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这座废弃法院,波德莱尔格外平静。
尽管头顶剥落的墙皮细碎地扎进他的头发和领口,不遗余力地给他本就坎坷的人生更添波折;
还有道路两侧密密麻麻,藏匿了比上次更多吸血鬼的囚室里,新旧皈依者们一同没完没了地锤击不太牢靠的铁门;
最后是手持天平的正义女神,她的剑与天平一同溅满了玛丽处决的人类的血——
一切不祥征兆交织出一条地狱之路,只为铺在波德莱尔脚下。
地狱犬在身后,死亡在眼前。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提前贩卖了灵魂。
这意味着一无所有与孑然一身。
而这样的人再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了。
啪、啪!
玛丽拍响手掌,清脆的声音由黑暗迅速辐射,散布到法庭的每个角落。
刹那,躁动的皈依者们屏气敛息。
“好了,孩子们!欢迎我们的救世主回家!”
嘭!
数不清的蝙蝠争先恐后从监窗飞出,尖啸着一圈圈在法庭天穹狂热盘旋。
波德莱尔昂起头,眯着眼睛扫视这支逐渐成型的军队:“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忧什么吗?”
玛丽微微一笑:“放心、亲爱的,我不会抽干马特·默多克的血——”
“我担心头顶那些可爱的小家伙憋不住它们的屁股。”
玛丽:“……”
被捆在椅子上的布鲁斯:“……”
不愧是波德莱尔,再危急都要先一逞口舌之快。
或者朴素点说,嘴贱。
“这群吸血鬼归‘我’管,”
波德莱尔为她的咬牙切齿程度吸了一口气。
“我,而不是什么单细胞的穿着蓬群的中世纪蠢蛋。”
好极了,玛丽的獠牙没准儿在碎裂边缘,否则他怎么会听到咔咔声。
哈、最终之战胜利于吸血鬼女王在千百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次牙周炎——开个玩笑。
不过波德莱尔向来更尊重女性些,于是他贴心地没有提及牙齿健康的话题,而是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骑士礼:“遵命,我的女王陛下。”
他的小把戏恰到好处地取悦了玛丽,证据是她的开诚布公。
“如果你是来带圣徒回去的,那么你可以放弃了。不过我向你许诺,等到明天结束便会放了他。”
波德莱尔:“然后由我带走一具缠上绷带就能摆进金字塔的法老?饶了我吧,bloodymary*。”
玛丽没有对他的双关语发表任何看法,她毫无波澜:“这是为了对抗该隐的必要代价。”
又是代价?他可真讨厌这个词。
波德莱尔耸了耸肩:“事先声明我不会做任何有利于该隐的事,但我的确要带他回去,现在。”
玛丽脸色一沉:“你在戏弄我?”
“正相反。”
波德莱尔看向杰克,男人出众的脸蛋被墨镜遮了大半,长翅膀的吸血鬼显然不是天使,于是不可避免的,杰克脸上那些微小的血痕、磕碰一览无遗。
他不禁叹了口气,为杰克被弄花的俊脸,当然也为玛丽所遭受的蒙蔽。
“我来帮助你。”
“……”
玛丽没有从他的潋滟眼神里瞧出一丝一毫对她的善心,如果非要有,那也是对“马特·默多克”的脸的善心。
她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来干什么?”
波德莱尔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支火机。
簇!一丛火苗从火机口升腾,焦灼烟纸,点燃烟草。
吸气、呼出——
“你们抓错人了。”
没有任何先兆,玛丽的瞳孔噌地竖起,暴涨的敌意惊起几只蝙蝠,零星的扑棱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但波德莱尔好似完全发觉不了似的,指着椅子上的杰克继续道:“这位,是我美妙的情人,杰克·肖;而好巧不巧,你要抓的圣徒,是与杰克样貌相似七分的马特·默多克。”
他从大衣里取出一袋温热的血:“我美丽的女王陛下,为了帮助你,我特地取得了真正的圣徒血,不知这功绩是否足以解救我的情人。”
玛丽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王座,因暴怒而处于失控边缘的黑暗力量,在台阶上留下一连串幽黑的残印。
她鲜红的头发宛如滴血,又如旧日支配者的触手,张牙舞爪整备左右。
“你在愚弄我。”
波德莱尔坦然回视:“我在帮你。”
红光闪过。
布鲁斯被缚住的左腕割开一长道口子。
滴答、
“圣徒”正在流血。
滴答滴答、
玛丽背上,原始之印一片死寂。
滴答滴答滴答、
如风暴前极致压抑的平静。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一个临界点。
伴随波德莱尔愈发沉静的眼神,刹那,红色风暴席卷整座法庭。
轰!
