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没停稳,顾小芳一个箭步蹿上去,伸手就揪住顾辰远的耳朵:“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你怎么才回来,给我老实交代。”
“哎哟——”
顾辰远歪着脑袋,连声讨饶,“我不是交代了嘛,去北坡拉石灰,又顺道去南窑订砖,我可是一刻没停!”
“去个北坡能用半宿?骗鬼呢!”顾小芳撅着嘴,手上却松了劲。
顾辰远装得一脸委屈,揉着耳朵,
“二姐,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我水都没喝一口,你先给我来个‘下马威’!”
“啊?这……”
顾小芳顿时心虚,踮起脚尖往他通红的耳廓里吹气,“对不起,对不起,姐给你呼呼,不疼了吧?”
“你让我薅回来试试?”顾辰远翻了个白眼。
“想得美!”顾小芳嘿嘿一笑,扭头冲人群里喊,“刚才谁急哭鼻子?红颜,快来认!”
沈红颜被点到名,臊得直跺脚,扭着衣角:“我哪有哭!二姐你别瞎说!”
众人哄笑间,板着脸走出来,月光下像棵挺拔的杨树。
她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落在顾辰远身上,
“活是永远干不完的,该休息就得休息!咱家可不能缺了你。你是顶梁柱,是主心骨,你倒下了,我们怎么办?”
一句话,让嬉闹的夜霎时静下来。
顾辰远看着家人疲惫却关切的脸,心里像被温水泡了一样发软。
他低下头,声音轻却认真:“我知道,是我欠考虑。以后我出门前,一定先跟大家报个信,不让你们再担惊受怕。”
“不过,红颜,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顾辰远收起笑,神情像磨亮的镰刀,郑重又锋利,
“这个家不是缺谁都行,是缺了谁都不行。爹、娘、二姐、四妹、红颜,包括大姐,咱们是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当时的人都讲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但是这个事情在他这里不存在。
谁要是敢动他身边的人,就是动他的逆鳞,绝对跟他拼到不死不休!
“一个都不能少!”他再次咬重字眼,声音不高,却像铜钟撞在每个人胸口。
大家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泛起潮光。
是啊,这是他们共同的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少!
干劲像春泉“咕咚”冒头。
饭后,锅碗还没涮干净,大家已经各自找活。
顾大川和崔秋华掌灯切药材,二姐顾小芳翻炒锅,晓明在一旁忙着装袋封口,连沈红颜都挺着肚子在一旁递秤。
煤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却紧紧挨在一起,直到时针快指到十一点,大家才陆续洗漱歇下。
半夜,屋里静得能听见虫鸣。
沈红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偷偷从枕头下摸出白天新得到的巨款,这可是九百块啊。
她手指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眼睛瞪得溜圆。
“我的娘哎,真是没想到这炮制的药材这么值钱啊?”
她压低声音,心脏怦怦乱跳,“早知道这么挣,就该早点开工!”
一天九百!
她做梦都不敢想。
她忽然特别感谢那个嫌贫爱富、一门心思想回城的杨晴。
要不是人家抽身跟顾辰远断了联系,她哪里有这“趁虚而入”的机会?
正胡思乱想,顾辰远翻个身,长臂把她搂进怀里,指尖在她鼻尖轻轻一刮,
“小财迷,不睡觉,干什么呢。”
“唔……轻点,别碰着孩子!”
她小猫似的拱了拱。
“我知道,早着呢!”
男人低笑,掌心在她隆起的腹部轻轻绕过,像安抚又像贪恋。
次日——天还蒙蒙亮,顾辰远就醒了。
侧头看一眼身边蜷缩成虾米的小媳妇,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轻手轻脚抽身,披衣、趿鞋、带门,一气呵成。
晨雾裹着露水,手扶式“突突”地驶向馒头山。
远远就看见地头人影晃动——乡亲们果然守信,昨日应下的十几号人全到了。
出了这些人,老贾又额外拉了十来个,一个二十多个汉子。
顾辰远下车,先按人头发烟,一圈下来,烟盒空了一半。
随后他领着老贾沿地边走尺,规划新房:靠山根,留通风道,东西长十二丈,南北宽五丈,再留出一尺半地垄给邻居。
算盘珠子还没打完,斜刺里忽听一声尖嗓——
“顾辰远,你这是干啥嘞?”
