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片刻,一股熟悉的白芷香顺着手臂攀上,她若有所感地回头,正是陆舒白与几个面露忧色的举子。
上一世,她并未有这样在女皇面前争取的机会,任由贬谪至青州的旨意传达,自然也未曾见过陆舒白和这些举子,更不知她们对长公主的态度。
如今看来,母亲在朝中威信颇高,不少人都敬重她,就连对自己这个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的便宜郡主,也是尊敬有加,恐怕陆舒白对自己的态度,便源于此吧。
“郡主,请节哀。”
隔了许久,一句安抚的话这才从陆舒白口中说出。
身后的举子也纷纷道节哀。
沈钰韶垂首,站在檐下,盯着那垂眸,态度恭顺的女子,问出了那个自己很早便想问的问题。
“陆娘子,不,”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几分,“陆状元,你我先前见过吗?”
她企图在那张温润清冷如常的脸上看到一丝破绽,可是这个问题问罢,到她开口回答,陆舒白的面色都十分平静,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听见陆舒白轻声道:“郡主应当不曾见过我。”
语罢,她身后的几个举子笑着,想缓解气氛,替她答了:“她出自东都养正书院,乃是名流戴维明的门生,郡主先前也曾在养正书院读书,莫非不知其人?”
这让沈钰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东都的那几年,不过是母亲将她丢过去混日子的,正经连书本都没碰过几次,临结业时,才知道书院监正长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记住其中一个儒生?
“三尺微命,不足挂齿,郡主不知也是应当的。”陆舒白依旧宠辱不惊,面不改色,让人看不出她想表露之外的一切。
“是吗。”沈钰韶看着她垂首而露出的发旋,轻声喃喃。
这件事,她上一世并不知晓,竟然是这一世才初次得知。
陆舒白,竟然早早便见过自己了?
满脑子官司地回了府内,骤然看见门口挂出的白幡,满府缟素,空气中早已寻不到春日的芬芳,尽是纸制物件的干涩味道,那种钻心到快要窒息的疼,这才延缓出现一般弥漫上她的心口。
下人们亦身着白布麻衣,往来之间尽是悲色,她回来的消息从府门传到里面,不一会儿,游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妇人行色匆匆本来,同样身着缟素,远远看见了沈钰韶,这才加快脚步,跑了过来。
“郡主!你怎的才回来!”来人双眼发肿,声音沙哑,显然是刚哭过,“家中、家中……”
“淑娘,我都知晓了。”
方敬淑,上一世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忠仆,骤然看见她,沈钰韶更想哭了。
也不知她上一世死后,淑娘又怎样了?
方敬淑的泪又不要钱似的落下:“尸身已放入灵柩中,驸马也早已等着郡主了。”
早就等着自己了?沈钰韶在心中冷笑,手蜷得咯吱作响,这个“早”字用得妙,像是曹盛熙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般。
“淑娘,我走后,母亲如何自尽,你要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方敬淑一愣,抬起头重新去看这位郡主。她脸上亦有悲色,眼眶通红发肿,此刻却没有流下一滴泪,这与她认识中的那位纨绔郡主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她怔愣片刻,随后,将整个过程告知了沈钰韶。她去往大明宫后不久,长公主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期间,除却送吃食的驸马,再无人接近过卧房,谁知不久后,前去送水的女使便发现了她自尽于房中。
“阿娘自尽的毒酒从何而来!是不是他曹盛熙亲手送去的——”听到此处,沈钰韶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说道。
“郡主!送去的吃食我们一一查验过,确实、确实……”方敬淑连忙拦住她,“确实并非驸马所为,乃是公主房内原本就有的。”
也便是说,长公主早存死志。但那也是她回来之前,那后来,曹盛熙与阿娘说了什么,才让她自杀?沈钰韶眉心一皱,下一秒,不管身后方敬淑的劝阻,撞开了路边的下人,径直向灵堂奔去。
眼前骤然铺开一片刺目的白——素白的孝幔垂落如凝固的泪瀑,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无声摇曳,仆从们一身缟素,垂首肃立,连空气都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白色浸透,冰冷而沉重。
她眼中只有那停放在正堂中央的巨大棺椁,吞噬了她所有的光。脚步踉跄,她不顾一切地撞开灵堂沉重的门扉。
烛火摇曳,光线昏沉。浓烈的檀香与纸钱焚烧的焦糊气混合着,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独特气息。而在那巨大的黑沉棺椁之前,一道身影正端正地跪着。
曹盛熙。他正缓慢地将纸钱投入火盆内,动作端正而刻板,像是一出精心排演过的戏曲,灯火营造的阴影在他凹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处浓得化不开,像是凝固的面具。
“玉奴,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那张脸,满是哀恸,不似伪装。沈钰韶原本到嘴边的问话忽然便吞了回去。
在外,曹盛熙永远是标准的驸马楷模,无人挑的出错,眼下她无凭证,随意指摘曹盛熙,恐怕又要落人口实,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送灵机会葬送出去。
眼中的情绪似波涛般翻涌,她忍下万千心绪,最终走到灵前,在那蒲团之上重重跪下。
跪了整整半日,双膝已经麻木快要没知觉了,沈钰韶看着那刚刚写下的灵位,厚重的棺椁,泪滴终于再次滑落,洇湿了她的衣角。
……
她在母亲灵前守了整整一夜,双眼哭得已经流不出泪,直至第二日快要日出时,她方才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
方敬淑陪了她整整一夜,此时倒在另一个蒲团上睡得正香,沈钰韶蹙眉,大清早,天还未亮,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
府内一片寂静,她直起酸涩的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小门边,将门闩拿了下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两三个满身素白的女子。
为首的,她并不陌生,那双浅淡的琉璃瞳垂下,仿佛垂怜众生,一身素衣之下,衬得她更像一尊悲悯世人的观音像。
“陆娘子……?”
