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陆在廷尉府门前等候多时,见到顾修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忙迎上去。
瞧他面色倦怠,也不知他和孙迁谈了什么,“郎主,回府吗?”
顾修昀捏捏眉心,“去瓦官寺。”
岳陆犹豫了一下。郎君整日为国事操劳,却从不为自己操劳过,若是让平娘子知道他由着郎主奔忙,定是要数落自己的。
可是他哪敢替郎主做决定呢,岳陆叹一口气。
马车辘辘行驶。
车内燃着安神香,本以为能叫人放松下来,可今日不知怎的,这安神香竟毫无帮助。
孙迁的话言犹在耳,才一安静下来,便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顾修昀扯了扯官袍齐整的领口,试图让更多的新鲜空气不受任何束缚地灌入心肺。
一时不察,竟叫人往自己的软肋上不偏不倚地插了一刀。
三年来,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片刻的动摇,没想到竟是因为一个垂死挣扎的阶下囚。
他轻轻一哂,无声的自嘲。
马车自新桥跨越秦淮河,绕至寺前街。
建邺城中佛寺众多,瓦官寺是南城最大的一座。百余年前曾有位潜心向佛的帝王,在江南兴建了大小庙宇无数,却又因连年的战火毁于一旦。瓦官寺因临近士族聚居之地,得以幸存至今,香火常年繁盛。
这几日有西域游僧来弘扬佛法,吸引了不少城中百姓,寺前街上摩肩接踵,车马冠盖如云。此时正逢一场讲学结束,从寺中涌出不少布衣平民,其中也不乏穿红着紫之人,边谈笑边各自四散开来,直将宽道上围得车马难行。
顾修昀的马车也一路走走停停,岳陆在前面疏散人群,还不忘伸长脖子打量寺内的光景。
“这张侍郎看人的本事不怎么样,倒是很会造势嘛!这才过去几天,就能闹得如此大阵仗。”
岳陆又张望片刻,“今日讲的好像是陈良贪军饷一案,倒是很应景。”
马车中,顾修昀仍阖着眼,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揉着眉心。
耳畔有交谈声自窗外漏了进来。
“……原来西境十二州竟是因他丢失的,先前怎没听说过?”
“自然是因为西境路途遥远,到建邺快马也要两个多月呢。我家侄儿曾在凉州服役,说一个州都有会稽郡那般大,连丢了十二州,那得是多大的罪过呀!”
“可不,要不陈家怎么被夷了三族呢!”
“陈良有罪,孙迁亦有罪!身在五兵部,竟敢与边将合谋,贪墨军饷,私售军火给夺去了西境十二州的西凉散军!如何对得起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士!”
“他倒是藏得好哇!陈良当年便被夷三族,孙迁竟一直安然无恙。幸而老天有眼,今次终于让他栽了跟头,以告慰战死沙场的英灵!”
“我看众人也不必可怜那些戍边的将士,他们无非是身处苦寒之地罢了,实则得钱可比我们容易多了,而且那边多的是貌美的胡姬……啧啧,要是让我去待上十几年,我也愿去!”
“为何得钱容易?”
“为何?缺钱了就打仗呗!朝堂为保边境安定,每年大半的银钱都要拨给北方诸州。说是为整饬边防,实则钱到手了,谁还管你,不全进了自己腰包?孙迁不就是如此从中牟利。”
众人笑着打趣,“那也要跟对了主将,才能捞点肉吃,可不能遇上那个阎王,否则有你好看!”
“非也,非也。那阎王原也是凉州怀远军中人,说不准比我们还会敛财呢!”
众人大笑。
岳陆实在听不下去,几次想上前,可望见顾修昀神色,还是强忍气愤,“郎主,我们回去吧!”
顾修昀轻揉眉心的手放了下来,换了个姿势,“不必。”
“阿兄你说,边将们厉兵秣马、舍生忘死,在前线浴血奋战,难道不是为护一方百姓,而是为了领取丰厚的犒赏吗?”
