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了半天,沈钰韶才回过神来,她此时并不认识陆舒白,算起来,顶多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是而,她拿出来些许戒备的态度,盯着面前的人,努力冷下声调,问:“做什么?”
“圣上正怒,此时进去,无异于引火烧身,再添麻烦。”她抿了抿唇,“若听谗言,则冰炭不同器,正合旁人计。”
她的话,犹如一盆冷水,不由分说地浇在了沈钰韶头顶,透心凉,也让方才意气用事,怒上心头的她瞬间冷静了下来。
沈琮的那一番话,不就是希望她此时冲进去,更惹女皇厌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往看了自己恨不得拿眼刀子刮死自己的人,今天这么和善,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冷静下来,她逐渐平复呼吸,看向身后的人,心中疑怪,忍不住冷声问:“为何要帮我?”
陆舒白却垂了垂眼角,鸦羽般的睫毛轻缓眨动两下:“我与郡主有一面之缘。”
便是傲春池那一瞥了?沈钰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继续问,陆舒白身后的另一个举子也跟着开口了:“您是长公主之女,此刻更该保全羽翼,不该妄行……”
他说罢,身后亦有几人悄声应和,门外便有候着的内侍,几人不敢多说,说得颇是隐晦,沈钰韶却都明白了。
这些开口的举子,怕都是想追随长公主政道之人,只是谁能想到,烧尾宴的这一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陆舒白便也是如此了?眼神黯了黯,沈钰韶忽觉羞愧难堪,不敢去看这些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身子有些颤抖。
陆舒白发现了她的异常,却只是眸子动了动,缓缓向后撤了几分。
春寒仍在,女皇畏寒,紫宸殿内还烧着暖炉,她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撤,将那暖炉朝沈钰韶露了出去。
感受到些许热气拂来,沈钰韶愣了愣,发抖的指尖稍有缓解,她侧过头,陆舒白神色如常,一点多余的眸色都未分给自己。
这样才对了,本身她们两个就是毫不相干的人,重来一世,本就没什么交集。
她不再执着于入阁觐见,而是垂着头,弯膝跪下,一语不发地等候召见。
举子入阁受圣上封赏,又是半个时辰。
屋内的线香都已燃尽,沈钰韶的双腿已经跪得发麻,却仍旧没有退却之色。
临行前,她似乎感觉陆舒白又向自己瞥了一眼,她却已无暇顾及。
整个候厅仅剩她一人,日头将落,她的身影孤寂地被落日余晖融入,影子拉长,框进窗影之中。
片刻后,先前阻拦她的近卫走了出来:“郡主,圣上宣你入内。”
心猛地一沉,又倏地悬起。
沈钰韶深吸一口气,用力支起僵硬麻木的身体,膝盖处传来钻心的酸疼,让她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借着那点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清醒。不能失态,不能慌乱。
跨过门槛的瞬间,殿内沉郁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压来。紫宸殿内殿比外间更为幽深,光线被厚重的帷幔和屏风过滤得有些昏暗。
女皇沈徽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御座,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软榻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大皇子沈琮垂手侍立在一侧,看到沈钰韶进来,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她一步一步,拖着酸麻无力的双腿,走到离软榻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双膝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这一次,她没有像在外殿那样沉默,而是深深地、额头几乎触地地叩首下去,发出清晰的一声闷响。
“不孝孙儿沈钰韶,叩见皇祖母圣躬金安!”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强行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浓重鼻音和颤抖。这声称呼,没有用“陛下”,一声皇祖母,让沈徽倏地一怔。
但并未回头。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嘀嗒的轻响,敲打着人心。
“天色已晚,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合宫门,你来做甚?”
“玉奴心有愧,有不解,恭请皇祖母为我解惑。”
沈琮抬了抬眼皮,面露不屑:“跪在外面这么久,你只想说这个?”
“凌培,住口!”女皇却开口,复又看向沈钰韶,“你想说什么?”
到嘴边的话忽然一顿,沈钰韶看着面色有些不耐的女皇,心头忽然一动,再开口时,不再是一开始筹备好要说的一大串辩解之词。
“如二叔所言,是非对错,仅在皇祖母一人。”她一开口,沈琮面色倏地一变,有些尴尬,一瞬间,便不敢再去看榻上的女皇。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是而玉奴跪在外间,心中却只想到一件事。”忽而,她深深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纤细的脖颈以一种脆弱到极致的姿态袒露出来,像一只引颈待哺、寻求庇护的初生羊羔。
沈徽一下子坐直身子,呼吸一乱,手猛地攥紧,眼眶也红了。
“皇祖母,玉奴双膝剧痛,便想到胡人牧羊,羊羔跪乳,母羊倾尽全力哺育羔羊,其尚知反哺,而后羊群之中,依然能认出当年哺育自己的母羊。”
“沈钰韶,我看你当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凌培,你下去。”女皇的声音却将沈琮的这一生打断,他咬牙,不敢忤逆,只得退下。
殿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片刻后,榻上的人换了个坐姿,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玉奴,这都是玉奴的肺腑之言!”
