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卫面露难色,身子却牢牢挡住两人的去路,苦口婆心地劝说:“兹事体大,不便言说。二位,请回吧!”
郑琅虚扫视一圈,这长公主府外的氛围实在一言难尽,一阵剧变将至的紧迫的压抑感袭来,就连拂面的春风都有几分紧俏。
“虫娘!”她及时开口,拦住还要继续发威的程妙寿,“内府行事自有章法,我们还是不要给玉奴再添乱,且等等……”
话还未说完,郑琅虚的声音却突地一噎,双眸一颤,面色微微泛白,看向远处正疾步走来的人。
脚步声渐近,在程妙寿身后停下。
“妙寿,郑娘子。”来人亦是一身深衣,却着银白锁子甲,两侧翊卫见来人,神情一凛,纷纷叉手低头行礼。
“程校尉。”
来人亦是个女子,却面若冰霜,神色不怒而自威:“阿郎有令,令你速速回府,莫在此逗留。”
“表姐,你——”程妙寿向来与本家的人不对付,但程琬琰戾名在外,她一时间也怵了,不敢再造次。
“郑娘子,”她却不看程妙寿,发寒的目光落在郑琅虚身上,“尚书大人在兴庆宫寻不得你,托我若看见你,告知你即刻归家。”
吞咽了一下口水,郑琅虚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但硬是吭哧了半天,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是”。
一旁的翊卫皆是松了一口气,却不由自主向身后的公主府内望去忧虑的一眼。
春和景明的日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且说沈钰韶,下了马车,便不要命似的向府内冲去。
这府内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无比熟悉,但上一世算来,她亦有快十年未曾踏足此处,今日再回,看见熟悉的砖瓦,铺满鹅卵石的花园小路,红墙绿瓦,还有那飞檐斗拱,眼眶发烫,却还是硬生生将泪忍了回去。
府内异常的翊卫,面色惶恐的家仆女使,无一不在告诉沈钰韶,出事儿了。
她跑得气短,全然没有形象,途经长公主卧房的芳凫院必经府内中庭的青石小路,她跑得太急,不管不顾,路过的下人都惶恐地为她让路,而迎面,她却猛地撞上一人。
“嘶——”痛呼一声,她一抬头,看清来人,浑身血液却猛地一凉。
“玉奴?”男子身形比她高出两头,猛地撞在一起时,他眼底的冰凉还未来得及收敛,看得沈钰韶浑身一颤。
当今长公主驸马,曹盛熙,十六年前尚公主,即是入赘皇家。
“你为何不在兴庆宫……”曹盛熙话说了一半,又立刻止住,眼瞳中的寒光一闪而过,却被沈钰韶全然纳入眼中。
在傲春池的那一场别有用心的谋杀,绝不是巧合,现如今看来,并非二舅舅沈琮一人之功。
她抿唇,没有回答,飞快便掠过,朝着芳凫院飞奔。
上一世,自己在兴庆宫同玩伴玩乐,可晚间时,本应来兴庆宫为举子庆烧尾宴的女皇却并未驾临,而自己也被匆忙召入宫中,被告知了一个令她毕生无法走出的噩耗——长公主谋刺女皇失败,于府内饮鸩自杀。
重新回看上一世这一节点,当真疑点重重,女皇与长公主一向母女和睦,怎会出了谋杀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这世上,当真有一夕之间便可反目的情感?
走得近了,人倏地便少了许多,沈钰韶喉头紧涩,远远地,终于瞧见大门。
不顾周遭几个翊卫愕然的神情,她三步并作两步,连寻常敲门的礼数都忘了,一把将房门推开。
春光乍然跃入幽暗的屋内。
花鸟屏风之后,堆叠着散乱的文书,一股浓重的墨味儿袭来,里面的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窸窣的声音登时一止。
黑角漆金的矮案后,一个束着高髻的女人,身着橙红色的十二破石榴裙,头上钗环珠宝不缺,即使眼中有惊愕,但周身雍容的气度却不减。
这便是她的母亲,当朝长公主,沈自珍。
“阿娘!”时隔十八年,沈钰韶再也忍不住这积压已久的情绪,大喊一声,冲了过去。
发髻有些散乱的长公主慌忙搂住她,神色却并不轻松:“你怎么回来了?身上怎么成这样了!”
看见身体温热,尚且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人,沈钰韶的泪水毫无阻碍地从眼眶滚落,她一把搂住母亲纤长的脖颈,将自己的脑袋埋了进去,哭得惊天动地。
或是母女之间微妙的感应,今日的沈钰韶大不同于往常,沈自珍也愣住,眼底涌起的悲色也要溢出,良久,她轻抚着沈钰韶的后肩,柔声如幼时哄她入睡那般,道:“玉奴,不哭,告诉阿娘,怎么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她说罢,语气一顿,府外围得水泄不通的翊卫,任谁都能看出来,今日公主府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阿娘,你不要走,不要弃我而去,”实则算起,沈钰韶活了三十余年,此时此刻,心境竟如现今的年岁般,一味地只知央求,“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你都不能……”
直觉告诉沈自珍,沈钰韶应当是知道了。
成王败寇,无过乎此,她少了些谋算,低估了对方的阴险,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玉奴,”闭了闭眼,她忽然搂住沈钰韶,“我答应你。”
“我去求、求皇祖母!她素来疼爱阿娘,怎会忍心下此重惩!”沈钰韶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母女之间,有何嫌隙……”
这话从尚且十六岁的沈钰韶口中说出来,是有些令人愕然,可沈自珍此时也顾不得沈钰韶这突然增长的阅历,只拼命地安抚她。
“有阿娘在,若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亦不会离你而去,好玉奴,你听话,随你父亲离开!”
