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眼角立时弯成月牙:“天凉了,给丫头添件换季衣裳。江雅,叫人。”
那被点到名的姑娘单脚点地,转半圈,目光像山雀落在顾辰远脸上,带着打量、带着新鲜,也带着点初生牛犊的傲气,
“原来你就是顾辰远呀?我听过你!”
姜昕忙用指尖点她后背:“咋说话呢?叫叔叔!”
“他才多大?我看叫他哥哥还差不多。”
江雅呲出一排小白牙,身子一闪,已站到顾辰远身侧,抬手在他肩头比了比,
“喏,就比我高我那么一点点,我还在长呢!”
她声音脆亮,却不尖刻,倒像山涧里刚化开的冰,哗啦啦撞在石头上,自带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生气。
顾辰远被这突如其来的“身高对比”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顺势拱手,
“好好好,江雅妹妹,日后请多关照。”
姜昕把竹篮往臂弯里一勾,空出手来戳江雅脑门,
“你爸跟辰远兄弟相称,你倒好,上来就认哥,那是不是得让你爸管你叫——‘小妹’?”
“也不是不可以……”
江雅眨着一双黑亮的大眼,话没落地,“啪”地挨了轻轻一巴掌。
“那我呢?”
姜昕作势又要打,“我是不是得管你叫‘江雅妹妹’?”
江雅捂着脑门,夸张地“哎呀”一声,身子却往顾辰远那边凑,一本正经地胡诌,
“顾辰远你评评理,我俩站一块儿,像不像姐妹?我妈要是肯叫我一声‘妹’,我立马答应,绝不托大!”
还别说,姜昕今天只画了淡妆,卡其上衣掐腰,黑色短裙下两条小腿笔直纤细,阳光一照,皮肤白得晃眼。
真跟江雅并肩一站,活脱脱一对姊妹花,只不过一朵盛放,一朵含苞。
顾辰远被点到名,嘴角一挑,顺坡下驴,
“嫂子要是再换身浅色连衣裙,走街上肯定有人拉你俩去拍‘姐妹封面’。”
“听见没!”江雅尾巴立刻翘上天,马尾辫都跟着抖三抖。
姜昕“噗嗤”笑出声,一排贝齿白白细细,眼角弯成月牙。
哪个女人不爱听“年轻”俩字?
她心里受用,面上却摆手:“行了行了,别合着伙哄我。”
顾辰远笑着打圆场:“其实各叫各的最省事,江雅跟我差不了几岁,叫‘叔’确实把她叫老了。”
“就是就是!”江雅立马竖大拇指,对顾辰远的好感“噌”地飙上去,“我妈就是死板。”
姜昕把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也不纠缠,
“成,就各叫各的。辰远,你要的东西买齐了吗?一起进去再转转?”
“没呢。”
顾辰远拍了拍空车斗,“跑空趟了,我要扣塑料大棚,缺大棚骨架,乡里县里都没货。”
“没听说过,恐怕帮不了你。”
姜昕把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扯出一抹歉意的弧度。
那抹弧度很轻,却像一张薄纸,将她心底的茫然与局促折得清清楚楚。
江雅更是瞪圆了眼睛,一双乌亮的瞳仁里写满新鲜与好奇。
“没事,不行我就去省城看看。”
顾辰远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原本也没指望从她们这里得到答案,不过是一句顺口的客套,就像问路时顺手向擦肩而过的行人抬了抬帽檐——答不答,都不影响他继续赶路。
“那行,你赶快去吧,回头我问问她爸,看他有没有门路。”
姜昕顺势接过话头,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她微微倾身,将竹篮换到另一只臂弯,指尖在提柄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像是要借此拂去方才那一瞬的尴尬。
客套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以为这场偶遇便该画上句号,于是嘴角扬起,准备说出那句体面的“再见”。
然而,江雅却抢先一步,伸手拽住了顾辰远的袖口。
那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与热切,指尖几乎要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出她胸腔里砰砰直跳的好奇。
“你搭大棚做什么?”
她仰起脸,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折断的芦苇,断面处渗出清甜的汁水,“我可以去你家玩吗?”
话未落音,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角一撇,露出一个夸张的委屈表情,连带着两条马尾都跟着晃了晃。
“哼,上次你结婚,我爸妈都不让我去吃席,给我两块钱让我自己去饭店。你说,有这样的吗?”
“江雅!”
姜昕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伸手去捂女儿的嘴,指尖却因羞恼而微微发抖,
“你这孩子,什么都往外说!你周伯伯和苏阿姨都没带孩子,我好意思带你去?”
“不去就不去呗,多稀罕!”
江雅的嘴撇得更狠了,几乎要咧到耳根。
她侧身一闪,灵巧地躲开母亲的手,又冲顾辰远眨了眨眼,那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挑衅与狡黠,仿佛在说:看,我又闯祸了,可那又怎样?
姜昕被女儿这副混不吝的模样气得直戳她额头,指尖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点浅浅的红痕,
“你个小没良心的!但凡你有个弟弟妹妹,我能这么惯着你?”
江雅“嘁”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脆,像一粒小石子“咚”地落入深井,溅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她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点孩子气的控诉,又带着一点少年人的犀利,“你们自己不生,怪我咯!”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顾辰远原本只是含笑旁观,像看一场即兴上演的母女小剧场,却在听到“自己不生”四个字时,眸光微微一凝。
他下意识抬眼,目光掠过姜昕的侧脸——
那对柳叶般的眉毛在听到女儿话锋的瞬间轻轻蹙起,又迅速展开,仿佛一只受惊的蝶,仓促地收拢翅膀;
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也在刹那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像被乌云掠过的湖面,黯了黯,又迅速恢复澄澈。
顾辰远心中微动。
他想起之前给江宏盛看宅基时,曾在西北角发现一扇被水泥封死的侧门。
那门洞原本朝向一条小巷,风水上主“添丁进口”,却被严丝合缝地堵成了死墙。
当时江宏盛笑着解释:厂里噪音大,封起来干净。如今对照江雅的抱怨,再看姜昕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仓皇,他忽然意识到——
封的,恐怕不仅仅是噪音。
然而,这些念头在他心里只打了个转,便被他妥帖地收进眼底。
“今天去机械厂,没见到乔哥,他是去出差了吗?”
顾辰远问得随意,像是在寒暄里随手撒下一粒小石子,可那石子落进水里,却“咚”地一声,溅起一圈不自然的涟漪。
姜昕的眉梢轻轻跳了跳,嘴角那抹原本舒展的笑,像被风吹皱的绸面,倏地收紧,又强行熨平。
“下午去县里跟领导汇报工作去了。”
她声音轻软,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仿佛这句话不是从喉咙里吐出来的,而是从牙缝里一点点挤出来的。
说完,她飞快地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顾辰远把她的微妙尽收眼底,却只是微微颔首,像什么都没察觉。
他抬眼望向远处灰扑扑的屋檐,心里却迅速把江宏盛的五官过了一遍:耳厚垂珠,山根挺直,人中深而阔——怎么看,都不是“孤相”。
可偏偏,家里只有乔娅一根独苗,还封了西北门。
他心底暗忖,面上却笑得愈发温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