炸开的玻璃碎片裹挟着成百上千滴吸血鬼的血砸下来。
波德莱尔没有躲,反而仰起头,着迷地注视着被玛丽狂暴魔法误伤的、四散奔逃的吸血鬼,他喜欢看他的对手落荒而逃,即使那些落到他脸上、手上的吸血鬼的血,正在与他身上的血混为一谈。
“真有意思,吸血鬼的血居然也是红色——咳咳咳、、”
是玛丽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以为我只能被你的小把戏牵着走吗?”
吱!随着第一只吸血鬼一声厉鸣声援母亲。
第二只第三只……吱!吱吱!!吱吱吱!!!
氧气在流失,波德莱尔的瞳孔已然失焦,他听到胸腔里心搏骤停,然后是意识的逐渐丧失。
但他仍旧没有一丝反抗,因为玛丽不会让他死。
“开、个咳咳、价……”
“马特·默多克。”
“除、除了这个。”
“你自找的。”
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扣进皮肉,生理反射叫波德莱尔拼命挤压肺部最后一口氧气,嗬嗬的喉咙像烧焦的风箱。
“——嗬嗬、我、”
“你说什么?”玛丽松了手。
波德莱尔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他头一回感受到连呼吸都是一种曼妙。
他想要扯松领口放更多氧气进来,但几次三番没能举起那只抖得剧烈的手,他懦弱的身体背叛了他。
“哈——哈——字面意思,献上我自己,换取他。”
玛丽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你调换了圣徒,又主动送上门来,你以为,我还会落入你的又一个圈套?”
“调换圣徒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一道喑哑的声音插入了他们,是布鲁斯。
他明明对着玛丽说话,眼神却定格在波德莱尔身上——持续抽搐的眼球,颤抖的惨白嘴唇,几乎将整个人浸湿的泪、汗、血,和脖颈上青紫的恐怖掐痕。
“真是对好鸳鸯。”玛丽轻轻一挥手,布鲁斯脸上的墨镜便横飞出去,断裂的镜腿在眉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果然不是另一个瞎子。”
“嘶——”波德莱尔不顾烧灼的喉咙,倒吸一口凉气,痛心疾首但不是为了自己,“行行好,别再毁他的容了。”
“……”玛丽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她想说什么,但又预感无论说什么都只会成为这对狗男男调情的兴奋剂。
但波德莱尔可没打算放过她:“别摆出这副表情玛丽,你和安德鲁搞在一起的时候可比我们过分多啦!总不能你们吵架了,就强迫全天下的情人都吵架吧?我和杰克可好着呢!他早上才亲手为我做了爱心早餐,昨晚还趁我不注意偷走了我兜里仅剩的烟,计划提前五十年帮我预防肺癌呢!他太爱我啦,就和安德鲁爱你一样!”
听出这段长文字核心在于倒数第二句控诉的布鲁斯:“……”
他一时没维持住情人“爱的眼神”,瞪了波德莱尔一眼。
一直拿余光瞥布鲁斯反应的波德莱尔,立马指着“爱的证据”大声嚷嚷起来:“瞧瞧我的好情人,他的视线可一秒都不舍得从我身上挪开呢!”
明明被掐的人是波德莱尔,但此刻呼吸困难的人却成了布鲁斯。
后者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弃了叫某人嘴上把点门,免得又把玛丽惹毛的叮嘱念头。
因为玛丽已经又被惹毛了。
她的头发气势汹汹竖着,尖锐的声音气急败坏:“别拿你们肤浅的喜欢和我们比!尤其是你!”
波德莱尔无辜地眨眨眼:“我怎么了?”
“阻挡在我和安德鲁之间的,是他残留的懦弱人性、是血统与权力、是整个吸血鬼族群的保护和解放、是你们这群该死的蛊惑他的‘朋友’……但绝不可能像你——”
玛丽猛地顿住,一时间她竟然无法找出一个足够滑头的词形容波德莱尔对这个冒牌圣徒,轻佻、肤浅、下流的态度。
她索性控制几柄小刀,刀尖对准那张波德莱尔钟意的脸蛋,直截了当地威胁:“如果我现在就毁了他的容貌呢?”
波德莱尔立马拍拍屁股站起来,当机立断朝门口溜去,绝口不提将人带回去的事。
“明天见,玛丽。那包圣徒血免费送你了,我想对付该隐够用了。”
布鲁斯:“……”
玛丽:“……回来。”
波德莱尔于是回来,彬彬有礼:“请问我那貌美如花的情人的脸……”
叮铃咣当!
短刀嫌弃地掉了一地。
“你刚刚说要用自己交换他,”玛丽眯了眯眼,“怎么交换。”
“灵魂契约。”波德莱尔不慌不忙地说,“一则完全有利于你的灵魂契约。”
灵魂契约分很多种,一方为奴的仆从契约、彻底交付信任的对等契约、有限差遣次数的临时契约……
除非是完全交付自己的仆从契约,否则,以灵魂契约的特殊性,加上康斯坦丁这个姓氏的狡诈,保持极高警惕的玛丽绝不会同意签订。
但他自然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任人差遣的奴仆。
玛丽冷笑一声:“难道你想成为我的侍从?”
