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莫再用眼泪为殿下践行。”她声音轻缓,带着能平抚人心的魔力。
“若非长公主殿下相助,我们更不会有读书科考的机会,本想此次春闱做个好成绩,能为殿下效力,谁知……”
沈钰韶听着,却皱起了眉,不等她开口,陆舒白便先说道:“此话暗藏悖逆,女皇本就忌惮,切不可再言!”
那几个举子本就是一时情至才口无遮拦,反应过来,赶忙闭上了嘴。
几人抹泪起身,方才看向这个长安知名纨绔,眼中的担忧与失望的神色连遮掩都遮掩不掉。
事关长公主之死,前因后果必定牵涉朝政之事,上一世的沈钰韶不懂,但经历一世,回看过去,却也明白了些许。
政见不合,动辄置对方于死地的事情也屡见不鲜,而长公主前半生征战,谈不上干涉朝局,直至回朝,才与朝政有了交集。
“两税之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殿下不在,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一旁的举子喃喃,却让沈钰韶忽地一愣。
两税之法——是了,正是如此,让长公主将朝中一剑划成了两派。
女皇年轻时酷爱征战,扩大疆土,多年来的征战让财政虚空,如今收戈,若按照现如今的税法,定然支持不了现如今朝政庞大的开销,是而推行两税之法,才能为充盈朝廷财政。
然推行变法,势必触及一方势力的利益,显然,在这场博弈当中,长公主败了。生杀决断皆在圣意,女皇的信任更是决定性的关键,可一场恶意栽赃陷害的谋杀,直接将这条路堵死。
她双眸颤动,却像是在汹涌的江面上找到了一根可以借力的浮木。
两税之法,说不定可以成为借力支点。
她几次走神,进入思考的神态都被陆舒白看在眼里,只见她微微蹙眉,抬眼,淡色的眼中制止的意思明显,那几人见状,这才停下话声。
也是,沈钰韶不过是个从小娇生惯养,游手好闲的纨绔,恐怕连税改之事都不知,又如何能继母遗志,扶正税法?
她也不过十六岁,刚丧了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与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郡主,万般悲痛,还望您能节哀,振作起来。”良久,终是一人率先开口,道。
沈钰韶回过神来,强撑着牵起一抹笑,摇头道:“多谢几位,阿娘在天有灵,看到诸位如此,想来也会欣慰。”
“郡主一夜未眠,为何不趁这会儿补个觉?”有人见她形容憔悴,原本丰盈的脸颊都好似凹陷了下去,开口问道。
“还有许多事情,需我来操办,我还不能睡。”沈钰韶说着,身形却是一晃,看得周旁几人一惊,下意识想上前扶,可陆舒白已先她们一步,扶住了即将跌倒的沈钰韶。
“郡主,身子若败下,其余的事情就都谈不得了。”她垂下眼,看着满脸痛苦的沈钰韶,淡声道。
又来了,沈钰韶心里皱眉,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看人像看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有这么没温度的眼神?
她虽这么想着,却并未表现出来一丝不悦,只是轻轻借她的手扶稳站好。
“陆娘子,你好像很关照我。”她眯了眯眼,道。
谁知陆舒白的面色并未有什么不妥,仍旧还是那副样子:“郡主丧母,心神大恸,我慰之以礼,自是应当。”
语罢,其余几个举子也纷纷应和。
看着她毫无异常的面色,沈钰韶的内心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是失望?还是愠怒?都不是。
她其实心存一丝侥幸,想着陆舒白是否也和自己一样重生过来,可几番试探下来,她并未显现出来一点蛛丝马迹,而自己,也不过是因为她不同于上一世的行事而妄下定论。
仔细想来,若是重生一轮,陆舒白又怎会主动靠近自己?恨不得避自己三尺才是她会做的吧。
苦涩地笑了笑,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整个身形也为之一颓:“也罢,我累了,去休息了,不便再送几位,还请海涵。”
谁知刚走出去一步,一股晕眩感又不由分说地袭来,险些摔倒,她堪堪扶着门框站定,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半。
身后的人看不下去,上前扶好她:“郡主,我送您回去吧。”
在这公主府内,人人自危,都在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去处,人心各异,长公主已逝,且犯谋逆大罪,是女皇念及母女之情才恩准以公主之礼下葬,待丧事办完,移棺入灵,沈钰韶去了青州思过,公主府这么多些下人何去何从?