“郡主,请节哀。”陆舒白不曾说话,她身后的几个白衣女子齐声道。
“我等听闻噩耗,想来吊唁,但碍于如今局势,只得挑着此时来,叨扰郡主,还望莫怪。”
沈钰韶眨了眨眼,这些人,应当便是母亲政道的追随者了。
她侧身,请这一行人入内。
陆舒白是最后一个,走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
不像是来吊唁长公主,倒像是专程来看沈钰韶的。
看着沈钰韶憔悴的面容,那双琉璃眼瞳终于动了动,片刻后,只听她轻轻开口,问:“郡主,一夜未眠?”
双眼干涩,因为长久没有休息再加上昨日流泪太多,此时沈钰韶的双眼红得有些不正常,血丝密布,仅靠着意志才能撑到现在。
天未亮的清晨,公主府内还弥漫着晨间的雾气,陆舒白的身形似乎快要与那之后的雾气相融,那乳白色的雾气偏爱这尊遗世独立的神佛,从她的发丝开始逐渐向上攀爬,在她简素的银钗边流连,将她的面容都包裹得朦胧,五官若隐若现,让沈钰韶恍惚了一瞬。
雾气之后的她,是在看着自己吗?
愣神了片刻,她才想起回答:“家母逝世,诸多事宜都要我来操办。”
算上上辈子,她不是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丧仪,少了些手忙脚乱,但为之耗费的心血,仍旧不可估量,若不是重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她此时是真的想放下这一切不管,倒头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直到补满了精气神为止。
身侧的人脚步不停,却似乎是在照料着自己因为整夜休息而有些虚浮的脚步,放得与她一般缓,好能与自己齐头并肩。
沈钰韶心下疑怪,但没有发作,只是领着几人前去灵堂。
蜡烛燃了一夜的难闻气味与棺木混合的味道缠绕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算不得好闻,灵前的烧纸盆积满了纸灰,清晨交班的仆从连忙上前,将纸灰收起,覆上桃枝暂时保存。
“虽劳心伤神,不得已如此,但郡主仍要保重身子。”
沈钰韶眼睑一抽,想说什么,陆舒白却已撩起衣摆,跪在了就近的蒲团上,她张了张口,还是把想问的话咽了进去。
陆舒白身子依旧清直瘦削,却并不是病弱的瘦削,而是带着力量感,盯着那虔诚叩拜的后脑,沈钰韶思绪倏地飘远了些。
记忆里的陆舒白,从未有过身形丰腴的时候。听朝中的人说,她出身苏州陆氏,一个落魄了许久的寒门世家,祖父因督造河道失职,便被革职,此后一直在苏州领着一个八品闲职,直至老死,也不见朝廷继续起复他。
其后儿孙亦是再未跻身过七品之上,是而因此落寞,直至——陆舒白的出现。
女皇当政换过两次年号,神武年间,是女皇征战杀伐的年代,初平年,即现在,才是战事平息,着重民生的年代,在神武年,女官当职已不是少见多怪的事情,在女皇执政的这些年来,早便司空见惯,而自小显示出惊世之才的陆舒白便成为了家族中倾尽心血培养的那个人。
举家合力托举,才将她送入科考这条路,她亦没有让家族失望,一路连中三元,夺取科考魁首状元,风光无两。
只是,这样好的人,却因为自己……
她神游中,眼中显得无神,竟是被一阵低低的啜泣声给拉回了神志。
眨了眨眼,沈钰韶循声望去。
那几个跪地磕头的女举子伏在地上,悲痛地低泣,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地,砸开一片小小的水渍。
“怎会、好端端的……”
“殿下何辜?岂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舒白也抬起头来,清冷的目光穿过灵堂内被封吹得飘摇的魂幡与纸钱,而后缓缓起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