左边邻居徐桂荣扛着铁锨,带着闺女胡敏,风风火火冲过来。
她家的旧瓦房还是土改那年盖的,如今墙皮剥落,檩条见天;
再看顾辰远,新房才住半年,转眼又要起楼,她心里那股酸水立刻冒到牙根。
“盖房子。”顾辰远淡淡一句,算是招呼。
徐桂荣大嘴一张,龅牙在晨光下格外醒目:“不是吧?你又盖房子?”
她声音拔高八度,引得众人齐刷刷侧目。
这语调,活像旧社会长工质问地主:你怎么又买地?
徐桂荣心里酸得直冒泡,可一想到顾辰远救过她大孙子的命,再想到小华两口子把人当恩人供着,连闺女小敏都跟着人家干活,她就把到嘴的难听话又咽回肚里。
人活脸,树活皮,她再混也得顾自己的这张老脸。
徐桂荣悻悻地转身要走,忽然又想起茬儿,折回来嚷,
“顾辰远,你盖房我不管,可别占得满满当当,地垄得留!”
要是房子贴着地界扎墙根,她家犁地耙地都拐不过弯,这亏她可不吃。
“放心,我往里让三尺,足够你走犁耙。”
顾辰远答得干脆。
他本就没打算占满边,将来还要建大棚,要是屋檐伸到别人家地里,算怎么回事?
让三尺地,换邻里和气,也算是值了。
徐桂荣被噎得没话,撇着嘴往回走,一路小声嘟囔:“买了手扶式,也不知道帮我们这些邻居家犁犁地……”
酸风酸雨,顾辰远只当耳旁风,继续跟老贾拉皮尺、钉木桩,丈量新房地基。
不一会儿,胡来旺和小华拉着一车粪晃晃悠悠来了。
一家子抡起铁锨,往地里扬。
那粪大多是平日割草沤的,混着人粪尿,黑乎乎一车,撒在一亩半地里却像眼药水瓶滴进脸盆,量太少,肥劲再足也架不住地皮大。
产量低,不是地懒,是粪穷。
顾辰远远远瞅着,没吭声,心里却盘算:等蘑菇棚立起来,废料还田,看我不把这地喂得油黑发亮。
化肥厂的广告都贴到公社门口了,可山沟沟里还是老脑筋。
这粪是自家沤的,不花钱;
化肥得掏票子,万一亩增产不多,岂不亏了?
刚分了地,家家户户攥着钱手心出汗,更舍不得往地里撒钱。
现在能拉两车粪的,都算“舍得投入”的勤快人。
胡来旺家粪车还没卸完,远处“突突突”一阵黑烟,南窑的拖拉机晃到了地头。
司机还是上次的那个包公脸,这个家伙的脸黑得发亮,嘴角拉得比砖还直,活像谁欠他一百斤粮票。
顾辰远笑着递根烟,对方接过夹在耳后,脸上依旧冷冰冰的。
他是送砖的,又不是卖笑的,只要能开车,能卸货就行。
众人正搬砖,另一边的田埂上晃过来寡妇沈柳。
她左肩扛锄,右手牵着娃,锄头磨得发亮,娃的鼻涕也亮晶晶。
小家伙两岁出头,大名还没上户口,小名先叫“铁蛋”。
沈柳蹲下身,给孩子扽了扽开裆裤:“铁蛋,你自己在地头玩会儿,别乱跑,娘把这点草锄了,咱就回。”
铁蛋奶声奶气地“嗯”了一声,就自己去抠土坷垃玩了。
沈柳则是抡起锄头,一锄一锄,像在给土地梳辫子。
她家就她和铁蛋两个人,只分得半亩田。
虽然只有这么半亩田,她自己一个人干,也还是耗掉了她一整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