卖得龙膏酒,长安城中,从去岁开始便被一家胡肆垄断,便为‘十二楼’。” “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以金瓶贮之,透光视之,恍若琥珀。”程妙寿在一旁喃喃。 作为长安纨绔,饮遍美酒,吃遍玉食,沈钰韶自然熟知龙膏酒色泽与香味。 只是接连这么多信中,拼凑成诗句,仅仅指向一处胡肆? 她扯过陆舒白手中的信纸,继续低头细看。 “胡旋半掩月窟门、鲛绡拭刃光初魄……”她眯了眯眼,忽而有些明白其中玄机。 这怕是一首完整的自作诗,每写一封信,都附上一句诗作暗语,提醒收信之人去何处碰面。 而这“十二楼”,沈钰韶也并不陌生。 其名取自李太白名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在长安城中,与其余三大胡肆并称长安四大胡楼,乃是长安城中锦衣纨绔们常流连之地,也常宴请达官贵人,其中,十二楼胡姬的胡旋舞最为出名。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描述得便是胡姬起舞的风姿。 她越是思索,面色便越是难看一分,高烧至此,她全神贯注在信纸上,竟然已经忘了高热带来的痛苦。 眼前骤然虚晃了一下,有黑边缓缓从视野的四角爬了上来,沈钰韶神经质地抽动眼睑,控制不住地头晕。 程妙寿见状,吓得不行,不再听沈钰韶的,提起衣裙转身就奔了出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她怒骂的声音:“没良心的东西们!主子烧成这样,你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竟然一个觉察的都没有,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速请府医!” 郑琅虚听得心惊肉跳,唯恐她再把程卅他们引来,正要起身去把她追回来,衣袖却被沈钰韶一把攥住。 她扶着额头,神色痛苦,小脸皱巴起来,另一只手中还紧紧捏着那一沓书信。 “蛮蛮儿,你、你不要走,我好头晕,你扶我一下……” 这般看下来,沈钰韶这边情况更为紧急,郑琅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来回扭头,却还是选择留在沈钰韶身边,抓着她两肩扶好她。 “玉奴,你何至于此,”她声音哽咽,“珍姨才刚走不久,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在天有灵,定不忍见你如此!” “你别走,”沈钰韶牢牢箍住她的手臂,“你、你替我将信收好,我就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陆舒白眼神却黯了黯,原本想要上前搀扶她的动作也收了回去,安稳站了回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第十一 胡肆 沈钰韶余光之中,也看见了她的动作,看罢,便闭上眼吸了口气,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圈椅之中。 “既然如此,那在下不多留了。”片刻后,陆舒白轻声道。 自从知道她现如今所作的一切都是因为女皇授意,沈钰韶的心情就更复杂了,看见此人,脑仁就一阵嗡嗡作响的疼。 事已至此,她已经又麻烦她多次了,再纵自己这样下去,又要和她生出什么关联缠绕?重来一世,便不要再牵连她,将她再一次毁了吧。 于是,她闭上眼,不去看陆舒白,声音轻轻,带着虚乏无力感:“我身体不适,不便送陆娘子了,多谢你为我解惑,待我事毕,定会好好答谢。” 陆舒白没有再看她,正襟道:“举手之劳,不敢让郡主言谢,在下告辞,郡主……定要好生养病。” 沈钰韶没有答话,窝在圈椅里,手却紧紧攥住了上臂的衣料,将整个脑袋埋在了臂弯之间。 郑琅虚看看她,又看看陆舒白,手指不安地搅动了一阵,这才朝陆舒白福了福身:“陆娘子,多谢你,若想不动声色离开,从玉奴的院子向后,顺着游龙道一路西行,便可见一处小门。” 那是往常三人瞒着长公主偷溜出府的小门,如今,正好作为陆舒白离开的路。 “多谢郑娘子。”陆舒白应声,朝她点了点头,便再没有留恋,起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碍于礼数,郑琅虚还是起身去送她,好一阵,沈钰韶感觉自己头晕目眩的感觉缓解了一阵时,才听见她回来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郑琅虚搬来一只小垫子,坐在沈钰韶脚边的小凳子上,执起她的手给她按着虎口穴位缓解疲劳的疼痛。 “玉奴,我听闻女皇已经下旨,待丧事过后,贬你去青州思过……”她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已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将沈钰韶的衣袖打湿,“青州路远,距长安有千里之遥,你怎能受得住那样的颠簸!” “蛮蛮儿,我没事。”沈钰韶从圈椅中直起身子,“你带我去软榻上。” 郑琅虚仰头,擦干泪,赶忙扶她回了软榻。 靠着背后软枕,沈钰韶长舒了一口气:“去青州未必是坏事,母亲一死,倒叫我看清许多。”她低头看了眼眼眶哭得通红,像个兔子一样的女娘,便不由得想起了上一世她的结局。 在长公主与沈琮的对峙,看起来不过是皇位之争,其背后却是长公主一派与沈琮背后的程卅所代表的门阀贵族之间的斗争。 两税之法,是在以家产多寡来则定上缴税款的多少,落在寻常百姓头上,自然不痛不痒,可落在田产地产极丰的门阀贵族们头上,那便是一笔天文数字。长公主意在用税法框束这些年来愈加猖狂的门阀世家的风头,将财权收归朝廷,但如今的结局,这场浩浩荡荡的变法,终究是以失败告终。 而郑琅虚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正是反对税改的一员,可他的结局却令人唏嘘,与长安城中扎根百年的世家相比,郑家的底蕴与实力还是太过单薄,自然便成为了内部清算时的头一个要被打压的。 家产充公,女眷入教坊司为乐人,对于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女娘来说,这其中的落差太大,也许是被教坊司乐人欺辱,抑或是心结难消,不到两年,郑琅虚便在其中香消玉殒。 而郑琅虚不同于她与程妙寿,胆子很小,做事谨慎,无论教养礼节都挑不出错,唯一的污点,恐怕就是和自己与程妙寿这两个纨绔一起玩了。这样好的人,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可自己现在,自保尚且不能,又如何能救得了旁人? 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颊,沈钰韶心中五味杂陈,到最后,也只是抬手替她揩泪。 大脑一片混乱,她急于改变现状,任凭四面八方千丝万绪引入脑中,终于,脑袋承受不住她这样的思考,她眼前一黑,手臂脱力,终于晕在了软榻上。 失去意识得太突兀,以至于她的手滑落,郑琅虚这才反应过来,她慌不择路,晃了沈钰韶半天不见她有点反应,赶忙便跑出去喊人,正碰上把府医拽来的程妙寿。 昏迷的沈钰韶不知道自己怎么遭受了这两人七上八下的摆弄,只是堕入了黑暗。 这一阖眼,便不知今夕何夕,她惶恐地想苏醒,唯恐这重来一世是自己的幻梦。 终于,她费力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又熟悉的床帐。 下意识地捂着额头,企图等待第一波头痛袭来,然而等了半天,沈钰韶也不见脑袋传来些许不适。 这便是还康健的身体,不是上一世那动辄便头痛欲裂的身子,自己重来一世,也并非梦境。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觉醒来,身上的疲乏感也已全部消退,唯一的不适,大抵力气不足。 她起身的动静立刻引来门外侍候的方敬淑的注意,不过片刻,她便带着人,捧着洗漱的东西前来。 “郡主,您醒了。”她招手示意女使们上前伺候,“府医看过了,您就是太过劳累,休息好了也就康复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沈钰韶用温水泼了一把脸,撑着床沿,脸上还挂着水珠:“我睡了多久?” “回郡主,整整一日了。” 沈钰韶闭了闭眼,竟然已经一日了!女皇给自己留下的时间仅限在丧事办完后,长公主灵驾在公主府内停半月,便要入皇陵,自己已经浪费了两日了。 匆匆洗漱过罢,沈钰韶换了身轻便的素衣,只用一只玉钗束发,便欲出门。 可刚要推门,屋外便传来通报声:“郡主,驸马来了。” 自己才刚醒多久,曹盛熙便已经有了消息。沈钰韶皱眉,飞快叮嘱方敬淑:“你去给虫娘和蛮蛮儿递个口信,待会儿在长乐坊外等我,备一辆马车。” 方敬淑不解,但还是照做,片刻后,熟悉又令人生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玉奴,我听人说你醒了,过来看看你。” 沈钰韶不语,紧接着,曹盛熙便叫人推门而入。 沈钰韶身形单薄,穿了身素白的襦裙,头发也只是简单束着。 “你高热才退,还是莫要出府了,”看着她的装束,曹盛熙也猜出来她的意图,“你母亲刚过世几日,不要再给为父横生事端了。” 话毕,他暗暗握紧手指,眸光阴冷。 沈钰韶并未如他所料般退缩或争辩。她缓缓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苍白的面容上,眸光似刀,直直看向曹盛熙。 “驸马,”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做什么事,何时需要向你报备去处?” 曹盛熙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强硬地撕破那层虚伪的父女情面,脸上伪装的慈和瞬间僵硬,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鸷。 沈钰韶不等他开口,上前一步,凛然气势骤然散开,竟逼得曹盛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到母亲冰冷的棺椁,胸中积压的悲愤与恨意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母亲尸骨未寒,停灵在此!”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快要穿透房中的死寂,“你身为驸马,不思尽心操持丧仪,告慰亡魂,反倒在此处对我的行踪指手画脚,横加阻拦?是何道理!” 她每一个质问都掷地有声,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曹盛熙:“这府中上下,谁人不知本郡主乃是母亲唯一的血脉,女皇亲封的郡主?我今日要去何处,何时归,自有我的道理!,轮不到旁人来置喙。” “守好你的本分,驸马。”沈钰韶最后冷冷地抛下一句,目光扫过他青白交加的脸,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毫不掩饰的疏离与厌恶,“母亲在天之灵看着呢,这公主府还姓沈,没随你曹家姓了。” 说完,她再不看曹盛熙一眼,径直绕过他僵硬的身躯,素白的裙裾划过冰冷的地面,头也不回地朝着府门方向走去。 曹盛熙那点“父亲”的威压被碾得粉碎,只留下他独自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袖中的拳头紧握得指节发白。 一路顺着公主府内仅有几人知道的小道,从暗门出去,方敬淑早已在暗门处等着了。见她还想跟上,沈钰韶摆手:“不必了,送我到长乐坊口就好,余下的路,我和虫娘她们一起。” 方敬淑眉头一皱:“郡主,你一人出行,太不安全了,这样不行……” “那便派几个人跟在我们后面,不要张扬,”沈钰韶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待我办完事,你替我将府中下人的身契名册备好,也该处置他们的去留了。” 方敬淑愕然地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怎么了?”沈钰韶问。 “没什么,”她摇头,“只是觉得,经此一事,郡主大不一样了。” 沈钰韶抿唇,片刻,答:“淑娘,人总是要长大的。” 没再说什么,她已遥遥看见了程家的马车。 “等我。”语罢,她便飞快地钻上了车。 程妙寿被她狠狠吓了一跳,险些尖叫,攥紧了郑琅虚的手才好些:“杀才!你才好多久就出门,还要不要身子了!” 郑琅虚也担忧道:“玉奴,你怎么不再多休息几日?” “休息不得了,”沈钰韶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你让淑娘子传信,是要去哪?”程妙寿一顿,“那个‘十二楼’?” “正是。”沈钰韶放下车帘,吩咐完车夫,马车便行驶起来。 颠簸的车内,程妙寿压低声音道:“我是说了自己出门与蛮蛮儿去书局买书,才得了准允出府,切不能叫人发现了我们在一块!” 沈钰韶面色沉了沉:“这下好了,我真成了洪水猛兽了。” 郑琅虚安慰她:“玉奴,总会好起来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第十二 同室 沈钰韶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长安城的热闹依旧,从长乐坊出去,笔直向南便是东市,沿途胡商与金发碧眼的胡人遍布,其衣着与长安人别无二致,几乎快要融入长安城中。沈钰韶探出脑袋,看着眼下升平和乐的场景,只觉怅然。 这样和乐的表面之下,又有多少暗疮烂孔呢? 南雍如今看着繁荣富饶,国土辽阔,万国来朝,却隐忧在下,几番征战下来的节度使们手握兵权迟迟不肯归还朝廷,还有内虚的国库,都是时时刻刻能将眼下表象打破的利器。 也难怪暮年的女皇多疑,四方节度使够多了,她容不下再出现一个长公主似的,既有兵权,又有声望的人来威胁皇权,但是任她怎么想,恐怕也想不到长公主会是以自杀为结局。 郑琅虚似乎看出了她在思虑什么,道:“女皇这几日水米难进,忧思过重,病倒了。” 心口揪了揪,沈钰韶别过脸:“待事罢,我再进宫看望祖母。” 车子继续行驶,沈钰韶脑子里开始不断猜想十二楼里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脑子里闪过了千百种可能,也不知这一次,能不能查到些踪迹来。 她正凝神思考,车外的车夫却高呼了一声“吁”,整个车子随着马匹勒马,狠狠一颤。 猛地被颠了一下,程妙寿差点哕出声,立刻探出去半个脑袋问:“什么事情,怎得突然不走了!” “娘子,前方是、是表娘子在例行搜查。”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沈钰韶这才想起来,这条路不日之后将用来送长公主灵,是而才加强了巡防。 登时,她浑身一个激灵,瞪大了眼,与车内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读到了一个意思——完蛋了。 程琬琰是个什么人,沈钰韶还是有领教的,一个死磕道理不懂变通,宛如修罗夜叉的女人,就连程妙寿这个表妹,她也从来不手下留情。 “完了!完了!”程妙寿哀嚎,“被她发现我扯谎出门,再捅到我叔父那里我就完蛋了!” “别急,虫娘,你等等……”郑琅虚连忙拉住她,“你弄出这么大声音,更会早早引来她!” 沈钰韶咬牙,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后方还有几辆马车,正好可以挡着视线,让她藏匿一番,只思考了一秒,她便低身走了出去:“十二楼集合,我先出去!” “诶,你等——”程妙寿的话未说完,沈钰韶便已跳了出去。 只可惜,她动作不熟练,还是引来前方的注意。 “什么人跳车!” “在那!” 死死一咬牙,沈钰韶四下一看,看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辆马车,眼看那几个金吾卫就要过来,此时此刻,她别无他法,一咬牙,不由分说地扒拉开那车上的车夫,一个跃身,一骨碌钻进了车里。 马车摇晃了两下,伴随着两声马匹不耐的抽气声,沈钰韶好似扑倒了什么人,这才缓缓睁眼。 而方才睁开,抱歉的话还未出口,一刹那,她便呆住了。 近在咫尺的,是那双颜色浅淡的眼眸,此时此刻正倒映着她同样惊愕的眼瞳。 她耳上的耳珰轻晃,因动作而起的风轻轻撩拨起对方的发丝,牵动着在沈钰韶鼻尖轻触,白芷香立刻便顺着钻进鼻腔。 这一刹那,她甚至感受到了对方因为自己骤然出现而紊乱的呼吸。 反应过来的刹那,沈钰韶急忙拉开了与陆舒白的距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怎么能这么巧! “……”摸了摸鼻尖,陆舒白眨了眨眼,面色恢复如初,“郡主。” 扒拉着头发,沈钰韶又听见车外的声音,立刻面色一变,上前便揪住了陆舒白的衣角,情急之下,话语间,尽是上一世她那副对陆舒白吆五喝六的语气:“你起来!让我钻到箱内!” 陆舒白却不语,定定看着她,问出自己的疑惑:“郡主要去十二楼?” “是,你别说话,快让开……”沈钰韶欲哭无泪,第一次发现陆舒白也能这么没眼力见儿,“那程煞星要来了!” 话毕的下一秒,车帘瞬间被车外的人暴力拉开! 同一刹,陆舒白拧眉,飞快地起身,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用身体牢牢挡住。 下意识地,沈钰韶揪住了她外衫小襦的衣料,大气也不敢出。 “程校尉,擅自掀帘,怕是不好吧?”她的声音冷了几度,令人安心的白芷香飘入,让沈钰韶方才跳个不止的心脏安稳了下来。 “陆娘子?”车外,程琬琰扬眉,目光锁定了躲在陆舒白身后的人,“方才看到有可疑之人上了车,这才情急之下……” “我车内,没有可疑之人。”陆舒白平静回答,“后方是宁平郡主,我俩约好,要去东市散心。” “散心还能散到东市去?” “这便不是校尉能管得了的吧?”陆舒白反问。 沈钰韶也回过味儿来,立刻直起身跟她打配合:“程校尉,你怕是管不得我去哪吧?” “自然不是,临近长公主出灵,巡防自当加强,”她道,“若有冒犯,请两位海涵。” 她抱拳,秉公无私,退了出去,为马车让开了路。 走出去一截,沈钰韶才后知后觉地尴尬,好半晌,才对陆舒白憋出来一句:“抱歉,陆娘子,给你添了这样的麻烦。” “无碍,”陆舒白道,整了整后面被沈钰韶抓皱了的衣裙,“只是眼下,程校尉难免怀疑,此番出入十二楼,为不引其怀疑,恐怕只能同行了。” 沈钰韶一愣:“你也要去十二楼?” 陆舒白点头:“那日的书信,我也颇感兴趣,那看似是一首完诗,却还差一句。” “还差一句?”沈钰韶一愣。 “那首诗是一首律诗,尾句却还差半句,这剩下半句,兴许便在这十二楼中。”语罢,她兀自撩起车帘,向外看去。 沈钰韶从不写诗,对这些文人骚客所爱有些过敏,风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背背先贤诗篇尚可,吟风弄月,那更是白扯。 顺着她的目光,沈钰韶也看了过去。 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四层的八角高楼,气势非凡。 层层飞檐翼举,向上高高挑起,檐角挂着成串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楼身覆满琉璃瓦片,流光溢彩,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各色耀眼光芒,斑斓夺目,如同将大漠落日熔铸在了建筑之上。 最顶层的檐下,悬着一块巨大的鎏金牌匾,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十二楼”。 车马喧嚣,穿着各色胡服、卷发深目的胡商络绎不绝,操着各种口音大声谈笑,亦有穿着轻纱、身姿曼妙的胡姬倚在朱漆栏杆旁,雪白的手腕上金钏叮咚,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空气中混合着烤羊肉串的焦香、浓烈醇厚的葡萄酒香,还有某种不知名香料的奇异辛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光是这一眼,便觉微醺。 陆舒白率先下了车,车夫搬下角凳,沈钰韶便跟着探出身子。 她在车下等着自己,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臂,供自己依靠。 沈钰韶也没客气,全当这是陆舒白份内的事,只看了一眼,便抓住她的手臂下了车。 四下张望,门口的胡姬们早已盯了过来,可沈钰韶全神贯注在看周边,全然没注意到胡姬们的眼神。 陆舒白移开眼,只是轻轻挡在了她身前,隔绝了那一道道炽热的视线。 正思索着该怎么走时,身后一派莺莺燕燕中,却突然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呼声。 “小勺儿!小勺儿!” 沈钰韶一怔,闻声回头,眼眸却倏地一亮。 “岫宜!你怎么在这!?” 不等一句话说完,沈钰韶便已迈开步子奔了出去。 陆舒白瞳孔动了动,转身交代车夫在一旁停好车,提起裙角跟了上去。 她作长安城中最寻常的打扮,束起望仙髻,只用两朵玉兰琉璃做装饰,浅绿色的襦裙摇曳,清绝而不同于此处胡姬们长相的面容一时间引来不少人侧望,这些时日,她在长安城中名声大噪,许多人都认出了这是那位状元娘子。 但她眼神淡漠,周身气质透着一股难言的疏离,仿佛要将人拒之千里外,单是在那里一站,便劝退了一群想要上前巴结攀谈的人。 她加快了步伐,好让自己跟上沈钰韶,期间,也抬头循声,朝那一声来处望去。 十二楼的外挂雕栏处,正靠着一人,兴高采烈地朝沈钰韶挥手,大声喊着:“小勺儿!这呢!这!” 沈钰韶兴致颇高,快步便顺着外挂的楼梯,提着裙角便跑了上去。 这副模样,甚至快要忘了身后还跟着个陆舒白。 那人穿着一身新潮的女式胡服,流光溢彩的料子,斜翻出来的单领子上绣满了金线花纹,小上襦与裙角绣着石榴花,是当下胡市中最流行的款式,那覆在肩上的霓裳披帛看着轻盈如羽,再加上她头顶金灿灿的发饰,单一眼便知这一身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能置办得起。 她低扎着头发,送金丝玉带束着,脸颊左侧的鬓角处,还垂下一绺精心编起的小辫,用红玉坠着,昭示着她在家中备受宠爱。 陆舒白眯了眯眼,跟在沈钰韶身后,目光飞速地扫了眼前人一圈,在她看过来的一刹那,叉手行了一礼,没有说话。 “小勺儿,你怎么想着来十二楼了?”对她这样的目光略感奇怪的李岫宜扯起嘴角,笑了笑,倚着身后的栏杆,好整以暇地问她。 她看了眼身后的陆舒白,越看越觉得眼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第十三 胡姬 “来办些事情。” “那就行,我还以为你真纨绔得没了良心,长公主过世了也要来胡肆里花天酒地……”她说着,也觉得不妥,叹了口气,“唉,虽不知前因后果,这些事情也不是我等商贾该过问的,但还是说一句……节哀吧,珍姨她是好人,哪怕是黄泉之下,也是享尽荣华富贵的。” “我知道,多谢你。”沈钰韶神色有些落寞,道。 沈钰韶背对着陆舒白,不知她此时的神色,可李岫宜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冷若冰霜,刚上来时脸上还有些温度,自己拢共说了两句话,周身就好像下了场雪似的,冷得人发寒。 她兀自打了个寒战,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陆舒白身上。 沈钰韶这才想起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不得不同行的陆舒白,这才回过头去。 “啊,这位是陆娘子,陆舒白。”她侧身,指了指身后的人,“你应该听说过她,新科状元。” 那股发寒的气息瞬间消失了,李岫宜皱了皱眉:“原来是陆娘子……等会儿?” 沈钰韶没管她,给陆舒白介绍:“她叫李岫宜,是长安城中织锦行和瓷器行行头的独女。从前,曾在东都养正书院和我一起读书。” 她一顿,方才想起陆舒白也是自养正书院出来的,遂问:“如此说来,你们两个不认识吗?” 李岫宜的面色一变:“原来是你!” 陆舒白礼貌地冲她笑笑:“李娘子。” 这人变脸在无形之中,有时候李岫宜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毕竟这可是状元娘子,对她来说是神一般的人物,能读书读得有个功名在身,在李岫宜眼中已是相当厉害的存在了。 “你认得她?” “认得啊,年年校考第一,我阿娘还总收她的墨宝让我临帖,可惜我不是那块料,惭愧惭愧。” 