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心口一跳,沈钰韶没有犹豫,便扑了上去。
方才还在痛呼的沈琮亦是惊叫出声,赶忙凑了上去。
只可惜,女皇双眼一瞪,急火攻心,再无说话的余力,临阖眼前,她双眸之中闪起水花,看着沈钰韶,似有千言万语,紧接着,她两眼一翻,毫无预兆地便晕死了过去。
“传太医!传太医!!”
“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若有碍,你们拿脑袋谢恩!”
女皇晕倒,紫宸殿外侍立的无论宫娥还是臣子都纷纷伏地,山呼陛下。
陆舒白亦跪地伏身。
大明宫内无端起风,将紫宸殿前的灯笼吹得摇曳不堪,人影被肆意玩弄,在地上被拉扯成各式各样张牙舞爪的形状,乌云没片刻便被吹来,原本春和景明的一日,接二连三传来噩耗,不知是犯了太岁还是如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面色好看。
泪滴被突然到来的暮风吹开,很快便风干在脸上。
在这一刻,沈钰韶甚至来不及为母亲掉几滴眼泪,便要俯身去关切晕倒过去的女皇。
风将她本就不太牢靠的发丝吹散,她眼泪汹涌不止,紧紧握着晕倒的女皇的手掌。
陆舒白跪在后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没用多久,太医便赶来,急忙将女皇合力抬进了殿内,紧急施针诊治。
紧握住的手掌脱离,沈钰韶泪眼婆娑,失魂落魄地看着进了殿内的女皇一行人,双唇颤抖。
为何会这样?为什么自己提前去见了母亲,却还是逃不过她饮鸩自杀的命运?
临行前,她分明答应自己答应得好好的……
即使自己是重来了一回,也无法阻止既定的事情发生吗?
她下意识就想跟着太医与宫娥进殿内,可刚一起身,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廊下众人纷纷吓得一颤,可沈钰韶却不为所动,扶着门框,缓缓侧头,看向那个叫住自己的人。
沈琮面色铁青,脸上怒意毕现,一双眼死死盯着她,继续呵斥:“你还想一同进殿?!”
“你母亲做出大逆不道的违逆之事,而你!竟还妄图为她辩解,若你知孝廉荣辱,便不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惹陛下生怒,以至于气急呕血!”他的话如石子般落下,毫不怜惜地砸在沈钰韶身上,全然忘了上一刻,沈钰韶也才失去母亲。
身后的人似乎想提醒他言辞过激,却被他一拂袖甩倒:“沈自珍已畏罪自杀,事已至此,你还要怎么和陛下去说?”
“我阿娘她不是——”
“既不是她做的,她无罪,又为何自杀!”沈琮的话步步紧逼,直把沈钰韶的话堵回了腹中。
“你素来骄纵,任由你阿娘将你宠溺成现如今无状无矩的野性子,半分该有的模样都没有。”沈琮深吸了口气,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我是你舅,也该管管你了!”
沈钰韶却愣愣地扒在门框边,脑海中回响着沈琮的话。
——既然不是长公主所为,她又为何会自杀?
她绝不信阿娘会谋杀女皇,除非,这自杀另有隐情。二人的嫌隙必定由来已久,青年时,长公主便为母出征,揽陇右与定远两地,带兵将作乱已久的回鹘人与突厥人向西北打退了千余里,广纳版图,其有功,却从不居功自傲,立下战功,便回了朝,受女皇封赏,让当今驸马尚公主。
皇家之中,难有如寻常百姓之间的温情,在权力之巅,风寒料峭,母女之情被猜忌、疑虑吹得寒凉,若再加上旁人挑拨离间,其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沈琮骂得傻了,叫此刻旁边还未离开的举子与宫人看了都心生怜意。
距长公主自尽身亡的消息传来此处还不过一刻钟,寻常大人都要反应几分,而她也不过才十六岁,如何能消化得了这样的噩耗?
众人看着心疼,沈钰韶心中却正坚定着一件事——她必须留下来,哪怕女皇苏醒之后给自己留着的是苛责惩罚,她也要留下。
“你未来时,陛下已拟旨,将你母亲贬为庶人,贬谪至青州思过,谁知她等不及这旨意下发……”沈琮的话太过刺耳,将沈钰韶耳边听得嗡嗡作响。
“你冒犯在先,这旨意也已下印,如此,便由你来替你母亲,去青州思过吧!”
这句话,恍然与上一世重叠。
上一世,她惊闻噩耗,从烧尾宴中归家时,只看到了母亲呕血的冰凉尸身,还不等她收拾起情绪,沈琮便带着女皇圣旨到了。
到青州替母思过,倒直接将她逐出长安,更断绝了她再复长公主遗志的可能。
倏地抬眼,她眼眶中猩红一片,甚至还未从丧母之痛中缓过神来,便直直迎上了沈琮的目光:“皇祖母不醒,我哪都不去。”
“你!”沈琮一愣,紧接着便恼羞成怒,“你方才与陛下所说的那些话,我还未追究!你竟敢、竟敢——!”
“二舅舅立府也在大明宫外,为何独你可以留在此处,而我不行?”沈钰韶不怵,反问他,“你想让我走,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我弄出去!”
“放肆!你母亲薨了,你为人女,不去想着……”
“原来二舅舅还知道我母亲刚刚薨了。”冷笑一声,沈钰韶脸上讽意更甚。
被她讥讽的沈琮顿觉面上无光,他怒极,扬起手掌,就要重重扇下!
