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黑猫骨头。】
如果有谁认为魔法师的日常,是方块屏幕里上演的粗劣特效和施法时演员的尴尬呻吟,他就大错特错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因果报应。世界的法则本应是这样。
寻常人在约束下办事,像是规则啦、极限啦、公理啦,对吧?
而魔法师呢?
“就到前面,那个坏了路灯的十字路口停下。”
老式福特一脚地板油逃离郊野,轮胎扬起的尘土混杂尾气呼啸着卷上天,失了支点又纷纷扬扬下落,落到扭曲的灌木阴影中。
冷白的月光里,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波德莱尔扯紧大衣领子,佝偻在坏了的路灯下,从口袋里拿出两截黑猫骨头放进盒子。
答案是,魔法师们作弊。
【然后是墓地的泥土。】
奉上无果之因,转头不劳而获,歪曲思想,扭转时空,让人们看到你想让他们看到的,毫无规则可言,将宇宙耍得团团转。
这就是魔法。
波德莱尔从另一个大衣口袋拿出墓地泥土。
“小心你付出的代价。”
这是他蜷在沙发里第一次翻开魔法书时,来自康斯坦丁漫不经心的告诫。
“你捉弄了秩序,它自会设法找东西补偿……小子,在这方面你最好相信我,绝对没错。”
墓土主人叫克里斯托夫,死之前,他是世上为数不多真心信任康斯坦丁的人之一。
波德莱尔最后一次见对方时,这个戴着圆眼镜的书呆子正饱受占卜灵视的困扰。
他仍然记得克里斯哆哆嗦嗦扶着墙走向康斯坦丁时,眼里迸发的希望之光。
“又出事了,约翰。你和我说过如果又出事了就来找你……”
康斯坦丁当然有办法,康斯坦丁总有办法。
“我保证我会找出消除这种痛苦的方法,而且很快就能找到,我发誓,好吗?但在此之前——克里斯,我们最好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发挥点作用——”
过去的波德莱尔坐在挂满动物骨骼的楼梯上,视野里,康斯坦丁按着克里斯的脑袋,把红色马克笔塞进对方手里。
“克洛伊顿的指南针,地球仪,克里斯,把你看见的在地球仪上标出来。”
……
三年后,一捧潮湿的克里斯从波德莱尔的指尖被均匀地撒在黑猫骨头上。
【最后放进你自己的照片。】
“欢迎回来康斯坦丁,你得到克洛伊顿的指南针了吗?”
波德莱尔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本魔法书摊开在他腿间。
“没有,你这个没眼力见的混小子……”
醉醺醺的康斯坦丁踉踉跄跄撞开门,拎着酒瓶的那只手,绷带渗着大块血渍。
随后,酒精上头的男人像是拥抱太阳一般奋力举杯:“——不过再也没人能得到它了。哈、大获全胜!”
波德莱尔偏了偏头,躲过那些飞溅的酒液,没有从魔法书上挪开视线:“包括来找你的那个书呆子。”
“……”
“康斯坦丁,他也是‘大获全胜’的一部分么?”
“当然是,只不过不凑巧他刚好在代价那边。”
康斯坦丁轻描淡写地放下胳膊。
“趁早享受宇宙拱手送上的免费午餐吧,总有一天你也会习惯这个的。”
习惯心爱和珍视的一切被一点一点当做祭品,习惯失去曾爱过的每个人、曾视若珍宝的每样东西。
然而即使因为伤痛和羞愧变得痛苦、纠结并且堕落,仍然无可救药地上瘾魔法带来的不可思议感觉。
成为宇宙最聪明的混蛋,将所有人玩弄得团团转,在最后一刻反败为胜,世间所有愧疚与悔恨都无法破坏这种快感——
“……克里斯,你嘴里的书呆子叫克里斯托夫·伯德。”
“好的康斯坦丁,我现在记住他了。”
……
此刻,午夜,十字路口。
照片里的波德莱尔被关进盒子,遇到了撒得到处都是的克里斯。
于是照片里的波德莱尔快乐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克里斯。”
【召唤成功。】
不过康斯坦丁,他永远不会习惯这个。
只有这一点,他万分确信。
波德莱尔低头点了支烟,看向凭空出现的女人。
“我要交易我的灵魂。”
……
……
“瞧瞧说出这句美妙丧气话的甜心是谁?”
