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一句话堵得面色铁青的曹盛熙死死攥拳,想在沈钰韶身上看穿个洞一般。
后者却比他先行,整了一把头发,便飞快去了正厅。
五六名身着深青色或浅绯色圆领官袍的太常寺属官散落站着,姿态各异。有的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研读脚下地砖的纹路;有的则略显不耐,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捻动;还有的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厅门,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窥探与算计。
他们的到来,与其说是对逝者的尊重,不如说是完成一项迟到的、敷衍的公事。
“诸位大人久候了!下官、下官实在是悲痛难抑,未能及时远迎,万望恕罪!”他哽咽着,仿佛悲痛得说不出话,那姿态做作得让沈钰韶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就在这浮夸的表演进行时,沈钰韶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穿透这层虚假的帷幕,精准地刺向了厅堂深处、窗棂阴影下那个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人并未如其他官员般或肃立或低语。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仿佛在欣赏窗外庭院里几株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缩的枯竹。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略显清癯,穿着一身颜色比旁人更深、近乎玄色的紫袍。
当曹盛熙那带着哭腔的“悲痛”之语响起时,那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随即,他缓缓转过身来。
程卅。
沈钰韶心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的面容终于暴露在厅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一张瘦长的脸,皮肤保养得宜,却透着一种久居高位、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窝深陷,他薄唇紧抿,嘴角天然地带着一点向下撇的弧度,即使没有任何表情,也给人一种刻薄、冷峻和永远在权衡算计的感觉。
上一世,害她堕入深渊的罪魁祸首,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沈钰韶只看了一眼,便飞快收回了目光。
“郡主,请节哀。”谁知,程卅并未搭理表演得忘我的曹盛熙,反倒越过层层人群,看向沈钰韶。
这已经是从昨日开始数不清的第几个“节哀”了,沈钰韶冷冷想着,却低眉耷眼,乖顺地轻声道:“程大人。”
他便是程妙寿的叔父,当今朝中一等一的红人,权臣,程家真正的话事人。
“诸多事宜,交由太常寺去做吧,郡主辛苦了。”他大抵是知道了昨日自己在紫宸殿的所做,态度都微妙了几分,这一举动,却狠狠在沈钰韶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
自己所做,已经远超出原先那个纨绔沈钰韶能做的范畴,自然引来程卅的忌惮,甚至亲自到场吊唁。
自己重活一世的事情不能被发现,眼下,必须小心而谨慎行事。
飞快地思索过罢,她抹了两滴泪,低声应是。
“妙寿与郑家娘子也来了,正好陪你说说话,这里,由我们与驸马交涉。”他开口,无人敢说一个“不”字,转身吩咐起来,一群人耳提面命,似乎终于把这事儿当个事情办了。
沈钰韶也尽心尽力扮演好那个草包郡主,向外走去。
甫一出门,迎面便碰上方敬淑前来。
在墙角站定,沈钰韶叮嘱她:“丧仪的事情,他们经手过罢,你再复核一遍,这是母亲最后一程,不可有半分差池。”
“明白,郡主……”见她要走,方敬淑又叫住她,“您要我整理的东西,我都整理过了,那接下来是?”
“送我房里,我稍后去看。”沈钰韶道,转身便离开。
她穿过正厅前的八角游廊,绕过假山堆砌的小花园,终于见到了在花厅里等着自己的两人。
一改先前华丽的衣饰,两人身着素衣,看见沈钰韶,眼眶红红的,遥遥一眼,程妙寿便哀叫了声“玉奴”,带着郑琅虚冲了过来。
“昨夜惊闻噩耗,我吓得整夜不敢睡,想出门寻你,阿郎却不准允,直到今日来了才来,”程妙寿一口气说着,看到沈钰韶憔悴的脸时,她倒吸了口凉气,“你、你……”
郑琅虚更是心疼得说不出话,只抱住沈钰韶,流着眼泪。
“玉奴、我的好玉奴,怎么会这样!”程妙寿也哭。
触及到她有些滚烫的皮肤,郑琅虚吓了一大跳,连忙道:“你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还强撑着!”
