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路上,顾辰远见人就打招呼:“有闲工夫的,明儿去我地头盖房,一天一块五,管烟管饭,每餐都保证见肉!”
这待遇在村里也算是顶格。
众人闻言,立即就有十几个汉子拍胸脯:“去!明儿一准到!”
人数差不多了,顾辰远却还不满足,骑上自行车又奔北坡。
宋振荣就住在那片,手里养着一帮壮劳力。
二三十里土路,来回得小半天,可为了年前那批“鲜菇高价”,再远也得跑。
宋振荣的反应跟老贾如出一辙,只是嗓门拔得更高,震得顾辰远耳朵嗡嗡响:“啥?又要盖房?你是钱多烧着了?”
顾辰远咧嘴一笑,递烟点火:“钱是有点,可这回盖房不为住,是要做蘑菇棚,得用石灰消毒地面。”
宋振荣是生意人,有买卖当然做。
“老弟,石灰要多少有多少,可眼下大拖拉机在给大队犁地,腾不出空给你拉呀!”
宋振荣皱起眉头说道。
顾辰远拍拍身旁的手扶式:“宋哥,你当我这铁牛是摆设?我自己开来了,能装能拉,你给我装货就行。”
宋振荣一愣,随即大笑,拍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刚买的新车吧?行,按老价,我喊俩人,咱们一起上!”
四个人七手八脚,不到半小时,满满一车手扶式石灰码得齐整。
结账时,顾辰远又问石头啥时候能拉——扎地基得用碎石。
宋振荣摇头:“一星期内别想,大伟和拖拉机都得先忙队里。等他们闲下来,再进山给你拉,咋也得七天后。”
顾辰远只好点头。
返程到家,天已擦黑,他把石灰直接卸在地头,草草地扯了块塑料布。
想到明天时间紧,他又跳上拖拉机朝南窑赶。
十几里坑洼土路,高一脚低一脚,铁壳子颠得“哐啷”响,半个小时晃到南窑。
黑灯瞎火,视线差,路又烂,开一趟比白天多费一倍力气,可为了赶工,他只能咬牙硬撑。
顾辰远站在大铁门前,敲了好一阵门,里面仍然是死寂一片。
他咬咬牙,抡起拳头更使劲地砸下去,“砰砰”的闷响在空旷的野地里炸开,震得门楣上的铁锈簌簌掉落。
好半晌,才听见里头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句满是不耐烦的喝骂:“谁在外头叫魂?大晚上的,让不让人消停!”
随着“咣当”一声脆响,厚重的大铁门被拉开一道窄缝,一个黑影低头钻出来,手里照旧牵着那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狗脑袋刚探出门框,便冲着顾辰远龇出白森森的獠牙,喉咙里滚出低沉而凶狠的咆哮,震得空气都颤了两颤。
顾辰远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差点踩进路旁的泥坑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努力在脸上挤出几分客气的笑纹。
“大哥,我来买砖。”
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顺手从兜里摸出一根带嘴的香烟,递到对方面前。
夜色昏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只有月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烟头上,闪出一点橘红。
那人接过烟,却依旧冷着嗓子:“买砖?明天再来。”
说罢,那人牵着狗就要转身回厂。
顾辰远赶紧上前半步,声音放得更软,却带着急切,
“大哥,您看我都跑了一趟,油也烧了,时间也耽误了。要不这样,让我先进去装一车,明天你们正常送货,绝不耽误生意。”
说话间,他又把烟往前递了半寸,语气里满是恳求,
“行个方便,我装完就走,一刻也不多待。”
借着月光,顾辰远看出对方眼里的不耐烦——像被夜露打湿的生铁,冷冰冰泛着锈色。
“哪凉快哪待着去!”
男人吐出一口烟,声音比烟还呛,“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进就进?”
顾辰远心里翻个白眼:不就是个烧泥疙瘩的窝棚嘛,咋还弄得好像什么自己登不了门的地方似的。
不过,毕竟自己需要砖,只能笑着说道:“大哥,我都开车来了,油钱都烧,你行个方便,省得我明天再跑一趟。”
那人深吸一口,烟头像将熄未熄的炭,映得他颧骨更高、嘴角更硬,
“说不行就不行,走吧走吧,别磨叽!”
顾辰远见这个家伙就是铁板一块,只好退一步,嗓子眼儿里挤出笑,
“成,那我不进。那咱先谈笔买卖——明儿你们给我送砖,行不?”
火光一闪即逝,顾辰远这才看清对面的脸。
这张脸比上次那位还年轻,却同样挂着冷霜。
他心里嘀咕:知道的是砖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保密局呢。
那男人迟疑片刻,声音从鼻孔里出来:“哪村的?”
“青岩,上次买过。”
眉梢一挑,像算盘上拨了个珠:“一顶砖两块五,送到家三块五。”
“上次不才三块?怎么还涨价了?”顾辰远愣住。
说真的自己就没见过这样坐生意的,一次一价啊。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男人把烟头往地上一碾,火星四溅,“现在是农忙!人不好找,价格自然高,你要就送,不要拉倒!”
得,行情比天气变得还快。
顾辰远心里叹气,手上却麻利,掏出十块钱拍过去:“行,两块五就两块五,青岩村,明儿上午送。”
收了押金,男人转身进厂,“咣当”一声,铁门重新合得严丝合缝。
顾辰远摸摸鼻子,只能跳上手扶式,黑灯瞎火里“突突突”往回赶。
夜风卷着土腥味往领口钻,他心里盘算:一块砖涨五毛,五百块就是二百五,这冤枉钱花得肉疼。
可盖房等不起,权当花钱买时间吧。
院里煤油灯被风吹得直晃,沈红颜在门槛上踱来踱去。
她的那张小脸皱得跟揉过的纸似的,嘴里不停念叨:“远哥怎么还不回来啊,该不会是真的出事了吧?”
崔秋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尽量放缓:“刚才你二姐不是说了嘛,他去拉石灰去了,还要顺道去南窑问砖的事儿,天黑,路上耽误点也是正常的。”
话虽如此,她自己其实也很担心。
“我哥该不会是出事了吧?”顾晓明说道。
顾小芳更是急得团团转,把晓明往身后一拽:“小丫头别乱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顾晓明被捂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还眨巴着,含糊不清地嘟囔:“可天都黑透了……”
沈红颜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行,我得去找他!”
说着就要往外冲,就在这个时候,顾晓明耳朵间,喊道:“嫂子,你听,是不是我哥回来了。”
这“突突突”的声音,由远及近,像黑夜里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在众人心上。
沈红颜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已经不自觉翘起:“是他!他回来了!”
手扶式的灯光划破夜色,顾辰远满身尘土地跳下车。
见一院子人杵着,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一口白牙:“咋的,都出来接我?我就晚了一会儿,咋弄出这么大阵仗?”
那“突突突”的噪音,往日里谁听了都皱眉,此刻却像喜庆的锣鼓,把满院子惊慌敲得粉碎。
女人们提着裙角、踢着布鞋,一窝蜂冲到大门口。
雪亮的车灯劈开黑夜,正照在她们笑开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