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箫这夜半梦半醒,睡得并不安稳,一时梦到谢玉含跑到宴席上发疯,一时又梦到李娘子狞笑着将匕首插进她的腹部。直到后半夜,身披银甲的小郎君再次在梦中将她扶起,她这才沉沉睡去。
月色渐散,霞光漫天。
昨夜周娘子听说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李娘子竟是西凉细作,还在颜氏的满月宴上行刺当朝司徒,吓得险些晕了过去,顾不得更深露重,连忙到东院檀氏跟前请罪。
李娘子是周娘子生下颜笳后自府外采办的侍女,昨日借口内院人手不足请她前去帮衬,才得以从周娘子房中溜出。
周娘子全然被蒙在鼓里,檀氏也没怪罪她,另从自己屋内拨去了个侍女,便让她回去安歇了。
李娘子由顾司徒亲自拎去了廷尉狱,但他行事隐蔽,并未让宾客察觉出异样,除了颜箫这个目击者,只有颜炳和檀氏知道内情,连颜笙都是宴散之后才知晓的。
午食过后,颜笙来到颜箫院中。
颜箫正在西窗下梳妆,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他站在窗下,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亮,她抬起头瞧见他,无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
“阿兄午安。”尾音拖得长长的,实在没什么精神。
颜笙轻笑。
春日的天气比起夏日要讲理得多,昨日落了大半日的雨,今日便是碧空如洗的好光景。瓦官寺远远地响起八响钟声,在秦淮河畔的灰墙黛瓦间叠荡。
“想不想出门走走?”他隔窗问颜箫。
“去哪里?”
“瓦官寺。”
颜箫想起来了,“听闻瓦官寺近日有西域游僧传授佛法,还讲些前朝的奇闻轶事。”旋即又狐疑,“阿兄怎么同意我去听书了?”
“是不让你自己去。”颜笙面露微笑,“但今日是我带你去的。”
“你带我去就可以?”颜箫忍不住声讨,“阿兄你好不讲理!”
*
冯益动作倒快,一日便审结李娘子一案,顾修昀回府时,案卷已呈到了他桌案上。
不知是李娘子在颜家锦衣玉食太多年,受不住刑,还是她压根不打算隐瞒,总之进了廷尉狱一夜,她便将所有实情都吐露了出来。
顾修昀通篇看完,眉心微松,似是早有预料。
平娘子叩门而入。
“郎主昨日赴宴,可见着颜十一娘了?”她面带笑意问。
李娘子行刺一事顾修昀并未声张,因而除了岳陆,旁人并不知情。
他迟疑了一下,“太傅府地广,又是男女分席,并未见到府中女眷。”
平娘子面露遗憾,“可惜了,听说昨日的满月宴多半都是颜十一娘一力操持,办得又体面又妥当,真是个伶俐的女郎。”
平娘子整日不出门,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顾修昀还未开口,屋外便传来女郎怯懦的声音。
“郎主,含霜来奉茶。”
不等平娘子开门,门已被从外推开。
含霜一手捧着茶盏,一手去推门,茶盏似乎有些烫,她将门半推开便急急换了另一只手,手忙脚乱。
平娘子皱眉,语气中带了些责备,“女郎要谨记,没有郎主的允许,是不可以随意进入书房的。”
含霜没料到平娘子也在,愣了一愣,手中端着滚茶,似乎想退出去,但脚下又没动。
顾修昀扫了她一眼,阖上案卷,屈指敲了敲桌案,示意她将茶盏端来。
含霜心下一暖,知道他是在帮她解围,忙上前,“听闻郎主昨日赴宴,想必宿醉未消,今日庖厨特备下清茶,为郎主纾困。”
奉茶时,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他手边的那份案卷上,却因案卷被阖上,什么都没看到。
她又退了回来。
这段话她翻来覆去默念了好多遍,连郎主怎么回复她都想好了。可顾修昀只道了声谢,便没再问其他。
含霜抬眼偷觑端坐在桌案后的男子。
他正垂眸翻找着桌角堆积已久的文书,午后清澈的日光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另半边脸笼在眉骨和鼻梁投下的阴影中,将眼窝衬得更加深邃。
屋中燃着极淡的冷松香,清冽中透着苍凉,却又在让人难以靠近的疏冷中,窥出些遗世独立的纯净。
他豁然起身,将含霜的思绪拉回。
“郎主要出门?”她听见平娘子问道。
“嗯。”顾修昀应声,“让岳陆备车,随我出门。”
他说完便离开,那盏茶放在桌案上,仍燃着热气,却是一动没动。
*
廷尉狱最深一层地牢常年淌着血水,地牢密不透风,腥浊之气徘徊不散。烛火昏暗,仅有一扇小窗散落些天光,隐约能窥见外面的世界。
寻常人来到此处,早已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唯恐避之不及。
顾修昀缓步走在其间,却和行走在小园香径上没什么两样。
廊道尽头的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正盘膝坐在角落。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望向外面,平静地等待来人。
须臾间,待看清牢房外飘忽而至的一角绛紫色官袍时,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我还当是谁呢,在这种地方还能如此闲庭信步,除了深受圣宠的顾司徒,还能有谁。”
顾修昀上前半步,半边棱角分明的脸便从黑暗中转至烛光下,幽微火光映在他肃然沉静的脸上,更显出森森冷意。
“数日不见,孙尚书过得可好?”顾修昀唇边有浅淡笑意,笑中却有几分讥讽。
孙迁早已被撤职,这声“孙尚书”,显然是有意嘲弄他。孙迁向后靠在石壁上,倒也从容。
“早就听说顾小将军治军严明,体恤下属,怎么到了建邺便转性了?”他抬起手臂,露出半截被血污染得发黑的半截残破衣袖,丝毫不介意提及自己眼下的窘迫,“敢问一句,顾司徒就是这般体恤下官的吗?”
