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机会去家里拜访,”
他收回目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热切,
“一会儿方便我去家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啊!”
姜昕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乔哥早就想邀你到家里坐坐,只是你一直忙,他也忙,就没有提。”
“今天遇见就是机会。”
顾辰远笑着往回走,阳光斜斜地切过他的侧脸,将那抹笑意照得愈发通透。
他抬手冲母女俩挥了挥,“你们稍微等会儿,我去买点东西。”
“去就去呗,还买啥东西,家里什么都有。”
姜昕嘴里嗔着,脚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追着那道挺拔的背影,眼底悄悄浮起一层轻松。
顾辰远脚步轻快,三拐两绕便进了供销社。
他先站在糕点柜台前,指尖在玻璃上轻敲两下,要了两盒“杏花楼”的高档酥点。
接着转到烟酒柜,目光落在一条“大前门”上。
江哥抽这个,合口味。
最后,他脚步顿了顿,折到日用品柜台,俯身挑了一只蝴蝶发卡——翅膀上缀着碎钻似的塑料水钻,一晃就闪,正配江雅那条雪白的连衣裙。
十二块钱花出去,钱包瘪了一小截,他却提溜得满心踏实。
“给,大侄女,这是给你买的礼物。”
走出供销社时,他笑着把发卡递过去,语气带着点长辈的调侃,却又不叫人觉得居高临下。
江雅翻了个白眼:“说好了叫哥的,又占我便宜!”
顾辰远“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作势汗颜:“我忘了,下次不会了。”
“这还差不多。”
江雅傲娇地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
她把发卡别到刘海上,左右晃了晃脑袋,蝴蝶翅膀跟着一颤一颤,闪得她眼里的笑意愈发藏不住。
姜昕站在一旁看着,原本还想说两句“别没大没小”,可瞧见女儿那副喜滋滋的模样,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摇摇头,眼角却悄悄弯起——
罢了,罢了,孩子高兴就好。
“你这眼光还不错,买的发卡这么漂亮!”
姜昕把竹篮换到左手,右手忍不住伸过去,指尖轻轻拨了拨那只蝴蝶发卡。
顾辰远把摇把插进手扶式拖拉机的前脸,单臂一较劲,“突突突”几声闷响,黑烟卷着柴油味蹿出来。
他回头冲母女俩咧嘴一笑:“嫂子,上车吧?可能有点颠,你们坐稳。”
姜昕扶着车帮,先让女儿踩着铁轮毂翻进拖斗,自己才撩着裙角坐上去。
铁板和布裙“吱啦”一蹭,她忙伸手压住,嘴里笑叹,
“早就听说你买了‘铁驴’,今儿算开眼——这动静,比老江他们厂里的车床还带劲儿。”
“不买不行。”
顾辰远挂挡、松离合,拖拉机像被唤醒的怪兽,抖着肩膀往前拱,
“每天往县城跑,靠两条腿得磨到天黑。”
拖斗没有座,江雅蹲在角落,双手扒着前挡板,马尾被风吹得横起来。
她忽然探头,冲驾驶座喊:“顾——哥!能再快点儿吗?这感觉比坐公交带劲儿!”
“抱紧喽!”
顾辰远笑喝一声,手腕一拧,车速陡提。
拖斗在土路上蹦跳,姜昕被颠得屁股离板半尺,又重重落回去.
她“哎哟”一声,笑着去拍女儿的胳膊,“疯丫头,坐好!再蹦下去,发卡给你颠飞!”
铁驴“突突”穿过林荫道,惊起一群暮归的麻雀,翅膀扑棱声混在柴油味里,竟有种奇异的安稳。
一刻钟后,车速缓下来。
家属院出现在视野——
没有围墙,两排一人粗的杨树当先站岗,树干刷着一米高的白灰,像给它们套了齐膝的筒袜。
“前面那栋。”
江雅站起来,手指点向最东头的小楼,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骄傲,“我家在三楼!”
顾辰远熄火,拔钥匙,铁驴“噗”地吐出最后一口黑烟,停了下来。
他跳下车,随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抬头打量:这楼是典型七十年代末的苏式楼,没什么花哨,却结实得像能再扛一百年风霜。
姜昕领路上楼,鞋跟敲在水泥台阶上,清脆有声。
三楼左边这户,墨绿木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倒福角已经卷翘。
她掏钥匙、开锁,嘴里解释:“老江爱清净,当年分房时特意挑了边户,少一面邻居。”
门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飘出来,像女主人提前在屋里撒了把夏夜的风。
客厅不大,淡黄墙裙,水泥地擦得发亮,正中铺一方红漆地板革,光可鉴人。
靠墙是五斗橱,橱顶压着玻璃板,下面整整齐齐码着奖状、老照片,还有一枚褪了漆的毛主席像章。
沙发蒙着乳白色钩花巾,扶手处微微起球,却洗得干净,透着股子讲究。
“坐,快坐。”
姜昕把竹篮搁在门后,一边解围裙一边往厨房走,
“我给你沏茶,老乔估计还得半小时。你先歇脚,我切点水果。”
顾辰远欠身坐在沙发沿,双手搭膝,礼貌地阻止,
“嫂子,别忙,我跟乔哥说几句话就走,太晚山路不好走。”
“来都来了,不差这一口茶。”
姜昕笑着摆手,铜壳暖壶“噗”地一声,白雾升腾,瞬间在玻璃板下凝成一层雾花。
她拈了三个瓷杯,杯沿描着细红边,像一截极细的晚霞。
江雅早蹦进里屋,换了一身家常碎花裙,又旋风似的刮出来,手里举着那只蝴蝶发卡,“妈,我给你别上试试?”
“去,别闹,做饭呢。”
姜昕嘴上嗔,眼角却弯成月牙。
她拎起菜篮,掀开纱布,露出里面顶花带刺的黄瓜、红透的西红柿,“辰远你尝尝,后院自己种的,比市场买的味儿正。”
顾辰远接过一根黄瓜,指尖在瓜刺上轻轻刮过,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掠过整个屋子。
南北通透,家具简洁,没有多余装饰,却处处透着女主人的细致。
窗台上一排奶白色花盆,茉莉、吊兰、薄荷,高低错落;
沙发旁立一盏绿色灯罩的落地灯,灯杆缠着嫩黄丝带,像给冷硬的工业产品系了条温柔围巾;
墙角水泥地有一块微微泛白的圆痕,曾经放过煤炉,如今炉迹已清,只剩淡淡影子。
然而,当他视线扫到卧室方向时,眉心几不可察地一敛——
门框上方,一枚八卦小镜斜挂,镜面对着客厅,背面贴着一张褪色的黄符,符纸边缘卷翘,隐约可见“平安”二字被水渍晕开。
卧室门半掩,缝隙里漏出暗红家具的一角,像一截凝固的旧血。
顾辰远收回目光,把黄瓜放回果盘,擦了擦手,语气随意得像临时起意:“嫂子,我能去你们卧室看看吗?”
“你去卧室做什么?”
姜昕整个人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刚切到一半的黄瓜,刀口悬在砧板上方,忘了落下。
她瞪大眼睛,目光在顾辰远脸上来回扫了一圈,像是突然听不懂普通话了。
看卧室?
这要求从任何一个第一次登门的男人嘴里说出来,都近乎唐突,甚至带点冒犯。
她下意识地把围裙往前拢了拢,仿佛那块碎花布能挡住什么尴尬。
如果不是自己女儿就坐在旁边,她几乎要以为顾辰远别有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