沈钰韶侧目,看了眼身旁看着温吞不显山不露水的陆舒白,心中升起些神奇感觉,好家伙,敢情这个时候,陆舒白已经这么出名了。 “来都来了,还在这里说话作甚?”李岫宜一摆手,权当陆舒白那略带寒气的眼神是自己的错觉,“十二楼可是长安城里最好的胡肆,你不爱逛胡肆,定没有我熟悉,走,你要办什么事,我来带你!” 语罢,她抓起沈钰韶的手腕,顺着雕栏游廊,便朝楼内走去。 四下扫了一圈十二楼周围,陆舒白又看见几个身着深衣的翊卫,缓缓地收回了视线,跟了上去。 那目光落在李岫宜攥在沈钰韶的手上刹那,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前几日那群波斯胡商又做了一批新的龙膏酒,”李岫宜走在前方,穿梭于楼内的栈道楼梯间,指着一楼的地毯上,正排演舞蹈的胡姬们,滔滔不绝,“你看,胡姬也在排演新的胡旋舞。” 沈钰韶皱眉看着,楼下舞动的胡姬裙摆犹如红花,绽放在空地之上,且听铃铛与银链声细碎,喝彩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她起来便飞快出了门,未进水米,这空气里的美酒与烤肉香气一时间将她的馋虫都勾了出来。 她不爱看胡姬跳舞,只觉得胡旋舞跳起来一个样,没什么观赏性,宫中的乐舞她也没什么兴趣,唯一一个她愿意看得,便是剑舞,只可惜,这东西杀伐之气太重,女皇改年号之后,大明宫里就鲜少再有了。 年少时这么想,中年时亦是,而今重来一世,她还是觉得如此,是而,只看了一眼,她便颇觉无聊地收回了目光:“我来这里有正事,不看这些。”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王八蛋,让你孝期还跟我胡吃海塞。”李岫宜停下脚步,“什么正事,我对这里熟悉,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丝竹琵琶声绕耳,沈钰韶愈发觉得吵嚷,将方敬淑替她誊写好的那首断诗取了出来。 “这诗中所提的‘琥珀光’,长安城中只有十二楼售卖,是而,我摸到此处。” 李岫宜诧异地回眸,接过她递来的纸,展开一看。 沈钰韶说得冠冕堂皇,只说两人在养正书院一起读书,可实则不过是两人臭味相投,若是程妙寿与郑琅虚不敢旷课,那去寻李岫宜,保准答应。两个差不多先生,沈钰韶看不懂,李岫宜就更白搭了,她拧着眉毛低头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只不明觉厉道:“好诗好诗。” “所以你看出来什么没有!”沈钰韶翻了个白眼,问。 “抱歉,小女子才疏学浅,这般高深诗文,委实看不懂。” 陆舒白抿唇,提醒道:“这是一首断诗,缺了半句,不知……” 沈钰韶一口气郁结,立时便抽走那张纸,扭头便带着陆舒白离开:“别问她,走了!她文章比我还烂,我们问旁人去!” 李岫宜差点气笑:“明明是半斤八两!”她勾了一把披帛,余光里,突然似乎瞥到了什么人。 紧接着,脸上缓缓绽起一抹笑来,眼里的光都亮了几分,她急忙上前拦住沈钰韶:“小勺儿,你且等!我不知道,兴许有人知道!” 沈钰韶没好气地回头,看她一脸花痴呆样,心里“噫”了一声,环胸站定。 几声压抑的抽气声,紧接着,原本喧闹的十二楼中心地带,竟出现了一小片奇异的寂静,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几分。连那捧着酒壶、穿梭如飞的小二都顿住了脚步,托盘里的玉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叮当声。 沈钰韶和陆舒白不约而同地侧首。 楼梯之上,正缓缓步下一人。 与楼内其他或热情如火、或娇俏玲珑的胡姬截然不同。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刺绣襦裙。上襦是清冷的月白色,衣料似有暗纹流动,在灯影下泛着细微的银光,衬得她露出的脖颈线条修长优美;下裙则是沉静的藕荷色,裙裾层层叠叠,行走间如水波轻漾。 她的发髻更是精心挽成了时下长安仕女流行的样式,一支素雅的玉簪斜插其中,几缕乌黑微卷的发丝垂落颊边,平添几分慵懒的风致。 这女子一脸胡人长相,高鼻深眸,双眼如碧绿的松石,身着一身襦裙,却并不突兀,倒是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沈钰韶愣了愣,只觉得这胡姬看着十分眼熟,却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 陆舒白很快便收回了目光,看着那胡姬的方向,问:“郡主,还走吗?” “去看看。”沈钰韶骤然松开拉扯她衣袖的手,向前跟着李岫宜走去。 只可惜这人眼里已经没了她这个狐朋狗友了,一路顺着栏杆走去,兴高采烈地喊着:“丹娘!丹娘!” 那女子闻声,朝这边看来。 沈钰韶便听见周边的人议论起来。 “你瞧,我说了吧,这丹娘子出来,这小纨绔保准巴巴地凑上去了。” “也是李家家底丰厚,不然怎么吃得住她这样豪掷千金,给一个胡姬花这么多钱?” “要不说还是这胡人有手段,这些年栽在这胡肆里的郎君有多少?” “这丹娘子绿瞳,我家那位说了,那是勾人心魄的猫妖才长这样的眼!” 沈钰韶听着,再次重新看向那女子。 一双绿瞳犹如澄澈的宝石,经由楼内灯火的照射,好似闪进了她眼中,这般看去,她确实像一只养尊处优,不太爱搭理人的狮子猫。 李岫宜屁颠跑了过去,将见色忘友的本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她绕着那“丹娘”走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丹娘却面色如常,不受她影响,兀自按着自己的路线走着,似早已将她这副姿态视作了常态。 “丹娘!好姐姐,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可是上午睡太久了?这样可不行,我那里有养颜补气血的药丸,明日我叫人给你送来。” “不必,只是上午懒得梳洗而已。”丹娘平静地回答。 “那我前日给你送来的那副珍珠头面呢?你喜欢吗?”李岫宜也不气馁,继续滔滔不绝,看得沈钰韶都呆了,“那是我阿耶上个月从闽州船商那里高价买的,我一看就觉得衬你的气质,就买来了。” “东西很好,但往后不要再送了,送给我,浪费而已。” “诶,送你的,哪有浪费一说?”李岫宜笑了一声,声调却忽然低了下来,“楼里排演胡旋,你可要一同上场?” “若是楼主的吩咐,我便要上场。”走到一半,丹娘却忽然停下脚步,侧眸看她,漂亮的绿眸闪过一丝疑惑,“你今日不该去织锦行吗?怎么又跑来了?” 李岫宜脸色一窘,神色间露出些被戳穿抓包的尴尬,一时间不敢看丹娘的眼:“我都好几日没见你了,甚是想你,阿耶放我出来,我就想着先来看看你。” 沈钰韶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无语地抽了抽嘴角,紧接着,她有些好奇陆舒白的反应,遂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转身转得猝不及防,无意间瞥见陆舒白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冰冷眸色,顿时一愣。 但那瞬冰冷的眸色似乎只是她的错觉,眨眼的功夫,那双眼便恢复了那一贯如此的淡漠温吞。她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看了过来,低下头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沈钰韶怀疑自己还没休息好,抬手揉了揉眼睛。 “若被你阿耶发现,少不了责罚你。”丹娘道,“你回去吧,我要监督她们排演胡旋了。” “诶,”李岫宜却又凑上去,一双眼水汪汪的,双掌合十做恳求的姿态,“姐姐,你能否不要给他们表演胡旋?” 丹娘斜眸:“为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第十四 雅集 “我、我……”李岫宜结巴了一声,脖颈忽然开始飘红,飞快爬上了脸颊,看得沈钰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半晌,只听她理直气壮地吭哧道:“他们能看得明白吗?要我说吧……丹娘这胡旋合该给我一个人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闻弦歌知雅意,睹远物而知情意!你我好似伯牙子期……” 为了自己的目的,甚至还能说出如此典故,沈钰韶震惊了。 寂静了片刻,丹娘闭了闭眼,再看去,打断她:“你应当知道,这里是胡肆,多少人是为了看我跳胡旋才来的。” 李岫宜不讲道理:“你们楼主给你多少钱,那群看客给你多少红绡缠头,我就给你双倍!” “不是钱的问题,岫宜,你走吧。”她说着,便要在红柱旁转弯,目光自然向前,这一看,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沈钰韶与陆舒白二人。 话锋倏地一转,她脚步一顿,飞快扫过这两人,问:“生面孔,二位是……?” “哎呀!差点把小勺儿忘了!”李岫宜如梦初醒,连忙小跑过来,站在几人中间,“丹娘,给你介绍,这是宁平郡主,叫沈钰韶,长公主的亲女儿,还有这位嘛……” “陆娘子。”不等李岫宜介绍,丹娘便开口了。 “咦?你们认识?” “陆娘子登科游街时,路过东市前的春明门大街,我曾看过,楼中的姐妹们,也常讨论娘子的风姿。” “娘子谬赞,”一番夸赞,仍旧不见陆舒白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看出来她有多高兴欣喜,只是点点头,礼数周到,“不敢如此。” “丹娘,小勺儿有个东西,说是与十二楼有关,你帮忙看看呗?”李岫宜开口,从沈钰韶手里接过那张纸,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沈钰韶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人多看了她一眼,下一瞬,便抽出纸看了一眼。 “怎么样,丹娘,你看出来什么了吗?”李岫宜说着,又借机贴了过去。 丹娘身上用着三神香,与她常用的脂粉混合起来,李岫宜颇喜欢她用这个香,靠近了,这味道更浓郁。 沈钰韶同样也在等着她下定论。 “这纸上诗句,乃是十二楼中每月进行一次的雅集所作之诗,”丹娘屈指抵唇,指了指上方的字,“去岁的这月开始,每月一次,这个月的月末,便是最后一次了。” 是了,是而整首诗,还缺最后半句。 沈钰韶眼神一亮,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参加雅集,便能知这律诗的最后一句了吗?”陆舒白问。 “正是……这些天排演胡旋舞,也是为此,若是两位想看,看在岫宜的面子上,我可以为两位取两个位子。” 沈钰韶一挑眉,抬眸看了眼陆舒白。 后者叉手答谢:“既然如此,多谢丹娘子了。” 沈钰韶也直了直身子,道:“丹娘子办成的话,我自有厚礼奉上。” 丹娘却笑笑:“是岫宜的朋友,帮个忙的事,不足言谢。” 李岫宜在一旁凑热闹:“既如此,这雅集我能不能也去?” 丹娘斜她一眼,打起了扇子:“你刚从你阿耶那里求来烟花生意,便不管了?” 李岫宜打着哈哈,沈钰韶也没心思再看这两人打情骂俏,福了福身,便对两人告辞:“事已办成,我们不多留了,先告辞了。” 丹娘抿唇,朝两人颔首福身:“两位慢走,办成了,我托岫宜给两位送去请帖。” 李岫宜起身,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沈钰韶这个朋友,朝丹娘摆摆手:“我去送送她俩!” 于是,三人步上楼梯,按原路离开十二楼。 走在扶梯上,沈钰韶忽然想到了什么。 上一世她与李岫宜交集不多,书院那些年已是顶峰,只知她最后的结局。 思及此处,她心头一颤,忽地停住脚步,扭头问:“你何时置办下的烟花生意?” 李岫宜一愣:“前些日子,包下了城北的烟花厂,贵人们买爆竹,大半都从我们这里采买。” 沈钰韶皱眉:“方才那个胡姬,你叫她丹娘,可知全名叫什么?” 陆舒白闻声,看了过来。沈钰韶没有察觉,专心等着李岫宜的回复。 “你何时对这个感兴趣了?你可不能和丹娘走太近哦……” “废话恁多!”沈钰韶磨了磨后槽牙,不耐烦道,“你说不说啊!” “我不知,她从不告诉旁人她的胡名,楼主为她取得汉名叫施云丹,据说是回鹘人和波斯人生得混血,才有了那绿眼睛。” 并不熟悉的名字,沈钰韶再看了一眼李岫宜,手心攥紧,默了良久,才拍拍她:“近来……你要小心。” 李岫宜不明所以,那双微微下垂的眼中闪过些许疑惑,却还是冲她笑笑:“小勺儿,莫操心旁人了,珍姨走了,你更要撑起来,人生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这保准又是她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大侠语录,可这话说出来时,沈钰韶心口却传来一阵难以忽视的痛——上一世,李岫宜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谋逆袭击,朱雀街上,炸起的烟花与炸药险些将大皇子沈琮炸死,烟花与炸药追溯源头到了李家烟花厂,因而,李家悉数下狱,而李岫宜却直接死在了朱雀街的那场爆炸与大火中。 她那时已经在青州了,对事情发展的细节根本不知,更不知事情真相究竟是什么。 眼下,除了一句干巴巴的提醒,她根本无从下手。 走出去好远,沈钰韶沉思良久,方才想起身后陆舒白的存在。 一扭头,却见她停在一处卖饴糖的小摊前。 瞳孔一颤,她停下脚步,折了回去,走到那小摊前。 而陆舒白正好拿着刚包好的油纸包,转过了身。 “陆娘子……爱吃饴糖?”她蹙了蹙眉,仔细回忆,上一世的陆舒白并不好口腹之欲,仔细想来,她也不知陆舒白喜欢吃什么。 “非也,”陆舒白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点弧度,将纸包递到沈钰韶身前,“我看郡主心情不佳,吃些甜物,会好很多。” 呆呆接过,陆舒白已经替她把纸展开,白花花的饴糖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形状,躺在纸包中。 她怔怔,有些奇怪,但看着陆舒白那平淡的神色,她又暗自撇了撇嘴,伸手取了一块,扔进了嘴里。 被甜得一个激灵,沈钰韶把她手中纸包一推:“我不爱吃这些,你拿走自己吃吧。” 对面的人一愣,怔怔看了眼手中的饴糖:“原来如此。” 说罢,路边传来几声轻呼,沈钰韶扭头,果见程妙寿正和郑琅虚在一家书局门口朝自己招手打招呼。 快速把嘴里的饴糖吃进去,沈钰韶有些含混地说着:“陆娘子,今日多谢你陪我,来日有机会再见。” 陆舒白点点头,叉手行礼送她:“郡主慢行。” 再一骨碌坐上马车,程妙寿揩了一把汗,轻出了一口气:“我那煞神表姐当值就准没好事,若不是我与蛮蛮儿说是一起去书局买书,她又不要放过我了。” 郑琅虚却顺着沈钰韶来处,看见了正背过身离开的陆舒白,奇怪地喃喃:“玉奴,你近来似乎与这位陆娘子的交往很是密切。” “不小心碰到的罢了,被迫同行。”沈钰韶扯了一本程妙寿手里的书,拿在手心里心烦意乱地看,随口答。 “说起她,我上午在家中时,听阿郎说,陛下封了她为翰林待诏,入昭文馆了。” 翰林待诏,如女皇近臣,替女皇起草政令,代行秘书之职。 “才刚入仕,便是翰林待诏?”郑琅虚惊呼,“这位陆娘子,想来果真前途无量!” “傲春池那时,我就觉得她不一般,想来女皇也是这么觉得的!” 沈钰韶听得怔怔,恍若隔世。 是啊,陆舒白原本就是前途无量,有着锦绣前程的人,她一生中一切的不幸,皆来源于自己,是自己拖累她,才让她一生不得志,没有实现她的抱负。 今日与她相遇,如上一世寻常般行走在一起,倒叫自己忘了上一世带给陆舒白的痛苦。 白日寻常,而今看来实乃奢望。 嘴里的甜味随着时间正缓缓消退,口中没了滋味,就好像那时的甜是幻觉般。沈钰韶眸色黯了黯,将手里的书搁了回去。 “虫娘,蛮蛮儿,我有些累了,送我回去吧。” 至此,她坚定了一件事。 绝不再能像上一世般,因为自己而葬送毁掉了这个风光霁月的人,她就该秀于官场之林,在长安大展拳脚,才是陆舒白真正的去处。 “我听闻你那驸马父亲要写本参你,你那时离府究竟跟他发生什么了?让他这么恼羞成怒……”程妙寿担忧地说道,“此番归家,你又要做什么?” 沈钰韶阖上眼,缓缓吸气。 从丹田运上来一口长久的浊气,她缓缓吐出,梳理着近些日来缠绕的情绪与心结。 良久,她缓缓睁眼,一旁的程妙寿与郑琅虚都不解地看她。 “此番回去……”她开口,“遣散家仆,安顿下人,为我前去青州思过做准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第十五 投壶 她语罢,车内寂静了良久。 程妙寿憋红了眼眶,手紧紧攥着膝头的衣料,身子都在颤抖,看着甚至比沈钰韶这个要亲自贬到青州的人还要委屈。 “女皇果真舍得让你行千里之外,去那地方。”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泪,“若长公主还在,哪里会是现在这副光景!” “虫娘,慎言!”郑琅虚急忙阻止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玉奴终归是女皇血亲,她如此决断,定然有她的道理……” 在这些事情上,郑琅虚往往比程妙寿看得更清,女皇确有她的思量,将沈钰韶贬至青州思过,也确实是为了保护她。一个失势而被贬谪的郡主,能掀起什么风浪? 但这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却让沈钰韶有些气馁。 女皇这样做,其中掺杂着多少对长公主失望的情结在?而自己被送去青州,在某种程度上,便已说明,女皇已经放弃了自己。 眼神黯了黯,她勾起嘴角,笑了笑:“你们俩说得,好像青州是什么水深火热之地似的。” 程妙寿抬起头:“又有何异?山高路远,奔袭过去就有千余里,你长这么大,除了洛阳,还去过再远的地方吗?” 比这更远的地方,自己也曾走过了。沈钰韶在内心默默说着,这一世,不过是重新再走一遍罢了。 片刻后,她抬眼:“那如今,不就要去那‘再远的地方’了吗?” 程妙寿一呆。 “别操心我了,”沈钰韶摆手,“你更该担心你自己,你那叔父如今得势,还有你那煞神表姐……你往后该如何自处,这更该细想了。” 程妙寿吸了吸鼻子,呆呆看她:“玉奴,你何时这么会说话了?猛地听你说人话,我还有点不适应。” 沈钰韶面色一变,抬手就要掐她:“天杀的,你非要我骂你几句不成!” “欸哟欸哟!”程妙寿赶忙躲开,“对对对,这样才对!你说那些话,倒显得你老了好几岁!” “呸!你才老了几岁!” 郑琅虚忍不住被这两人逗笑,刚刚从眼角噙出的泪珠也被她轻轻一抹,如往常一般,加入进去拉架。 欢笑声中,马车被这几人晃得颠簸,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知那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姐。” 一道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从梯柱的一角响起,陆舒白望着那歪歪扭扭远去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余光向后一瞥。 红柱之后,缓缓走出来一个面容清冷的女子,眉宇之间,有几分与陆舒白相似,她穿了身月白色的圆领袍,发丝盘起,用一根青灰色的绑带束起,几根丝带垂下,在她耳畔轻轻飘起。她的眉心点了一颗红痣,甚是惹眼,如今长安盛行供养佛窟修佛之风,一如此在眉心点痣,以模仿神佛的白毫相来祈求避祸驱灾的妆容并不少见。 陆舒白侧目,看了她一眼:“阿郎叫你来的?” “阿姐中举的消息传回苏州,阿郎甚是高兴,但我来,和阿郎没什么干系。” 陆舒白低头看着手中只被吃了一块的饴糖,道:“我听闻阿郎把你送去灵隐寺,意在让你静心修习佛法,你来长安,他大抵不知情吧?” “修习佛法当不了饭吃。”那女子道,不答陆舒白的问话,反倒盯上了她手里的饴糖,“阿娘说,跟着阿姐有饭吃。” 闻言,陆舒白也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是吗?”她捏起一块饴糖,放进嘴里,感受着那直冲天灵盖的甜味,味道确实算不上好吃,比起胡人们卖的梅煎,饴糖的滋味并不精致,带着一种粗制滥造的甜味,并不能充贵人们一时的口服之欲。 她皱眉,将那包饴糖递给身后的女子:“嘉鱼,我给你不了你饭吃。” 嘉鱼是她的小字,眼前的女子正是陆舒白的表妹,名曰陆泠予。 她接过,尝了一块,表情没有变化,眼底却显露出被甜味愉悦了的眸色,她口齿不清地含混道:“无妨,有糖吃也不错。” “我意不在长安,”陆舒白却道,“你想在长安谋生,我帮不了你。” 陆泠予头也不抬,又吃了一块,终于被甜得皱眉:“我要跟着的是你,不是长安。” * 申时左右,沈钰韶这才回了府。 看过十二楼的热闹繁华,途径东市的市井吵嚷,再次回到门可罗雀,萧瑟冷清的公主府,沈钰韶一时间还有些怅然,望着漆金黑底的牌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敬淑早早在西角门处等着她:“郡主,你回来了。” “嗯,府里可有什么事?” 方敬淑道:“驸马在您走后就写了奏本,去御史台呈交了……您要整理的府中仆役名册与身契,都已收好,放在您案头了。” 怔了怔,沈钰韶方才应声:“好,你随我来。” 听见身契二字,不少仆役们都竖起了耳朵,随不敢直视沈钰韶,却都偷偷听着。 待沈钰韶与方敬淑走进屋内,府内登时哗然,都不知这位郡主,要让她们何去何从。 等待的滋味委实抓心挠肝,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煎熬,为奴未为婢者,本就是不足以让权贵们低头思量的,他们的去留,无非是随意抬手之间。 夜色降下,里面又点起了灯火,隔着窗纸,那两道剪影投在窗影之间,手中似乎正拨弄着纸张,而沈钰韶也在执笔,一直在写着什么。 夜风拂动,撑着扫帚的下人困顿地点着脑袋,直到被一阵推门的吱呀声吵醒。 一股凉凉的夜风吹过鼻尖,她突得打了个喷嚏,一甩脑袋,看清了房门口的人,顿时清醒过来。 “郡主。”一声通报声也把院子里其余些个打盹的人也叫醒了。 沈钰韶披了件披风,揉了揉鼻尖,示意方敬淑将那厚厚一沓的东西交给就近的女使。 那是原先伺候在院中的一等女使,见了那一沓纸究竟是什么,她一时间呆住,仰头看向站在灯笼下,身形时隐时现的沈钰韶。 惨白的灯笼,照射出来的光却是暖色,将沈钰韶此时有些凝重的表情柔和缓和了几分。 “诸位为公主府兢兢业业操劳数年,时至今日,钰韶感激不尽。”她吸了口气,“我贬青州在即,公主府内无人操持,之后再会发生什么也预料不及。”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攥紧了手。 “而今……你们的身契与我写下的放良书都在此,明日交至宗正寺核验,你们这个月的月钱,也会双倍付给你们,待府内丧仪操办完……诸位,便各自散了吧。” 她操持的架势,俨然已经不愿将府内诸事交予驸马曹盛熙来操办了,也代表着曹盛熙在这公主府内,已经被打入了无关紧要之人的行中。 公主府到底姓沈,从前长公主便与驸马情感不睦,怎料沈钰韶对其也是嗤之以鼻,在曹盛熙这里,父亲威严就像个笑话,妻女皆不将他放在眼里。 有人先起了个头,热泪盈眶,伏地叩拜,郑重地谢道:“卑下……谢郡主仁德!” 愈来愈多的人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叩拜在地,无论诚心还是虚伪地磕头谢恩。 眼前之景,却让沈钰韶恍惚,忆起了上一世那个大雪之夜。 宫中无辜的宫娥太监们也曾战战兢兢,人人自危,在城破前夕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害怕,等待着作为皇帝的她审判自己的去留。乱世之中也好,盛世中的勾心斗角也罢,无辜而受牵连的永远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民,沈钰韶高尚不到挨个拯救她们,只能尽力不去波及这些池鱼。 折腾到结束时已经近子时,沈钰韶又在灵堂内对着长公主的牌位跪了许久,困倦袭来,险些又在灵堂里睡下,还是方敬淑看她迟迟不出来,才发现了她,将她扛回了房中,安顿着她入睡。 这一夜,许多人入梦,沈钰韶也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之中。 那是她前世记忆里,第一次正式见到陆舒白。 庆贺举子登科的烧尾宴上,她与程妙寿几人在龙池边比试投壶,她兴致太高,投壶时用力太大,竟然直直射出去好几丈远,目光顺着壶筹看去,见它落在一只穿着云纹皂底的翘头鞋旁。 杨柳漫入龙池之中,那人站在柳树之下,发钗隐于柳叶间,身形清瘦如鹤,察觉后,便低身去捡。 