这简直不是沈钰韶了,以往指甲撇了都哭爹喊娘的人,一夜之间,竟然变成这样,两人不由分说,便扯着沈钰韶回卧房。
临到房门口,沈钰韶才想起来,自己房间里还有个人。
但程妙寿却是个急性子,率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有些错愕,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博古架旁,闻声,倏地看了过来。
程妙寿吓了一跳,却也及时收住尖叫声:“你!是你——”
陆舒白规矩地见礼,目光再次落在沈钰韶身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钰韶总觉得,这一眼的温度,比那会儿两人独处时更凉了几分。
“嘘,别出声,仔细让你叔父知道了。”
一旁的郑琅虚诚恳建议:“玉奴,还是请个府医给你吧,你身子这么烫……”
陆舒白也道:“郡主,当以自己身体为先。”
沈钰韶的注意力却不在此,而是放在了陆舒白身后案头,刚被方敬淑放上去不久的那一沓书信上。
“府医的事情,稍后再说。”她快步上前,一把拿起那些书信。
方敬淑做事细心靠谱,已先替她排查过了可疑的信件,其中不对处,甚至用朱笔标红了。
陆舒白缓缓侧身,看着神情认真严肃的沈钰韶。
她飞快阅读着信件,一张张读过,而上方,方敬淑的标注也确为其中最奇怪的一处。
连着数十封信件中,都有一句诗,将其拼凑在一起,无论平仄、还是韵脚大意,都能凑成完整的诗来。
但奈何,沈钰韶的功底仅限于此了,除此之外,再看不出来什么玄机。
她问郑琅虚:“蛮蛮儿,你好读诗,可能看出其中玄机?”
郑琅虚接过,细看罢,却一头雾水,她仰头,却瞥见陆舒白。
“状元在这里,你怎么还让我班门弄斧起来了!”
沈钰韶一顿,这才看向一旁的陆舒白。
眼下,似乎只能求助于她了。
“郡主可否将信件借我一观?”
沈钰韶依言,递给了她。
捏着信件,陆舒白认真阅读,思索起来。额前两道刘海垂下,随着她扭头的动作轻晃,又让沈钰韶有些恍惚。
“此为一首接头诗,其中暗语,我看得不甚明白,但大抵……指向一处。”
“何处?!”几乎是下一秒,沈钰韶便疾声问。
陆舒白缓缓看向她,片刻,开口道:“应是一处……名为‘十二楼’的胡肆。”
她说着,指了指最后信纸上被标红的那句诗。
沈钰韶顺着看了过去。
“琥珀光浮未央樽,”她轻声念着,“所谓‘琥珀光’,乃指得是波斯人卖得龙膏酒,长安城中,从去岁开始便被一家胡肆垄断,便为‘十二楼’。”
“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以金瓶贮之,透光视之,恍若琥珀。”程妙寿在一旁喃喃。
作为长安纨绔,饮遍美酒,吃遍玉食,沈钰韶自然熟知龙膏酒色泽与香味。
只是接连这么多信中,拼凑成诗句,仅仅指向一处胡肆?
她扯过陆舒白手中的信纸,继续低头细看。
“胡旋半掩月窟门、鲛绡拭刃光初魄……”她眯了眯眼,忽而有些明白其中玄机。
这怕是一首完整的自作诗,每写一封信,都附上一句诗作暗语,提醒收信之人去何处碰面。
而这“十二楼”,沈钰韶也并不陌生。
其名取自李太白名句“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在长安城中,与其余三大胡肆并称长安四大胡楼,乃是长安城中锦衣纨绔们常流连之地,也常宴请达官贵人,其中,十二楼胡姬的胡旋舞最为出名。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描述得便是胡姬起舞的风姿。
她越是思索,面色便越是难看一分,高烧至此,她全神贯注在信纸上,竟然已经忘了高热带来的痛苦。
眼前骤然虚晃了一下,有黑边缓缓从视野的四角爬了上来,沈钰韶神经质地抽动眼睑,控制不住地头晕。
程妙寿见状,吓得不行,不再听沈钰韶的,提起衣裙转身就奔了出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她怒骂的声音:“没良心的东西们!主子烧成这样,你们一个个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竟然一个觉察的都没有,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速请府医!”
郑琅虚听得心惊肉跳,唯恐她再把程卅他们引来,正要起身去把她追回来,衣袖却被沈钰韶一把攥住。
她扶着额头,神色痛苦,小脸皱巴起来,另一只手中还紧紧捏着那一沓书信。
“蛮蛮儿,你、你不要走,我好头晕,你扶我一下……”
这般看下来,沈钰韶这边情况更为紧急,郑琅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来回扭头,却还是选择留在沈钰韶身边,抓着她两肩扶好她。
“玉奴,你何至于此,”她声音哽咽,“珍姨才刚走不久,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在天有灵,定不忍见你如此!”
“你别走,”沈钰韶牢牢箍住她的手臂,“你、你替我将信收好,我就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陆舒白眼神却黯了黯,原本想要上前搀扶她的动作也收了回去,安稳站了回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