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学在皇城东南,与太学隔街相望,两府并立,又是同日放榜,故而今日秦淮两岸人头攒动,车马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学宫与竹枝巷只隔了条秦淮河,犊车徐行,到骠骑航上便走不动了。但颜氏的犊车自有人开道,不多时便畅通无阻地停在国子学大门前。
颜箫执扇遮阳,“好生热闹!”
放榜日两座学宫均放假一日,允许生员亲眷入内参观。自顾修昀重振官学后,颜氏便率先停了私学,将家中几位尚在读书的子侄一并送到国子学中,颜箫和颜竽身为女郎,早几年便念完了书,但几位堂兄从弟却没这么好运,今日便是来看望他们的。
九郎颜简和十六郎颜笍早已候在山门外的集贤亭,颜简将颜箫和颜竽扶下犊车,又对着骑马而来的颜笙行了一礼。
颜笍虽只有十一岁,但亦是礼数周全,抱着小拳头挨个唤人。
“阿箬呢?”十九郎颜箬是颜竽一母同胞的阿弟,过了年刚满八岁,但仍被颜焕送进了国子学,此刻却不见踪影。
颜简是阿箬庶兄,平日里对他亦多有关照,微笑道:“阿箬和同学玩闹,弄脏了衣裳,更衣后便来。”
颜简引着几人穿过山门向内走去,四月的正午,骄阳已有些烤人,学斋外植了一排青松,一行人衣着不凡,微风鼓起宽袍大袖,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名士风度,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今年太学与国子学首次联考,不少太学生员也会来参观,热闹得很。”颜简为几人解释。
本朝两府并立,其中生员却天差地别。国子学仅收取五品以上官家子侄,束脩也高,太学却是来者不拒,多是寒门学子。因而两座学府虽只隔一街,平日里却甚少互相往来。今日国子学难得开禁,对街太学生员便也来凑热闹。
颜笍仰着头提醒从兄,“还会在慎斋堂中对辩!”
颜简摸了摸颜笍的脑袋,“对,我们先去明伦阁见过祭酒,再去慎斋堂听玄谈。”
颜箫起了打趣的心思,笑问:“阿笍怕不怕祭酒?”
颜笍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嘴撅的老高,“每日放学归家后阿父也要盯着我温书,和在学堂里也没什么分别。”
国子学祭酒颜煜是颜炳和颜焕的堂兄,也是颜笍之父,素以治学严谨闻名,他任祭酒再合适不过。只是苦了颜笍,出门归家都在颜煜的眼皮子底下,学业倒是进步飞快。
几人说笑着来到明伦阁,才进了院门,便见颜煜身边的长随候在檐下。他见到几人,上前垂手行礼。
“郎君和女郎日安。实在是赶得不巧,祭酒正在待客,特遣我相迎,还请郎君和女郎在汲泉亭稍候片刻。”他略带歉意地说道。
颜笙颔首,“不妨事。”
明伦阁厢房的花窗敞开着,虽看不见人影,却能听到人声。
“实在不巧,下午还有旁事,无缘得见慎斋堂玄谈了。”
颜箫移向汲泉亭的脚步一顿,因她听到了那个忘记过一次,但绝不会忘记第二次的男声。
*
学宫紧邻秦淮,院墙外一排垂柳临水相照,国子学和太学的考榜便并排设在垂柳下。
两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出现在人群的末尾。
“鸣澜,快些!”绿柳色曲裾裙的女郎走得快,不时停下回头催促同伴。
“瞧你急得,那榜在那里又跑不了。”陆鸣澜笑着。
幂篱下的面色一红,“我哪里有着急,只是见人愈发多了,担心、担心磕碰了……”
陆鸣澜掩唇轻笑,却不拆穿,配合得加快了脚步。
秦淮河另一端,两个年轻郎君也正一快一慢地走来。
“人人都着急,偏你还要用了午食再来。”说话的男子皮肤黝黑,瞧着身强力壮,生得甚是粗犷。
“若是榜上无名,便是第一个去看也是无用的。”另一人却很是淡然,他身形清瘦,头戴葛布白纶巾,书生打扮,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
“旁人我不知道,但若是你都落榜,那便没人能中了!”
书生一笑,“元吉如此信任我,希望不负所托。”
“你先前说,若是能入前三,便能怎么着来着?”