鬓角的发丝随着动作而滑落垂下,她看见陆舒白那姣好优越的侧脸被春日的阳光描摹,融进春光之中,那一瞬,果真像一位降临世间,来普渡众生的“小菩萨”,她轻轻撩起衣袖,脖颈被那竹绿色的襦裙包裹,像一节宁折不弯的青竹。 沈钰韶那时看呆了眼,趁她还未走来,指着她便问:“这是谁?” “郡主不知?那位呀,可是今年新登科的状元娘子,陆舒白。” 向来不关心科考或是文墨这些的沈钰韶更不可能知晓她的名字,听了,也只是不明觉厉,暗叹,好厉害的人。 “那她还蛮厉害的嘛。”她抿唇,望着那拿起壶筹,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人,喃喃。 “那何止厉害?”程妙寿白她一眼,“这满京的文人,都比不上她!” 说话间,陆舒白已经带着东西走到几人面前,她朝几人叉手行礼,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沈钰韶眼前:“小娘子,你的壶筹。” 她伸出来的指节,也如白玉做得玉笛,关节分明,一看便是拿笔墨的手。 递来的那一瞬间,沈钰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白芷香。 她好奇地抬眼,将眼前人的全貌纳入眼中。 第一眼,便觉这人不像人,眼神淡漠疏离,瞳孔颜色很淡,方才被阳光照射时,这人的眼球就近乎透明,更像是一尊常年受香火供奉的神像。 她接过陆舒白递来的壶筹,抿唇道谢:“多谢娘子。” 在这些有真才实学的文人面前,她难得收敛寻常那股纨绔气,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 有人大着胆子问陆舒白:“陆娘子,可否赏光,同我们玩一把投壶?” 那时的沈钰韶想,这样的人,会屑于和她们这样的纨绔一起玩?她暗自哼哼了两声,却听陆舒白应声:“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第十六 祝福 身后传来一阵不小的欢呼声,陆舒白寻了襻膊,将襦裙的衣袖卷起,捏了一只壶筹,动作板正而标准,朝数尺之外的兕中投去。 “哐啷”一声,筹进中耳,身旁的小娘子们欢呼,毫不吝啬夸奖,陆舒白淡然应之,宠辱不惊。 也是这时,程妙寿说了一句让沈钰韶记了很久的话。 “这状元娘子看着不近人情,冷冰冰的,”她说着,用手肘戳着沈钰韶,“看人的时候不像看人,像看狗。” 这大抵便是厉害的文人身上的那股傲气吧,沈钰韶觉得程妙寿说得颇为贴切,也理解陆舒白身上孤高的傲气,只是程妙寿的形容,她越想越觉得精妙,离开龙池时便捧腹大笑,引来一群人的侧目。 “死玉奴,笑那么大声作甚!你要旁人来看我们笑话吗!” 少年游的片段闪回,朦胧间,忽觉眼泪湿了枕衫。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沈钰韶艰难地从不愿离开的回忆中脱身,不停地劝说自己,该向前看了,这一世,好些人还未离开,自己也该重新拾起行囊启程了。 翌日,她早早起身进了大明宫,以探望之名觐见。 这日沈琮不在,入内也顺利许多。 “郡主,陛下宣您入内了。” 看了眼那态度大不如前的太监内侍,沈钰韶敛眸,第一次在这群人身前放低了姿态:“多谢蒋寺人。” 后者有些讶异,扬眉瞥了她一眼,侧身便让她入内。 龙脑香满室,漆黑的地板被擦得一尘不染,香炉中起的白烟,缓缓飘入室内。 她依稀听见些许谈话声,脚步不由得放缓,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谁知刚在帷帐外停留片刻,里面的人便出声:“玉奴,来了便进来吧。” 沈钰韶一惊,仔细去听,那声音有些耳熟。 “近来城中多出伤人案,多为炸伤,大理寺内正着手操办,陆大人,你写一份诏,这个月再抓不住人,便不必再在位上吃皇粮了。” “是。” 额角轻轻一颤,沈钰韶入内,第一眼,便看见端立与案前正撩着袖摆写字的陆舒白。 她穿着淡色的宫裙,半臂坦领的羊纹窄袖小衣,耳边坠着的白玉耳珰莹润,随着她挥动笔杆的动作正轻轻颤动着。 “祖母,身体可还康健?这些日玉奴忙着操办母亲丧仪,未能近身侍疾,请祖母恕罪。” “无妨,小病而已。”沈徽看着眼前垂首的女子,目光扫过她的全身,“这才几日,便瘦削了这么多。” “祖母垂怜,玉奴愧不敢当。” “罢了,”沈徽直起身,将手边的文书小册递了出去,“曹盛熙昨日递来的奏本,你且看看。” 眼神黯了黯,沈钰韶接过,展开阅读。上面字句之间,都在说她不孝,目无尊长,很难想象,这竟是作为父亲的人能写下的文字。 陆舒白静静写着诏书,片刻后,忽然对一旁的侍书道:“换纸。” 一旁议事的两人没有注意到这边,沈钰韶看罢,将册子收起,道:“玉奴无话可说。” 谁知沈徽却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让你来,是要让你做决断,如何处置,我将这个权力给你,你来决定。” 沈钰韶一愣,继而倏地抬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卧榻上的人。 良久,她觉得喉间有些艰涩,看见女皇眼中那不掺假意的眼神,才缓缓开口。 “母亲灵驾移入皇陵,其在鸿胪寺多年任职,不见政绩,仅仅因为母亲的原因才占着职位,而今母亲已逝,不若让他亲守皇陵,以表思念,彰仁孝。” 榻上的人眼皮也不抬,轻轻应了一声:“如此,依你的来。陆卿。” 陆舒白搁下笔,叉手应:“臣在。” “依郡主之言,拟诏,稍后,你随她回府宣诏。” “是。” 陆舒白又应,转身将方才誊写好的诏书递给女皇身侧的女官,再次开口:“换纸。” 将驸马交予自己处置,更是女皇对她最后的照拂,为她退出长安前留下了最后的体面。 拟好诏书,陆舒白领命,与沈钰韶同出宫,前往公主府内宣纸。 摇晃的车马间,昨夜做了一晚上梦,睡得不太好,沈钰韶此时正闭目养神。 但对面坐着一个陆舒白,她实难踏实入睡,片刻后,还是睁眼。 对面的人正捧着一卷书,在颠簸的车内阅读。 沈钰韶轻轻皱眉,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心道:这样的环境,也能读得进去? “郡主昨夜没有睡好吗?”她盯着那人挺翘精致的鼻尖看了良久,终于惹得陆舒白开口,她方才回过神来,脸皮一热,有些尴尬。 “这几日,没有睡得太好的时候。”她道。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瞬,轻抬指节,拂过一页书页,似乎是为了缓解车内的尴尬,问道:“郡主不日去往青州,往后可有何打算?” 沈钰韶一怔,听着马车辘轳声,好一阵,才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青州据说临海,想来,兴许是个好去处。” 陆舒白抬眼看她,玉色的眸子轻眨:“山遥路远,郡主要做好万全准备。” 这些话听来,完全便是份内的叮嘱,算来两人也共事了几回,她会这么说,沈钰韶并不意外。 在她看来,陆舒白是个面冷心热的,上一世便是如此,她淡漠而温吞,自有一股恰然的气质在内,这样看着冷冷的人,却总会帮自己,且不求回报。 仔细想来,这一世似也如此。 “定然。”她道,“陆大人如今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定要官路坦阔,步步高升啊。” “借郡主吉言。” 谈话间,便已到了公主府门前。 从宣诏,再到曹盛熙接旨,用了不到半刻,便彻底将这件事结束了。 此后,沈钰韶颇为焦躁地等待着李岫宜的消息,连着两三日,都不见音讯。 她躺在榻上,任由方敬淑给她洗头,皂角在头顶搓起小沫子,她头发很长,洗完之后又要擦很久,等到终于可以安稳躺下的时候,脖子已经格外酸痛了。 方敬淑端着一盘子各色的发油香露走来,问:“郡主,要用哪个?” 沈钰韶不带眨眼,脱口而出:“茉莉发油吧。” 方敬淑正要去拿那玫瑰发油的手一顿:“郡主何时喜欢上茉莉的了?” 一时间,沈钰韶也怔住了。 她对这个味道谈不上喜欢,只是因为有人爱用,在她身上,那味道很好闻罢了。 微微阖眼,她随口糊弄:“随便试试而已。” 方敬淑没有疑问,又递给她一封信:“这是方才李娘子的家仆送来的信,您要看吗?” 腾地一声,沈钰韶自榻上坐起,飞速抽走拆开。 那赫然是一张洒金笺,印着十二楼的琵琶印,后面,附着李岫宜七歪八扭的字写得信: 明日申时,十二楼四层见。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靠谱点的消息!沈钰韶长舒了一口气,赶紧催促道:“淑娘,快洗漱,我今日要早睡!” 方敬淑巴不得她早点休息,一听,也不管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了,赶紧倒了发油就给她涂抹。 离真相近了一步,沈钰韶心里一阵激动,这一晚上反倒没怎么睡好,第二日,又卧床卧了许久,这才起身。 临近申时,她再次从后门出,这回,没有叫程妙寿,也没有叫郑琅虚,只带了方敬淑前去。 十二楼热闹依旧,第二次来,她显得轻车熟路了几分,但楼内胡姬作风开放,这里也常来小娘子,看得方敬淑心惊胆战,途经一个喝得尽兴的胡姬,揽着方敬淑就想喂她酒喝,直把方敬淑弄得呆立原地,恨不得赶紧带着沈钰韶离开这洪水猛兽之地。 这样的地方,开雅集? 连沈钰韶都有些愕然。 但推门入内,却传来一阵兰草馨香。 几个点着朱红面妆的侍者看了她的洒金笺,放她入内。 雅阁之内,俨然另一个世界。这里布置清雅,花鸟图、古画、香炉与兰草装饰平添典雅之气,地上铺着柔软的茵席,宾客们或席地跪坐,或倚着凭几,人数不少,却自有一种清谈的秩序。 人声鼎沸,却非嘈杂。是热烈的讨论声、抑扬顿挫的吟哦声、还有清越的击节赞叹声。 沈钰韶的目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锁定了人群的中心。 在那片茵席的核心,被一群锦衣华服的女娘和青衫的年轻儒生们密密围着的,正是新科状元,新任翰林院待诏陆舒白。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对襟襦裙,墨发梳成百合髻,坠着简单的玉饰,除此之外,她通身再无多余饰物。在满室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中,她像一块沉入碧水的冷玉,清冽得格格不入。 那些围拢的女娘们,个个眼神发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仰慕与热切,正七嘴八舌地请教着什么,手中的诗稿几乎要递到她眼前。 陆舒白端坐其中,背脊挺直,神色平静无波。她并未因被如此多人簇拥而显出丝毫得意或局促,那双清冷的眼眸低垂着,偶尔抬起,目光落在递来的诗稿上,专注而疏淡。 俨然,在这场雅集之中,新科状元文墨登峰造极,自然成了人人都上赶着想要前去巴结的人。 她倒是怡然自处,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沈钰韶如是想,没再向那边看,朝更深处走去。 扭头的刹那间,那被围在中心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看了过来。 方敬淑拧眉,默默替沈钰韶挡住了身形。 后者全然不知自己身后还有这么一出你看我躲的戏码,只是认真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可能的人。 忽而,她呼吸一滞,有什么人似乎正在此时看着自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第十七 舍人 沈钰韶咬了咬唇,扭头看去——在角落处,有一个人正端着杯盏,由身旁女使打着扇子,看向自己这边。 她约莫四五十岁,眉眼间凌厉含锋,一身宽松的圆领袍着身,那目光,正在自己身上停留,见沈钰韶看来,也不曾有移开的迹象。 看见她的一刹,沈钰韶有些想笑,心道这好一场雅集,竟然聚了这些个厉害的人前来。 这人,沈钰韶并不陌生。 中书舍人,谢缪。 下一秒,人流攒动,几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女郎谈笑而过,遮挡住了沈钰韶的视线。 待遮挡的人影走过,再去看时,方才那一瞬感受到的视线好似错觉,不过片刻,被盯着的异样感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张望了一圈,那感觉彻底不复存在。 无端的,沈钰韶觉得后脖颈的汗毛竖起,开始斟酌自己此番出府的正确性。 她拧着眉头,正打算找个位子坐下,好好观察一番这雅集中的人是否有能够给自己提供信息的,忽而,却听一阵激烈的擂鼓声响起。 雅阁正中,四五张巨大的山水挂画图和花鸟屏风与厚重的波斯羊绒地毯构成了华丽的舞台,身着胡服的胡人男子袒胸露乳,身上挂着的配饰叮当作响,敲起了小鼓。 方敬淑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兑水冲洗一遍,揪着沈钰韶的衣袖叨叨:“不行不行,郡主,咱们还是快走吧!” “淑娘,我好不容易得到消息,哪能这么容易就走?”沈钰韶看了她一眼,也有些糟心,“你不想看,要不下楼寻个雅间坐坐?” 一想到楼下那些放浪形骸,要拉着自己喂酒喝的胡姬,方敬淑又打了个哆嗦,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卑下还是跟着郡主吧!” 她话毕,雅阁之中,琵琶乐舞齐响。 “是胡旋!” “听闻这次丹娘子新排了胡旋舞,咱们可以一饱眼福了!” 鼓点骤然密集,如骤雨初降,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弦。随着一声清越的琵琶裂帛之音,数道曼妙的身影如彩蝶穿花,自屏风后旋飞而出! 是胡姬! 她们身着色彩秾丽如火的石榴裙,裙摆宽大,缀满细碎的琉璃珠与金线,在旋转中泼洒出令人目眩的流光。轻薄的纱罗披帛缠绕臂间,随着她们飞旋的舞步,仿佛有了生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旖旎的弧线。足踝上系着的金铃随着急促的踏地声叮铃作响,与激越的鼓点、急促的琵琶声交织成一片令人血脉偾张的异域风情。 “快看中间!丹娘子!那是丹娘子!”有人激动地指向舞台中心。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在那群飞旋的彩蝶中心,一位胡姬如众星捧月,正是领舞的丹娘子。她乌黑的长发编成繁复的发辫,缀着细小的金叶和红玛瑙,随着她高速的旋转,在灯光下划出流金溢彩的光晕。 她的旋转最为迅疾,也最为稳定,仿佛足下生根,又似御风而行。那宽大的裙摆在她身周旋开,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饱满的圆形,边缘的金铃碎响连成一片悦耳的急雨。 这是沈钰韶首次见她穿着胡人衣饰,她此刻以金纱遮面,那双碧绿的眼眸更加摄人心魄,无意对视上,便感觉她要动用什么妖术,蛊惑人心。 一曲作罢,鼓乐未停。 在这一阵鼓乐声中,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一个人的身影格外突出醒目,沈钰韶定睛看去,顿时面色一黑——那在舞台下方正中心的人,正是李岫宜。 这一刻,她将那股暴发户的气质放大到极点,一声令下,命身旁的小厮们一个劲地朝舞台中央的人身边扔去红绡与缠头,一时间飞红流过,让人不知该看那些纷飞的红绡缠头还是。 其余的看客也不甘示弱,跟这人较起了劲儿,指挥着家仆向内扔去。 顿时,李岫宜觉得自己被挑衅了,她一扯系在肩头的披帛,一甩后面的马尾,鬓角的那绺小辫子随她动作摇晃,几乎要把她此时的心境表现了个完全。 “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争?!”她一叉腰,怒目圆睁,“没吃饭吗!继续扔!” 果真应了那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沈钰韶很想骂一句神经病,但那目光刚瞥到李岫宜,便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勺儿!”她兴高采烈地高呼一声,连忙跑过来,“你真来了!” 方敬淑在沈钰韶后面喃喃:“作孽作孽……” 无视身后的声音,沈钰韶点点头,看了眼那边还在较劲比拼手速的人,汗颜道:“至于吗,你家里有多少钱能叫你这么霍霍的……” 李岫宜摆手:“这你不用管,我接手的烟花厂近来大赚了一笔,今日的缠头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沈钰韶扬眉,没想到李岫宜倒是继承了她爹娘经商的本事,只可惜没用到正经地方上。 “给!”她说着,一把塞给沈钰韶一大团绫罗绸带,“你也帮我抛!瞧见丹娘了没?就是中间那个最美的……” “行了行了,”沈钰韶不耐地打断她,实则她对抛锦喝彩的事情并不陌生,毕竟论纨绔,自己先前与李岫宜可是旗鼓相当,只不过后者更能给人花钱些罢了。“我知道了!” 她接过那些缠头红绡,也学着李岫宜向舞台上扔去。 俨然,这边竞相扔缠头的荒唐景象吸引来的关注,已经大过了那边风雅的诗会了。 不少或是惊讶或是骇然的目光看了过来,议论声一时间也铺天盖地。 “你瞧,”几个身着彩绫的女郎摇着团扇,虚指着舞台那边,嘻嘻笑着,“果真是纨绔子弟,扔起钱来,倒像是扔什么纸片一样。” “荒唐,为了一个胡姬至于如此?”她身旁的女郎同样附和。 提笔正改着诗稿的陆舒白手腕却一顿,那正眼里泛光,惊叹于她才华的女郎一愣,小心翼翼询问:“陆娘子?” “娘子的诗稿很好,诗句连篇顺畅,韵脚也没什么毛病,”她搁下诗稿,交还给身旁的女郎,“需再斟酌词句的地方我已为娘子标注了。” “啊,多谢陆娘子,我有一表妹的诗,不知可否……” “韩娘子,我有些累了。”话不及说完,就见陆舒白起身,朝几人礼貌地颔首,行礼,“少陪了。” 后面还有些拿着自己的文章诗稿等着想来求她批阅一番的人,见状,都无奈地叹息,状元都发话了,再腆着脸上去就不太好了。 这众人围簇的交谈也在陆舒白的离开后一哄而散。 方才那两个说话的女郎自然也注意到此,陆舒白离开,起身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愣,凑了上去,围在她身边:“想不到陆娘子也对这些胡人跳舞感兴趣呀。” 陆舒白没有答话,只是冲着两人笑了笑,复而目标明确,走向那个舞台围栏边,跟李岫宜不停向内投掷红绡缠头的人。 她在孝期内,不得穿颜色鲜亮的衣裳,因而只穿了件淡绿色的小衫去,内里月白的襦裙裙摆顺着一角露出,上面绣着的茉莉花绣样随着她跳起来扔缠头的动作而摇摆曳动着。 银钗流苏摇晃,但是看她的后脑勺,就能看出来她有多兴奋了。 犬马声色之间,让她短暂地忘却几分痛苦,记忆似乎又倒流,回到了上一世少年时在歌楼酒馆豪掷千金,看舞姬为她独跳一曲绿腰舞的时候。 待到丹娘子一行人退下后,整个舞台都快要被各色的缠头与红绡覆盖了。 李岫宜得意地看了眼那明显败下阵来的富家公子,一边还要夸两句沈钰韶:“好样的小勺儿,让他们看看这十二楼到底谁最厉害!” 其实沈钰韶也看出来那富家公子保不齐就是十二楼内安排的托儿,只可惜李岫宜为了在丹娘子面前争风吃醋,被坑了还不自知。 看了一眼那群走下去的胡姬,沈钰韶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多说这一句,现在的李岫宜,应当是听不得逆耳忠言的。 胡闹够了,也该办正事了,她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碎屑金粉,一扭头,就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的陆舒白。 “郡主何时来的?”她似乎没想到沈钰韶会突然转身,目光相触的刹那时,便开口问。 沈钰韶拧眉,心道:在你被人簇拥着改诗稿的时候就来了。但她没有这么说,规矩地行了一礼:“刚来不久,见陆娘子忙着,便没有打扰。” 眼睫轻轻颤了颤,陆舒白抿唇,也回了一礼:“不忙。” 忙与不忙,与她何干?沈钰韶没接话,淡淡点了点头。 备受震撼的方敬淑在她身后念叨:“郡主,咱们能走了吗?” “再等等,淑娘,我还没找到人……” “郡主要对的诗稿,乃是每月雅集时,两位客人所写。”不等她话说完,陆舒白便开口,“我来时,曾问过混迹多次雅集的女郎,拿着诗稿问询,说不定可以问出结果来。” 李岫宜在一旁掺和:“你瞧,陆娘子不愧是状元,圣上钦点的翰林待诏,做事就是不一样!” 白了她一眼,沈钰韶又问:“那这人是谁?”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陆舒白不等应答,便有一个用红绸扎着双髻的小童,着一身裁剪得体的对襟短衣,两条小腿踩着正好的鞋子,端的一本正经,在沈钰韶身前站定,朝她躬身道:“小娘子,我家主人有请。” 陆舒白同样一愣。 “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妙有道人,曾在三清山求学……” “且住,你家主人到底叫什么?”沈钰韶见她摇头晃脑,大有背出来她那主人冗长名号的架势,及时打断。 “回娘子,是当今中书舍人,谢缪谢大人。” 谢缪?沈钰韶一怔,立时便朝角落看去。 那人正斜倚在鹅黄的软枕锦绣矮榻之中,凌厉的眉眼似乎也缓和了几分,她身旁还有个和眼前小童差不多打扮的侍童在侧,正尽心尽力地给她打着扇子。 “陆大人,主人同样有请。”那小童复又补充。 陆舒白点头,看向沈钰韶:“郡主,一起吧?” 这么大点地方的雅集,也不能分开走了,尽管沈钰韶不愿,但也只能依她之言前去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第十八 看花 为谢缪辟开的地方虽在角落,却是最宽敞的了,后方窗户开着,隔着窗扇,还能听见外面嬉笑声,丝缕清风从小童扇下生起,将谢缪随意盘着的头发轻轻吹起几缕发丝。 “郡主。” “谢大人。”她示意着自己坐下,沈钰韶便坐了。 “只是没想到,陆大人也会对这类胡肆内的雅集感兴趣。”正经雅集,都在各家宅院,或是园子里,像这样在胡肆里举行的雅集,算不得太正规,贵人们并不屑于来此,今日来这里的客人们,也并不是什么有名之人。 “那诗的最后半句,我也想知道。”陆舒白躬身行礼,语气颇为诚恳道。 谢缪手中捏着酒杯,里面淡黄颜色的龙膏酒泛着点点光泽,果真如那诗句中的“琥珀光”。 沈钰韶忽然一怔,转瞬间便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或许便是能给她答案的人。 “坐吧。”谢缪示意,身后的小童取来另一个软蒲团,给陆舒白垫上。 紧接着,那个打扇子的小童也弯身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角落处忽地降下来神色的竹编遮帘,堪堪遮至下方一角。 只是一道帘子,沈钰韶却觉得周旁的声音一下子都减弱了不少。 茶水氤氲着雾气,谢缪终于坐起身,请两人饮茶。 胡肆酒楼里的茶,都是胡人偏爱的口味,茶味颇重,陆舒白只啜了一口,便微微蹙眉,搁了下去。 沈钰韶却盯上了那桌上的龙膏酒,向谢缪一笑:“谢大人,我喝一些,没关系吧?” “自然。”谢缪挑眉,笑了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 她自己打着扇子,看着沈钰韶一点点品着那龙膏酒,目光缓缓放在了陆舒白身上。 “陆大人想等那半句诗,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陆舒白不解,疑惑地看她:“这诗,莫非不是谢大人写得?” “这里的一半,是我写的。”谢缪举杯,又灌进去一杯,看向同样愣神看着自己的沈钰韶,“可写那剩下一半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一眼,满是遗憾,沈钰韶忽然打了个哆嗦,明白了什么。 “写那剩下的一半的,是我母亲?” 那谢缪,可知母亲自杀的真相?沈钰韶瞬间激动起来,连酒也顾不上去喝了。 可这一从火还未升起多久,便被谢缪无情地泼了一盆凉水。 “郡主若想知晓她为何自杀,我这里没有答案。”谢缪道,神情也有几分怅然,“明明只差最后一步。” 沈钰韶追问:“最后一步?是什么最后一步?” 谢缪看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陌生,以往去公主府与长公主议事时,沈钰韶永远没干过什么正事,招猫逗狗,从不过问这些,如今倒像是变了个人,主动问询起来了。 “你想听?”她问。 陆舒白也看了过来。 “事关母亲,我当然要听!” “……”谢缪默了一瞬,转而坐正,整了整衣袖,“你可知,你母亲生前尽全力所推行的变法?” 又是变法,果然与这些事情有关吗?沈钰韶眸色一暗,咬了咬唇。 “我算是她的盟友,每月这个时候,十二楼举行雅集,三教九流的文人或是看热闹的都来此,便成了遮掩的最好去处。”