“……罢了,你想让朕做什么?”
沈钰韶双眼一亮,当即道:“玉奴不敢妄求,只愿皇祖母能——”
那句“彻查谋杀”还未出口,却被一阵哀号声猝然打断。
沈钰韶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下一秒,一股难言的战栗,便顺着尾椎一路攀升,蜿蜒缠绕了上来。
窒息感同时笼罩上来,大殿之外,一道声音宛如霹雳,劈在了沈钰韶毫无防备的身上。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女皇似也感受到了什么,浑身一颤,紧接着,仓皇起身,沈钰韶心口发紧,心脏跳动得极快,几欲冲破脆弱的胸膛。
飞快冲到门边,朱门被内侍一把推开,恰巧此时,天边最后一丝日光消失,暮钟敲响。
“何事慌张!”
混乱之中,沈钰韶听见一群人纷乱地言语,听不真切。
耳边嗡嗡作响,这回却不是耳道进水,而是因为那内侍伏地痛呼出声的内容——
“长、长公主,薨了!!”
轰然,沈钰韶好似看见九天降下一道惊雷,毫不留情地劈在了自己身上,痛得她眼前一黑,一个趔趄,本就跪得酸痛的双腿一软,就要向下栽倒而去。
然而,双膝弯下的一瞬间,身后有人眼疾手快,牢牢架住了自己的胳膊,将沈钰韶揽进了自己双臂之间。
熟悉的白芷香拥了上来,一瞬间,温暖的味道让沈钰韶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蒙了一瞬,她踉跄着抬起眼,却撞进了陆舒白那双玉碎般的眼里。
脸颊一凉,她恍然,竟是眼泪先情绪一步,淌了出来。
泪滴划过脸颊,顺着弧度滴落在地,在石砌的地板上洇出一片湿痕。
宛如一块无瑕的玉珏,被水滴击中,顷刻间崩碎,沈钰韶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无措,如蛛纹般在陆舒白眼中扩散开来,令她瞳孔一颤。
在这一瞬间,沈钰韶真的很想埋进眼前人的怀中,如前世一般,哭尽自己的委屈,将满腔的情绪撒泼在她身上。
可触及到那眼底的陌生的眼神时,她瞬间便将这样的妄想打消了。
迎面而来的打击太过巨大,以至于沈钰韶大脑嗡鸣了好一阵,身子还是软的。
身后的人尽职尽责地揽着她,努力将她扶正,手指却克制地不敢再向前一步,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紧接着却像是忽然记起了自己身处何地,想要说的话被尽数收进喉舌中,她也只是垂下眼,在沈钰韶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揉了一把她的衣角。
“你、你说什么?!”不待女皇出声,沈琮倒先开了口,语气之震惊,之错愕,竟不像伪装,倒是真真吃惊。
沈钰韶逼着自己站起身,泪依旧无意识地挂在两颊,目光死死锁着那伏地的内侍,仿佛要将他瞪穿个窟窿。
“长公主于府中、府中……”那内侍声音颤抖惶恐,不敢抬头,好半天,才吭哧出来下半句,“于府中饮毒酒自尽了!”
轰然一声,不知是在谁心中绽起一道火光,沈钰韶眼皮突地一跳,下一秒,身侧便传来宫娥惊呼声:“陛下——!!”
“陛下!”
闻此噩耗,沈徽眼前一黑,只觉一口急血攻心,冲得她大脑空白了一瞬,目下四周,似有无数黑边争先恐后涌来,这消息就好像一只鬼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口,揉了一把,心脏有一瞬好似不再泵血,逼得她长吸一口气,险些没喘出去。
她猛地向后一栽,身后的宫人面色剧变,赶忙上前去扶。
“珍儿、珍儿她……”张口喃喃,沈徽面色苍白,身边的宫人痛声,唤着陛下。
“陛下,长公主殿下她、她已薨了!”
“怎么,怎会——”
沈钰韶猛吸了一口气,片刻后,终于积攒起了离开陆舒白怀中的勇气。
“珍妹,你何至于此!”沈琮却像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朝天痛呼一声,“便是幼时与母亲赌气,也不会到这步田地!”
闻声,女皇的身形一顿,整个人像是停滞一般,下一秒,一口淤血毫无预兆地从口中喷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