“只比那略逊一筹。”
波德莱尔翠绿的瞳孔在暗夜里流光溢彩。
他始终保持微笑,即便身着一身旧大衣,仍旧显得优雅又礼貌。
“我无法共享你的能力,但你可以,同时,你能随时掌握我的动向、情绪,判断我每句话的谎言与真实,甚至、在必要时刻有限次数(三次)地‘命令’我。”
平心而论,波德莱尔提出的条件极富吸引力,尤其是其中判断谎言与真实的部分。
但玛丽没有上钩:“到此为止?”
波德莱尔笑容微僵,接着在玛丽眼皮子底下一丝一缕地收回了情绪。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已经是我能提供最优渥的条件了。”
你还想要什么?总不能把命也交给你。
玛丽从他脸上读出这句话,红唇扬起:“我要你被我转化成吸血鬼。”
波德莱尔:“贵人多忘事,那我怎么使用天使之刃为你杀死安德鲁呢?”
玛丽莫测地盯着他:“别吸食人血,那样你就依旧能使用天使之刃,也依旧能变回人类。”
“但是从吸血鬼变回人,需要转化者的血。”波德莱尔替她说下去,“而我想要变回人,就必须在事成之后回来找你。我说的对吗?玛丽阁下。”
玛丽赞许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看到波德莱尔粲然一笑。
“你高估了我的自制力。我连酒吧偶遇的性感帅哥都忍不住睡了又睡,你怎么能够保证我在转化成吸血鬼后不吸食人血?我想进食欲望对吸血鬼来说一定极难忍耐,对吗?”
玛丽沉默了。
她竟然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究其原因,那些被命运选作救世主的人,无一例外拥有高洁的品质和极强的忍耐力,一如她曾经的丈夫安德鲁。
然而波德莱尔与上述提到的美好品德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看看他那副轻易就食髓知味的浪荡模样吧,倒不如说,是与美好品德彻头彻尾的背道而驰。
玛丽像是更一次认识到波德莱尔似的,细细打量着她面前这个以貌取人、见风使舵、将明哲保身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家伙。
她选中的,也是命运选中的家伙。
“我们继续谈谈你的灵魂契约。”
“当然没问题。处于你对我始终如一的怀疑,它将单单维持36小时,以及由于灵魂契约的某些共同特性,作用于灵魂的损伤将会共同承担——”
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玛丽嗤笑一声:“你想让我从该隐手里保护你的灵魂?”
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这小混蛋死到临头仍然不知道,即便该隐疯狂到撕碎全世界的灵魂,都不会动他的。
波德莱尔眼神微闪,嘴上仍旧卖力推销:“相当划算的买卖不是吗?尽管一个合格的绅士不该问女士的年龄,但比起我微末的、指甲盖大小的灵魂,作为吸血鬼女王的你拥有浩淼无尽的灵魂。即便损伤了一个我,对你来说也不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这是实话。
如果该隐是原罪,玛丽就是仅次于原罪的现罪。
她的灵魂之强悍,即便把波德莱尔消耗殆尽都伤不了玛丽多少。
“我同意。”玛丽最终说道。
“我同意和你签订灵魂契约。但你依旧得喝下我的血。”
纯血吸血鬼的转化需要耗费心力,但感染不同,只要伤口碰到吸血鬼的血,便会被动转化成低阶吸血鬼。
这才是玛丽忽然提出转化的真正原因,波德莱尔早在傻愣着当木头人的时候,就已经被感染了,而她不容许一只劣等吸血鬼影响计划。
不过波德莱尔刚才又是插科打诨又是长篇大论,玛丽现下懒得同这个不自知的蠢货浪费口舌。
“我在‘必要时刻’可以命令你,不是吗?那么这是三次中的第一次,我命令你成为我的初拥。”
波德莱尔睁大了眼,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眼睁睁目睹自己的脚不受控制地抬起。
眼见事态超出掌控,布鲁斯皱紧眉头:“波德莱尔!”
被叫到名字的人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终来到血之女王面前,以一位骑士该有的真正礼节单膝伏跪,在女王膝前,指尖撩开颈动脉处的碎发,向女王献上他留着可怖指痕的白皙脖颈。
布鲁斯不再坐以待毙,蓄力、猛地爆发,利落挣断粗麻绳,就近捡起小刀。
下一秒,短匕裹挟着恐怖的裂空声朝玛丽袭去。
然而后者只略微抬眼,哗啦啦——无数蝙蝠围拢上来,而接连钉穿七八只蝙蝠的匕首最终堪堪停在玛丽猩红的眼珠之前。
玛丽畅快地勾起唇角:“你对他的爱就纯粹多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