车帘隔开市井喧嚣,女郎声音清脆,却有些沉郁。
顾修昀随意搭在窗边的手指一动,撩起帘子向外望去。
风细柳斜,落花满径,长街另一侧的夹道上,青衣的小娘子正和一个白袍青年并肩走在树荫下。
“自然不是。但试想,若只是压制强敌,而不是一举歼灭,既不会有伤亡惨重的大规模征战,又能定期出兵小范围的敲打敌寇,对于常年驻守的边将来说,甚至和日常操练军队没什么两样,却能领到朝廷下发的大笔可观的军饷,又能收获守土有功的名誉,那他们为何要拼死御敌呢?”颜笙的语气轻飘飘的。
“可是……边军戍守边关,是为保边境太平,百姓安稳,贸易繁荣,若是常年征战,即便只是小规模的敲打,也不能保证没有无辜百姓因此而家破人亡,这些便不管了吗?”
颜笙笑了,“阿箫,若是天下人都能像你一样,那古往今来便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了。”
颜箫哑然,诚然他说的有理,她却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颜箫沉默半晌,“为官者尚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弃百姓民生于不顾,可当权者呢?他们也能坐看自己的江山日渐衰败,百姓民不聊生么?”
“昏庸无能的君主,难道还少么?”颜笙反问。
颜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不光是为这话中的深意,更是因为颜笙点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早些年崇治帝尚在位时,虽人人都说那是位庸碌昏聩的帝王,但她出身琅琊颜氏,生在锦绣堆中,不知天子庸碌意味着什么。皇权式微,门阀当道,无论当权者是否贤能,士族都能独善其身,以至于她从没想过,这世道究竟是个怎样的世道。
后来有人自凉州起兵反叛,崇治帝被逼写下退位诏书,先帝入主台城,京城一夕改朝换代。她就住在离台城不远的秦淮河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传到内宅深闺,依然可以每日赏花游宴。那些事情从来不需要她知道。
颜箫如今才恍然醒悟,她并不是生在一个永远和平繁荣,始终海清河晏的盛世里,她只是生在了一个可以庇佑她的家族中。
她也从来不知道,那些在街头巷尾流传,在她常常偷跑去听的茶肆的故事中,那个举兵谋逆的叛臣、那个领千军自漠北长途奔袭直捣帝京又孤身一人闯入太极殿,将那沾满鲜血的长剑横在尚且揽着美人纤瘦腰肢的崇治帝脖颈之上,一字一句的逼着他写下那封退位诏书、后又逼迫他自尽的少年将军,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选择在乱世中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亦或是背上倒行逆施的罪名,挽狂澜于既倒,只为许百姓一个长治久安的未来。这样的难题,历朝历代都要有人做出选择。
颜箫沉默,车中有人跟着一起沉默。
好半晌,她的声音才又传了过来。
“可是百姓需要这样的官,不为私欲,不惧污名,一心为民,无愧天地。对吧?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只要无愧于心,哪怕是不被别人认同和理解,也要去做。对吧?”她的声音中少了那份阴郁,转而变得振奋,满含信心。
“对,”颜笙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每个入朝为官者,都该以成为这样的贤臣为己任。”
颜箫终于翘起了唇角,春日骄阳自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投在她白净的面容上,落在车中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耀眼。
两人停在一个卖胶牙饧的路边摊位前,颜箫不知从哪里挑出一块做成兔子形状的胶牙饧,笑眯眯地对颜笙说了句什么,颜笙似被逗笑,拿出银两付钱。
捧着兔子的女郎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向这边望过来,略带疑惑的视线猝不及防便闯入车中人的眸光中。
顾修昀撩起帘子的手一瞬也不动,颜箫笑容一顿,极快地移开视线,似乎想当做无事发生,可很快又将视线移了回来。