谢缪娓娓道来,“每会面一次,便写下一句诗来作为下一次的约定。” 也更是一种遮掩,叫人以为她们在雅集之中真的是在谈论诗篇,附庸风雅。 陆舒白眸色沉了沉,片刻,缓缓开口:“两税法。” 作为科考之人,她对这些朝政大事自然比沈钰韶明了。 想起那日在大明宫遇到的那些举子,还有一些冒着被程卅视为敌对风险,也要在清晨悄悄吊唁的人,沈钰韶一怔,忽然明白了谢缪那充满遗憾的一眼包含着怎样的情感。 “这月,她本劝动了女皇,欲在凤州试行新法,约定在此完成最后的一句诗,可谁料……遇上的对手乃不义之辈,着了他们的道。” 沈琮与程卅构陷的谋杀,果然是为了阻止长公主推行税法。他们背后是门阀,是最不想推行新税法的人,这些门阀的存在,宛如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黑压压地挡在她身前,将沈自珍的前路堵得死死的,好不容易另辟蹊径,打算徐徐图之时,便被算计了这么一出。 眼眶有些涨涩,沈钰韶嘴唇颤颤,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母亲的前路,还未竟的前路。 看她神色悲切,谢缪轻轻在内心叹息了一声,转而审视着似乎一直在沉思的陆舒白。 “依陆大人之见,如何看待长公主推行税法?” 闻声,还有些伤怀的沈钰韶也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陆舒白。 她指节分明的手中捏着那只酒杯,沉思之间,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杯壁,眼眸垂下,单是这一幕,便足够赏心悦目。 “神武年间,女皇好战,四处征战,为我大雍扩充版图,而今万国来朝,无不称臣。”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滴入井水的晨露,带着令人清神的魔力,“然四处操戈,必然致使国库空虚,近些年来虽百官意在开商路,引胡人入内以征赋税,却终不过是杯水车薪,不过升斗之水。” “殿下的税改剑走偏锋,可谓标新立异,独开先河……只是,而今大雍,以长安为例,门阀林立,其势如巨树,盘根错节,难以周旋。殿下所行之事大刀阔斧,树敌众多,有些操之过急了,门阀世家们不应,也在意料之中。” “若有中庸之法,徐徐图之,成功或许还有几成可能。” 可惜待中庸之法施行时,却已是末路。 谢缪眼中多了几丝赞赏:“做翰林待诏,还是有些委屈陆大人。” “不敢,女皇恩赐,唯有跪受。” “程卅近来肃清长公主生前党羽,随意治罪,已惹来不满,陆大人却常常与郡主出行,不怕被程卅盯上?”而今陆舒白风头正盛,她的一举一动,程卅怎会不知? 在谢缪看来,刚入仕就站好了队,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陆舒白却动了动,余光瞥了眼一旁看着自己的沈钰韶,道:“我与郡主……不过几段萍水相逢,不敢牵连郡主。” 谢缪笑:“旁人可不这么认为。” 原来是几段萍水相逢。沈钰韶莫名松了口气,像是得到了什么答案似的,忽然平静了许多。 与自己牵连,就是在给陆舒白带来危险,今日过后,她与她短暂的相连也总算到头,至此,不再有什么被迫的联系了。 “若是因我给陆大人带来麻烦,钰韶实在有愧。”她开口,“只是,如今线索断掉,再想查下去,就更难了。” “听曲水通报,说有人拿着殿下生前的诗招摇过市,我还当是她留下的后手。” 沈钰韶也自嘲地笑笑:“让大人失望了。” 谢缪抬眼,道:“或许,她有不得已为之的理由。” 她没有空去为盟友哀悼,接踵而至的是程党和沈琮一派带来铺天盖地的压力,今日能抽出闲空来此,已经是十分珍惜的了。 “你想查,我这里刚好有一个消息,不知能否帮的到你。” 闻声,沈钰韶倏地抬头。 “那日,程卅曾与曹盛熙有书信往来,或许,你要好好问问你那‘父亲’。” * 竹帘撤开,再从这一方小小天地出来时,雅集已经冷清了几分,看见陆舒白同沈钰韶一同出现,一时间又惹来一些夹杂着各色情绪的目光。 沈钰韶感受到了,也加快了步伐,拉开了与陆舒白的距离。 “小勺儿!”李岫宜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她向沈钰韶招招手,“你们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她笑着上前,看了看沈钰韶身后的陆舒白:“陆娘子也在啊。” 陆舒白点头应是。 沈钰韶不去看后面的人:“多谢你,还有丹娘,你也替我谢谢她……” 李岫宜豪气地摆手,正想说些什么义薄云天的话时,自舞台后走出来一人。 “郡主要谢,何不当面谢?” “丹娘!你收拾完啦?”李岫宜急忙回头,迎上来人。 丹娘并不搭理她,只冲着沈钰韶叉手:“若是帮到郡主几分,丹娘不胜荣幸。” 沈钰韶点点头:“丹娘子舞姿动人,今日一见,可谓惊艳。” 丹娘笑笑,那双碧绿的眸子猫咪似的眯了眯:“郡主……也长得美极,细看起来,高鼻薄唇,竟然与我家乡那些姐妹有几分神似。” 这属实是冒犯的话,但沈钰韶觉得这大抵是胡人独特的夸人方式,没有计较,摁住了后面想说话的方敬淑,点点头:“是吗?多谢丹娘子了。” 两人这样客套地夸赞,却引得后面李岫宜撇嘴:“诶,丹娘,你数了吗?这场的缠头红绡是不是还是你得最多?” 那自然毋庸置疑了,谁会像她一样一个劲儿扔钱,被人坑了还要笑嘻嘻地给人家数钱? “回娘子,整整二百三十贯钱。”倒是丹娘身后的侍婢开口,也喜滋滋的。 沈钰韶此时看李岫宜,颇有些惨不忍睹之势,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还好没有随意打赏乱花钱的习惯。 丹娘却道:“我只留我该拿的那一贯钱,余下的,岫宜,你收走吧,若是让你阿耶知晓,你又该怎么交待?” “切……我自己挣来的,要他们管我。” 丹娘又说了几句,大抵是不收的意思,不论李岫宜怎么胡搅蛮缠,她也不动摇,到最后,她带着侍婢离开,只留下李岫宜像个霜打的茄子,颓废地倚着栏杆。 沈钰韶不可控地想起了上一世的事情,半晌,她问:“你为何想要接手烟花厂?我记得,你从前很不屑于跟你阿娘阿耶做生意。” “你不知道,”提起这个,李岫宜忽然来劲了,“波斯人卖了个带彩的烟花方子给我,我正欲试试。” “带彩?”现如今,带彩的烟花并不少见。 “丹娘是回鹘人,我听闻,她们家乡有一种新塔花,我想,做一个这样的烟花,在明镜湖放给她看。” 沈钰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李岫宜就连接手烟花厂,也是为此,这要是让她母亲知晓了,不知又要怎么惩戒她。 可她却依旧沉浸在未来的幻梦中,美滋滋地幻想:“她离家数十年,应当很想家,那我就把她家乡的花搬到她眼前,以解她思乡之苦。” 指尖颤颤,沈钰韶忽然有些哑然。 上一世,这花还未来得及被点燃放出,她便死在了朱雀街的大火之中。 那岫宜,你想予以看花之人,到最后究竟是否看到了那花? 又是谁,要置你于死地?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第十九 小食 彼时的沈钰韶已经到了青州,猝然听闻噩耗,只觉晴天霹雳,她在青州的日子并不好过,得到有关李岫宜身死的消息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了月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她无从得知,只知那场大火之中伤及了沈琮,李家后被查出与外敌勾连,设计火灾,也被牵连,举家下狱流放,落得满门不幸的结局。 看着李岫宜满是期许的眼神,沈钰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以她对李家和李岫宜的了解,绝无可能是勾结外敌去谋害沈琮。 那究竟是谁要诬陷谋害她们,要置她于死地? 飞快地将前世得到的讯息搜寻了一番,沈钰韶忽然有些愕然。 李家夫妇经商多年,与胡人的交往自然密切,范围太大,不好锁定,那便只能从李岫宜这边来想。 在她身旁的外族人,只能是那丹娘子了。 可如今,自己与丹娘子也有几分交集,无论是她说话、谈吐举止,还是品行中,都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就算她能确定丹娘的嫌疑,此时和正爱慕丹娘至极的李岫宜去说,她会信吗?若把自己重来一世的事情摊牌给了李岫宜,她恐怕也只会当自己是失心疯了。 “小勺儿,你想什么呢!”李岫宜见她久久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依你之见,说说,我这想法点子是不是妙极了?” 猛地回过神来,沈钰韶嘴唇颤了颤,倏地抬起头。 李岫宜咧嘴笑着,眼里的戏谑与那点微微自得的表情正好,此时的她,将少女对年上者的爱慕演绎得淋漓尽致,沈钰韶无法否认,丹娘确实是一个能让人倾心的人。 她比李岫宜成熟,谈吐见地都带着让人忍不住着迷的魔力,她足够温柔,却也带着胡人女子的铿锵,两种特质交融在一起,加上她那特别的容貌——尤其是那双仿佛能蛊人心魄的绿眸,便让哪怕是在胡肆酒馆里泡大的李岫宜都为她倾倒。 爱慕便是如此,你寻不到她的踪迹,或是在某一日开始,那种子便悄然飘入了心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生根发芽,直到发现的那日,便已经爬满了整颗心脏。 上一世被烈火焚身时,你在想着什么呢,岫宜? 眨了眨眼,沈钰韶像是反应慢了半拍似的启唇:“甚好……只是,既是家乡的花,你为何不让人从胡地采些,运回长安,何苦再去研究个新花样?” “回鹘人的地方太远,便是用冰保存也撑不了多久,还劳民伤财,折腾送花的人,”李岫宜道,“做一个烟花,她想家了,我就给她放一个,丹娘她一定会喜欢的。” 语罢,她又看向后方的陆舒白:“陆大人,你觉得呢?” 沈钰韶这才想起身后还有这号人物,她抻了抻嘴角,微微侧身,用余光去看陆舒白的反应。 只见她垂下眼思索了片刻,缓缓吐出了几个字:“烟花易逝,思乡之情不过执念,若想消除执念,只有真正得到了,恐怕才会缓解。只是一簇花,想来与饮鸩止渴无异。” 沈钰韶不知她是用什么心境说出来这番话的,话语间,她仍旧是那温漠的神情,却让沈钰韶看出些许落寞。 李岫宜没想到这新科状元这么不给面子,连沈钰韶都夸了两句,她这人却这么说,一时间,她蹙眉,古怪地挠了挠后脖颈:“我也想为她赎身,但她却不让,你们也看得出来,她从不让旁人干涉自己的想法。” 陆舒白笑笑:“这不过是我的见地罢了,究竟如何,还需小娘子自己去问。” 她倒是一腔真情,只不过不知那丹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沈钰韶暗暗道,却仍是想提醒她:“烟花生意,终归不比旁的生意,多不过钱财商道上的那些事,这东西易燃易爆,并不安全,你定要当心。” “那是自然!”李岫宜拍拍胸脯,“我们李家从不弄虚作假,做出来的烟花爆竹自然也都是最好的,连工部的人都曾夸过,质量这方面没得说!” 那句让她当心丹娘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楼内的雅集也逐渐冷清下来,临近暮时,原本聚在这里谈天说地的客人们也都陆陆续续离开,方敬淑见形势正好,赶忙揪着沈钰韶的后背的衣料劝说:“郡主,事情办完了,咱们快走吧……” 也确实是时候该走了,沈钰韶点点头,看着方敬淑一副忠言逆耳劝谏的苦哈哈模样,心里不由得发笑。 “既如此,我的事情也办完了,便先告辞了。”她向旁侧退了两步,对着两人轻轻颔首,“留步。” 方敬淑总算松了一口气,如获新生,在沈钰韶前方开路。 “李娘子,在下也告辞了。”陆舒白亦向李岫宜行礼。 “好好,我就不送啦,陆娘子再会!” 雅集虽毕,可十二楼才迎来它最热闹的时候,楼下的胡姬乐人热情更甚。 可这回,却没人再上前去挑逗老实的方敬淑了,一道道目光投来,各含情绪,沈钰韶有些不解,却忽然在身后听见一阵几乎和她要同频的脚步声。 有陆舒白在身后,这些胡姬规矩了许多,有大着胆子的,也只是上前询问沈钰韶:“小娘子,不留下来喝一杯吗?” 方敬淑大惊失色,没想到这群人居然盯上了自家郡主! 沈钰韶没有对美人疾言厉色,或是冷待的习惯,见她递来精美的酒杯,也只是轻轻抬手将其拨开,笑道:“好姐姐,我不胜酒力,有些事,不便多留,此番盛情,实在不能回应。” 方敬淑震惊了。 那胡姬露出个理解的甜笑,端着酒杯,就看向跟在沈钰韶后方的陆舒白。 却见她垂着眼,冷冰冰地看了自己一眼,便立刻叫自己打消了挑逗这人的念头,那眼神不像在看人,像是在看什么不值自己动心神的死物。 难怪长安城中的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小菩萨”的名字,如今看来,确实不可亵渎。 沈钰韶兀自走着,没去看身后的人。 停在十二楼外的车驾也已备好,方敬淑摆下角凳,扶着沈钰韶上了马车。 闭市的暮鼓还未敲响,东市之内的热闹依旧,几个胡人牵着几只要卖的小羊羔路过,路边摊贩尽力吆喝招揽生意,一派升平之景。 若不是沈钰韶知道未来即将发生什么,恐怕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欺骗来。 连年征战带来的微妙的平衡即将打破,等待着大雍的,是近十年的节节衰败。 思及此处,她眉目中难掩哀色,更有些迷茫。 谢缪是为她提供了一条讯息,指向了曹盛熙与程卅,这两人的勾连她上一世便知,母亲自尽与这两人有关,她也没有多么惊讶。 只是依着现在的情形,她没有调查程卅的能力,哪怕面对曹盛熙,也难以撬开他的嘴。 倘若……倘若她能再强一点,就不会是现在的光景了。 銮铃轻响,车夫抖了抖缰绳,方敬淑也在外面叮嘱:“郡主,晚间还有些寒凉,莫揭开车帘……” 她话未说完,却见陆舒白追了上来,站在了马车之下。 猛地一凛,方敬淑急忙扒着车辕去看她。 “郡主。”她站在车外,轻声唤。 片刻的沉寂,那道被方敬淑叮嘱的车帘还是被沈钰韶从内扯开了。 “陆大人,还有什么事吗?”她半边脸被车内的黑暗舔舐着,更加衬得她下颌发尖,这几日瘦得厉害。 明明几日前在傲春池看见她时,她还不是这样。 陆舒白张了张口,找回来些许神志,斟酌了半晌,才开口:“只是……想提醒郡主一句。” 沈钰韶扬眉:“哦?” “非我族类者,其心必异。” 心口突然跳了一下,沈钰韶眼神复杂了几分,定定看了陆舒白几眼,道:“陆大人的提醒,我知道了。” 语罢,她合上帘子,冷声命令:“淑娘,走吧。” 一道甩鞭声响起,马车行驶,载着沈钰韶向长乐坊走去。 她坐在车内沉思,不断咬着嘴唇。 陆舒白为何要突然提醒她这么一句?她是知道些什么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不喜那位丹娘? 左思右想都寻不得道理,她干脆放弃了思考,瘫坐在车内的软垫中。 车外,方敬淑絮叨:“郡主可想想晚上吃些什么?近些日不可吃油腻荤腥,卑下可以给您做些清爽小食……” 沈钰韶将脑袋埋进臂弯中,想了半晌,声音闷闷地道:“路过北街了没?淑娘,我想吃北街丽家牌坊做得冷元子。” 方敬淑一顿:“郡主,这会儿还不到夏时,吃这些寒物,对身子不好。” 沈钰韶抬了抬脑袋,露出一双眼睛:“我不管,我现在就想吃。” “要不卑下回去给您做一碗羊汤……” “冷元子。” “……”方敬淑默了,咂了咂嘴,无奈嘱咐车夫,“走吧,去北街。” 马车自东市东小街驶出,朝北街行驶而去。 路上叫卖声依旧,还有人喊着车边的方敬淑推销。 “娘子!新出炉的巨胜奴,可要买些尝尝?” 方敬淑八方不动,却怕着车内的沈钰韶一个兴起再要点名吃这些食物。 街道两旁的瓦房修整得整齐,鳞次栉比,旗幡与杆子立在其中也不显突兀,颇有一张乱中之美。 沈钰韶窝在软枕里,还在计较方才陆舒白的那句话,车外,方敬淑的絮叨声又传来:“郡主,只这一次了……” “我知道了,”沈钰韶答,“去了青州,这样的日子恐怕不能再有了。” “……”方敬淑又一顿,眸光也一暗,“往后……” 她话未说完,却忽听坐在前面的车夫“噫”了一声。 话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掐断,沈钰韶眼皮猛地一跳,急忙坐起。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撕裂空气的爆响毫无预兆地紧贴着车厢右后侧炸开!声音之近、之烈,仿佛就在人耳边点燃了炸药!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呛人鼻腔,盖过了街市的烟火气。 近处瞬间爆发出行人的惊惶尖叫。 “唏吁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第二十 车祸 拉车的两匹健马被这恐怖的巨响和近在咫尺的爆炸以及骤然爆发的混乱人声彻底惊疯!它们发出凄厉绝望的长嘶,巨大的恐惧让它们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不再受任何缰绳控制,猛地向前、同时向着不同的方向疯狂地冲撞! 车驾后跟随的护卫也急忙想要上前,但闹市之中,行人拥挤,一时间竟将他们堵得无法上前,没过片刻,那两匹发狂的马尥蹶子狂奔,朝北街深处奔去! 车厢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片落叶,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猛地一掀、一甩!沈钰韶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侧面狠狠撞来,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左侧的车厢壁上,肩胛骨撞得生疼。 耳边是木头扭曲断裂的“咔嚓”声,方敬淑骤然拔高的、几乎破音的尖叫声、马匹狂乱的嘶鸣、蹄铁疯狂刨地的刺耳刮擦声,以及外面更加混乱的惊呼和奔逃声! “马惊了!快闪开!” “躲开啊!要撞上了!” 车夫徒劳的呵斥和鞭响完全淹没。失控的马匹彻底发了狂,带着沉重的车厢在狭窄的街道上横冲直撞,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钰韶被撞得眼冒金星,耳鸣不止,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剧痛,在剧烈的颠簸甩动中强迫自己冷静。 她死死抠住车窗边框稳住身体,目光急速扫视:车门在剧烈晃动下根本无法打开,外面是狂奔的马匹和车轮,出去必死!她睁开眼,混乱中看见右侧车窗因车厢倾斜,离地面较近。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失控的马车冲向路边一个略微凸起的石阶边缘!路边一个躲避不及的老丈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哐当——!!!” 一声沉闷恐怖的巨响,车厢右轮狠狠撞上石阶!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车厢如同被巨锤砸中,猛地向上弹起,然后失去了最后的平衡,无可挽回地向左侧轰然翻倒! “啊——!”方敬淑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快救人啊!”翻倒的巨大声响和烟尘腾起,引来了更远处人群的惊呼和骚动,有人惊恐捂嘴,有人试图往前凑又被旁人拉住。 翻倒的瞬间,沈钰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失重感攫住了她。她咬紧牙关,在身体被甩离车窗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将臂弯里坚韧的云锦披帛甩出窗外!同时身体蜷缩护住头脸,朝着车窗的光亮狠狠扑出! “噗通!”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剧痛从多处传来,眼前发黑。万幸,披帛一端挂住了翻倒车厢的凸起,极大地缓冲了下坠力道。 耳边是马匹拖着半倾覆车厢徒劳挣扎的嘶鸣和木头摩擦声,还有周围迅速围拢过来的、带着惊恐和关切的嘈杂人声。 剧痛之间,沈钰韶强撑着眯开一道眼缝,还未分清自己在哪时,一角柔顺的衣料便飞快地铺盖在身。 她疼得直吸气,恍然间发觉,自己的额角受了伤,正往下流着鲜血。 给自己搭上衣服的人手指似乎都在颤抖,似是想搬动她,可看她痛苦的模样,却迟迟不敢下手。 白芷香顺着她搭上来的衣服爬进鼻腔,沈钰韶龇牙咧嘴,心里却暗骂,什么狗屁孽缘,这才分开没半刻钟,就又让她碰见了自己最狼狈的一面。 “郡主,郡主?”陆舒白的声音有些颤抖,终于小心翼翼地将她抚起,一只手托着她的脖颈。 这一摸,却摸了一手血迹。 眼前发黑,瞬间,呼吸也乱了,她下意识地去探沈钰韶的鼻息,而手还未到她鼻尖时,沈钰韶的声音气若游丝般传来:“没、没死……去拦住那两匹马!” 疯马冲撞起来,不知又要撞伤多少人。 一口气终于顺了过来,陆舒白扭身,对身旁的人道:“嘉鱼,去追。” 沈钰韶感觉身边窜起了一道风,咳嗽了两声:“嘶——疼、疼,你别按着我肩膀!” 闻声,陆舒白急忙将她放平,扭头冲不远处正跌跌撞撞往过爬的方敬淑喊道:“速去叫公主府来抬人!” 好险,差点又死了。这是沈钰韶此时的心声。 “郡主,试着动动身子关节,哪里疼?”陆舒白的声音近在耳侧。 依言,沈钰韶动了动身子,除了皮肤被磨破的痛感,万幸没有伤及骨骼,她心底松了口气,疼痛带来的生理性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边滑落。 现如今的身子,一点苦没吃过,细皮嫩肉,撇了指甲都疼得冒泪,更别提这种程度的碰撞。 沈钰韶一边心里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缓过疼痛,强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泪眼婆娑地看向陆舒白:“你、你怎么在这……” “我家住道政坊,此处是必经之地。” 沈钰韶沉默了片刻,暗暗骂这老天,偏要安排这么多巧合。 心里没骂完,眼角却抵上来一处柔软。 她一怔,错愕地看向陆舒白,她轻点指尖,抵着一块白绢,正给自己拭泪。 泪水浸湿了她的帕角,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在哄人:“府医快来了。” 语罢,她再次拿起白绢,将流到沈钰韶鬓角的鲜血拭去。 呆呆眨了眨眼,沈钰韶脑子里有些空白,没缓过神来时,方敬淑已经哭喊着赶来。 两个就近抓来的小厮抬着担架,将沈钰韶抬了上去。 陆舒白也起身,手中捏着的那角染血的绢帕被晚风吹得纷飞,有些刺目。 沈钰韶不知此时该怎么看她,索性两眼一闭,佯装昏迷。 另一边,两匹马已经横死街头,脖颈处被刀截过之后血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的刀还未收回,血流在刀尖处聚成一点,噼啪往地上滴着血。 方才还在扯着嗓子尖叫的路人目瞪口呆,有的已经伸手挡住了自己手边孩子的眼睛,倒吸着凉气。 没办法让它们停下,那就只能解决祸乱的源头。 她随意拿马背拭了一下刀,飞快地收刀,背在了腰后。 脚边,一个卷发红唇的女郎瘫倒在地。她衣衫歪斜,襦裙有些皱巴,一只脚上的高头履歪斜着半挂脚踝,欲坠未坠。那条原本鲜艳如火的石榴裙,此刻像被揉碎的花瓣,凌乱地铺散在冰冷的石板上,裙摆撕裂处隐隐露出沾着尘土的衬里。 她双手勉强撑着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狐狸眼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看看陆泠予,再看看已经没气了的马儿,怔怔张着口。 陆泠予并没有路边扶人的美德,完成了陆舒白交代的任务,便收刀准备离开。 然而一步还未迈出,这女郎便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口中喊着:“恩人啊!” 陆泠予一顿,扭头低眉看她。 “放开。”她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这女郎一噎,抬眸轻轻看她一眼,两滴眼泪便已十分自然地顺着脸颊滑落了:“恩人,奴家的脚方才惊吓之下崴了,起不来身。” 迟钝地反应了两秒,陆泠予眨了眨眼,大抵明白过来,这是要她扶的意思。 她也没拒绝,朝这美艳的女郎伸出手来。 那双葇荑般的手颤巍巍搭了上来,涂着丹蔻的指甲放在陆泠予那双白皙的手上,更显得艳丽。 她艰难地提着裙角站好,余光里不知看向何处,神情里的凛然一闪而过,脚下又适时地一扭,整个人要朝陆泠予栽过去:“诶哟!” 怎料还未近身,身侧的人便拿刀柄抵住了她柔软如水蛇般的腰身,拉开了距离:“娘子请自便。” 这美人一愣,没想到碰上的是个不解风情的硬茬,一咬牙,赶忙又拽住她:“恩人,你方才救了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呢。” 