是而,一府之内,做正事的人甚少,就连沈钰韶身边,都没有一个贴身伺候的。
沈钰韶没说什么,眼前眼花缭乱,额头与太阳穴处,一种熟悉的疼痛顺着神经弥漫开来,一瞬间,她浑身僵硬,好似刹那便将她拉回了上一世临死前那极致的痛苦之中。
如影随形的头风,几乎要将她大脑撕裂的痛苦,太极宫内地龙烛火熄灭之后无尽的寒凉,宝剑划破皮肤时的剧痛,悉数都在撕扯着她本就不牢靠的灵魂。
她呼吸一乱,脚步虚浮,身后的人还想去扶,却被她避开。
“别碰我!”几乎咬着牙,沈钰韶出声,逼着自己从前世的阴霾脱身。
已经过去了,现如今,她已经重新来过了,没有头风的痛苦,也没有自刎而死,过去的一切于现在来说不过是一场痛苦的幻梦。
身后的人再没了动静,看着沈钰韶绷紧了皮肤,死死忍过了那一阵极致疲乏引来的头痛,面色惨白地倚着廊檐下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冷汗布满了额头,她艰难地直起身,双眼通红地看向身后的人:“陆娘子,你刚刚入仕,日后自有风光,何必关照我这人,平白惹一身腥?”
陆舒白怔了怔,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上前探她额头,抿唇道:“郡主,你发高热了。”
昨日落水、再入宫,经历噩耗打击,再加之一整夜不眠地守夜,这副身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是而当她松下一口气时,铺天盖地的不适便纷至沓来。
自己对她冷言相劝非但无用,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沈钰韶好不痛快,面色一沉,没有搭理她,转身朝自己卧房走去。
她走到哪,身后这人就尽职尽责跟去哪,好像沈钰韶是客,她才是那个放着旁人头都惊喜的主人家。
直至回了卧房,沈钰韶有气无力地躺在了软榻上,陆舒白这才躬身,朝她叉手:“郡主不喜我出现,那我便告辞了。”
沈钰韶抱了个长枕,将冷硬倔强的后背露给身后的人,以示自己不想说话。
“此外,女皇还让我为郡主带一句话。”
一句话,顺利让沈钰韶一个激灵坐起,抱着枕头看向门口说话的人。
“女皇?”
“陛下说,青州路远,阻隔长安,是好去处,郡主此后莫再过问朝中诸事,安稳在青州,尚且能保平安。”
这话不难理解。
即使是英雄也有暮年,若是早些年的女皇,护她周全自是没什么问题,但如今,朝局松散,长公主已死,储君之位只能落在沈琮头上,再护沈钰韶,便有些吃力了。
原来她今日所做,都是女皇授意?那她是怎么想的,以至于后来,竟然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到青州任官,莫非也是女皇的意思?
原本那点拿小性子的心情又消失了,她肉眼可见的有些蔫巴,陆舒白眨了眨眼,就当她确实是听进去了。
“我去为您叫府医。”语罢,便要转身。
可刚迈开步子,院外便传来一声诚惶诚恐地通报,声音直刺入沈钰韶耳中。
“郡主!驸马!太常寺的人与程、谢两位大人来了!”
眼皮倏地一跳,沈钰韶猛地爬起身,将就要离开的陆舒白一把扯了回来。
那一概面色平淡的小菩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愕,身子像是停滞了一秒,紧接着,便被沈钰韶不由分说地拉进了房中。
发丝后扬,她趔趄地扶着窗框站定,不解地看着快速关门闭户的沈钰韶:“郡主……?”
“你就在这里,哪都别去。”沈钰韶声音认真,竖起手指立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你刚中举,丧仪上却比太常寺先到,与站队又有何异?莫让他们看见了,引火烧身。”
愣了愣,陆舒白眼中闪现出些许好笑的神色,片刻,她整了整方才被沈钰韶弄乱的衣摆:“我还以为郡主什么都不懂。”
这话既像是骂她,又像是在夸她,沈钰韶不解,回头情真意切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门外,曹盛熙的声音传来:“玉奴?玉奴!快出来,还不快来迎程大人他们!”
沈钰韶想冷笑,本应昨天就该就位的太常寺拖到现在才来,怠慢的意思已经懒得掩盖了,长公主方才离世,这群人便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原本的面目。而这曹盛熙,昨夜一晚都不曾留下守夜,这程卅来了,他倒是殷勤。
“送走他们,你再出来。”沈钰韶吸了口气,眸光也变得冰冷,头也不回地叮嘱了一句,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曹盛熙正在等她,见她来了,神色中有责备:“还不快走。”
沈钰韶却冷哼了一声,不加掩饰地讥讽:“我守一整夜,自然没有驸马精力充沛。”
她对曹盛熙的厌恶,不用只言片语,一个眼神便足以体会了。哪怕是父女,她也从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过一丝一毫真切的爱,那双眼永远充满了度量算计,据方敬淑所说,她出生没两年,曹盛熙便在外流连,让母亲丢尽了脸,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场貌合神离的政治联姻,树倒猢狲散,他而今不加掩饰地所作所为,却是真令沈钰韶由衷地恶心。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