猩红涌上巩膜,美艳到邪恶的女人迈着猫的步子走向波德莱尔。
后者看上去糟糕透了,脸上全无血色、两颊瘦削,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一个漂亮又憔悴的猎物极大愉悦了恶魔,她咝咝吐信,如伊甸园的蛇。
“你召唤了我。”
波德莱尔凑向滤嘴的动作顿住了。
“如果恶魔的大脑皮层还没光滑到一/丝/不挂,又或者你的红眼病没有恶化到把你变成一个瞎子——是的,显而易见,是我召唤了你。”
女人脸色一沉,她脸上的皮肉抖动着,唇角却反其道上扬。
“别太高估你自己。我知道你的一切,修普诺斯·波德莱尔·康斯坦丁,我们都知道。”
波德莱尔满不在乎:“好极了,免了我自我介绍的工夫。”
女人的胸脯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深呼吸,如果你要和一个康斯坦丁交易,那你就必须忍受这个。
忍受他们恶劣的天性,以及忍受他们信手拈来喷洒的毒液。
更何况……成功近在咫尺。
只要这个一无所知的小畜生傻呵呵地交出他的灵魂。
她重新开始微笑,以不符合恶魔的亲切和循循善诱:“你想要交易什么?”
波德莱尔掀起眼睑,瞥了她一眼:“我要那女人剩下的灵魂。”
恶魔以一种审慎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易灵魂?
她眯了眯眼,怀疑道:“这可真是……很不康斯坦丁的一笔交易。”
波德莱尔本该为某个名字大发雷霆,但他没有。
他只是懒洋洋地开口,口吻却不容置喙:“你只有一次机会,不行就换人。”
这可不行!
坑一次康斯坦丁,同时还能成为自家老大的股肱之臣。
只有傻子才会把天大的好机会拱手让人。
“当然没问题。”恶魔毫不犹豫应下。
“但我有个条件。”波德莱尔说。
恶魔颔首:“理所应当。”
拿完整的灵魂换半个,没有附加条件才叫人怀疑。
“我要求你必须在明天午夜零点,毫秒不差地取走我的灵魂。”
“……”它听到了什么?明天?
恶魔后知后觉怀疑起耳朵来。
尽管都是诱骗灵魂,但不同的恶魔派系,手段自然也不同。像玛门,就利用勾起人类的“金钱欲”,在人类还不上高利贷的那刻摘取果实;而他们,十字路口的恶魔,则是阿撒兹勒的手下。
钱、权、名、无灾无难,恶魔能为人类做到一切,只要献出灵魂。
当然,你不能指望人类一点也不享受就乖乖奉上灵魂,所以取走灵魂通常在契约结成的十年后。
特殊情况,例如波德莱尔的要求(加上一点小小的从中作梗),则在交易达成的一个月后。
灵魂契约不比其他,一旦结成,归属权定下,即便路西法也无从干涉。
所以十字路口恶魔并不担心这一个月中波德莱尔被其他恶魔得手。
唯一的问题是,是什么让一个康斯坦丁迫不及待提前献上灵魂——
恶魔忍不住再一次确认:“你是说你要把一个月的期限缩短到明天?”
“看来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波德莱尔的语气超乎寻常的淡薄,“你手里没有任何能与我谈判的筹码。”
恶魔一愣,下一秒便咯咯笑起来:“康斯坦丁啊康斯坦丁,瞧瞧你教出的小自大狂——”
它话锋一转,恶意溢出:“如果我现在就毁了那个女人的灵魂呢?”
果不其然,波德莱尔看了过来,奇怪的是,眼神里既没有惊慌,更没有后悔,相反,自那双墨绿到发暗的瞳孔深处,某种被极力掩饰的笑意,一点一滴渗了出来。
“那我将会非常、非常、非常惋惜。”
波德莱尔咬字极慢,慢到恶魔看清张阖间双唇被微微挤压的磨人弧度。
恍惚间,名为震慑的恐惧丝线从口舌间探出,一根两根三根,拧成股,不分由说从恶魔女人躯体的喉管伸入,一圈两圈缠绕住肺、收紧——
刹那,无须呼吸的恶魔真实地体会到什么叫窒息。
“……七天,”恶魔听到女人的声带震动,那是它自己的声音,它退让了,同时仍然坚守,“最短七天。”
“那么,回地狱去吧。”波德莱尔垂眸,自顾自抽了口烟。
余光里,路面本该在行车荷载下被碾碎而挤压、密实的砂石,以一种隐晦的、极难察觉的频率开始蠢蠢欲动。
恶魔仿佛察觉到什么:“不、你不能……”
它才是恶魔!而面前的小子不过是一匹被盯上的猎物!
被整个地狱视作囊中之物的“猎物”平静地宣读了对猎人的判决——
“回地狱去,然后换个有能力取走我灵魂的恶魔来。”
随着波德莱尔的裁决落下,顷刻间,无数只无形的手自地狱里攀出。
“不!!!”恶魔这才慌乱起来。
它尖叫:“是我回应了他的召唤!!!是我!!!”