“孙尚书恐怕是有所误解,军中一向是奖惩有序,赏罚分明,对待罪有应得之人,却绝无宽宥。”
“我或许是罪有应得,那你呢?也不过就是小人得志罢了。”孙迁头靠在石壁上,斜眼看他,好半晌,才不屑地冷嗤一声。
“我知道,你生平最恨背叛朝廷之人。当年凉州刺史勾结外敌,围剿怀远军。武威郡城破时,又在城下剿灭主将顾行之。这些都是许钧献计,你自然恨。杀了他还不够,你还要把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送进监牢。”
孙迁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来,“这么多年想必你也猜到了,当年武威郡城下死的人应该是你。真是可惜啊,顾将军舍己为人,保住了你的性命,成全了顾司徒今日之高位。”
顾修昀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只在他提到“主将顾行之”时,下颌猛地绷紧,瞳孔微缩。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的画面,细密的箭雨遮天蔽日地袭来,他弯弓搭箭,待要瞄准城楼上时,原本该在他斜前方半步的顾行之忽地冲到他近前,紧接着,一支金簇的羽箭便直入他喉间。
最后的画面,在初初事发的那几年里时常入梦,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怔忪只有一瞬,顾修昀微松了眉头,淡声道。
“你觉得我是在报仇?”
这话问得孙迁一愣,他反问:“如今我落魄至此,家门破败,声名俱毁,从受人景仰一夕坠入泥潭,你所经历的一切,不是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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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也体会一遭么?”
顾修昀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他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孙尚书为官多年,想来应该知道,贩卖军火本就是重罪,只这一项,便足以让你万劫不复。孙尚书这样说,难道是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捏造出来的不成?”
孙迁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要分辨出他的态度,“难不成顾司徒当真要做个殚精竭虑,克己奉公的忠臣?”他扯了扯嘴角,讥笑道:“没想到司徒毕生所求竟是流芳百世,倒是下官狭隘了。”
顾修昀不置可否。
“你这么快就查到我头上,想来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让我来猜猜,你一定是主张对我斩草除根,就如同你对许钧那样。但一定有人出来反对,反对的人之中,有士族,也有庶族,对吧?他们为何要力保我,你猜也猜得到吧。”他嗤笑,“敢问顾司徒,见了这些朝廷蠹虫的嘴脸,是否后悔当初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举兵谋逆呢?”
孙迁往后一靠,脊背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斜眼看着外面紫袍加身的年轻男子。事到如今,他也不再伪装,明明已沦为阶下囚,却神色倨傲地仿佛他才是审讯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知道我早晚有这一天,我也赚够了。在这建邺城中,我比泰半的人过得逍遥自在,人活一世,图的不就是这个?什么虚名,什么荣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必要。”
“而今你的愿望竟还是名垂青史,顾司徒,我真不知是该说你忠直还是天真。”孙迁靠在石壁上笑,此时反倒坦然,“你心里清楚,从你和你父亲起兵谋逆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你与青史无缘。崇治帝荒淫暴戾,可昏君仍是君,那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先帝虽然贤名在外,但他是被贬出京的。你以为你救民于水火,可谁坐在这至尊之位上,对于那些愚钝百姓而言并无任何区别。世人只记得你顾修昀闯宫弑君,谁会记得你殚精竭虑?你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愚民自然不会理解你,可士族就会理解你吗?你以为你真正对抗的是昏君吗?你以为士族也和你一样,想要的是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你错了。”
牢狱中安静地落针可闻,许是因顾修昀前来,冯益提前遣退了外面轮值的侍卫,他二人交谈的这一盏茶的时间里,一个来打扰的人都不曾有。唯有牢房内高墙上的一个小窗,远远的传了些右御街上缥缈的市井喧哗,落在这昏暗而几欲腐烂的廷尉狱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修昀沉默地听孙迁说完所有的话,他本以为自己会一句一句反驳回去,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孙迁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这天下若是长治久安的天下,人们只会以为是这世道本该如此,没有人会知道当权执政者夙兴夜寐的勤勉。就如同边地,若是没有连年的征战,使百姓身处乱世,怀远军平战乱的威名、先帝护民生的贤名,便无人歌颂。
朝野之中亦是如此,清吏若要赢得圣心,便需有贪官做衬;廷尉若想立下司法公正的威名,便需作奸犯科者时时滋扰百姓。所谓水清无鱼,政察众乖,便是这个道理。
从前在凉州是这样,如今在建邺依然是这样。
长久的沉默后,顾修昀缓缓吐息,目光盯住牢中人。
“许氏那个籍没入宫的内侍家中有一亲姐,你知道吗?”他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孙迁愣了一下,别过头去看向石壁,“我不知道。”
顾修昀一扯唇角,没再停留,头也不回的走出地牢。
冯益候在地牢门口,见他出来无声行礼。顾修昀停住脚步,回首望了一眼。
他无需辨明自身,对任何人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