她一边说着,余光一边继续瞟,直到看见一抹身影飞速离开,方才松了口气。 陆泠予拧眉,看着她,这一句好像真的听进去了,让她认真思考起来。 “你要报答我?” 还没见过直白的,美人眯了眯眼,点点头,笑得动人:“正是呀,恩人。” 换做旁人,这会儿半边身子都软了,但奈何她碰上的不是正常人,天生少了个情窍的陆泠予对于她的美色无动于衷,反而盯上了一旁的胡饼摊子。 “我饿了。”陆泠予说着,指向一旁的胡饼摊子,声音平直地没有起伏,“娘子要报答,就给我买一个胡饼吃吧。” 美人抽了抽嘴角,汗颜地看向一旁敛声闭气不敢出声的胡饼摊主,呵呵笑了一声:“啊哈哈……那、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十来年头一遭,竟叫她遇上了个眼里只有吃喝的饭桶! * 回了府中的沈钰韶飞快地处理好了伤,身着一身中衣,面色发白地倚在方敬淑为她搭起来的软枕靠垫上,她的脑袋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隐隐还穿着一阵疼痛。 “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炮仗扔进来惊了马!”方敬淑在一旁洗着帕子,一边带着哭腔地说着。 是啊,恐怕连东市的路人都看得出来,自己这一场车祸来得莫名其妙,十分可疑了。青天白日,究竟是谁想置自己于死地? 是曹盛熙? 还是程卅? 不,应当不是程卅。她很快在内心否决了这一点,自己如今尚且还只是一个没长齐毛的雏鸟,根本不可能引来程卅的忌惮,那这谋杀就显得没什么必要了。 那便仅剩一种可能了——沈琮,想起那日在兴庆宫傲春池时的惊魂,沈钰韶忽然打了个冷战子,自重生归来,她已经两次差点陷入死境了。 如她自己所想,羽翼不丰,连自己都不能保护,谈何去保护旁人?母亲也好,陆舒白也罢,还有倘若自己还如现在这般无力,谁都护不住。 哪怕自己即将远去青州,沈琮也不愿放过自己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第二十一 决定 她咬了咬牙,额头又传来一阵刺痛。 眼下,她不得不认真思考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要护住眼前人,就要有力量,可如今她不过一介失了宠信的郡主,自保不及,这力量又要从何而来? 猛地,她记起了今日谢缪与她说得话。 “我还当是她留下的后手。”这话一阵阵回荡在沈钰韶脑中。 现如今,她带着前世的记忆,可以预判大势所趋,她也还未被下毒至重病,就连程妙寿、郑琅虚也还活着。 一切还未来得及发生。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能做母亲留下的“后手”? 继母遗志,承母未竟之业。 想要与沈琮和程卅抗衡,就要有与其对等的力量,母亲未亡之前,与沈琮程卅相抗多年,定然还留有仍旧支持变法的存在,只是碍于如今长安里动荡的朝局不敢露头,有的甚至不敢前来悼念。 不露面,不代表这股力量并不存在。而自己的力量尚且单薄,还不足以保护这些人。 好风凭借力,母亲未完成的大业,自然可以成为她积攒力量的工具。 如此看来,遍布了程卅眼线,以及与程卅沆瀣一气的平卢节度使的青州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在那种地方,别说着手施行母亲的遗志,便是日常起居,都恐怕都会被监视个完全。可遍布天下,有什么地方是一个刚刚好的地方? 她稍一用力思考,额头传来的疼痛便存在感极强地袭来,沈钰韶用手掌抵着额头,不停地吸气。 方敬淑赶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小跑过来检查:“天爷,不能摔出毛病了吧?”她心疼地在沈钰韶身旁手忙脚乱,看着都忍不住想要替沈钰韶疼这两下。 沈钰韶疼得说不出话,感觉额头纱布之下那块伤口又在往外渗血。 方敬淑以为她真的摔出什么毛病了,两眼一睁,手里的帕子都拿不稳了,颤颤巍巍探出去一只手,在沈钰韶眼前晃了又晃:“郡主,你还清醒吗?这是几?” 沈钰韶一阵无语,懒得开口回答她。 这副样子落在方敬淑眼中,更加笃定了沈钰韶指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了,她两道眉一耷拉,张开手臂就扑到了沈钰韶身上,痛彻心扉地喊:“我的郡主啊——” 这一声堪比嚎丧,便是没死的人听了这一嗓子也快过去了。 沈钰韶额角完好的那块青筋突突地跳,艰难地开口:“别……别哭了!” 方敬淑一愣,泪流满面地抬起脸来,迷茫道:“您没事啊?” 她哭得倒是真心实意,到嘴边的话又一瞬间收了回去,沈钰韶看着眼前这个大了自己四岁,一直把自己当作亲妹妹般照顾的人,心中的酸涩感一时间难以消散。 她有些恨,亦有些后悔,恨上一世自己被那经年入体的毒药,让自己在最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也疯癫不堪,误伤了多少真情实意关心自己的人。 就连最后,她对方敬淑都是恶语相向。 她看见自己自刎死后,又做出了什么选择? 看着那正在匆忙擦泪的人,沈钰韶捂着额头的手缓缓移开,在方敬淑惊愕的目光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淑娘,我不会死的。” “什么死不死的,”方敬淑急忙想捂住她的嘴,“郡主,要当心避谶啊!” 笑着移开她的手,额头又被这一笑拉扯地发疼,沈钰韶“诶哟”了一声,眼里那点沉重的愧疚被她掩埋进更深的眼底:“淑娘,我头疼,想吃甜的!” 方敬淑一愣,转而严肃道:“那冷元子要不得了。” “那我想吃杏酪。” “我这就差人去买,”方敬淑起身,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把泪,“郡主还想吃什么?” “就这个,淑娘,我想吃你亲手做的。” 方敬淑倏地一愣,怔怔看着沈钰韶。 沈钰韶的声音又传来:“我头好痛,府医就没有什么止疼的方子吗?” 迟钝地擦了擦手心,方敬淑眨眨眼,半晌,才开口:“府医说了,郡主撑过今天一天,伤口稍稍愈合起来,就没有这么疼了。” 她直起身,起身替沈钰韶掖好被角:“郡主受了惊吓,好好睡一觉吧,待睡醒了,我的杏酪就也做好了。” 也罢,现在带着伤,除了想一想未来该怎么走,自己也确实什么都做不了了,沈钰韶点点头,往被子里埋:“好。” 给她点好安神的香,方敬淑福了福身,起身离开。 一出门,走过游廊外,沈钰韶的院子外,齐刷刷跪了一排人,都是今日护送的护卫。 “淑娘子,这些人怎么办?”看着这群人的女使出声询问。 “发了这个月银钱,就都卷铺盖走吧。”瞥了这群人一眼,方敬淑掖了掖手,“若非殿下亲卫被裕王遣散,护着郡主的事情怎能轮到你们这群废物身上?” “在去青州前,务必将从前的护卫重新招回。”她吩咐罢身旁的女使,又吐出一口气,“随我去小厨房吧,郡主想吃杏酪了。” 说罢,她便带着人离开。 沈钰韶忍着额头的疼痛,总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有安神香点着,这回倒是没做什么梦,但头顶的疼痛仍在,这一觉也没睡多久,便又醒了。 屋外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的架势。 沈钰韶撑着床榻起身,值守的女使连忙伺候她洗手擦脸。 “淑娘子刚做好了杏酪,正要往这块送。”她给沈钰韶擦着手的空当,方敬淑便回来了。 她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支使人抬了长小几放在榻上,将做成杏花形状的杏酪摆出来,又泡上一壶沈钰韶爱喝的白毫银针,茶香四溢,伴随着杏酪的甜香,沈钰韶眯了眯眼,仰头冲方敬淑道谢:“淑娘,多谢你!” 拈起一块吃,味道一如前世般香甜可口。 “郡主,这是门房收来的近日书信,多是各地悼亡长公主殿下的悼信。” 一叠两指宽的书信被方敬淑放在榻上,她一个眼神,后方的女使便福身退下。 “曹盛熙可看过这些?” “驸马无所事事,从不管这些,前日下令守皇陵后,更是闭门不出,已有两三日了。” 沈钰韶冷哼了一声:“狗东西。” 她将这些信件摊开,一封一封查看。 “河西节度使哀报、岭南五府经略使哀报……” 一封一封,都是大差不差的悼信,沈钰韶没有挨个拆开查看的打算,飞快掠过,一只手还拿着杏酪,嘴里上下咀嚼着。 忽地,翻到最底层,一封略显粗糙简陋的信躺在最底。 黑墨书写,楷书端正的几个字:“定远都护府周青苗上呈公主府悼信。” 指尖一顿,停留在周青苗三个字之上。 依上一世她对此人的了解,这应当是她的亲笔书信。 算来,这人也曾与母亲共事数年,当年长公主西征,周青苗还是她麾下小将,待朔北一带收复后,便封其为定远都护,守住了自长安距离丰州这一大片土地的安宁。 眼中闪过几丝愧疚,她盯着那个名字,一时间连嘴里的杏酪都忘记吃了。 “郡主?”方敬淑一愣,上前给她倒茶,一边低头看了眼她手中抵着的书信。 “原是周将军的信。”她轻声道,将冒着氤氲雾气的茶递到沈钰韶手边。 沈钰韶仰头:“你认得她?” “定远大都护,谁人不识?”方敬淑笑,“她年少时与殿下征战朔北,与殿下情谊颇深。” 情谊颇深吗,沈钰韶愣了愣,所以,她为了那点情谊,甘愿赌上性命,上了一场根本不会有结果的战役,哪怕朝廷背后无人给她兜底,她也无怨无悔。 想到上一世周青苗的结局,涌上沈钰韶心头的愧疚大于心痛。 上一世,沈琮病逝,留下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给自己,北有突厥虎视眈眈,南有梁王母女步步紧逼,在这孤立无援的关头,程卅竟想了一出与突厥合作,一道将梁王逼退的法子。 朝野上下反声一片,最该她清醒的时候,却偏偏碰上她毒发,神志不清,被压着在旨意上下了印,自此,烙下一世昏君的骂名。 饮鸩止渴,只解一时之危,突厥本就狼子野心,一旦入主中原,岂会轻易罢休?由此带来的反噬太快,朝野上下一团乱。 若非自己这一印,便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陆舒白也不会去请周青苗出山,战胜和谈时,周青苗便不会被突厥人暗算,血溅判桌。 她不知周青苗为何愿意为了这个千疮百孔岌岌可危的朝廷效命,甚至自始至终,她也只见过周青苗一面。 她态度决绝,向自己请了朝廷最后的十万精锐,迎击作乱的突厥人。 若这里面真的存了对已逝的长公主的情谊,那自己更是罪加一等。 “郡主不看看吗?”方敬淑的声音再耳边响起,将思绪飘远了的沈钰韶拉回了神志。 “看看吧。”她回过神来,撕开漆印,将那张薄纸打开。 一行遒劲自有风骨的字映入眼帘。 “长公主灵前:见字如面。 “陇西风急,今夜定远城头寒月如刀,照我甲胄生霜。半生戍边,未惧胡马长嘶,却在此刻执笔战栗,墨迹数溃——长安急报,竟道你玉碎宫阙。” 沈钰韶眉心轻蹙,眨了眨眼,继续看下去。 “定远安,卿勿念。都护府诸将闻讯皆缟素,三军齐擂哀鼓,声震祁连。突厥残部今春屡犯,三月十五雪夜,我亲率轻骑截杀于拒马川,枭首三百悬于北门——此战大捷,本欲裁素绢细述战况寄你,怎料……” 冗长的一篇书信,絮絮叨叨写了很多,追忆往事,交代而今定远的情况,安抚亡灵。 沈钰韶一目十行,越看越觉眼眶酸涨。 信的最后,一行字却让她猛地一噎。 “玉奴失你,此后当如何?唯心念之。” 泪滴收回,沈钰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那信收好,递给方敬淑:“稍后我去灵堂祭拜,将这信烧给母亲。” 方敬淑应是,接过收好。 沈钰韶看着她的背影,喉头滚动,片刻,忽地开口问:“淑娘,我去青州,你会陪我吗?” 方敬淑头也不抬:“郡主说什么呢,我不陪着您,谁来陪?” 沈钰韶暗暗勾了勾嘴唇,半晌,又道:“若我不想去青州呢?” 正拨弄香灰的人愕然抬眸,回头看向那半倚在榻上,裹缠了一圈纱布的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第二十二 拒绝 次日,负伤的沈钰韶被传召入大明宫,头上颤着纱布,她未点一根钗环,素衣打扮便入了宫。 殿中走出来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被太监点头哈腰地送走,沈钰韶多看了一眼,踏步入宫。 女皇说不心疼是假的,命人纠察到底,又免了沈钰韶的跪拜大礼。 交待了几日后的出殡礼,女皇似又不愿提及伤心事,拨了几个千牛卫给她护卫周全。 沈钰韶看得出来,女皇身体并不康健,宫中药味浓重,香炉都掩盖不住,陆舒白静心给她拟旨,不知是不是沈钰韶的错觉,她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似乎是深深松了口气。 “珍儿的出殡礼在即,陆卿,你给太常寺拟旨,叫他们务必认真对待……”瞥向一旁裹着纱布,身形瘦削了不少的沈钰韶,沈徽喉头一哽,“好好送送你阿娘吧,再寻几个方士,为她超度吧。” 身为帝王,越到暮年越是多疑,哪怕是亲女儿,也逃不了被忌惮的命运,可真到了她不在人世的时候,却又万千悔过,可那些芥蒂已生,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泯灭的? 看着沈钰韶,她的目光里复杂又矛盾。 不过几天的功夫,沈钰韶的身形便瘦削了许多,原本圆润丰腴的下巴也尖了,两颊的肉也消减了不少。 沈钰韶叩谢。 从殿中走出来,天色正阴,她拧眉看了一眼天:“不会要下雨吧?” 话音未落,鼻尖便是一湿。没想到应验得这么快,方敬淑眉心一跳,赶忙道:“郡主,且到檐下避雨,我去寻把伞来。” 沈钰韶也怕雨水把她的纱布淋湿,赶忙折返。 雨滴却不管底下的人做没做好准备,不由分说地便从天际落下。 劈里啪啦之间,沈钰韶情急之下抬起衣袖挡雨,迈上刚走下的殿阶,双臂遮住视野,她一个劲儿往上,心里骂着倒霉,却猛地撞上什么人。 头顶落下的雨珠消失了,还未来得及淋湿衣衫。 沈钰韶抬头,却又一次撞进陆舒白那浅淡的琉璃瞳中。 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日看去,她眼中多了几分湿润的雾气,虽仍旧是那看狗的眼神,却多了几丝带了人气儿的温柔。 沈钰韶看不得这样的眼神,相触的刹那,便飞快地收回。 身子还有些猛地撞上人的趔趄,陆舒白及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正轨。 她这副样子,倒像是怕伤到自己,见拉了回来,便及时收回了手。 细雨噼啪,落在她手中油纸伞的伞面上,敲击拍打出点点水花,顺着伞沿溅出一朵朵细小的水花。 一时间,两人之间竟然沉默了一阵。 良久,终于是陆舒白先开了口。 “郡主,当心湿了伤口。”语罢,她又将伞面朝沈钰韶倾斜了几分。 “陆大人怎么出来了?”沈钰韶不太自在地想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刚好被打湿了一块的云履鞋尖。 “我每日只在上午于紫宸殿当值,正要下值去翰林院点卯。”顿了片刻,陆舒白又补充,“巧了。” 是挺巧的,不过是孽缘,沈钰韶在心中感叹。 轻轻应了一声,沈钰韶便侧过了脑袋,没有离开这把伞,她向远处望去,看方敬淑何时才能带着伞过来。 “昨日,还未谢过陆大人。”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临走时,陆舒白手中攥着的那只帕子,“弄脏了你的帕子,抱歉。” 陆舒白一愣,方才反应过来她说得是什么。 “一块帕子而已。”她说着,看了眼沈钰韶头上那过分醒目的纱布,“郡主没有伤及别处吗?” “没有,”沈钰韶回,“万幸,都是些皮外伤,最重的便是脑袋了。” 她一抬头,又看见陆舒白那轻轻蹙起眉,七分关切三分疑惑的目光。 “没伤着神志!”她没好气地说着,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 被她骤然抬高的声调吓了一跳的陆舒白错愕地眨眼,伞底又一阵沉寂,沈钰韶耳朵有点烫,暗骂自己真沉不住气。 她用余光去瞟陆舒白,却无意撞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她耳畔的耳珰轻晃,刹那间的瞥视,让沈钰韶呆滞原地。 噼啪的雨点声交响在耳畔,陆舒白的声音少了几分沉重:“臣只是……想问问郡主伤势如何了。” 沈钰韶抿唇,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当着陆舒白的面活动了一番筋骨:“如你所见。” 起码能跑能跳,这都要归功于自己身手敏捷,要不然,早就被那巨重的马车给压得残废了。 身旁的人只是勾了勾唇,旋即,低下脑袋,在袖口的袖袋中翻找出了什么。 眼前闪过一点白色,沈钰韶看向陆舒白手中的物件,一愣。 “这是前些日登科时,陛下赐下的物件中的舒痕膏。”她的指节捏着那个小罐子,像是两个相触的瓷器。 “郡主金枝玉叶,想来这些物件也不过掠眼之物。”她缓缓说着,将手中的小罐子递了过去,“但是我的一点心意。” 沈钰韶自然也不想落疤,可看着陆舒白递来的罐子,她一时间梗住。 伞下的对话,明显让她感觉与陆舒白的那道微妙的隔阂又消弭了不少,但这并非沈钰韶的本意。 她不该与自己再有什么交集的。 自己沉浸于一时,又有些得意忘形了,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忘记了之后将面对怎样的事情。 原本自然地想伸手去接的动作被她硬生生忍了下来。 不该再让陆舒白与自己再有什么牵扯。 她咽了咽口水,看着那瓷瓶,良久没有去接。 陆舒白的眼中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陆大人。”她开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陆舒白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捧着瓷瓶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你是新科状元,天子门生,前途无量,何必与我这个代罪之身牵连过密,”她摇了摇头,“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陆舒白想说什么,却又被沈钰韶打断:“这药,我府上亦有,还劳烦陆大人贴身给我带着,实在惭愧。” 她分毫不给陆舒白说话的机会,刚好,方敬淑也正拿着伞到了。 “郡主?”似乎察觉了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方敬淑疑惑地开口。 “淑娘,我们走吧。”她毫不留情地转身,“陆大人,就此别过。” 即使要被误解为冷漠无情,她也要将陆舒白推离那已知的、难以挽回的命运轨迹。 水渍噼啪,方敬淑带来的伞足够大,她躲入伞底,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陆舒白的眼神,便带着方敬淑快步离开。 身后的人兀自捏着那一罐药,半张脸被淹没进伞内,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 * 回到府中时,雨势减小,有门房的人通报,才知程妙寿她们已等了自己许久。 甩着沾湿了的衣袖进了屋内,里面传来一阵少女们的调笑声,她匆忙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搓着手迈入房内,正撞上李岫宜在给两人讲述与丹娘的故事。 这也是程妙寿的话本子看腻了,方才愿意听她胡侃,见她来了,她方才停下口若悬河。 “玉奴!”郑琅虚急忙起身,看见她额头上又重新裹了一圈的纱布,满眼心疼,“怎么伤成这样!” “皮外伤,皮外伤,”沈钰韶不敢让郑琅虚碰自己的伤口,赶忙朝一边闪了闪 “你快要吓死我了!”程妙寿嗔目,“我听你从车上滚下来,还以为你至少残了条腿……” “呸!又咒我!”沈钰韶骂了一句,“盼我点好吧你!”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李岫宜摆手,“现如今北街那里被金吾卫围着,誓要查出来些什么,但似乎看了一天,也没个结果。” 沈琮做事,能让他们找到蛛丝马迹便有鬼了。 “我没什么大碍,你们聊什么呢?”她在软榻上坐下,抓了一把花生剥着吃。 “讲到——‘一见钟情’。”李岫宜又是羞涩一笑,看得沈钰韶一个激灵。 “第一次去十二楼,我就觉得丹娘是胡姬里面最美的那个,她的胡旋跳得也是最好的!”她说着,余下两人听着,且当作无事可干的消遣。 程妙寿吐槽:“一见钟情?那不就是见色起意,你也太肤浅了。” 郑琅虚点点头,没有说话,却表示认同。 “那自然不是!”李岫宜摆手,“跟你们这群小孩儿说得通什么呀。” “你也就比我们大了一岁,胡说什么呢!” “丹娘她人又美,心地善良,去岁我惹了我阿娘生气,被赶出去反省,冰天雪地里,她当我是讨饭的小乞丐,没了家,不仅带我去楼里,还给我厚衣裳穿,给我饭吃……” 沈钰韶笑了笑:“是了,能打动李娘子的,自然不止容貌,品行为人才是主要的。” 李岫宜笑道:“知我者,小勺儿也!” “你那烟花如何了?” “我正想同你说这个,”李岫宜喝了一口茶,“我与丹娘说了,她第一次没觉得我乱来,还说想亲眼看看!” 程妙寿问:“不是惊喜吗,你怎么就沉不住气说了?” “诶呀……”李岫宜不好意思地挠头,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丹娘要我给你带个东西,算是慰问礼。” 沈钰韶挑眉,将茶喝尽搁下,接了过来。 是一瓶伤药,是波斯人传进来的东西,治伤确有奇效。 不可控地,她又想起了殿阶下对陆舒白说得那些话,一时间,看着那药瓶有些发怔。 李岫宜见状,“好意”提醒:“小勺儿,给你伤药只是丹娘心善,你别误会哦。” “滚!”沈钰韶无情地骂,“你当谁都要跟你争你的丹娘,我又不是十二楼的酒客。” 也不知道陆舒白在自己走后,在想些什么,她的话,是不是有点过重了? “三日后便是珍姨的出殡礼,”郑琅虚的声音却适时地将沈钰韶拉了回来,“玉奴,届时我与虫娘也会跟在灵驾后的。” “公主出殡,全城哀悼,”李岫宜也认真下来,拍拍她的肩,“别怕,小勺儿,到时候我也在,咱们送珍姨最后一程。” 心绪复杂,沈钰韶默了半晌,仰起头,对上几人的目光,点了点头。 三日之期,眨眼便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二十三 挽留 初平十六年五月初一,咸平长公主出殡之日,满城缟素,东西两市闭市,一百零八坊无不挂白绫素幡,悼念这位生前战功赫赫,为大雍立下奇功的长公主殿下。 清晨在大明宫内主祭完罢,长长的送殡队伍从长乐坊开始,绵延了一里。 礼制规定虽百官送殡,但而今形势之下,掺和进送殡队伍里就是摆明了跟程卅和沈琮对着干,真到了这日,来得人只是少数,大多数官员,都各自派了心腹家仆前来吊唁奉上丧礼。 昔日门庭若市的公主府如今门可罗雀,好不凄凉,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世态炎凉。 白绫随风在空中舞动,存放长公主尸身的铜棺摆放在灵堂内,沈钰韶一身素白的孝衣,头上裹着一圈孝布,不戴一根发钗,正低头向铜盆内烧着纸钱。 公主府上下无比忙碌,从上到下,都在忙着这场重中之重的出殡礼。 今日有风,却是个响晴的天,屋外的风穿进了灵堂内,将铜盆里还未全部烧完的纸钱卷起,在盆内打转。 沈钰韶盯着那舞动的灰烬,脑袋空空的,眼眶发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些日忙着追查母亲之死,又要为之后的路规划、反复在脑中推敲。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悲伤,而今,跪坐在蒲团边上,那种空洞的虚无感这才缓缓缠绕上来。 悲伤如轻缓的溪流,顺着时间的轮廓一点点浸入内心,哪怕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一次,沈钰韶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太过伤心,可真到了这日,她才发觉,痛苦并未减轻,只不过化成了更温和,却更冗长的悲意,丝毫不减功力从心口漫过。 哪怕是重来一世,与母亲的温存也只有片刻。 “郡主,”方敬淑走来,伏低了身子凑在她耳边禀报,“驸马已经被送去皇陵了。” “太常寺的人已候在正厅,”方敬淑继续说着,“随葬的明器、绢帛也都打点好了。” 长而深地出了一口气,沈钰韶将孝衣整理妥帖:“不必跟着我,我自去正厅见他们。” 一路顺着廊道走去,路遇的下人唯恐在今日触了什么霉头,都不敢与她对视,声如细讷地行礼,便飞快地走开。 正厅内,太常寺卿已等候多时,见沈钰韶来了,便上前为她禀报了今日出殡礼的流程。 她仔细听着,顺了一遍,才发现这一群太常寺的人之后,陆舒白也在其中。 