“便能入国子学读书。”书生道。
“对对,”元吉想起来了,“这倒奇了,我们这些穷人竟也有进国子学的机会。”
“此事皆因顾司徒仁善,若不是他力主兴办官学,莫说进国子学,我们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顾司徒?”元吉虽身在建邺,但毕竟只是市井升斗小民,对达官显贵之名不甚了解,可顾司徒的威名他还是有所耳闻。
“我听说顾司徒名声并不好,茶肆里他的故事可不少呢,哪次讲到他不是骂声一片。”
书生沉吟,“对于读书人来说,他做这些就足够我们感恩戴德了,旁的事不知全貌,不便论对错。”
“他闯宫弑君,这不就是全貌?”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元吉听得不少。
书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不再解释,提醒道:“当心些,莫乱说话,说不准这附近就有顾司徒的人呢。”
元吉立马捂住嘴,“对对,我方才看见不少高门显贵,估摸着是看榜捉生员的,说不准顾司徒就是其中一个。你们读书人不是素有什么榜下捉婿的习俗吗,你可要小心了。”元吉探头张望,似是已经预见了等下他被人围堵的场景,撂下豪言壮语,“不过咱们不怕,若是你被捉了,我替你杀出一条血路!”
书生被这话逗得轻笑,可他瞧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沉默片刻,才道:“一会儿我们悄悄看了便走,免得惹眼。”
元吉不解,“你当真不愿娶妻?为何啊,即便是你家境差了些,但依你的才学相貌,不愁娶不到新妇的!”
书生摇摇头,轻描淡写道:“我是不想拖累人家女郎。”
元吉摸摸脑袋,更是不解,但见他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只好把话咽回肚里,小声嘟囔,“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
榜前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他二人来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围,前面却被堵得严严实实地,连哪个榜是太学的,哪个是国子学的都看不清。
元吉大手一推,便将跟前几个在没在看榜而在闲谈的人挤到一旁,“劳烦二位让一让嘞!”
他生得彪悍,身形却灵活,三两下便挤到了最前排,回头一看,身旁的书生仍落在最后。他向书生招手,“快来快来!这儿看得清楚。”
他被人群撞得左摇右晃,像凫水的鸭,站不住脚,书生奋力穿过人群向他而来,一抬头却忽然神色一变,冲他喊道:“元吉小心!”话音未落,元吉便觉自己敦厚的身子不知撞上了什么人,紧跟着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
他忙回头看去,是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身量纤细,个头也比他矮了一头,这么纤瘦的女郎被他一撞可还了得?于是他赶忙道歉,“对不住小娘子,我没看见你……”
那女郎虽戴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瞧她身着细绢,必是富户女郎,元吉有些紧张。
书生也挤过来了,见元吉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也不知道问问人家有没有事,便找补道:“娘子没事吧?若是受伤了,我们送你去医馆。”
“对对,我来出医药钱。”元吉忙补充。
陆鸣澜正和柳文茵在榜上寻人,不妨被一堵散发着热量的坚实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这一撞委实不轻,肩背顿时便有些疼痛,但人多拥挤,这也在所难免。
她刚抬起头,便看到一个极清隽斯文的郎君,离她不过半尺距离,正关切地望着她。
陆鸣澜面上一热,忙避开了视线,又想起自己戴着幂篱,那人该是看不清自己,便稍稍放了心,看向旁边的元吉,“我无事,郎君没有受伤吧?”
元吉还是第一次听人称呼自己郎君,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的不怕!”
她虽头戴幂篱瞧不出年纪,但听声音却颇为年轻,书生改了称呼,不放心地问:“女郎当真不用去医馆看看?”
陆鸣澜轻轻摇头,不想给人找麻烦,自己本来也无事,便转过头去,身形消失在人群中。
她与柳文茵落了些距离,周遭人多嘈杂,是以柳文茵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正仔细地在国子学的榜上寻找一个名字,瞧着模样比自己去考还紧张。
“找到了找到了,鸣澜快看,竟是第十呢!”柳文茵压低了声音,语气中难掩兴奋。
陆鸣澜抬头望去,果然在靠前的名次下面见着“梁松之”三个字。
她看不见柳文茵幂篱下的笑颜,但听声音也知文茵亦是与有荣焉,她也为文茵感到欣喜,正在这时,身旁忽传来一声大喊。
“第一名!你得了第一名啊!”
陆鸣澜好奇地回头,元吉指着旁边太学的考榜给那书生,她循着那长长的名单望去,打头的位置写着一个名字。
范远恒。
陆鸣澜默念一遍,又去寻那书生的身影。他正仰着头核对自己的名姓籍贯,忽然似有所感地望了过来,恰与鸣澜隔着细纱对上视线,便对她笑了笑。
鸣澜忙转了回去。
李元吉拍掌大笑,“哈哈哈,我就说嘛,你要是不中那就没人能中了!”
书生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抬眼望向台城的方向,越过无数檐角和树影,只能望见端门巍峨的金顶与脊兽,在一片灰扑扑的瓦片中尤为显眼。
他终归是回来了。
元吉这一嗓子引来不少人,看热闹的闲人有了新的方向,纷纷向两人涌来。文茵和鸣澜顺势钻出人群,来到水边宽阔处。
鸣澜忽想起一事,“你家那双生子堂兄弟排名第几,你可找见了?”