四目相对间,还是她先弯起了眉眼,捧着那只丑兔子,遥遥向他端正行了一礼。
颜笙走在前面,见她没跟上来,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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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脚步轻唤她,她回头应了一声,然后朝顾修昀挥了挥手,随后一步三跳地跑回颜笙身边。
春日盛景中,少女的倩影明媚如朝阳。
顾修昀定定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放下帘子,坐回了车里。
安神香气味悠长,仿佛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逐渐抚平紧绷的神经。
他并非不懂民心向背,否则也不会默许张培兴以这样的方式去操纵民心,只是他向来不屑于这些手段。
然而他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民心所向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
*
廷尉狱的行刑官颇有些手段,不出十日,李娘子便吐露了十数个细作的藏身之处,除了宫中和太傅府,连肃王身边竟都被安插了西凉细作。
予瑢看着名单,眉头拧在一起。
“臣以为,应当攻其不备,即刻前往这几处府邸,秘密捉捕。”顾修昀站在太极殿内。
“就依司徒之意。”予瑢心有余悸,“太傅府的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为避免打草惊蛇,顾修昀当日被李娘子行刺之事始终未曾让旁人知晓,故而掩藏在其他府中的细作应当尚未有所察觉,此时出其不意,应当能一网打尽。
顾修昀今日来还有一事。
“陛下生辰在即,听说祠部呈送的提案,陛下都不满意?”
予瑢神色一顿,“祠部的提案太过铺张,既非整寿,何须如此奢靡?”
他显然早有主意,顾修昀问:“那陛下是想?”
予瑢面带犹豫,斟酌片刻,“云居山西麓有片猎场,司徒觉得,若与众卿踏春行猎,太傅与司空会否觉得朕不思进取,耽于享乐?”
他才说了前半句,顾修昀便明白他的意思,思绪立马被拉回到凉州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彼时予瑢尚且年幼,他专门挑了一匹温顺的小矮马,饶是如此,予瑢坐在上面仍是东倒西歪,他便牵着马,慢悠悠地跟在先帝与顾行之后面。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齐齐朗声大笑,一夹马肚,两道身影便与鹰隼一般飞驰而出。
顾修昀在后面看得眼热,可予瑢不大会骑马,不好丢下他不管。予瑢似乎看出了顾修昀跃跃欲试,小腿悬在空中荡来荡去,面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稚气笑容,“阿昀,你自去玩吧,不必管我,我不害怕!”
顾修昀半点也不推拒,一个翻身跨上自己的大宛马,狠狠甩鞭,人都跑出去十丈了,声音还远远地传回来。
“你当心些,别摔了,不然阿父该揍我了!”
忆及往事,予瑢面上露出笑意。
离开凉州后,不论是他还是顾修昀,都再也没有过那般恣意的日子了。继位那年他只有十三岁,还未能从丧父之痛中抽离,便懵懵懂懂地坐上金銮。
江左之人重文轻武,建邺城中的士族个个手持麈尾、褒衣博带,开口老庄,闭口佛法,对边关归来之人唯恐避之不及,仿佛稍一靠近,便会被他们衣襟上沾染的风沙惹得鼻痒,被银甲带来的腥膻之气熏得刺目。
“陛下是君,虽不可闭目塞听,却也不必事事顾虑臣下之见。”顾修昀亦明白予瑢的担忧。
士族傲慢,但也该让他们知道,谁是君,谁是臣。
*
黑云低沉,骤雨顷刻而至,顾修昀自殿内出来,岳陆正撑着伞候在门口。
“今春雨水不少。”雨滴砸在油纸伞上,密集成片,险些盖过岳陆的声音。
顾修昀拾阶而下,却见御道前方有一道身影冒着雨疾步奔来,每一步都重重踩在水中,听得人莫名心惊。顾修昀示意岳陆将伞微微抬起,人影在细密雨幕中看不真切,跑到近前,才看清是个小内侍。
他连伞都没打,一手挡在额上,却没什么作用,让雨浇的眼都睁不开,面带焦急,见了顾修昀忙要行礼。
顾修昀拦下他,一把将人拽进伞下,“出什么事了?”
“廷尉急奏,孙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