看出她的疑惑不解,那太常寺笑了笑,给她解释:“女皇亲命,令陆大人随行,将今日诸事禀报于陛下。” 话毕,陆舒白亦向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动作与神态都是疏离,像一个最陌生的臣子。沈钰韶只是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看来,昨日自己的那一席话还是起了点作用的,她应当明白了。 虽然心里忍不住酸涩发疼,但这一回,沈钰韶终是松了口气,眼下这样,是最好的。 “都看罢了,春明街的都安排了金吾卫把守,郡主,您再做些准备,时辰一到,我们便走吧。” * 今日的十二楼内清冷孤寂,没有再来吃酒看乐的酒客,也没有在台上起舞的胡姬,就连灯烛都没点几盏。 长公主出殡之日,全城罢市,乐馆、胡肆、酒楼都闭店不再迎客。 李岫宜难得没有穿太鲜艳颜色的衣裳,素净得丹娘都有些不太适应。 昨夜李岫宜没怎么睡好,便在丹娘屋内休息补了个觉,她对时间拿捏得很准,该醒来的时候便醒了,从熏着帐中香的床榻中起身,丹娘正捧着托盘,端来几杯茶。 睁眼便看见心生欢喜的人,李岫宜心中那点要为故人送殡的悲伤稍事缓解,待她走到床边,轻车熟路地便圈上了她的腰肢,将脸埋进丹娘带着馨香的衣料中。 “喝些茶吧,你昨日未曾睡好吗?”她也任着李岫宜胡闹,不知是不是李岫宜的错觉,今日的丹娘似乎比往日更加温柔了几分。 她纵着自己圈着她的腰,优美的指节轻轻为自己揉着太阳穴。 李岫宜心情好了不少,随口应着:“昨夜阿娘知道我研究那波斯的烟花方子,训了我几句罢了。” 她看不见,听到这一句时,丹娘的眸光黯淡了几分:“你莫不是又与她拌嘴了?” 李岫宜却囫囵揭过,看着不想再多谈:“丹娘,你给我梳头吧。” 微微蹙了蹙眉心,丹娘也看出来她的遮掩,便也不打算继续问:“好,你先把茶喝了。” 拱够了的李岫宜终于停下来,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本是用来品的茶,却被她用来牛饮。 她头发披散着,长至腰际,长而顺,一看便知是精心保养过,她坐到丹娘寻常梳洗坐得软凳上,身后的人拿起犀木梳子,认真地给她理通。 “你要去跟长公主的丧仪队?”她问道。 正享受着梳头服务的李岫宜应声:“对呀,我几日前答应了小勺儿的。” 身后的人梳着头,她也对着铜镜,兀自取发,在耳畔编起了她一概束在鬓角的小辫子。 “你倒是要紧这半边的辫子。”丹娘看见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道。 “丹娘不懂这个,”李岫宜抬眼,眼眸中亮晶晶的,“这是我们汉人的习俗,是长生辫。” 替她梳头的手忽地停了一下,继续问:“长生辫?” “有个劳什子道士在我幼时路过我家,给我算过,”李岫宜说着,“那道士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我阿娘迷信这些,去道观里给我求来一节红绳,在我鬓角编起这长生辫,若是活过了十八岁,便可以解开了。” “啪嗒”一声,犀木梳子自丹娘手中滑落,掉落在地。 李岫宜吓了一跳,赶忙回头:“怎么了?” “没事,手滑而已。”丹娘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飞快地拾起,重新给她梳罢,用一只素色的银簪给她盘好了往日低束的马尾。 “丹娘手真巧,比我自己盘得好看多了。”李岫宜揽镜自照,夸赞道。 丹娘将梳子收好,片刻后,忽地没来由地来了一句:“岫宜,今日别去了,可以吗?” 李岫宜一怔:“为何?”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你陪我去看郎中吧。”她说着,捂了捂自己的脑袋,“好吗?” “我去叫珠儿陪你去,这可是要紧毛病。”她一瞬间认真起来,起身就要去叫人。 “岫宜,你同我一起去不可吗?” 李岫宜咬了咬嘴唇,有些纠结,可看了眼那已经燃了一半的香,她闭了闭眼,还是下了决断:“珍姨生前待我不薄,我也答应过小勺儿了,今日要送她最后一程……再者,她不日奔赴青州,我不想让她失望。” “可……” “好丹娘,你先和珠儿一起去,可好?”李岫宜蹲下身,握住她白皙的手掌,“待将珍姨的棺椁送出,我便立刻去找你。” 丹娘还想说什么,但李岫宜却等不及了,再晚些,就赶不上时辰了。 “等我。”她留下一句话,飞快地打开房门,离开了十二楼。 独留丹娘在屋内,沉寂了许久。 “……”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 时辰已至,肃穆的钟罄之声在公主府邸上空沉沉响起,荡开一片令人窒息的哀戚。 沈钰韶一身斩衰重孝,麻衣如雪,沉重的孝布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一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眸。 她深吸一口气,稍显干燥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 就让她送母亲最后一程吧。 太常寺卿神情肃穆,低声示意。沈钰韶缓缓抬手,握住了那根象征哀思与责任的沉重孝杖。入手冰凉坚硬,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要将她纤细的手臂压垮,却又奇异地给了她一丝支撑。 她挺直了背脊,如同寒风中一根孤直的修竹,在满府素白与悲声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灵驾启动,由三十六名力士肩扛的巨大梓宫覆盖着象征皇室的明黄素锦,缓缓移出府门。太常寺的礼官们手持仪仗、幡幢,口中念诵着沈钰韶听不懂的祭词,在前引导。 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低沉肃穆的礼乐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洪流。 沈钰韶手持孝杖,一步步走在灵驾之前。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缓慢。风卷起她身上略显宽大的麻衣孝服,勾勒出她消瘦了许多的身形,那背影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显得格外萧索。 长长的队伍后面,只跟了些许执意前来送长公主最后一程的官员,还有程妙寿与郑琅虚她们。 府门外早已被金吾卫清出的街道两旁,零星地跪着一些自发前来送别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气息,像是一种无声的哀悼。 沈钰韶只是专注地迈着步子,履行着身为人女最后的职责。然而,在眼角的余光里,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个身影。 陆舒白穿着罩着孝服的官服,安静地跟在太常寺官员队伍的末尾。她手中捧着一卷册子,似乎是用来记录仪程的。她微微垂着眼眸,神情专注而肃穆,与所有参与仪式的官员并无二致。 她握着孝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金吾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隔开了人群,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秩序。 白花花的纸钱漫天飞舞,路过街市,行人跪地叩拜,很快,队伍便进入了春明街。 沈钰韶手举着孝杖都有些僵硬,她落寞地低着脑袋,一时间思绪纷飞。 队伍便在一阵阵千篇一律的悼词中有序前行。 稍显年轻的随侍小太监偷偷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发现,才松了一口气。 春明街两侧金吾卫肃杀之气弥漫,漫天纸钱纷飞,如同无声的悲泣。队伍前方,已遥遥可见十二楼那熟悉的飞檐轮廓,楼内不复往日笙歌弥漫,整条东市长街都过分的安静。 就在这快叫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让人心生困意的安静,意外陡生。 一个跟着父母跪伏在地、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或是被长时间的跪拜弄得腿脚酸麻,又或是脚下湿滑的石板让他失了平衡,在又一次叩头起身时,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 “哎哟!”一声稚嫩的惊呼响起。 那孩子如同一个失控的小球,竟直接从跪伏的人群边缘滚了出来,踉跄几步,一头扑倒在街道中央,正正挡在了缓缓行进的仪仗队伍最前方! 抬起头时,他也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滚了出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二十四 变故 “嘶——!”负责牵引灵驾的力士们倒抽一口冷气,急忙收住脚步。 紧随其后的太常寺礼官们猝不及防,差点撞作一团,吟唱的祭词戛然而止! 整个行进队伍瞬间停滞下来。 后方不明所以的议论声响起,紧接着便被维持秩序的太常寺官员喝止。 方才还弥漫着哀乐和脚步声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漫天飞舞的纸钱,还在无知无觉地飘落。 “大胆!”太常寺卿脸色剧变,惊怒交加,厉声喝斥,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这冲撞灵驾,甚至是皇室灵驾,哪怕生前长公主已不受宠,也是足以杀头的大不敬之罪。 “放肆!”两侧的金吾卫反应更是迅速,前排数名卫士几乎同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趴在冰冷石板路上、吓得呆住、甚至忘了哭泣的孩子身上。 “狗儿——!”一声哭喊从人群中炸响。 一对穿着粗布麻衣夫妇快要魂飞魄散,妇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男人则连滚爬爬地扑出人群,想要冲过去护住孩子,却被金吾卫的戟尖无情地拦在圈外。 他只能绝望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哀求:“军爷饶命!大人饶命啊!孩子不是有意的!求求大人开恩!饶了孩子吧!饶了我们吧!” 那孩子此刻才被父母的哭喊惊醒,呆滞地看着四周,无声地流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队伍最前方,那个手持孝杖、一身重孝的身影——沈钰韶。 孝布的尾端在风中摇曳,沈钰韶的眸子动了动,穿过前方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的人,落在那呆呆坐地流泪的孩子身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太常寺卿急得几乎要下令拿人,金吾卫的手指已经扣紧了刀柄之时—— 沈钰韶握着孝杖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无妨。起来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同时。 “咻——”一阵极为突兀的烟花窜空声不知自何处响起! 这是第一声,紧接着第二声。 “咻!” 有了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烟花入空声极快,到后面,已经不知究竟是第几声了! 青天白日的,又是长公主灵驾出城,是谁在街巷内燃放烟花?不要命了?面色苍白的行人的官员们明显是如此想的。 沈钰韶闻声朝天望去,一瞬间,一股极其压抑而难受的预感涌上,她狠狠皱眉,右眼眼角飞快地抽动了一下、两下…… “砰!”一声火药在天空引爆的炸响声响起,猝然炸得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谁在鸣烟花!” 这一回,白日焰火炸开,落入了沈钰韶眼中。 眼中的一切快速倒映,每一帧都格外清晰,她也看清了这烟花的模样——是一朵自己从未见过的花的形状。 这一刹那,她反应得很快,几乎是一瞬间便将这烟花与李岫宜口中的新塔花联系在了一起。 “不、不对——”不知是谁先发觉了异常,一声尖锐得快要变调的声音响起,激得沈钰韶头皮一阵发麻。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孝杖,飞快将身前倒地的小孩拎了起来,推进人群中。 “太低了!太低了!”那个人慌乱地语无伦次,指着天空中中绽放到最后一刹的烟花大喊。 沈钰韶瞬间明白了——不对,这烟花升起的高度完全不对。 或许是火药的冲劲儿不够,烟花只升到了寻常烟花一半的高度便停滞、绽放。 “快,”额角疯狂地抽动起来,沈钰韶只觉四肢冰凉,飞快地转身,拉住身旁的太常寺卿,“快撤走人!快!” 下一秒,升入空中的火药还未燃放完,便直直垂落下来! 那火药不偏不倚,落在高举着的引魂幡上,眨眼的功夫不到,便瞬间引燃,火势刹那间蔓延,举着引魂幡的人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地便松开了手。 而天上,火星子还在飞速落下。 “火!着火了!” “快跑啊——!” 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仪仗队伍,顷刻间混乱不堪。 引魂幡上的火焰瞬间牵连到旁边仪仗的木杆和垂挂的丝绦,瞬间将其点燃,火星落在抬棺力士的麻布孝服上,烫出焦洞,引发惊恐的拍打和尖叫!有人被落下的火点烧着了头发,惨叫着扑倒在地翻滚! “保护梓宫!保护梓宫!”太常寺卿的声音已经完全变调,徒劳地嘶喊着。 抬着沉重梓宫的力士们再也无法保持稳定,巨大的棺椁剧烈摇晃起来!有人被火星烫伤,本能地松了手,有人被混乱的人群推搡,站立不稳,一时间竟都想着逃命。 “松手!要倒了!” “快闪开!” 几声绝望的吼叫响起,失去平衡的力士们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梓宫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竟向一侧歪斜过去!虽然并未完全倾覆,但那覆盖着的明黄素锦边缘,已经被几颗溅落的火星燎焦,冒出刺鼻的青烟! “轰”得一声, “母亲——!”沈钰韶目眦欲裂,心脏瞬间一紧!她想冲过去,却被惊恐奔逃的人群狠狠撞开,手中的孝杖几乎脱手! 整个春明街彻底乱了套!金吾卫的呼喝声被淹没在哭喊和尖叫的海洋中。百姓们抱头鼠窜,互相推挤践踏,哭爹喊娘。燃烧的仪仗、被踩踏丢弃的幡幢、飞舞的纸钱混合着火星,构成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浓烟滚滚,焦糊味弥漫,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片彻底的混乱和绝望的中心,走在仪仗队伍末尾的李岫宜,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当场。 她仰着头,脸色在漫天火光映照下,惨白得如同金纸。那双眼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收缩,几乎要裂开。 她死死地盯着天空中那些仍在零星坠落、带着熟悉亮色和独特燃烧轨迹的火星残骸。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逆流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那朵在低空诡异绽放、带来这场滔天灾祸的“新塔花”,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为了讨丹娘欢心,在烟花厂中调试试验无数次的半成品!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又为何会被点燃! “郡主——!”方敬淑惊恐的声音传来,她逆着奔逃的人群,朝沈钰韶奔来。 棺椁上的明黄锦盖像是分裂天地的火海,飞快地将街道两旁的物件吞噬殆尽,滚起熊熊火焰,方敬淑被迫停下,无法迈过这一道火堑。 火光熊熊,将沈钰韶的视野里填满,明明和棺椁只是几步之遥,此时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母亲的棺椁还在火焰之后,脑中空寂,一时间只剩下这个声音。 “母亲、不……”她的声音抖得不像话,若不是手中孝杖撑着,几乎就要瘫倒在地,“阿娘——阿娘!!” 她不管不顾,想要冲向火海,可刚迈开一步,后颈便传来一道重重的力道! 猛地被后方的人扯了回来,她仰头,对上程琬琰怒极的脸:“沈钰韶,你不要命了!?” “你松开我,我阿娘、阿娘还在那里——”她脑中所有杂念在这一刻都销声匿迹,只剩下一个念头,阿娘还在火的那边,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棺椁被火吞噬。 她的力道敌不过程琬琰,金吾卫反应过来,正尽力疏散人群救火,但中间被火吞噬,几乎无法再踏足。 “摁住她!不要让她往前跑!” 身后的金吾卫想上前,却被沈钰韶一巴掌甩开:“滚开!阿娘、阿娘……” 混乱之中,已经分不清周旁是百姓还是官员,她挣扎着,眼泪再也憋不住,从眼眶溢出,洒落在地。 “郡主!”身后一道清凌的声音响起,来人一把扣住沈钰韶的手腕,力道极大,将她朝自己这边狠狠拉去。 沈钰韶短暂地恢复了一瞬的理智,呆呆地看着身后的人——陆舒白。 她的脸颊也被浓烟熏黑了好几处,孝服也被弄脏,沈钰韶鲜少见她如此狼狈,嘴唇颤抖着,眼神中的慌乱无所遁形,她慌不择路地顺着陆舒白的手臂攀了上去,孝杖跌落,整个身子的重心几乎要依靠在眼前人身上。 “陆大人、陆娘子、求你、求你带我过去,我母亲还在那头!棺椁不能被烧!”这已经是她极致慌乱恐惧中能说出来最理智的话了。 那双经年不变的眼中闪出几丝心疼与无措,陆舒白任由沈钰韶在她衣裳上胡乱抓挠,尽量沉声安慰她:“那边亦有金吾卫,还有其余人,郡主,别怕,会没事的,你不能过去……” 眼泪将糊在沈钰韶脸上的熏黑处洗刷出两道泪痕,语无伦次:“你放开我,我要去,阿娘,我只想送她一程……” 陆舒白不敢松开分毫,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去送死。 混乱中,就连金吾卫也被挤开,沈钰韶被撞得摔倒在地,陆舒白已一惊,连忙要去扶她。 路过的百姓不认得她,只以为对面有什么人非要她前去,合力上去就要拉扯不顾危险要往火源处走的沈钰韶:“丫头!不可啊!那是火,会要人命的!” 沈钰韶死力掰着那拽上来的手,声音像是从牙缝和喉咙间挤出来的:“不行、不行——” “对面不论有什么,都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啊!” “母亲……”她的嗓子被烟尘呛得有些嘶哑,声音干哑,那百姓一愣,方才听清了她在喃喃什么。 “那是我母亲!”她崩溃地大哭,四肢折腾得已经没了力气,瘫倒在地,半边身子都萎倒在陆舒白怀中,“那是我阿娘啊!你,让我过去……” 那不知情况的百姓猛地一愣,口中劝阻的话瞬间堵在了喉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第二十五 火灾 尽管此时的陆舒白想要为她拭泪,但火势渐大,她只能知会一旁愣住了的百姓与她合力,将沈钰韶架了起来,向安全的地方跑去。 “水来了——水来了——!!” “火蔓上去了!快救火!” “走水啦!走水啦——!”火焰最是无情,只要有可引燃之物,便会不顾一切地侵吞、毁灭。 阳春之日,天气响晴,没有一丝要落雨的架势,放烟花纵火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算准了今日的大晴天之下,没有足够的水源,春明街的大火就会肆无忌惮地蔓延。 天时、地利、人和可谓被这人占了个尽,这场蓄意的纵火,也确实如这幕后策划之人所愿般进行得极为顺利。 沈钰韶哭得双眼红肿,绝望地被身后的人拉开,鼻尖让人安心的味道也消散殆尽,仅留下让人神魂不安的刺鼻硝烟味与火燎味。 身后的人好似十分决然,不将她从火海中拉出来不罢休,拖着她瘫软的身子死死向安全处走去。 金吾卫训练有素,形势危急,却也飞快地部署,将街头的所有易燃物转移,在街面做出一道隔离带。 “郡主在此!保护郡主!” “陆大人!那边,那边暂时安全,我们已知会了左右翊卫前来接人!” 匆忙之中,陆舒白冷声应对:“抽一人来照顾郡主,取湿帕子让郡主捂住口鼻,快些来人!” 语罢,她继续扛着失魂落魄的沈钰韶向后走,终于,火势燃烧不到,呛人的烟尘味也消减了不少,四周尽是灭火的金吾卫与自发提着水桶来灭火的百姓,沈钰韶被按在长凳上,眼神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陆舒白身上狼狈不堪,发髻都散了不少,从额角与耳畔滑落,她重重摁着沈钰韶的肩,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她也知道此时不是时候,嘴唇张了张,到最后,也只有一句轻声的叮嘱:“在这里,哪都不要去。” 话毕,转身便要继续冲向火场救人。 心口不安的跳动声一阵阵仿佛要刺破耳膜,瞳孔在这一刻突然聚焦,沈钰韶被大火吞噬的神志终于游走回来,在陆舒白转身的一刹,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拽住了她的衣衫。 被抓着的人愕然回头,愣愣看着她:“……郡主?” “别去,”沈钰韶开口,手心里攥着陆舒白已经被烟熏得脏污不堪的衣料,“不要去。”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了,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陆舒白冲进火场里送死—— 片刻的愣神,让她飞快地将眼前的一幕幕理顺、理通。 上一世,朱雀街的大火烧死了不知多少人,连李岫宜都殒命进去,如今,或许是因为自己的一系列不同于上一世的决断与行动,这场大火提前烧了过来,明白过来时,沈钰韶浑身寒凉,手脚都失去了反抗的气力。 倘若提前发生了,那么,结局会有不同吗? 沈钰韶不敢去赌,甚至不敢再想。 她死死攥着陆舒白的衣角,手指却在颤抖。 “郡主,”身前的人匆匆低下身,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揪了出来,声音仍旧平和温漠,“我会回来的。” 话毕,她决然地转身,留给沈钰韶一个背影,向火场奔去。 * 李岫宜的衣袖已经被火星子烫出了两个窟窿,她终日混迹烟花厂,处事也比身旁的人稳妥了许多,当即便将外衫脱了下来,扔在一边。 大火蔓延的速度之快,令所有人都反应不及,今日响晴,又加上今日的西风吹过,让这些火星子飘得更远。 浓烟之中,被烟雾迷失了方向的程妙寿与郑琅虚慌不择路地寻找生路,好在她们尚在队尾,火焰暂时还未波及至此。 “虫娘!蛮蛮!”她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声,将那两个乱窜的声音喝止在原地。 见两人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不敢耽搁片刻,快速冲了过去,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地便带着她们往浓烟尚未波及的地方跑去。 陆续间,有路边的百姓提着水桶加入了灭火的队伍中,缓过神来的程妙寿与郑琅虚也不敢停下,将衣袖卷起,就顺着路去寻找有水的人家。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李岫宜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喊。 眼皮毫无征兆地一跳,尽管还欲一团乱麻的局面还未处理完,她还是下意识地朝着声源处看去。 “快救火!烧到旁边了!” “十二楼!烧到十二楼了!” 尖利的一声呼喝,霎时间将李岫宜钉在原地,她欲往前方奔去的脚步一顿,愣生生折返回去。 “岫宜!你去哪!” 身后的人还在喊着她的名字,可李岫宜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传来一阵贯穿脑海的尖锐耳鸣声,刺得她两眼发黑,呼吸瞬间便乱了,她逆着人群,双瞳颤颤,看见那最后一颗火星子跌落在十二楼的牌匾上。 