柳氏有一对双生子,是文茵的堂兄,年前从润州竹山书院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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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亦在国子学中读书。
文茵“哎呀”一声,脚步急急停下,“……忘记看了。”
*
汲泉亭就在明伦阁东墙外,亭前引了一渠秦淮水,临水处草木扶疏,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春日艳阳下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一起,等候春风的温柔照拂。
颜煜和顾修昀自明伦阁中出来时,兄妹几人正在汲泉亭中乘凉。
既然遇见了,免不了要打个照面。几人之中只有颜笙和顾修昀熟识,又是兄妹中最年长的那个,理所应当地充当起沟通之桥梁。
颜箫原以为顾修昀与颜煜谈完公事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曾想他倒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礼貌,偏要凑上来和他们寒暄两句,这一寒暄,少不了要让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在族中的齿序。
她心中一叹,上巳那日她乘了颜氏的马车,可他应当只知她是颜氏女郎,而不知她究竟是颜太傅之女还是颜仆射之女。况且经历了那日的尴尬,她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与顾修昀相见,可惜上天不垂怜她,不仅再次将顾修昀送到了眼前,还要在族中兄妹面前自报家门。
她抱着侥幸心理,但她早已忘记,早在太后的永寿殿上,顾修昀便记住了她。
颜箫还没长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年纪,尽管她自认面不改色,但瞧她眉眼低垂,眼角眉梢都透露着不自在,顾修昀只消扫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没听错的话,方才就数她和旁人聊得最欢。
顾修昀唇角逸出一缕轻笑,这促狭的小女郎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自己的情绪。
颜煜听说他们几人还未去看榜,便领着他们去张榜处。
颜笍一听便紧张地抓耳挠腮,颜箫站在他身侧,一下子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悄声问:“阿笍是不是没考好,怕被伯父抓了现行?”
颜笍哭丧着脸,“阿姐别再取笑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颜箫“扑哧”一声笑出来,余光见前面的顾修昀似是侧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忙又压低了声音,“伯父早晚要知道的,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释。”
颜笍哀怨道:“我只是佛学一门没学好,其他都不算差,哎,黄历说我今日宜出行,怎么骗我呢……”
快要行到山门时,有人上前来报,称太常卿柳峻到访。国子学与太学隶属太常,虽颜煜和柳峻皆出身门阀,向来以礼相待,但毕竟分属上下级。
颜煜遣人将柳峻请到明伦阁,望向身后顾修昀和一众子侄却犯了难。
顾修昀适时开口,“祭酒请留步,我自行出去便可。”
颜笙也道:“伯父不必忧心我们,有九郎领路也是一样的。”
颜煜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又命人唤了国子博士来陪同几人一道出门,随后便匆匆返回明伦阁。
颜箫戳了戳颜笍的肩膀,小声道:“你瞧,黄历没骗你吧。”
才出山门,行至集贤亭,便撞见几个熟人。
柳文宣与柳文茵兄妹颜笙几人自是熟识,陆鸣澜是两人的表妹,算来也不是外人,可他们身侧的两个年轻郎君却从未见过。
颜箫和颜竽落在兄长身后,举起手中团扇,将面容遮住。
透过绡纱却能看到个影子,听颜笙与柳文宣交谈,这两人是柳文宣的堂弟,但比文茵年岁稍长。
颜笙恍然,“原是柳太常之子,幸会。”怪道柳峻这个时候来见颜煜,原来也是陪着自家子侄一同前来的。
颜箫一听是文茵的堂兄,倒也不需要守十分的礼,因此她便将团扇向下移了些,扇骨抵在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水润杏眼,悄声打量着眼前人。
这两人一个着月白,另一个着靛青,虽穿着大相径庭,但身量和相貌却是如出一辙的相似,一个正与颜简交谈,另一个则是悄悄抬眸望,无意间恰对上颜箫的视线,怔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想来这就是柳氏的双生子了。
颜箫一愣,不是为着那人稍显大胆的举动,而是惊讶于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柳晏方才与那双杏眼对视上的一瞬,心跳竟莫名漏了两拍,连自家兄长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待那道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后,又悄悄将目光投了回去。
因有团扇遮面,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眉眼,像建邺春日的朦胧细雨,初看温柔沉静,可方才那双杏眸直勾勾地望过来,被他发现时无辜地轻眨两下,倒教人怀疑这温柔沉静之下是否有个调皮促狭的笑。
柳晏不自觉红了耳尖。
安静立在一旁的顾修昀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心下竟有些不愉,不知是这女郎勾人而不自知,还是因何缘故,怎么对谁都这样。
不过他对少男少女之间的眉眼官司不感兴趣,他那匹随他征战四方的大宛马正候在山门外无趣地打着响鼻。顾修昀与柳文宣和颜笙微微颔首,翻身上马离去。