然而恶魔们可不讲究先来后到。
它们急不可耐地抓住同僚的躯体往下拽,它幻化的皮肤和血肉像蜡一样滴滴答答融化。
它嘶吼着,狂乱的恶魔之力倾泻而出,将它迫不及待从地狱爬出的同僚一个一个踹回地狱。
恶魔急切地看向金发青年:“我同意!我同意你的条件!我保证在明天午夜零点,分毫不差地取走你的灵魂!!!”
回应它的是寂静。
它只能咬着牙齿加码:“还有那个女人!你现在就能拿回她的灵魂!并且我许诺永远不再有恶魔回应她的召唤!!!够了吗??你这个赌徒!!!”
波德莱尔在恶魔彻底堕入地狱前终于开了口。
“你真幸运。”
他赞赏道,在只剩半截身体的恶魔跟前蹲下来,居高临下欣赏它奋力拼搏的狼狈姿态。
“流浪小狗和被落井下石的人是我的软肋——”
争端停止了。
恶魔不顾散落一地绞碎的断肢和血,连忙撑起胳膊凑上前,用重新拼凑的女人的脸,一寸一寸蹭过波德莱尔垂下的指尖,它嗓音甜腻,为即将到来的胜利。
“我的荣幸——”
波德莱尔避开它的讨好。
“你知道我的性取向。”
恶魔吃吃笑起来,黑雾涌动,收拢碎骨血肉,几秒后,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黑发蓝眼的男人执起波德莱尔的手,印下浅浅一吻:“当然,如您所愿。”
……
……
依旧是那盏坏了的路灯。
波德莱尔蹲在路基上,手里夹着新一支静静燃烧却未被享用过的丝卡烟。
长长的烟灰游离而上,灼烧到滤嘴之前,他抬起头。
皎洁的月光为皎洁的马特勾勒出皎洁的描边。
这可真好看,波德莱尔想道。
“你来晚了。”
马特的汗浸湿白衬衫,那柄波德莱尔口中的神奇小拐杖此刻一分为二,中间以绞索相连——
他就差飞过来了,但仍然晚了一步。
马特分不清他该苦涩还是愤怒,或许两者皆有。
“而你对此早有预料。”
波德莱尔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为马特额头、鼻尖那些晃呀晃的晶莹汗珠,也为他得逞的诡计。
“笼罩你房间的隐匿魔法持续到明天午夜。
11点47分,有人进入了你的房间,我猜是杰克,二十分钟后他离开了。
你一直呆在房间里,直到下午3点42分出门,7分钟后折返房间。
五年前你带我去过教堂,玛吉修女给我的热牛奶和白面包美味极了。
一个成年男人从公寓到教堂来回需要十五分钟,但我的朋友是一个叫马特的好伙计,所以我认为七分钟足够了。”
波德莱尔眼神滑向马特的手,绞索回收、两端搭扣,它从简易钩爪重新变回一根朴实的盲杖。
他继续道:“杰克与你交换身份,而你被派来阻止我。我很庆幸你失败了。”
血液汹涌着撞击血管,手里的盲杖被捏得嘎吱嘎吱地响:
“所以你中途离开曼哈顿,又在足够晚的时间回来,并且挑了一个足够偏僻的路口,就为了趁机避开我,好方便快捷地向恶魔献上你好端端的灵魂?!”
马特在生气,而且是相当生气。
但波德莱尔无视安抚的选项,只是果断地将好友的怒火推向新一轮的高潮。
“因为我的灵魂值得一个高价,而你的灵魂,恕我直言,尽管它美妙得像女神的裙摆,但在现有困境下,它不值一文。”
……
静谧,一如披在两人身上如水的月光。
“……混蛋,”马特疲惫地说,“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一个置若罔闻的小暴君、一意孤行的独裁主义者……
偏偏他却对此束手无策。
“我真高兴你看清了我的真面目!”
波德莱尔扔掉那颗白白在空气中耗光青春的烟头,快乐地跳起来。
“萤石粉、蜘蛛眼、月桂、颠茄、槲寄生、一只净化过的老鼠——”
马特感觉他的偏头痛愈发严重:“等等、等等、这些是什么?”
波德莱尔笑眯眯地说:“沙发上的女人醒了,我希望尽快把这位麻烦小姐送回伦敦,尽管她十足美丽。考虑到我的传送魔法并没有那么稳定,刚才那些是阵法所需的材料。”
“我会尽快找齐它们的。”马特听上去好些了,但没有好太多,“我想你已经知道杰克被玛丽带走的事情了。”
波德莱尔轻快地说:“是的,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