“殿下!”
掌风未至,急急停在颊侧,猛地收住。
沈琮目眦欲裂,盛怒之下,僵硬地扭头看向出声制止了他动作的人——陆舒白。
“陆娘子。”他声音阴恻恻的,眼中划过一丝危险的光,蜷着手指,收进袖中,扬眉看她。
“殿下,郡主方才丧母,悲痛欲绝,此时施以惩戒并不可行。”她叉手,像是认真地在给沈琮提意见。
沈钰韶眸子一颤,忍不住去看身后的人,她纤长的脖颈被白衣上襦裹着,碎发都张扬有度,可衬她方圆规矩,不越雷池,那一礼标准,态度诚恳,饶是沈琮想发难,看她如此,也挑不出毛病来。
这是第几次了?
她心中反问自己,第几次,陆舒白出手帮她,不过重生来短短一日,她与陆舒白的交集便远比前世多了几倍。
自己重来一世,果然在改变着什么东西。
那母亲自杀,必定有着什么令她不得不死的一环不被自己知道。
她目光追随着陆舒白,看她还要说什么。
“陆娘子,我记得,今日并未授官,你不过仍是白衣之身,怎敢谏言?”
“并非谏言,不过是在下的一点见解。”回答的声音不疾不徐,与沈琮饱含怒意与傲慢的声音相比,情绪显得平稳多了,更让对面的人面皮一臊。
“若传出去,叫旁人知道殿下如此待人,对殿下声名也不好。”她语罢,沈琮抿着嘴,实则后槽牙已经咬得死紧,下颌也绷得肌肉颤动。
陆舒白语罢,其余几个举子也大着胆子应和,沈钰韶抹了一把泪,没有表态,没有感谢,和她往常的做派如出一辙,众人也都没有不满。
“也罢!”沈琮笑了一声,声音充满了不悦,“那便等!”
沈钰韶吸了吸鼻子,没有搭理他,兀自守在了门前。
约莫两刻钟过去,殿内终于传出来些动静。
“醒了!陛下醒了!”
第一个冲进去的是沈钰韶,她跌跌撞撞奔了进去,女皇正卧在软榻上,发白的面色仍未褪去,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便感觉她苍老了好几岁,眉宇间的凌厉在此刻也不复存在了。
她披散着头发,里面已掺杂了些许灰白的发丝,更让她老态疲现。
“陛下,几位举子还在外,恭请问您圣安。”老嬷嬷在沈徽耳边轻声禀报。
“让她们回去吧,所谈之事,明日再谈。”
语罢,她抬了抬头,看到了早早便跪在暖炉前,眼眶红色还未消的沈钰韶。
心口一紧,眼前的脸无不再提醒她,她宠爱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
她用手抵着额头,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心好似要被撕裂,良久,才抬眼,道:“旨意依旧。”
沈钰韶浑身一凉。
“长公主悖逆,自尽于府中,其女沈钰韶,替母思过,贬去青州,此事……就这么定了。”
经历过上一世,她未尝猜不出来女皇的意图。
此时此刻的长安,对于沈钰韶来说太过危险了。
长公主便是沈钰韶的保护伞、靠山,这一日,靠山崩塌,从前她替她遮挡的风雨便会不计其数,肆无忌惮地涌来。
她前半生被长公主护得太好,不曾感受过那朝堂黑暗,亦不知人心险恶,日后靠山一倒,才会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现如今重来一世,依然没能阻止长公主自杀,那眼下的长安,一如群狼环伺,她便是失了母狼的幼崽,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看来,远去青州,打消旁人还会觉得沈钰韶充满威胁的念头,让她在青州偏安一隅,反倒是保护她最好的法子。
可谁又能预测数年之后的事情?数年之后,即位不过八年的沈琮便死在位上,举朝无嗣,她这个早就被群臣遗忘了的皇室女,被赶鸭子上架赶上皇位。
眼下之法,去青州是必须去的了,沈钰韶眼神一暗,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孙儿……多谢皇祖母成全!”
“……”她能感受到女皇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脑后,直至良久,才撤开。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母亲薨逝,事发突然,还请……皇祖母成全,让玉奴带母亲走完最后一程,尽子女之孝。”语罢,沈钰韶伏低身子,重重朝身前的人一叩首。
后方的沈琮看得皮肉发颤,却不敢出声,静静地等着女皇的意思。
良久,久到沈钰韶觉得脑袋发沉,头顶才传来最后的宣判。
“顺德长公主,依公主之礼下葬,葬于皇陵,其女沈钰韶,陪侍灵驾,送母入葬,以感孝道。”
沈琮一口气险些没喘匀,他下意识开口反驳:“陛下!沈自珍已下旨贬为庶人,怎能以公主之礼下葬!此番于礼不合啊!”
“我已让钰韶替母思过,自此不得回长安,就当为她母亲赎罪,庶人之事,还未宣旨,便就这样吧!”女皇阖上眼,疲惫地摆手,呼吸都有些粗重。“就这样,朕累了、乏了,都下去,有什么事情,待朕休息好了再议。”
眼看如此,沈琮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盯着沈钰韶的后脑,片刻后,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从紫宸殿出来,沈钰韶浑身一松,骨头像是重组了一般,没走两步,她便是一个趔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