白色的孝幔被大火点燃,支撑的木节片刻间便被烧断,带着卷起火舌的孝幔落在十二楼那搭在外面的木质结构上。 “轰——!!!” 仿佛一点火星落入了滚烫的油锅,火焰像是碰上了什么东西,眨眼之间,轰然燃烧起来! 李岫宜闻到了,那是桐油的味道。 额角抽动飞快,她并不笨,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一场大火定是人蓄意所为! 紧接着,十二楼那引以为傲的繁复精美的木质结构,在烈火面前脆弱得如同干燥的松针,火舌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卷携的物件,顺着涂满桐油和彩漆的木柱、栏杆、飞檐,疯狂地舔舐、攀爬、爆燃!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眨眼之间,整片面向街道的木质外立面,化作一片冲天的火海! 金红交织的烈焰如同挣脱牢笼的狂暴巨兽,翻滚咆哮着扭曲地向上猛蹿。 灼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四周,逼得刚被金吾卫控制住的人群再次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本能地向更远处退避! “救命啊——!” “楼里还有人!快救人啊!” “我的铺子!我的家当啊!” 绝望的哭喊和惊叫此起彼伏,楼内更是乱成一锅沸粥,哭得梨花带雨的舞姬与乐伎们仓皇奔逃,有的衣裙甚至都被身后的火焰吞噬,惊慌失措地从已经被火焰吞噬了大半的楼内冲出来。 李岫宜四下飞快地扫过这些从楼内飞奔出来的舞姬们,却没有一张脸与自己想见到的那张脸对得上。 不安感滋生,被火焰炙烤着愈加浓重,好似要化成黑雾要将李岫宜吞噬进去,她拨开人群,脚步飞快,强撑着稳住自己的呼吸,一把攥住了一个刚从楼内跑出来的舞姬。 那舞姬猛地被她攥住胳膊,先是一愣,脸上泪水滑落,鬓发发丝纷乱,看见李岫宜,她好似见到了救星般一把攀住了身前的人,声音被极度的恐慌弄得发颤,话语间几乎不成词句。 “梅娘,”李岫宜一眼认出了她,连忙扶好她,尽力稳住语调,“丹娘呢?她去哪里了?” 梅娘眼泪不止地流着,闻声,脸上的表情一滞,旋即颤颤巍巍指向了楼内,声调破碎:“李娘子,快、救救……在、在里面!” “丹娘她还在里面!”她奋力嘶喊出一句,“她还在四层!” 还有奔出来的乐人,比梅娘冷静了些,尽力平复语气:“李娘子,丹娘还在上面!四层的楼梯被烧断了一半,她、她下不来了!” “嗡”得一声,李岫宜大脑空白了一瞬。 下一秒,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她一把扯过一旁还未被烧到的孝幔,夺过了一旁百姓手中的水桶,将那孝幔浸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梅娘一怔,紧接着赶忙要拦她:“李娘子,不可!不可!” “火势这么大,你冲进去也是送死!不可啊!” “金吾卫还在、金吾卫还在,他们、他们也会救人的!” 金吾卫?李岫宜在脑中很快便将这群人否决了,今日仪仗内跟了多少官员贵族,还有一批人要前去保护棺椁,怎么会在意她们这群性命最不值钱的平民的死活?更何况,还是一群胡姬。 她摇了摇头,重重将拦着自己的梅娘向后一推:“别管我!你们快逃!叫人来救火!我去救丹娘出来!” “不行、不要啊!!” 百姓之中传来一阵尖叫声。 “傻孩子!你进去作甚!快回来!” “回来啊!!” 李岫宜恍若未闻,将湿透的孝幔劈在身上,一只手捂住口鼻,四下寻找了一处火势最小的口子,不顾身后的人劝阻便钻进了火海。 火焰的高温霎时间扑面而来,浓烟滚滚,楼内波及得很快,房梁柱子都被烈火缠绕,绝望地被燃烧着。 李岫宜往常混迹十二楼,这里的地形、房间分布于她来说都了如指掌,默记在了心间,她四下张望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还未被烧毁的楼梯,不管不顾地便冲了上去。 额头的汗珠不要钱似的被火焰炙烤出来、蒸发,她闻到一丝焦糊味,是自己的发尾被火焰烧到了。 这还是临行前丹娘给她精心梳过的。 她心头一痛,更加加快了步伐。 很快,她便看见了舞姬口中那被烧断了一半的通向四楼的楼梯。 三四级楼梯被烧断,燃烧的残垣还落在三楼的空地上,李岫宜眼前发黑,看着眼前岌岌可危不堪一击的楼梯,有些畏惧。 她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丹娘!丹娘——!!” “你在哪!我是岫宜!” 无人应答,李岫宜心下一沉,一个最坏的打算浮上了心头——她恐怕早已被浓烟呛到,昏死了过去,没有办法回答自己了。 心里一紧,看了眼眼前断裂的楼梯,还有三楼的高度,李岫宜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心底生起。 断裂的那头,自己喜欢的人还生死未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第二十六 背叛 她盯着那截断裂了一半的楼梯,手心缓缓攥紧,一边给自己打气,她也是策马游街的纨绔,力气上不输旁人,一边在心中给自己倒数着:三、二、一…… 心下一狠,李岫宜两眼一闭,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朝着另一边的楼梯奋力一跃! 一声巨响,她身体飞起,在电光石火间快速攀住了烧得发黑的梯柱,不顾手心上传来燎灼的痛苦,借着这一点向上爬去! 三楼的地板已经烧穿,此时跌下去,不会粉身碎骨,也会落个残疾! 好在,应当是上天垂怜她,她这一跃没有跌落,反而正好落在还未烧毁的楼梯上。 不敢耽搁,李岫宜在一阵阵鼓动耳膜的声音中向四楼内寻找。 “丹娘!丹娘!”她歇斯底里大喝,披在身上湿透了的孝幔也已快被这楼中大火炙烤干了,再不带走丹娘,就要葬身于此了。 她四下张望着,喊得嗓子快哑了时,视野随着动作不断转移、晃动。 忽地,一抹与这大火格格不入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视野的一角。 李岫宜浑身一松,看向那边的人,单凭一个身形,她便能断定,那便是丹娘,这些年,她早已将她的五官、身形、镌刻进了脑海中,不舍得错过她的一点一滴。 “丹娘——咳咳咳!”浓烟呛入,李岫宜猛地吃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她捂住口鼻,隔着视野边肆意的火舌,看着那人站立在尽头处被烧了一半的屏风旁。 “你、你站在那里作甚,快过来!”她心里急成了一团,可刚想飞奔过去带走她时,楼顶猛地落下了一节被烧断了的房梁。 惊心动魄地刹住脚步,她再次看向那边的人,丹娘的神色她看不太清,那一身月白色的襦裙都被烟火熏烤得发黑。 她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李岫宜看不清,也无心去看清:“丹娘,快、咳咳咳!快来!” “岫宜。”那在火边的人却忽然开口,轻轻一唤,却让李岫宜猛地一滞。 这声轻唤不同于从前,不是闲来无事唤她一句,让她给自己讲个笑话的语气,也不是她犯错挨了阿娘打时无奈的唤她的语气。 这一声过分的冷了,甚至音色也不同于丹娘往日说话时的声音,却似乎又饱含遗憾。 “丹娘,”李岫宜呆呆地唤,“你怎么还不——” “岫宜,你不该来此。”她轻声说着,声音被火焰的熊熊声融合,有些古怪。 “你、你说什么呢。”李岫宜开口,才发现声音发抖,快要变调。 话音未落,李岫宜身体先战栗,紧接着,一声炮竹爆炸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声音巨大,刺激得人耳膜一阵阵震颤,快要失聪。 李岫宜死死皱眉,心里疑问声更大——为什么会有炮竹声忽然响起?十二楼内,本不该存在这些东西。 这个想法还未结束,另一声便又猝不及防地炸起! 她被吓得身子一抖,刚想去安慰那边的丹娘时,却发现她格外沉静,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听着外面的爆炸声。 爆炸声接踵而至,第三声第四声,仿佛没有终结。 “现在走,还来得及,”丹娘的声音再次传来,一句话,却让李岫宜僵立原地,浑身如坠冰窖,“还有不到半刻钟,十二楼便会被全部炸毁。” “丹、丹娘……”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却残破不堪,“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岫宜,”丹娘打断自己,眼前的火焰似乎褪去了一点,让李岫宜终于能够看清她的神色了,“你还不明白吗?” 是不明白吗?聪明如李岫宜,烟花厂里哪个工人胆敢偷工减料她都能一眼看出,谁使了什么手段在进料中捞油水,她也能敏锐地察觉,更遑论此刻所有证据指向真相的时候。 自己要做新塔花烟花的消息,她只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沈钰韶,另一个便是丹娘。 就连烟花厂的人都不知,只知她每日过去了埋头捣鼓着什么,更不会知道她那些残次品烟花放在哪里。 仅有一次,便是前几日,她将消息告诉了丹娘,告诉她烟花还尚且有哪些缺陷。 因着她与丹娘的关系,这一年从上元节再到花朝上巳,楼内的烟花都由李家的烟花厂承包,丹娘便有了随意支取烟花厂烟花的权力。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只是不想承认,心里快速升起了防御的机制,蒙蔽着她,不让李岫宜去思考这些关联。 “别!丹娘,不要,”她声音哽塞,“你过来,我们一起跑出去,有我在,罪责都在我身,不会牵连到你!” “你回来,”她说到最后,自己也没了底气,几乎是恳求般喃喃着,“我不会和他们说的,就当是我看管不力……” “没用了,岫宜,”丹娘却惨然一笑,笑容近乎被身后的火焰吞噬,“金吾卫已经查了过来,抓住我不过是时日问题。” 李岫宜的心狠狠地朝四肢返凉,喉头哽塞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那双眼,只呆呆地看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丹娘反问,笑了笑,“这都是你们雍人的错,杀孽太多,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反噬?” “要怪,怪你太天真、太傻,”对面的人声音似乎也有些发紧,“可以轻信一个外族人,会全权将那么危险的东西交予她手!” 到最后,声音近乎尖刻,像一把钝了的刀子,不断在李岫宜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来回抠挖,不断搅动连接痛觉神经的□□,将过往的一切回忆悉数否定,让她痛彻心扉,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不是说,问我想不想看家乡的新塔花吗?”丹娘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抖了抖。 李岫宜看清了——那是烟花厂内生产的威力最大的炮竹。 “这回,不用你给我在天上放了。”她低了低头,将包裹着引线的红纸用手搓开,“这回,我要亲自回去看。” “不……”字从牙缝里出来的一刹那,丹娘的手中的东西却已脱身。 炮竹滚进李岫宜侧边的火海中,引线瞬间被火焰舔舐,极速引燃。 “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随后猛地,又骤然坍缩! 李岫宜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那根引线在瞬间被烈焰贪婪舔舐、化为一道极速缩短的、耀眼到刺目的金色火线的过程。那光芒,比她此生见过的任何烟花都要璀璨,却让她心中无比绝望。 “轰隆——!!!!!”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整个世界的巨响在她身侧猛然炸开! 那不是寻常炮竹的声音,宛如山崩地裂,像是一道雷劈在她耳畔!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达万钧的巨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她毫无防备的左侧身体上! 感受袭来的前一秒,她是毫无所觉的。 紧接着,一阵无法想象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感觉自己的左臂好似燃烧了起来,剧烈的灼烧感让她的大脑中只剩下被灼烧的疼痛,像是有一只燃烧的巨兽一口咬住自己,极力撕扯着她!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终于冲破了她窒息的喉咙,却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完全被爆炸的余音吞噬。 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整个人像一片破败的落叶般,狠狠掀飞出去!世界在她眼中疯狂地旋转、颠倒!燃烧的梁木、塌陷的楼板、还有那吞噬一切的、金红色的火海……所有景象都扭曲、破碎、拉长成光怪陆离的线条和色块。 哪怕最后一刻,她还想看看丹娘究竟是何种神情。 但火焰没有给她留下机会。 她飞出了破碎的栏杆。 失重感骤然攫住自己,灼热又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尖锐的刀子,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灌进她灼烧的伤口。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如同万千亡魂的哭嚎。坠落中,她那只完好的右臂徒劳地在空中抓挠,却只抓到灼热的空气和不断向上掠去的、燃烧着的建筑碎片。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从左臂和脸颊烧灼的伤口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 但更深的,是那灭顶的绝望和冰冷。 “太天真…太傻…轻信外族人…杀孽反噬…” 那先前又算什么?她在内心反问。 花前月下、绽放的烟火之下,或是醉酒后的吐真言,都是假的吗? 那一次次被阿耶阿娘训斥赶出家门反省思过时的收留,温声细语的安慰,也都是假的吗? 往日里的一切,好似虚梦泡影。 她格外珍重与丹娘的过去,哪一件小事都不敢忘,怕她因此生气。 可如今,那人亲口告诉她,那不过是为了骗她、欺她的手段罢了。 被最亲近爱护之人背叛的痛苦,一时间竟然大过了此时火焰炙烤的痛。 泪滴逆着方向向上飘去,很快,便被高温蒸腾消失在半空中。 身体还未坠落到底时,无论□□还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李岫宜两眼发黑,昏死过去,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向下坠落而去。 * 一阵震天响的炸响声响起,让沈钰韶猝然回神。 十二楼的方向,火光冲天,竟然比此时的街巷中还要更激烈。 心中骤然一寒,一个不太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沈钰韶将披在身上的湿衫扔下,急匆匆起身,朝那边看去。 下一刻,更为距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房檐、瓦片、木梁与精心雕刻的雕栏、精美的画屏被炸得稀碎,飞溅出来。 原本雕梁画栋,宛如人间仙境的十二楼顷刻间炸毁,硝烟味与尘土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向四周散开。 刹那间,沈钰韶好似看见什么东西从顶楼处飞了出来。 “快——” “快去救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第二十七 追捕 她这一声快要破音,尖刻地快要失真。 一个预感飞快地浮上心头,让沈钰韶十分笃信,甚至可以确定——那从高楼坠下的人就是李岫宜。 谁会见火势如此之大,还不顾性命地冲向十二楼内?不用思考,只有一个答案,只能是李岫宜。 重来一世,即使这场大火提前,李岫宜的命运也仍难逃一死吗? 可这里离十二楼还有遥遥的一大片未被熄灭的火,沈钰韶的嘶喊也似乎只是徒劳。 陆舒白冲进去又有多久了?她的安危又如何? 眼前,浓烟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来得及看见李岫宜下坠的身影,其余竟再看不见。 千万种杂念、担忧像是蝇蚊般席卷了沈钰韶的大脑,激得她本就受了极大刺激的大脑一阵钻心的疼。她疼得捂住脑袋,一旁的金吾卫见状,赶忙就要去扶。 “郡主,那头炸起来了,不能再去,此时只会徒增伤亡,您还是赶紧——” 金吾卫的声音传来,沈钰韶额角抽动,撑着脑袋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冻得这金吾卫一瞬间语塞,剩下的半句话愣生生卡在了喉咙间。 徒增伤亡,让更多无辜的人命丧火海,这样的事情沈钰韶自然不肯看到,那便坐视不管,看着李岫宜命陨吗? 她憋了口气,强撑着欲裂的脑袋,踉跄地起身,扯过一旁金吾卫手中的湿毯子,披在身上就想向火中冲去。 “郡主!”金吾卫大惊失色,手中的枪戟都顾不上拿,便要冲上去拉住她。 本以为在这里看着这个郡主是个轻松的活,不必前去火里铤而走险,没想到这竟然是个最棘手的活计!这郡主几次三番都想冲进火里,若是真叫她冲进去,自己掉脑袋。 不让她进去,她若是一个气急,随便给自己治个罪,自己又是要掉脑袋。 沈钰韶却轻巧地避开了他的手,向前奔去。 可谁料,刚刚迈出去没几步,她便撞上什么人,愣生生将自己的前路堵住。 一句“大胆”还未出口,她便看清了前方的来人。 心头一个挂牵瞬间放下,她隐隐松下那一口气——太好了,陆舒白没事。 她身上还扛着一个被烟呛得昏迷的百姓。 沈钰韶愣在原地,看着她将那百姓交给身旁的金吾卫,气喘吁吁,脸都花了,那双眼却不染纤尘。 沈钰韶早就将前几天跟她说的那句“就此别过”暂时扔在了脑后,一把攥住她的衣裳:“岫宜、岫宜还在十二楼,方才——” “郡主,”陆舒白喘匀了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冲她摇摇头,“会有人去救她的,而今之计,你在此坐好,不要赴险,好吗?” 沈钰韶不敢眨眼,刨根问底:“去救了?谁?有把握吗?” “是信得过的人,”陆舒白耐心地回答着她,“郡主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真的不会有事吗?属于李岫宜必死的结局,果真会因为自己重来一世有所改变吗? 她一颗心惴惴,可看着陆舒白那让人信服的脸,她也意识到此时自己这样或许会带来更多麻烦,是而此时,她停下无谓的问询,身体颤抖着,抿着嘴唇,脱力般坐了回去。 另一边,巨大的爆炸声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瓦片与木片在强大的冲击之下飞溅而出,昔日东市胡肆里门面般的十二楼顷刻间便从下方开始坍塌,人群中传来惊恐至极的尖叫声,反应过来的人们不管不顾地朝安全的地方奔去。 程琬琰咬住牙,看着崩摧的雕梁画栋,事态发展已经超过了金吾卫所能掌控的地步,她厉声喝住身旁的下属:“速去工部请援!叫人来!今日其他路值守金吾卫也悉数调来灭火!” 那人领命下去,前脚刚刚离开,后脚,便又有人前来通报:“校尉,方才那李家的娘子不听劝告,奔进十二楼内了!” 额角狠狠一抽,程琬琰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十份去挨个处置今日遇到的事情。 她一把接过一旁早已备好的湿毯,褪下上身的软甲甲胄,没有说只言片语,转身冲了上去。 灼热的气浪熏烤在耳边,程琬琰咬牙受着,朝着混乱的中心奔去,一时间,尽是逆她所向奔逃的人群,她前进的速度因此慢了许多。 就在快要到十二楼前时,脚下忽然一阵极不寻常的震动,心口警铃大作,那种不好的预感还未出现,便提前应验了—— 下一秒,一阵比先前所有炮竹声响都要巨大的爆炸声自十二楼最顶层炸开,浓烈的硝烟味扑面而来,木片碎渣与石粒从眼前划过,她仰起头,看见四楼冒起的冲天火光。 “有人、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心口的不安感在此时被顷刻间放大,她快步奔了上去,在滚滚浓烟中,看见了那个极速下坠的人。 她能感觉到风在耳边呼啸,肺部灼痛,距离在缩短,但那下坠的速度太快了太快,她拼尽全力冲刺,心中却格外清晰——她来不及。 “劳驾。” 声音自背后响起,紧接着,白影从身后窜出,经过自己身边时,甚至带起一股掀起衣摆的风。 她不知何时已至身后,速度比程琬琰快了不知多少,就在她奋力前冲却力有不逮的刹那,这人的脚尖在程琬琰的后背,极其精准地借力一点! 这一踩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她借此一力,腾然驾着轻功跃起,又并未将程琬琰踩倒。 “呃!”程琬琰闷哼一声,身体被这股力量推得再次前窜,但也因此看清了那白衣人的动作! 只见她如同离弦的劲弩,借着这一踏之力,身体化作一道撕裂浓烟的白色闪电,向那极速下坠的人冲去。 只是几次眨眼的瞬间,却在程琬琰眼底慢放一般,看得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那人双臂猛地一展,她手中不知何时已抓住了一条原本盖在附近水缸上、此刻正湿透沉甸的厚重毛毯,那毯子吸饱了水,沉重异常,但在她手中却如同活物般被瞬间抖开、绷紧。 下一秒,下坠的李岫宜已离地近乎咫尺,在那一瞬间,两道身影轰然交汇。 “嘭——”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颤的闷响,程琬琰两眼发黑,猛地刹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湿透的毛毯精准地兜住了李岫宜下坠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坚韧的毛毯瞬间凹陷成一个恐怖的弧度,吸饱的水珠被挤压得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 那白衣人的双臂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压,整个人被这股下坠之力带着猛地向下一沉,双足重重踏地,脚下的青石板竟被踩得微微龟裂! 但她却也只是咬牙皱眉,硬生生稳住了身形。 湿毯缓冲了绝大部分致命的冲击力,但李岫宜的身体依旧在毯中剧烈地颠簸、翻滚了一下,才最终停住。透过湿漉漉、沾满烟灰的毯子缝隙,程琬琰甚至能看到李岫宜露出的半张脸——焦黑、血肉模糊,左臂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整个人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浓烟依旧弥漫,火星在周围坠落。白衣人依旧保持着托举湿毯的姿势,湿透的毯子不断滴落着混合了血水和烟灰的污浊液体,在她脚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微微喘息着,额角那点朱砂痣在火光映照下红得刺目。 ——赶上了。 陆泠予在内心感叹了一句,转手,她将那不省人事的人连带着毯子放在地上,看了眼身后的程琬琰:“放这了。” 语调平缓,像是把什么不值钱的物件扔下一般,程琬琰看得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目光不像是在打量人,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般,愣愣地眨眼。 紧接着,那人似乎看见了什么,猛地将手搭在了身后的横刀刀柄之上,再没有留下一句话,飞身离去。 湿毯中的李岫宜,奄奄一息,似乎只剩下一口气,火焰舔舐过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左臂半边的皮肤都被烧烂,皮肉发黑,散发着浓重的火药味,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自脖颈到下颌的部分亦被火烧得没有全肤,不断向外冒着黑红黑红的血。 