纷乱的脑子在听到“父亲”二字时,陡然一个激灵,立时清明过来。
上一世,阿娘果真是自杀吗?府中尚有内贼,一切尚未能定论。
她眼泪倏地一收,直起身子,胡乱替沈自珍擦了两把泪:“我去、我去找皇祖母!”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去找女皇,但沈自珍心下一度量,如今,没有再比大明宫更适合沈钰韶的安全的去处了。
心弦一动,她收敛好眼底的悲色,看着浑身湿透的沈钰韶,替她将那件与她今日装束格格不入的素白外衫裹紧:“我答应你,玉奴,听阿娘的话,去将衣裳换了,我差人将你送进大明宫。”
再三与她确定好,沈钰韶心中的危机感仍然除不尽,只能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叮嘱来缓解那阵焦虑感,但时不待人,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临行前,她叮嘱长公主房内信得过的女使,让她们看好长公主卧房,更盯紧了曹盛熙,便乘车匆匆前往大明宫。
一路车马迅疾,从长乐坊直达延政门,守门的监门卫明显是知晓今日朝中动乱,往日只要沈钰韶想进,一块玉牌的事情便放行了,可今日,硬是拖了许久,才勉强放行。
暗暗骂了这拿鼻孔看人的监门卫一句,沈钰韶忍不住冷笑,如果十六岁这年是一条分割线,那便是将她从一个世界,无情抛弃至另一个世界的分割线。
十六岁前,人人都尊称她一声郡主,出行尽是人簇拥,奉承,将她视为星辰,十六岁后,跌落泥潭,便是一介路边乞丐,都能对她啐上一口,世间骂名,她听得都快要耳朵起茧。
这一路并不顺利,在殿前时,沈钰韶又被拦住,女皇议事,不得入内,沈钰韶好话说了一遍,仍不见松动,隐隐的,便有些愠怒。
“玉奴既来了,何故阻拦?”
一道声音从后方虚掩着的红木门传来,门前侍立的提刀千牛卫一瞬间躬身抱拳,齐声喊道:“殿下。”
沈钰韶手一蜷紧,冷冷抬眼,有些泛凉的目光投向眼前身着紫金圆领袍的男子,前世被此人欺辱宰割的一幕幕闪回,她牙关都有些发紧——大皇子沈琮,与长公主多年对立,水火不容。
“二舅舅。”在沈琮的目光投来的一瞬间,她低头躲过那一瞬间的审视,规规矩矩叉手行礼。
“没规矩的东西,郡主来了也不通报,如此怠慢,你脖子痒了?”沈琮含沙射影地骂,又转过身来。
“来,玉奴,入阁吧,你皇祖母正有事情呢,并非故意不见你。”
她还是跟着沈琮迈步,跨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殿内。
紫宸殿,乃是皇帝召近臣议事之地,上一世,自己也曾在这里与陆……思绪倏地一停,眼前骤然纳入一群人影。
那是一群今年春闱登科的举子。
玉袍金带,乃以白衣之身,承天子之恩,一行人轩然霞举,齐整在候厅内静待。
为首的那人依旧惹眼,她身着玉带襦裙,发边簪着金花,脖颈修长,站在队首,犹如鹤立鸡群,孤高傲然,不为风物形于色,似玉山倾颓。
即使隔着这么多人,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人。
听见这边的动静,一众人纷纷侧目看来,连陆舒白也不例外。
目光相触的刹那,沈钰韶明显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你来找你皇祖母,所为何事?”见贵人,众举子纷纷垂首,掖手侧立,沈钰韶反应过来,便听一旁的沈琮问。
她一顿,如实答:“我要亲自问她。”
“刘裕与高勤指证,确是你母亲指使其谋刺陛下,书信私印皆在,你还要问什么?”进了殿内,沈琮那点冷漠傲慢才原形毕露。
“小人随意攀咬怎可轻信!其如虎豺,所行之事,不过挑拨离间!”沈钰韶一愣,怒道。
“信与不信,不在三司,亦不在你我。”沈琮却冷冷一笑,“玉奴啊,你还是太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今日放你进来,已是开恩了。”
是了,究竟信与不信,不过在女皇一念之间。
三十余年母女之情,当真抵不过这些权力?沈钰韶内心有答案,却仍不愿放弃。
片刻后,帘帐后走出来女皇近卫,唤沈琮进去。
他进去之后,又会怎样添油加醋地和女皇说?那自己岂不是一点转圜的可能都没有了?自己进入紫宸殿的消息女皇不可能不知,到现在还不召见她,无非是仍觉嫌隙。
她想冲进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阻止这场剧变的发生,刚刚重生过来,她反应不及,撑不起太复杂的思考,心中能想到唯一的法子便是如此。
那近卫也看出来沈钰韶跃跃欲试的模样是要做什么,当即挡在前方:“郡主,内殿无诏不得入内。”
“你——”还想像前世那样发脾气的刹那,沈钰韶的手腕却倏地一凉。
她猛地浑身一个激灵,冷不丁地回头。
这一扭头,身边带起一阵衣料掀起的风,毫无防备地,一股极淡的白芷香顺着来处飘到鼻尖。
鬓边发丝纷扬而起,沈钰韶瞳孔紧缩,下一秒,那张宛如玉刻的面容便呈现在眼前。
淡色的眼瞳之中闪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的手攥住自己的手腕,却只紧了一瞬,下一秒,便松开了力道。
她的皮肤发凉,抚上自己手腕,凉得沈钰韶一颤。
发丝撩动,那双琉璃眼中闪现出诚恳之色,片刻后,陆舒白倏地松开沈钰韶的手,冲她摇头,道:“郡主,不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