眉心颤动,程琬琰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立刻转身疾呼身后的随从:“将人抬走!立刻送去医馆,快!” 那道白影消失得很快,她安顿好重伤的李岫宜后,便再看不到。 与此同时,陆泠予飞快地在房屋倒塌之间的碎瓦木屑之间穿行,瞳孔锁定了一点,便如同鬼魅般追了上去。 力拉崩倒之声中,有两道身影在其中仿佛早就规划过路线般奔逃,为首的人似乎听见了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猛地向后一瞥。 紧跟着她的温旖吓得一个哆嗦,仍旧不敢停下脚步:“丹娘,怎么办?” “跑!不要说话!”身前的人冷声说着,速度再次加快。 话音未落,温旖的余光里,便能看见一道急速追上来的白点。 她心口倏地一紧,左耳处微微一动,似乎隐有预感。 下一瞬,她先是听见一阵刀鸣。 快得她来不及反应,紧接着,耳畔擦过一道罡风! 刀身宛如一道白色的闪电,擦着她的耳畔飞速窜出! 霎时间,她一节发丝被飞来的刀截断一节,耳畔一阵快要穿透脑袋的耳鸣声。 危机感陡升,几乎是生物本能,她惊叫了一声,身体条件反射地向侧边栽倒。 “铮”得一声令人牙酸的刀鸣声带着石裂声,碎石飞起,横刀嵌入地里,丹娘一个利落地翻身,躲过了这一刀。 温旖咬了咬牙,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狠狠栽倒在地。 “温旖!”前方的人一怔,疾呼出声。 “丹娘!你快走!”她清喝了一声,“我、我逃不掉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第二十七 伤残 而跑在前方的人也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看见她倒地的模样与身后已经似杀神般追来的人时,很快便做了决断。 “……保重。”她深深看了一眼温旖,收起目光,转身扯掉碍事的裙摆,飞上檐角,霎时间,隐没在长安城那鳞次栉比的高楼之中。 温旖趴在地上,眨了眨眼,心里的失望和绝望相互交织,她默默流了两行清泪,想狠狠打一把自己的嘴。 她其实还是盼望着丹娘能为她停下,扶她一把,救她一同离开长安。本以为这三年来在十二楼的相处,她已经和丹娘建立了不浅的感情,结果到头来,她还是和当初阿郎教得一样,紧要关头,十分绝情,将损失最小化。 唉,早知道就不逞强,让她拉自己一把了。 这个念头刚想罢,那道白影便在自己身旁停下了。 她登时生了一脑袋的冷汗,不知道自己此时该不该装死。或者,再施展一下自己美人计,让这追捕的人心软放她一马? 她正这么想着,便试探地抬起了头。 鬓角飞起的头发有点遮挡视线,她仰起头,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停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么一瞧,她瞬间一愣,绝望中猛地升起几分心虚。 而同样低头看她的人显然也是一愣,但也只是一愣,很快,她便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情。 空气一时寂静,温旖颇有一种故人相见,却是欠钱不还的尴尬之感。 良久,她试探着开口:“恩、恩人……” “真巧呀。”语罢,她还自以为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殊不知脸上沾了一片灰,画面甚至有几分诙谐。 对于她抛来的媚眼,陆泠予只当她是眼瘸了,盯了温旖一眼。 旋即,起身将那钉进地里的刀一把拔了出来,屈肘放在肘臂之间拭干净,淡淡地开口:“不是很巧。” “我是专门来逮你的。”她语气颇为认真,倒像是认真地在回答自己的那声尴尬的招呼。 温旖眼前一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拎着领子拉了起来。 陆泠予看着她完好的脚踝,好奇地问:“娘子的脚何时好的?” 别说好了,甚至健步如飞,就差上房揭瓦了。 “哈哈,恩人,萍水相逢,我们不如就此别过……”温旖干笑了一声,觉得这是个空有武艺但没脑子的,打算来一招兵不厌诈。 “娘子的脚既然没有问题,便随我走一趟吧。”谁知,陆泠予并未搭理她的这句话,一个利落地收刀,便毫不留情地将她双手反剪,用细绳捆住。 “诶哟!”温旖风情万种的形象不保,毫无形象地惨叫出声。 “恩人,好歹相逢一场……” 陆泠予却不看她,将绳子的那端束在一旁小摊的旗幡柱子上,打了个死结,看了她一眼:“少待。” 语罢,她飞快地起身,飞上屋檐,追向了方才逃窜离开的丹娘的方向。 温旖:“……” * 临近日暮,这场大火终于被扑灭,目下之处断壁残垣,老幼妇孺也好,青壮男子也罢,都幽幽低泣,太常寺卿的官袍也被烧了一角,看着四下的场景不断喃喃着“造孽”,又不敢上前去与沈钰韶说话,是而喃喃了半晌,只敢用余光去瞥她。 方敬淑捧着干净的湿帕子,正给沈钰韶擦拭着脸颊:“郡主,棺椁尚且完好,殿下尸身尚且完好。” 就这方敬淑的帕子,沈钰韶擤了一把鼻子,体力也逐渐恢复。 她看向一旁还在偷偷瞅着自己的太常寺卿,问:“大人,重整队伍,愿意跟上的就跟上,不愿的,让他们去吧。” 太常寺卿一惊:“这这这!吉时早就过去,郡主,这……” “说是吉时,不也还是发生了这种事吗?”沈钰韶笑了笑,站起身,“母亲停灵已久,不将她安葬,我心难安,诸位有愿意抬棺随我去皇陵的,公主府奉上三倍薪酬。” 太常寺卿一噎,一时间没了应对的话。 语罢,四下面面相觑的力士与役使愣了片刻。 不知是谁起了头应了一声,随后,一呼百应,少有几个不愿的,灰溜溜扭身离开。长公主生前厚待百姓,征战四方,为大雍打下大片河山,在百姓与官员之中的威望都很高,能有此结局,未尝不是一种因果。 看着这群虽各有伤处,却依然愿意为母亲抬灵的百姓,沈钰韶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一时间,无数种情绪上涌。 前世,自己便这样辜负了这样一群本对她寄予厚望,盼望她能如长公主般治国理政,但自己就那般辜负了他们,将这河山几次置于外族践踏之下,以至于民不聊生。 身后的陆舒白也看着她,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臣亦愿送长公主殿下最后一程,随灵驾出城。” 有了她做第一个,原本还在斟酌的太常寺官员也应声。 深吸了一口气,沈钰韶缓缓直起身,朝眼前的众人深深一拜:“既如此,起灵!” * 自皇陵回长安,沈钰韶身心俱疲,在马车内昏睡了过去。 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深夜,早已过了子时。 尽管还想再问询有关十二楼爆炸的事情,但她确实没了精力,硬撑着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这才阖眼昏睡了过去。 翌日,满城风云,事关昨日春明街火灾的传言四处都是,沈钰韶亦应召进宫。 到紫宸殿时,陆舒白正躬身,捧着昨日记录的簿册,低声向女皇禀报。 比起上一次来,这一回的殿中的药味少了很多。 沈钰韶环视一圈,面色逐渐冷了下来。 除却陆舒白,殿中还有沈琮在侧。 她上前叩拜,沈琮故作怜惜的声音便从一旁响起:“可怜我这外甥女,这几日凭白遭了多少灾祸!若早些去青州,哪里会有这么多的事端。” 沈钰韶冷冷笑了笑,却还是起身言谢:“多谢二舅舅关怀。” 沈琮笑笑:“瞧瞧,浑身是伤,稍后叫太医院的人给你瞧瞧!” 女皇乏力地点点头,一连诸多噩耗,她身心疲乏,勾手道:“来人,给玉奴上座。” 垫着软垫的凳子被搬来,沈钰韶谢过之后坐下,喝了一口茶,喘过了这口气。 “伤好些没有?”女皇关切道。 “都是些皮外擦伤,远不及旁人严重。”沈钰韶垂眸答,“上过药膏,便好多了。” “唉,”沈徽长叹一声,“你是个可怜孩子。” 沈钰韶不语。 “此事主谋,查得如何了?” 沈琮忙接道:“昨日灭火之后,便已经抓住了不少人,程卅今晨递来率府与太常寺的邸报,此事乃是一群胡人细作所为,金吾卫昨夜严刑审问,招供了不少,那十二楼中近乎三成的乐人舞姬都是自波斯商队入长安而来,被精心培养过的细作。” “这么多人,鸿胪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天子怒极,重重一拍案,殿内的三人连同其余的侍者都纷纷惶恐跪地。 这便有些尴尬了,毕竟曹盛熙一直在内任职,现如今又出了这桩事,看来他再想起复,便是难上加难了。 “陛下息怒!”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沈琮继续说着,“昨日起火的烟花,包括十二楼内的炮竹,皆出自长安重商李家的烟花厂。” “你的意思是,他们与外敌细作勾结?” 沈钰韶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跪在地上,手指缓缓将衣料蜷紧。 “尚未有实证,李家夫妇正被大理寺提审,那烟花厂,是她们少东家管着的,但昨日,她送长公主灵驾,被烧伤得厉害,此刻尚未苏醒。” 果然,那个丹娘便是策划这场大火与爆炸的始作俑者,为了她,李岫宜甚至不惜冒险进入十二楼内救她,到最后落得个浑身烧伤,昏迷不醒的结局。 “陛下容禀。”她忽然开口,对上女皇审视的目光。 “玉奴,你想说什么?” “我想为岫宜陈情,”她压抑语气颤抖,“昨日母亲出灵,我与她早早约定好了随行,她又怎会以身犯险,刻意放火,十二楼炸毁时,又被那细作施云丹炸得重伤?” 沈琮道:“玉奴,大理寺还未有定论,你也不必急匆匆的……” “我要说!”沈钰韶道,“母亲已死,我在世间仅剩几个好友,不忍见她们蒙冤,我才要说!” 眉心蹙了蹙,沈琮正要斥她御前无礼,一旁听了许久的陆舒白却忽然开口。 “陛下,不如听听郡主想要说什么吧。” 抬眸看了一眼陆舒白,女皇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李家烟花供奉内廷、行销长安多年,根基深厚,信誉卓著。此次烟花出事,时机、地点如此凑巧,直指灵驾!其中蹊跷,绝非一句‘失察’可盖棺定论!那细作施云丹潜伏十二楼日久,岫宜纯良,信她任她驱使,她一介商女,纵有才干,焉能洞察那施云丹深藏之祸心?她亦是此局中之棋子,更是最大的受害者!” “母亲新丧,玉奴本已心如刀割……却更不愿看无辜之人蒙冤。” 空气里沉寂了半晌,女皇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你与李家孩子情谊,我自然看在眼中。”她道,“难为你还愿意给她辩白。” 士农工商,商为末本,若沈钰韶不去辩解,今日等着李岫宜的恐怕便只有一死。 “李家烟花酿此大祸,罪责难逃。”沈徽勾手,陆舒白立刻意会,让宫娥奉上笔墨拟诏,“李岫宜若醒,即行提审,录入大理寺卷宗。李家全家上下,褫夺所有产业,家产抄没入官,举族流放朔北,永世不得归长安。” 冲撞灵驾,哪怕是不查之罪,能不死便已是万幸了。 比起上一世李岫宜身死,九族连坐的结局,眼下这个流放的结局显得温和多了。 她看着陆舒白移动手腕,缓缓拟诏,再次重重向女皇磕头:“钰韶,多谢皇祖母开恩!” …… 七日后,大理寺别院内。 引路的仆妇低眉顺眼,声音平板无波:“郡主请随奴婢来。李娘子在里间歇着,刚换了药,精神头……不大好。郎中吩咐,不可惊扰,看一眼便走。” 沈钰韶的心沉甸甸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沉默地跟着,穿过庭院,来到一间厢房外。仆妇轻轻推开一道门缝,低声道:“郡主请看吧,莫要进去。” 光线从门缝挤入昏暗的内室。沈钰韶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她看到了。 李岫宜半倚在厚厚的引枕上,身上盖着素色的薄衾。一张脸曾经明艳鲜活,如今却像蒙了一层灰败的纱。 她的眼神直直地、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魂魄已被那场大火烧得七零八落,只余下一具残破的躯壳。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更添几分凄楚。 她裸露在外的左臂最触目惊心,而后,一道醒目的伤痕从左边脖颈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下颌。 沈钰韶心口疼得出不上气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第二十九 离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消沉落魄的李岫宜。 双眼失焦无神,空洞地望着某一点,好似失去了魂魄,三魂不附体,变成了一具只会对着空气发呆的木偶。 沈钰韶很了解这种状态。上一世,陆舒白双腿残废,险些命陨时,她亦是如此,对着再无法驱使的双腿睁着眼发呆,任谁说话都不搭理,巨大的冲击与落差已经将人原本处理周遭信息的能力剥夺,大脑之中只能不断地重复着那令人神魂俱灭的元凶。 李岫宜如今的沉寂与前几日她兴冲冲告诉自己想为丹娘放那新塔花的烟花时的景象重叠,扯得沈钰韶心口疼得发麻,甚至不敢将这两个不一样境遇心境的人联系在一起。 比起脖颈与手臂的烧伤,被心爱之人、全权信任的人背叛的悲痛与冲击更令人难以回过神来,李岫宜的神志好似被创成了零碎的絮片,飘零在各个角落,再无法寻回。 被禁足在此处,说是养病,却更似一只囚笼,囚禁她去不得何处,只能直面她必须面对的结局——流放朔北,在那苦寒之地度此余生。 长安已经立夏,温度逐日攀升。 夏日来到,那些至今还未长好的烫伤伤口会传出更令人难以忍受,如蚂蚁啃噬般的痛苦。 新生的肉芽抵破旧的伤疤,逐渐将结的旧痂覆盖的过程注定痛苦、疼痒难耐,一切破土重生的事物都是如此,不知要经历多久黑暗的压抑,才能窥见些许令人心生希冀的光来,可对李岫宜来说,这黑暗太长太久、太压抑,足以将她压垮,一蹶不振。 她也只是个和自己一般无甚二致的纨绔,世间的风雨、黑暗都被父母完全地挡在身前,是而她才会着了那丹娘的道,觉得她也是真心待自己,恨不得也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剖出来交给她。 本是最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却被人这样践踏在了脚底,还是以最残忍、最无情的方式。 “从昨日醒来就这样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喝些水,药也灌不进去,怎么叫都不搭理。” 身后跟着的仆妇唉声叹息地喃喃,生怕声音大一点,被里面的人听见。 “药都不吃,她身上的烧伤如何能好?”沈钰韶扭头,瞪着那仆妇,“哪怕是摁住灌,也要灌进去!” “诶哟,郡主,您说得轻巧!大理寺每日催着要人提审,我们也着急啊,”那仆妇赔笑,却也无奈,“动作粗暴些,又怕她生了轻生的念头,届时更难与大理寺交待,我等也是两难呀。” 上头的命令,为难不了有权有势之人,大多都是苦了这些最下层负责执行的人。沈钰韶窜起来的火霎时间熄灭,偃旗息鼓。 再怨,怨不得旁人。 隔着门,她再次看向里面枯坐的人,她仍旧面无表情,仿佛任何动静都不能将她惊扰半分。 纠结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开口。 隔着那一道开得不算大的门缝,她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传入室内:“岫宜。” 那仆妇吓了一跳,连忙就想阻止她,但沈钰韶却不管,又喊了一声:“岫宜,是我,小勺儿。” 那边的身影依旧没有反应,沈钰韶也不打算她能给自己做什么回应,只是不和她说这些话,自己心里难受,憋得慌。 “我明日便要动身去青州了,不能再留在长安,留到今日,已是女皇开恩,”她眨眼,已不再执着去看李岫宜的反应,“那日的大火,我不怪你,你没错。” “你要好好喝药,吃饭,方才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我阿娘常对我说的。”说到这里,沈钰韶的嗓音有些哽咽,“从前种种,就让它暂且过去,活着,才能做往后的事情,只要活着,才有希望、有可能。” 她经历过那般绝望的时候,更能深切体会此时李岫宜心中的痛苦。 “只是被贬朔北,尚还有一命在。”她说着,“不是绝路,总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话未说完,眼泪先糊了一眼眶,沈钰韶抬手抹了一把:“伯父伯母已上路去朔北,只是此去凶险,不知路途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我已尽了全力打点,派了人跟去,你暂且可放心。” 话到最后,她张了张口,不知该再说什么,身后的仆妇也在催促了。 “岫宜,”末了,她选择重新唤一声李岫宜的名字,“保重。” 话毕,她飞快转身,身后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顺着石板路走到了别院门口。 方敬淑已在外候着,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沈钰韶便一骨碌钻上了马车,下令:“回府,收拾东西去。” 知她见好友患难心里难受,方敬淑遂一句话也没说,催使车夫,一路无话地回了公主府。 知道她第二日便要前往青州,程妙寿与郑琅虚早早来了,给她辞行。 府中清冷,仅剩几个零星的仆役忙碌,都是长公主生前的心腹,留下帮沈钰韶照看宅子。 两人早早等在了花厅,见她回来,围上来询问李岫宜的情况。 如实告知后,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迷,尤其明日沈钰韶就要走了,更是难受不舍。 “阿郎禁足我,昨日才放出来,”程妙寿拿帕子擦了擦泪,“明日,不知能不能送你出城,就先来了。” 除却李岫宜与陆舒白,沈钰韶第二不放心的就是她这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玩伴。 “你素来与主家不合,往后,更要收敛锋芒,不能再与你叔父对着干了。”她说着,“你叔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千万要小心。” “还有蛮蛮儿,郑伯父虽列数五姓,却也是最旁支,难免被人看轻,你也要时刻警醒着,今时今日的长安,再不如我们往常般可以那样惬意自在了。” 郑琅虚点头,神情悲伤,从袖袋里摸索出一张纸来:“我与虫娘偷偷存了些银子,托人存进了进奏院,这是飞钱凭据,你若缺银子使唤,便从这里取,不多,只有五百两。” 沈钰韶忍不住破涕为笑:“五百两还不多?” “今时不同往日!你去青州,一路路途遥远,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五百两怎么能够?”程妙寿呛声,“若是往日,五百两还不够咱们办一场流觞宴……” 话毕,她声音小了许多。 往后,还能如先前那样大办流觞宴,一同嬉笑玩乐吗? 众人神伤之际,方敬淑忽然前来传报:“郡主,陆大人来了。” 沈钰韶眉心忍不住跳了跳,程妙寿与郑琅虚也面面相觑。 “叫她在前厅少待,我马上去。” 方敬淑得令,躬身退了下去。 “快去吧,”程妙寿道,“你早些回来,我们还能吃个酒去,给你饯别。” 应了一声,沈钰韶披上披帛,走了出去。 穿过游廊、小花园,这才到了前厅。 从雕花的木栏屏风后走出,她向前一望,第一眼便看见了陆舒白那道挺拔清峻的身影。 只是她披着一身淡色的披风,也未着官服,衣衫简便,像是要出行的样子。 “陆大人。”收回目光,沈钰韶叫了她一声,叉手行礼。 “郡主。”那不知看着何处的人回神,回过头来,礼貌地也回了一礼,看了眼她身上轻简的衣衫,她继续说,“女皇命我前来为郡主送来往的通关文牒。” 语罢,她将一只小包裹递给了沈钰韶。 方敬淑上前接下。 “这本应由鸿胪寺的人办,怎么是陆大人来送?”沈钰韶问。 “为郡主送完文牒,臣便要动身去往东都公干了,正巧顺路,也不必操劳鸿胪寺的同僚多跑一趟了。” 额角一抽,沈钰韶不解:“好端端的,为何要去东都?” “巡盐御史被弹劾,事关盐运之事,女皇命我前去,亲自押解其回京。”她回答得简单,没有多余的问候寒暄,那日大火之中的温声叮嘱,好似成了最后的温存,她恪守那日沈钰韶对她说得那些话,再未有过逾矩。 “原来如此,”沈钰韶垂下眼,“东都不远,陆大人一路顺风。” 默了一瞬,对面的人浅笑,也道:“听闻郡主明日亦要启程去青州,那臣也祝郡主一路顺风。” “借陆大人吉言。” “如此,臣不叨扰,早些走还能赶着天黑前到达,先告辞了。”陆舒白再次叉手,道别。 “淑娘,”沈钰韶颔首,“去送送陆大人。” 语罢,她礼貌又疏离地朝陆舒白一笑,目送着方敬淑送她离开。 如此看来,陆舒白官运似乎不错,连押解巡盐御史这样的活计女皇都肯交给她来做,想来,她应当不会再生出什么去青州的念头了吧。 这般思索着,她回过头,欲回花厅去寻程妙寿她们,一转身,却发现这两人正在屏风后,悄咪咪地看着陆舒白离开的方向。 “你们俩何时这么客套了?”程妙寿问。 “本就不熟,谈什么‘何时’?”沈钰韶笑。 郑琅虚目送着那人,目光悠长,听见沈钰韶的声音,她疑惑地扭头,看向沈钰韶:“玉奴,你当真对她没有印象吗?” 沈钰韶有些懵:“印象?新科状元呗。” “不是这个!”程妙寿声音高了些,“我昨日与蛮蛮出去,偶遇当初在养正书院的同窗,谈起陆舒白,这才想起些旧事。” 沈钰韶一挑眉:“旧事?什么旧事?” 那两人对视一眼,笃定了沈钰韶这性子大抵是真不记得了。 陆舒白从公主府走出,迎面,陆泠予牵了马走来,将缰绳递到她手边:“阿姐,不必我跟去吗?” 后者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不必,你看好那舞姬,莫走漏风声,待我回来,秋后算账。” “好。”陆泠予应。 后者没再留恋,最后看了一眼这已经萧索了不少的公主府,策马奔去。 初平十三年,东都洛阳。 牡丹开得正好,万千姹紫嫣红,浓艳的色彩充斥在视野所到之处,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养正书院内,牡丹接连成色,引得穿花蝶驻足停留,在花间流连。 阳光正当是最好,撒进花圃内,将这些竞相开放的花朵融进日光之中。 “圆壁城内大摆宴席,音色十六部都去了,我纳闷是什么贵人来了,原是长公主!” “那你可知,长公主那个独女也要来养正书院修习了?” “听闻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样的人,也要来书院里,此处的风气,便是被这群人败坏了!” “纨绔?那是纨绔的祖宗!说是长安给她作弄够了,才给弄来这里,指望夫子先生们能好好管教……” 男男女女之间的议论声自花园的游廊之下传来,絮絮如私语吵醒了睡在石凳上的人。 陆舒白睁开眼,将遮在头顶的书册移开,像游廊那端瞥了一眼。 “这书院果然大不如前,先是那穷得掏遍了兜都摸不出来吃酒钱的寒酸破落户,后是这纨绔二世祖,想来这东都第一书院的名声也不过如此,什么牛鬼蛇神阿猫阿狗都能来了!” 那句寒酸破落户是在骂谁不言而喻,来洛阳的这些时日,从一开始的不忿,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陆舒白已经培养出了波澜不惊的心态。 若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她内耗,那便也不用考功名了。 她直起身,欲从小道不声不响地离开。 但这群自诩高洁名流的却不肯放过她,势要在她身上找到些存在感与优越感。 “这不是陆娘子吗,”有人叫住了她,“说谁谁在,竟不知你还有这等听墙角的癖好?书院的脸面啊……” 那人脸上鄙夷之色毕现,嘲笑道:“也不知那郡主是个什么喜好的,男女通吃的话,陆娘子这模样哪个小娘子看了不会喜欢?也省得你继续刻苦,做个姘头——” 陆舒白正欲皱眉,那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凌空之中,传来一道破空声。 “啪”得一声巨响,陆舒白愕在原地。 那是一截漆黑的长鞭,竟毫不避讳,狠狠抽在了方才那大放阙词的男子脸上! 只一鞭,那人脸上便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他当即疼得尖叫了一声。 廊下,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那是上好的软底锦鞋擦过地面的声音。 陆舒白抬眼,向声音来处看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